这场雨来的极迅猛,山林间扫拭一新,翻涌出碧绿绿松涛,仿佛在和夏天进行一场隆重的告别仪式。
接连三天的雨,青苗村迎来放晴,被雨沁润过的庄稼也长的极好,就等秋天一到忙碌的丰收。
抬头远望麦田,张翠兰瞳孔里倒映着青黄交接,羡慕的目光落在田里。
“田才是根本,庄稼人,有了田地心里才能踏踏实实的。”她家以前也是有良田十几亩的,虽不说多富足,总能解决温饱。但战争来了,男人和儿子都死了,田也就卖了勉强维持生计。
这是被穷怕了,心里总感觉没个依靠,顾承武知道。他道:“等建了房,将村里空余的水田买下来,每年也是个进项。”
张翠兰怔愣了一下,惊喜了一瞬,随即叹口气道:“哪有那功夫?照料田地可不是轻松的,我倒是能干,可云哥儿身子本就弱,你又是要常上山的,再说吧。”
休息、将养这些话,张翠兰从不在江云面前说。一旦说了,以江云的性子必定心里难安,拼着口气也得爬起来。
云哥儿如今就是顾家人了,又不是来伺候她们的,张翠兰没这折腾人的想法。
菜田离竹屋不远,几步路的目距,就能清晰看见里屋靠在床头的小哥儿,正愁眉苦脸端着手里的汤药,惆怅怎么喝下去。
顾承武收回目光,回张翠兰的话:“以后山上,就不常去了。”
江云被刘家绑走的事始终是根刺,他一走,家里只剩江云和张翠兰,就算是在山上打猎也很难不分心。
“若是担忧家里的事,这不是问题,咱过些日子把瓦房建在人多的地方,量他贼人也不敢来。”张翠兰放下锄头,出了个注意。
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
顾承武却摇摇头,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打猎是伤天命的活计,长期做不得。近来镇上箭场学员愈发多起来,我与老板已签了文书,以后便常留在那。”
原先只需每三旬去三天,月银是三两。老板是诚心想留顾承武,那些个官商子弟每次也只点名顾承武来教,因此商议之下签了长期文书。每三旬休两日,月银翻成十两。场上的弓箭武器也是随便用,只要不带走不刻意损坏。
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乡下泥腿子勤勤恳恳种一年地,丰收的时候也只有十两,更别提天灾年了。就算是镇上的帐房先生、跑腿的镖师,顶了天月例也就六、七两。
田地对张翠兰来说是心里依靠,对顾承武却不是。薄田几亩,能维持日常三餐便好。
“明日我去趟镇上。”上工不在明日,他打算先找李四。
见干儿子主意都定下了,张翠兰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顺从。瞅着天近黄昏,这才搁下锄头道:
“云哥儿病着,我得回去做些清淡些的吃食,才能快些把身体养好。”
自从江云来了,张翠兰基本不下厨。并不是她使唤云哥儿做事,实在是自己不如云哥儿做的好吃。
云哥儿做的菜,她是真爱吃。不过张翠兰也不闲着,切菜烧火洗碗这些事自是能动手就动手,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嘛。
受惊吓后,江云狠狠病了一场,终于在见晴的时候慢慢好转,也不敢出门吹风,就在房里躺着。他知道,这若是换成村里其他妇人夫郎,早被婆母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
但顾家不一样,没人苛待他,生病了连饭都是端来温热的吃。
里屋竹门吱呀一声,沉稳的步伐朝向床边。
江云微微低着头,不好意思抬头看面前高大的男人,嫁来数天,他似乎还没有认真看过顾承武。
“药喝完了?”分明已经看到面前的空碗,还是问了一句,试图找些话说。
“嗯,喝、喝完了。”江云声音细小,问什么答什么,一抹微红很好地被掩藏起来。
睡觉前,他都会洗脸洗脚漱口,以前在江家就算再狼狈,也要活的干净。
顾承武是不经意间发现夫郎的这点习惯,没等人说,就端了一盆热水过来。
江云哪敢想让男人给自己端洗脚水这种事情,村里没哪个男人会这样做,顾承武却……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我自己来吧,”他有些惶恐。在男人指尖触碰到自己脚腕的时候,江云惊慌失措,小鹿般的眼睛惶然羞赧。
脚这么不干净的地方,怎么好、怎么好让他来碰。
顾承武却已经蹲下,抬起下巴皱眉道:“别动,”话语间带着些许命令,却没有责备。
没等江云拒绝,宽大的手掌托着白皙的脚没入水里。
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烫很暖和。江云的脚不大,几乎和顾承武手掌差不多,脚趾圆润莹白,一只手就能握住。
顾承武洗的很认真,常年拉弓的手力气不小,握着脚底时手却仿佛很笨拙,传针引线般细致小心。
洗脚都能洗出如临大敌的感觉,出房门倒水时,顾承武脚下步伐隐约乱了。
倒完水回来,江云已经晾干脚裹在被子里。这几日都是顾承武睡外面,江云提过换着来,不用想也知道被拒绝了。
灯一吹,世界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仅仅留些微光,能看清夜晚的轮廓。呼吸渐渐平稳,江云睡的安稳。
第二日赶去镇上要趁早,赶牛车的陈阿伯天不亮就起床出发,村里没几家有牛,大多都坐陈阿伯的牛车,一趟给个几文。
养了好几日,江云的病好利索了,人瞧着也精神很多,眼中闪烁有灵气,还能帮着张翠兰一起下地干活。
睁眼时,顾承武已经不在家里,江云换衣服没像平日那样警惕着,不用担心被突然看见身子。有一次顾承武光着膀子在院里冲洗,江云只是不经意瞧了一眼,就再不敢看,脸颊都是灼热的。
大木柜是成亲时顾家找人新做的,平时放江云和顾承武的衣物。一眼望去,江云的所有衣服加起来还不及顾承武一半的一半。
经常是换了就得马上洗,不然下次再换就没得穿。他是爱干净的小哥儿,一件衣服不愿意穿超过两三天。
看着手中洗到发白发薄的灰布衣,江云抿着唇,眼里情绪茫然,出神一会儿才赶紧穿上干活去。
张翠兰看着就精神,挥起锄头来力气不比汉子差,江云也跟着拿个小锄头除草。
“就这两天,把萝卜种子下了,冬日里才有的吃,好在找徐大娘买了些种子,能种一小片地,”干活不影响张翠兰聊天。
江云平时话少,这会儿被张翠兰的劲头感染,也说了些许话。
“我会种、萝卜,起垄下种、都可以。”在江家什么都得做,不做就要挨打,刘桂花自己都不会,更别说教他这些了,他只好偷偷学别人家。
“成啊,”张翠兰笑呵呵道:“两人搭伙,干活不累。”
要买地的事,张翠兰在闲聊时跟江云说了,也注意到江云眼里的希冀。
与以前不同,只有顾家买的地,江云才觉得种出来的粮食是自己的,以前只有亲娘在时才有这种感觉。江云没读过书,形容不出来,不知道这就是家的感觉。
低头干活轻轻一牵扯,本就短的袖子直接扯到胳膊肘下面,脚脖子也露在凉风里。
张翠兰这才瞧见,叹口气道:“你进顾家也快一月,改天等到大集市,干娘带你去镇上,买些家用带回来。”
江云点点头道声好,心里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顾家有钱,江云知道,顾承武和张翠兰说话时从不背着他。但这些钱是拿来修房子的,余下并不剩多少。
娘在世时教过她,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江云做完家里的活,就忙碌在田野和山林里。
乡下一年四季野菜最多,野小葱、马齿苋、苣荬菜漫山遍野,不仅能用来炒菜蒸馍馍吃,医馆也会收。
以前只有灾荒年吃不上饭的人才会吃这些,现在条件好了,没多少人挖。这还是江云去镇上的时候偶尔发现的,镇上也有贫困户,买不起菜只能低价买些野菜吃,也算是条销路。
太阳落下时,背篼里已塞了满满一兜,整兜卖出去也不过十来文,对于江云来说却是足够了。日积月累,油盐酱醋茶的开销也能攒一笔。
看到一堆野菜铺了小半个院子,张翠兰也来了兴子,跟着一起整理。“早知道镇上还有人吃这个,娘也跟着一起挖了,云哥儿真是伶俐。”
江云被夸的不好意思,抿唇冲干娘微微一笑。
厨房里小米粥煨着,顾家晚上吃的简单,切了两个咸鸭蛋、一些咸菜疙瘩。用挖的鲜野菜满满炒了一盆,就能吃饱一顿。
江云整理完最后一点野菜,抬眼时不时看向竹林入口的方向,那是通往顾家小院唯一一条路。
张翠兰是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小夫郎是想相公了,她笑而不语,片刻后才道:“今儿个又不去箭场上工,武小子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
“也、也许,有其他事。”江云手上的动作逐渐放慢,有些心不在焉。
青苗村外,小枣红驮着顾承武披星戴月赶回家。原本去镇上是想找李四打听工匠的下落,到还真有着落了,那个工匠头子曾经受过李四帮助。一听是要帮李四兄弟建瓦房,拍拍胸脯就应下了,三人都热情,下馆子吃了顿饭,把修瓦房的钱谈到八十五两,真是便宜了。
工匠非请喝酒,顾承武也不推脱,几人一边喝酒一边畅聊,李四中途又交代了刘家刘老爷的事。
“我按顾大哥你的要求办,果然没找到刘家之前聘娶嫂夫郎的文书。”李四声音压低,为了人家小哥儿的名声,便趁着工匠喝醉了才说。
刘家闹得顾承武不愉快,听到这一茬,顾承武眸色转冷,道:“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自买卖良家子女,刘家以为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没想到是自掘坟墓。”
李四点头,道:“他私自拐人这条罪名,告到县太爷那就够他喝一壶。只是……这一旦报县太爷,衙门就得传嫂夫郎上公堂问话,只怕会影响嫂夫郎或者吓着他,所以小弟暂时没告官,等顾大哥您给个主意。”
“办的不错。”顾承武果然没看错李四。有了把柄,刘家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但不代表这件事情顾承武愿意就此揭过。
两人又聊了别的,最后趁李四喝醉,顾承武才结了账。
“客观,您这桌三坛酒并两斤烧肉、一碟下酒菜,一共三百五十文。”
贵是贵些,但工匠豪爽不多赚他钱,李四也帮他盯刘家,他也不是吝啬的人。
“再准备一斤烧肉,带走。”他已经吃过,烧肉是给干娘和小夫郎带的,味道算是镇上较好的。
回家时,顾承武驻足在街边一点心铺。
“买些糕点吗?咱这时兴的都有,保证好吃。”老板打起精神招呼,点心是金贵东西,平时来的人买的都不多,也就赚个回头客的生意。
“哪种好吃?”五颜六色五八门看的顾承武眼前一花,他平时不吃甜食,却知道喝药时吃了甜的就不难受了。
老板一通介绍,最后给包了十片核桃酥,巴掌大六片就花了五十文,赶得上猪羊肉金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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