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探监
十五开朝, 官员贬黜升迁都进行了一轮变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为先帝所重用的骠骑将军回京, 又被重新重用了。
不仅划了西郊大营的统管权给他, 还封了将军府邸,赏了黄金白银, 一时间, 骠骑将军魏林的威名又重新于京城传颂。
魏林回来了。
但他的归来, 并不是皇帝心血来潮的加封, 而是他自己上京递上了一份投名状。
“姐姐, 打听到了。”
沈琴央赶紧将连翘迎回屋里, 魏林的复用太过突然, 京中的消息网竟没有一点察觉。加上魏林与贺成烨的关系, 沈琴央始终觉得这次官复原职与贺成烨有脱不开的关系。
“魏将军之所以回来能加封, 是因为他抓到了一个朝廷钦犯。”
一听朝廷钦犯,沈琴央心头一紧。
“是舒王, 对吗?”
连翘摇摇头, “不确定,如果真是舒王,贺成衍就不可能将他的身份透露出来。但想想近日朝廷大肆追捕的要犯,除了舒王也没有别人了。”
那就肯定是贺成烨没跑了,但魏林怎么会主动将舒王抓回来?还是为加官进爵将其献给了贺成衍。
沈琴央想到贺成烨信誓旦旦说魏林是自己幼时挚友的样子, 这蠢货,不会是被人卖了吧?
沈琴央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想了想, 又觉得不会。
如果贺成烨是被魏林背刺的,他就不会在前些日子夜里来昭晨宫找自己解释。
当时沈琴央以为他说的希望自己不要怪他, 是为着在浙北时不说缘由就与她分道扬镳的事,但现在看来,贺成烨那晚的道歉,很有可能是为了即将发生的事。
连翘见她忧心,上前扶着她道:“我就只问到这些,至于那名朝廷钦犯现下关押于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沈琴央道:“要抓舒王的就是皇帝自己,必然不会走大理寺受审,如果真是舒王的话,那就更不可能是大理寺了,贺成衍知道大理寺都是我的人。”
连翘道:“那就是在刑部大牢了。”
“不错,我得去亲眼看看。”
“不行!”连翘竟出言阻止了她,“刑部都是贺成衍的人,且防守严密的很,连送饭的进去都要查验身份。即便那里面关着的就是贺成烨又如何,与姐姐你又有什么相干?”
沈琴央有些烦躁,贺成衍知道她与舒王在浙北的事,却没有直接挑明,而是瞒着她暗中追捕贺成烨。她不是不清楚,这件事明摆着有鬼,但前些日子贺成衍说的话总令她心神不宁。
“你放心,刑部里有我的人,不会被发现的。”
连翘还想再说些什么,白芷却突然进来通报说,瑞王殿下来了。
“贺景廷?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连翘疑惑道。
沈琴央点点头,示意白芷带人进来。贺景廷今日穿了一件荼白色暗金绣线的衣服,衬得他温润不失贵气,进屋后先恭地行礼道:
“母后安好。”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连翘,“迎嫔娘娘在同母后叙话吗?是儿臣叨扰了。”
沈琴央现在没什么心思管贺景廷的事,简单地一点头道:“有什么事,说吧。”
贺景廷一愣,随即望向连翘,没想到沈琴央却说:“迎嫔不是外人,本宫能知道的她也能知道,你只说便罢。”
贺景廷虽有顾虑,但沈琴央既然如此相信迎嫔,他顿了顿开口道:
“母后可是要去看皇叔?儿臣可以帮母亲进入刑部大牢。”
连翘心中疑惑,沈琴央明明在刑部有人,为何贺景廷还要来多此一举?她看了看沈琴央的表情,发现她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尾,道:
“是吗?你能有什么法子?”
贺景廷拱手道:“儿臣与刑部侍郎上官大人有些交情,可以为母后略施易容之术进入。”
沈琴央故作惊讶道:“刑部侍郎上官晋?他不是你父皇的人吗?你是如何能与他攀上交情的?”
“谈不上攀交情,不过是偶然间结识,同上官大人聊得比较来罢了。”
聊得来,当然聊得来,毕竟让上官晋同他多聊聊的人就是沈琴央。本以为能通过上官晋摸清楚贺景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结果他竟自己进了昭晨宫主动找她摊了牌。
刑部,平日里若无事,刑部就是最没什么实质性作用的部门,然一但有自己的人被抓进去了,刑部的官员又立马成了重中之重。
她才不信贺景廷是真想交朋友了才去结识上官晋,贺成衍一动辄全国上下的衙门重金悬赏抓舒王,贺景廷就去结识刑部侍郎,怎么可能有如此巧合的事?
看来他是以为自己手里没有刑部的人,所以想提前挖一个刑部的人来。这样如果舒王真的被捕,沈琴央必然有所行动,到时候他贺景廷再一出面说自己认识刑部侍郎,卖她好大一个人情,他也自然就能换得他想要的东西了。
这小子,准备的倒是齐全,想得也够长远。
“说吧,你想要什么东西?”
贺景廷听沈琴央这么问自己,显得竟有些茫然,“母后说的是什么东西?”
他反应过来,不知为何显得有些不悦:“母后是觉得,儿臣是因为有求于您,才这么做的吗?”
“不是吗?”
看贺景廷的脸色的确不太好,沈琴央虽然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还是顺着他说道:
“是母后误会你了,既然如此,多亏你了,去安排一下吧。”
贺景廷这才应声退了下去。
他走之后,连翘问道:“姐姐相信他?”
沈琴央眯了眯眼,“相信才怪。”
她就是信贺成烨,也不会信贺景廷。自己在浙北险些被贺景廷骗的团团转,他以浔江派二当家和潇山盟盟主的身份骗了多少人,恐怕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里十成十都是假的。
总之眼下他们还算是一条船上的,贺景廷就算要给她挖坑,也得想想会不会连累自己。
“不过,就先受了他这个人情吧。”
反正就算他不去找,自己也是要去找上官晋的。
*
刑部大牢,贺景廷带着一个穿着素朴妇人模样的女子走到门前。
“这是犯人段仁的家眷,我这里有上面批复的准许探监文书。”
贺景廷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沉甸甸的银钱袋子落入今日当值的狱卒手里,将乔装打扮的沈琴央送了进去。
他与沈琴央并肩走在昏暗的牢狱之中,石板地湿哒哒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因此也格外清晰。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两边牢房里关押的犯人蓬头垢面,听见人路过的声音,有的投来审视打量的眼神,有的发出些令人不适的呻吟声。
这些人经年累月地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有许多已经神智失常了。
牢房的甬道不算宽敞,两个人并排走着,但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贺景廷注意到了,轻轻地扯了一下沈琴央,将她朝自己这一侧拉近了一些。
“离他们远点,脏。”
沈琴央倒是不在乎,反正隔着牢门,反倒觉得贺景廷有些小题大做。
刑部大牢内外分管,外层关押的都是贪腐受贿的小官,内层才是至关重要的重刑犯,贺景廷为沈琴央准备的这个身份就是一个犯事的五品官家眷,所以只能走到外层。
再往里走,就要拜托上官晋了。
贺景廷定住,垂眸道:“母后,儿臣只能送您到这了。”
沈琴央点点头,其实她也不用贺景廷送,刑部大t牢她以前来过,自认为比他是熟,但来之前他执意要送到内部监牢外,沈琴央也就没推脱。
“回去吧。”
贺景廷看着她的背影,因为易了容,她今日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梳着圆圆的妇人髻,浑身上下的首饰不过耳畔的一点银丁香。
“母后。”
沈琴央回过头来,见他欲言又止,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贺景廷却没说什么。
“没什么,母后去看皇叔吧。”
穿过内部监牢厚重的铁门,上官晋就在门后等着她,一见到沈琴央,上官晋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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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进到了内部大牢,沈琴央四处望了望,一进入这里便明显能感受到比外部监牢更为阴冷潮湿,血腥味也是更为浓重。
压抑得令人产生轻微的呕吐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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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晋倒是对此地习惯,他引着沈琴央往最深处走,有些担忧道:“娘娘若是不适,可以先坐下喝点水缓缓,等适应了再往里走。”
“不妨事,”这点不适之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瑞王没察觉什么吧?”她边走边问道。
“没有,娘娘放心,下官十分谨慎,与他相交一直拿捏着距离。不过瑞王殿下倒当真是个妙人,下官已经许久没有同人聊得这么投机了。”
“哦?”
这倒是让沈琴央意外,还以为贺景廷说与上官晋相谈甚欢只是借口,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上官晋的的确确是个正经的官,为人忠直,没有什么歪心眼,有什么就说什么。但唯独一点毛病,十分骇人听闻,就是热衷于研究各类刑狱问询之法,尤其喜欢研究极刑。
这点爱好听上去变态,但放在刑部侍郎身上,便又觉得有些合理了。
“瑞王大人对凌迟,水刑,还有诸多刑罚都颇有见解。就比如这水牢,刑部的水牢都是将人直接泡在里面,用机关操控着浸没至头顶,这样时间久了虽然也磨人,但犯人到底还是能通过有规律的屏息来坚持,浪费的时间也就久了。
瑞王殿下提出,可以在水池之上加设水车,将犯人捆绑固定在上面,水车一但开始运转,犯人就会不停旋转着浸入水中。倒挂入水,水再倒灌入口鼻,即便是屏息也难免会呛入。加上天旋地转的眩晕,头部不断充血,一个时辰就顶水牢三天的效率啊!”
这瑞王说起自己这点兴趣爱好就没完没了,把人绑在水车上,没点歹毒心思真是想不出来。
这贺景廷当真是坏出花儿来了,难为他每天在人面前装得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想到这种人竟是小说男主,沈琴央不免心里一阵恶寒。
白切黑的男主也就在言情小说里看看热闹觉得带劲,现实里遇上这种人都是躲着走的。
“按照瑞王殿下的法子,下官现在已经开始准备水车了!有好几个之前呆在水牢里嘴硬的犯人一听要建水车,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直接把消息全吐了,哈哈哈哈!看来还得再找瑞王殿下支两招,下官这个月的业绩也就有着落了。”
上官晋越说越激动,沈琴央可不想再听除了水车之外瑞王殿下别的损招,赶紧开口制止道:
“好了,本宫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舒王到底被关在哪了?”
内部监牢回旋式下行,眼看着他们都要绕着弯走到底了,上官晋还在说个没完,闻言才反应过来皇后娘娘此行来的正事,抬手一指道:
“到了,娘娘您看,就在那儿。”
沈琴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最大的那间牢狱中,贺成烨白衣染血,披散着乌发苍白着一张脸,望着她有气无力地笑道:
“皇嫂,你来看我啦。”
第082章 弃子
“就不打扰娘娘与王爷说话了。”
上官晋十分知趣地退了下去, 内部大牢最深处的铁牢内空空荡荡就只关了贺成烨一人。
沈琴央刚要走向他,却在还距离铁牢十几步远的地方,被贺成烨喊住。
“别过来!”
这内部监牢是专门关押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的地方, 可现下就关了贺成烨一人, 这声呵斥在空中久久回荡,将他的失措暴露无遗。
沈琴央有些疑惑, “为什么?”
说着她便又抬腿走了两步路, 贺成烨显然有些慌乱, 哪怕铁牢内的空间不大, 他还是后撤到了深处。
黑暗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 但沈琴央看的分明, 他无措的表情中带了难以言明的窘迫。
“监牢里不干净, 我许久未能梳洗, 恐气味难闻, 皇嫂就不要靠近了。”
心间某处隐秘的位置被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他向来是个极要好的人, 或偶然或有所准备, 无论什么情形下见到沈琴央,贺成烨永远都穿着洁净又俊逸的衣袍,带着清新又雅致的熏香,即便与她身陷囹圄,气势也不曾有半分的落魄。
“都什么时候了”沈琴央叹道。
监牢暗处贺成烨失落道:
“嫂嫂, 就当是我求你。”
沈琴央定住身,语气里带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好,我不过去, 但你要告诉我为何会落到这番境地,你和魏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牢房暗处投射的阴影将贺成烨的双眸完完全全遮盖住了, 他在犹豫要不要说,又怎么说,过了许久才开口道:
“落到这番境地,是我自甘堕落,与魏林并无关系。”
沈琴央心口泛起些怒意,从贺成烨见到那魏林开始,他便一直在无条件地包庇此人,哪怕这个前朝的骠骑将军可能早就没了当年的样子,一副市井泼皮的无赖模样,贺成烨还是将他视作故人。
如今他都因为魏林被祸害成阶下囚徒了,沈琴央问他缘由,得到的第一句话竟还是在为魏林开脱。
“我打听过了,骠骑将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最不屑于往来的,就是堆金积玉里的富贵闲人。你当时病得连院门都不怎么出,绝无可能与他成为故交。”
“还有,先帝暴毙宫中时,魏林即刻就被夺了兵权发派浙北,这个时候你还是躲在宗亲王府闭门不出,更无与他相交的机会。”
贺成烨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皇嫂何必为此事着急上火?朝廷多他一个骠骑将军,少我一个无用王爷,与皇嫂都没什么牵扯,也不会妨碍你儿子的路。”
沈琴央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
“与我没什么牵扯?”
她愠怒着踹了那铁牢的牢门一脚,足有腕口粗的铁栏杆竟顿时发出铮鸣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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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成烨,先来招惹我的人是你,说不与我牵扯的人也是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全凭你来决定去还是留!”
贺成烨:“”
沈琴央见他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像是打算好了要烂在这监牢里,急道:
“贺成烨!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出去就让人杀了魏林!”
贺成烨这才抬了抬头,因为他清楚沈琴央能干得出来。
“皇嫂若还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说。”
他顿了顿,从前把话说得天花乱坠的人,此刻竟像在艰难地措辞:
“不是魏林害了我,是我害了他。他是个难得的将才,又是个极赤诚且忠勇的,不该落得在浙北领个闲职终日酗酒堕落的下场。比起我的身份,他对嫂嫂来说更有用。”
贺成烨自顾自说着,见沈琴央并未接话,以为她多少听进去了些,才放心下来继续道:
“虽然魏林性子是执拗了些,认定的事很难改变,但嫂嫂是谋大事之人,驭下之术那是十个贺成衍也比不得的。可能一开始他对你会有些抵触的情绪,但如果是嫂嫂的话,我相信一定能将他收服。”
“你手里已经握着宁远侯和兵部,但老宁远侯早就远离沙场,没了实质性的兵权。如果魏林能官复原职,重振当年骠骑将军统领下的队伍,贺成衍手里那点禁军和护城军,在你面前根本不成气候”
他这话说下去,就是在诱导沈琴央谋逆了。
“我不需要。”
她冷冷打断,“我手里捏着贺景廷,即便不涉险境,等上几年他依旧会是无可非议的太子。更何况,贺成衍已经说要册立他为太子了。”
贺成烨无力地笑笑:
“你是聪明人,这话骗骗别人罢了。贺景廷不过是又一个年轻的贺成衍,养虎为患,你终有一日还是要与贺景廷站在对立面上。你我在浙北已经见识过此人的谋略,现在能败在你手上,到t底算他还年轻,再在京城这个尔虞我诈的大染缸里浸上个几年,难保不会有朝一日真被他算计了去。”
黑暗里他目光闪烁,“皇嫂,你会需要魏林的,他比我更有价值。”
价值?难道他以为,自己托人掩盖身份,冒险走到这监牢里来,是为了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吗?
但沈琴央没有质问他,轻飘飘的应道:
“是吗?你倒是为我谋划的周全。”
她抓着牢门的手慢慢垂下来,眸中尽是冷漠之色:
“那依你看,舒王这步废棋,又该如何处置?”
贺成烨愣了愣,自嘲笑了笑,继而坦然道:
“既是废棋,自然是该弃了。”
沈琴央后撤两步,与他保持了一开始的距离。监牢内水汽湿重,凝结成水珠挂在头顶的石墙上,时不时就会坠两滴下来,弄得人身上满是水渍和潮气。
她扯了扯已经沾湿的裙摆,将额前的碎发拢妥帖了,才望向监牢里的那片阴影,倏然莞尔一笑。
“可怎么办呢?你说的话,如今我一个字也不信了。”
说完,沈琴央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没给贺成烨任何回答的机会。
*
京城内新修葺的将军府偌大一个宅院,明明是当今王公贵族圈子里最热的灶台,却空空荡荡地连个奴仆的身影都见不着。
白日里朝廷赏赐下来的绫罗绸缎,玉器摆件,流水似的往府门里搬,现下却全部可怜兮兮地在库房里毫无章法地堆着。连上面封着的封条都没打开,可见主人压根就不关心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是夜,将军府里昏暗又寂静,若不是正堂里还点着几盏灯,怕会叫人以为是个废置无人的空宅院。
正堂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在最上面坐着的,正是这些日子陛下面前的红人——骠骑将军魏林。
围着他的这几个人,看穿着打扮和相貌体格,也是武夫将士。
这些兵鲁子凑到一处,并不似那些文官大夫,说一句话前先在心里转两转,嘴上顾着礼仪廉耻再兜几兜,他们都是想到啥说啥,难免七嘴八舌不成体统。
“当年先皇帝死了,魏将军又被夺了权,咱们几个千夫长也跟着遭殃,这些年混得差的,有去给宫里养马的,混得好的不过也是禁军里头充人头数的。真是不曾想还能等到老大回来,咱们几个也算是重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虽然老大是官复原职了,但也有点太突然了吧?咱们那陛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最是个有仇必报小心眼的。老大是前朝旧臣,当年也是因为这个才把老大赶去浙北的,怎么突然就不计前嫌了?”
“那皇帝不是大张旗鼓地抓什么朝廷重犯吗?发了那么多海捕文书都没抓到,赏金都够平头百姓买个六品官当当了,最后被咱们老大活捉回来,解了皇帝的心头大患,官复原职不也是应当的嘛!”
“话虽这么说,但到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魏林就坐在中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反驳也不认同,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任由他们说。他眉头紧锁,仿佛加官进爵的不是他,被贬黜的才是。
“总归,这些年的苦也不算是白吃了,如今老大风光了,把咱兄弟几个也提拔上来,我们还是好好跟着老大卖命就是。”
“哎!自然是要跟着老大的,但说实话,这些年在皇宫大内也看的够多了,咱们这个皇帝,委实不算什么明君,这条命卖给他,还是心有不甘啊!”
一只耳朵分神听到此处,魏林才出言制止:
“浑说什么!我一上任就费劲给你们提上来,不是让你们说些大逆不道之言给我找麻烦的!”
“是是是,不说了不说了,老大放心,我们也就是在你跟前念叨两句,哪还能出去到处宣传的。”
这几个人从前都是跟着魏林许久的部下,哪怕时过境迁多年,也还是明白他的,或许私下里是不讲究些,但外面从不给他惹乱子出来,都是有分寸的人。
魏林叹了口气,本想着叫他们来能商量点有用的,结果来来回回还是些车轱辘话,摆摆手道:
“行了,你们先前在宫里当的差都不妨事,聚在我这儿没什么,现在既然都有正经职位了,再赖在将军府太晚就容易招来事了,今天都散了吧。”
几个人应下,刚准备退出去,一个瘸腿的老翁敲了敲外门进来。
是给将军府看门的,魏林看在他年老又残疾,无儿无女没地方可去,就弄进府里来当个看门管事。
“将军,府门外有人求见。”
魏林有些意外,“这么晚了,谁啊?可有报上身份来?”
老翁看着也有些不敢置信,颤颤巍巍道:
“是俩女子,那个穿得好的,自称自称是,当朝皇后。”
第083章 谋皮
魏林神色一凛, 朝下面几个还和木头似杵着的人使了个眼神,让他们赶紧退出去。
偏这几个实在不是会看眼色的,反而凑上来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大, 如果真是那毒妇, 难不成你要见她吗?你忘了当年”
魏林啐了他一口:“闭嘴,过往的事休要再提, 难不成你要我把皇后关在府门外面吃闭门羹吗?”
“可”
“下去。”
魏林拧着眉毛把他们几个武夫赶了出去, 另外吩咐老翁赶紧将人从侧门绕道送走。
沈琴央与连翘进屋时, 看到的便只是魏林独自一人坐在正堂了。
两人都穿得低调, 连翘还是同从前一样, 穿着侍女的衣服随沈琴央前来。
魏林倒是不算意外, 波澜不惊地上前行了个勉强还算周全的礼数, 沈琴央点点头, 也不同他客气, 自行落了座。
“魏将军的新府修的不错,只是没想到偌大一个将军府, 夜里就只有前门一个看门管事。”
沈琴央入府门也有些时候了, 一无人通报,二无人奉茶,从大门走到正堂总共就见着那老翁和魏林俩活人。
她若无其事地将眼前这片屋子略打量一眼,家具都是齐全的,但那些博古架上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再看魏林手边空空如也的高几, 确实也不是故意薄待她这个皇后,是真没人去烧水奉茶。
“外面都说将军府每日都有人来恭贺送礼,难不成陛下的恩赏就只有物件, 没有仆役吗?”
听到这句陛下的恩赏,魏林不屑道:
“我不好人伺候, 在浙北一个人住惯了。”
沈琴央也不在乎他回话是否合乎礼数,会心一笑:
“魏将军不拘小节,皇亲国戚里,倒是也有一位同魏将军似的人,明明位高权重,偌大一个府邸却没什么人操持。也不知该说是性格孤僻执拗,还是害怕宫里赐下来的仆役混着别人的耳目,探出点什么秘密。”
魏林被这话一激,本就不算好看的脸面险些有些绷不住,带着怒色道:
“皇后娘娘私自出宫,夜里来敲我将军府的门,还没来得及问问娘娘如此行径是有什么隐情,娘娘倒是先来试探我的秘密了。”
沈琴央看着他失态,笑而不语,魏林这一番顶撞像是碰了个软钉子,本想先发制人威胁她,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怕。
也是,她是谁啊,天底下最心狠狡诈的女人莫过于此,她能怕什么?
魏林站起身,他清楚地知道,面前的女人手里有足够的权力能将他这个被皇帝捧起的朝廷新贵重新踩回到泥里,区区一个骠骑将军如何,这女人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但魏林终究是做不到和她在同一间屋子里相谈甚欢,他自上而下俯视着沈琴央,充满蔑视的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些许怒色。
“皇后,实话告诉你,舒王进去前就嘱咐过我,要我好好辅佐你。”
听到贺成烨的名字,沈琴央抬眸。
魏林却愤愤道:“但,我偏不。”
他看着眼前这个容色足以当得起一句祸国殃民的女人,不屑道:
“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他骗的五迷三道,连往日的仇恨都能放下。但无论你有什么通天本领,我魏林都不认!”
这番意气用事的话,却叫沈琴央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
往日的仇恨。
她与贺成烨在皇宫大宴之前从未有过交集,何来的往日仇恨?
“魏将军怕是有什么误会,本宫与舒王从前在宗亲王府时有过几面之缘t,也不过是打个照面”
魏林却根本没有心情听她解释这些,不耐烦地摆摆手道:
“娘娘从前用了多少下作手段,又踩着多少人的血肉走上这皇后之位的,难道就没有些许自知之明吗?为了给当今龙椅上那位铺路,经过你手死的,间接被你害死的,其中又有多少被牵连遭殃的,娘娘可否在午夜梦回之际细数过?”
他眯了眯眼,看沈琴央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毒物,“有些仇恨,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种下的。”
说完,魏林便下了逐客令,“娘娘好自为之吧,恕不远送。”
这人对自己有天然的敌意,并不是能用言语轻易说动的,不过沈琴央向来也不是什么善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人。
一场谈判,往往威逼利诱才是促成的最佳方案。
“看样子,魏将军是打算放纵他去死了,死在你效忠的明君手中。”
魏林赤红着一双眼缓缓转过身来。
传闻骠骑将军风流倜傥,当年骑马过街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少女纷纷等在路边,只为在他路过时将手里的花抛在他身上。
可如今的魏林,因为闲赋在浙北多年,早就没了从前在军中的锐气,常年不加打理的发须微微卷曲,遮住了眉眼和薄唇,看上去同个山上的猎户没什么区别。
但回眸间,竟依稀闪过了当年征战杀伐的气势,他暴怒道:
“明君?你管那狗皇帝叫明君?我魏林就是死,也不会效忠于一个谋逆篡位的反贼,一个无耻卑劣的小人!”
“魏将军。”
沈琴央不曾被他的怒气压倒半分,平静地开口提醒道:“慎言。”
魏林深吸一口气,反应过来自己确实过于激动了,先前明明自己还提醒部下们谨言慎行,结果转眼间他就在当朝皇后面前破口大骂。
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明君?这种词也配安在那贺成衍身上?天大的笑话!
“是魏某失言了,娘娘勿怪。我无意要在皇帝面前邀功讨好,但舒王需要我回京复职,我便听他的罢了。”
见魏林放软了语气,沈琴央笑了笑,“没想到将军与舒王交情如此深厚,魏将军痛恨皇帝,也看不上本宫,更不必说你背叛的先皇帝,却独独对舒王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王爷言听计从。”
听了这话,魏林的表情变得十分难以言喻,活像吃了半只苍蝇似的,话哽在喉头里上上下下,才道:
“不错,我是与舒王爷交好,但也不是言听计从,他让我倾尽全力辅佐皇后,我便不打算听!”
沈琴央也不急,今夜很长,她有的是功夫把利害关系同这个愣头青似的将军讲明白。
魏林看似铜墙铁壁,实际上言语一激就漏洞百出。沈琴央故意让他情绪失控,待到他把气出完,破绽也全抖露出来了,再逐个击破便罢。
“你可知他为什么要你辅佐本宫?”
魏林冷哼:“自然是娘娘手段高明,把他骗得心甘情愿为你做事。”
沈琴央轻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魏将军当真与舒王是挚友?天底下竟还有如此错看的朋友!魏将军,咱们的舒王殿下,才是最心有成算之人。”
魏林皱眉:“什么意思?”
“他通过你的手主动把自己送给贺成衍,为的是将你这颗棋子重新摆回棋盘正中,明面上,贺成衍知道舒王已倒向皇后,但你却擒贼有功,自然成了他绝无可能背叛的大将军。
但舒王却叫你背地里投靠皇后,又并不把话说明,令你对皇后依旧心生怨怼,如此一来,本宫自然可以同你谈筹码,为了收服你而救舒王,也就是你的挚友,把他从刑部捞出来。”
这番话对于魏林这种武夫来说是有些绕弯子的,他反应慢些,在脑中过了两遍,品出了话里那点离间的意思,冷声道:
“娘娘不必引着我去猜忌舒王,他绕这么一大圈,到头来咱们在这说着风凉话,他自己倒是进了大狱,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沈琴央勾勾嘴角,“能得一个骁勇善战又忠心耿耿的骠骑将军,能卖皇后一份天大的人情,最后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对舒王来说还不算是好处?”
魏林显然不信,反驳道:“不,他同我说过,皇帝不敢拿他怎样!他是皇帝名义上最后一个兄弟,若是连舒王也杀了,皇帝不是贺家人血脉这事早晚会暴露,被天下人指责忘恩负义,皇帝他不敢”
沈琴央也不反驳,饶有介事地点点头:
“不错,皇帝不敢让他死,但刑部的大牢从来都是有进无出,他舒王就是有通天的本领能活着出来,也必然不会是全须全尾的了。”
她语气里的冷淡,仿佛贺成烨就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一条任人摆布的野狗,提起还是扔下,重用还是毁掉,全凭心情。
“缺胳膊少腿的,也算是活着,不是吗?”
魏林拳头攥得紧紧地,骨骼都发出声响,估计已经在心中将沈琴央骂了千万遍毒妇,但沈琴央只笑着看他,压根不在乎。
“舒王当真是看错人了,他再怎么谋算得当,估计也没算到为你倾尽心血至此,在你眼里他连个人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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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女人神色淡淡的,面对魏林的诛心之言无动于衷,“那他也要有命从刑部大牢出来才能知道。”
魏林已经清楚地明白沈琴央不是会被言语所动的人,唯有利益才能驱动她,既然如此,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
“我知道了,娘娘要魏某做什么,直言吧。”
这话就是妥协了,一切都在沈琴央的意料之中。
从头到尾,哪怕她从未同贺成烨说清过,他竟像能将沈琴央一眼看透似的。此时此刻将魏林送到她身边,的确是最大的助力。
“本宫手里有垂垂老矣再难统兵,但威望颇高的宁远侯,有掌管军队粮草车马的兵部尚书宋哲义,唯独,缺一个主帅。”
闻言,魏林神色一凛,警觉道:“宁远侯府世代功勋,兵部上下俱听命于宋哲义,却还需要一个主帅?”
他下意识地后撤半步,“恕魏某直言,娘娘需要这么多武将,恐怕不是为了给昭晨宫做护卫吧?”
已经说了这么多,沈琴央也懒得同他绕弯子。
“不错,改朝换代无非一场乱世,一面旗帜,和一把好刀。如今天下百姓于苛政之中水深火热已久,本宫也架好了旗帜,就看魏将军愿不愿意成为本宫手里的这把好刀了。”
先前沈琴央不痛不痒地挖苦魏林,还引得他暴躁狂怒,现在这番话却叫他沉默了。
他们都是一同经历过当年那场谋逆的人,只不过一个守的是旧主一个扶的是新君。即便后来魏林叛变倒戈,也算是先帝的人,现在两人却在同一屋檐下相对而坐,再谋此事。
魏林自堂中踱步到门前,目光沉沉从将军府的上空望出去——天幕低垂而晦暗,今夜没有星星,亦不见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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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答沈琴央道:
“行,我便随娘娘,再反一次。”
第084章 披风
出了将军府门, 连翘扶着沈琴央上了马车,最后望了一眼将军府的牌匾,连翘回过头看沈琴央的眼神里带了些疑惑。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明明没看连翘, 沈琴央却像知道她所想一样, 以二人如今的关系也无需隐瞒,连翘直言道:
“那魏将军一看就知道是个一心向着舒王的, 为何娘娘反倒要拿舒王激他?”
马车在夜幕中驶向回京城的主路, 沿途的店面摊贩全都关了店门, 街道上空无一人。沈琴央容色淡淡地望着这一切, 任由晚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随口答道:
“你怎知我是在激他?实话实说罢了。”
连翘显然不信, “姐姐要是真懒得管舒王的死活, 也不会特意跟贺景廷走一遭刑部大牢了。此时若被贺成衍知道你私自去牢里看过舒王, 简直就是往他手里递刀子!我认识的姐姐可从不会做这种留下把柄还不讨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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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的风险都需要等价的回报才值得去冒, 利弊得失如此分明,沈琴央断不是个会t在这种事上失算的人。
早在连翘与沈琴央全盘托出的时候, 就已经提醒过她不要靠近贺成烨, 当时沈琴央却含混不清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连翘才发觉出不对劲,于是试探问道:
“姐姐莫不是喜欢上舒王了?”
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她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连翘舒了一口气,“我量姐姐也不是那种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 上次我就告诉过姐姐,这人身上的变数太多,几乎是他一出场剧情就开始朝着毫无预兆的方向偏移。”
“我知道, 但对于我们来说,打破规则未必是坏事, 舒王是能破局之人,留着他还有用。”
连翘想了想,觉得沈琴央说的也没错,眼下舒王在大狱里暂时还来不及细究他的事,不过连翘总觉得那个舒王身上有许多无法说明的怪异之处,他的离经叛道似乎与她们这些穿越者并不相同。
连翘神色微动,“所以魏将军今日就算不答应,姐姐还是会救舒王的,对吗?”
沈琴央默默看着窗外,没承认也没否认。
连翘叹气道:“那何必一定要用威胁的法子,那魏将军本就对姐姐有偏见,现在更误会你是恶人了。”
沈琴央满不在乎道:“你也说他本就对我有偏见,我就是说得再好听,他也只会觉得我巧言令色,还不如大家把利益得失摊开了说,各取所需。”
连翘无法反驳,心里实在觉得不平,明明那魏林才是亲手将舒王送进大牢里邀功的人,即便有舒王自己的示意又如何?沈琴央真心打算去救人,却被魏林当成拿人命做筹码的毒妇。
“可魏将军日后毕竟同我们是一个阵营的,与他交恶总归”
听了这有些孩子气的话,沈琴央垂眸笑了笑,她早就过了会在意别人看法的年纪。这个世界教会了她许多道理,再至亲的人也会包藏祸心就是其中一条。更何况,魏林觉得她十恶不赦,也没有什么错。
她本就是这种人。
“无所谓,只要他能成为计划的一环,我不在乎他会怎么想我。”
连翘坚定驳道:
“可我在乎,我受不了别人误会你,觉得你不好。”
沈琴央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魏林认为我是坏人,便觉得所有人都是受了我的蒙骗。你认为我是好人,便也要求所有人一同这么想,又何尝不是偏见?”
“不对。”连翘摇摇头,措了半天辞,只道:“总之不对,姐姐,我嘴笨,一直是说不过你的,但有人觉得你好,那就是好,恶意或许是成见,一路和你走过的人所感受到的好意是不会骗人的。”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马车里亮晶晶地,“姐姐肯定也听过除我以外的人说你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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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琴央愣了下,因为脑子里还真的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人也和连翘似的,固执地一再强调她的好,认真得令沈琴央自己都脸热。
在浙北时,他们一起做局斗败了贺景廷,回到浔江派山庄后的那个晚上,百无聊赖地谈天说地。最后,他说沈琴央是好人。
那时她还不以为意。
面对连翘的问题,她眼神躲闪开,淡然道:“连翘,这世上的人不是能用好坏一言蔽之的,你觉得我好,是因为我们没有站在你死我活的对立面。”
“姐姐,你忘了吗?我来到这本书里的时候,就站在你死我活的对立面。”
沈琴央反应过来,连翘也是系统指派的女主,进入这个世界的首要任务就是杀掉沈琴央,只不过因为连翘一直反抗,从未想过要害她甚至一直陪在她身边,才令沈琴央都快忘了面前的女孩原本是该死的。
是的,是连翘该死,任何穿书女在动了杀沈琴央的心思那一刻起,她就不会心慈手软了。连翘之所以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沈琴央没有意识到连翘的可疑,而是因为连翘始终没有想过要害她,反而一直在同系统作对。
连翘见她表情复杂,拉住她的手宽慰道:“所以姐姐不要妄自菲薄,我宁可自毁也不愿害你,就是因为觉得善恶两道,好人不能没有好报。”
其实,是连翘的善恶观救了自己,并不是因为沈琴央是什么好人。
沈琴央望着她一片坦荡的眼底,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些什么。
虽然是夜里,但离宫太久恐生事端,快马加鞭回到宫墙根下时,远远地却看见了一个万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人。
贺景廷带着一小队人守在角门外,这里原是下人走的门,沈琴央为了避人耳目才在这里下车,离贺景廷住的地方南辕北辙,他在这里做什么?
沈琴央刚要下车,掀开帘子,贺景廷像是早早预见一般等在这里,递上来一只手扶她道:
“母后终于回来了。”
沈琴央见他神色没有意外,就知道自己出宫的事怕是宫里都知道了,凝眉道:
“陛下知道了,是吗?”
贺景廷点点头:“父皇夜里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母后暗中出宫的消息,连夜带着人去了昭晨宫,现下在大张旗鼓地到处找您。”
沈琴央冷哼一声,贺成衍哪是要找人,分明就是故意到处散播皇后擅自离宫的消息,越兴师动众地去找,这消息传得也就越大。恐怕明日早朝,就有人参奏皇后私德不休,应该禁足后宫。
她这几日里与朝臣多有联络,又时不时乔装出宫,贺成衍应该是怕了,才想用这法子暂时困住她不得动作。
贺景廷从侍卫手里接过一件折好的披风,展开递给沈琴央身边的侍女:
“夜里风大,母后当心着凉。”
等到连翘接过,贺景廷抬眼才发觉异常,有些惊讶道:
“迎嫔娘娘竟然也同母后一起。”
连翘从沈琴央处略微听说过一些关于贺景廷的事,知道这位从浙北归来的瑞王殿下是个颇有能耐的人,又听说沈琴央毁了他筹谋多年的身份和势力,一直以为他会怀恨在心,对沈琴央十分警戒防备。但见他行为举止无不是恭谨顺从,甚至于提前想到会在风口里迎上她们的马车,准备了女用的披风,细心又妥帖。
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倒真像个孝顺儿子。
这才更令人觉得他心思缜密,哪怕面对毁了自己多年基业的人,也能因为暂时的利益而委曲求全,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
“瑞王殿下有心了。”
连翘虽在心中忌惮,还是接过了披风为沈琴央披上,今夜的风的确凉了些。
沈琴央倒是没注意这些,边往宫门走边迅速问道:“陛下还在昭晨宫吗?”
贺景廷跟上去答道:“还在,儿臣备了软轿在宫门内,一会儿母后可以去到儿臣那里,再把消息放出去就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瑞王刚册封,按理说封府别住也是顺理成章,但对外一律称瑞王府需要大规模修葺,所以暂时居住在宫中。其实这也是沈琴央的意思,一来是因为封了府就不能时常进宫与沈琴央相商,二也是为着把贺景廷放在眼皮底下。
沈琴央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嗯,你那里的下人都串好口径了吗?”
“就说您是为了督促检查我的功课,儿臣愚笨,因而才忘了时辰,待得久些。”
“既然要扯谎,就得把这个谎圆满了,叫他从哪里下手都查不出。”
进到宫门内侧果然有一顶小轿子在等,抬轿的下人目不斜视只低头看着地面,显然是被贺景廷事先叮嘱过不得生事的。
“您平日里穿的衣装派人同竹苓姑娘去取来了,一直随侍的白芷姑娘也我那里等着,母后放心,儿臣都会安排妥当。”
沈琴央被他扶着坐上软轿,轿子里面被铺得很软很舒服,她难得用赞许的眼神看了贺景廷一眼。
“起轿吧。”
贺景廷看着她坐得轿子先行走远,有些出神地抬起了手,摊开掌心,上面似乎还留有扶沈琴央上轿时她的体温。
他只看了一会儿,便将那只手攥成了拳头,继而转身准备随后跟上,却看到了一直在身后静静待着的连翘。
见她在观察自己,贺景廷含笑上前:
“想不到迎嫔娘娘如此得母后信任,有这般心思细腻之人在她身边,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就放心了。”
连翘嘴角抽了抽,他倒是适应的挺快,把儿子这个身份代入得很好。
角门处南北通透,正是个风口,两道的树叶都被吹得沙沙作响。
平心而论,贺景廷长得比他父亲贺成t衍更好看,却也更阴柔,在四下无人的夜色里立在面前,像是来阳间游走一遭鬼画皮,姣好的面容之下不知藏了什么诡计。
他走过来,连翘顿时觉得生出些冷意,下意识地后撤一步。
贺景廷见她对自己有所抵触,浓密而细长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带了些许落寞之色道:
“这里冷,我没有别的意思。”
连翘愣了愣,才发现贺景廷站得位置就在风口处,为她挡了些直吹的冷风,原来是自己误会人家一片好心,连翘有些不好意思道:
“没关系,我不是很冷,谢谢瑞王殿下了。”
她话还没说完,肩上便多了件沉甸甸的披风,身上的冷意瞬间被隔绝在披风外,连翘愣怔出神地望向只穿着单衣的贺景廷,他看上去也有些不好意思,随即恭谨道:
“这里离娘娘住的萃华宫不远,就不送了。”
说完,也没给连翘拒绝的机会,便已经走向了远处停着的轿子,留她在原地愣神。
贺景廷的披风裹着连翘,上面尽是暖融融的檀木香气
第085章 母子
“回禀陛下, 找到了,皇后娘娘在瑞王殿下处。”
贺成衍面色阴沉地起身,看着昭晨宫跪了一地的宫人, 忍着怒意道:
“都这个时辰了, 皇后在瑞王那里做什么?”
出去找人的侍卫也不敢多说什么,就照着瑞王处问到的答:
“娘娘说是查问瑞王殿下的功课, 没注意时辰。”
“呵, 她倒是比学究还认真。”
贺成衍本想抓她个擅自离宫的现行, 放出去这么多人找, 为的就是怕她回的太快, 待到搜遍全宫还没有皇后的影子, 便可坐实了这个罪名, 结果竟还是让沈琴央赶上回来了。
“陛下既然皇后已经找到了, 还要在昭晨宫等吗?”
贺成衍恨恨道:“历朝历代, 就没有让皇帝等后妃的规矩去瑞王处,朕倒要去看看, 教的是什么功课, 值得皇后深更半夜住在瑞王那教。”
到了瑞王处,果然屋内烛火正盛,院内侍卫宫人林立,见到陛下突然驾临都纷纷见礼,屋门半掩, 贺成衍站在门前透过门缝看到的便是眼前的场景——
瑞王立在书桌之前,沈琴央坐在远处的太师椅上,身边站着她惯常在侧的侍女白芷。穿的也是皇后常服, 发髻妆容妥帖而精致,看上去从容不迫。
屋内传出她平和而淡然的声音:
“你天资聪颖, 虽通读过四书,但从小没有学究亲自教习过,到底不能领会到深意,还需再从头学起。就好比这一段的‘明明德’,你解的是明德而修身向善,但实际上‘自明’说的是顺从人性本善而发展的自省,并非为规则约束。”
贺景廷恭顺答道:“母后说的极是。”
“你不必科举,如今也已算是步入朝堂,但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从根上不能歪。既做了本宫的儿子,什么事都不能比别人差,更何况这些本就该熟知的。”
“是,母后放心,儿臣一日不敢懈怠。”
贺成衍听了会儿,的确是在正正经经地关心儿子课业,他咳了一声,阴沉着脸推开门:
“皇后与瑞王还没做上几天母子,看着倒是一派母慈子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琴央脸上甚至连惊讶都懒得装,早就知道他要来,起身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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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陛下的血脉,自然是臣妾该做的。”
“”贺成衍脸色更阴沉了些,很显然并不愿意认这个血脉,沈琴央这是专捡着他不爱听的说。
他缓步走到贺景廷面前,将他手里的书抽走,有些烦躁不安地翻了翻,道:
“《大学》?你如今已参与朝政,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未免有些本末倒置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景廷垂首答道:“儿臣在浙北时自学了四书,母后是怕儿臣自己的理解有误又得不到纠正,日后一错再错,恐丢了皇家脸面。”
既然他已经说到了皇家脸面的地步,贺成衍也不好找再追究些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对此存了些许震惊。
先前他以为这孩子在浙北游荡这么多年,定是吃不饱穿不暖流落街头,为了谋生顶多去卖点体力,去码头搬搬货什么的,能活下来就已经算走运。
没想到人被沈琴央弄回来,不仅看着体体面面,并无丝毫市井小民没有见识的样子。谈论朝政,与朝臣交往,竟比那几个从小到大养在宫里的正经皇子都游刃有余。
本以为这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给自己撑点场面罢了,内里必定还是个草包。没想到,他从前竟自己学过四书,虽然理解有些许偏差,但以他的出身,能有意识地去学这些已是十分不易。
贺成衍自己少年时便常常被学究赞叹聪颖,有天纵之才,但单凭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大学之道,论格物致知,还是觉得十分晦涩艰难。
面前的孩子不过十六七的少年,竟莫名令贺成衍产生了忌惮之心,甚至,还有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妒色。
“再怎么勤学,就算是亲生母子,都到了这个时辰还共处一室也不妥吧?他刚进宫不懂规矩,难不成皇后也没分寸?”
贺景廷拱手道:“父皇息怒,屋门不曾关上,母后身边的白芷姑娘也一直在旁,儿臣自认为与母后没有逾矩之处。”
贺成衍冷笑一声,“有没有不是你说的算的,这里也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他根本不屑于同贺景廷多说些什么,径直走向沈琴央,一把抓住了她藏在袖中苍白而纤细的手腕,死死地盯着她。
沈琴央耐着性子同贺景廷说话的样子刺痛了他,那声音温和而平静,贺成衍已经很久没有听她这样对自己讲话了。
他的皇后,看上去还是如此地年轻而美丽,从门外往里望的时候,她坐在和贺景廷面前并不像他的母后,更像是他的长姐。
贺景廷也一样,哪怕他一直刻意隐去自己的锋芒,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的沉稳,也依旧盖不住身上那股子少年意气。
而这几日贺成衍自己却常常觉得力不从心,他从未想过也许是因为自己开始变老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晨起束发时,宫人遮遮掩掩地为他藏起的那几缕白发,并不全是因为终日操劳。
见沈琴央面上闪过一瞬间的厌恶之色,贺成衍心中更是怒火中烧。
“怎么?朕同你说话,不及你和这个年轻儿子讲经论道谈得畅快?”
沈琴央向来是不会表露太多情绪的,却在贺成衍的钳制下皱紧了眉头。那只抓着她的手不断在收紧,仿佛非要掐断沈琴央的手腕才肯罢休。
“你喜欢舒王,朕把他抓了关起来,结果现在皇后又喜欢上瑞王了吗?”
“贺成衍!”
也不管身边跪着瑟瑟发抖的白芷和站在一旁的贺景廷,甚至院里跪了一地的宫人,沈琴央怒而直呼他的大名道。
但贺成衍早就被冲昏了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愤怒,明明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沈琴央与这个便宜儿子逢场作戏,为了瞒过她擅自出宫的事实,但两人的默契就已足够令他不悦。
“说到痛处了?真是替朕的那个弟弟可惜啊,也不知道他现在蹲在暗无天日的牢里,知不知道你正与瑞王挑灯夜读”
沈琴央闭了闭眼,“陛下若是想用蛮力逼迫臣妾承认行此不轨之事,恕难从命。”
“你以为朕不敢?”
贺成衍手上的力道陡然攥紧,沈琴央吃痛惊呼,男女之间的力量本就悬殊,就算沈琴央能反抗,她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皇帝怎么样,不然只会被贺成衍再次利用起来,古往今来何时有皇后重伤皇帝的先例?
“父皇。”
贺成衍强硬而不容拒绝的手臂被轻轻搭上了一只半握着的手,他顺着那只手看去,竟是贺景廷站了出来,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父皇收手吧,您大概也不希望明日朝堂之上,有人非议皇后手腕上的淤青吧。”
贺成衍眯了眯眼看他,“若不是当年心慈手软,早就把你这个野种弄死在浙北不知道哪条阴沟里了,现如今你仰仗着皇后进了宫,就以为能不把你老子放在眼里了?”
在浙北与母亲被贺成衍追杀的那段日子是贺景廷最不愿意提及的,更何况他们能逃出生天也绝不是因为贺成衍的心慈手软。若没有苏柔的聪慧警觉和未雨绸缪,贺景廷才是真的会死在浙北无人问津的角落之中。
但他还是带着笑,恭顺t道:“父皇天恩如此,儿臣才更要为父皇着想。今天院子里下人大多都在场,这种下贱的奴仆最是会烂嚼舌根的东西。若父皇真要在儿臣这里治罪于母后,又牵扯进了舒王,明日皇后被罚的事大肆传开,其中缘由自然也会不胫而走。”
贺景廷手上也用了些力气,“事关皇家颜面,父皇三思。”
贺成衍:“”
三人僵持了一会儿,贺成衍冷哼一声甩开了沈琴央的手,力道之大险些将她推倒,幸而被贺景廷及时扶住。
“你们二人,倒是母子同心啊。”
这个动作无疑是在贺成衍方才强压下去的怒火中又添了把柴,他没有去看沈琴央的脸色,而是注视着贺景廷。
只见他用手臂轻轻揽着沈琴央单薄的肩膀,目色平淡地迎上贺成衍的眼神,不曾有半分惧色的眸子里有什么闪着冷光的东西。
贺成衍心中一凛,那是对权力的野心之火,在挑衅着他。
他太熟悉了,因为那就是他年轻时自己的样子。
心中那股熊熊燃烧的怒意之下,不安之感竟油然而生,平心而论,贺景廷绝对是最合适的继承人,但他也是绝无可能的继承人。
即便贺成衍曾试探过沈琴央,主动示弱说他会让贺景廷做太子,但那也仅仅是试探。
原因无他,因为贺景廷的血脉,有献族人的血。
他绝不会允许一个亡国之后继承他的位置,就像当年的宗亲王在皇家筵席之上亲手斩断他登天的道路,原因,都是一样的。
没有贺家血脉的养子,和掺了献族血脉的杂种,他们何其相似。所以贺成衍才忌惮,因为他太清楚了,越不可能得到的,越是想要得到。
为此,养子和杂种都可以不择手段。
第086章 试探
“母后, 您没事吧”
贺成衍怒而离去后,贺景廷扶着沈琴央慢慢站起来。
她身子太轻了,以至于他扶着她的时候, 手掌感受到她有些硌人的骨, 心里觉得像是抓着一只轻飘飘的风筝。
沈琴央站稳了身子,白芷把她搀了过去, 她不动声色的将胳膊从贺景廷手里抽走。
贺景廷苦笑一下——风筝的线, 他从来不曾有机会握在手中。
沈琴央:“这戏做得不错, 今日之祸虽不是件大事, 但的确是本宫疏忽大意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若不是你事先做出反应准备妥当, 皇后乔装出宫至晚方归, 的确够朝臣议论的了。届时再多辩解也落了下乘, 定然棘手不少。”
擅自出宫本不算什么大事, 但女子的身份摆在这, 传出去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任她是皇后又如何?贺成衍在政治场上寻不到沈琴央的错处,便在她的声名上下功夫, 当时在西北时让蛮族人绑她, 打得就是这个算盘。
皇后声名狼藉,纵然有翻天的本事,也得被这块轰然坍塌的清白贞操牌坊活活压死。
今天,的确是多亏了贺景廷。
“都是儿臣应该做的。”
贺景廷垂首作揖,心中却因为她的一句无心的夸奖而产生微澜, 即便他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喜悦,但能帮到她,哪怕只是一件小事, 总也好过在她心中是个傀儡一般的废人。
他还想证明更多自己的价值。
“母后今日出宫,是为了皇叔的事吗?”
沈琴央凝眉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她眼神里的戒备, 贺景廷突然就想起来那时的浔江派山庄,沈琴央站在他生活的宅子里,第一次见到柳相叶的身份,自己开出要她杀了舒王的条件。
她那时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那是唯恐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染指的表情,沈琴央有多在意舒王,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贺景廷温和道:“母后,现如今我和皇叔一样,已经是您的人了,所以可以不要再这般防备我了吗?”
见沈琴央的神色没有丝毫的放松,他叹了口气道:
“在浙北时我事先得到消息,知道舒王来找我只有可能是受了父皇的委任要杀我,我自然不希望他活着。全为自保,母后也要为此记恨我吗?”
“那现在呢?”沈琴央审视着他,“现在你就不想杀他了吗?”
这种时候,当然要一口回绝说不想,但贺景廷喉头微动,自幼说谎成性的人,竟因为沈琴央一句质问卡了壳。
“母后就别再逼我对您说谎了吧”
他不想再骗沈琴央,凡姓贺的人,他都巴不得杀之而后快。
更何况…是她如此在意的人。
但今夜他费尽心思希望沈琴央能多信任自己一点,不想因为最后这一句话功亏一篑。
沈琴央反倒意外地放松了下来,朝他笑了笑:
“嗯,你这样很好,哪怕揣着最阴暗丑恶的心思,在本宫面前也不必遮掩粉饰,你我都知道彼此是何种人,本宫也不会因为你说了实话而怪你。”
她顿了顿,“唯独,不得再在本宫面前说一句假话。”
贺景廷愣住,半响才缓缓答道:“是”
接着,沈琴央坦然道:“本宫今日出宫,见的是兵部尚书宋哲义和宁远侯府的老侯爷,宋哲义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又刚刚扳倒了你父皇手里的户部尚书顾然之,为你去掉了不少阻力。宁远侯又在群臣之中颇有威望,若不是他站出来支持你,你瑞王的头衔也不会加封得如此顺利。”
贺景廷垂眸道:“母后为儿臣所做的一切,儿臣都铭记在心。”
沈琴央道:“说这些,并不是本宫要你报答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本宫要做的事有很多,身后跟着的人也很多,并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舒王,就不顾风险,把你的前程还有皇后党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
她眸中盛着的寒光显得她苍白的面庞更加不近人情,也正是这样,才证明她永远都是醒着的。
“这些,你懂吗?”
“儿臣明白。”
沈琴央点点头:“行了,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吧。”
见沈琴央准备走,她身后的白芷上前来习惯性地扶住她的手,却不想沈琴央突然倒吸了一口气,白芷赶紧撤开自己覆在她腕子上的手指,掀开宽大的衣袖才发现,里面早已是一片青红。
贺景廷皱眉上前,有些着急地从白芷手中接过沈琴央的手腕,皓白如雪的肌肤上落了大片的梅花汁子一般的红,留下贺成衍狠厉的指痕。那殷红里透着青紫,显然是被攥得狠了,都淤血发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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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琴央也没想到贺景廷会突然这样大惊小怪:
“没什么事,这种伤回去用热手巾敷一下隔天就好了。”
即便沈琴央这样说了,贺景廷还是抓着她的胳膊愣怔地看着那伤出神,她用了些力想抽走无果,最后还是贺景廷反应过来,怕再弄疼她,才讪讪松了手。
看着沈琴央踏出门槛,贺景廷沉吟许久,还是决定喊住她:
“母后。”
又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他从前经常这么对你吗?”
明明是一国之后,受到天下人敬仰、朝拜都不为过,竟在后宫中被贺成衍如此随意对待,任由他言语羞辱,动辄暴力。
就因为他是她名义上的妻子,是他后宫中的一个女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令贺景廷感到莫名的愤懑,她不是在浙北时很厉害吗?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自己谋划多年的棋局,猜到他的身份并加以利用反将一军,多么地果决狠辣…
像她这种吃不得一点亏的女人,怎么任由自己的丈夫这般欺凌?
她对付自己不是很厉害的吗?
沈琴央很显然没想到贺景廷会突然这么问,表情一时间有些莫名,随后淡淡道:
“这不是你该问的。”
贺景廷垂眸道:“儿臣知道,只是担心母后。”
“也不是你需要担心的。”
她看贺景廷的眼神全然一片不信任的疑色,继而强调道:
“你不必刻意讨好本宫,当初许给你的条件本宫也都会尽力为你争取。今夜的情况你也见到了,你如今与本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稍有不慎便会被陛下寻到错处借题发挥。如今你的位置是如何得来的,你自己心里更清楚其中的诸多不易,在朝堂之上大展宏图,才对得起自己的一番筹谋。”
贺景廷垂首道:“是,母后的话,儿臣无有不依的。”
沈琴央点点头,话既然说清楚了,她便也离开了。
贺景廷留在原地看着她走出门,被宫人扶上了轿,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心里想的却是,更深露重,也不知回昭晨宫的路上,会不会冷。
他t牵强地勾了下嘴角:“好意被当做是居心叵测了啊也难怪,我本来就是她想的那种人。”
但为什么心口处上涌的情绪,是酸涩的呢?
回昭晨宫的路上,白芷就跟在轿旁,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小声问道:
“娘娘,奴婢看瑞王殿下,倒是个真关心娘娘的。”
沈琴央无奈摇摇头:“你不知道他,他最擅长的就是拿捏人心。”
贺景廷能从流落街头走到成为浙北两大帮派的主事人,除了因为他脑子好,再就是因为他演技好。
沈琴央才不信那老盟主当年肯把潇山盟继承给他,单纯就是因为实在找不到继承人了,必然是贺景廷装得一副贤孝恭顺,博得了老盟主的信任,当他真把自己看做是再生父亲,才放心交托事业。
更不必说浔江派的大当家林挚,这么多年不光对二当家柳相叶深信不疑,还把他看作是兄弟挚友。
贺景廷懂得因人而异攻略人心。
老盟主一生无儿无女,最期盼的就是晚年能有人在床头前尽孝,于是贺景廷始终陪伴在侧,就连喂食汤水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只是没人知道他给老盟主喂下去的每一勺汤水都是催命的毒药。林挚作为土匪窝里被逼出山的大当家,空有一番豪情却壮志难酬,于是贺景廷便以救百姓于水火鼓舞,以共谋大业来煽动,骗他上了贼船。
现如今轮到沈琴央,他机关算尽为自己挑选的母后,又能有什么例外?
不过是看她膝下无子,又生性冷漠寡淡,才故作体贴想令她动容罢了。
白芷若有所思道:“奴婢目光短浅,不如娘娘想得远看得透,就是觉得一个人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刚刚奴婢掀开娘娘的袖子,瑞王几乎是红着眼睛就冲过来了,反倒把奴婢吓了一跳。”
沈琴央没说什么,贺景廷确实有些反常。
但想了想,其实也好解释:“他从前毕竟远在浙北,民间都知道帝后不和,估计也是没想到皇帝能对我下如此狠手。”
白芷想到这也生气,“陛下确实太过分了!”
说完见沈琴央看自己,白芷才反应过来这还在昭晨宫外,自己又失言了,赶紧掌嘴,又道:
“不过娘娘,您自己也说如今同瑞王殿下是一荣两荣?”
沈琴央听着白芷的话笑出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呀娘娘,这个时候就先别纠奴婢的错了,总之是一条船上的两只蚂蚱!”
她挠挠头继续道:“可为啥又什么都不透露给瑞王呢?当时他知道娘娘想见舒王殿下,不也帮忙找了刑部的人,顺利把娘娘送进去了吗?奴婢就是觉得,瑞王殿下挺有能耐的,多告诉他些说不定还能帮上娘娘。”
“白芷,永远别把自己的意图和底牌当做筹码去试探人心。”
白芷疑惑道:“为什么呢?”
沈琴央默默地看着远处就要到了的昭晨宫,溢出些许暖黄色的灯光,她眯了眯眼道:
“因为人心经不起试探,有期待就必然有失望。”
第087章 皇陵
这些日子, 关于舒王失踪一事的议论在朝中愈发沸腾起来,甚至他曾被贺成衍秘密派遣到浙北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眼看着都已经有人谣传就是皇帝容不下舒王,随便找个由头给他打发出去再动手这种话了, 贺成衍终于坐不住了。
贺姓皇子本就留下的不多, 大都被贺成衍赶尽杀绝,已经寒了一大批人宗室子弟的心。从前被贺成衍逼死的皇子里确实有几个打着夺位的心思, 死的也不算太冤枉, 但现如今就连舒王这个无权无势又无后, 整日里听曲遛鸟还病歪歪的皇子都被贺成衍算计, 便显得过于风声鹤唳了。
陆陆续续开始有大臣在朝会上要求舒王出面, 当然, 都是皇后党。
贺成衍不是傻的, 从前舒王也不是没有不打招呼就走过, 三天两头大江南北溜达, 成年累月不在京中的日子只多不少,怎么现在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来关心他的死活?若说后面没有皇后的推波助澜, 贺成衍是打死也不信。
可贺成衍确实交不出舒王, 一直拿他在外游历做由头,时间久了早晚抵不住一众人的轮番逼问。最要命的是,如今这个将最后几个手足亲兄弟也赶尽杀绝的恶名已经传到民间了。
这种皇室内部的肮脏事,往往是传得最快的,更何况还有沈琴央的助力。
声势造的越大, 舒王在刑部大牢里就越安全,因为贺成衍总要为声势鼎沸后的局面做打算,届时真交不出舒王只能从刑部拖出一具骸骨, 他就算是坐实了暴君的名声了。
即便是先帝担了个暴君的名,也从未动过任何宗室子弟。
贺成衍早晚顶不住愈演愈烈的传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没有先帝下达铁律禁止议论言传的魄力,更清楚现在的民情已经经不起前朝一般的剥削。
他曾是谋逆之人,所以一生都将畏惧着被谋逆之人篡位。
于是终于在某一日的朝会之上,舒王,久违的现身了。
贺成烨笑得春风和煦,拜了皇兄,又谢了群臣,优哉游哉地退回到了队伍的最后一列,一如从前似的在朝会上站着打瞌睡,哪怕上面议的就是他的事。
等到一群人呜呜泱泱把事情争出个结论,回头一看舒王早就倚着门框睡着了,被身边人推了推才慢悠悠地把七魂六魄收拾回来。
他看了一眼远处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的皇兄,拱了拱手,跟着就道了一句“臣遵旨”。
旁边叫醒他的老臣压低了声音:“殿下殿下知道答应的是什么事吗”
舒王脸上还是副没睡醒的茫然,话说的却清醒,笑了笑问道:
“我能不答应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臣擦了擦汗:“呃,好像不能。”
龙椅上的贺成衍拍了板,“既然如此,下月初三,舒王就随行去燕郊为先帝守陵吧。”
守陵这种事,其实也就比流放轻松点,看不到头的和死人作伴,大概率是永不得回京的下场,没几个好人能挨得住。
这舒王也不知是触了皇兄什么霉头,即便保下了性命,从此也算是废人一个了。
众臣垂首,至此事已尘埃落定,没有什么再商榷的余地,说到底舒王不算什么重要人物,只要活着能保陛下还有个手足兄弟就行了。
无人注意到,舒王垂下眼帘的瞬间,那一抹一闪而过的冷厉。
朝会散后,舒王缓步踱出了前殿,走在有些萧瑟的宫道之上。出宫的路不算短,他走得极缓,被成群结队的大臣们远远地落在最后,时不时有几个因事耽误的,路过时拱手行礼,他倒也笑笑回应。
直到出宫的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才走了一半的路,远远地看到一道宫门边上有人立着,静静地一动不动,似乎在注视着他,等走进了才发现竟是熟人。
“皇后娘娘,好久不见。”
贺成烨停下脚步,与沈琴央保持了一段不算近的距离,两人之间隔了些许宫墙内不疾不徐的秋风,有什么东西微妙地改变了,并不只是称呼。
“你的腿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沈琴央问道。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贺成烨自出狱以来第一个发现他腿出问题的人,也是第一个问出来的人。
“不碍事,牢里湿气重,吹吹风过几天就好了。”
哪里有说的这么轻巧?落下这种病根,恐怕从今往后年年这个时节都要遭罪,原本这人底子就差,除了腿还不知道有什么别的问题。
“我派两个大夫给你,跟你一道去守陵。”
贺成烨笑了笑,那笑却没什么笑意,“皇后娘娘费心,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就别连累他人和我一道遭罪了。”
沈琴央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皱眉道:“以我的能力,只能保你不死在牢里,虽说去守先皇陵墓不算好差,但远离京城纷争,缓兵之计罢了,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回来”
贺成烨难得没有听完她说的话,打断道:“为什么是先皇陵?你可以把我扔到任何地方,为什么偏偏是去守皇陵?”
沈琴央被他语气里前所未有的冷厉一激,觉得莫名其妙,“你怪我干什么?你真以为我在朝堂上只手遮天,连把你安排去哪也能左右贺成衍?”
贺成烨也冷静下来,“是臣弟误会娘娘了,还是多谢娘娘的救命之恩,臣弟腿脚不便,先回府了。”t
沈琴央侧了侧身,怒目而视着他走远,久久地站在寒风里没有说话,半晌冷得跺了跺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抽的这是什么风”
十一月初三,先帝贺尧驾崩的日子,他死后葬在了燕郊的一片荒地,并没有排入皇陵,自然也是贺成衍安排的,他恨透了贺尧,即便死后也不愿给他一份皇室的体面。
但今年的十一月初三,贺成衍却破天荒地要去燕郊祭奠先皇。
搞得声势浩大不说,还要文武百官随行,像是生怕再被民间议论他不念亲情、冷漠不仁。反正都是做给人看的,与其对活着的手足宽待,倒不如把给死人的面子做足,还显得他这个皇帝做得不忘本,顾念先帝一番传位托付的恩情。
先皇的陵墓已经许久没有人打理了,野草遍生,枯枝满地。
若不说这是皇陵,路过恐怕还以为是什么落魄贵族的坟头,因为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才导致没有一个后人来打扫。这几年来没有盗墓贼光顾都是个奇迹,不过也恰好证明了这块地的确荒凉无比。
历朝历代,就没有一个皇帝的陵墓是这样的。
就连贺成衍的脸上都不太好看,本来想走一遭先皇陵让群臣都看看自己是怎么报答先皇旧情的,结果反而印证了这么多年他的耿耿于怀。皇陵一直是有专门的人拿着朝廷的钱在管,看眼前这幅鬼模样,怕是全被贪干净了,一分钱都没花在打理修葺上。
贺成烨今日倒是穿得素净,不知是不是因为从此以后就要在此处常住为先皇守陵的缘故。
虽然平日里他穿的也不华丽,但今日莫名多了些肃穆的庄重之感。他站在文武百官的最后,默默地看着他们跪拜,念诵悼词。线香的烟雾与纸钱的灰烬随风而起,他抬头望了望,觉得有些迷了眼睛。
祭奠先皇需得帝后一齐上香,古往今来一概如此,但皇后似乎没到场。贺成衍脸面上挂不住,命人随意打点了一番匆匆祭拜,走了个过场就打算打道回府了。群臣百官也是跟着来意思意思,没有几个是来真心祭拜的。
更何况这地下埋着的主儿,那是个比眼前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帝更难揣摩、彻头彻尾的暴君。死后落得这个下场,未必不是活该。
总之这一趟的两个目的已经达成,一是做个样子给人看,二是要押着舒王来守陵。群臣百官的眼睛们看着,也当是做个见证,陛下尊重先皇,特命手足兄弟守陵代替自己尽孝,舒王全须全尾地住进来,从此是死是活算是和贺成衍再没关系了。
香才刚燃起来,人就差不多散尽了,连香炉鼎里的香倒了都没人扶起来。
只剩了从此便在这住下的舒王,和远在陵墓外看押的官兵。
此行贺成烨带的人不多,他身边向来没什么人伺候,周尘带着几个人提前去打理住处;先皇陵墓设的偏僻,旁边的行宫更是年久失修又脏乱不堪。
不过贺成烨不太在乎住的地方如何,反倒对先皇这坟头更感兴趣,围着陵墓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回到原点时,就看到了本该散场后空无一人的香炉鼎前,一个瘦削的身影。
高大的炉鼎把她遮盖的严实,但唯独一双素白的手格外醒目,她探进炉里将歪倒的香一一扶起,也不在乎那些由金线银丝钩织成的锦缎衣袖会不会沾染上香灰,就这么专注着,一根一根去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琴央没多想,就是觉得香倒了不吉利,她看着难受,都没注意到身旁什么时候站了人。
一只有些凉的手探进来垫了一下她的手腕,顺着看上去,沈琴央看到了贺成烨垂下的眼眸。
“也不怕烫着,仔细些。”
沈琴央这才发现方才她扶香的位置,有一支快燃尽的短香横在她手腕不远处,稍不留神就可能被燎到。
“没太注意,不妨事。”
贺成烨也没问她为何没跟着车马回宫,方才贺成衍上香时沈琴央就不在他身边,原以为她是在宫中没跟来,原来只是迟了一步。
“你见过先帝吗?”
沈琴央看着眼前一片有些潦倒的残香点了点头,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位的音容,可惜仅有的些许回忆也稀薄如过往云烟,捕捉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印象不太深了,有几年随官眷一道进宫时远远地见过,是位风姿卓绝的人物。”
这倒是实话,不论政治理念和从政过往,先帝贺尧的确是位颇有才情的妙人,流传在民间的并不只有他荒诞而暴戾的驭下之术,至今都还有文人吟诵品评他留下的诗句词文。
“风姿卓绝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贺尧。”
沈琴央看了他一眼,贺成烨直呼先帝名讳实际上不奇怪,他在沈琴央面前一样称贺成衍大名,这人向来没有什么尊卑观念。
“你与先帝相熟?”
沈琴央这么问,也是顺着话头一说,贺尧当政时贺成烨不过一少年,还缠绵于病榻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那时的当朝皇帝相熟,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但沈琴央还是这么问了,她从前也不觉得贺成烨能与骠骑将军相熟,可这两人的确交情匪浅。
“不熟。”
不意外的回答,可沈琴央总觉得贺成烨的话似乎有些太少了,从前哪怕没他的事也能胡诌上两句点评一番的人,如今在一个他并不尊崇的帝王墓前,却显得分外凝重。
“既然你我都与他不熟,娘娘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了,陵墓晦气,娘娘早回吧。”
沈琴央看着他,拍了拍手上的香灰,也不因为这道逐客令恼怒,平淡道:
“我与他不熟,但与你熟,我知道你怨我拿你做筹码与魏林谈判,让你在刑部受了许多不该受的苦。可你自愿做棋子,又把自己递到我的手上,我便一直认为谋局者将棋走好,才算对得起这枚棋子的价值。”
她的眼里平静无波,像是真的仅仅在议论一枚没有温度的棋子,但她却在再次开口前,朝贺成烨走进了一步,看着他郑重道:
“我今天只想来问你一句,在浙北时你说要做我手里最锋利的剑,这话还算数吗?”
第088章 墓室
皇陵的风凛冽而张狂, 将沈琴央的乌发和衣袖高高地抛起。发间的一支金钗坠落,金属磕碰在石板地上刺耳突兀。
沈琴央拨了拨面颊上被风吹乱的碎发,想俯身去捡那钗子, 突然被贺成烨扣住了手腕。
她一袭素衣, 瘦得像疾风中的片叶,看上去摇摇欲坠, 却坚毅无比。
你总觉得她就要倒了, 但握住她的手就会知道, 她向来走得很稳, 心思与谋略足有千斤之重, 生了根的, 不是什么东南西北风都能动摇。
“还作数, 但我反悔了。”
沈琴央疑惑地看着他, 大风也一样将贺成烨的发丝刮得凌乱, 但那双眸子的焦点始终落在她身上,里面映出某种翻腾的情感, 搅不动化不开, 沈琴央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沉溺其中。
“我不想只做你手里的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陵的风自石壁间呼啸而过,于法场之上喧嚣盘旋,类似某种兽类的低声嘶吼,不知道在宣泄着谁的愤怒。
混乱之中, 谁的唇先印在了谁的唇上已不再重要,滚烫的热意盖过了麻木的冰凉,卷走了所有刀光剑影的利益谋划。理智消融在疾风之中, 唯余下赤诚的欲望。
沈琴央并不意外他会在此时吻下来,他从牢里出来见到自己时她就已经敏锐地窥见, 他眼中用冷漠刻意掩埋过的、某种一触即燃的东西。
她不介意点燃它,更不介意再浇上一点油——
于是沈琴央抓住他腰间的佩带,装作无意地轻轻一扯,玉佩滑落,掉在了方才那支金钗旁边,砸了个脆响。贺成烨按住她的唇侧眸往地上一看,碎了。
“嫂嫂可要赔我玉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琴央就着他按在自己下唇上的拇指咬了一口,逼他松了手:
“我从不事后赔偿。”
说罢,便十分霸道地扯开了贺成烨的衣带拦腰一勾,反倒弄得高她一头的贺成烨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身体完全贴在了一起,还能感受到彼此怀里的温热,但抓着贺成烨腰间佩带的手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就在这里略有些仓促吧?嫂嫂”
沈琴央也不跟他客气,朝陵墓地下的入口处瞥了一眼,贺成烨也心领神会。
陵墓的入口处曲折t幽闭,虽说隐秘,但已经在风口处,时不时便能灌些卷着沙尘的风进来,沈琴央倒是不在意,却没想到贺成烨一路拉着她往陵墓深处走。
“别往前走了,封着的。”
贺成烨还以为她是因为在墓穴里太黑害怕,边走边回头安抚她,就看到沈琴央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暗影里眨了眨,小声催了句”快点“。
竟然是因为着急。
贺成烨忍住想笑的冲动,总算是走到了甬道尽头,果然石门被封得严严实实。这毕竟是个帝王墓,外面再怎么疏于打理,内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石门上有一轮石盘,上有三位孔穴,按照一般常理这种大概是做个样子,墓穴建立之时就没打算着能被后人打开。这么设计只是为了消耗一下光临此处盗墓贼们的经历和耐心,实际上轮盘就是个摆设。
沈琴央抱臂看着他:“怎么?你还想进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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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成烨挑眉道:“未尝不可?”
说完,他三指戳进那石盘的圆孔,灵巧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石门内部发出一声闷响,贺成烨挡着沈琴央后撤两步,两扇门就像有人自内部推开迎接他们一般,抖了抖尘土应声大开。
这回是真结结实实地给沈琴央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能打开先帝的陵墓?”
贺成烨头也不回地迈进去,重新回到了他从前张嘴便能胡诌的状态:
“先帝托梦给我的。”
沈琴央信不来一点,也只能跟着他进去,原本的确有些犹豫,毕竟帝王墓里面的重重机关,就算有命进去也没命出来,踏错一步踩到什么东西就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可大摇大摆走在前面的贺成烨哪有那番顾虑?带着她就绕过了前殿,进了主墓。
主墓完全又打磨光滑的石片铺就,正中静静躺着棺椁,正是先帝贺尧沉眠之处。
陵墓之中静得人心里发毛,即便再坚定信奉着无神论的沈琴央,在此呆久了也难免不自在。
她承认刚刚在陵墓之外的确到了动情之处,也确实打算过在陵墓之中仓促而就,但现在完全被冷水泼灭了冲动,更从来没想过真的进到墓穴里来,还正对着先帝的遗体!
她一生做了许多离经叛道的事,可都没有贺成烨这般荒唐!
贺成烨反倒颇有兴致,倚着石棺看向沈琴央邀约道:
“嫂嫂还要继续吗?”
沈琴央按捺住想抽他的冲动,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
“贺成烨,你是不是有病?”
贺成烨笑了笑,这笑声倒是发自内心,尾音在静谧的墓穴里打了个旋儿,好听得醉人。
“怎么了?此处安静,也不会有人打扰,不是很好吗?莫非嫂嫂怕了?”
沈琴央下意识看了看他身后的棺材,沉着脸道:
“你身后倚着的是先皇的遗体,即便不是先皇,也不该在已故之人面前如此不敬。”
贺成烨轻哼一声:“满朝文武皆称先皇为昏庸之君,民间百姓也在他死后唾骂其无耻卑鄙,天下人没一个敬重他的,如今竟顾及起他的感受了?嫂嫂,你不觉得有点太多此一举了嘛?”
沈琴央:“即便如此也不应该”
贺成烨将她拉到棺材旁边,“嫂嫂若是顾虑有死人在,那大可把心放宽了,因为”
说着,贺成烨直接推开了上面的盖棺,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这本来就是一座无人墓。”
“什么!?”
沈琴央皱了皱眉,扒着棺材边缘往里看,里面果真空无一物,就连丁点灰尘都没有,哪怕那先皇化成灰了也该有灰吧?只能证明这棺材从下葬之初就是空的。
又或者,中途被人换了。
沈琴央警觉地退后,几乎凭着先天的危机意识立刻怀疑到了贺成烨身上:
“你是怎么做到的?”
能进皇陵,对地下墓穴的构造如此了解,还知道先皇的墓是空的,若说贺成烨与这事没关系,沈琴央打死也不会信。
见她又竖起一副防备御敌的样子,贺成烨哑然失笑。
“你有的时候真的很像你养的那几只小猫,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浑身的毛都竖起来。”
沈琴央完全没心思跟他开玩笑,她现在甚至开始觉得,也许来守陵都是贺成烨自己谋划的一环。
贺成烨走近她,像抚平她炸开的毛发一样,摸了摸她后脑顺滑的发丝,一双眼波流转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故意不急不徐道:
“我的确之前来过先皇陵墓,早就发现里面是一具空棺材。我知道,嫂嫂现在一定对我有诸多疑虑,但我在嫂嫂这里秘密向来不少,也并不急于一时刨根问底,不是吗?”
沈琴央打量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观察出什么额外的情绪,可惜除了明显的扮无辜再看不出什么别的,只觉得这人欠得很。
“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成烨停留在沈琴央肩侧的手指不安分地拿她的发丝绕了个圈,又凑近了些:
“我想说,嫂嫂想知道的,我稍后都可以如实招来,但现在说这些阴谋诡计,不觉得有些浪费吗?“
沈琴央被他撩拨得烦躁,墓室里并不透风,贺成烨身上的茶竹香从未如此浓烈地膨胀在空气中,几乎包围着她。
她抬眼看见这人的眉眼,一如既往地看不透,看不懂。再看看下面那张弧线漂亮的薄唇,吐露的尽是些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的疯话。
她不该信这个人的,她不该走近这个人的。
沈琴央泄愤似的一把将他推在那具空石棺上,边缘重重地磕到了贺成烨的背,他吃痛皱眉刚准备说点什么,就被沈琴央掐住了脖子,恶狠狠地警告道:
“闭嘴,这种时候你还是不说话更讨人喜欢。”
然后,她便踮脚吻上了他的唇。
贺成烨扶着她的腰,俯身迁就着她,任由她扯了那条本就摇摇欲坠的腰带,拔了头上冠发的玉箫簪,两人的乌发彻底纠缠在一起。
地上落了层层叠叠的衣物,石壁映出交叠的人影,破碎的喘息、细密的舔舐,在空旷而寂静的墓室之中无限放大。
贺成烨是让沈琴央意外的,平日里他喜穿些宽大的衣服,倒是遮盖了一副好身材,习武之人结实的小臂轻而易举就能握住她的细腰,紧窄的下腹积蓄的力量更是不容小觑。
沈琴央不是没有见过好的,心里也有对照,但的确是贺成烨更胜一筹。这其实很奇怪,因为往往小说里,男主才是这方面制霸的角色。
大概是因为分神,上面那人惩罚似的顶撞令沈琴央险些没收住。
“嫂嫂刚才想到别人了,是吗?”
也是见鬼了,这人当真能看穿自己的心思,沈琴央无从辩驳,只能吃瘪,想换口气也被贺成烨坏心眼地堵住,又咬着耳朵带了警告意味地低声落下一句:
“不许想别人,尤其是他。”
沈琴央不服,眯着眼反问:“若我现在问你,你就不会想到别人?”
贺成烨还真就问心无愧:“我只见过嫂嫂的,别人想不出来,也不知道。”
沈琴央气得锤了他一下,奈何被他折腾了许久,早就没了先前的气力,就连拳头都软绵绵的,不像是泄愤倒像是撒娇。
这一锤果真被贺成烨一把握住,又抵在心口,认栽似的趴在她颈窝里轻轻地笑。
于是她的心口也跟着震颤了两下,任命似的由着他去了。
第089章 贼寇
长夜漫漫, 沈琴央在深沉的梦境中沉沦了一整晚,似乎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抱着走了很远的路,她嫌颠簸着睡得不安稳, 好像还打了那人一拳
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打扫整洁的行宫了, 宽敞的床榻上只有她一人,身上换了洁净干爽的衣服。
贺成烨把她折腾得不轻, 她向来睡眠极浅, 稍有风吹草动都能惊醒, 这次却连自己怎么从地下皇陵到了行宫都不知道。沈琴央揉了揉发酸的脖颈, 想起身下床却发现腰和腿都隐隐作痛, 使不上力气。
这个人实在太荒唐, 昨天有好几次沈琴央甚至生出自己就要交代在先皇陵里的错觉, 但即便是到最高点她也不允许自己求饶, 导致场面愈演愈烈, 两个人好像都较着劲地想让彼此率先认输。
没有分出输赢的结果就是精疲力竭,想到贺成烨竟然还能抱着自己走回行宫, 行宫里没有婢女, 可能事后的清洗也是贺成烨来帮她的
沈琴央现在才算是服了他的精力旺盛,亏她先前还担心贺成烨在大牢里伤了的腿。
似乎是听t到里面的响动,屋门被轻轻敲了敲,门外传来一个平稳的男声:
“娘娘起了吗?”
留在行宫里,又知晓她的身份, 必然是贺成烨极信任的人,相比就是一直在他身边的周尘。
沈琴央强撑着下地走了两步,等完全适应过来看不出异常, 才去给周尘开了门。他带了个食盒过来,难为他在皇陵这种地方还能做出些色香味俱全的小菜, 沈琴央简单吃了两口,问道:
“贺成烨呢?”
周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家主子,恭谨道:“殿下走了,命在下护送娘娘回宫。”
“走了?”
沈琴央皱皱眉,贺成衍命他守皇陵是死命令,擅自逃离是要掉脑袋的,他能走哪去?
“呃在下、在下也不知道,殿下去哪向来不会同我们几个说的。”
沈琴央:“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周尘挠了挠脑袋壳:“呃,殿下好像不回来了。”
沈琴央看着眼前这个愣头青似的半大孩子,也懒得难为他,摆了摆手让他先下去了。
当时在陵墓之中的诸多谜团摆在面前,他夸下海口说等事后都解释给她听,却在一觉之后不辞而别。贺成烨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还是不愿意和盘托出,也没打算跟沈琴央交代。
沈琴央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又被骗了,还是笑他这般惧怕自己的质问。心里倒是不后悔,她不是古代女子,更是从未遵从过什么三从四德,贺成衍三宫六院的妃嫔姬妾,她不过睡了个王爷罢了。
更不必谈什么吃不吃亏,她独身多年,自从与贺成衍决裂就再也没有让他近过身,本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就形如枯槁,如今却被贺成烨轻而易举地点着了火。
既然如此,各取所需,不必再做过多纠缠与追问。
她整理了衣装,仔仔细细地梳了头,出门时周尘已经等在屋外,双手递上一支金灿灿的物件,沈琴央接过来,是昨日落在法场的金钗。
她笑了笑,抬手别在了发髻间,启程回宫。
————
两月过去,浙北水患的折子递了上来,连带着爆发的还有贼寇趁机造反,据说那群贼人从造反之初便矛头直指京城,引得朝中一片大乱。贺成衍忌惮擎栾,却还要维护表面平和,既不敢大规模出兵也不敢明面上打压,于是派兵马常年镇守西北,对外称镇守边关抵御外敌,实际上是时刻防备着赫函突然发难。
可眼下浙北的贼寇直逼京城,且不必说南下退敌,就连留守京城都难保万无一失。贺成衍勃然大怒,因为南上的这群贼寇,就是先前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叛贼——浙北浔江派。
传闻中这群出身绿林的草莽,因为曾受到高人指点做了一番事业,洗心革面后在浙北当地颇有名望,绑了贺景廷这个皇子以后更是名正言顺地要替天行道。虽然中途这皇子莫名其妙全须全尾地从浔江派手里逃出来还顺利回了京,但浔江派却像是得了什么高人庇护一般,愣是屹立不倒到了今天,还蓄积了颇为可观的力量。
等远在京城里自认为高枕无忧的贺成衍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从别处调兵了。
大殿之上文臣武将噤若寒蝉,静得落针可闻,贺成衍阴沉着一张脸坐于龙椅之上,眸子扫过阶下每一个大臣,半响才哑着嗓子问道:
“一群不成气候的土匪,竟把众爱卿逼得在朝堂之上不敢抬头了,怎么?怕朕点你们是吗?”
阶下乌压压的一片脑袋埋得更低了。
贺成衍牙根咬得发酸,忍了几忍才按捺住摔东西的冲动,只觉得额角紧绷,头痛欲裂。他随手指了一个大臣,什么皇后党不皇后党、支持瑞王不支持瑞王,也管不了太多了。现如今内忧外患,左右局面不会再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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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怎么办。”
被指到的是个文官,先是看了看左右身边,发现人都离得自己远远地,生怕沾边被连累着,他也只好颤颤巍巍地站出来拱拱手,哆嗦道:
“臣臣以为,这群土匪不过是地方草莽,见识短浅又不曾上过战场沙发征战,现今我朝士兵虽数量上处于劣势,但胜在武器精良,骁勇善战,定能以一挡百!”
在场的都知道这不过是句哄着贺成衍玩的恭维话,除了这种话眼下也说不出什么更好听的了,众臣纷纷附和,劝贺成衍心安以平息天子之怒。
可惜如今贺成衍就算再闭塞视听,也无法睁眼装瞎下去了.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广袖上下一翻,打翻了一只香炉,香灰撒了阶下老臣满身。
依旧没人敢吱声。
贺成衍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无力之感,这种感觉像是力不从心,更像是某种气运被消耗殆尽的空虚。今时今日之前,哪怕是在宗亲王府最郁郁不得志的日子里,他都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但朝会还要继续,贼祸总要有个解决的法子,臣子可以甩手不干,君主不能。
“你,说该怎么办。”
这次贺成衍指的是个武将,显然比方才那个手足无措的文官要有把握,看上去似乎是心中早有答案,只是碍于什么没有说出。他缓步上前道:
“陛下,臣有一法子,虽不算稳妥,但或可搏一线生机。”
贺成衍抬起头来,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爱卿请讲。”
那武将顿了顿,道:“骠骑将军魏林,曾带领三千人马退敌两万,现今京中可调用兵力五千,即便魏林这些年在浙北消磨蹉跎,也有背水一战的实力。”
贺成衍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魏林有这个实力,但他不信魏林。
虽然魏林帮自己从浙北绑回了贺成烨,算是解了他的一桩心头大患,但贺成衍从未想过真正地重用魏林,给他实质的兵权。
毕竟当年他也曾是无比忠心于先皇的,可结果呢?到最后还不是在城破之际,自甘更为了刺向先皇最致命的一刀。
先皇的先例警醒着贺成衍,此人不可复用,这把刀的确是杀敌的好刃,可怕的是最后也许会插在自己身上。
“难道朝中除了魏林,就没有能用的武将了吗!?”
这话落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再接话,答案已昭然若揭。
朝中当然有武将,甚至大有人在,但几个武将老的太老了,年轻的太嫩了,真正上阵博杀过的只有早年与擎栾在边关缠斗了数年的几个,仗着军功赫赫这几年在京城也给养得骄奢淫逸,除了当年被驱除的魏林,还有谁愿意再提刀上阵去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况且还是一场结局太过明显的败仗。
贺成衍嘴角抽了抽,现在不用魏林就是死,用了魏林也许还能赌一把,他没得选。
“行那就用魏林。”
“陛下三思,魏林不可擅用啊!”
贺成衍抬眸看去,说这话的是个老臣,也曾辅佐过先帝,现在是皇后的人。
“陛下难道忘了当年破城的城门,是谁打开的了吗?”
贺成衍阴沉着脸起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继位之后就下令不得重提旧事,兵临城下逼宫篡位,迫使先帝自缢于宫中就连史书都下令改写成自然承继;先帝体弱早逝,膝下无子,念在宗亲王有功,其子成衍才德兼备,遂立为太子种种
可所有人心知肚明,今日大殿之上,破城一事重提,众人才发觉记忆从未随着时间和沉默消退,一切历历在目。
“你大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事到如今,解燃眉之急才是重中之重啊!”——又一个老臣跳出来了,这是他的人,主张用魏林。
“用魏林就是引火烧身!五千人马留在城中或可保存希望,给魏林谁知道他会不会拿着这五千人反过头来报仇!?”——这是皇后的人。
“报仇?报什么仇?若不是得陛下宽宥,这个前朝逆党哪还能活到今天?朝廷的恩泽他粉身碎骨来报还差不多,何来的仇可报?”
两派人你来我往吵成一团,贺成衍头痛欲裂,重重咳了一声,阶下才安静下来。
“越说越不像话了,先帝传位于朕,天理自然,何来逆党,又何来宽宥?魏林当年回到浙北是为父守孝,朕感念他一番孝心才放他回乡。”
“呃是”
“你,既然主张魏林不可用,那倒是想出个法子来,难不成就这么等着浙北的贼寇打上来!”
那老臣支支吾吾半响,抬眼看了贺成衍一眼缓缓道:
“其实魏林也不是完全不能用,t只是不能只用魏林,需得有一个可信之人在旁。这个人,不能是外臣,非得是贺姓的皇亲国戚不可。”
这话落下,群臣非议,谁人不止贺姓的皇亲国戚都被贺成衍差不多杀干净了,剩下的也没几个堪用的,残废的残废,贬为庶人的早就不知道流放到什么蛮荒之地,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但也不是一个都没有。
众人只稍稍一转脑子,就想起了一个人:“陛下,舒王可用。”
这个绝妙的主意很快就有人附和:“对啊,舒王既是贺姓皇子,又是陛下亲信,请陛下速速将舒王从先皇陵调回!”
贺成衍的脸色变得比提出用魏林时更差了,若没有先前的事,舒王的确是最合适之人。他曾在浔江派内部做过军师,对林挚此人无比了解,现在浔江派已经失了那个神鬼莫测的二当家,舒王与魏林配合,说不定还真能将浔江派逼退。
可对贺成衍而言,现在的舒王,比魏林更不可用。
第090章 归离
今年第一场大雪落于京城之际, 魏林带领着京中仅剩的五千精锐,启程南下。
昭晨宫的炭火烧得比往年旺盛,一派暖融融的气氛, 连翘时常过来和小猫玩, 和白芷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宫里总归不似往年一般冷清了。
火盆旁边白芷连翘凑在一处和小猫玩得起劲, 竹苓跟着一遍遍地嘱咐别被火星子燎了衣服和毛, 两个人也听不进去, 竹苓只好转头来告状:
“娘娘, 她俩!”
沈琴央愣了愣, 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连翘抬起头来:“娘娘从刚才就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
其实连翘从一踏进昭晨宫就发现了, 沈琴央还是同往日一般待人接物都淡淡的, 但眼神总往外面飘,回答也总是迟上半拍。
虽然沈琴央向来不会表露太多情绪, 但往往都是白芷最先察觉出她的异常, 这次白芷竟然是最晚发现的,不免有些愤愤,驳她道:
“娘娘能有什么事?就是担心浙北那些贼窝子里出来的悍匪呗,娘娘放宽了心,不是都说那魏林将军到了战场上如杀神降世, 以一挡百吗?肯定能打胜仗的!”
沈琴央笑了笑,不置可否。
白芷和竹苓并没有随她一道去浙北,对浔江派的事一无所知, 但连翘是清楚的,浔江派早已失去了贺景廷, 根本没有胆量以暴民的身份直接宣布起义,更何况做出北上直逼京城这种玉石俱损的决定。
连翘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将怀里的小猫递给白芷,“我有几句话想跟娘娘说。”
白芷抱过小猫顺了顺毛,也不是安抚小猫还是安抚自己。白芷虽然依旧没什么好气,但比起从前已经乖顺了不少,即便还是把连翘当和自己一样的丫鬟,白芷也清楚连翘的确比自己这个坐井观天的丫鬟知道的要多,也清楚她对娘娘来说更有用。
只要能为娘娘好,就可以了。
这些日子连翘与娘娘说话都是背着她们私下聊的,白芷竹苓习以为常地退下去:
“知道了,我们就在门口守着。”
等到白芷竹苓都下去了,连翘坐到沈琴央旁边,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也不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琴央无奈笑笑:“这副样子做什么?你也觉得我担心浔江派打上来?”
连翘攥着袖子:“姐姐心有成算,其实就算不说,我也清楚现在到了要变天的时候。”
男主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贺成衍与贺景廷之间在未来势必引起血雨腥风,而与这两人有直接关系的人也必然会被牵连,与其把自己当菟丝花一般挂在这两个男人身上做赌,不如占得先机,搅了他们这盘棋。
又或者,直接将棋盘打翻。
连翘急道:“正因如此,这个关头才不能节外生枝,我看你今日心不在焉,恐怕是因为今天是舒王离京的日子吧?”
沈琴央扶额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担心他,我只是总觉得心慌。”
浔江派起义,魏林南下,这本就是沈琴央亲手促成的一出戏,但舒王与魏林一道,并不在她的计划里。
她原本以为,贺成烨老老实实呆在先皇陵万无一失,可贺成烨永远都能成为变数,令她意外,也揪心。
沈琴央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连翘看她这个样子,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做了决定,她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了一卷已经折皱了的纸,沈琴央接过来展开,两行苍劲有力的字跃然纸上,沈琴央疑惑着皱了皱眉。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短短两句话,问沈琴央要不要来送他一程。
连翘道:“我今天来时就看到舒王身边的那个护卫鬼鬼祟祟地,截了他的信件说帮他转交给你,但现在这个时候实在不宜与舒王见面,反正魏林本来就是我们的人,等他们办完了事回来再见也不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琴央捏着那封信纸,没说什么。
连翘其实有些紧张,虽然她与沈琴央早已达成共识,也彼此信任,心知肚明彼此都是现代人的身份。但其实连翘从未真正将她以现代女孩的身份看待,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做不到。
沈琴央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威压,与你谈笑风生时可能不容易感受到,但她静默不语时,周遭的空气就像天然地随着她的气场凝固住一样,令你情不自禁地跟着屏住呼吸,开始反思自己刚刚是不是失言说错了什么。
这是常年久居高位才能养出来的气质,即便她曾经是拥有平权思维的现代人,在漫长封建社会的浸淫之下,举手投足的细节骗不了人。
连翘小声问道:“是我擅自做主了,姐姐怪我了吗?”
沈琴央笑了笑:“不会。”
连翘松了口气,没想到刚把心放肚子里,沈琴央就起身道:“我出宫一趟。”
“姐姐,你真打算去见舒王!?”连翘追出去,“已经好久了,现在估计他们人都已经出京郊了,坐马车赶不上的!”
守在门口的白芷竹苓相视一眼,一个回屋里取披风,一个去调马匹,十分默契。
沈琴央边往外走边答连翘:“那就骑马,总能追得上。”
京郊外管道旁的凉亭处,站了一个人,这个时节的凉亭并不是个遮风避雪的好地方,但那人依旧固执地背风而立,在等待着什么人。
魏林看不下去,下了马爬坡上来,进了凉亭内抖了抖身上的雪,行了个军中人的抱拳礼,犹豫着开口道:
“主殿下,该走了。”
贺成烨眯了眯眼看向远处,“再等等。”
风雪落了满肩,他浑然不觉,实际上从大牢里出来以后他身子一直不算太好,雨雪天更甚。
魏林表情有些郁闷,“臣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女人心里尽是利弊得失,殿下难不成忘了当年她是怎么”
贺成烨打断了他,眸中似有阴霾:“前尘往事,反复提起也是无趣。”
魏林咽了口唾沫,硬生生把一肚子话憋了回去。
正说着,远处传来两道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子骑马赶来,女子披着水红色的斗篷,在纷飞的大雪中好不醒目,如疾风之中的一点红梅。
贺成烨勾了勾嘴角,“我就知道她会来。”
魏林识相的默默退下,到了沈琴央看不到的地方。
等到沈琴央抬步迈进凉亭时,亭子里就只有贺成烨一个人了,还换了副温和无害的表情,笑着招呼她。
“你终于来啦。”
在来的路上,沈琴央就直觉贺成烨在此处等,京郊的这处凉亭很出名,设在南下的官道旁,许多离京远走他乡之人都会在此地与亲友告别。
因为地势高出管道一截,所以站在凉亭里能看着离开的人渐行渐远,直到身影落成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天边。
同样的,在此处等亲友回京的人,也会看着那小小一点,朝着自己奔来,渐渐具象成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因而此亭也被成为归离亭。
贺成烨上前,抬手十分自然地拂去了她头发上沾染的一点风雪,即便他自己早已一身的苍白。
沈琴央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诸多疑虑堵在心口,最终还是垂眸摇了摇头:
“我就不问你为什么了,林挚和魏林都与你交好,算得上万无一失,这一趟把戏做足了就早些回来吧。”
贺成烨垂眸道:“回来以后,京中怕已是嫂嫂的天下了。”
沈琴央望着远处一片的白茫,从前觉得很遥远的事,现在却近在眼前了。
浔江派和擎栾族她都握在手里,魏林t带着这五千兵马南下后,京城将孤立无援,此时她想做任何事,都可以了。
的确是时候让贺成衍出局了。
“早去早回吧。”
见沈琴央要走,贺成烨拉住她的胳膊,“以后没有了身份的这层阻碍,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吗?”
他眼神恳切,起初拉着她的胳膊,被沈琴央瞪了一眼以后改成了扯着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莫名让沈琴央想起了丧家之犬这个词。
“你想说什么。”
贺成烨从容道:“我想与你结为夫妻。”
沈琴央没忍住笑出声来,不过不是什么欢欣雀跃的笑,是嘲笑。
“你很清楚我不是能谈婚论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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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
似乎是被她嘲讽的笑声激到了,“据我所知,你不是一个会给自己套这种枷锁的人。”
沈琴央甩开他的钳制,盯着贺成烨道:
“怎么?就因为我和你睡过一次,该是一个放荡的、可以随意改嫁的女人?”
贺成烨眸中怒火燃起来又被他强行黯灭下去,“你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不清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人都有些被气到,一段时间相对无言,亭外风雪依旧,贺成烨叹了口气,明明只是远行前想最后见她一面,三两句话却又吵了起来。
“我就要走了。”
“嗯。”
“我不想走之前,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你就不能说一句好听点的?”
她脸颊埋在披风的白狐毛领里,显得气鼓鼓的倔强,“凭什么。”
贺成烨苦笑一下摇摇头,抬步迈下了凉亭的石阶,马就拴在不远处,是时候走了。
没走多远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等你回来。”
贺成烨闻声再回头,沈琴央已经背过身走远了。
——
两个月后,京中传来消息,舒王与魏林带领的五千兵马于南下前往浙北的路上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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