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阿sue系列(12)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无法再提供的膝盖渐渐弯曲,越发沉重的身体一点点下沉,如同即将沉没的巨轮。
两条手臂只能提供再抬起一次的力量, 于是他主动俯身, 撑住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另一个膝盖。
他单膝跪着,急促的呼吸频率不断地将空气压迫进气管, 发出嚇嚇的声响, 好像一个老旧的鼓风机蹒跚地运转。
□□和精神所遭受的伤痛早已痊愈, 但秦光霁仍觉得自己的喉管被大火中的黑灰堵塞着, 每一次的呼吸都是那样生涩、那样艰难。
并不清新的空气涌入大脑,灵魂复苏的同时, 反倒带来了更加强烈的晕眩——这种越发明显的痛苦大约也是精神正在恢复、正在与自己的身体接洽的标志。
秦光霁不能停下。哪怕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叫嚣, 哪怕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他也无法停下。
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复苏的力量给了他站起来的机会, 当他尝试抬头时, 他听到了颈椎咔吧咔吧的摩擦声。
视野上升, 更多的焦尸出现了。
他的脑袋转动得不大流畅, 但只需要短短两秒, 他便看清了这个陌生的空间。
这是一个办公室。或者说, 这曾经是一个办公室。
火焰仍在燃烧。它们盘踞在每一张办公桌间、每一片窗帘上、每一堆文件里, 它们并不如先前的火海那般热烈, 但它们也在缓慢地生长、蔓延。他们的入侵如此温和, 然而漫天飞舞的灰烬仿佛一个个泣血的大字, 诉说着此地的悲剧。
npc们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不知从何诞生的焦尸。
它们的身躯已经缩减成了瘦小的一团, 它们身上覆盖的不是皮肤,而是由暗红的烂肉、黑色的焦块以及如干涸的泥浆般的灰烬组成的无法单调的言语来形容的恶心物体。它们的移动速度很快, 彻底萎缩的肌肉并没有影响到它们的迈步,每当它们跳跃或奔袭时,那一双双几乎只是骨架的脚会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焦炭一样的痕迹,好像是有许多条黑色的爬虫蠕动着留下脚印。
它们并不惧怕火焰,当玩家们竭力闪躲一团兀自升起的火焰时,它们便会径直穿过它,扑向玩家。
火焰的烧灼进一步加重了他们表皮的糜烂,那层外表下包裹着的尚未完全干涸的组织液会在火焰的催化下涌上来,迅速鼓起一个个小泡,很快破裂,流出一条条黄绿色的液体,在凹凸不平的表皮上流动片刻,最终凝结。
三位玩家艰难地应对着焦尸们。他们并非打不过这些只能靠焦炭一样的爪子攻击的活尸。正是因为它们的脆弱,每当一只焦尸被某道攻击打散时,那具骸骨便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一堆漆黑的骨头。
然后,会有火焰从每一根骨头上燃起,将它们重新烧化,融成一团团火球。
每一团火球都会最终变成新的焦尸,同时点燃更多的杂物,使这片空间变得更加炎热,也更加像是地狱。
几人尽量避免与焦尸产生正面冲突,但他们尝试突围的地方始终被密密麻麻的焦尸占据。
这个大办公室位于S区监狱的一层,是从进入地下室的必经之路,还有楼梯与上层空间相连,不论是要离开,还是向上进发,都无法绕过这里。
用于正常人类进出的房门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如此数量的焦尸围堵,向外和向上两个通道口里塞满了扭曲成各种姿势的焦尸,汇聚起来的臭气搅动着鼻腔,令人作呕。
焦尸们和地下室的火海同源,当玩家们不慎触碰到它们的表皮时,便会有极其强烈持久的灼痛传来。
无法触碰、数量繁多,恶劣的环境使人们无法静下心来。
他们想要离开就必须清理焦尸,但清理焦尸的结果是诞生更多的焦尸,难以打破的恶性循环又一次困住了他们,使得当下每一步的抉择都变得无比艰难。
更别提,还有秦光霁的糟糕状况的掣肘。
离开火海后,温星火就治愈了他的外伤,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苏醒。
在焦尸围攻的情况下,玩家们自顾不暇,只得用一个屏障将秦光霁暂时保护起来。
好在,他没有昏迷太久。
当工兵铲横空出世,秦光霁从伙伴们的眼中看到了全然的欣喜。
三个人和四个人的努力都无法抵挡数倍甚至数十倍于他们的焦尸,可如果再加上一系列可操控的器械,情况便迥然不同。
秦光霁一次性放出了自己几乎所有的技能,同时操控它们需要耗费相当的精神力,但他没有半分犹豫。
焦尸们的声带已经完全损毁了,在秦光霁苏醒之前,这片空间里仅有火焰的噼啪声和形成焦壳的皮肤相互碰撞的啪嗒声。
现在,被压抑和焦急的氛围缠绕着的玩家们体验到了许久未有的热闹。
绿色的纸片纷飞,在头顶凝聚成一柄巨型锤子。
它携着万钧之力,听从温星河的操纵赫然降下。它仿佛一颗从天而降的流星,带起光亮的拖尾。它下落时带起的风将地上纸张燃烧后的灰色碎屑卷起,好像灰烬也有了神智般,纷纷出逃。
它的速度也像流星一样快,从凝聚到砸下,只间隔了一次眨眼的机会。
它重重地砸在地上,不仅将地面砸出一个浅坑,更是将处在它威力范围之内的所有活物尽数压扁。
迟钝的焦尸们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枚锤子的力量,当死神之爪降临到它们的头顶、漩涡中的灰烬打在它们身上时,它们已经没了半分逃脱的可能。
脆弱的关节分崩离析,干燥的骨头相互摩擦,随后崩裂。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好像无数只老鼠在耳边啃噬。
巨锤化作绿光,如流水般向两侧散去,当目光重新聚焦,会发现那些几秒钟前还活蹦乱跳的焦尸已经成为了一滩滩散发着热量的糟烂的混合物——没有一块骨头是完整的,那些人体最坚硬的组织甚至没能抵挡一刻的碾压,好像不慎落在石碾下的小虫一般,碾碎了脊梁、碾没了身形,反倒要那些早已烧尽了的纸张的残骸来为它们书写曾经的模样。
周围的温度开始升高了,那是焦尸们即将重生的征兆。
绿光从未消失,它们以巨锤砸出的坑为边界,以堵塞着焦尸的通道口为终点,分列在两边,形成了两面宽厚的盾牌。
就在盾牌成型的那一刻,秦光霁的百宝箱成员们开始了它们的工作。
冲在最前面的是工兵铲本体,它一次次铲起地上一坨坨焦尸残骸,一次次高高扬起将它们抛向盾牌之外,精准地砸中了那些企图突破盾牌的焦尸们,以同伴的尸体为武器,击倒一片。
紧随其后的是鱼叉和小刀,它们负责清理正面的焦尸。
焦尸源源不断地从通道口涌进来,干瘪的四肢相互纠结,脆弱却坚硬的皮肤相互摩擦、进而溃烂,黄黄绿绿的脓液流了满地,那些没有痛觉的生物浑然不觉,每一只向前伸展的爪子都用足了气力,争抢着突破率先突破狭窄隘口的机会。
鱼叉率先到达了这团长着黑刺的巨大煤球面前,绝不空军的铁律发挥了作用,它的每一次刺入都能使里头缠绕在一起的焦尸自动松开彼此勾连的四肢,排列整齐地挂起,如同屠宰场里晾挂刚刚杀好的肉猪一般。
将大半杆子都探进焦尸群中后,鱼叉开始退出。虽然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水分,但一连串焦尸的重量仍令它的动作变得缓慢。
这时候,一直等候着的小刀开始了它的表演。它将自己的刀刃横过来,平直地沿着焦尸的脖颈和四肢的关节切割。它的动作行云流水,尽管是在骨头间游走,也没有半分凝滞。它悦动着划过焦尸的表皮和内里,轻轻松松地将其肢解成大小不一的肉块。
聆听着肉块扑通扑通掉落的声音,工兵铲刷啦刷啦铲起肢体的声音,游走在绿色盾牌之外,用不会使焦尸散架的力度将它们像棒球一样驱逐开的金属棍子呼呼地挥舞的声音,还有在四处穿梭,用自身的力量将焦尸融化后产生的可燃液体封冻的冰锥扑哧扎下的声音,一切都是如此井然有序,甚至给人一种正在发生一场大扫除的错觉。
工具们的配合完美无瑕,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释放出完全力量的S级技能使包括秦光霁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禁在心中感慨,甚至产生一种敬畏——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拥有因果级别的力量,物理强度也十分惊人,因为绑定的是灵魂,精神控制型的抢夺更是天方夜谭。这样恐怖的技能单独出现便已十分棘手,而当它们组合起来,每一个知悉其能力的玩家都不会想要走到它们的对立面。
秦光霁再次庆幸自己当下对它们的掌控力,也庆幸自己拥有足够的精神力同时控制它们。这样的搭配看似轻松无比,但只要其中的某一环出现微小的偏差,错误便会像滚雪球一样被成倍放大。
最后一个头颅也从上面褪下,甩脱了所有束缚的鱼叉带着全新的轻松再次向外发起冲锋。当下一次有条不紊的刺探发生时,蠕动的焦尸们还未将上一次的空洞填满,被迫让出了一个明显的凹陷,使得鱼叉的前进越发顺畅。
没过多久,一条狭窄的通道诞生了。
穿透这条由秦光霁的工具们共同挖掘,佐以三层屏障在两侧和上方的加固的通道,明亮的世界向玩家们展露一角。
几人穿过了通道,目之所及的空间却并不空旷,而是越发狭窄。
仰头望去,上方是盘旋的阶梯,仿佛永无尽头。
第202章 阿sue系列(13)
是的, 眼前空间并非天高云阔,而是又一次的困囿。
和他们先前经历过的虽狭隘却明亮的空间不同,这里的线条是扭曲而尖锐的。
好像是将那些组成了楼梯间的线条通通丢进了某个长满荆棘的桶里, 狠狠晃动后再倾倒出来, 原本横平竖直的结构打乱后再重组,天花板和地面相连, 断裂的楼梯上沾满破碎的玻璃, 像海胆一样密密麻麻的黑色尖刺突兀地升起一簇, 在目光的滋养如水岸边的蓬乱蒿草般飞速生长。
但只要让光转过一面, 便能看见凸起与凹陷的凭空转换,那不是光与影造就的假象, 而是沧海桑田式的剧变。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诞生的剧变
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度都是尖刻的锐角, 以不符合三维视角的形态向外向内展开, 好像一根根扎进大脑深处的钢钉, 强烈的攻击性使得一切看上去都像是精神分裂患者荒诞而盛大的想象。
然而这不是幻境, 至少对玩家而言, 这是一场真真正正的困局。
他们舍弃了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 走上这片充满诡谲的敌意的空间, 背后是穷追不舍的焦尸和火海, 而面前丛生的尖刺看似毫无生路。
是什么驱使他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最后一个离开焦尸包围圈的秦光霁背手甩下一片亮白光芒, 义无反顾地扑进尖刺的丛林。
走出焦尸隧道的那一刻, 耳畔的嘈杂更清晰了。秦光霁眼中的光芒随之大亮, 就连缠绕在鼻尖的臭气都不再令人头疼。
顾不得回头查看自己布设的装置是否有效, 也顾不得面前尖刺有多么密集,他只想追随着耳中的声音, 渴盼哪怕微不足道的再一声应答。
那是路云晓的声音!
起初是一点细微的杂音,像是存在于儿时回忆里的雪花屏, 被火焰的噼啪声和工具们的挥舞声遮盖得七七八八,只有某个极其短暂的寂静时刻才能将其从一干身外的噪声里分辨出来。
所幸,这宛若无垠星海里一粒渺茫微尘的噪声被秦光霁的大脑捕捉到了。
这样微弱的声音,想要依靠它来寻找路云晓当的位置然是天方夜谭,但更加幸运的是,秦光霁觉醒的指南针技能不仅能指向任务目标,更能指引队友的方向。
这平常看上去极其鸡肋的技能在此刻成为了拯救行动的救命稻草,趁着工具们掘进的空档,秦光霁将那个从精神通讯中传来的微弱信号输入进了指南针技能。
红色指针在瞬间绽放出惊异的荧光,下一刻,灼热的光彩犹如飞蛾扑火般扎进秦光霁的眼睛,蛮横地压制了萦绕周身的火焰的光泽,为他指引方向。
这就是他们在岔路口所做的抉择。走出大门,只需要寥寥几步,而走进高楼,意味着不知多远的攀登。
没有任何怨言,更没有一丝迟疑,通道打开的一瞬,温星河抄起武器冲上前去,不断有绿色的钞票从她的身上飞出,好像一颗在秋风里摇曳的乔木。钞票们精确地找到隧道侧壁的薄弱位置,化作萤火般的绿光加固它们,宛若归根的落叶。
然后是温星火、越关山,透过通道的洞口,他们早已目睹了对面空间的诡异,然而他们只是追随着温星河,在由无数焦黑残肢组成的隧道里穿行。
最后抵达的是秦光霁。焦尸们的新生速度越来越快,早已超过了工具们的处理范围。越发热烈的火海里,越来越多的焦尸几乎集满了整个空间。
办公桌和橱柜早已化作焦炭,连灰烬都不再有飞舞的机会,只能被那许许多多漆黑的双脚践踏。
他最后一次环视四周,焦尸们摩拳擦掌,似乎只要一毫秒的功夫就能如海啸般将他吞没。
然而它们没有。
仇恨和渴望甚至已经印刻在了它们扭曲的脸上,它们仍旧被工具们首尾相接形成的圆环阻挡在外。
其实就连最单纯的孩子也能明白,这些防护根本抵挡不了潮水般的冲锋,只要先锋一丁点的牺牲,后来者便能突破它。
可他们像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一般,不曾踏出一步。
默默计算着这片火海完全被焦尸占据所需的时间,秦光霁悄然向后方的隧道退去。
数道银光同时迸发,如彗星的拖尾追逐着它们奔跑着的主人,明明只是极短的距离,落在所有人的眼中却都是如此漫长。
在那场被拉伸到无穷无尽的奔跑里,逐渐远离的火焰和逐渐靠近的尖锐共同组成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世界,秦光霁在其中聆听到了属于路云晓的声音。
那声音极其清晰,却也极其短暂,那是一声戛然而止的呼喊,是夹杂着些许恐惧和更多的勇气的挣扎,是已经遗忘了次数、直至沙哑变形也不愿放弃的尝试。
以及……那隐匿在人声的轮廓里,比微尘更细的回声。
他被困在了一个空旷的地方。
大脑运转的速度比声音更快,电光火石一词在此刻成为了具象的表现,第二次回声尚未落下,秦光霁便已想到了那个他们四人曾经坠下过的奇特空间。
去顶楼!
坚定的念头借助精神链接盘桓在所有人的脑中,面对前所未见的锐角空间,他们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尝试。
当然,首先要解决的是焦尸的问题。
方位的概念已经完全失效,原本的楼梯间被锐角挤占,焦尸们的诞生在此中断,好似一条断头公路,往前一公分还是正在蠕动着的人体组织,往后便是满眼的黑刺。清晰的界限甚至硬生生地将最靠近空间的几具焦尸横竖劈开,腥臭的组织液爆发开来,却没能流入空间内部,而是像隔了一层薄膜一样流离在外。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完整的焦尸们相互纠缠着向前,临界时又彼此挣脱,几条完整的漆黑手臂向着玩家们的方向伸展,甚至直接穿过黑刺而不留下任何伤痕。
空间并不阻拦焦尸们的通行,就在秦光霁抵达空间的前一刻,他感受到身旁和身后岌岌可危的屏障发出脆弱的呜咽,也感受到穷追不舍的焦尸只差几公分就能碰到他的后背——哪怕屏障仍旧坚固,沿着隧道追逐的焦尸也能在顷刻间颠覆这个空间。
必须要找到比绿色屏障更直接的阻挡。
高强度的思考意味着难以逃避的疲劳,但那些巧思的灵光往往正是在疲惫和亢奋的边际里诞生。
秦光霁调出背包,各类道具的滑动令人眼花缭乱,停顿时间之短暂使人完全看不清他究竟拿出了什么东西。
全凭本能的动作没有半分凝滞,好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只能看见手中一闪而过的亮光,以及扬起的手臂带起的狭长残影,随后便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宁。
就像面对秦光霁的工具们那样,甚至比那时更加恐惧。焦尸们停顿在距离秦光霁甩出的道具还有大约一米的地方,当光线照亮最先目睹它的出现的焦尸们的脸庞,竟在瞬间将惊惧写满了面孔!它们不管不顾地停下追逐的脚步,甚至想要原地掉头,仿佛面前是什么洪水猛兽般,唯一剩下的念头只有逃离。
砰!砰砰!
后方来不及刹停的焦尸们和前方想要离开的焦尸们猛烈相撞,双方彻底挤成一团。巨大的撞击力下,咔嚓咔嚓的骨头错位声不断响起,不断有断裂的残肢从中飞出。
没有一只焦尸敢于再向前一步,只有肢体融化而成的液体渐渐积蓄起来,缓缓流淌着。
液体并没有如先前一样燃烧,而是随着与道具的接近,一点点黯淡下来,好像一片喷涌而出的岩浆,释放完它短暂的火热后,渐渐凝结。
黑红色的水面隐约映照出后方的狼藉,焦尸们的纠缠远未停止,岌岌可危的支撑终于崩溃,更多的焦尸从两侧和上方坠下,加剧了这份混乱。
这一切的乱象被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一面宽高都足够遮挡住整个洞口的镜子无声地矗立着,诚实地见证了焦尸们从冲击到退却再到溃败的全过程。
是的,秦光霁拿出的用于应对潮水般涌来的焦尸们的武器,仅仅只是一面镜子。
它只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全身镜,可以以百元的价格在网上随意购买。当然,到了游戏商城里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但它仍旧平平无奇,没有经过游戏内任何黑科技的加工,只在商城生活区里占据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被秦光霁随意买下,因为发现摆在哪里都不太合适,于是很快便被遗忘。
直到现在——这面在背包的格子间里吃了好久的灰的镜子,在这个比仓库更黑暗更灼热的隧洞里,发挥了令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作用。
它阻挡焦尸、熄灭火焰,任何曾经令玩家极度头疼的敌人到了这普普通通的镜子面前都变得如此软弱、如此失常。
没有了空间概念的地方,无意义的时间流动得比风沙更快,唯有那面寻常到给人以割裂感的镜子忠诚地记录下一分一秒的转动。
镜面的光无法抵挡的地方,火焰再次燃烧,分裂仍在继续,焦尸们的退缩则更进一步。
焦臭味正在远离,火焰正在远离。镜面明亮的脸上,一切的凌乱和扭曲都因光线的反射而无所遁形,不论任何人将目光投注,都能目睹扒皮抽筋式的脆弱。
想方设法寻找着尖刺空间出路的温星河偶然瞥见了焦尸们的惨状,在震惊和疑惑的驱使下问道:“为什么?”
秦光霁没有一次回望,只是一心追逐路云晓的方向。
片刻,他抬头仰望,将目光锁定在某个角落,回答道:“因为这不仅仅是玩家的噩梦。”
第203章 阿sue系列(14)
尽管焦尸的威胁已经解除, 秦光霁也从指南针的指引中得知了路云晓的位置,但想要到达头顶黑暗中的隐藏空间仍然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空间里的尖刺似乎与火焰同源,只是并不带有直抵灵魂的灼烧感。触碰到它时, 感觉像是一团火焰沿着尖刺传到了体内, 在身体里生根发芽,长出更多的小簇火焰, 使得那处肢体无法动弹。
大家不得不付出自己全部的细心, 竭力按捺狭窄空间带来的幽闭感和久不能破局的焦虑, 用尽耐心寻找出路。
秦光霁觉得他们像是被关进了中世纪西方的恐怖刑具里, 甚至比那还要恐怖,因为精神上的折磨更加难以忍受。
路云晓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 宛若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昙花一现的彩虹。
眼前世界充满了尖锐的敌意, 又在某个瞬间透露出与表象不符的犹豫。
密密麻麻的尖刺将几人驱赶到空间的中央, 却并不更近一步, 哪怕以它的威力, 完全再可以伸长一尺, 把这些企图颠覆世界的玩家彻底钉死。
秦光霁往前走了一步, 鼻尖几乎要碰到某根底端相对独立的粗壮黑刺的尖端。
他端详着这根顶端收缩得比针尖更细的刺, 看见它的顶端正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好像为自己镀上了一层违和的锋芒。
目光注视的第三秒, 这根黑刺开始晃动。它先是左右摇摆, 如同战士挥舞武器般, 表现出一种虚张声势的攻击性。
秦光霁并没有如它所愿将视线挪开, 而是更加认真地注视它。过近的距离使得他的眼睛无法聚焦,但表面看来十分认真的眼眸显然给对方营造出了坚持的假象。
它停止了摆动, 将角度重新摆正,开始下沉, 似乎是要做一个向上冲刺的蓄力。
一个呼吸之后,它果然向上猛冲,尖端的光芒由黑转白,好似流光掠影,将周遭一切微缩进这小小一点,原封不动地写进自己的芥子里。
它的冲锋停顿了,停在即将刺进秦光霁眼睛的前一刻。
它就这样戛然而止,毫无征兆的举动令空气有了轻微的凝滞感。
秦光霁还是没有挪动,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嘴角的肌肉向后拉扯,似笑非笑。
黑刺似乎被他的举动吓住了,率先投降,往里收缩了些,又向右摆动了些,使自己的尖端不再暴露在秦光霁的目光中。
但秦光霁并没有就此罢休。他猛地向前,甚至稍稍抬起头,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更加危险脆弱的喉管直接对准尖刺。
眼看双方就要相撞,秦光霁蓦然伸出的手和逐渐倾斜的身躯及时挡住了尖刺的闪躲方向,将它逼到退无可退,只剩下扎进秦光霁的喉管和撞进其他尖刺中两种选择。
它选了后一种。
尖刺开始倒向右下方,那是唯一一个秦光霁无法顾及的方位,因为那里并非空白,而是无数根集中在一起的小刺。
它的速度比先前任何一次的虚张声势都要快,如飞蛾扑向篝火,流星坠入海洋,是无可阻挡的自我毁灭。
毁灭终究没有实现。
它的坠落被一道寒芒拦下,银白的亮光照出了它的模样,被狭长的镜面扭曲成蠢钝的圆形。
是工兵铲。
秦光霁终于挪动了一步,不再是试探性的威逼,而是真正的理解。
他回到了同伴们身边,确认尖刺已经回到最初的位置后才抬起下巴将工兵铲召回手中。
他眯起眼睛环顾四方,将目标锁定在一段颠倒破碎的楼梯残骸上,对温星火道:“试试使用治疗技能。”
“精神治疗。”越关山补充一句。
温星火自然是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后,他才意识到秦光霁指的是什么。
他努力回顾他们一路走来所见的情形,脑中一点灵光忽然绽放,回应给秦越两人一个夹杂着恍然和骇然的眼神。
两个看破不说破的坏东西对仍在怀疑的温星火和懵懵懂懂的温星河展露出相似的微笑,以沉默给予肯定。
温星火没有再踌躇,他径直走到楼梯前,抬手释放出一个镶着金边的光团。
光团越放越大,等到离开手掌时已有皮球大小。仅看它与以往技能迥然不同的尺寸便可预见其中蕴含的治愈力。
光团看上去份量十足,但坠落时的轻微摆动撞破了它由光线构成的本质。它在众人的凝视中悠然飘荡,分毫不差地融进楼梯。
那一刻,光芒万丈。海量的光从楼梯的每一个崎岖断面中迸发出来,每一根尖刺的顶端都被这刺眼的光点燃,使这个压抑的空间在瞬时化作灿烂星海,而星海的中央是一团巨大的星云。
迅速绽放的光很快吞没了其他,如同一场微型的宇宙大爆炸,将众人的视野染上全然的亮色。
爆炸平息的那一刻,奇迹般的场景诞生了。
如宇宙毁灭之后重启的全新宇宙,一段崭新的楼梯取代了破碎,尖刺和扭曲不再是这个空间唯一的旋律。
几人相视一笑,皆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猜测被印证后的喜悦。
他们牵起手,一起迈上一尘不染的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高,越走越快。每当他们抵达一段楼梯的尽头,就会有更多的碎片携带着相同的光芒飞到他们的面前,组成一条长长的盘旋向上的阶梯。
已经不知走了多少步,阶梯仍未停下,好像是要径直接到天边,亲吻头顶仿佛无休无止的黑暗。
忽然,秦光霁的脑中响起了强烈的耳鸣。
他本能地皱起眉毛,捂住耳朵,随后飞速睁眼,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提起聆听的专注。
他听见了!
路云晓的声音已经变得如此清楚,就连每次敲地引发的震动都能被轻松捕捉。
他意识到,他们与路云晓之间只相隔一层薄薄的纸面了。
秦光霁又一次使用了指南针技能。这一次,指针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头顶。
不必再提示一句,温星火主动将治疗的光团送向上方。
久违的天光倾泻而下,将他们彻底包裹。
此刻,不再有黑暗,不再有尖刺,不再有阶梯,只剩下全然的解脱,仿佛置身于天然温泉,满怀氤氲。
当脚下重回坚实,奇幻的空间重新敞开。
他们看见了路云晓。
少年同样看见了他们。
他澄澈的眼睛里登时染上满满的喜悦,晶莹的泪珠闪烁着微光,如钻石般滚落下来。
他竭力克制住大哭的欲望,用手背抹去眼泪,向着他们奔跑。
他扑进了秦光霁的怀里,少年瘦弱的身躯撞上秦光霁并不结实的胸膛,好像被一颗鱼雷击中,登时便使他岔了气。
少年的喜悦立刻被慌乱冲散,他赶忙跳出来,愧疚地轻拍秦光霁的后背。
秦光霁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可没等他开口,便又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少年越发歉疚,简直就要急得哭出声来。好好的重逢就这样成了一场闹剧。
终结闹剧的是越关山。她苦笑着把秦光霁拉走,自己代替他站到少年面前。
她用目光扫视少年的体表,在少年红肿的指节上停留——那是他持续叩击地面的标志。
她牵起少年的手,轻抚破了皮的伤口,轻声道:“抱歉,我们来晚了。”
……
黑白灰的世界亘古不变,宛若走进一个浩荡的循环,将玩家们的命运扭转成一个莫比乌斯环。
兜兜转转,仍在起点。
“这次还是要用老办法吗?”温星河甩动手中绿色匕首,偏头问秦光霁。
秦光霁凝视着脚下大地,染红了整个世界的血色浪潮历历在目,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再次触碰到温热的血液。
他移开视线,眉毛轻轻颤动着,眼皮也在抖动。
他的手时而紧握时而放松,流溢的纠结持续了许久。
他始终拿不定主意,于是将决定权交给越关山。
沉默之下,越关山覆上温星河的手,轻轻按平她手中的匕首:“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云晓,”她忽然唤道,“还记得你是从哪个方位进入这里的吗?”
在毫无标记物的茫茫空间里寻找方向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好在脚下的黑色大地上还留着路云晓尝试脱逃时的痕迹。
他低头分辨了一会儿,抬起手斜斜地指向天边:“那儿。”
“好。”越关山点头,目光顺着那个方向延伸,脚下步伐不紧不慢地越过几人,站到最前方。
她一刻没有转头,甚至没有眨眼,只对尚且一无所知的路云晓说道:“一定要在通道打开的第一时间开启全体隐身。”
……
漫长的回声于耳畔消逝,率先落下的是滴滴鲜血。
纯白的天边出现了一个硕大的裂口,鲜血迅速充盈了两侧齐整的边缘,在狭长的角落里积蓄片刻,而后向外流淌,仿佛一只天眼流出了血泪。
越关山纯黑的眼眸成了最亮的明镜,幽深的漩涡沾染着天边的血色,从未变过的平静神色给人以诡异的非人感,更使直视双眼者产生极端的晕眩。
对视的一刹那,大地和天空同时震动,坚实不再,根根尖刺从地底生出,片片天空如玻璃碎裂,翩然而下。不同寻常的微鸣回荡得长久,好像极悠远处传来的恸哭。
那声音如此幽怨,极强的感染力令人不禁动容。
“就是现在!”越关山的喝声打破了一切朦胧的悲愁,象征隐身的灰雾和象征治愈的白金一齐诞生,迅速切断了周围的悲切。
当人为的屏障消散,世界重归平寂,只是天不再那样白,地不再那样黑,漫长的灰色不再那样沉闷,好像有一层朦胧的纱笼罩四野,模糊了一切。
在光与影的重新接洽中,再没有能留下活人气息的足迹。
第204章 阿sue系列(15)
路云晓是在混乱中被推下来的, 四个队友则是主动走上阶梯进入空间。这一次,当遮眼的光芒散去,五人没有因进入方式和地点的不同被拆散, 而是一起落入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华丽的吊灯兀自闪耀, 繁复的纹饰使人眼花缭乱。狭长的走廊里无数扇紧闭的大门分列在眼前,沉默中给人以无限的压迫感。
“居然又回来了……”温星河喃喃念着, 眼珠子散漫地左右转动, 脸上写着纳闷。
“倒也不能这么说。”秦光霁轻抚一扇大门上的金红浮雕, 淡然道, “毕竟云晓还没来过这儿。”
“唔……”路云晓却忽然陷入沉思,半晌, 轻轻道, “其实……我见过这个地方。”
他闭上眼仔细搜索记忆, 几秒内的混乱被一帧一帧地分离出来, 变成一张张模糊的幻灯片。过了一会儿, 他找到了那张只占据了三分之一秒篇幅的画面——那是在他彻底坠落之前, 他看见自己从一扇门中飞出, 落入另一扇敞开的大门。
这里, 就是两个空间的交界线!
而这就意味着——
在无数扇相同的大门之中, 有一扇门能够通往他们来时的地方。
那么, 究竟该如何分辨呢?
几人先是将耳朵和手贴到门上, 精神探知完全失效, 无法感受到任何的区别。
随后, 他们开启道具企图穿透大门,但不管是如何强大的穿墙道具都无法将这些看似单薄的木门洞穿, 甚至无法刮花哪怕一寸的金漆。
徒劳无功的沮丧令气氛再次陷入沉默,温星河甚至开始尝试用暴力破门, 但尖锐的刀锋弗一触碰到漆面,大门上附着的强力防护就将攻击弹开,若非温星河躲闪及时,恐怕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硬的不行,来软的呢?
温星火想起先前修复阶梯时的方法,将自己的治愈技能施加在几扇门上。大门迅速将白金光芒吞噬,随后便又没了动静,令温星火产生一种肉包子打狗的憋屈感。
姐弟俩先后吃瘪,相似的脸上是相同的垂头丧气。
那么这时候,其他人在干什么呢?
秦光霁曲起手指敲敲大门,越关山随即亮起精神探知接收大门的震动信息。两人一边保持着相当默契的节奏,一扇一扇地做着看似无用的尝试,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向路云晓讲述断连后他们这边的经历。
路云晓认真聆听着,听见越关山提及第一次被困住时秦光霁将刀刺入地面破局时,他提出了自己先前就存在心中的疑问:“那么,为什么你们刚才不用这办法了呢?”
“首先是位置的问题,”秦光霁手上没停,走到下一扇门的路途中回答道,“虽然表面上一模一样,但我们进入的空间和你被困住的空间其实是颠倒过来的。”
“关于这一点,我最初是从我们进入时的情况得出的。”秦光霁敲完门,仔细解释道,“如你所说,你是被抛进来的,只经历了短暂的悬空就摔到了地上,而我们四个则能够感受到一个完整的下坠过程。”
“这显然是因为引力的方向不同:如果把进入空间的位置看做天空,那么我们受到的引力是向下的,你受到的引力则是向上的。也就是说,和你见面时,我们脚下踩着的是上一次的天花板。”
“其次,你的经历也印证了这一猜测。”
秦光霁将目光偏向路云晓已经被温星火治好了的双手手,因为长时间用力叩击地面,他的指关节曾鲜血淋漓。
“你也曾尝试过暴力破局,你也使用过具有杀伤力的武器,但就像现在,它们都失效了。”
“或许是空间的意志长了教训,也或许是每次的进入都会导致空间翻转。总之不管怎样,能够被利器伤及的位置只在一个面上。”
路云晓恍然点头,不大好意思道:“我还以为是光霁哥你的技能特殊,能够做到普通武器不能做的事情。”
“不,”秦光霁摇头,看着变得有些懊恼的少年,正色道,“我的技能并不比任何人高贵,它们都有各自的缺陷,如果放到不合适的地方,那么它们和一堆破铜烂铁也没什么区别。”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忽悠窜出,一下打在秦光霁的脑门上,吓得他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抬手召唤武器。
预料之中的武器并没有出现在手中,秦光霁满怀疑惑,定睛一看——好嘛,原来人家早就出来了。
秦光霁感觉自己的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目光盯着还在他眼前晃悠着的小刀,上下浮动的刀身像是还在生闷气。
秦光霁内心十分复杂,既因为刚刚说了对方的坏话而有些心虚,又因为对方不受控的表现而感到不安。
于是,在道歉和训斥之间,他选择了无视。
他把目光从小刀上抽回,若无其事地迈向另一扇门,顺口道:“刚刚说到哪儿了?”
越关山好心地拍拍在原地打转的小刀,示意它暂时跟着自己,提醒秦光霁:“你的技能。”
“啊对了!”秦光霁打了个响指。
“就像我刚才说的,技能的使用需要一个恰当的环境。”
“其实一开始我决定使用它,”秦光霁对那柄逆子努努嘴,“也是也算是一种尝试。”
“这柄小刀的被动是:可以切割任何肉类。”
路云晓的目光蹭地亮了起来,他转了一圈眼珠子,登时想起了方才天空中淌着鲜血的巨大创口:“这说明——”
他用力一拍手:“说明这个空间其实是活的!”
大胆却可靠的猜测令他惊讶地合不拢嘴,无数被忽视的细节从记忆的角落里翩然跃入眼帘:天空创口整齐的断面、不断从更深处沁出的鲜血、还有能够被治愈技能修复的阶梯。这些真相犹如潮水冲刷海岸,将蒙尘的礁石洗刷一新,带来更深的思考。
“不,不仅仅只是活的,”路云晓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更直接的答案是:那个空间……那个空间是由□□组成的。”
秦光霁不置可否,默默地重复敲击的动作。
这一回,回应他的不再是敲在木头上的频率了。当指节叩击,回荡在耳畔的,是一种更加沉闷的声音。像是体检时医生用小锤子测试膝跳反射。
秦光霁和越关山相视一笑,两人的神情落入路云晓的眼中,引发更加强烈的恍惚。
“所以,不仅仅是那个空间。”他抬起头,盲目的眼神慌乱地寻找着队友们的眼眸,像是在海面上寻找一根不会沉没的浮木,“还有这里,还有你们来时的空间,甚至……”
“甚至是整个世界。”
————————————
“准备好了吗?”越关山温柔唤道,纯黑色的眼眸里已经泛起金色的微光。
“当然。”秦光霁转动手指,万千荧光聚而后散,为五人献上最纯净的守护。
隐身的灰雾再次降临,秦光霁按下把手,打开大门。
没有金光,没有黑暗,更不是灰色。
当大门洞开,强大但并不霸道的力量驱使着它脱离秦光霁的掌控,用缓慢均匀的速度折向背后的墙面,使面前世界的景象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他们看见的是一个房间。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卧室。
颇有年份的黄色橱柜、斑驳掉皮的软包床头、厚重的方块电视、堆积落灰的磁带,还有隔着铁栅栏在窗外摇曳的兰花。贴着蓝膜的窗户半开着,偶有微风钻进屋内,平直地吹到玩家们的脸上,带来陈旧的气息。
仿佛穿越回了千禧年代,每一样陈设都能激发年轻玩家们儿时的记忆。
眼前的平凡景象,象征着再也回不去的遥远过去。窗外的光懒懒地落下,照亮了窗帘上细碎的粉色花瓣。而就在身后,风穿过玩家,撩动水晶吊灯上的珠串,灿烂的光倾泻而下,耀眼的声响使人清醒,心中则愈发踌躇。
吱呀……
当双脚踩上木地板,悠长的呻吟使得脚步越发轻缓,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避开更多的纷扰。
如此场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秦光霁走在最前方,距离窗口仅仅两米。面前的书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阳光之下,升腾的飞灰如雾一般,只要轻轻一吹就能扬起朦胧的纱帐。
他扫视四方,发现这个房间四处都已蒙尘,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了。
砰!当走在最后的越关山也踏上棕红木地板,身后大门以毫不留情的架势轰然合上,使得不甚结实的铁框窗户有了轻微的震动,周遭灰尘飞舞地越发欢快。
房间并不宽敞,骤然挤进五个人之后更显狭小。
更要命的是压抑。在这个处处都是曾经的生活痕迹的房间里弥散着一种诡异的压抑,并逐渐发展成一种积蓄已久的悲伤。这情绪并不直接来源于人们的内心,而是一种外在的体现。好像是这房间主人残留的心绪在潜移默化中感染着外来者们。
不论真相如何,这种悲伤都令几位玩家心生警惕,并竭力调动起所有的精神抵御对方的侵袭。
啪嗒——
身后传来的清脆响动使所有人齐齐转头,搜寻的目光很快向下,与一个不知从哪个格子里掉下来的小画框对视。
画框里装着一幅儿童画,纸张的边缘略略泛黄,蜡笔的色彩则仍旧鲜艳,与周围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好像晦暗中的萤火般耀眼。
画面的正中央是一个穿着裙子的简笔小人,粉红色的蜡笔勾勒出她的曲线,黑色的头发蜷曲着散开,金色皇冠上嵌着一颗已经黯淡了的水钻。
不知为何,秦光霁觉得这副画有些眼熟。
越关山则观察着旁边高高的橱柜,看向画框的神色变得复杂。
“周围没有物品掉落留下的印子。”她思忖道,“这个画框是凭空掉落的。”
秦光霁挑了下眉,未置可否,默然地转过身,跨过队友们,蹲下身来近距离观察画框。
他凝望着画中的小人,忽然伸出了手。
“你要做什么?”越关山快语问道。
秦光霁没有收手,指尖已然与画框的边缘相碰:“尝试一下。”
“或许,这是一个信号。”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时间静止了。
房中的人们无动于衷地站着,没有呼吸,更没有眼神的流转,每滴血液的流淌都暂停了,每寸肌肤的活动都平息了。好像几具逼真的蜡像,在寂静中沉默。
窗帘的摇曳停在中途,风的吹拂戛然而止。灰尘不再舞动,光线不再游走,兰花细长的叶片不再有半分沙沙声。
一切都静止着,除了——画框中的小人。
她举起自己简陋的双手,踮起脚尖,拎起裙摆。她在沉寂中欢快地舞动,时而转圈,时而跳跃。
忽然,她停了下来。
在五双无神眼眸的注视下,她的裙摆开始燃烧,她慌忙地跑动起来,然而火越烧越旺,贪婪的火舌攀上整条裙子,继而啃噬她的身躯。她绝望地扑倒在地,拼命抓挠的手指在纸面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痕迹,好像画中人的血。
终于,无情的燃烧将她吞噬。她头顶的皇冠坠在地上,滚落到一旁,变得越发黯淡,很快化作一团黑色的焦痕。
熊熊烈火从纸上蔓延到纸外,那包裹着画中人的火竟打破了次元的障壁,将白纸灼出黑洞。
黑洞逐渐扩大,热烈的温度打破了画框的玻璃,并继续向外,点燃了木制画框。
一团火焰勃然升起,黑烟弥漫了整个房间,将所有光芒吞吃入腹。
第205章 阿sue系列(16)
雨后的空气湿润清醒, 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如同纯天然的净化器,荡涤着吸入了过多灰尘的肺部。
宽敞的街道上, 偶有还未蒸干的小水洼映照和煦阳光, 而后被一只蹦跳的脚踩碎,化作点点晶亮、粼粼波光。
人们循规蹈矩的生活并不被一场罕见的大雨干扰多少。雨过天晴, 店铺重新开张, 顾客三两现身。没有人知道大雨落下时他们的行踪, 就连他们自己也并不记得这场大雨的始终。E区的熙熙攘攘一如既往, 犹如一圈一圈走着的指针,一分一秒都没有改变。
唯一的异样, 来自四个站在一家店铺屋檐下的顾客。
他们仰望天空, 一尘不染的蓝色背景衬托着越发明亮的太阳, 强烈的阳光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甚至能使人短暂失明。
但他们执着地望着它, 哪怕眼前已是一片白茫茫, 也不曾挪动目光。
半晌, 其中一人低下了头, 声音颤抖:“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
……
人们的热情依旧, 走在街上, 所有店家都在竭力招揽外来者的注意, 花儿一般的面孔如走马灯般闪过, 每一张五官的排列组合都是那样迷人。
玩家们不为所动, 哪怕店员们如何殷勤,他们也没有给予一丝回应。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
匆匆掠过众多花枝招展的招牌, 一栋通体透明的建筑映入眼帘 。
那是他们上一次进入E区的落脚点:Ella的婚纱摄影店。
……
叮!
安装在大门上方的铃铛被敲响,扑面而来的冷气瞬间驱散了外界的炎热, 巨大的温差使人升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里变了。
变得更冷了。不仅是温度上的冷意,更是因为陈设改变而缺失的温馨感。
蓬松的婚纱和鲜艳的红裙减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颜色更加暗沉的衣服。华丽的珠宝首饰也消失不见了,许多个柜台都被清空,只留下铺着黑布的台面。
店里的客流量比先前更少,店员们的服务也不如从前热情。放眼望去,就像是走进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卖场,弥漫着一种敷衍的死气。
几人没有找到Ella,店员们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但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的他们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片刻,没有人上前和玩家搭话。
背后门铃再次响起,熟悉的嗓音引来众人的注目:“几位客人,需要帮助吗?”
是店主Ella。和先前相比,她的外形改变了许多。她的眉毛不再高挑,变成了平直的细眉;她的头发留长了,打着大卷散在肩头;她身穿一件有着长长拖尾的A字裙,脸上妆容也是和先前的夸张风格完全不同的柔和色系,若非一模一样的声音以及店员们毕恭毕敬的态度,简直无法将面前这人与先前那位向导联系起来。
大约是几人的注视持续得久了些,Ella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疑惑。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又问了一遍:“请问,几位需要帮助吗?”
她迈着十厘米的水晶高跟鞋优雅地走上前来,语气十分温柔:“我是这家店的店长,我叫Ella。”
……
当婚纱店中的馨香变得冷彻,一切曾盘踞在记忆中的细节渐渐复苏,生长出旧日的枝蔓,与现实的叶片纠缠。
以Ella的声音为基点,所有被破局的急切掩盖了的情景逐一再现,一砖一瓦、一花一叶,共同构筑起一个极其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新世界。
初见时的繁华仍旧存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招牌和装饰成了最好的遮掩,使人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里正是他们曾来过的E区世界。
也曾有过许多时刻的怀疑,比如烧烤店门前的大鱼缸为什么变成了冰柜,化妆品店招牌上的人脸为什么消失了,服装店外的红砖墙为什么刷上了白漆,茶餐厅门头的繁体字为什么被卡通画取代。
但大脑总是善于自我欺骗,为了一个更加紧迫的目标,其余的猜疑都会被暂时按下,甚至寻找各种理由加以粉饰。
非理性的世界里,解释变化再容易不过。造物者只要动动手指便能带来整个区域的骤变。而对于这世界里本不真实的人们来说,接受这些改变也如此轻松。
潜移默化间,玩家们的思维也被这种随意性影响,以至于不愿再细想种种,只将一切精力投注到当下。
他们降落于E区和U区的交界处,这一次,没有玻璃车载着他们,也没有向导领着他们。但正因为先前种种经历,因为亲眼目睹了U区的落后、E区的繁荣,以及在S区遭遇的敌意和攻击,他们的目标比那时坚定百倍。
世界的真相呼之欲出,而他们,正是要去戳破这层朦胧的窗纸。
……
昏暗的卧室里,时间的确停止了。人们的感知本该随时间一起暂停,他们本该成为几具蜡像,被时光的隔墙拦在变化之外,对其中发生的事情懵然不知。
然而,当时钟停摆,当风尘悬浮,人的意识并未消融。
恰恰相反,他们的视野越发明朗,他们的感知越发敏锐。
起初,秦光霁以为是隐身buff的功劳,因为他们正是依靠了路云晓的隐身技能,才会在离开黑白灰空间时被判定为一个人,从而避免被传送到不同位置的麻烦。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最好的印证来自画框中的女孩。她在框中翩翩起舞,简陋的笔画丝毫没有影响她流畅的动作,甚至能在她的跳跃和旋转中看见一种真实的生命力。
正是这种逼真的生命力的影响,她那双只由两个笔画构成的眼睛也变得无比生动。两个黑点组成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动着,尽管没有高光点缀,也能感受到来自她的注视。
她的舞动没有停止,但她的目光从未远离。她跳着欢快的舞蹈,眼中的悲伤却平等地覆盖在每个玩家的脸上——她看得见他们,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注视。
她是画中人,她也在观察着看画的人们。
不管是因为某个环节出错导致的意外,又或是来自某人的刻意安排,总之,他们在静止的时间里相望,他们完整地目睹了画中人的生死。
同时,在漫长的灼烧和死亡里,画中人的形象在记忆中复苏。
对于儿童画来说,通过五官辨别原型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可如果加上衣着和环境,情形便完全不同。
画中人身穿的蓬松纱裙、头戴的金色皇冠,以及她背后的闪闪发光的水晶路灯,都将线索引向同一个地方——Ella的婚纱店。
这是个并不令人意外的答案。从外部环境来看,E区的设计直接来源于游戏,是世界诞生的基石。而Ella的店铺则是其中最为闪耀的一栋,每个来到E区的人都无法忽视它独特的外表。
从内在来看,正如Ella所说,她是唯一一个能够穿梭三区的向导,她与玩家接触最多,与各个区域的联系也最为深厚,她甚至帮助四个玩家留在了副本内——如果不是拥有世界级的力量,她又怎能突破规则的限制?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显然都是特殊的。
而玩家们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采取措施,原因有二:其一,是秦光霁的指南针技能对她完全没有反应,这意味着她并非任务发布者npc,且和主线关联极小。其二,是越关山并未从对方的内心中读得任何特殊点。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对方的精神力防御较强,越关山只能看到被筛选过的片段。但由于前一点的存在,这个可能被大大削弱了。
在当时,两人并未对此投注太多的关注。未知的任务带来了极度的压迫感,和尽快了解世界构成相比,作为威胁性不强的npc,搞清楚Ella的身份只能算是支线任务。
后来,随着S区内的形势越发紧迫,几人不断在各个空间内穿梭,所有的关注都被投注到了有关世界真相的推断上,个人的命运变得微不足道,便被暂时遗落在回忆的一角。
直到画框女孩的出现,将一切发散的思考收束,回归原点。
……
面前人的形象与记忆中的Ella如此不同,更加糟糕的是,她显然并不记得他们。
秦光霁上前一步,看着Ella含笑的眼睛,问道:“请问,你就是那位能穿梭三区的向导Ella吗?”
Ella的眼眸很美。上一次见面时,她的眼里满是活泼,眸中的碎光如点点繁星般闪烁着,给人以心旷神怡的快乐。这一次,这双眼眸变得如水般柔和,那些如花儿盛放般的热烈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轻缓的涌动,宛若泛舟湖心。
秦光霁的询问好似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头,使得那份温婉有了些许晃动。Ella眨了眨眼,神情微变:“向导?抱歉,我并不是什么向导。”
哒——
细高跟踩在光洁的地面上,骤然引发的振动破坏了柔情,隐约展露出攻击性——相比于强硬的直攻,这种绕指柔的威胁更加棘手。
她走到玩家们的面前,膝盖微微弯曲:“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外来者,自然——不需要向导。”
头顶的射灯径直将光投射到她的脸上,细直的眉毛、卷曲的长发,还有嵌满水钻的长裙,都在这一道光芒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钻石的璀璨星光折射到了玩家们的眼中,伴以一阵魅惑的笑意:“记住,这世界从来没有外来者。”
馥郁的芳香萦绕,使人沉醉。
第206章 阿sue系列(17)
“别听她的!”
“醒过来!”
嘈杂的跑动声伴随着叮当的铃声, 四个身影匆忙冲进店内,高声呼喊道。
Ella转过身,挑起一边眉毛看着这四个闯入者, 眼中的笑意未变:“几位客人,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四人的气息还未平复,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站上前来, 声音中隐藏着压抑的愤怒:“Ella, 你还记得我们吗?”
Ella上下打量着她和她身后的同伴, 脸上显现出夸张的思考神情, 片刻后转变为恍然:“啊!当然!你们是隔壁理发店的店员。”
“不,”女生重重摇头, 几乎是咬着牙把话吐出来, “我们不是什么店员——”
“我们是玩家!”
“玩、家……”Ella用一种天真的语气念着这个词, 随后附上不以为然的摇头, “我可没听说过我们的世界里有这个身份。”
她眯起眼睛, 声音中的诱惑感如熏香般蔓延开来:“你们就是理发店的店员, 从来没有离开过E区, 更不是玩家。”
破碎的星光从她眼睛的罅隙间漏出来, 闪烁间越发迷人。
“这里没有外来者, ”像是要用重复的语句加强认知, 她话中的语调没有半分起伏, “所有人都属于这个世界。”
“不!”女生尖叫着捂住耳朵, 用力甩起脑袋, 想要将这些钻进她脑袋里的话驱逐出去。
她张开嘴,想要反驳对方, 然而,当她发出第一个音节时, 她的眼眸黯淡下来:“我……”
好像忽然忘却了一切,她呆呆地望着前方,眼中一片空白。
“我……我是员工,”她喃喃道,“我是玩…,我是E区的原住民。”
“我是员工……”
“我是……我是……”
“我是员工。”
自我的意识正在沉沦,苏醒的认知重新沉睡。眼看着四人的神色染上程序化的呆板,Ella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
她不再理会他们,带着蕴藏得意的面容重新转向秦光霁几人。
香气越发浓郁,熏得头脑昏昏涨涨,分不清天与地、海与陆,只有温柔的声音清晰地灌入脑中,搅动着混沌的思绪。
眼前的世界晃动着,灿烂的银河仿佛成为了一条真正的河流,旋转着流淌。温柔的声音在这时介入:“你们是E区的居民,你们不是玩家。”
“你们是E区的居民,你们不是玩家……”
“你们是……”
催眠般平缓的语调重叠着响起,带着飘飘荡荡的回声,仿佛投石入海后泛起的圈圈涟漪。
Ella凝望着秦光霁的眼睛,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问道:“你是谁?”
秦光霁呆滞地追随着她的目光,缓慢地抬起头,一点一点张开嘴:“我、我是——”
Ella的期待溢于言表,每一个音节的吐露都能加深她眼中的欣喜。
“我是玩家。”秦光霁终于念完了整句话,伴着Ella急转直下的嘴角。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重归清明。
他向前踏了一步,鞋底与大理石地面的碰撞宛如一声警铃,将所有人从混沌中唤醒。
“我们——是玩家。”
……
九双腿的踏步整齐得宛若方阵,纷至沓来的人声渐趋同声,踏上高空,坠入云间,将Ella环绕。
不知是何时开始,那组成高高围墙的人群开始旋转,每一张面孔都变得模糊。
有光从他们的背后打来,为他们的身形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宛若圣光普照。
Ella早已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她姣好的面容扭曲起来,长长的皱纹从各个角落迸裂,粗糙的毛孔浮出表面。凹凸不平的肉瘤破坏了她平坦的脸颊,挤占了她的眼窝和嘴唇,使得整张脸变得如月球表面一般崎岖。
“不,不,不是这样的!”Ella紧紧抱住头,打理得当的长发好像一团钢丝横竖支着,白色自发根开始蔓延,很快染白了全部发丝。浓密的眉毛根根脱落,睫毛如秋日落叶般扑簌簌落下,再浓厚的妆容也成了一面虚张声势的薄纸,只等待最后一次的戳破。
她手上、脸上、身上的皮肤都泛起了诡异的青紫色,挺直的脊背弯曲下去,细直的双腿呈现一种高低不平的畸形。
她蹒跚着扑上人墙,然而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的双手弹开。她尖叫着跌倒在地,被泪水融化的眼妆随着泪水流成浑浊的汤,沿着脸上的沟沟壑壑滴下,被洁白的长裙接住,留下片片脏污。
她倒在地上,再无力站起,只得勉强支起手臂,使自己不像蠕虫那样狼狈。
她低着头,忽然笑了,粗粝的笑声比用指甲刮黑板更加刺耳:“是啊,是啊!”
她仰起头,无畏地直视着头顶如天神降下的审判般的光芒。失去了阴暗的保护,她的脸显得更加可怖,可她毫不闪躲,甚至没有眨一次眼,好像要用这刺破所有的光将自己的存在钉死。
“是啊,你们是玩家,”她的嗓音不再悦耳,如老妪般沙哑,“那么……我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是……”
“我是……”
“我什么都不是。”
她又开始笑了,笑声嘈杂难以忍受,若是细细聆听,却能听出一种悲凉。
滴滴答答的血珠从她的身上滚落,那是她的泪。
她的笑声漫长如四季,如人生,仿佛春花被冬风吹落,少年死于苍老。
她终于彻底倒下,瘦得只剩一层皮包裹骨头的双臂再无法提供任何支撑,每一次的扭转都会引来生锈齿轮摩擦般刺耳的声音。
她曾尝试竭力伸长胳臂,去抓住哪怕一片衣角。但她失败了。她无力阻挡任何事。
她平直地躺下,长裙的拖尾自然地散开,没有一丝褶皱,洁白不再,却仍旧闪耀。她仿佛躺在了银河之中。
天旋地转的人影仍然嵌在视野的边沿,万花筒般的混乱哪怕闭上眼睛也无法躲避。
她发出一声叹惋,长长的吐息里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情绪,又仿佛单调如空洞。
……
死一般的心境之外,人们无声地站着,站位散乱无形,与那层人墙没有半分相似。
“这样对她,是不是有些残忍了?”温星河小心翼翼地揪住越关山的袖口,轻声问道。
越关山的眼眸中倒映着的并非Ella苍老的人影,而是一个漆黑的漩涡。
听到温星河的问题,她陷入思索,踌躇片刻,终于闭上眼睛,回答道:“但这才是现实。”
“现实的确残酷,逃避也并不可耻。”秦光霁缓慢地伸出手,却在指尖与黑洞相触的前一刻收回。
黑洞的黯淡将他的表情吞没,也隐没了他话中的不忍,他沉默着,深吸一口气,将话语填充完整:“但不管她经历了什么,都不该把无辜者纳入自己的困境。”
熊熊烈火伴以滚滚浓烟,极富侵略性的温度自黑洞中央飞速升起,带着好像要吞噬一切的贪婪将黑洞取代。
滚圆的火球里,蜷曲的火舌舔舐一圈瘦长轮廓,像是一道鬼影。它的四肢随着火焰的噼啪挥舞,表面好似覆盖着一层漆黑的碳粉,每次抖动都能带来火焰更加热烈的燃烧。
它的动作与画中女孩无一,却比她多了几分激烈。像是在跳舞,也像是在挣扎。
火焰并未蔓延地太远,一层透明屏障阻隔了它与外界,使得其中的舞蹈充斥着一种带着镣铐的悲情。
它跳着、舞着、奔跑着,然而不论如何挣扎,它都无法走出这片火海。
终于,她停了下来。
火焰从她的胸膛穿过,带来的并非烧灼,而是更深的空洞。
空洞很快扩展,熄灭了周遭的火焰。
火焰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一扇传送门无声落地。
像浴火的人儿张开新生的怀抱,也像不甘的灵魂展露野心的一角。
踏入黑洞,早已习惯的晕眩伴随着弥散的黑雾,仿佛走进刚刚扑灭大火的废墟,死亡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窒息的烟尘经久不散。
—————————
鸟鸣、虫鸣,叮咚流水、青葱树林。
如同走进某处藏于深山的秘境,湿润的水汽填满了胸膛和毛孔,又是新一轮的洗涤。
这是第几次了?
秦光霁细细回想着,似乎每一次的灼烧之后,都会迎来一场荡涤的雨。
好像并非只为洗去身上的污浊,更是要用无穷无尽的循环冲走某些植根于心底的意念。
身后传来唰唰的破空声,紧随其后的是落地踩到水坑时飞起的水花。
秦光霁听见温星火倒吸一口冷气,大概是被溅了满身泥泞,薛定谔式的洁癖又发作了。
“这是哪儿?”不是任何一个队友的声音。
“更深层的世界,”越关山的声音有些远,大概是落在了人群的最后,“你们或许也来过,只是记忆被消除了。”
“是吗……”那声音拖长了沉思的尾音,而后转化成沮丧,“我不觉得我们能到这一步。”
她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你们,单凭我们的能力,别说到达这里,可能这辈子都没法离开这个副本吧。”
话音很快转化为钦佩和感谢:“是你们带来的那场大雨让我们醒了过来,也是你们的保护让我们不再被Ella控制。”
“我们从来见过拥有这么逆天的精神力的玩家!”
越关山的笑里带着些无奈:“话别说得太早了,这一切还没结束,我们的能力终究有限,未必能带着你们离开。”
瘦高女生还想再说些什么,秦光霁打断了她们的交谈:“你们觉不觉得……这周围有些不对劲?”
女生的神色迅速转为警惕,她收起和越关山攀谈时的外放的情绪,沉默着飞速扫视四周,断言道:“太安静了。”
“不只是静。”越关山蹲下身,手指抵在一个枯死的树桩上,闭上眼,精神力凝聚的波光萦绕在他的头顶,逐渐汇聚成一个眼睛的形状……
“这里——有一股不属于我们的气息。”
第207章 阿sue系列(18)
树枝疯长, 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地组成密不透风的树冠,封闭了头顶的细碎光芒。
光源消失,本该陷入黑暗的世界仍旧清晰可见。
是一只眼睛带来的明亮。
它脱胎于越关山的精神探知, 然而那不过是一道残影, 是无形之手拨动琴弦带起的微波。
真正的它,拥有比任何想象都庞大的身躯。
不, 与其说是身躯, 倒不如说是倒影, 悬于天空的荷鲁斯之眼留下的余晖, 是世界之外的全视之眼投下的阴翳。
它从未离开,它一直注视着他们, 它看着他们跨越三区, 看着他们追寻真相, 看着他们走到这里。
它隐匿在世界的间隙里, 作为一种被窥探的直觉存在。直到当下, 终于露出真容。
在如此巨物面前, 人, 是多么渺小。
当巨眼的光辉投射到玩家们的脸上, 他们甚至无法直视它, 更不能看清它那满是光明的瞳孔中究竟写着些什么, 只能透过薄薄的眼皮, 看清它的轮廓。
一瞬的黑暗, 象征着它的一次眨动, 好像太阳消失般的黑暗顷刻笼罩,又在下一秒荡然无存。
脚下大地正在震动, 树叶纷然坠落,在地上铺成一层一层绿意的地毯。
地震持续不断, 大地龟裂,水土漏进地底,随之而来的并非新的坠落,而是冉冉升起的庞然大物。
哪怕以那只巨眼为背景,这倏然拔地而起的高塔也并不逊色。
这是一座古朴陈旧的塔楼,粗糙的石料构成了它的身躯,直筒筒地矗立着,周身毫无装饰。塔身没有窗,大风持久的侵袭在底部的石砖上留下道道刻痕,斑驳的苔藓写下了它所度过的孤独岁月。
将目光顺着攀援的藤本植物向上走,狭窄的屋檐蓦然收束,扎成一束高耸的尖顶。漆黑的塔尖同样朴素,巨眼的光从它的两侧擦过,只在极细的尖端凝起星光。
它令秦光霁回想起了S区火场背后的尖刺,只是比它们大上许多,也因着遥远,使人心中的危机感消退许多。
高塔的抬升只在片刻,几乎只是眨两次眼、吸一口气的时间,它便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它以巨眼的照耀为背景,以经久的岁月为身躯,向玩家们敞开。
透过敞开的双开木门,秦光霁看见了黑暗。
……
踏入高塔,阴森的风悄无声息地环绕脖颈,潮湿的雾轻抚皮肤,给人带来毛骨悚然的警惕。
塔内空间并不大,一米厚的外墙挤占了大部分的空间,剩余的位置只能堪堪容纳玩家们的行止。
大门自行关闭,黑暗并未降临,外界的风从看似密闭的石墙连接处灌进来,点点光斑环绕着人们,好似置身于星海之中。
头顶低矮,也没有楼梯,轻微的晃动后,秦光霁感觉到自己正在上升。
许多星光从眼前掠过,拉起长长的拖尾,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又有新的光点将其取代。
终于,星光不再遮挡视野,上升停止,全新的空间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个昏暗的楼层,但温度很高。
咕嘟咕嘟的声音回荡,循声望去,能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整齐排列着三口吊起的大缸,每一口缸的下方都是一团火焰。
三根木棒在缸中自行搅动,从中散发的气味也被搅合成一团,变得极度复杂。
秦光霁尽力分辨着,但他的鼻子很快败下阵来,只勉强识别出了一种动物性的气味,好像儿时农村的鸡窝。
偌大的空间只有三团火焰的照亮,大片黑暗包裹着火焰,如黑色的海水轻吻金色的沙滩,模糊了边缘。
搅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偶有几滴液体蹦跳着探进玩家们的视野,秦光霁看清那是三种不同的颜色:白色、绿色、紫色。
突然,绿色缸中的木棍停止了搅拌,紧接着一道红色的光圆滑地鼓起,迅速覆盖了整个缸口,并向外伸展,好似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带着新一天的炽热。
红光最终凝聚成一个红色的光团,脱离了大缸和火焰,在四周打转。
经过玩家们面前时,光团似乎被这些闯入者吸引,冲着他们的方向飞来。
光团越来越近,干燥的灼热越来越浓,但它最终撞上了一层横在玩家面前,同时挡住了他们的透明屏障,被像皮球一样远远弹开,很快不再执着。
它环绕一圈,将周遭一一照亮——除却三口大缸,这里空无一物。它回到自己诞生的缸前,向上飘向头顶的黑暗。
它很快融进了漏斗状的天花板,如经历了一场日食般,渐渐消失不见了。
红色光团消失的那一刹那,新的黑色光团从白色大缸中诞生,接着又是黄色,再是红色、黑色、黄色……周而复始、秩序井然,流水线般的诞生使人联想到外界三区,在被玩家们的到来打破平衡之前,它们也是如此自如地运转着。
“你们不该来这里。”苍老的声音有些熟悉,秦光霁回想过往,将这声音与骤然衰老的Ella联系起来。
然而,当玩家们的视线聚焦于声音的主人,回应他们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一张超乎所有人想象的脸。
好像蜡像融化后再次凝固,五官扭曲着重新组合,鼻子坍塌后被压扁,两个鼻孔像两个黑洞一样点在面部中央。没有嘴唇,棕色的牙齿一半裸露在外,口水在嘴角堆积,致使皮肤溃烂。眼皮上堆积着褶皱,眼睛的眨动变得极其艰难,混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没有光亮。
大大小小的红色斑块占据了脸颊和额头绝大部分的皮肤,隆起和凹陷的肉块抱成小团,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数千万年来的造山运动。
她没有睫毛和眉毛,稀疏的头发隐藏在兜帽的黑暗里。她的背部佝偻着,浑身上下被黑袍包裹,每一步的挪动都缓慢艰辛。
当她以这副面容出现在眼前时,相比于因非人外表产生的惊讶和畏惧,更多存在于秦光霁内心的是一种猜测被验证后的释然。
迷幻的世界里,人们总是喜欢用各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诠释自己的判断,比如剧本,比如游戏,但当他们着眼于现实,将猜测一个个排除、修改,便会发现其实自己所见的一切都已在其最表面的层次上给出了答案。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出现了同一个词汇:烧伤
它就像一把钥匙,串联起了先前一切。
为什么会有无端燃起的大火,为什么会有从火中诞生的焦尸,为什么他们无法扑灭火焰,连触碰都是禁忌。
其实原因很简单——火焰不止是某种攻击的意象,更是世界造物者的真实经历。
精神世界里,一切看似坚固的架构都建立在飘忽的意念之上,而情绪,就是精神海洋里最大的浪花。
那也是恐惧的武器。
至于为何如此确定面前这人就是创世者?
秦光霁叫停了她蹒跚的步伐:“在这里,就不必以这幅模样示人了吧。”
她的目光停留在秦光霁的身上,没有上下打量,只是持续地沉默。
秦光霁耐心等候着,直到对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
“早就回不去了。”她说道。她的语速很慢,断句吐字似乎有些困难。但她嘴部的每一次翕张都非常标准,透露出一种竭力掩盖异样的执着。
角落的大缸仍在一丝不苟地熬着,三种颜色的光交替出现,每一个光团都会来到她的身边跳跃,她也像对待孩童一样安抚着它们,目送它们飞向高空。
片刻后,光团的出现停顿了。
空间重新黯淡下来,她的存在也因周遭的黑暗而模糊起来。
“看啊,所有人都在向前,”她说道,“哪怕是这些虚构的人,他们也在向前。”
“只有我,”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在独属于她的世界里,她的情绪变得极富感染力,使秦光霁的内心也有了短暂的动容。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想象不出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摘掉了兜帽,用力吸气时气管里响起嚇嚇的声音,“当然只能用现在这幅模样示人。”
“你很坦诚。”秦光霁轻轻点头,未置可否。
如此平淡的态度,倒是让对方率先提问:“你似乎……对我的样子一点儿不惊讶。”
秦光霁耸了耸肩,看向她的目光没有夹杂任何与其相关样貌的异样:“早已经看清了的事情,当然不会惊讶。”
她挑起眉毛,不,应该说她挑起了那些堆积在本来该长着眉毛位置上的瘢痕组织:“什么时候?”
“从发现这个世界没有火的存在开始。”
“U区土著的记忆里不存在篝火,E区的烧烤店里也没有烤炉,所有食物的诞生都不经过加热这一工序,这显然不正常。”
秦光霁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居然这么早吗?”她的脑袋向前倾了些,脆弱的脖子支撑得艰难,青筋和虬结的红斑混杂起来,好像两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
“看来……”她的眼皮沉了下去,“我果然不擅长掩饰。”
“没错,你的确不擅长遮掩。”秦光霁毫不留情。
“你创造的世界里有很多漏洞,你规定的程序也经不起考验。”
“你一直追求的稳定其实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只要一点外来因素,就会带来极大的风险。”
“甚至还有你——”秦光霁径直看向她竭力闪躲的双眼,声音很冷,“你把自己的形象固定在灾难发生后不久,看似是一种坦然面对,实际上……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秦光霁快步向前,双手紧贴着屏障,极速缩减的距离令对方连连后退,逃也似的缩到三口大缸旁。
秦光霁不再说话,只静静等待。
她很快从下意识的逃避里醒悟过来,目光赫然。
“你到底知道多少?”她厉声问道。
第208章 阿sue系列(19)
如何看破一个人的恐惧, 只需要一点点剥开的真相。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秦光霁的话音平静。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你的想象。”
“我知道你在大火中被严重烧伤。”
“我知道你的家庭无力承担巨额医药费。”
“我知道你的身体落下了严重的残疾。”
“我知道你喜欢穿蓬松的纱裙,喜欢戴亮晶晶的首饰。”
“我知道你学过跳舞和绘画。”
“我知道因为烧伤,你的爱好被迫终止, 你无法上学、没有朋友, 也很久没再踏出家门。”
“我知道你始终无法走出那场毁了你人生的大火,更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于是, 你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赋予它你对真实世界的臆想和改编, 并让它按照你的期望运转起来。”
话至此处, 秦光霁终于停下飞快的语速,留下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
面前人及时抓住了这个话口, 紧随着秦光霁的话音, 爆发出一阵字正腔圆的笑声。
“呵, 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尖锐刺耳, 好像老式自行车上生锈的齿轮, 也像是几十年老店外斑驳的推拉门。
“不错, 不错。”她拍打着失去全部指纹和掌纹的双手, 砰砰的掌声沉闷如鼓, 背后的兜帽随着笑声颤动起来, 黑袍上的褶皱如同海浪潮涌。
“你的确看得很透, ”从大笑到阴森, 声音的切换毫无征兆, “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
“可是……”她猛然快步上前, 黑袍的下摆被风带起,残疾双腿的摆动全无先前的蹒跚, 快如闪电。
透明的屏障因着主人的情绪波动闪烁起刺眼的红光,从下方射来的灯光将她脸上的阴影打得极深,好像无数条水土流失的沟壑都浓缩到了一处,身临其境的恐惧是任何恐怖片都无法比拟的,从人类灵魂深处带来对丑恶事物的厌恶在这一张脸上展现地淋漓尽致。
屏障急剧收缩,红光和人脸一起消失,黑暗瞬时降临。狭窄空间里,惊魂未定的喘息此起彼伏。然而在下一次吸气伊始,红光重新出现,她的脸像是粘在了众人的视网膜上一般,哪怕闭上眼睛也无法甩脱。
她没有唇瓣的嘴裂开一条血色的口子,移位的五官共同组成扭曲的邪笑:“可是你们别忘了……”
“这里是我的世界。”
“我是世界的主宰,我有权支配所有——也包括你们!”
她的声音飘渺不定,仿佛幽灵游荡,附骨的森然从所有人的耳畔钻入大脑,深深印刻进心底。
她仍在笑着,她的笑声时而粗哑时而清脆,时而高悬云端时而坠入深渊。
闪烁越发频繁,彩虹般轮转的色泽比单纯的白光更具攻击性,众人不得不借助屏蔽道具躲避光线对眼睛的伤害。
然而不论他们如何搜索,不论温星河手中的刀和越关山的精神怎样追寻,她都没再展露哪怕一次身形。
她佝偻如枯槁的身躯彻底不见了,好像真的融入了黑暗。
噗通!噗通!噗通!
三道光线同时打亮不知何时转动到身后的三口大缸,三块重物落依次落入缸中,溅起三道高大的水花。
缸下的火焰熄灭了,缸中的沸腾并未停歇,灼热的水汽升腾着弥散四周,复合气味使人头脑发胀。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正在模糊,感受到皮肤上烧灼的痛楚,感受到喉管的干燥、肺部的刺痛。如同无形的烈火再度降临。
绿的、白的、紫的,三颗硕大的光团同时现身,它们悬停在空中,苍老的、幼嫩的、健壮的嗓音合为一道,组成同一个声音:“一无所知地活着,或是带着记忆死亡,做出选择吧。”
残酷的笑意存在于每一个字的末尾,人形的缺失将生硬的威胁供上神坛。
三道光芒之下,四个玩家的脸色急转直下,再诡异的色彩也无法掩盖他们眼中的恐惧。
“我们……”高瘦女生喃喃自语,细若蚊吟的声音里掺杂着真假交错的恍惚,“我们曾经到过这里。”
她的腿一软,不受控地跌到身侧的屏障上,原本冰冷的屏障变得如铁板一般,令人牙酸的滋啦声登时响彻。
烧焦的气味短暂盖过浑浊香气,但很快,尖刺般的焦糊味中便渗透进了动物性气息,与来自缸内的气体趋同。
女生无暇顾及自己手臂上的大片烧伤,她紧咬着牙,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淋漓鲜血。她拒绝了温星火的治疗,充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瞪着前方:“我们,我们就是在这里被消除了记忆,彻底迷失的!”
“别回答她,别放弃斗争!”她踉踉跄跄地扑到秦光霁的身侧,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我知道你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
……
疾言厉色的期待下,女生所收获的回应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秦光霁没有急于把她拉开,而是用最轻柔的力度安抚她因过度用力而痉挛的双手。治疗的白光随后而至,损毁了大片肌理的烧伤也不过比寻常伤口多了三分之一秒的治愈时间。
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三个光团的闪烁好似脉搏。从意外的烧伤起,它们的起伏比任何时候都要急切,而随着伤口的愈合,光团的闪动频率也愈加减弱。
反常的波动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眼里,情绪化的改变使得光团的压迫性不再那样强烈,反倒是在人们心底种下一道怀疑的种子。
光团若无其事地恢复原状,三种颜色的光从散漫到凝聚,同时打落在秦光霁的脸上,无声地等候着他的回答。
翻涌的气血很快平复,女生感受着周遭几乎成为固态的空气,看着神情复杂的秦光霁,心中更多了几分疑惑。
他轻轻拂去了女生仍搭在手臂上的十指,将其交到一旁的温星河手上。
他来到屏障之内与光团最为靠近的位置。挺翘的鼻尖和屏障贴得很近,干燥的炽热炙烤着他的皮肤,只要再近一步就能引起严重的烧伤。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三个光团,他的嘴角忽然勾起细小的弧度,修长的手指自身侧抬起,毫不犹豫地往屏障上探去。
金光乍现,猛烈的爆闪逼迫所有人本能地闭眼躲避,秦光霁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滞,停留在距离屏障只有一毫米的地方。
他轻哂一声,放下自己岌岌可危的手,后退一步,终于离开了那个令人揪心的危险位置。
“如果我选后者,你会如何?”他的声音不紧不慢,闲话家常般做出了决定命运的抉择。
四个玩家因他的选择而躁动起来,但话还未脱口便被越关山和温星火联手拦下。
别出声。越关山直视对方眼睛,简单粗暴地用精神入侵吩咐道。
光团的闪烁彻底停顿了,不同色调的光时而涣散时而紧缩,好似内心的赫然和焦灼,始终没有声音响起。
秦光霁不再等候对方的回答,再次开口:“你会杀了我吗?”
“你敢杀了我吗?”
“你真的——敢杀人吗?”
一连串的质问下,是秦光霁的步步紧逼,是屏障的节节后退,是光团的频频闪烁。
屏障正在放大,光团却在缩小,如此轻易地展露了弱势,只因为几句语气不甚严厉的问话。
秦光霁没有停下脚步,每一步的前进都代表着对方的新一轮溃败。当屏障终于将光团包裹在内,众人的眼前炸开了一场由白、黑、黄三种颜色构成的烟花。
细碎的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下去,三口大缸同时炸裂开来,已经蒸干了的粘稠液体邋遢地挂在底部的碎片上,没有流淌,只是静静地汇聚成一面污浊的镜子。
秦光霁走到镜面前,俯下身看着自己的面容被镜面照得模糊,声音里带着几分秋日残阳下的萧瑟:“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Ella姐?”
“还是……阿sue?”
秦光霁直起腰,嘴角的笑意夹杂着丝丝苦涩:“你先前问我究竟知道什么。我的确推测出了很多事情,比如你的爱好、你的经历。”
“只有一件事令我有些困惑:你的年龄。”
“你出生在九零年前后,当然比我更早,以生理年龄来看,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但在你自己的内心,你的时间定格在了儿时那场大火里。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或许得叫你一声妹妹。”
“当然,不论你认为自己应该是多大岁数,都不能掩盖一个事实——你根本不敢杀人。”
镜面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说话,但立刻被秦光霁打断:“别急着反驳我,请听我说完。”
“你自诩主宰,声称自己能决定这世上所有人的命运,可其实你自己也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
“最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是在第一次进入黑白灰空间时。”
“对于世界来说,我们是极度危险的变动,本应该被立刻驱逐或是杀死。”秦光霁对着泛起涟漪镜面说道。
“因为副本任务的缺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处于盲目的探索阶段,对世界之外的窥探,也就是你的观察不甚了解。你完全可以在U区就动手,又或是在我们进入S区之前拦下我们。”
“可你并没有。你只是一直观察,最后给我们罗织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甚至连记忆都没有消除。”
“你或许对游戏副本的分级不大了解。从D到A,越是高级的副本,boss所能施展的力量和制造的困难就越大。”
“而这个世界——是最高的A+级副本。”
“可是,从我们遭遇的困境来看,尽管有一次次的空间穿梭,但破局的难度都不算太大。这显然不匹配如此高的副本定位。”
“这奇特的现象导向了一个结论:身为创世者的你,并没有完全施展自己的能力。”
镜面沉默着,先前的抖动带来的波纹已经完全消失,像是死水般平静。
“我仍然不知道你和系统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玩家做些什么。”
“但我知道,这个副本一定是特殊的。”
“因为招来游戏的执念和导致执念的困境都来源于同一个人——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你。”
“你既是任务发布者,也是副本最后的boss。”
“或许,这也是我们没有接到具体任务的原因。”秦光霁深深看着镜面,好像是要透过这片浑浊,看见隐藏在背后的那双眼睛。
“连你自己……也没有真正直面过自己的执念。”
第209章 阿sue系列(20)
如同一瓶被打破平衡的过冷水, 凝结从液态镜面的中央蔓延开来。
冰花的伸展规律而绵长,完全封冻的冰面上不再有任何事物的倒影,只有冰冷的枝枝蔓蔓。
如果将变化赋予人形, 秦光霁觉得应当是一瞬的心悸和漫长的恐惧。
对方在恐惧什么?是哪一句话导致了如此剧烈的反应?
秦光霁不想深究。
因为——还不到时候。
做任何事都讲究张弛有度, 步步紧逼到此结束,该是给个甜枣的时候了。
退回人群的途中, 秦光霁与向前迈步的越关山擦肩而过, 目光短暂交汇时, 他们的神色如一。
从灼热到严寒, 只需一刹那的心境变换。当越关山来到秦光霁曾站立的位置,俯下身去凝视白茫茫的冰面时, 扑面而来的寒意几乎要把她浑身的血液冻结。
好在这并不影响她的声带和大脑。
尽管对方的生理年龄比自己还大, 越关山还是用上了自己做幼师时掌握的最最温柔的声线:“或许, 不必如此紧绷。”
她蹲下身, 向着冰面伸出手, 轻柔的动作和满载和婉的眼睛像是在安慰一个哭泣的孩子。
极寒的冰面随着修长手指的接近而越发收敛, 刺骨的寒意一点点消减, 待到手指真正触碰到表面时, 越关山便只能感受到在夏日里隔着包装触摸冰棍一样的冷意了。
如此温和的敌意令越关山眉眼的笑意越发浓稠。
“看, ”她轻声说道, “其实你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
“你不愿意伤害我们, 每次当我们意外受伤时, 你的情绪都会产生相当的波动。”
“你害怕我们的存在, 担心我们会彻底颠覆这个世界,这种恐惧成了你的盔甲, 也成了你的敌意。”
“但在这种敌意之下,是你的挣扎。”
“你在和自己的恶意对抗, 你不愿意被它控制,所以你的举动变得矛盾,你的思想也变得摇摆。”
“为此,你不惜伤害自己。”
“我们一路走来,那些阻挡我们的事物:火海、焦尸、牢笼……每一样都来源于你的精神。对于你来说,操控它们,意味着挑起你记忆里最痛苦的丝线。”
“从心理学上看,这种自虐行为往往是为了掩盖更大的痛苦。”
冰面猛地振动一下,单薄的边缘出现了轻微的碎裂,细小的冰块从中脱落,发出令人心惊的噼啪声。
越关山沉下眼眸,发现冰面上隐约有微光闪烁。
她看着镜中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短暂地合上眼,感受到从指尖传来的跳动,将真相披露:
“你不想迷失。”
“你不想变成这个世界的反派。”
“你拥有整个世界,但你想要的从来不是利用自己的权利毁掉什么。”
“你想要的是解脱,你想要跳出这个由你亲手打造的牢笼,想要回到真实世界。”
“正是这种渴望招来了游戏,也带来了我们。”
冰面的温度随越关山平缓的讲述升高。融化自边缘开始,缓慢地展开。
融化的三种颜色不再分明,而是彼此交融,汇聚成黯淡的灰。
冰面彻底融化的那一刻,越关山的手被轻轻弹开了。
有微弱的光从完全变为灰色的冰面上诞生,汲取着散落的液体逐渐膨胀。
从小小的光团,到完整的人形,只在一瞬。
黯淡的光消散得很快,白色纱裙和金色皇冠的衬托下,姣好的面容熠熠生辉。
大约只有十岁的女孩蹁跹落地,双脚站定时,所有的光芒都在她一人身上盛放,极致的美使人难以挪开双眼。
然而下一刻,出现在那张脸上的是极端违和的恨意。
“别用那种让人恶心的语气和我说话。”她愤然道。
她张开双臂,根根冰刺从地底长出,向上伸展片刻后纠结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她端坐在牢笼顶端的宝座上,睥睨脚下众人:“我从来不想离开。”
她勾起手指,一团火焰在指尖绽放,又随着手指的转动而飞速旋转,飞落在坚冰之上。冰没有融化,火没有熄灭,本不相容的二者奇迹般地共存,好似一只火红的蝴蝶栖息在蓝色的树枝上。
她打了个响指,更多的火花从冰刺上长出,宛若无数朵玫瑰的诞生,热烈中掺杂着糜烂。
“我是世界的主宰,”她声音高亢,不自然的尖锐破坏了面部的美感,显得偏激而扭曲,“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我热爱这个世界!”
“而你们——”她轻蔑地指着玩家们,“不过是些被游戏挟持的可怜虫,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恶意的笑如无数条虫子爬满了她的面孔,她收束五指,一切冰的造物顷刻消弭,大片雪花包裹着燃烧的火焰飘忽飞落。
火一样的雪飘落在她蓬松的白裙上,使白纱滴滴答答地融化,内里的丝绸面料紧贴着她的皮肤,染上了血一般的色泽。
她翩然落地,茫茫大雪龙卷一般将她包拢,遮盖了她的旋转。朦胧的雪很快被新的火焰取代,它们交融着凝成一捧烈焰,一把被她紧握着的燃烧着的长剑。
她头顶的皇冠不知何时变成了玫瑰花环,红色高跟鞋的每一步都能在地上留下一片灿烂星河。
她的身躯仍旧那样瘦小,可是盛放的气场使人不自觉地忽视了身体的稚嫩,油然而生的是对危险事物的敬畏。
她平举手臂,熊熊燃烧的刀尖吐出长长的火舌,炙烤着周围的水汽,使得气温再度回升。
她天真而残忍地眨着眼睛,声音里透出虚假的甜蜜,好像是一个孩子正在对着大人撒娇:“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救世主吗?”
她的目光在秦光霁和越关山之间徘徊,哪怕世界之外的旁观者都能轻易看出那视线中蕴藏的愤怒:“你们自诩看透了我,用那些高高在上的话来劝说我,以为这样我就会乖乖放你们离开?”
他们没法回答她,因为目光中的愤恨已然化作实体的窒息,将他们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长刀猛然劈下,火焰噼啪作响,脚下大地片片破碎,无数簇火苗从裂缝中生长出高耸的枝叶,新的牢笼诞生了。
“做梦!”她大笑着,长刀从她的手中坠下,在空中散成无数只火的蝴蝶,翩跹飞往高空
她的目光陡然变成了极度的冷酷,好像从中蔓延出许多条来自极地的冰河:“不过,有一件事情你们说对了。”
她停顿了一刻,漫不经心地把玩自己长长的指甲,淡淡说着:“我先前的确没有发挥出自己真实的力量。”
“但现在,也该让你们这些蠹虫见识见识了。”
她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自己的手上,轻轻朝着青葱般的指尖吹了一口气。
熊熊烈火在每一个玩家的身旁长成高高的火墙,低矮的天花板早已被无尽的黑暗取代,哪怕火焰也无法刺破。
浓烈的黑烟模糊了视野,晃动着的空气里,一切存在都被抹去,唯有火焰之外的小小身影格外清晰。
她放肆地笑着,踮起脚尖,在这些被她轻易困住了的人们身边毫无桎梏地跳着最优雅的舞蹈,好似一朵长在地狱的曼殊沙华,绽放着自己极致的美丽。
不需要舞曲的协助,更无需场地和灯光,她在火焰里穿梭。火苗点燃了她的裙角,为她的跳跃戴上明艳的拖尾,黑烟包裹着她,好像旋转着亲吻她脸颊的纱幔。
她不再说话,更不再看什么人,她只是舞动着,每一次的舒展、每一次的跳跃、每一次的俯仰,都代表着一道枷锁的诞生,以及一个区域的毁灭。
秩序正在崩塌,绝望正在蔓延,极度动荡的情绪如同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每个玩家的咽喉,灼热的火焰像爬藤植物一样锁住了他们的四肢,使他们被迫目睹外界发生的一切。
三区的覆灭如流水般涌进瞳孔,他们看见U区的草原被深谷吞噬,岩浆喷涌而出,将土著们的居所烧成灰烬;他们看见S区的超级工厂被巨力碾压成数不清的铁片,冰冷的机器疯狂挥舞,在自相残杀中变为废铁;他们看见E区精致的楼房纷纷倒塌,靓丽的门脸和招牌粉身碎骨,支离破碎地反射着明媚阳光。
所有的童话国,所有的田园牧歌,所有的反乌托邦都在一场舞蹈中毁灭了——她亲手毁掉了自己搭建的世界。
她在向众人展示她真实的力量,身为一方世界的主宰,只需要弹指一挥便能造就这转瞬的毁灭。
就像一个孩子在沙滩上堆叠营垒,轻轻一推,就能毁掉它。
世界的秩序被拆除,一切美好的残酷的都溶解成了最初的一点,来源于一个女孩精神世界的闪耀灵光。
那点光斑如星辰般璀璨,它成了女孩头顶花冠上的一颗宝石,随着她的挪转,伴着火焰的燃烧,也跟随着渐渐归于一体的世界意志,更加明亮。
终于,在一阵仿佛永无止境的旋转中,它回到了女孩的手中。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来到了玩家们的视野中心。
她高举着这团明光,好像一位收藏家向众人展示自己最为得意的藏品。
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波光粼粼的眼中倒映着火焰的光辉,也映着她心中的严寒。
她走在火焰里,无情的火早已熏黑了她的衣裙,浑身的皮肤却仍旧完好。
她的面孔时隐时现,无风自动的火焰不时将她吞没,又在下一刻将完整的她交还给黑暗。
她在明暗交接中捧起那束光芒——不知从哪个瞬间起,它变得黯淡了。
终于,这个曾经辉煌过的庞大的世界在造物者的手中化作一捧飞灰,彻底消散了。
“世界毁灭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不过是一朵花的凋零、一片叶的坠落。
“下一个,该轮到你们了。”
第210章 阿sue系列(21)
咚、咚、咚……
是如鼓的心跳, 还是死亡的脚步?
又或是……二者兼有。
秦光霁已经分不清了。
好像重新回到了E区的火海,却比那次更加难以脱逃。
炽热的火焰近在咫尺,它毫无保留地锁住了他的一切, 让他被迫地接受一切。他亲眼目睹了世界的覆灭, 更要领略死亡的降临。
他看见女孩越走越近,看见她艳丽的笑颜, 看见那颗曾代表整个世界的光团在她的身边跳着灰烬的舞蹈, 看见她的每一次前行都带着长河般绵延的血。
看见她被火焰灼烧时眉眼间无法遮掩的痛苦, 看见她毁灭世界时颤抖的双手, 也看见她那颗始终不曾平复的心脏。
她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轻松,她也会痛, 也会踌躇, 也会恐惧。秦光霁从来深知这一点。
好像一只被好心人捡走的流浪小猫, 长久以来的戒备心难以消弭, 孤独和痛苦只教会了它如何以牙还牙。哪怕面对温柔也会下意识地亮出自己的尖牙利爪, 自己唯一的武器。
她是一根紧绷着的弹力绳, 明知自己不该如此激动, 明知对方并不带有恶意, 却也恐惧真相彻底披露, 绳子被松开后带来的无可挽回的变故。
越关山说得没错, 习惯自伤, 习惯用痛苦塑造自己的坚强, 这恰恰说明了内心真正的脆弱。
然而, 隔阂的茧已经诞生,单纯的劝说已然失败, 面对如此尖锐且迫切的矛盾,他们又该如何破局呢?
……
秦光霁一言不发。
灵魂和□□几乎脱节, 他能感受到火焰染上身体的痛楚,可痛苦并不尖锐。他也能发现喉咙里、眼膜里被飞舞的黑烟附着的模糊,可周遭仍旧清晰。
好像是隔了一层厚障壁般,将那些会对他的精神造成真实伤害的东西通通排除在外,使他的灵魂清澈如初。
在这份清澈的背后,秦光霁看见了犹豫。
哪怕话说得再狠,哪怕如何拿死亡威胁他们,她也没有真的下定决心。
大火改变了她的容貌,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却无法改变她骨子里对善良的追求。
她越走越近了,她脚下的火焰变小了,晃动的火苗如同她摇摆的心境,不安中夹杂着骑虎难下的恐惧。
预告中的报复迟迟没有落下,秦光霁看见她闪烁的身形,不再前进,而是久久未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大家几乎要习惯了这种分离开来的痛感。外放的情绪又一次钻进了玩家们的脑海,使人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绵延的窒息。
她在焦急,她在逃避,她在后悔。她想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够顺理成章地帮她摆脱现状的意外。
从很久之前起,秦光霁就在等候这个机会。
于是,他抬起眼眸,问道:“你忘记Ella了吗?”
秦光霁并不知道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女孩是如何反应的。因为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灵魂分离的感受荡然无存。
眼前被黑烟蒙上朦胧的面纱,再看不清任何事物,只有颤动的火影萦绕周身。
喉咙变得很干很紧,每一次的发声都像是在用声带直接摩擦地面。
但他仍在继续:“你忘记那个被你赋予生命,被从你身上剥离,给予了你的所有期待的Ella了吗?”
沉默。
唯有火焰的噼啪声持续不断地唱着:啪、啪啪、啪、啪啪……
仿佛无休无止的单调节奏,像在一望无际的苔原上奔跑的老马。
没有否认,没有嘲讽,更没有愤怒。
只有沉默。
在这种诡异的压抑气氛里,在所有的感官都被压制的空间里,秦光霁却感受到了她越发强烈的存在。
好像有什么生命力极强的存在正在从某个枷锁中挣脱出来。他听到了无数根铁链的哗啦作响,听到了几乎耗尽力气的成虫从困住它数日的茧中一点点脱出,听到了被压抑数年的真实的渴望高高地扬起手掌,在冰寒的风里执拗地挥舞。
是女孩彻底放开了自己的感染力,当她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不再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不再拒绝一切真相,不再用放肆却脆弱的言语武装自己,不再让自己重临火海,不再尝试用自伤来遮掩痛苦。
她向众人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最卑微也最真实的一面,只因为一个名字——Ella。
秦光霁发觉自己的发声不再艰难了,他看见眼前女孩的面容,仍旧模糊,却不再拥有任何针锋相对的敌意。
他看见了一种懵懂的茫然,好像一个孩子误入陌生的森林,她望着其中的一草一木,脑海中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完全的空白。
她是在看着秦光霁。准确来说,是在回味他所说的那句话。
Ella,一个熟悉的、曾被认为无关紧要的名字。
不论是秦光霁的道具还是越关山的技能都给了他们同一个答案——Ella和任务并无关系。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一个和任务无关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和玩家接触最多的向导,为什么会欺骗四个玩家,又为什么会和深层世界有关,为什么会成为他们通往真相的大门?
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技能和道具没有欺骗他们。
身为向导的Ella是整个世界里最鲜活的npc,不同于其余那些被规定好了人生的npc,她是自由的。她可以带着玩家在三区间穿梭,可以和玩家们肆意交谈。
不论如何观察,她都是如此活跃,如此真实。
可如果,这种鲜活是一种伪装呢?
如果,她并不像她表面看上去那样真实呢?
指南针也好,读心也好,其实它们都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前提条件——它们的作用对象,必须是拥有灵魂的生物。
那个将他们带出U区的热情向导,那个在世界重启后矢口否认玩家身份的优雅店长,她真的……拥有灵魂吗?
如果说这个问题在一分钟前还只是一个存在于脑中的猜测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在女孩的沉默中得到了证实。
Ella和npc们不一样,她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而是由女孩亲手塑造的躯壳。
她会用这个躯壳领略她的世界,也会用这个躯壳和来自天外的玩家交谈,从那些外来者的口中得知那个她已经无法看到了的世界。
Ella不是人,而是一双眼睛。
“你毁灭了世界,你认为它是你的所有物,觉得你可以随意捏碎它,然后再一次搭建它。”
“你不属于那个世界,更不把世界中的人放在眼里。你可以为了逻辑的通畅而亲手捏造整个S区的恐怖氛围,也可以让U区的土著永远停留在茹毛饮血的时代。因为在你心里,它们都不是真的。”
“但是Ella呢?”
“难道她也是一段虚假的精神片段,难道你真的甘心毁掉她,毁掉你仅剩的眼睛、唯一的窗口吗?”
火,仍在燃烧,滴滴答答的水声逐渐遮盖了火焰的呼啸。
女孩的面孔被完整地展露了出来,那双从来清澈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汇成了一条狭窄的小溪,渺小地顺着那些生长着火焰的缝隙一路蜿蜒。
它们被火焰炙烤,很快被蒸发成几粒白花花的盐粒,但很快便有更多的溪流从更广阔的地方汇聚来,它们无畏地向前,冲入火海,被火焰蒸发,又或是将火焰熄灭。
从这一场细无声的争锋相对里透露出来的勃勃生机,正是来源于女孩脑海中两个念头的战争。
它们被外化成了火与水的此消彼长,使蒸发和熄灭成了此方空间中唯二的争斗,也使得女孩的心境不再需要任何言语的赘述。
秦光霁无法用自己贫瘠的语言来形容她此刻的模样。她似乎融化了,变成新的河流和火海,彼此分离,又在下一刻重新凝聚,矛盾的思想被强行挤进同一个躯壳,一边是决绝的毁灭,另一边则是源自心底的对解脱的渴望。
她已经期望太久了。
大约是从那场火灾之后,从她开始搭建这个精神世界开始的吧。
残酷的现实将她引向封闭,使得她更倾向于塑造一个完全自洽的世界,一个可以让她沉浸的世界。
她做到了,这是个几近完美的地方,完美的循环、通畅的逻辑,甚至还有那么多活生生的居民——简直像个真正的小世界。
她曾经尝试让自己相信这一点,相信她的成功。
然而,不仅初入的玩家们能够看清其中的错漏,在沉溺于自己的成功的缝隙里,她自己也看见了。
这从来不是个完美的世界,它不过是一个更大一些的生态球,一个哪怕当下平稳,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崩溃的粗陋系统。
她也尝试自救,尝试通过各种方式为她的世界打上一个个补丁——S区的监狱、U区的排外,还有火海、焦尸、黑刺、黑白灰……这些隐藏在风平浪静的三区循环之下的特别的事物,都是她争斗过的痕迹。
当然,还有Ella:她的眼睛,她的窗口。
事实上,并不需要向导这一角色,富有经验的玩家们一样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探索世界。对于玩家们来说,这种福利是赘余的,更是一种来自未知立场的桎梏——就算对方自称向导,谁又能保证她一定始终站在自己这边?
因此,在向导的身份之下,Ella还肩负着另一个任务。
和玩家接触,探知外界的信息。
世界日新月异,二十年光阴弹指一挥,千禧年的一切只被梦境保留。所有人都在前进,只有她被困在其中,茫然无知。
她想要知道外界的一切,想要知道时光带来或带走了什么,想要知道她该如何修补世界,该如何留下,该如何出走。
这就是Ella存在的意义,也是她招来游戏注目的坚持。
所以,这个副本里没有任务,有的只是一个独自坚守了二十年的女孩的盼望和孤独。
第211章 阿sue系列(完)
事情本该如此。
世界本该如此。
那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的抗争变成了扭曲的封闭?为什么她的补救变成了绝望的灾难?为什么她赋予了Ella探索的意义, 却要在将其完全推翻,将她隐没在一个普通精神体的皮囊之下?
在这二十年的岁月中,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又改变了什么?
那个在画框中跳舞的女孩不见了吗?
这个在火海里哭泣的女孩又是谁?
女孩、Ella、向导、火灾、燃烧、熄灭……她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太久了, 精神的世界飘忽不定,哪怕最微小的一颗沙砾都能引发一场或多场庞大的危机。
或许, 正是她的自救导致了这一切, 或许从一开始, 她就走错了方向。
玩家的到来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浪, 它们冲上沙滩,带来清凉的海水, 也带来源自大海的生命。它们泛起白色的泡沫, 短暂地覆盖金黄的沙滩, 将其染成深色。
他们很快又如潮水般褪去, 无影无踪。
然而它们的存在并非了无痕迹, 当海浪本体消失在无垠大海, 它的冲刷给沙滩留下的是石头、贝壳、水草、垃圾。它们也带走了许多:沙石、泥泞、落叶、果实。
和玩家们的接触中, 她学到了很多。她看见了世界日新月异, 看见了时光飞速流逝, 看到人们步履匆匆, 看到她曾肯定的、否定的, 都被岁月的笔触更改, 变得面目全非。
她读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脆弱。通过Ella的眼睛, 她本想改变自己,缝补自己, 却发现单凭个人单薄的努力根本无法达到完全的拯救。
她的世界是建立在没有牢固根基的精神之上的,就像是把一栋摩天大厦搭在了一只蚂蚁的背上。总有一天, 它会崩塌,会将组成它的一切,包括那只作为地基的蚂蚁一起压垮。
她曾经寻找出路,却发现其实从来就没有出路。她一直走在莫比乌斯环的纸面上,却从未想过只有撕掉它才是真正的解脱。
当她在对真实世界一角的窥探中得知这个答案时,无可避免的自我诋毁和自我封闭也就诞生了。
人总是不愿轻易相信自己做错了什么。
作为外来者,玩家们能从她的眼中读到深刻的自省,但对于过去十几年间的女孩来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才是她生命的主旋律。
她封锁了Ella的探知欲,只保留了她作为向导穿梭三区的功能。她也不再招揽高等级的副本,只接收浅显的任务。在这些任务里,不会有任何触及世界深层的内容,反而能够凸显表层的繁荣。
……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享受这种生活,一成不变的循环,偶然夹杂无关紧要的插曲。低等级的玩家们一茬一茬地来,一茬一茬地走,不怀疑什么,更不改变什么。
直到两个意外的诞生。
是的,如今站在女孩面前的两组玩家就是她眼中的意外。
在这场单方面的输出中,她终于返还了他们被夺走的记忆。
事实上,他们那时的举动比秦光霁几人要激进得多。
他们毫不克制地点出了这个世界的弊端——刻板的区域划分、简陋的五官组合、单一的社会形态和人物设定……每一点都是在对准女孩内心最无奈也最痛恨的角落。
在最初,与十几岁的同龄人相较时,她的世界或许能予人震撼,因为她的世界比远比他们的广阔,她的思想也远比他们的深刻。
可当岁月无情走过,当曾经和她同龄的伙伴走到壮年,当一茬茬年轻的玩家走进她老旧的世界,她发现自己早就落后了,且这种落后无法通过对玩家们的简单学习弥补。
她必须走出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推翻原有的设计,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过去的记忆里,四位玩家从未放弃过劝说。
可是他们失败了。
他们的任务失败了。
就连他们自己,也被困在了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里。
有些讽刺的是,为了完成任务,或是为了达到拯救,玩家们把女孩的世界说得一无是处,仿佛他们再晚来一刻世界就会彻底毁灭。
可实际上,他们正是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度过了相当漫长的岁月。
或许,女孩正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辩驳:看啊,我没有那么糟糕,我的世界也没有,我可以一直养着你们,也可以让世界一直运转,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
在这里,没有人关心外界的纪年,因而秦光霁并不知道这场“囚禁”究竟持续了多久。
或许是两年、三年,或许是八年、九年,或许更长,或许更短。
但秦光霁知道,自己,以及他的同伴们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虽然同样看出了世界的种种错漏,他和越关山也没有将其作为攻击女孩的手段一一道出。
因为真正阻挠她的,不是那些错处,而是她始终选择逃避的内心。
只有跳出牢笼,跳出逃避,才能看清她的痛苦,看清这二十年来她究竟被困在了怎样的境遇里。
Ella,就是这样一个跳板。
秦光霁不愿意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拯救”。她的人生只属于自己,玩家们只是匆匆过客,没有资格评判她的选择。
他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想拨开遮蔽她数年的云雾,让她发现——其实自己早就找到了解脱的道路。
是的,这条路就在Ella的身上,在她很久以前就否定了的自救上。
她说自己不相信未来,因此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模样,可她赋予了Ella自己的五官,如果没有那场火灾,这将会是她的样子。
她说自己不想出走,可她给了Ella向导的位置,给了她和玩家接触的权力,更给了她活泼的性格,给了她自己梦想的职业和曾经的爱好。
她说自己对世界没有感情,可以随手毁灭它,可是当提及Ella,她便轻易卸下了自己所有的伪装。
其实Ella就是她对自己的期许。不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她封闭了自己多久,在她的心里,这份期待一直都没有改变。
所以,为什么不去追呢?
为什么……不把期望变成现实呢?
火灾摧毁了她的容貌,带来了终身残疾,之后的治疗花光了家庭的积蓄,带来了贫穷和分离。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头脑仍然灵活,她的思想依旧清晰。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设计出了那么多美好的、原始的、冷酷的事物,那全都源自她绝佳的想象力和创作力。
她可以做到任何普通人能做到的事,甚至比他们更好!
……
火海已经熄灭了,世界重归宁静,只有淙淙流水将他们环绕。
黑色的大地上冒出了许许多多嫩绿的尖角,这些从废墟中长出的生命顽强地站在人们的眼前,哪怕微小得如一根针尖,哪怕脆弱得经不起一阵微风,它们也仍旧执拗地存在着。
秦光霁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凉,那种令人心情愉悦的凉意是从女孩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改变了自己的样貌,不是完好无损,也不是面目全非的老妪——是她自己的样子。
三十岁、身体消瘦、头发稀疏。大火的痕迹清晰地烙在她的身上、脸上,凹凸不平的皮肤好像一大块肥肉。左小腿萎缩变形,右手小指和无名指被截断。
但她的眼睛仍然明亮。
好像两颗黑珍珠,闪烁着来自天边的光芒。
也许,她只是想要一声鼓励。一句对她过去努力的赞扬。
她丑陋,她固执,她偏激。她伤害自己,困住玩家。她曾自救,却败于对自己的否定。
她的世界看似复杂,实则是由同一个主题贯穿始终。
她想走出大火。
她想重生。
————————————
玩家的意义在于改变。
他们在各个世界里穿梭,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痛苦。
他们是游戏的雇员,怀揣着对积分和离开的渴望来到一个世界,不论目的如何,他们都或多或少给世界带来了转变。
大约是因为没有确切的任务,无法提供任务完成的准确指示,离开副本的传送变得格外漫长。
秦光霁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回忆了。
他回想着自己经历过的几个副本,想起87号“me”,想起护林员老头,想起死于矿井的女孩们;还有动物世界里的抗争,粘液世界里被剧本操控着的进化。
当然,还有两位正在度过崭新人生的“冰淇淋”。
他们在他的脑子里鲜活地跳动着,记忆的完整程度令秦光霁吃惊。
自从进入游戏,他的记忆变得格外好。
就好像过去二十二年里,他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筛子下,记忆从那些小孔里漏下来,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够被他触碰。
他记得那场台风,记得自己的研究方向,记得父母和哥哥的头衔,记得外公外婆家的老房子。
但他记不清自己是坐什么车回到老家,外公的葬礼上他有没有哭,初中时他怎么应对校外混混的霸凌,高中同学和他表白时他如何拒绝。
哪怕是近几年的事情也十分模糊。他不记得自己填了多少个高考志愿,不记得父母有没有劝说他把他们任教的学校填到前面,不记得大一第一次下田时种的是什么,不记得他的第一把锄头长什么样子,不记得指导他的导师年纪多大。
如果人生是一篇论文,那么他只能填好一个目录。
现在,筛子被移开了,他真切地接触到了记忆的洪水,不是片段,不是粉末,而是完完整整的大海。
他记得这几个月来他经历的所有事,他记得每一张迥异的面孔,每一个不同的性格。如同拨云见日,他第一次拥有了自如调动记忆的能力。
就在这份喜悦里,传送停止了。
眼前的世界明亮异常,硕大的白屏彰显此刻的位置:结算空间。
但站在这个空间里的除却秦光霁五人,还有那四个玩家。
第212章 休息区(1)
这一次, 没有斗大的黑字在白屏上滚动,有的只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一方天地,好像那个玩家们来自的世界将他们拒之门外, 把他们丢在穿梭的夹缝里。
秦光霁倒是并不担心这种情况的发生。系统虽然看不惯他们, 但也绝不会敢于在还属于副本的地盘上做这种手脚。
再说,还有客服和规则做他们的后盾。是它给他们分配了一个没有任务的副本, 也是它选定的合作者放他们离开。它可以因为任务的缺失而不给他们积分奖励, 却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把他们困在这里。
更让秦光霁担忧的是这四个玩家的未来。
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已经离开副本本身, 即将真正接触系统世界的中转站, 意味着他们重新获得了游戏的接纳,恢复了玩家的身份。
从目前游戏内的形势来看, 秦光霁并不认为这是件好事。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四个正在东张西望的玩家, 暂时离开队员们, 走到他们的身旁。
他刚想提醒他们几句有关游戏和系统的事情, 他们中的领队, 那个名叫姚佳佳的瘦高姚佳佳便面带惊异拍了下他的肩膀, 问道:“这就是现在的结算界面?可真够高级的。”
大约是被补足的记忆给予了她游戏高玩的自信, 如今的她一点儿没了先前刚苏醒过来时的怯意, 变得十分爽朗。
秦光霁不大自然地看向她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她的个子和他差不多高, 虽然挺瘦, 但一点不缺少肌肉, 手臂也是沉甸甸的。
他转了下眼珠, 话中带着些好奇:“你们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捏着下巴回忆了一阵:“唔……刚开始是一封邮件, 后来更新了几次,就加上了人声广播。”
“总之, ”她歆羡道,“我们那时候可没这条件, 那个傻系统能不出bug就不错了,哪能搭建一个这么炫酷的中转站啊!”
她貌似随意的话中蕴藏的巨大信息量另秦光霁愣了神。他知道他们被困在副本里的时间不会太短,因为在现代社会,人的说话习惯很难不被潮流影响。尤其是在年轻人们中间,话中总会夹杂些当时流行的网络用语。
也正因此,就可以从他们的话中大致判断他们来自哪个时代。比如说蓝瘦香菇的一定早于知道集美的,说神马都是浮云的又会早于知道叶良辰的。
这些在当下看来早已过时的语句,就是与世隔绝的玩家们眼中离他们最近的时光留下的烙印了。
但哪怕知道这一点,秦光霁内心的惊讶也没有消减分毫。
因为那实在太遥远了。
在他们的记忆里,这个一手遮天的系统才刚刚诞生,要经历一段时间的进化才能拥有人声。那时候游戏内的运转并不依靠系统,而是由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存在掌管一切。
而从姚佳佳的态度来看,她对系统的态度仅仅是嫌弃,并不像穆朝和左寒那样带有深深的厌恶。
他们并没有经历过势力洗牌的那个年代,更不知道系统对老玩家们的打压和迫害。
游戏规则改版的时光已经来到第二十个赛季,但系统诞生的的时间比这更早。
这就意味着,他们被困在副本内已有至少十年了。
十年,对于在座任何一个玩家来说都是一段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
十年前,越关山刚刚逃出家乡,在城市的夹缝里打黑工维生;秦光霁回到父母工作的城市,和初中校霸结下了梁子;温星火提前毕业进入大学,温星河在高中组了摇滚乐队;路云晓还没找到亲生父母,在买家夫妻手下如履薄冰。
十年时光一闪而过,五人各自成长,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因为一场游戏彼此交汇,而身为前辈的他们……却被早早定格在了泛黄的过去。
不免让秦光霁有些唏嘘。
除此之外的,还有对他们躲过系统清洗的庆幸,以及更加强烈的担忧。
系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道它的过去的玩家,更不会让在自己之前掌控游戏的存在被人知晓。哪怕是穆朝也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位神秘的存在,现在想来,这也是一种保护。
秦光霁看着渐渐褪去兴奋的四人,尽量收拢眼中的忧虑,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们之后怎么打算?现在的游戏可比你们那时候难得多了。”
姚佳佳看了他一眼,不大客气地指着前方几乎使人患上巨物恐惧症的的白屏:“回游戏?我可不想再跟这东西打交道了!”
秦光霁登时睁大了眼睛,顾不得什么遮掩,连忙追问:“可是除了游戏外你们还能去哪儿?”
姚佳佳摊开双手,坦然道:“我们不准备走啊。”
秦光霁足足反应了好几秒才勉强弄懂对方的意思。他犹犹豫豫地指向地面,不确定道:“你是说……你要留在这个副本里?”
姚佳佳点点头:“确切来说,是留在这个世界里,因为副本已经不存在了。”
“可……”温星河突然插话进来,“世界也不存在了吧?”
姚佳佳耸耸肩,满脸无所谓:“反正都是要推翻重来的,再建不就完了。”
温星河眨巴两下眼睛,干干巴巴道:“但,但你们真的愿意待在这里吗?你们可是被困了足足十年啊。”
姚佳佳挑了下眉,半开玩笑道:“和回游戏相比,我宁愿再多待十年。”
温星河左右转动眼珠,抿起嘴,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姚佳佳哼哼笑了两声,漫无目的地扫视周遭,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白屏上。
她皱起眉头,抬起手遮住眼睛,嘟囔道:“这东西看久了还真刺眼。”
“看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她转向五位玩家,提高了音量。
“各位,再次感谢你们唤醒我们。”她和她的同伴们齐齐向几人鞠了一躬。
“现在,”她直起腰,向他们挥手,“也该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说话间,他们的身形边缘开始变得透明,刺目的白光打在他们的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越来越宽的银边。
四人紧密地挨着,不断有光从他们身上脱离、飞散,好像几株蒲公英被微风吹往远方。
在消失的前一刻,秦光霁听见姚佳佳好像隔了一层膜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响起,带着些许怅然:“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对了!”她忽然伸出手,想要递出什么东西,“这个送给你。”
手臂还未伸长,她便彻底消散了。在光芒完全黯淡时,秦光霁的脑海中仍在回荡着她最后的两句话。
迟到的传送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降临。漫长的穿梭中,秦光霁忽然感觉到右手多出了些份量。他打开手掌一看,掌心里躺着一根用油纸包着的棒棒糖。
他见过这糖果。它来自阿sue的糖果店,是女孩送给他的礼物。
————————————
系统在装死。对于上个副本里没有任务以及任务结束后没有积分奖励的问题,玩家们连一封解释邮件都没有收到。
不过秦光霁不在乎。
他的思绪被另一项更加重要的议题占据了。
为什么姚佳佳会说那句话?
自回到休息区起,他就一直在思考。
“在这里……遇见我?”他喃喃念着她的话,脑中有无数个可能正在以不同的明暗不停闪烁着。
“我们认识吗?”这个猜测刚一提出就被他用严密的现实否决了。
姚佳佳十年前就在游戏内了,虽然那时候的玩家可以回到现实世界,但秦光霁敢肯定自己初中时代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此外,在副本中,刚刚被唤醒的他们虽然没有关于自己如何被困住的记忆,对于在游戏以及现实世界里如何生活的记忆已经有了印象,且越接近真实,记忆就越清晰。
比如说,当几人询问他们过去的经历时,他们可以轻松说出自己来自哪里,多少岁,毕业于什么学校,但对于他们经历的副本,则大多只有关于副本等级和最后结果之类最基础的记忆了。
就算秦光霁对自己少年时期记忆的完整性抱有怀疑,刚刚相遇时姚佳佳的陌生感也能说明:他们一定没有在现实世界中相识过。
那么,是姚佳佳单方面认识秦光霁,且并不在现实世界,那么她的话会是什么意思呢?
秦光霁仔细回想她的态度从陌生到熟悉的转变,发现其实直到副本结束,来到结算空间之前,姚佳佳的表现都没有任何奇特之处。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女孩完全归还了他们有关副本的记忆。
也就是说,姚佳佳是在游戏里认识他的。
可那怎么可能呢?
十年前,秦光霁十二岁,刚上初中,对游戏茫然无知。
哪怕他的身边曾有过玩家的踪迹,因为严格的保密协议,他们也绝无可能把这个隐藏在现实背后的世界泄露给一个孩子。
排除种种猜测后,他逐渐接近真相,一个看似荒谬,却无从选择的真相——姚佳佳遇见的,是一个和他完全一样的人。
这个人十年前就在游戏里,且地位不低,否则姚佳佳不会用那种谨慎的语气,在自己离开的前一刻才透露这一点。
他现在还在游戏里吗?为什么像穆朝和左寒那样的老玩家也从没有提过他?
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是到底什么身份?他和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家,又有什么联系?
疑问如洪水般冲刷着秦光霁的脑海,令他思索,使他茫然,更是从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毛骨悚然。
他忽然想起了最后一次在游戏里和穆朝相见时的场景。
那时,他说:“从你进入第一个副本,被系统录入id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被选中了。”
他到底为什么会被选中?
他,秦光霁,到底是谁?
第213章 休息区(2)
秦光霁感到一阵阵的晕眩, 好像是把脑子单独丢进游乐场的大摆锤里转上十个来回后再按回去,红红白白的脑浆都被混在一块儿,皮层上的沟沟壑壑也在撞击中被抹平, 囫囵中再无法思考。
“你该休息了。”客服兀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勉强维持的清醒, 撕裂般的疼痛从额头一直蔓延到后脑勺,令他愚蠢的大脑产生一种身体被切割的错觉。
秦光霁紧咬牙关, 一手死死按住太阳穴, 一手摸索着扶住床尾的栏杆, 慢放动作般地坐到床上, 砰一下倒了上去。
被松软包裹的感觉稍稍驱散了头脑的疼痛,秦光霁感觉到刺痛逐渐转变为了钝痛, 像逐渐汇聚的浓稠液体般最终聚集到了低洼, 那种随心跳一起起伏的痛苦也集中到了后脑的一点上。
秦光霁感觉那个位置有些发热。
思绪被蛮横打断, 开头和结尾都被藏进毛线团一般乱糟糟的疑问里, 秦光霁没坚持几秒就彻底缴械投降, 喘着粗气回想起客服刚才的话。
“你好像一整个副本都没跟我说过话了。”他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 声音闷在被子里, 嗡嗡地响。
客服没立即接话, 等他紧皱的眉头稍稍淡了些后才幽幽开口:“因为你已经不需要我的提示了。”
秦光霁哼了一声:“听上去好像有点酸啊……”
客服冷漠干笑:“呵。”
如果他有实体, 现在恐怕已经在翻白眼了。
想到这儿, 秦光霁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哥, ”他翻回背面, 闷声问道, “这是你本来的声音吗?”
话音未落,秦光霁听见了一阵明显的电流声, 紧接着是客服若无其事的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是系统客服,是游戏和客户赋予了我的意义, 我的存在形式也是如此。不管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东西,都不要忘了这一点。”客服的话像是在回答秦光霁的问题,也像是一种警告。
警告他——不要对他的事情太过好奇。
但对于心中已有了许多揣测的秦光霁来说,这种否定的警告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肯定。
他现在听到的这个富有磁性的声音果然不是客服的原声。
或者说:他承认自己有原声这个概念。
从很早之前秦光霁就怀疑客服并不只是一段程序,虽然他极力否认这一点,坚称自己隶属于游戏。
可怎么会有一个系统客服怀揣如此大的野心,更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系统无法制约的权力?又怎么会有一段程序能说出如此逼真的话语,更会在紧急时刻脱口而出一些饱含情感的关切或指责?
凭心而论,他这个客服装得不太成功。当然,也或许是相处的时间久了,他对秦光霁放松了警惕。
毕竟当他在新手副本里第一次和客服交涉的时候,对方的表现完全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
但秦光霁从不深究客服的身份。因为他知道,哪怕现在他们和系统的差距不再那样悬殊,这也不是一个揭开客服身份秘密的好时机。
对弈已然过半,每一颗棋子都不容有失。他只想把这份猜测藏在心底,连偶尔会和他心声相连的客服都无法探知的秘密角落里。
不过现在,当自己的身份以一种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和游戏相连,秦光霁内心被强行按捺的求知欲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如果是这样……”秦光霁的心里升起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他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手肘抵着曲起的膝盖,试探道,“那你也能用我的声音说话喽?”
又是一阵电流声,随后,一个和秦光霁一模一样,但又比他平时的语气冷淡许多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自然可以。”
诡异的自言自语感令秦光霁汗毛根根竖起,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算、算了,你还是换回原来那个吧。”要真让他一直用这声音说话,秦光霁觉得自己迟早得精神分裂。
客服一点没犹豫,立刻就用秦光霁的声音回答道:“好的。”
秦光霁: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一通闲聊下来,虽然心里还是像憋了口气般郁闷,但剧烈的头痛已逐渐消减。秦光霁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那根被姚佳佳送来的棒棒糖。
秦光霁不大明白为什么选择了离开游戏的四位玩家仍然能进入结算空间,不过对他们来说这的确是件好事。
因为出现在系统和副本共同搭建的区域,女孩的棒棒糖没有被判定为副本内物品,跟随秦光霁一起被传送到了休息区中。
他取出那根朴素的棒棒糖,上下左右地翻看,并没有发现任何特殊之处。
背包对它的描述非常朴素,触碰它时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更不像先前几个特殊道具一样会把他拉入异世界。
就好像……这真的只是一根普通的棒棒糖。
“别想了。”客服又一次突然出声,打断了秦光霁的思考。
“该睡了,”他的语气像极了一个劝孩子早睡的家长,“熬夜容易猝死。”
秦光霁嗤笑一声,仰面把身体摊成了大字形:“我那么多危险副本都过来了,还会怕小小的熬夜?”
“是,是,”客户无奈道,“你厉害,你强,但你有想过从进入副本到现在,自己到底有多久没睡过觉了吗?”
不提这茬还好,一被客服点破,秦光霁体内一直维持着他清醒思考的肾上腺素残留自然而然地消减地无影无踪,席卷而来的困意令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算了算了,”他揩掉眼角的泪花,摆手道,“就听你一次劝。”
客服:“真乖。”
秦光霁:“……我困了不代表我就不想打你。”
————————————
秦光霁做了个奇怪的梦。
在梦境的开头,首先是一片茫茫雪原。
呼啸的风裹着粉状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纵目望去,无法找到哪怕一根枯木残枝的踪影。这是最纯粹的雪海。
秦光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那些组成一个成年人身体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没有四肢、没有头颅、没有躯干。他像是一个飘荡在雪的上空的幽灵,漫无目的地在比面粉还细的雪粒中穿行。
这种游荡不知过了多少年岁,他从未见过除雪以外的其他东西,好像这个世界真的就是完全由雪组成的。
但不知是哪一个时刻,他的视野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暗影。
起初是一个圆形的阴影,好像只是某个格外大些的雪块。渐渐的,它变成了巨大的球形,好像儿时某次罕见的大雪过后,孩子们会在自家院子里堆起的雪人。
比雪地更暗一些的圆球很快完全展露在秦光霁的眼前,纷然飘落的大雪在它的顶部堆起一层冰冷的白毯子,不大规则的褶皱聚集在它的下方,向着圆心的投影收束。
秦光霁忽然觉得它有些眼熟。
未等他在梦中格外笨重的脑子将其与记忆中的某件物品匹配起来,顶着白雪的圆球继续向上抬升。
他看到一根细长的棍子逐渐升起,头重脚轻地支撑着那个硕大的圆球。棍子和圆球连接的部分被一层暗色的油纸挡住,它包裹着整个圆球,那些褶皱正是它存在的痕迹。
看到这儿,秦光霁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
那根直到他睡前还捏在手里,反复打量探查却没有半分疑点的棒棒糖。
梦境的世界总是荒谬的,当时的秦光霁并不觉得这样一根巨大的棒棒糖矗立在雪原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隐约感觉它的阴影下还藏着什么东西。
于是他开始靠近。并没有逆风行走的滞涩感,只需要被前进的念头驱使就可以轻松地抵达。
大雪遮天,不知春秋,阳光从头顶的每一个角落散下来,留下的是明亮却不刺眼的光和不甚漆黑的影子。
阴影之下的事物不那么难以分辨,只是由于颜色实在太过相似,秦光霁耗费了一些精力才将其辨认出来。
哪怕在梦中,这也是个令他难忘的身影。
上一次见到它,是在进入【阿sue系列】副本之前,那个初雪过后的后花园中,在风中摇曳着的树枝上。
它变得更瘦小也更苍老了。堆积着皱纹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向外支棱着灰白的毛发,呲毛搭撒的模样会使人想起一株被狂风吹乱了的老树。它的背佝偻得像个晒干了的虾米,一节节脊椎凸出皮肤,好像只要剥掉这层风干的皮就能看见完整的骨架。
它静静地站在阴影下,浑浊的眼睛被堆叠的松弛眼皮覆盖,只留下两条小缝。偶尔有雪花飞落到它的头上,它细弱的脖子也不会晃动一下,只是缓慢地扇动起耳朵。
当走近到某个距离,它似乎也发现了秦光霁的存在。秦光霁听见来自脊椎吱吱呀呀的摩擦声,看见那颗干巴巴的大脑袋一点点抬起来,感受到两道微暗的光从代表眼睛的缝隙里透出来,落到自己的身上。
秦光霁没能从它的注视中得知自己的模样,因为它只轻轻撇了一眼便重新低下了头。仿佛只是看到了某片不尽相同的雪花吹来,很快便失去的兴趣。
秦光霁继续走近,它的注意力再没有停驻到他的身上。它无声地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紧不慢地将其举到胸前。
好像一位老人在孙儿来访时拿出自己珍藏的零食,它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露出一根和秦光霁收到的、和它所站位置头顶的东西长得完全一样的棒棒糖。
它将糖果凑近自己的眼睛,心无旁骛地寻找油纸的接口。它用自己活像几根被炭火熏黑了的筷子一样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捏住油纸边缘,另一只手则慢慢转动起糖棍。
油纸一点一点被剥开,里头粉色的糖果被寒冷的雪花烘托地如冰般剔透,隐约能看见边缘被光照得发亮。
它举着棒棒糖,两只眼睛睁大了一些。它似乎毫不畏惧风雪和严寒,将棒棒糖送入嘴中时,张开的嘴旁并没有产生冬日常见的白气。
以秦光霁的视角,他看不见对方吃糖时的表情,只能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上观察其不再那样弯折的脊背。
是的,不知从哪一时刻起,秦光霁发现自己正在转动。
他围绕着某个巨大的轨道,与矗立在茫茫雪原上的巨型棒棒糖擦过,上下不定地转动着。
很快,大雪中的能见度便不再能支撑他看见那小小的暗影。
他重新回到天地之间,继续着漫长而孤寂的飘荡。
直到一个黑点从视野最遥远的地方向他飞来。
他看见对方周身萦绕着的六棱雪花,又看见那些晶莹的枝条一根根碎裂。
他看见那是另一个自己。
第214章 休息区(3)
秦光霁是被一阵铃声吵醒的。
并不刺耳, 但很绵长。长长的啸音以及之后在耳道和脑海中反复震荡的回声足以把每一个熟睡的玩家从梦中唤醒。
秦光霁苏醒于铃声结束的前一秒,对眼前世界的茫然在他的脑中延续了很久。
毫无疑问,他熟悉这个小小休息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亲手布置了这里, 并不如越关山那样温馨,但至少摆脱了“狗窝”的命运。
但在此刻, 秦光霁感到一阵阵的陌生感。
好像灵魂和□□分离, 眼前一切都在抖动中展示它们的虚拟性。好像他不是他, 床不是床, 窗户不是窗户……目之所及的所有物体,甚至包括他自己的身体都在融化, 无数种色彩被丢进同一个熔炉, 搅和成一个压缩到极点的集合体。
他知道那是什么——一个球体, 在雪原上无尽转动的球体, 和另一个完全一致的个体共同组成双极结构的球体。
很快, 这种意识也离他而去了, 他看不到任何事, 哪怕它们就在眼前, 他触摸不到任何物体, 哪怕它们就在身边。仿佛被重新丢进母亲的子宫, 回归最原始的状态——存在着, 但尚未被赋予任何意义。
直到另一个声音将他又一次唤醒。
是客服。
又是客服。
“你的精神值很不稳定。”他语带担忧。
那个瞬间, 所有幻境都消失了。世界重归真实, 秦光霁的视野不再晃动,只是蠢钝的头痛仍然萦绕。
他用自己发烫的脸颊贴住床头冰冷的栏杆, 感觉到皮肤被低温激起一个个鸡皮疙瘩。这种物理降温成功地传递到他的大脑,让他和心电图一样跳动着的精神值逐步稳定下来。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越关山曾向他讲述过来“解离”现象, 但这种空无一物的感觉使他很不舒服。
“没事,”他沉寂了几秒,努力使自己稳定下来,轻描淡写地向客服解释发生在他脑内的奇异现象,“做了个噩梦了而已。”
客服显然并不相信这种说辞:“是吗?”
秦光霁脸不红心不跳用力点头:“当然。”
“话说回来,”为了防止他再深究下去,秦光霁连忙岔开话题,“刚才发生了什么?”
客服诡异地沉默了,半晌,他打开了秦光霁的系统界面:“自己看吧。”
秦光霁的注意被丝滑地牵引到了屏幕的角落。代表系统邮箱的小图标上,一个硕大的红点格外醒目。
秦光霁点开邮箱,发现这是一封面向全体玩家的讯息:
【好消息!十周年庆典来啦!】
【为庆祝游戏改版十周年,系统将于1月1日开启庆典活动~
届时将向全体玩家开启大转盘抽奖活动,奖品包括但不限于提前离开游戏资格、五十万积分兑换券、无限制技能升级券、现实世界一日游、道具大礼包等~
活动持续至本赛季结束,玩家个人或团队在本赛季内通过的副本数量将被转化为相应的抽奖次数,副本等级越高,相应的转化次数越多~
活动开始时,系统将给予每位玩家五次保底抽奖,人人皆可获奖!】
……
越关山温星河的房间里,秦光霁坐在沙发一角,停留在系统界面上的目光已经凝滞了许久。久到越关山怀疑他的眼睛其实早就失了焦,只是在发呆而已。
“系统这是什么意思?”温星火的前脚刚踏进门槛,急切的声音就已传到了房间里。
好像忽然被按下播放键,秦光霁十分自然地从沉思状态转换成活跃状态:“搞个活动发福利喽。”
温星火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哼,附赠一个克制的白眼:“你真信啊?”
秦光霁回答干脆:“不信。”
温星火的脚步因他的回应停顿了一刻,随即又加快了脚步,贴着秦光霁坐下,上半身向他的位置倾斜:“你想到了什么?”
“喂喂,”从卧室的拐角转出来的温星河恰好瞥见这一幕,叉着腰吐槽道,“我这可是刚换的两米大沙发,你俩有必要坐这么挤吗?”
温星火没理她,只一心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秦光霁,好像在等着他说出什么惊天秘密一样。
秦光霁却是抬起头,将视线投向已经悄悄牵上手了的温星河和越关山:“你俩又把房子装修了一遍?”
温星河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眨巴两下眼睛,认真点头:“是啊,你没觉得我们这儿变大了吗?”
秦光霁如梦初醒,睁大眼睛快速转动脑袋看了遍周遭,这才发现她们把阳台和客厅打通了,客厅墙面的颜色也换过。
秦光霁的表情并不多惊喜,反而掺杂着丝丝为难。
“嗯……”他抿了下嘴,缓缓道,“那你们这钱……可能花得有点亏。”
温星河:“什么意思?”
温星火同样愣住了,姐弟俩用相同的疑惑眼神望着秦光霁。
越关山登时反应过来,倏然将目光转向投影到墙面上的系统界面。【庆典抽奖】板块已经被提前公布出来了,但按钮还是灰色的无法抽取状态。
她死死盯着被列在最顶端的【提前离开游戏】,系统提供的奖品数量是:5份。
“我们的缓冲期……”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几天?”
“14天。”秦光霁答道。
“呵。”越关山扯了下嘴角,无奈看着身旁的温星河,“看来我们享受的时间只剩下这些了。”
温星河瞬时收紧了与越关山相握的那只手,看看她,再看看秦光霁,最后看向系统投影,声音里充满了惊诧:“你们的意思是——”
“这‘奖品’是给我们五个准备的?!”
秦光霁无奈摊手:“倒也不一定,也就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吧。”
他的冷幽默没有把人逗笑,大家都陷入了这个消息背后巨大信息量的谜团里。
在自己的休息区看见公告时,秦光霁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系统不会这么好心。
这次活动的奖励力度实在太大了,哪怕去掉最高一档脱离游戏的奖励,它也完全超出系统以往所有蚊子腿活动的奖励总和。
此外,据客服所述,这是多年来系统第一次将提前离开游戏作为一种奖励发放。
事出反常必有妖,从客服那里,秦光霁还得知了活动的隐藏规则:为了维护本就能在本赛季离开副本的高排名玩家,最高等级奖励得主将会在活动开启后一个星期内全部诞生,那也是系统赠送的五次保底抽奖的逾期时间——届时,系统会将这五次抽奖直接投入奖池,履行所谓的“人人皆可获奖”。
如果先前只是直觉上的猜疑的话,那么这些“破天荒”的加入便是一个强有力的证实:系统一定是想利用这个活动,达到一个急切的目的。
“为什么?”温星火问道,“系统为什么要一反常态,急于赶我们走?”
系统对秦光霁以及他队友们的敌意早已被摆在了明面上,之前的两个副本就是最好的印证:【坏蛋冰淇淋】副本里,系统企图通过背德任务激起他们的矛盾,使他们走向自我攻讦;而【阿sue系列】里,系统则显然是想复刻姚佳佳四人的遭遇,将他们也困在副本内。
遗憾,或者说幸运的是,系统这两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面对接连的挫败,无非有两种反应:其一,更加激进的尝试;其二,徐徐图之。
而系统的举措,并不在二者之列。它甚至没有再尝试一次,而是选择了直接放弃。
游戏内每个赛季的周期为半年,下一次更新是在明年的三月一号。也就是说,玩家至多可以提前两个月离开游戏。
两个月的时光并不漫长,对玩家而言,可能只够通过三个副本,如果遇上某些特殊情况,或许还会更少。
那么,这两个月对于系统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是我们太不可控了,系统觉得眼不见为净,想要把我们这些捣乱的家伙直接赶出去?”路云晓猜测道。
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只要他们走了,秦光霁所拥有的特殊道具就此失效,客服和穆朝他们长达十年的计划也就彻底没了实现的机会。
难道这位掌控游戏多年的系统真的改变了自己的态度,终于愿意用放他们离开这种舒缓的方式与几人达成和解了?
出于对系统以往行为模式的判断,秦光霁觉得系统的态度不大可能会在短短几天内发生如此颠覆性的转变。
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哪怕用最悲观的角度进行揣测都不为过。
“传送权限掌握在系统手里。”越关山冷不丁开口,“它所说的离开游戏……真的是把我们传送回自己的世界吗?”
秦光霁登时汗毛竖立,强烈危机感在脑中盘旋:“规则里根本没有提及这一点!”
“那它能把我们传去哪儿?”温星河追问道。
“谁知道呢。”温星火耸肩,“就像【坏蛋冰淇淋】副本,说不定还有些完全掌控在系统手里的世界呢?”
文字游戏的恶意在此刻展露无疑,憎恶之余,几人更对这种隐藏在平和背后的阴谋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强制性的“奖励”,意味着可供他们活动的时间已寥寥无几。
现在是12月20日,距离强制抽奖剩余十九天。
只够开启最后一个副本了。
前所未料的“最后”使氛围陷入沉寂,这意味着他们再没有试错的机会。
这个副本之后,就是决战。
十年前的变故仍是谜团,系统的实力尚未摸清,秦光霁手里的道具也没有发挥除记录过往外的任何作用,成功的希望越想越渺茫。
单凭他们几个普通玩家,真的能打败掌控游戏多年的系统吗?
秦光霁不信不可能。
悬殊的差距,他们必须将一切因素都纳入考虑范围,将推理运用到极致,就算不能完全判断危机的具体形式,也要尽可能推测系统可能会对他们采取的措施。
以此为出发点,秦光霁开始尝试追寻系统此举的根源。
首先,活动界面的设计很精美,并不是后花园那种粗糙的赶工产物,这意味着系统其实早就做好了推出【庆典活动】的准备。
当然,这个决策的时间也不会太早,因为最开始系统并没有把秦光霁的小动作放在眼里。
几番斟酌,秦光霁将时间点定在了【坏蛋冰淇淋】副本后期至进入【阿sue系列】副本之前这一阶段。
那段时间里,他们、还有系统都经历了什么?
他们利用规则挫败了系统,成功挽救了两个生命。他们完成了技能大升级,每一个人都用有独当一面的能力。秦光霁的记忆第一次没有被覆盖,清楚地记住双核雪花的模样,
除此之外,还有吗?
秦光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瘦小的黑影。
几次出现在自己的梦境和脑海中的它,是否也代表着某种特殊含义呢?
第215章 逗小猴开心
蝙蝠在无光的夜色中飞舞, 黑色翅膀的扇动声和吱吱叫声在繁杂的枝叶中穿梭回荡,引发的震颤使本就阴森的环境越发悚然。
成群的蝙蝠以相当的聚集程度穿过密不透风的黑色森林,它们的前方并非广阔的草原或狭窄的山涧, 而是一座拥有哥特式尖顶的华丽古堡。
它静谧地矗立着, 被无数虬结狰狞的古树环抱着,周围甚至没有一条小道能将它与外界连接, 好像是凭空降落在原始森林的中央。
月色罕见, 极厚的黑色云层将光芒压低到极点, 但即便是在昏暗中, 当无知的人们站在古堡前仰视,其华丽繁复的建筑风格也能使他们被这一人的伟力深深震撼。
蝙蝠的飞舞没有破坏古堡的肃穆, 它们并没有贴近它, 而是在它的周围盘旋, 仿佛被它无形的力场压迫着, 不敢再靠近一步。
唰!
黑暗迷雾中弹起了一团光亮, 如同猛地跳进天空的太阳, 被潮湿浓厚的雾气包裹着, 成了这片宛若永恒的黑暗中一盏顽强的孤灯。
这光芒来自古堡内部。华美的花窗将其染成多彩的模样, 却又破碎着被黑暗点点吞噬。
当传送终止, 当绚烂的光刺入瞳孔, 悠扬的古典乐、过于馥郁的香氛与写着岁月痕迹的古老家具共同营造出一种欧洲旧贵族的奢华糜烂, 令秦光霁不禁怀疑这次副本的时代背景。
然而, 映入眼帘的人形生物并不是某位高贵的绅士, 也不是什么优雅的管家,更不是顶着束腰和裙撑、金色或红色的秀发与华丽裙子一起晃动的女主人。
而是……一只猴子。
是的, 一只穿着小西装、打着小领结,个头目测不超过八十厘米的……猕猴。
看见这类人生物的一瞬, 秦光霁倍感牙疼。
看那满脸堆积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看那极宽的耳距和稀疏的头顶,再看看那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白和弯曲得几乎像是要用头顶视物的脊背——这不就是几天前还出现在他梦中,更早之前引发论坛都市传说的那只猴子吗!
见突然出现在古堡中央的几人,猴子没有半分意外,而是十分镇定地撑开堆叠的眼皮,尽可能地将两个黑色的眼珠子露出来,以雷达般的速度滴溜溜把五人浑身上下扫了个遍。
它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正了正自己的波点领结,从喉咙里发出空空的咳嗽声。从它看似极其脆弱的脖颈和干瘪的嘴唇里发出的完全不是苍老或粗哑的叫声。
“欢迎,欢迎!”它的语调标准得好像播音员。
它的声音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竟是一种清脆澄澈的童声!
若仅仅如此,虽然有足够的反差,却也不至于招致五位玩家如海啸般席卷大脑皮层的震惊。
真正连同越关山和秦光霁这样波澜不惊的人都暂时大脑宕机的现实是——它的声音与系统播报时使用的童声完全一致。
无数种猜测和无数个疑问同时涌到秦光霁的嘴边,无法分出发声先后的声带将其通通凝聚成一句话:“我去!”
惊呼刚一落地,他便招来了猴子一个巨大的白眼。很难想象以它眼皮的沉重程度,竟然还有力气把眼睛撑成标准的圆形。
“这位先生,”猴子的语气十分不满,“请不要如此惊讶,否则,我会不开心的。”
“不开心”一词一出,众人头顶立刻浮现出一行红色的大字,悬浮在半空中,把水晶吊灯的璀璨光芒染红大半:【情绪值-5】
秦光霁:??
你等会!我也没说脏话啊!扣分前好歹解释一下这情绪值是啥吧!
没等人再说话,猴子便重新把眼皮耷拉回去,缓慢地转过身,走到水晶灯正下方。
“几位客人,欢迎来到科瑞艾特城堡!”好像先前的小插曲完全没发生过一般,它用热切的声音高声宣布道,“我是这里的主人,芒奇利特!”
啪!啪!
从头顶飘落的彩带折射出无数片金银色的碎光,将本就明亮的殿堂装点得更加辉煌。
古典乐陡然变调,提琴与竖琴的交相辉映如同一场盛大宴会的开幕。
猴子,不,芒奇利特沐浴在光彩之下,浑身的皱纹都被光填满,显出五官原有的形状。瞳孔放得很大,因此掩盖了密布的血丝和昏黄,变得幼态。西装昂贵的质感在光下展露无疑,宛若取下银河织就一席布料。
一时间,竟真能让人忽略他古怪的外表和过于熟悉的声音,将其误认为一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他说:“宴会即将开始,请诸位上前来吧。”
听上去像是邀请,然而当他的话音落下,几人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在以完全一致的速度和步距向他迈进。
他们走到芒奇的面前,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一字排开。高于自身意志的控制力哪怕越关山的恐怖精神力也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越来越近。
他勾起的嘴角挤占了眼睛的空间,两条小缝里透出的窥探感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开始走动,依次与五位被强迫着笔直站好的玩家对视。
脸上如石头般僵硬,浑身上下只有眼睛还能转动。秦光霁曾尝试释放精神力场摆脱束缚,但身后来自芒奇毫无波动的警告立即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位先生,请不要让我伤心哦。”
天空中又一次冒出大字:【情绪值-10】
两秒后,又有一行字缀在下方:【警告:情绪值已低于20】
进入副本至今,玩家们尚未得到打开游戏界面的契机,因而他们仍旧不知道所谓【情绪值】究竟代表着什么。
但很显然,能以如此醒目的大字作为警告的,十有八九直接关系到任务的成败。
仿佛这种无声的交流中蕴藏着某些神奇的力量,每迈过一步,他脸上的褶皱就少一点,他的脊背就直一点。当他终于完成环绕几人一圈的动作时,身高已经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相差无几。
“很好,很好。”芒奇利索地点着头,那种蹒跚的苍老状态在他的身上消失无踪,整个人都被重新注入了活力,“这次的客人非常听话。”
【情绪值+0.1】
如果不是做表情受限,秦光霁很想让脸颊抽搐一下以表达自己的无语——什么叫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啊!扣分就是五分十分扣,加分还给整上小数点了,怎么不抠死你啊!
芒奇的愉悦并没有被秦光霁眼中传递出的吐槽影响,他回到自己最初站立的位置,向着后方空气仰倒。
一把闪着光的水晶座椅接住了他,一个清脆的响指之后,玩家们的身后也自动出现了完全一样的座椅,他们被固定在椅子上,眼前浮现出的一切都是由剔透的水晶构成的:长桌、高脚杯、叉子、餐盘,就连长桌中央摆放的花篮和烛台也都是不同颜色的水晶,从不同角度折射出来的各色光芒简直要将人眼闪瞎。
“那么——”芒奇高扬着下巴,一只手晃动着凭空出现的红酒杯,里头的液体是火焰的颜色,“宴会开始。”
“现在宣布宴会规则。”
他松开手,杯子自行化作光点消散,沉闷的击掌声后,众人的脖子同时扭动九十度,面对芒奇背后的高大壁炉。
一支火红的羽毛笔从壁炉的灰烬中跃出,在壁炉上方写下血色大字:
【科瑞艾特城堡宴会规则:
一、一切行动都要以安慰芒奇为出发点
二、芒奇发出的任何指令都不得违背
三、芒奇的耐心有限,请不要拖沓】
行文至此,流畅的字母戛然而止。任谁都看得出简短的文字后一定还有更多规则,但羽毛笔却不再书写,而是翩然飞入壁炉,燃起一簇短暂的火苗,重新化为灰烬。
玩家们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不再被束缚了。
秦光霁转了下酸痛的脖子,没有离开座位,而是看向沉默着凝视他们的芒奇。
“你的指令是什么?”
芒奇似乎被他的直截了当惊住了,不再臃肿的眼睛连眨了几下。他露出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目光完全聚焦到秦光霁的身上,带着令人不适的探究感。
他站到椅子上,用椅子的高度使自己可以俯瞰众人。
“第一个指示,”他伸出一根手指,薄到几乎看不见的嘴唇一张一翕,“城堡会定期举行婚礼,请找到这次婚礼真正的新郎新娘。”
说完这句,他便以从容的姿态坐回椅子上。盛着液体的玻璃杯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手边,餐巾和刀叉也被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但他没有喝水,也没有挪动餐具,而是端庄地坐着,用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纷纷从桌边站起的玩家。
他忽然裂开一边嘴角,尖利的牙齿嵌在鲜红的牙床上,在笑意和威胁之间摇摆。
“我很想看到婚礼,”他慢条斯理说道,“如果你们没找到人,我会非常、非常、非常失望的。”
一连三个重音,伴着三次【情绪值-1】,将气氛推至岌岌可危的顶点。
“好了,我说完了。”他忽然收起了表情,整个人迅速转变为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翻起白眼,随意地挥了挥手:“去找吧,别烦我。”
身后大门洞开,一股难以抵挡的强风将玩家们推入黑暗。
砰!
沉重的大门紧闭的瞬间,灯光亮起——是又一个奢华的房间。
在这个房间里,玩家们看见了一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婚纱照。
好像旧时王子与公主的结合,只是他们的脸被两团迷雾完全占据,顶灯射出的梯形光束亦在迷雾的位置止步,光影的叠加使得整幅照片充满了黑白恐怖片式的诡异。
第216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1)
“这就算……正式进入任务了?”温星河使劲揉捏自己的后脖颈, 大概是方才被控制着转头时扭到了哪根筋,突突得疼。
“这节奏也稍微快了点吧……”她龇牙咧嘴地盯着面前硕大的婚纱照,吐槽道。
“节奏快是好事, ”温星火走到照片前, 没有伸手触摸,而是仰头与那两团迷雾对视, “别忘了, 我们时间不多, 过副本当然是能多快就多快。”
“说得倒也对。”温星河点点头, 一个点子忽然冒了出来。她拉拉越关山的衣袖,提议道:“要么我们这次试试暴力推本?”
“唔……”越关山一反常态地从喉咙里发出敷衍含糊的单音, 是精神完全集中在某个地方后暂时无法分心回答温星河。
温星河有些疑惑地转过头,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的婚纱照, 并沿着他们脸部的迷雾一路向下。
从侧面射出的灯光斜向下将画面拉长, 在末端与照片中人的下身相连, 乍看之下好像是把人像的身高拉长到了惊人的三米。
而与此同时, 他们的宽度却几乎保持原样。二者组合成了相当扭曲的宽高比, 给人以一种恐怖的非人感, 好像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幅婚纱照, 而是两个人形怪物投下的鬼影。
当这个念头诞生时, 她感到一阵阴寒沿着脊椎一路向上。
“你们觉不觉得——这画里的人有些眼熟?”
“像不像【银都怪物】副本里的怪物?”朦胧的既视感被秦光霁一语道破, 恍然的同时也使得对未知的担忧和对熟知过往的警觉相互叠加, 变得比二者更加令人头疼。
虽然从表面看并无半分相似, 【银都怪物】副本的故事开始于被遗忘的矿区,而这个副本则是金碧辉煌的古堡;怪物们骨骼畸形、皮肤和五官都十分扭曲, 而这幅婚纱照里的两人则穿着端庄华丽,没有半点野蛮残忍的模样。
已经关闭的副本不可能再次出现, 哪怕是某个平行世界,源自神山的诅咒也不可能在异乡显现。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秦光霁曾尝试相信这个结果,但萦绕在脑海中的诡异感仍使他不由地开始猜测这个快节奏副本背后可能的秘密。
首先,就是那位芒奇利特。
听上去像个西方名字,和这里的环境也算相配。
但如果把它倒过来——利特芒奇……littlemonkey……小猴……【哄小猴开心】。
一系列的联想,将结果导向相同的领域——
“所以,这也是个多任务的副本。”秦光霁说道。
就像【黄金矿工】和【坏蛋冰淇淋】,副本并不由单一的主线构成,而是分成了几个小任务。
而小猴,也就是芒奇利特,就是贯穿整个副本的任务发布者。
当然,也可能是整个副本最后的boss。
作为最后的副本,几人两天前选定副本时的情形和先前有些许不同。他们并没有立即获得副本名称,只能知道副本的等级是A。
不过他们对此没有太多焦虑,毕竟以他们的能力,只要系统不使坏,至少顺利走出副本不成问题。
时间来到现在,熟悉的多任务结构、熟悉的怪物、熟悉的任务发布者,这些曾在不同时间里出现的“熟悉”竟同时出现在这个最后的副本里,令秦光霁的心情有些复杂。
一个预感越发强烈了:或许,在之后的任务里,他还能见到更多熟悉的事物。
他甩掉脑中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当下的任务里。好几个副本都没有发挥作用的任务面板重新出现,金银缠绕的边框里用花体字写着当下的任务目标:
【找到正确的新婚夫妇】
这个房间远比方才的宴会厅小,连一盏水晶灯都容不下,用视野粗略计算最多不过一个三米的立方体,简直像是专门为这幅婚纱照建了个隔间。
大门紧锁着,所有的灯光都指向墙面,让玩家们研究这照片的意思昭然若揭。
“说起来,我还没体验过速通呢。”秦光霁走到最前面,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温星河,“要不,就试一次?”
温星河眼睛立马亮了,完全无视了旁边温星火登时变得惆怅的神色,健步蹿到秦光霁面前,抓着他的手来回晃动:“知音啊!”
秦光霁瞟了眼她身后欲言又止的越关山,清了下嗓子:“那么,开始了喔——”
强劲的漩涡将人们吸进相框中,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房间隐约还能听见温星火在最后一刻的诧异呼声:“啊?你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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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响婚礼进行曲,庄严的旋律勾勒出神圣的婚姻殿堂。新郎新娘沐浴在纷然飘落的花瓣雨中,头顶漫天星光、脚下万千花束,洁白婚纱长长的拖尾闪烁着点点银光,却无法掩盖手中戒指的闪亮。
然后,秦光霁的脑门便挨了一巴掌。
“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刚刚恢复的视野中央站着一台正在录制的摄影机,耳机里传来一个男人刻意压低的斥责,秦光霁循着声音扭头,撞上了一张紧皱着眉的胖脸。
大概是顾及画面,他只轻轻推了秦光霁一把,手指着台上已经开始接吻的新人,用口型示意他赶紧跟上。
怀揣着要试一把速通模式的心思,秦光霁倒是没想第一时间听他的话跟上。
可是——
可是!!
这身体它不听使唤啊!!
秦光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纹丝不动地将摄影机往主舞台中央拉进,脚步也遵照耳机里声音的吩咐一丝不苟地配合着。拍出来的画面在秦光霁这个门外汉看来简直无可挑剔,甚至比他用肉眼所见的更浪漫更奢华。
唯一的问题是:他全程都没法控制身体。这一次,连眼睛都没法动了。
当视野终于扫过整个婚礼现场,秦光霁在几个角落里找到了他同伴们的身影。
温家姐弟俩是摄影摄像,越关山站在舞台旁,看样子应该是幕后人员。
最显眼的是路云晓,作为一个标准的社恐,这恐怕是他人生第一次站到如此显眼的位置,被这么多双眼珠子注视着,念出那么多句吐字清晰的台词。
越关山将几人拉进了短时通讯的群聊,短暂交流后,大家的情况大同小异,身体失控,精神力无法突破,但好在失败后不会有什么反伤。
哦不,路云晓大概是个例外。秦光霁的镜头偶尔会扫到他,虽然也完全被控制,但秦光霁隐约能看到他从头顶徐徐飘向天堂的灵魂。
被控制的感觉自然很不好受,好像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身体的感官也与他们无关。
秦光霁不禁想对天怒吼:你们这个副本怎么回事?自由度几乎为零的情况下还谈什么探索?信不信我现在就举报你!
婚礼排场很大,但流程并不长。大约一个小时后,耳机里传来那个应该是婚礼统筹的胖子的声音,宣布他们现在可以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瞬间回归的感官呼啸着融入脑中,如过载的电路般引发了短暂的宕机,几个呼吸之后,秦光霁才重新掌握了正确的走路姿势。
他急忙赶往后台,越关山已经为他们找到了一个无人的化妆间充作聚集点。
秦光霁在路途中打开了系统面板,任务没有变化,仍旧是找到新婚夫妇这一条。
单从字面意义上看,这任务的目标只有目前台上这一对唯一的选择。但几人当然不相信一个A级副本的任务会有这么简单。哪怕是D级任务也不乏推理和隐瞒,用脚趾想也知道里头一定有问题。
可是,问题到底在哪儿呢?
按照从前过副本的逻辑,现在正是从几人先前所见的画面和对副本的背景猜测中层层分析其真实意图的时候。根据经验,这些任务的背后大多是一个或多个悲剧故事。
但是这一次——
温星河啪一下拍响桌子,放在桌角的一只水杯被震得嗡嗡直打转,险些跳桌自杀。
“不管是什么东西,”她撑着桌子站起来,高声道,“先把那对小夫妻绑了再说!”
温星火差点没被一口水呛死,一边咳嗽一边用震撼的眼神盯着这位有时候使他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秦光霁认真仔细思考了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大力拍打简直要把肺咳出来的温星火的脊背,回答道:“也不是不行,但是为了试探副本,不仅要绑走目标,还要把水搅得更浑才行。”
“怎么干?”温星河声音里的兴奋简直从她身上满溢出来,太久没有大干一场导致被压抑的放肆在这一刻全都化作灵感倾泻出来。
“任务说让咱找新人,又没规定范围,要么咱去找找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在今天结婚的夫妻,干脆全给他绑了,一起交上去!”她搓着手,语速飞快地倾诉自己的构想
这回,温星火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或许崩溃一词要更准确些。
他艰难地撑住桌角,一下把秦光霁的手拍开,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扶着额头倒向墙脚。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团队啊……”他的声音因为剧烈咳嗽而变哑,恰巧能更贴切地体现他现在的心情。
“哎呀老弟!”温星河一把将他拽回桌边,出于亲情还给他拉了一把椅子按上去,劝解道:“知道你一直求稳,但这都最后一次了,你难道就没想过换一种解法试试?”
温星火冷漠摇头:“没有。”
温星河可太知道该怎么治他这套了。她假情假意地撇下伤心的嘴角,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吧,也不勉强你。”
“那我就只好自己去了,”她沮丧地转过身,朝着婚礼现场走去,“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平时磕磕碰碰都是常事,在副本里要没了你,就我那风格,想来早就死了几轮了。”
她走到门口,突然扶住门槛转头看他,眼神中颇有一幅壮士断腕的悲壮:“不过老弟你放心,姐从没怨过你,出去之后一定要帮我照顾好爸妈,别告诉他们我去哪儿了,省的他们伤心。”
说着说着,倒真有几分悲伤涌上她的眉眼,也不知是演技太好,还是真情流露。
而这一边,温星火自然也明白她做出这副模样是为了什么。
“行了行了,”他竭力忍住自己把眼睛翻到天上去的冲动,“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温星河的反应速度恐怕要使变脸大师都自愧不如,上一秒还在门边的家伙下一秒就挂着开怀的笑出现在温星火的身边,恐怕是二十多年来这俩姐弟最亲密的一次。
“那个,打断一下……”终于从极度社死的灵魂创伤中恢复过来的路云晓弱弱介入两人,“虽然你们的计划很好,但是……”
“我们得手后该怎么提交任务呢?”
第217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2)
“喂喂, 你们人呢?”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闪而过,胖子不耐烦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摄像赶紧滚回来拍照!”
他的低吼没得到回应, 从耳机那边传来的是一阵窸窸窣窣好像包裹快递的泡沫纸被一个个捏破的杂音。
胖子紧绷的脸上登时显现出许多沟壑, 他啧了一声,刚要发火, 便听到一声巨响在舞台的前方炸响。
砰!
好像有人在室内点燃了二踢脚, 呛人的烟雾霎时将整个主舞台淹没。
啪!
紧随其后的是全场停电, 黑暗中, 只有几个手机屏幕的微光勉力照亮空旷的大厅。
巨大的震动激起宾客们此起彼伏的恐慌,随即取代爆炸声的是大家被惊恐填满的喊声。
在宾客们还未蜂蛹着冲向门口、双方亲属还未想起质问婚礼统筹之前, 胖子再一次冲着对讲机怒吼:“你们人呢!!!”
然而, 回应他的声音不在耳机里——他听见有一个冷静的女声通过音响讲道:“舞台特效出现了一些状况, 现已处理完毕。灯光即将恢复, 请各位宾客不要惊慌。”
胖子看看对讲机, 在看看黑暗中的舞台, 忽然想起方才那阵细微的响动代表着什么——那不就是点燃引信后的噼啪声吗!
金碧辉煌的灯光在女声消失的那一刻准时恢复, 强烈的亮度对比使得所有人被迫闭上眼以躲避光线的刺伤。
当众人的眼睛终于适应无数盏灯汇聚而成的强光, 完好无损的主舞台上, 新娘价格不菲的捧花孤零零地躺在满地碎星中。舞台边缘, 断电的话筒骨碌碌滚动着, 啪嗒一下掉到地上。
对讲机那头早已没了声息, 眼看宾客们的情绪逐渐从茫然转变为怀疑, 胖子当机立断丢下对讲机,撒腿冲向那几人最后出现过的后台。
后台空空荡荡, 没有员工,也没有新人, 只有化妆桌上没盖好的水瓶无形地写下存在的痕迹。
……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隐蔽空间里,温星河的呼声没得到队友们的回应。
他们面前躺着两个晕倒过去的人,秦光霁和越关山正在用隐形支撑和控制道具将他们摆成站立姿势,周围的布景在路云晓的手下逐渐向古堡内婚纱照的背景靠近,温星火的肩上扛着一台摄像机,前后左右地调整拍摄角度。
“别吐槽了,”温星火冷淡道,甚至没有给温星河一个眼神,“要是再拖下去,引发宾客暴乱就难收场了。”
他终于选定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扭头给了温星河一个略带无语的表情,顺便指了下满脸严肃的秦光霁:“你不会真信了他的鬼话,想变成绑架犯吧?”
温星河眨眨眼,看看昏迷的两人,再看看周围密不透风的高墙,摸了摸后脑:“难道我们现在不是绑架犯吗……”
“当然不是!”温星火理直气壮道,“拍张照片的事情,怎么能算是绑架呢!”
秦光霁眯着眼调整新郎的姿势,随口附和道:“没错,绑架那是要付法律责任的,咱们一不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二不索要钱财,只是请两位配合一下拍张照而已,怎么能算是绑架呢?”
温星河被他们孔乙己式的歪理震撼了一下,只得感叹:“哇哦。”
“让开,你挡我镜头了。”温星火轻敲自家姐姐的脑袋,把半条手臂入镜的温星河拽开。
……
“三、二、一——”
咔嚓!
快门声响起,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光亮将昏暗冲散。复古庄重的背景板亦融化在光中,好像被盛夏的太阳烤化了的蜡像,很快隐没在舞台的地板之下。一闪而过的黑影代表着飞速回归原位的摄像机,五道人影的穿梭更是快到任何一个镜头都无法捕捉。
两位新人同时睁开眼睛,首先入目的是满座宾朋的衷心祝贺。
无数亮片从头顶飘落,仿佛一场流星雨的诞生。它们闪着光落到新娘的头纱上,为她的视野镀上灿烂星光。
在身旁丈夫和台下好友的注目下,新娘握着她最爱的蝴蝶兰捧花,将自己的幸福高高抛起。
三个摄影和一个摄像同时记录下这一刻的祝福,年轻的主持在画面之外鼓着掌,后台的化妆师和布景师们挤到舞台侧边,眼中满是努力之后的满足。
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这场奢华的婚礼无波无澜地走过大半,方才的插曲早已消失在所有人记忆的角落,好像一场醒来后便被淡忘的梦。
婚礼统筹放下对讲机,一巴掌拍到瘦猴一样的摄影师背上,厉声斥责道:“画面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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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热风扑到脸上,带着汽车尾气特有的臭气。
秦光霁发觉自己正在移动。
确切地说,是他正在随车移动。
他半个身子挂在车窗外,手里举着一个块头挺大的相机,方块屏幕上放着大概只有标清的画面,是后方正在行驶的婚车。
只不过,这辆车的款式好像有点老……
这回,没有什么被世界意志支使身体的事情,秦光霁可以轻易地挪动自己的四肢和脑袋。
他看见的是一幅熟悉的街景。
道旁梧桐树亭亭如盖,几个工人正在修剪枝叶以防止过高的树枝碰到高压电线。两侧的民居以八幢为一组静默地站立着,蓝色的玻璃和白色瓷砖在叶片的缝隙里反射阳光。穿梭其间,就是走进了城市高速发展过程中守护着旧时模样的老城区,哪怕并不完全一致,也会令每个早已离开此地的居民不禁在记忆中翻找过去的影子。
然而这也是陌生的街景。通常停满了车辆的狭窄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辆小货车和老款轿车横七竖八地挤占小巷的入口。透过居民楼往远处看,几幢早已过时却外表簇新的高楼孤单地矗立在群山的阴影下。拐入一条更宽的马路,朴实的店铺招牌和蓝红白三色组成的路牌都未曾经历时光的磨洗,仍在树影下肆意招展。
再看人行道上,喇叭裤、套装裙、吊带衫、大波浪,复古气息冲入视网膜,好像闯入了一场大型怀旧秀场。
活在回忆里的陈旧事物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眼前,给人的冲击感不亚于亲眼目睹亲人的返老还童。
一辆横冲直撞的公交车迫使司机猛打方向盘,险些被两车相接的狭窄缝隙挤成肉酱的秦光霁赶忙缩回车内,这才发现这辆车坐的全是自己人。
那他还装什么敬业啊!
他装作没事人一样收起相机,扭头看看大排长龙的婚车车队,开口道:“咱这是穿越回二十年前了?”
“应该不止,”温星火回答道,“西面湖边最高的那栋楼建于九五年,这条路被规划进景区是在零零年,前面打头的婚车是九六款的奔驰S320,钱包里夹的是第四版rmb,现在时间应该是在96到99年之间,也就是大约二十五年前。”
不假思索的回答令秦光霁一怔,他眯起眼睛,好容易才在距离他们这辆车大约二百米开外的地方看见头车若隐若现的车标。
“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低声吐槽到一半,忽然想起此人的家庭背景,悄悄闭上了嘴。
虽然在队伍里温星火是个操不完心的老好人,但在游戏之外,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富三代。作为一个十年后还在村口池塘里摸鱼的土老冒,跟他谈论这些简直是自取其辱。
温星火淡然一笑,大约是从秦光霁的欲言又止里读到了他的小心思,倒也没再解释什么。
但他不说不代表某些缺根筋的家伙不说。
“哎,老弟!”坐在右侧的温星河拍拍像汉堡肉饼一样被挤在后排中央的温星火,指着窗外湖那头一栋高楼兴奋道,“快看快看!那应该是咱家公司的老楼没错吧!”
温星火的右眼皮猛地跳动一下,实在也拿这口无遮拦的家伙没办法,只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的确。”他粗略看了一眼便点头道。
“等等!”脑中灵光一闪而过,他猛然抬头,用深切的目光再度注视那栋高楼。
记忆本能的判断转变为刻意的思考,种种与记忆完全相同的事物叠加在一起,指向一个不甚明朗的结果:“所以我们是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过往的副本都或多或少带有奇幻色彩,且不说粘液世界和动物世界这些,单提冰淇淋世界里的世界线走向,也是和他们的世界不甚相同。
正因为与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所以玩家们在进行探索时不会对自己给世界带来的影响有太多顾虑。
而这一次,暂时无法判断这真的就是他们原生的世界还是平行世界,又或者仅仅是副本精心捏造的一个片段,儿时回忆复现一般的情景使人多少会产生几分顾虑,进而举足无措。
“我们,”温星火指着他、温星河还有越关山,“我们的介入会对本就属于这个时空的小时候的我们产生影响吗?”
“很难说。”越关山坐在副驾驶,头朝窗外,出神地望着某个方向,声音有些飘忽。
虽然现在这个时间点还不存在,但这并不妨碍秦光霁心中担忧:“祖父悖论应该不成问题,但我们很难保证我们的行动不会产生某些蝴蝶效应。”
话音刚落,秦光霁看见车窗外,由百年老树构成的林荫道上,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一闪而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光霁感觉到在某一时刻,他与其中一个长相和儿时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孩子对上了目光。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与这座从未长居过的城市除籍贯以外的联系:二十多年前,他的父母曾在此任教。那时,他的哥哥在这里上小学。
秦光霁听见自己的心跳因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对视而砰砰跳动起来,他大力拍上自己的大腿,异常清脆的声响使车内除司机路云晓以外的队员都看向他。
他戳着任务面板上一成不变的文字,
“不管这是个什么地方,不管这任务究竟想要我们干什么,动作都一定要快!”他坚定道,“一到目的地就立刻绑架那对夫妻,不能有任何变数!”
众人皆能与他话中的急迫感同身受,登时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状态。
在制定方案的空档中,温星河细不可闻的声音隐约传来:“所以你承认了咱们这干的确实是绑架的活儿对吧……”
“嘘。”温星火一把捂住她的嘴,一点没有尊重姐姐的意思,将她到处乱晃的脑袋按回被越关山投影到前座后背黑色真皮上的大段文字前,那是越关山初步拟好的行动方案。
“好好记住,”他一行行指着,“一个字不许落。”
温星河一边看,一边用凉飕飕的眼刀戳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
好小子,等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218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3)
“绑架”出奇地顺利, 但和众人计划的却有些不同。
在这个年代已经是顶配的车队有序抵达时下最气派的饭店门前,车前大束玫瑰上的露珠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当车门被拉开,人们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后座, 伴着咔嚓一声快门, 人们惊赫发现里头的新郎新娘不见了踪影。
然而下一次眨眼,两人的脚步已踏上红地毯。瞬时的怀疑随模糊的记忆一起被遗忘, 人们确信那不过是自己眼皮眨动时闪光灯与阳光相互变换带来的错觉。
站在一旁的摄像师记录下礼花砰砰炸响的时刻, 传统的民乐和西式婚服混搭起来, 年轻的夫妻并排迈入气球拱门, 没有牵手。
长长的红地毯穿过好几扇大门,纵目望去, 仿佛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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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情况?又来?”温星河的声音被淹没在热闹非凡的鞭炮声里, 比红地毯更长的鞭炮带起大片大片的烟尘, 使人几要看不清身旁同伴的脸。
这回, 不需要多少分析, 单看这满街的矮房和标语、人们的碎花蓝衬衫和中山装, 就知道他们至少又穿越了三十年。
“我们的方向出问题了吗?”路云晓用大概是平生最大的音量问道。
“啊?那可怎么办?咱们还能回去吗?”鞭炮浪潮已越过他们, 越来越远的噼啪声反过来被温星河盖住, 招来了身旁显然能当他们祖辈的人们的注目。
“真是的。”越关山低声嘟囔了句, 顶着像看傻子一样的目光果断开启了短时通讯。
“怎么说, 什么情况?”温星火看向秦光霁, 和上一次一样, 他的手里也拿着一部照相机, 只不过在他们的印象里,这类老古董大概只能在博物馆看到了。
秦光霁专心致志地研究相机, 好不容易才在前面两个镜头下找到这台相机的快门。
“大概率不是我们的问题。”他透过相机上方的取景窗往外看,忘了使用通讯频道, 随口答道。
自言自语似的回答又给他们引来了侧目,研究完了镜头和光圈的秦光霁完全无视了他们,却又发现侧边还有两个旋钮,执拗地继续研究起来。
当然,在发现那大概率是相机的卷轴器和对焦旋钮的途中,他也没忘一心两用地参与队友们的讨论。
喜庆的锣鼓还未转过街角,几人在重复速通流程和停下脚步思考之间犹豫了相当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在这个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直接关联的中原旧城里歇歇脚。
首先,秦光霁并不认为这接连的穿越代表着几人行动的错误。
从始至终,任务面板都没有发生过改变,三个时空的主要事件也都集中在“婚礼”上。唯一不同的是玩家们的自由度——从一开始的完全受限,到之后地理位置的限制,再到现在的完全自由,显然经历了一个三段式的自由度扩大。
任务发布者建立副本的初衷是要玩家帮助其完成心愿或执念,除了由系统控制专为坑玩家打造的【坏蛋冰淇淋】副本外,大多数的世界意志都绝不会让玩家主动偏离任务主线。所以,这所谓的自由度扩大其实意味着和主线相关的地理范围也在扩大。
也就是说,他们穿越的过程,就是任务正在稳步推进的过程。
“的确。”越关山简短肯定了秦光霁的推测,顺便瞟了眼他手里相机背后小孔里透出来的数字,提醒道,“胶卷快没了,省着点用吧。”
秦光霁低头一看,果然。他赶忙收敛自己东拍拍西照照的劲头,把这部老古董相机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虽然说咱们的方向没错,”他远眺长长的接亲队伍,顺着自己方才的话头继续道,“但这又引发了另一个问题: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而努力?”
“我的意思是——”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老相机,“照片,以及相机的确在这个副本里占据了特殊地位,可是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见到任何一张由我们拍摄的照片。”
“没错,”温星火沉声附和道,“前两次,在使用副本内相机之前,我也用系统商城里的相机道具拍摄了几张相同的照片,可当时空穿越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消失不见了。”
“那些照片去哪儿了?我们的穿越有何意义?我们又如何将任务所指‘真正的新人’带到发布任务的芒奇面前呢?”
线索的极度缺失衍生出一连串的谜题,这个时空里的新婚夫妻正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走来。
“我们的穿越不可能无休无止。”越来越响亮的礼乐声里,秦光霁断言,“我们是通过照片进入副本的,我们的出路也一定会与照片有关。”
“或许,”过于清脆的大镲声在耳畔炸响,温星河不由捂住耳朵,一个猜测闪过脑海,“或许,会有一个和洗照片的暗房一样的空间,当我们拍完所有照片,就会去往那里!”
合情合理的猜测刚刚落下,迎面走来的新婚夫妻感受到自己的身形在闪光灯中晃动了一下,头戴简洁白纱的新娘在雷鸣般炸响的鼓声中松开了自己挽着新郎手臂的手,对着一旁负责摄像的同志露出抱歉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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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各位爷,您们可算是来了~”调门极高的男声,像极了古装剧里迎客的小二。
身着大红长褂的中年男人挂着两撇小胡子迎到众人面前,身后气派的宅门披红挂彩,阔绰的【李府】牌匾下,两座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脖子上也挂着两朵硕大的红花。
隐约传来的唢呐声咿咿呀呀地在此人的脸上写下喜庆,他环顾五位玩家,先是平滑地略过,而后又隐晦地折返,在两位女生的脸上身上不着痕迹地停留。
令人不适的凝滞感使越关山不禁蹙起眉头,温星河则更进一步,径直上前两步,冷淡问道:“你是哪位?”
“小的是李府的管家,”男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对众人做了个揖,“是老爷吩咐了,今儿少爷娶亲的消息要刊登在洪城日报上,特遣小人来迎。”
“只不过……”他呲着牙摸了下自己稀疏的头顶,语气为难,“报社的大人先前知会小的,称只有三位记者爷。”
他又把目光飘向温星河越关山那边,眼里是掩盖不掉的轻蔑:“不知这二位又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怎也学男人模样抛头露面呢?”
“睁大眼睛仔细瞧瞧,”赶在自家姐姐开口之前,温星火冷着脸厉声道,“这两位可是前清的多罗格格,贝勒爷的千金!若非恰巧贝勒爷携女同游,你等草民一辈子也没福气见上一眼!”
管家大惊,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小人该死,望格格恕罪!”
温星河被弟弟给自己扣的高帽子和面前管家夸张的反应惊了一下,头皮发麻了几秒后才努力装出一幅矜贵模样:“罢了,起来吧。大清已亡了,我们如今也不过庶民而已。”
“多谢格格宽宏大量!”管家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再不敢看他们一眼。
“几位大人这边请,”他支撑着两条颤颤巍巍的瘦腿,两手恭敬地腰弯得极低,使人怀疑他能否看清门槛,“少夫人的花轿业已落到门前,相机也已备好,劳格格大驾,烦请挪步进院。”
“嗯,甚好。”温星河强忍着笑场的冲动,硬着头皮和现在身份是她姐妹的越关山并排走到了最前头。
宅院深深,移步换景,张灯结彩并未冲散此宅的肃穆。走入其间,好似进入了某片寂静而压抑的梦境,将玩家们初入此地时的活跃情绪吞吃入腹,代之以完全的沉着。
跟随着前方管家的背影,穿过三重雕花大门,走进内院,十里红妆略见一隅,丝竹唢呐越发响亮,门外轿前内二位新人的背影隐约可见,嘈杂人声很快将那份老宅独有的陈腐气息冲散。
“我说,”温星河悄悄用队内通信问温星火,“你给我俩安这么大个身份,真的不会出事吗?”
苍天可鉴,她真装不来什么前清遗老,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纨绔子弟啊!
温星火瞄了她一眼,宽慰道:“放心,这个时候,你往京城里丢块砖都能砸死一个晚清贝勒,不会有大事的。”
温星河:虽然好像有点道理,但你的意思是也可能会出小事吗?
……
唢呐声调陡然变高,一对新人缓步踏入府门,新郎新娘各持红绸一端,新娘迈过火盆,步伐略有踉跄。
新郎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手中的红绸,却并没有要去扶他的意思。
旁边像是媒婆打扮的中年女人有些粗暴地把新娘拽了起来,喧闹人声因这插曲减弱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原本的喜庆。
“哟,这都要进门了啊!”管家搓着手走到侧边,看见这幅场景,脸上露出些惊讶。
“可不,”站在他旁边头戴瓜皮帽的男人附和道,“折腾了这好多天,少夫人总算是进门了。”
管家啧了一声,挑着眉摇着头:“你说也是……”
“哎呀,先不说了,”他忽然想起后面还有几位爷没伺候,“还有事儿呢。”
他转过身,脑中里回想着老爷先前的吩咐,刚要扯起笑脸向几位“记者”讲讲该怎么给本县顶尊贵的县令公子和本县最富庶的矿主千金的结合拍照,就看见五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掠过。
他们越走越远,其中一位“格格”甚至径直扛起了早就架设好角度的摄像机,大摇大摆地往新人进门的方向走去。
“哎!哎!”管家急忙追上去,他迈出两步,一道“咔嚓声”穿进耳朵,令他愣了神。
下一秒,他疑惑地挠着脑袋,看看前面还还在走着的新人,再扭头看看热切期待着的人群:“奇怪,我方才是要做什么来着?”
正堂上,前朝大家亲手书就的牌匾在根根红烛的照耀下显着金光,观礼的人们欢呼着这庄全县最大的婚事,红光满面的新郎对四方作揖谢过,却无人在意新娘迈得沉而小的步伐,走路时的叮当异响,以及红盖头之下,花了妆容的两行清泪。
第219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4)
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诡异的红光, 使人毛骨悚然,不由回忆起恐怖片中女鬼出场的画面。
也使人莫名想到——从前猪肉摊上的红色照明灯。
一提起这个,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忽然不受控蠕动起来, 咕噜咕噜的声音听上去很不雅观。
说来奇怪, 在副本中,随着时间的流逝, 玩家们的确会出现疲惫、饥饿之类的生理反应。但因为先前的速通策略, 秦光霁几人进入这个副本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两个小时, 怎么会这么快就感到饥饿呢?
秦光霁有些不解, 但一声未平一声又起的咕噜声打断了他的猜测。
一时间,仅有一个厕所那么大的房间里充满了几人此起彼伏的肠鸣声, 若非灯光掩盖了他们的脸色, 恐怕就能见到几张通红的猴屁股脸了。
没关系, 不就是肚子叫一声嘛!一个人的尴尬是尴尬, 一群人的尴尬那就不算事儿!
本着这样的信念, 秦光霁镇定地环视四周, 眼中隐约可见胸有成竹之态, 在陌生的环境里给人以十足的鼓励。
然后, 他缓缓开口:“这里……是哪儿?”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发现呢!”温星河一口气差点没被呛死, 忍不住吐槽道, “装得倒挺像。”
原本的尴尬氛围瞬时烟消云散, 秦光霁的小心思得到满足, 登时放下了那副正经人的模样。
他摊开手, 看了眼温星河:“你的猜测是对的,这里的确是暗房。”
他伸手指向房间另一边,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了几台应当是用来冲洗相片的仪器以及整齐摆放的四台相机——正是他们在先前的四个时空中给四对新人拍过照的设备。
秦光霁拿起九十年代的那台数码相机, 调出里头拍摄的照片。因为是抓拍的,照片不太清晰,但也足以看清里头这对新人的样貌。他们坐在婚车的后排,新娘一只脚已经踏出车门外,手臂则是摆向后方,似是在抗拒着什么。
秦光霁眼神微动,从这张意外拍到的照片中读到了些不属于这个喜庆气氛的情绪。
他放下数码相机,手在另三台相机里徘徊了一刻,没敢去碰那两台祖宗级别的设备,把手伸向了最贴近他们这个年代的摄像机。
因为当时还没有发现触发时空穿越并不需要把照片拍得和古堡里的婚纱照一模一样,而是只需要画幅里仅有新郎新娘两人,这张照片虽然看上去更专业,却是十分呆板,从两人睁大的眼睛里,秦光霁读不出任何情绪。
他很快把这台相机也放回桌面上,许久未变的任务目标终于在这一时刻里悄然融化成一行金色的水,而后重新聚集成这样一段话:【任务目标:冲洗相片并提交含有正确新人的一张】
此时,秦光霁的手已经默然伸向第三台相机,也就是五六十年代那台拥有两个镜头的老古董。
他声音里的气势一下变弱了:“呃……,请问,我们当中有人会冲洗照片吗?”
昏暗的灯光使人眼睛发酸,五个对摄影一窍不通的家伙面面相觑,最后是越关山打破了沉默:“虽然我之前在照相馆打过工,但我确实只知道怎么操作店里那台冲印机而已。”
她看向两台胶卷相机:“有的活儿,还是交给道具干吧。”
然而,听到这话的秦光霁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了。
“问题是——”他叹了口气,“咱真的能在系统商城共计两万一千五百个道具里找到一个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冲洗道具吗?”
“什么意……”越关山的疑惑刚问出一半,霎那间闪过的灵光便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立马切换一对一精神链接,问秦光霁:“你的客服不在了吗?”
秦光霁表面上仍在专心致志研究那台相机,尝试找到打开后盖的方法,心声却是和外表完全不同的情绪:“专属客服的界面没有被关闭,但我试了很多办法,不管怎么呼叫他都没有反应。”
随着自身实力的进步,秦光霁已经很久没在副本里请求过客服的帮助了,可当他真的消失了,秦光霁的心里仍升起了一阵阵的不安。
不仅为客服的安危,也为了自己。或许是习惯了有个声音陪伴着自己,又或许是早已将对方看做自己的后盾,当客服骤然消失,秦光霁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回到了初入游戏时的状态,周遭陌生的一切仿佛都带着无穷的危机感,使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越关山也沉默了几秒,不知是否是在自己的系统面板上寻找可能有用的道具。她的客服只是个普通的人机,不能用语音对话,不能自行检索商城,更不能在她遇到危险时出言相助。
其实这些便利本就是客服暗戳戳给他的福利,总有一天它们会消失,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秦光霁心不在焉地想着,不过是回到了普通玩家的状态,他的队友们早就习惯了的情形。
只是,不论做了如何多宽慰,总有更多的担忧翻涌着吞没它们。
不知不觉间,他拿着已经从相机里取出的胶卷,坐到了暗房的水池边。
内心的繁杂使他忽视了这个水池的构造,不是固定着而是虚虚搭在上面的塑料隔板被成年男性的体重骤然压垮,猛然向后倒去的秦光霁竭力在空中抓握,终于在斜后方找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作为支撑。
下一秒,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起,被打开到最大的水龙头里流出的冰水溅到秦光霁的脸上和头发上,刚刚站稳的他和冲到他身边的队友们的目光在此刻完成默契的统一,皆在看着那卷从秦光霁手中滑落到水池里的胶卷。
漏水的速度比不上放水的速度,很快就在水池底部积起了薄薄一层,翻着泡沫的水面上,胶卷安然地漂着。
一道不甚明亮的闪光后,好像一个精彩的魔术,原本紧紧卷着的胶卷在下一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张缓缓从空中飘落的黑白照片,正是秦光霁先前拍摄的那几张。
众人皆是愣了一下,两秒后,温星河弱弱的声音传来:“合着任务里的‘冲洗相片’,指的是物理冲洗啊……”
温星火:“……副本的事情,你别管。”
……
有了副本科技的协助,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多了。
几人如法炮制地洗出了另三个相机里的照片。
当然相比于前两个年代的洗胶卷,后两台相机的冲洗要更文明一些——毕竟,看着储存卡没入水中后缓缓吐出一张照片的冲击感还是比不上整个胶卷砰地炸出金光的。
随后,几人又按照突然浮现在空中的,和系统一样采用仿宋GB2312字体的文字指示,将代表四个时代,并且画面中只包含新婚夫妻两人的照片悬挂在水槽上方的晾晒架上。
几人本以为接下来会是让他们选择其中一张照片提交的环节,可当最后一张照片被挂上,文字变成缓冲的圆圈转动几秒后,灯光忽然开始急促地闪动起来。
【叮!】
【检测到其中一张照片中存在无关人员入镜】
白字瞬时变为暗红,在昏暗中凭借着自身的晃动而使人能够清晰地辨认其中内容。
【任务错误】
【请选择世界重新进入】
【仅有一次选择机会,请慎重考虑】
文字消失,四张照片的边框开始散发荧荧幽光,等待着玩家们的选择。
而此时,并不是所有人的脑子都转过弯来了。
“什么叫无关人员入镜?”温星河抱臂凝视四张照片,不解道,“这四张照片里明明都只有两个人啊!”
她凑近了下,拿出照明道具,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尽管背景各不相同,但她可以确定照片里没有哪怕一个陌生面孔的出现。
那么——问题就只能出现在这彼此成对的八个人当中了。
“无关人员……”越关山咂摸着这个字眼,“是说里头有一对不是真夫妻吗?”
“民国时期尚且不论,”秦光霁顺着她的猜测往下说,“但后三个都在建国之后的时代,缔结婚姻的标志并不是婚礼,而是领证。”
“难道说是因为这里头有一对没有领证的夫妻?”秦光霁刚说完就觉得这有些不大对。
“应该不是,”温星火说道,“‘存在无关人员’,说明照片里应该只有一个人‘无关’。如果是没有领证这种双向的情况,并不大适用——我们该怎么分辨一对没领证的夫妻里谁是无关谁是有关呢?”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秦光霁小心翼翼地远离了水池,远远地指着照片中人,没有特定的目标,而是平滑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他们中的一人主动提出分开,导致自己成为了那场婚姻里的‘无关人员’。”
“可如果是这样……”路云晓道,“除非他们完全断绝关系,否则也不能符合‘无关’这个概念吧?”
猜测接连被否决,秦光霁的情绪稍稍滑落,他又一次陷入思考,又一次凝视四张照片,莫名的,他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极大的误区。
“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一直被我们忽略了,”温星河忽然开口,“如果这四对新人中存在一个无关人员,那么为什么我们仍然能通过他们完成时空穿梭呢?”
如同一道惊雷,秦光霁登时睁大了眼睛——是啊,如果时空穿梭的条件是拍摄一对新人的双人照,那么为什么那张含有“无关人员”的照片也能完成穿梭?
由此,秦光霁联想到最开始的游戏任务:【找到正确的新婚夫妇】
什么是正确的夫妻?
以什么方式定义的正确?
“或许,”沉思片刻后,秦光霁顺着自己脑中疑问与所见现实共同组成的思绪说道,“这四张照片里都是真正的夫妻。”
“但……”温星河的话被秦光霁堵了回去。
“我的意思是,在我们完成记录的那个时刻里,他们都是真夫妻,但之后则未必。”
“首先,我们要明确两个概念,”他伸出两根手指,“一个是最初任务提出的‘真正的夫妻’,另一个则是刚才出现的‘无关人员’。”
“第一个概念说明照片中只有一对夫妻是‘真正’的,第二个概念则说明有一对夫妻是假的。”
“这两个概念,以及我们实现时空穿越的条件,这三者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判定逻辑。”
“最浅一层,是双人照的条件一层。即在拍摄完成的当下,画面中两人即将或已经成为夫妻。”
“中间一层,是‘无关人员’一层。即除了记录的时刻之外,两人的婚姻缔结过程,也就是婚礼的过程是完整的。”
“那么最深一层就是‘真正的新婚夫妇’这一层了。”越关山已然猜透了秦光霁的思路,“指的是往后的婚姻里两人的关系一直未变。”
“完全正确!”秦光霁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至此,先前的几种猜测均在不同层面上得到了肯定,三层判定的逻辑如抽丝剥茧般展现在众人面前,使一切疑惑都不再是疑惑。
“原来如此!”温星河恍然大悟,“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在第二层中进行选择,判断出哪一场婚礼没有完整进行下去了。”
“不,”秦光霁否定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要找出哪一场婚礼中还存在另一个隐藏的新郎或新娘。”
“谁说婚礼——一定是照片中这两个人的婚礼?”
第220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5)
第一张,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但根据宾客们的穿着打扮和后台化妆师使用的化妆品品牌,可以判断是在玩家进入游戏前后三年内。
呆板的人像里看不出情绪, 于是只能依据会议中的情形判断, 至少从他们参与拍摄的一个多小时里,两人眼里的火花就差冒出爱心气泡了。
而第二张、第三张, 虽然仍是喜庆的气氛, 但从抓拍的新娘表情不难看出, 她对身边这个即将或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并没有太多热切。当然, 这也可能时代背景带来的含蓄表达。于是越关山借助增幅道具开启了情绪值探查,果然发现这两张照片中新娘的情绪明显不如前面那张的新娘高涨, 且更偏向郁闷和无奈这类低落情绪。
至于第四张, 也就是民国时期的那一张, 拍摄时尚不明显, 现在冲洗成了照片, 秦光霁才觉出这婚礼的诡异之处来。
画面定格在新婚夫妻迈入内院之前, 那位一直守在新娘身边的接亲媒婆短暂地松开了她挟住新娘手臂的双手, 但新娘的手并非自然垂落, 而是僵硬地抬着, 似乎仍有某个不可见的扶手悬在空中一般。好像一个精致的娃娃, 虽然外力消失, 被摆弄的关节也再无法恢复原样, 于是只能继续维持着生硬的姿态。
再看向另一边, 一段坠着大红花的红绸连接着新郎新娘,新郎气宇轩昂地走在前面, 手里拽着的红绸被拉得很直,如此粗劣的画质下都不难看出其手下不轻的力度。
顺着红绸往中央看, 秦光霁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那段红绸的另一端,也就是新娘所持的那一端。
画质实在粗糙,模糊的像素点将红绸、袖口以及新娘的手搅成一团,令他看不清她究竟是以什么方式握住那段红绸。
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姿势,以及中间那段红绸的链接,都给人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就好像这不是新郎与新娘执手共进,而是主人牵着一条狗、一头牛。
大约是副本意志的干扰,在这个任务里,众人的记忆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干扰,精神值越高,这种干扰就越明显。若在以往副本中,这种时候应该由越关山将自己的记忆抽离出来,经由处理后逐秒分析。
“我做不到,”越关山紧皱眉头,“我的记忆变得很模糊,无法看见任何细节。”其他人也是如此。
自进入游戏以来,这是秦光霁第一次感受到记忆的缺失给人带来的恐慌,原本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如今却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怎能不是人感到惧怕呢?
但相比于一直以来都拥有极强记忆里的越关山,秦光霁的不适要轻得多。毕竟对他来说,拥有足够在脑内放4k电影的记性其实不过是近四个月的事情而已。
他早已习惯了在被迷雾笼罩的回忆里寻找一切可能的线索。孩童时如此,少年时如此,如今,更是不在话下。
他闭上眼,将照片中的场景与回忆里的一瞬重叠,一切都像是老电影里的画面,是灰暗的、粗劣的。
他将时间倒回几秒钟前,媒婆被旁边像是娘家亲戚的年轻女人叫住的那一刻,然后命令记忆的老电影开始播放。
此时,玩家们正在努力研究老相机的快门位置,秦光霁恰好站在正好在最外边,负责观察新人的动向。因而他的视角虽然有些晃动,却能完整记录从媒婆离开新娘,到按下快门的全过程。
记忆中,新娘的右手一直都是平放着,走出了好几步也未放下。新娘的左手则隐藏在宽大的衣袖下,随着红绸逐渐紧绷,她的手也被来自前方的力度牵引着,逐渐抬起。
在某一次眨眼后带来的短暂清晰里,秦光霁看见那只小小的手从袖口里露出,悬在她纤细手腕上的并非金银玉镯,而是一段红绸。
是的,那根被新郎握在手里的红绸的另一端,是被绑在新娘手腕上的。
如此,新郎身上高高在上的诡异感便也说的通了。
再进一步,任务的三层判定逻辑也就有了可供推敲的线索。
从概率上来看,被捆住的新娘、耀武扬威的丈夫自然很符合第三层的错误夫妻,中间两张照片因为新娘的态度异常,也有一定的可能性。
如果没有任务失败的插曲,玩家们一定会第一时间将新时代的那一张定为“正确的新婚夫妇”的最佳选择。
但因为有了第二层的“无关人员”的出现,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因为这个未知的插曲,四场婚礼的完成度都成了未知数。哪怕新时代的小夫妻看上去如此幸福,谁也不能保证婚礼不会因为各种变故而中断。
不仅如此,从第二层的角度来看,它的选择其实是和第三层相反的。从民国到现在,社会风气逐步开放,婚姻早已不是新娘与原生家庭的单方面切割,结束婚姻的难度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减轻。从民国时期的贞节牌坊走到如今的自由婚配,女性地位提升的同时,反抗的力度亦在增强。
因而,从这个角度来看,出现“无关人员”的概率反倒是随年代的推进逐步增大的。
两种相反的推论,以及任务模棱两可的指示——此刻他们需要选择的,究竟是存在“无关人员”的世界,还是满足第三层逻辑的世界——共同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拥有“无关人员”的世界,就是拥有“正确夫妻”的世界。
也就是说,除了照片里的这一对之外,还存在一对“正确的夫妻”。是没有被照片记录下的ta的出现,中止了这段错误的婚姻。
但ta到底是谁?ta又存在于哪一个年代?
兜兜转转,似乎再次回归原点。速通策略的利弊分明,在节省时间的同时,对各个时空稀薄的了解阻碍了玩家们的深入思考。
他们仍对这些人一无所知。
……
“既然如此,那就通通重来。”秦光霁干脆道。
说罢,他快步上前,清脆的响指中,一道银光倏忽而至,跃动的火苗在四张照片的底部跃动着,顷刻间升起的火焰霎时吞没了其上的人像,取而代之的是四道粗黑浓烟。
浓烟逐步蔓延至整个暗房。没有门窗的密闭空间里,烟熄灭了灯,灯黯淡了眼眸,一切都像老电影的终幕,终归平寂。
直到一阵锣鼓声将黑暗冲散。
再睁眼,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与陈旧的腐木气息一起涌来,大红喜字贴了满院。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负责记录的摄像师了。
……
天色尚早,太阳斜挂于东方,西边的暗色蜷在地平线上,好似一团乌云。
暖色阳光照进屋内,引得各色珠宝熠熠生辉,金光闪闪之余,更显俗气。
若单论陈设,这间宅子要比玩家们第一次进入世界时所见的“李宅”更加奢华。
各色仆从在院中忙忙碌碌,每一间屋子里都洋溢着欢喜的热闹氛围,除了眼前这一间。
门头高挂红绸,紧闭的雕花木门上却落着三四把硕大铁锁。透过精致的窗棂,能看见里头琳琅的装饰,却不见半个晃动的人影、一份结亲的喜气。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令秦光霁浑身一激灵,立即回望声音的来源。
“是谁放你们进来的?”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指着他们几人道,“今日是阿涵大喜的日子,怎容得你们搅局?”
女人捏着手绢,在旁边侍女的搀扶下迈着小脚走上前来,长长的指甲差点戳上秦光霁的鼻子,面上带着厌恶:“还是什么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呢,竟也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情来!”
“护院!护院!”她高声叫喊道,“给我把这几个登徒子赶出府去!”
赶在被人叉出去之前,秦光霁看着女人的眼睛,郑重道:“夫人,比起处置我们,我想您更应该去看看阿涵的情况。”
“你什么意思?”女人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后便忙对旁边仆从道:“快!把门打开!”
一个看上去身份高些的仆从连忙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钥匙,依次解开那几把沉重的大锁。
大门发出吱呀声响,闺房内空无一人。
女人一下愣住了,随即以自己这双小脚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进房中。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金银首饰堆了满屋,凤冠霞帔端正放着,被褥尚有余温,纱帐仍在飘荡,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被锁住的那位新娘不见了踪影。
……
同一时刻,三堵院墙之外的街巷角落里,五个开启隐身状态的玩家以及一位满眼警惕的年轻女子暂时停下了脚步。
“呼,有惊无险。”温星河擦了把虚假的汗水,呼出一口气。
但还未等她再说句话,一把已经抵到她眼前的手.枪便使她瞪大了眼睛。
她连忙举起双手:“哎,别激动!我们是来救你的!”
女子一点不松懈,厉声道:“你们是谁?”
“来接你的人。”拥挤的小巷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越过两层人墙,秦光霁的声音在最靠近外街的位置响起。
听见秦光霁声音的那一刻,女子的神色一怔,原本的警惕登时被不可置信取代。
“是你!”她立刻放下了枪,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
同伴们主动闪身,使两人能够直接看见彼此。
看着面前几欲落泪的女子,秦光霁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淡:“我不是他。”
在女子狐疑的注视下,他又解释道:“我是他的弟弟,之后将由我接替他的工作。”
女子的嘴唇张了一下,脸上神情将信将疑,但她还是没说什么,也没再拿出手.枪。
“好,”她看着秦光霁的脸,点点头,“那么,我们现在该去哪儿?”
秦光霁笑了一下:“洪城日报,和你的心上人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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