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坏蛋冰淇淋(26)
“好了。”路云晓动作轻柔地放下了自己举在嘴边的手, 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其实时间在他这两次开口之间只走过了不到十秒,但沉浸于未尽的故事中,所有的注意力都与面前的同龄人同步的少年感觉自己已然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寂静的严冬。
他并没有在沉默中聆听到什么, 不过他能够借助微弱的光芒看见眼前人如暗夜中的萤火般骤然闪亮起来的眼眸, 于是便也能由此推断出外界并不十分危急的情形。
他看见纤长手指挪开后路云晓噙着一抹浅笑的嘴角,看见他直视着自己却并不完全投入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看似只是一个路云晓, 实则也是在透过他与站在他背后的队友相望。
少年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 可当遇见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路云晓时, 他才发觉与他相比,自己的内心其实完全没有长大。
路云晓的故事还没讲完, 但他举手投足间以及流畅而平淡的讲述中透露出来的内心的安宁已令少年深感差距。
是什么造就了他?少年不禁想道。是过去?还是当下?
“继续吧。”路云晓的声音轻而淡, 以一种并不强硬的手段将少年的思绪从未知的猜想中拉回他的故事。
路云晓清了下嗓子:“那年冬天, 从西伯利亚而来的寒潮席卷了大半个国家, 造成了自我有记忆以来直至今天最寒冷的冬天。”
“这听着像一部电影的开场白。”少年望着路云晓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的面孔, 企图将内心陡然升起的不安埋藏在一句轻松的调笑之下。
路云晓并未对此表示出多少的不快, 反倒是赞同点头:“如果我只是一个被人创造出来的角色的话, 那么以那个冬天作为开头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被拐走的那年, 我五岁, 重新回家那年, 我八岁。”
“对于记忆来说, 不管是五岁还是八岁, 都是不大可靠的年龄。在买家生活的那几年里, 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家很小、很穷,远远比不上买家夫妻的条件。
“唯一支撑我记住那个家的, 是我的父母。”
“我并不记得那时的自己是如何理解‘爱’这个字眼的,但我知道, 我的父母很爱我。”
“我几乎是靠着这个念头活到了和他们重逢的那一天。”
“可记忆和现实的差距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露出端倪的。”
“出乎意料,家里并不那么穷,甚至对于一个直到今天仍是贫困县的偏远山区来说,我家的条件已能够在整个镇里排上号了。”
“但与记忆不符的并不仅仅只有外部条件。”
“刚刚回到家的那几天,父母对我很……热情。”路云晓犹豫了一下才念出了这个词。
“他们迅速地收拾出了一个空房间,为我添置了很多用品,甚至完全遵照我的意愿布置我的房间——当然,我也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一切。”
“然而……”听到这个词时,少年的心里咯噔一声,一口浊气悬停在胸腔里,为这转折将带来的注定悲伤的未来而担忧。
路云晓的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每一个字的末尾都仿佛连着一口将叹未叹的气:“然而,就像那场雪不会永远覆盖房顶一样,人也没办法一直带着面具生活。只要有一个真相的缺口浮出水面,一切的端倪也渐渐露了出来。”
“第一次从父母的热情里发现异常,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三天。”
“那天中午,天终于晴了,堵住房门的厚厚的积雪已经被铲得支离破碎,家门前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重新吵嚷起来。”
“那时候,冬天里能买到的蔬菜品种只有寥寥几样,到了深冬时节,哪怕再好的厨艺也没法挽救大家腻味。”
“那本该是顿平常的午饭,平常的饭菜、平常的家人、平常的家。”
“我那时很瘦,因为买家夫妻经常会用不让吃饭来惩罚我,于是我对食物渐渐便就没了太多兴趣,胃口也因此变得很小。”
“我父母不知道这些,他们总是争先恐后地给我夹菜,哪怕我的饭碗早就堆成一座小山了也不停下。”
“于是我只能埋头苦吃,就算已经撑得很难受了,也绝不表达出来。”
“家里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爸爸总是在饭桌上唾沫横飞地讲话,妈妈和妹妹偶尔也会插话,但他们说的东西我一点儿不明白,于是就只是默默听着。”
“不知道吃了多久,两个弟弟到了喂奶的时候,妈妈离开饭桌,临走时也不忘再给我碗里夹上一筷子菜。”
“不久,妹妹也走了,我嘴里继续嚼着菜,耳朵里则是灌进两个弟弟此起彼伏的哭声。”
“大概是觉得屋里太吵,爸爸离开饭桌去开电视,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这么多声音交杂在一起,我原本应该是听不见另一个房间里的讲话声的,可或许是爸爸走动时带起了一阵风,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那是妹妹的声音,夹杂在哭声中间。她问妈妈:‘那个哥哥什么时候才会走啊?’”
“我一下意识到她在说我,我遮遮掩掩地伸长脖子,想听清楚妈妈会怎么回答她。”
“妈妈似乎是在换尿布,声音不太连贯,语气也模模糊糊:‘他不会走的。’
‘为什么啊?他难道不回自己家了吗?’我听见妹妹问。
妈妈停顿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向妹妹解释我的事情,可她只是说:‘嗯,不回了。’”
路云晓忽然抬起了头,双眼凝望着被黑暗紧紧包裹着的世界,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了故事的后来:“我听见妹妹开始哭闹,听见她说自己不喜欢我,要让我滚回自己的家去,弟弟也被吓到了,哭声越来越响,我听见妈妈哄弟弟的声音,也听见爸爸疾步走进房间,让妹妹闭嘴。”
“‘他没有家了!’我听见爸爸这么吼道,过了一会,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好,他又补了一句:‘你不能这么说哥哥,他会伤心的。’”
“‘可是,’妹妹开始抽泣,‘他……他又不是我的家人,为什么我不能不喜欢他’”
“如果是现在,我会冲进去,问我的父母:为什么他们从未和妹妹解释过我的身世,为什么放任她讨厌误解我却从不明说我也是她的血亲。可在那时候,一个八岁的孩子,一个真实的情绪被压抑了整整三年的孩子是没办法那样勇敢的。”
“我感觉到一股从脊骨开始蔓延的严寒,好像被一下从温暖的房间拽进外面的冰天雪地,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无法挪动,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幽灵一样地回荡:我不是他们的家人,这不是我的家……”
“也正是从那时起,有些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细节开始进入我的视线:为什么父母在火车站看见我时没有第一时间和我相认,为什么妹妹一直都用不善的眼神看我,为什么妈妈从来不让我接触两个弟弟,为什么他们从没有明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
“或许,就连父母自己也没有发现:他们在潜意识里把我当做突如其来的客人,而不是他们的亲人。”
“当我离家时,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把一切的爱都给了我。而当我回家时,这个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家庭却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完整地接纳我了。”
“于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表面的欢迎,却是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能发现其中的生硬和勉强。”
“我其实早就发现了这些,可是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一切的猜疑,为我编制了一个完美家庭的假象。”
“我始终在逃避和忽视,甚至是给自己洗脑,可真相远比脑中的一厢情愿来的深刻。”
“多可笑啊,”路云晓笑着说道,“我回家了,可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你……”少年的话语略有颤动,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按住路云晓细微地抖动着的肩膀,却在半途被他挡下。
现在,看着路云晓掀起微波的双眸,少年终于明白他讲述这个故事的缘由了:“这种陌生感,我能体会。”
然而,就像方才挡住少年的手一样,路云晓也拦下了少年的宽慰。他凝视着少年复杂而空泛的眼睛,澄澈的眼眸仿佛一面明镜照出他的轮廓。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引起你的共鸣,”路云晓说道,“我们的确拥有相似的过去,同样是与父母分离,同样是久别重逢,同样是不被接纳,甚至是同样为此感到痛苦。但那些都只是过去,是已经逝去了的,就算后悔也无法改变的过去。”
“人活着,是活在现在,而非过去。”
少年眨着眼睛,无助地望着路云晓。他并非不明白这道理,但想要将道理转化成自身的行为,实在需要勇气。
“十三岁,我在县里上初中。”路云晓的语速加快了,“同样是一个冬天,那天午休时,我接到了一个消息——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上了我家的车子,将车撞下山崖,全车五人:我的父母、我的妹妹、我的两个弟弟,当场身亡。”
“是的,就是在那一天,我成了孤儿。”
“五岁、八岁、十二岁……我一次次地离开家,直到那一天,彻底失去了它。”
如果惊讶有声音的话,恐怕此刻早已震耳欲聋。但习惯了与沉默为伴的少年早已不再拥有大声表达的能力,只有面部表情能代替他书写情绪。
路云晓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嘴中的话语尚未停歇:“出乎意料的,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并没有悲伤,而是感到一阵后悔:在这一天之前,我曾有无数次机会去和父母和弟妹开诚布公地讲述他们投射到我身上的防备和距离感,可在这一天之后,我再也不会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我所有的挣扎和愤懑都随着那场车祸一起死去了,留下的,只有长久的痛苦。”
路云晓张开双臂,在狭小的空间里尽可能地舒展了身体,就好像刚才的那一番讲述会使他腰酸背痛一样。
他重新直起腰,重新睁开眼:“从这个角度看,你是幸运的。”
“至少,你所面对的这一切都还真实存在着,亲生父母的抛弃和算计还在继续,网络大v的断章取义和引导网暴还清清楚楚地写在他们的主页里,这意味着你还有机会去诉说真相,去努力抗争,去为自己博得一个清清白白的未来。”
路云晓握住了少年的手,他的双手冷得像冰,当两只手交握时,属于同龄人的热忱正将坚冰缓缓融化。
“往事构成了我们的底色,而真正书写了我们的,是我们当下的行动。”
第182章 坏蛋冰淇淋(27)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恐怖的寒冷倾巢而下, 带来无边的死寂。
不论是曾声色犬马的怪物,还是仅为泛泛之辈的普通行人,甚至是被游戏世界短暂地同化成如今这幅滑稽模样的玩家们, 在接近绝对零度的气温之下, 任何事物都无法安然存在。
于是万物崩塌,于是生灵绝迹, 于是玩家们仅能以单薄的道具勉力抵御, 却被逐步逼近的寒冷一点点偷走温暖, 偷走生机。
如此景象之下, 时间的流逝不再有意义。事实上,它正是在严寒降临时悄然停下的。
仿佛将一口喧闹的大锅定格下来, 将所有的血肉的沸腾和生命的纠缠原封不动地送入冷冻室, 使其完全地湮灭。
这一切的变故都来自于一双时间之外的手——系统的手。
毫无争议的归属、任由掌握的规则、随意操控的任务, 将这些洋洋得意累加起来, 便得到了众人如今面对的这个充满隐蔽恶意的副本。
在这个副本里, 系统巧妙地利用了任务设定与玩家心理之间的偏差, 并将其内化为两个队伍之间的争夺, 几乎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矛盾转移——借助竞赛的博弈迫使玩家们在坚守自我但输掉比赛和赢得比赛却放弃底线之间做出选择。
这是个阴险且明显的计谋, 因为玩家可以约束自己, 却无法改变对面队伍的意志。赢就是赢, 输就是输, 最终的结局不因玩家的心念而更改分毫。
而在第一个任务中, 一切都如系统所愿。于是, 它加重了筹码:消极比赛者将会给予惩罚——这正是要把甘愿接受失败惩罚的秦光霁几人推向不顺从就毁灭的极端。
秦光霁甚至可以揣测出系统的心理,如果它真的能拥有了人类相同的心理活动的话——愚蠢的人类啊, 和我作对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对于身家性命维系于游戏一身的玩家们来说,这种程度的威胁已足够使他们缴械投降了。他们或许还会这样安慰自己:那些人都只是副本里的npc而已, 就算我们做了什么错事,我们都不过是遵照任务的指示而已,更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我们。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秦光霁几人从不这样认为。副本仅仅是世界一角的一个片段,可当副本结束,当玩家们离开副本,这世界仍旧真实存在着,这些npc也会回归他们的生活轨迹,会拥有和玩家们别无二致的一生。
“游戏致力于聆听各个世界中的危难与诉求,并以玩家的力量为其带来转机。”这是写在系统规则最顶端的一句话,也是游戏存在的真正意义,它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践踏。
不论是谁想要违抗它,不论对方是否代表所谓权威,不论对方是否掌握着难以企及的力量,他们都不会退让哪怕半步。
万幸,系统并非一手遮天。
在漫长而隐晦的抗争之后,他们迎来了定格。
通常情况下,副本内的外部环境并不会超出玩家所能承受的极限。比如气温、湿度和氧气含量等,初入副本的玩家或许会感到不适,却并不会遭遇完全无法存活下去的情况。
这是游戏的承诺,也是系统正常运作的一种表现。
而现在,骤然降临的严寒象征着与之对立的另一种情况——副本脱离了系统的掌控。
是的,严寒并非只代表死亡,更是希望。
玩弄规则者,最终也被规则击倒,在玩家们的抗争下,它短暂地缴械投降了。
最为直观的表现就是悬于世界中心的这道黑色裂缝。
裂缝出现的位置正是玩家们从冰屋中跳脱出来的地方,满地的冰花早已不见踪影,冻裂的大地上开出一朵漆黑的花,纤长的花蕊向上喷吐,早就了这道与天相接的裂痕。
平坦的大地上,只剩下廖廖的玩家仍旧存在,但当散漫的光顽强地穿透冰点,落下的影子却只剩下三道。
他们分别站在裂缝周遭,目光从未离开过它,好像是用无形的注视织就关切的系带,送往未知的黑暗深林。
这的确是一片无法想象的深林。
一切的感官都被步步削弱,越是向前,就越是迷失,好像走到了这个世界的终点,那是虚无的自留地。
然而不能停下,因为越是向前,就越是接近真实,越是向前,就越能触摸到那扇逃生之门。
仿佛在走,也仿佛在游,甚至仿佛在飞翔、在爬行、在蠕动……
最先消失的是与越关山的链接,当秦光霁发现时,被剥夺了大半的听觉能提供的便只剩下使人烦躁的杂音了。
随后是系统背包和商城的关闭,方框重新变得灰暗,一如刚刚进入游戏时那样。
之后,是技能,他不再能召唤出与自己越来越默契的工兵铲,也不再能调动起哪怕一分一毫的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似乎是一种退化,也是一场剥夺。它使秦光霁一步步褪下游戏赋予自身的力量,脱下铠甲、放下武器,终于,成为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和世上几十亿人类别无二致的普通人。
其实,那正是几个月前,他本来的模样。
不,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离开他!
“已到达预定位置。”是客服的声音。如此寂静的世界里,唯有这声音格外响亮,也格外使人动容。
可秦光霁无暇与之交谈。
他只是默然停下自己向前的脚步,站定下来,注视前方。
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一堵由尘雾构成的高墙,。
模糊的人形轮廓几乎同时出现在那高墙之中,仿佛绘在宣纸上的笔墨,只耗费了眨一次眼的功夫便被挥洒的灰色填满。
这身影高大健硕,虽不甚清晰,但仍能搅动起秦光霁片段的记忆。
短暂的检索后,他为面前的身影绘上了记忆中依然鲜明的色彩。
“你好。”秦光霁开口说道。片刻之后,他得到了对方相同的问候。
这声音低沉、宽厚,又含着些许的不自然,因而变得生硬而尴尬。
这声音也熟悉,若以一倍速看待副本内外的时间,那么距离他们上一次会见只相隔不到四天。
死寂的世界尽头,两声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也化身锋利的锉刀,挫在眼前灰色的墙上,挫下无形的尘与土、烟与雾,使得墙不再是墙,使得灰不再是灰。它越来越薄,越来越淡,仿佛一层只需轻触便可被戳破的窗纸,只是这扇窗棂两边的人都清晰地知晓:那不过是个错觉。
从进入副本起,从按下那个按钮起,他们就已被带往不同的岔路口,自此走向不同的结局。哪怕这不过是相同世界的两个可能,哪怕此刻他们甚至能聆听到来自对面的声音,但平行就是平行,永远不会交叉。
秦光霁本能地看向视野的角落,等待他的却并非早已习惯存在了的双方队伍进度条,而是与别处无二的漆黑。此刻他才记起,在这片本不该有人踏足的地方,这个只有系统数据才能穿梭的通道里,一切与玩家自身相关的信息都已消失。
他没让莫名怅然的沉默持续下去,而是将视线放回前方,继续开口:“长话短说,合作吧。”
如此直截了当的邀请令对方猝不及防,边忖度措辞边应答道:“你……这……该,该怎么合作?”
秦光霁没有半分犹豫,打了个不知对面是否能听到的响指,利落道:“让进度条倒退。”
说罢,担心对方未能理解自己的意图,他又加上了一句:“也就是要改变故事的结局。”
对方沉默了一会,声音变得愈发低哑了:“就像……你们在上个任务里做的那样?”
“是的。”秦光霁点头,同时也从对方的语气里读出了他隐含的一点悔意:上个任务里,对方队伍的进度条早早走到了100%,比原本的结局早了近十天。
这也正意味着——在对方的世界里,女孩死亡提前了。
秦光霁很难想象为了尽早完成任务,对方队伍到底做了多少,更难以想象的是,因为这些外来者的到来,那坚强的、不愿服输的女孩到底经历了多少,才决定让自己的生命提前抵达终点。
或许,这也正是此刻他们能在这里相遇的原因。正因为他们亲手造就了悲剧,正因为内心的悔恨超过了对胜利的追逐,他们才会幡然醒悟,并决心抗争。
裂缝的开启并非易事,它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需要与系统权威抗争的勇气,也需要两个素不相识的队伍惊人的默契。种种叠加,才能使系统疲于应对秩序的诘问,从而引发暂时的无响应状态,使原本只用于传递竞赛信息的裂缝暴露在两个队伍面前。
说来滑稽,为了制约他们,系统大费周章地搭建了一个全新的模式,本以为能够成功地打击秦光霁几人,让他们跌下高位,无法翻身,却最终自食其果,被自己的漏洞反将一军。
……
外界严寒仍在继续,微弱的萤火闪烁片刻,随即变作两片雪花飘然降落。
未等两道身影完成从雪花到冰淇淋的转变,越关山和温星河便眼疾手快地把两个少年拉入防护区域,成功避免了他们被速冻的命运。
成为玩家后身体素质大幅提升的路云晓率先适应了外界的温差,晃了晃脑袋,双眼几乎立即盯紧了那道黑色裂缝。
“还没出来吗?”他担忧问道。话音未落,已经等待了许久的温家姐弟的脸上也同时显出被压抑了许久的不安。
因为通信的断绝,他们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系统的修整速度绝不会太慢,或许下一秒裂缝就会消失,将里头的玩家彻底吞没。
越关山的内心并不比谁更安定,但她也知道焦急不会对现状有任何帮助。
她先是摇头,随后宽慰道:“不必太过担心,他自有分寸。”
……
哪怕无法聆听,秦光霁也能想象到队友们对自己的关切。
毕竟仍在系统的地盘,系统的统治力对此地的统治力是个无从得知的谜团,没有人知道对话中的意图是否能被系统听见,因而只能采用各种暗语进行交流。
好在双方都是聪明人,沟通起来并不困难。不过廖廖几句,一个完整的计划构型便已出现在脑海中。
只是,当耳中捕捉到的尽是诸如“冰淇淋机”、“圣代”、“加冰”这类词时,秦光霁总有一种身处甜品店的诡异既视感。
“对了,”一切交流妥当,临走之前,秦光霁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你们的队伍叫什么?”
对方愣了一下,声音轻到难以听清:“我们叫……美、美少女战士小圆……”
秦光霁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嘴角也跟着一起抽搐:没有记错的话,你们队伍是清一色的壮汉吧……
第183章 坏蛋冰淇淋(28)
裂缝收缩的声响远比预料的要轻柔, 仿佛只是一片羽毛飘落在冰冻的湖面上,悄无声息的,平平淡淡的。
落地的一刹那, 古时譬喻中最轻易不过的细小纤毛与冰冻的大地相接的一刹那, 生机如春日融冰后的泉涌般跳脱出来,万物复苏。
原本令人瑟缩的温度变成了怡人的春风, 原本的冰天雪地变成了令人欣喜的美景, 道旁高楼拔地而起, 与行人一同重现的是无上的繁荣。
仿佛方才的寂静不过是一场逼真的共同梦境, 当梦退散,人们如常行止, 不见半分毁灭后又重建的新奇。
霓虹色彩笼罩头顶的天空, 偶有炫目的大屏于视野的某个角落大展, 花枝招展、欢声笑语、悲喜若狂。
无知的冰淇淋们四下行走, 或被某处灿烂吸引, 簇拥欢呼, 或被振臂高呼感染, 奋起唾骂。可他们全然不知, 那些造神的、捧神的、渎神的、毁神的, 那些四散在世界角落、隐藏在网络背后操控着群情激愤的, 其实都是同一物种——以流量为食的畸形怪物。
世界继续运转, 新生与死亡共同存在着, 有时在眼下, 有时在远方。
每个走在这条道路上、这片大厦间、这个世界里的人,披着易融化的、然而又是不近人情的冰淇淋外壳的人们都被无数个无形的茧房包裹着, 被无数道无声的呼喊催促着,被无数双无色的手推搡着。它们生活在坚实的当下, 生活在虚妄的未来,生活在无知的过去,然而它们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在繁荣之下,它们脚下的这片大地究竟为它们带来了什么。
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时间流转的速度并不比任何时候快或慢,只是人们心中的感受更改了他们对岁月的看法。
上一个视频中面带欢笑筹备着旅行的毕业生可能会在下个视频里抱着骤然逝世父亲的骨灰盒哭泣,上一篇帖子里用犀利的言语猛烈抨击某个名人的追星族可能会在下条留言里低声下气地祈求对方粉丝的原谅,这些转变如此之大、如此之反常,总会让旁观的路人们深感世事无常。
然而,或许大多数人都未曾发现,其实这些事情之间已然间隔了相当的时间,只是那层名为流量的膜阻碍了它们对真相的探知。
在网络上,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它们往往随流量而来,被夸张的情绪和画面吸引,也会在之后被平常推走,直到再看不见它们的背影。
就像上一个任务里的女孩,许多人因那场无理的网暴认识了她,但当那个名字第二次出现在他们的屏幕上时,已是生命逝去之后。
又比如当下,因玩家们的到来而改变了生命轨迹的少年,他的寻亲曾经引发了相当的热潮,可是在那之后他所面临的一切:亲生父母的刁难、断章取义的指责、无边的谩骂、可笑的谣传,它们一次次地压在少年并不宽阔的肩头,一遍遍地攻讦着他的内心,那些曾经鼓励过他,甚至用实际行动帮助过他的人们却再为出现在屏幕的另一端。
是的,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繁华背后的残酷。仿佛只有如死亡这样的极致的悲切才能引来早该到来的驻足。
到了那时,围观的人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过是唏嘘、叹惋,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指责罢了。
所以,身为玩家,同时也身为千千万万冰淇淋中最普通的一簇,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秦光霁不止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在最后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之际,他发现了答案的微光。
……
光彩如旧,欢笑如旧,人生如旧,屏幕里的生死与屏幕外的生活毫不相干,一个生命的存在于大部分人而言不过是一段暂时储存在软件后台的数据。只要轻轻一点,便会了无痕迹。
短视频与碎片化信息横行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拉得很长,人们可以随时接受到来自大洋彼岸的吐槽。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被冲得很淡,大家从各个营销号、新闻号、乃至网友们的口口相传中得知了某个消息,却很少会再去核实和挖掘这背后的故事。
正如许多人调侃的那样:“他们是死是活都不妨碍我领三千块的月薪。”
而此刻,孤军奋战的少年举起了他的武器,为了他无人问津的公平,为了他无人在意的人生。
……
不请自来的怪物第二十次凝结,一切看似与先前毫无差别。
但微末之处的差距或将决定结局。
渐渐的,行人开始聚集。
渐渐的,怪物开始分散。
渐渐的,战局开始颠覆。
其实只是平常的手段,是每个被卷入漩涡的普通人都能用到,也只能如此的手段。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抗争,那是举报、投诉、警告,以及所有以一个平凡人的力量可以搏得的与那些高高在上者对话的机会。
此外,还有少年尚且短暂的人生中最难逾越的一个关隘——父母。
正如先前路云晓所说,他们的过去惊人的相似。
最大的不同大约就在离别时。
路云晓是被人贩子拐走,被迫离开父母,而少年——他是被父母亲手交给了人贩子。
要说没有恨自然是假。任何人面对抛弃了自己、直接导致了自己往后十数年的艰难人生的人都不可能立即释怀。
但要说没有爱,却也是假。血脉是种神奇的联系,对于从小缺爱之人而言更是如此。
谁也无法就此苛责少年的做法,因为这份向往本身并无错处。
只是一切的苦果早在十几年前,早在他们亲手抛弃了少年、斩断了亲情的那一刻便已酿成。
无良媒体和营销号的确难以应付,但至少能用警方和法律对其予以制裁,以其自身出发,更可以以牙还牙,用舆论战使它们自食其果。
对于玩家而言,这并不困难。
然而当亲情也混杂进来,当最难辨清的情感与理智产生冲突,哪怕是这世上最冷酷之人也难以立刻下定决心。
更别提,是如此温柔的少年,和如此狠心的血亲。
玩家们早已知晓少年的结局,看见了那些重压、污蔑、抛弃,看见他为了弟妹暂时放下仇恨,看见他几度挣扎辗转,看见他终于下定决心反抗,也看见了……他的结局。
于是更加唏嘘,也更加坚决——这一次,悲剧决不能再发生。
这最艰难的一步,少年曾经跨过一半,如今,就让玩家化作他的后背,助他翻越血缘的桎梏,走向新生。
……
“下雪了!”有围观的冰淇淋惊讶地抬起头,伸出手去接取在冰淇淋世界里并不常见的降雪。
对于网络世界来说,如此大规模的降雪往往只代表一件事:大规模的悼念。
玩家们目见的结局仅仅只在于现实世界,或许在那个最初的时间线里,女孩和少年的早逝也同样为网络世界带来了片片雪花。
“嘶——”同样的声音,来自同一个冰淇淋,音调和语气却截然不同。
那无辜的冰淇淋猛然缩回手掌,伴着扭曲的面孔,一抹鲜红滴落在洁白的地面上。
随即,清脆的噼啪声连连坠落,四处响起的惊呼声难以被掩盖:
“快跑!!”
杂乱的脚步踩在染血的地上,踩断了一根根比针更利的冰棱,也使声音越发悦耳。
天色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的乌云笼罩着网络世界虚假的艳丽天穹,冰凌从中降下,比一场夏日的急雨更大、更广。
冰凌雪的中心,少年被玩家们簇拥,坚定地站着。
他的身侧,是遍地的怪物尸身,它们终于不再复苏。
……
大雪未停,地面忽然开始震颤。
轰隆隆的声响宛若闷雷,一阵阵的震动仿佛巨兽的苏醒。它们自地心而来,逐渐清晰的震感变作具象化的波涛,以少年为中心,一圈圈蔓延开来,将刚刚降下的冰凌粉碎——那正是一切初始时,能在少年封闭的冰屋中目睹的场景。
许多电影里,最大反派的出场往往造势宏大,导演们不吝于布置出最逼真的场景、配以最恢宏的音乐、附上最酷炫的特效,以彰显其中威仪,并以这场耗费最甚的最终大战为整场电影画上最圆满的句号。
而当身为剧中人,当一切的造势不再是虚假的布景和后期剪辑,当大战并非可见的圆满结局,而是真正的不可预知时,没有人会再去在意对方boss的出场是否够格,是否配得上这一路的波折。
如今的少年只关注他的当下。
他挺直地站着,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紧握拳,目光始终平行看着前方,看着他多年来的期望和梦魇。
他们与他确有相似,那是不可割舍的血缘的外在体现。现实世界里,它代表的是身高、体型、五官、脾性,而在网络世界里,这种联系被简化成了几乎相同的外观。
唯一不同的,是对方的颜色。他们的身上点缀着或深或浅的色彩,有的比血更红,有的比夜更黑。
他们并不像方才所有的怪物。它们拥有强壮的躯体,拥有巨大的力量,拥有锐利的武器。
他们仅仅是普通的冰淇淋,似乎没有丝毫杀伤力的冰淇淋。
直到他们开始走动。
他们的发丝变成了尖刺,飞快地刺向少年;他们的四肢变成了触手,蠕动着缠绕上少年;他们的躯干变成了刀枪不入的盾牌,挡下所有试图攻击他们的冰凌。
他们的话语是甜蜜的炮弹,他们的眼泪是虚伪的硫酸,他们的笑容他们的愤怒他们的祈求,都是世上最难以抵挡的攻击。
每一击都是冲着少年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第184章 坏蛋冰淇淋(完)
“我们是至亲啊!!”
“你身上可流着我们的血!”
“你真的要这么对爸爸妈妈吗?”
“你太狠心了!”
“白眼狼!要没有我们, 你根本不存在!”
“畜牲!我宁愿自己没生过你!”
“求求你了儿子,爸爸妈妈都老了,我们给你道歉。”
“就算我们曾经对不起你, 可我们也是有苦衷的呀。”
“看在弟弟妹妹的份上, 别这么绝情好吗?”
一句句的指责,一声声的怒骂, 一条条的恳求……话语没有形体, 声音并不锋利, 这些话涌入少年的耳中, 却造就了他短暂人生中最为煎熬的时刻。
冰凌雨已经停歇,粉碎的冰平坦地铺在地上, 很快被敌人的出现搅乱, 成了糟糕的泥潭。
哪怕玩家们已然做足了准备, 可世上并不存在万全之策。秦光霁操纵着刀剑切割触手, 温星河建起屏障阻挡攻击, 越关山尝试用精神控制怪物的行动, 温星火开启技能治愈伤痕……但不论是那种方式, 都无法顺利抵达少年身旁。
仿佛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起少年和他正在面对的苦难, 这层刀枪不入的膜阻隔了一切外界的干预, 从精神到物理都密不通风, 只有感官一切如旧。
玩家们终于回到了任务初始, 透过虚假的网络世界初次与任务对象相识, 用旁观者的视角看清他们的人生。
少年的情况并不乐观。不论外表多么坚强, 他终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怕是成年人都无法完全厘清的亲情,对一个孩子而言想要直面实在太过艰难。
那些雪亮的利刃、黏糊的触手、刺鼻的酸液, 那些身为父母者所能够拥有的一切能被用作武器的东西,都在这一刻扑向了少年。
秦光霁听见了血液喷涌的声音, 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听见了皮肤腐蚀的声音;他看见少年半身鲜红,看见他渐渐弯下腰、曲起腿。
看见他似乎终于不堪重负,即将滑向那个早已被剧透了的结局。
这种无力感让秦光霁心中煎熬更甚。他可以接受力挽狂澜后的失败,也可以接受技不如人的沉痛。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明明已经做到最好,他们无数次击退怪物,无数次寻找漏洞,更无数次为最终的大战扫清障碍。然而当这时刻终于来临,一切的努力却都成了空泛的笑话。
天空中的乌云渐渐变薄了,绚烂的光芒一如昨日。行人仍在聚集,但更多的人已经失去了兴趣。各色的怪物又一次从角落诞生,源源不断地涌来,好似永不停歇的海潮,平静之后必然将迎来汹涌。一片片血渍漫出纯白的皮肤,如花开遍雪野,仿佛瞬息,仿佛永恒。少年的未来或许已经可以被钉死在血的十字架上。
似乎连少年自己也放弃了挣扎。他垂下了头,双眼一点点合拢,嘴角一点点下沉。
玩家们徒劳地清理着怪物,视野角落里,进度条的奔跑越发急促,鲜艳的色彩越发讽刺。
很快,就要走到顶端。
可是——
可是!!!
“可是真的甘心吗?”
“可是真的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可是……真的不再努力一次吗?”
路云晓的声音从未如此响亮,甚至震慑了猖狂的怪物。
无数双畸形的目光紧盯着同龄的少年,其中两队格外凶狠,正是来自于那对不配为父母的夫妻。
少年自层层缠绕和血痂中抬眼望他,看见路云晓的脸上挂满了血色的泪痕。
他奔向他,哪怕有薄膜阻隔,哪怕他无法为他减轻半点痛苦。
他坚定地奔向那遍体鳞伤的少年,对他说:“你不甘心。”
时间暂停了吗?
周围了一切都不再流动了。大屏不再变化,行人停下脚步,化作粉末的怪物不再凝聚,连血液也不再流淌。
不,时间没有停止!
最先打破死寂的是闪烁着的进度条。两条亮色的长带宛若飘荡的长龙,起先不断伸展,耀武扬威的色彩好像要扎进玩家的瞳孔。
而现在,路云晓的声音方才落下的现在,那长龙畏惧了、瑟缩了,仿佛撞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南墙,战战兢兢地向后退却。
从95%到80%,再到70%、60%,顷刻间,它又一次跨越了半数,披上蝉蜕,躲入幽暗。
不仅仅是己方的进度在变化,另一队的进度条也在几秒之后反向移动起来,你追我赶般地倒退开来。
最后的boss并不威仪,最大的转机并不隆重,一切的电光火石都发生在悄无声息中,为亲历者们带来惘然。
下一秒,一道霹雳横空现世!
亮光反射到每个人的脸上,炸醒了他们的眼眸。
路人们登时沸腾,簇拥者数不胜数。
他们被玩家们的屏障阻挡,远远地围绕着少年——他的身上仍旧血迹斑斑,可他的脊梁从未比此刻更挺拔过。
他仍旧是那张温和无害的脸,只是有些东西从脸上逝去,有些意念爬上眼眸。
他先是看向路云晓,用他惯有的亲和微笑,无声地看向他。
或许是先前的举动耗费了太多的勇气,路云晓却表现得有些慌乱。他努力地挤出一个坚定的笑容,以此回应少年。
少年接着环顾四方,他的目光与另几位玩家短暂交接,越发清澈。
最后,那目光终于回到了身前,回到了那对长满花斑的冰淇淋身上。
那是缠绕了他多年的噩梦。
他迟迟没有挪动,只是看着他们。
噩梦们经历了短暂的茫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它们的攻击。就像十几年前,他们经历了短暂的犹豫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的生活。
可这一次,所有的攻击都失效了。
不论是尖刺、缠绕,或是窒息与腐蚀,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原有的威胁,仿佛是那层包裹着双方的薄膜缩紧了,只留下少年一人在其中。
世界变得寂静,或者说,周围的世界变得寂静了。
原本嘈杂的街道骤然冷寂起来,人们注视着这对被仇恨和算计包围的亲子,为此刻的变故而惊异。
是少年打破了这份夹杂着怀疑和怒气的沉默。
“是的,我不甘心。”
他的嗓音平常,语调几无半点起伏,甚至是他重新变得明亮的眼睛里都是那样的静谧。
就仿佛在某个刹那走入了平行时空,在那个时空中,他所面对的不再是抛弃他的父母,而是一对素昧平生的普通人。
少年笑了,并非绝望下的讽笑,而是真正的浅笑。
就着这份笑意,他接着说:“我先前总是想不通一件事:为什么你们会这样对我,而我又为什么会为你们的颠倒黑白感到如此伤心——甚至于要为了你们的二次抛弃而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闭了下眼睛,在睁眼时,世界一成不变,他恨的、恨他的,他爱的、爱他的,都好端端地生活着,一成不变地生活着,不因他的一举一动而改变分毫。
花斑冰淇淋仍在尝试各种攻击,围观的群众仍旧翘首以盼,天上的云朵悠然飘过,地上的砖块坚实如昨。
就连他自己,也并不比昨日多些什么或少些什么。
于是他也在其中得到了答案。
“我从来没有被谁真正爱过。”少年说道。
“小时候,我失去了亲生父母;几年后,我失去了养父母;更大一点,我被霸凌、被猥亵;再到后来,更被网暴、被二次抛弃。”他一字一句慢慢说着,把自己十数年的过往尽数掏出,平铺在青天白日之下。
“生活一次次地捉弄我,而我只能选择接受无常的命运,直到今天。”
“这样长大的我,当然渴望被爱。”
“于是,当我终于找到了你们——我的亲生父母后,我自然而然地想要从你们身上寻找到我缺席了这么多年的爱。”
“然而……”少年停顿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几次耸动,等待着灌注进极大的决心,方才能将接下来的话说出。
“然而我却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托付这份期望。”
少年身上的血色渐渐淡去了,好似被一场洁白的大雪覆盖,只剩下一双眼睛愈发湿润。
他竭力地遏制泪珠滚落的趋势,使其在眼眶里反反复复地打转,一如多少个夜里辗转难眠的自己。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你们是像丢包袱一样把我甩掉,早该知道你们认回我不过是迫于压力,早该知道……你们从来没有爱过我。”
“向这样无情的人寻求关爱,真是世上最大的笑话了。”
“所以,”少年深吸一口气,语气急转,“既然亲情已是镜花水月,我也不该再沉溺在幻想里了。”
“我的人生还长,为什么要为了一份根本不存在的亲情而葬送自己的未来?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们毁掉我自己的人生?”少年摇了摇头,“如果真的因为你们而放弃自己,过去的我、未来的我都不会甘心。”
“是,我的确遭遇了很多不幸,我也曾几度绝望,几次想要放弃。但是,但是每一次,我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甚至越过越好,站到了这里。”
“而这一切都与你们无关,与那所谓的‘爱’无关——一切都归功于我自己的努力!”
他向前迈了一步,看着前方两人:“我的确缺爱,也的确在寻找爱,但现在我明白了,世上的爱并不只能从你们身上找到,从你们亲手把我交给人贩子的那一刻起,我和你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当然,”少年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细微的松弛,紧接着说道,“这并不意味着我现在就要和你们断绝联系。”
他张开手臂,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身上还未愈合的伤痕。他忽地抬头,目光与声音如箭般刺进始作俑者的胸膛:“除去亲生父母的身份,你们还是参与人口贩卖的同伙。”
少年将两人的大惊失色尽收眼底,语气仍旧沉着:“人口拐卖的追诉期是二十年,我仍旧保留起诉你们的权力。”
少年微笑着,如孩童般天真地偏着头,认真地向他们告别:“再见了,王先生、吴女士,我想之后我们还会见很多次面的。”
“对了,”他将视野抬高,扫视周遭,“我知道在座的各位中有许多都曾对我施以诽谤和侮辱,我无法一一追究大家的责任,但我一定不会放过各位颠倒黑白的媒体,不仅为了我自己,更为了过去和未来被你们的文字逼上绝路的普通人。”
“诽谤罪、侮辱罪、寻衅滋事罪,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
少年轻松转身,全然不顾自己引发的轩然大波,也不再回头看一眼任何一人的表情。
他只是迈开步子,带着他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上惯有的温和表情,带着他本该拥有却离去已久的希望,走向远方。
此刻,风止云消,荒唐世间的荒唐百态尽数消融,不留半份繁华。
第185章 休息区(1)
“叮……”
“检测到双方队伍进度异常, 任务二中止,玩家即将返回等候界面……”
这大约是秦光霁第一次明显的感受到系统提示音中饱含的情绪,甚至连它标志性的尾音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浓浓的沮丧和不甘。
少年缓缓消失在光里, 伴随着他的出走,玩家们眼中的世界也逐渐黯淡, 直到视野被黑暗笼罩, 天旋地转的传送体验久违地搅动起大脑。
秦光霁已经习惯了在传送的中途思考, 旋转于他而言是一种清醒的体现。
任务中断的时间并不出乎意料, 或者说,正是秦光霁和对面队伍的队长亲手导演了这出好戏。
剧本的开头或能追溯到秦光霁看见系统规则的那一刻:“游戏致力于聆听各个世界中的危难与诉求, 并以玩家的力量为其带来转机。”
这是游戏存在的最高宗旨, 自然也是游戏中每一个副本存在的意义——如今这个也不例外。
那么, 这个任务里的“诉求”究竟是什么呢?
是将少年捞出网暴的泥潭?是帮他惩罚无情的血亲?还是和颠倒黑白断章取义的权威开战?
或许三者都没有错, 但在秦光霁看来, 它们还没有抵达最深层。
一切的关键就在于这个隐藏在重重危机下的最深层的“诉求”。
只要诉求不再存在, 任务本身也就不再有意义。依照游戏的宗旨, 解决了诉求的副本将被视为成功, 系统也就无法通过暗箱操作对玩家做出任何惩罚。
于是他开始思考, 开始探寻这能让大家全身而退, 同时也能让系统吃瘪的“诉求”。
是路云晓和越关山的经历为他提供了灵感。
在路云晓和少年的那次长谈中, 从表面上看是路云晓独自诉说, 实际上, 越关山始终没有断开与他的精神链接。
路云晓所说的经历的确都是真实的,但是在最后, 真正能够影响少年内心的那段感悟却是路云晓和越关山合作完成的劝解。
和路云晓以及少年一样,越关山也从未拥有过亲情。唯一与两位少年不同的是她十六岁后的经历。
在她即将被嫁给同村残疾鳏夫的前夜, 她选择了逃跑。她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出那一座座天谴般的大山,也脱离了锁住她多年的名为亲情的镣铐。
她给自己改了名,靠着四处打工在城市里艰难立足,也从未放弃过学习,在那些煎熬的日夜里,支撑她走下去的是未来的向往。
她要活着,她要抗争,她要一步步往上爬,她的人生不该是在那个小山村里蹉跎。她还年轻,一切都来得及,只要不放弃,她会有灿烂的未来!
这就是越关山想对两个少年说的话,人生啊,总是充满了苦痛和意外,我们无法选择自己出生在哪儿,却能决定自己在哪儿死去。
于是,透过过往的种种不幸,少年的内心也被一层层剖开来了。
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是勇气——活下去的勇气、放下执念的勇气、为自己而奋斗的勇气!
也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世界抛弃,不甘心被痛苦包围,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在这里!
他踽踽独行,他无依无靠,哪怕外表如何坚强,他也还是个孩子。
过去的一生里,他从未得到过坚定的支持,而如今的一生里,突然闯入他的生命的玩家们担当了这个角色。
少年啊,愿你的人生璀璨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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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眼前的画面还未从传送结束的恍惚中恢复,紧接着迎来的便是系统毫无波澜的声音,“当前位置:初始等待大厅~”
秦光霁闭着眼甩了甩脑袋,将脑中繁杂的思绪也伴着晕眩一起丢开,再次睁眼时,眼中便被满屏的艳丽填满。
空气里的甜香并未淡去分毫,只是心境已不同往昔。
在场众人,秦光霁一方五人、对面四人,在目睹了用满目浮华掩盖内里残酷的网络世界,亲历了一场场可怖的风暴,甚至自身也成为了引发悲剧的一部分之后,对于此地的看法也便多了几分唏嘘与悲凉。
不知是否是受温度的影响,甚至连系统的音色都发生了些许的变化,似乎比从前更低了。就像是……孩子长大了几岁一样。
在第二句系统音到来之前,秦光霁用最快的速度扫视四方。他很快便发现——先前两个队伍之间的墙壁不见了。
代表任务启动的按钮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两根鲜艳的石柱,两个房间并为一处,没有了墙壁的阻隔,空间瞬时扩大数倍,也使得双方终于能够更进一步地看清对方。
秦光霁缓慢地抬起手臂,几度将自己抽搐的嘴角纳入大脑的管控,努力地调动脸部的肌肉,对面前这四个队名极其不符合形象的壮汉问好。
对方看上去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有一人从中走出一步,浑身的肌肉还未绷起一块,便被系统打断。
“叮~”长大了的系统音从头顶传向四周,一道道回音渐趋细微,为它增添了些许威势。
“检测到任务二异常。传送通道无法再次打开,玩家无法继续任务。因任务关闭前一时刻双方队伍进度相同,经系统分析决定,视作任务二平局~”
秦光霁没有对结果作出什么反应,只是沉默着等待系统对任务一的处理。毕竟在先前的判定里,对面队伍已经赢下了第一个任务,如果这个结果依旧有效,那么等待自己一方的结局仍旧不会改变。
然而,说完这句后系统便彻底没了声音,秦光霁耐心等待了一阵子,可直到最轻的那个回声的频率都降低到了人耳无法捕捉的程度后,头顶依旧了无音讯。
漫长的等待滋生了怀疑和紧张,周围渐渐响起了细碎的讨论声,几个焦急的字眼钻进耳畔,无可避免地加剧了秦光霁的心跳。
哪怕内心明白着急也是无用,但这个副本的特殊意义还是令秦光霁落入了胡思乱想的境地。万一系统的权限比他们预料的更大,万一他们对任务一所做的努力在系统看来毫无威胁,那么系统会对他们做什么呢?
恐怕……不仅仅是一开始的规则中说的从累计积分里扣除基础积分那么简单。
秦光霁没有经历过游戏初次改版的那个时代,但不论是穆朝对系统的仇视,还是左寒对系统的忌惮,以及客服对系统小心翼翼的反抗中都不难看出它的强大。
秦光霁从不害怕失败,但既然选择了组队,他就不得不为队友们的将来考虑。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思想迈向海岸的那一刻,脑海中的一道微光及时遏制了它的流动,如同一道清脆的铃声将秦光霁唤醒,使他的眼睛重新被当下的世界充满。
秦光霁深呼吸几口,将一切的怀疑都交还给纯粹的等待,转而将目光投向无人留意的各个角落。
真切的观察下,一切开始变化。
空气里的甜蜜渐渐淡去了,眼见的色彩也逐步黯淡,在某个眨眼的瞬间,秦光霁甚至透过这些眼花缭乱,看见了流动着的数据——就像他进入深层网络时所见的那些一样。
数据川流不息,一个个、一条条、一片片,最终汇聚成了一整个世界,成为了他们眼中的世界。不仅仅是副本中的网络世界,更是这个游戏。
秦光霁仿佛听到了淙淙流水,看见了鱼儿自头顶越过,看见无数的水光潋滟着向远方的光点收敛。
不,这不是幻觉。
他发现身体变轻了,看见手脚和躯干都漂浮起来,看见一股冷冽清甜的风吹拂起他的发尾,看见他自己、以及所有的玩家都随着数据的长河飘往大海。
无尽的漂流中,头顶的声音重现:
“叮……”起始的仍旧是听惯了的系统音,尖锐粘腻,只是当尾音转到第一个弯时,紧随其后的却不是音调的拔高,而是维持原调的淡出。仿佛一个左右移动的滑动变阻器,当电阻达到最大时突然卡住,压低了的声音被迫维持下去,很快便无力地消失了。
秦光霁转动眼珠,刚吸进肺里的一口气也像那被卡住了的声音一样进退两难,与骤然加快了的心跳一起期待下文。
迎接秦光霁的是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比童声和女声更低,却比大部分男声更高,像是将男女老少的声音综合起来,创造了一个全新的音阶:“经判定,该副本内存在不合理规则,问题任务关卡已关闭检修,玩家一轮成绩作废,双方队伍均可获得该层次副本基础积分奖励。”
空荡荡的世界里,只剩下一条河流仍在流淌。静悄悄的世界里,陌生的声音早已离去,如同只在夜中开放的昙花,天亮时,连香味都荡然无存。
世界尽头的大门姗姗来迟,熟稔地与长河交握,两个世界的交接之处原本朴素得只能容下冰冷的数据,却在今日迎来了千百年来第一批旅客。
他们随数据流淌,与时光为邻,他们穿梭在世界尽头和世界伊始之间,充满恶意的新世界在身后粉碎,危机重重的旧世界在眼前展开。
最后,他们穿越大门,被无限的光明包裹,就像每个人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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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来。”客服的声音从脑中响起,仿佛与过去相同,又仿佛在微妙之处有所改变。
秦光霁辨不出那变化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现在,他可以休息了。
甚至不必睁眼,只消循着离开时放在餐桌上的零食的香气,便能踩上温暖的地毯、扑进松软的被窝。
“我们做得怎么样?”睡着的前一秒,秦光霁迷迷糊糊地问道。
“满分。”客服的回答轻柔如羽毛飘落,生怕惊醒了那已睡熟了的人。
第186章 休息区(2)
翌日, 风和日丽。
当然,在游戏里其实根本没有糟糕的天气,只是困囿其中的玩家们大多无法拥有能平静下来抬头欣赏湛蓝天空的好心情。头顶的云是浓是淡, 天边的太阳是大是小, 于玩家而言并无区别。
更何况,每个人的好恶各不相同, 各自生长的环境也决定了并非所有人都会将晴天视作心中最爱。
对于长在江南水乡的秦光霁来说, 最爱的天气是冬日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 最恨的则是绵长潮湿的梅雨季。
恰恰相反, 出生在华北大地的路云晓最厌恶冬日纷扬的雪花,最喜爱的则是初夏时分久旱之后酣畅淋漓的大雨。
然而当带来那场大雨的雨云飘荡在西南边陲的山区, 十六岁那年泥沙滚滚的夜雨成了越关山一生难忘的狼狈时刻, 十八岁时的春日晴朗以及那日的和煦微风至今仍令她念之含笑。
总而言之, 晴朗或许并不那样招人怜爱, 但想来不会有太多人厌恶游戏里二十五度的太阳洒在身上那种恰到好处的温暖。
……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午后, 上一个副本的尘埃仍未落定, 秦光霁已有近两天时间没有听到系统的声音, 邮箱也是空空荡荡, 说好的基础积分奖励迟迟不见踪影。
对于系统, 秦光霁并不多么着急, 但对于同样将近两天没有说过话的客服, 这份焦急和忧虑真就像是洪讯时的堤坝一般, 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秦光霁推开窗, 一边低头凝望雾气重重的地面,一边提臀把自己的半边身子搁置到窗外。
他抬眼瞟了一下正在往四方输送模拟热量的太阳, 轻叹一声向后仰倒,使自己的脖颈和后脑勺都与窗框贴合。被阳光晒烫了的金属窗框仿佛一块还未凉透的熟铁, 刺得他一个猛子重新直起腰,过了好几秒才用谨慎的姿势把皮肤一点一点地贴回去。
秦光霁曲起外侧的那条腿,手肘随意地抵在身侧,身体倾斜出一个夸张的角度,从房间内侧看简直就要向外面栽倒下去了。然而秦光霁满不在意地晃着脑袋,感受着阳光大面积打在身上的灼热感,喉咙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仿佛此刻只有摇摇欲坠的危机感才能压过其余一切负面的情绪。
“如果我是系统,现在一定要把天气系统调成十六级的大风,把你刮下去摔成肉饼才算出了口恶气。”
骤然响起的声音,音色里带着程序永远无法模拟的真实疲惫,字字都过分清晰的咬字则更像是未经调试的AI音,使得声音变得愈发怪异,令人联想到一个因过分劳累而无法在长句里完全维持模拟机械音的播报员。
秦光霁挑挑眉,心照不宣地忽视了客服声音里的瑕疵:“回来了。”
“嗯。”
秦光霁依然保持着悬空大半的姿势,只把视野转向房间内部:“有什么新消息?”
客服并不直接回答:“五、四、三……”
“好啦好啦我知道!”秦光霁砸了下嘴,在客服数到二之前将腿放回窗内。
他双手撑住两边跳下窗框,双腿落地后一边轻拍身体两侧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边低声念叨:“真不懂我这是什么毛病,居然真就这么听话,跟条件反射似的……”
努力克制的轻笑从脑内反向传递到耳膜,哪怕无法看见对方的面容,也不难想象他的忍俊不禁。
秦光霁翻了个夸张的白眼,迅速结束这个话题:“这次副本的邮件呢?”
“三、二……”客服仍旧以倒数回应满脸懵的秦光霁。
“一。”
叮——
提示音响起,结算邮件应声到达。
秦光霁迫不及待地点开它,发现里面除了常规积分奖励外,还缀了一个黑漆漆的奖励格子。
秦光霁点击邮件的手指悬停在空中,凝视着那个看不见内容的格子,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可能。
他收回手,两根手指摩挲着下巴,话里带着调侃:“离我的生日可还有好多天呐,怎么,提前送惊喜呀?”
客服并不否认:“的确是惊喜没错,打开看看。”
秦光霁咂摸着嘴,几次重复伸长手指再迅速缩回的动作后,才有明光从那小小的格子中迸发出来,短暂地覆盖了全部的视野。
光线渐渐变作细碎的光点,晶晶亮地围绕着两张翩然飘落的纸片,宛若一团由冰晶构成的云。
秦光霁不由地平摊双手,目光跟随着纸片一起下落,直至并不寒冷的冰晶在手中融化,最后一次展示自身的闪耀。
而秦光霁也终于看清了这两张的内容——这是两张相片。
相片的材质、大小、品牌乃至重量都与他先前在副本里拿到的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内容。
更确切来说,是里面的人。
女孩剪了个很酷的狼尾,粉色的头发被夕阳照得熠熠生光。她推着爷爷的轮椅走在林荫小道上,橘红色的阳光从大树的缝隙里透出来,令面庞斑驳,也令祖孙两人的笑容更加灿烂。
少年站在照片的中央,身后是广阔的大海。宽大的墨镜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却无法遮盖他的开怀大笑。又是一年冬天,他重回故地,带着新的人生。
秦光霁拿着这两张照片,看着照片中人的喜悦,不知不觉间有热泪盈眶。
这或许并不是秦光霁所经历过的最困难的副本,但这一定是迄今为止最令他感动的副本。回想起与这些异世的人们相遇的点点滴滴,勇敢、挣扎、犹豫、绝望、重振……所有值得铭记的瞬间一篇篇闪过,他亦被那其中的欣喜感染,泪花与笑颜并存。
秦光霁深深吐气,拂去眼角泪光,以提问平复心情:“这照片有发送给其他人吗?”
副本的解决从来不是靠某个人的独自努力,在这个副本里,秦光霁觉得自己所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
“队伍每个人都收到了,放心。”
秦光霁又一次流露笑意,双手仍旧捧着照片。或许今后,存在于不同世界的他们再无相见的机会,但只要照片仍旧存在,他们的故事便不会被忘却。
……
又是一道明光,猝不及防地刺进秦光霁的眼眸,搅乱了他的感动,带来一时无法转过弯来的困惑。
但下一秒,他便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懵懂瞬间转化为对未知事物的严阵以待。
就在他的注视之下,两张照片被明光融化成白色的液体,顺着光流的方向往中央汇合。
它们相互交融、合而为一,又重新塑形,长出新的四四方方。
又是一张相同材质的照片,但相较于前两张,泛黄的色彩和卷曲的边角都能彰显这张照片的老旧。
照片的清晰度不高,堆积的噪点使人忍不住抬起手腕轻轻擦拭。
柔软的布料与光滑的表面摩擦,细微的温差下,一行代表日期的数字渐渐出现在照片的角落。
这张照片与今日相隔二十一个冬天。不知是否是巧合,它的诞生日只比秦光霁早了两天。
照片上并没有人物,画面的中央也并不承载着什么奇景。空旷的取景框里只容得下一朵清晰的雪花停歇,未被选中的同类们则都隐匿在背后的广阔黑暗里,成了一团团或灰或白的像素点。
或许是一种错觉,当秦光霁放下手,只用两根指头维系着照片时,周遭的温度似乎也随着他凝视照片的时间而逐步凉了下来。
他瑟缩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掌蜷缩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生起一个个只有骤然经历严寒时才会出现的小疙瘩,头顶倔强竖起的头发无端摇曳起来。
但他没有放下照片,他仍旧看着那朵雪花。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一呼一吸变得艰难起来,似乎有细小的冰晶从鼻腔蔓延到气管,然后在肺部生根发芽,长成一朵又一朵完全相同的雪花。
仅仅一个眨眼,上一刻尚在温暖室内,下一刻,真实的寒风呼啸而至,锐利的风裹挟着晶莹的雪一起撕裂脸颊,强烈的刺痛感给人一种身在地狱的错觉。
但这种痛苦并不长久。又是一个眨眼,麻木替代了痛苦,仿佛整张脸都已被方才的风刃切割殆尽,连同所有的感官和情感一起送进地狱的坟墓,只给这世上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秦光霁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一阵阵的雪花刮过了他,一片片的寒风穿透了他,而他的身体甚至没有一丝倾斜。
因为他看清万物的视觉早已被切割和丢弃,使其只容得下一件事物——
那是一片悬浮在空中的雪花。
起初不过米粒大小,却在风开始刮起的那一刻迅速膨胀。它跳跃着、旋转着,它从遥远的天边飞到咫尺之处,然后在秦光霁的眼前停下,向陌生的来人展示自己的独一无二。
和其余万千雪花一样,它也拥有六条向外辐射的棱。经典的六角形结构上长满了枝枝蔓蔓,将每个枝蔓裁剪下来都是完全一致的形状,如同举起了一根剔透的柏树枝型冰晶,内里的枝条早已腐烂,无形的露水却继承了它的形状,□□地存在着。
然而与所有雪花都不同的是,面前的雪花并不拥有一个确定的核心。
六根枝桠悦动着汇聚,可它们指向的地方却不是二维的平面,而是一个立体的球型。
在这个没有外壳的冰球里,两颗更小的圆球彼此交缠着旋转。它们一刻不停地飞舞着,毫无规律的舞姿使人眼花缭乱,也令人心生好奇。
秦光霁很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这个前所未有的双核雪花,但此处空间的极低温阻止了他的行动,使他被迫固定下来,只得静静观察。
六棱雪花欢快地旋转着,内里小球的轨迹和外侧枝桠的轨迹几乎一致。
但这种协同很快便被打破了。
旋转停顿了一刻,其中一个小球忽然向下坠落,被秦光霁的视线追随着跃入脚下深渊。失去了一个核心的雪花很快恢复了旋转,仅剩的小球孤单地继续着它的轨迹,外侧的枝桠也随着这唯一的选择继续舞动。
它们的旋转并不长久。视野骤然放大,猛然明亮起来的世界很快被从四方飞来的风雪充满。无数片脆弱的雪花呼啸着冲了上来,如同一场白色的蝗灾,将它们硕大的同类啃食殆尽。
失去了所有枝桠的孤独小球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它独自抵御着外界的风雪,然而它的抵抗只持续了不过几秒。它被无数的雪花围拢,被它们撕裂、蚕食,纷纷扬扬的冰晶洒进黑暗,仿佛一场冰雨。
第187章 休息区(3)
睁开眼, 一切风雪烟消云散。
万年不变的温暖裹紧僵硬的躯体,方才所见一切带来的惊诧引发强烈的喘息,久不能停。
“结、结束了?”秦光霁用冰冷的手捂紧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 感觉自己也像是成为了那片雪花、亲历了那场消亡一样, 浑身上下充斥着可怕的啃噬所带来的瘫软。
他闭上眼,竭力稳定自己的呼吸, 双手摸索着把自己挪动到墙边, 滑坐下去。
耳畔被心脏猛烈的跳动声充满, 耳鸣在左右耳道中穿梭, 粗重的呼吸声以缓慢的速度低微下去,偶然间甚至能够听到血脉汩汩流淌的声音。
并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分几秒, 只是有阳光悄然穿过了窗棂, 在窗帘的掩映下小心翼翼地爬上垂落在一边的掌心, 带来熟悉而陌生的暖意。
模拟的阳光成了一个恢复良好的信号, 秦光霁拖着这副僵硬的躯壳挪动到沙发上, 看着周遭刚刚翻新过的陈设, 终于感到一种活过来的庆幸。
点开系统背包, 相片自动出现在其中一个格子里, 和两枚戒指合成的珍珠以及连接了挂饰的手机壳排在一行。
秦光霁的目光扫过这三样物品, 过分活跃的大脑自动提取出获取这些道具时的片段, 好像一段前情回顾。
所以, 这就是到目前为止他对于那个真相所知的一切了。
从最初获得戒指时的懵懂, 到如今的诸多经历, 他选择了一条从未有人踏足过的艰难道路,却仍旧没有触碰到那个真相的核心。他就像一个站在宝石山口的戍卫, 明知里面是泼天富贵,却从未真正踏足过。
但他并不后悔。这一路走来, 他经历了太多,也成长了太多。他清楚地知道,这份纯净的未知于他、于同伴们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在坚定之余,秦光霁还是有些困惑的:“为什么你们喜欢用合成的办法隐藏信息?”算起来,如果加上穆朝的那个道具,他其实一共拿到了六个道具,但当它们单独存在时并不会释放任何信息,而是要等待配队之后才会发挥作用。难道这也是某种巧妙设计的防护手段吗?
“唔……”客服罕见地迟疑了一会儿。
秦光霁一边等待对方的回答,一边伸手点击装有相片的格子。虽然已经合二为一,但只要捏住相片两边向外用力,这张承载着信息的雪花照片仍然可以恢复成原本的两张人物照。
秦光霁转了转眼珠子:“难道是因为合成的办法比较容易瞒天过海?”以他朴素的观念来看,这种信息应该就像古代调兵的虎符一样,只有虎符能够完美契合,才能发挥作用。
“不,你想多了。”客服的回答无情地浇灭了秦光霁的分析热情,“只是因为数量的不对等而已。”
“欸?”秦光霁一歪脑袋,眼睛茫然地眨动起来。
“嗯……”客服尝试解释,“其实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也不存在复杂的加密。只是因为……道具稍微有点泛滥了而已……”
秦光霁:……
客服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大好意思:“抱歉,不小心浪费你的感情了……”
秦光霁:……
客服还要说点什么,秦光霁急忙抬手打断:“好的我明白了,跳过这个话题吧。”
客服:“好的。”
秦光霁:“嗯呢。”
这种程度的尴尬……真是久违了……
……
暮色笼罩四野,农历十六的明月皎皎照亮大地,天上的星辰和地上的灯火连成一片宏大的银河,被一个窗框尽数收揽。
当三维的生物们透过窗领略景色时,所有的距离都被压缩成了二维。点点繁星、盏盏孤灯,乃至那个玉盘般的圆月都失去了立体的形象,只将自己的片面展露出来。
屋内的灯调得很暗,没有了哗众取宠的人造光,尚未高悬的月亮终于有了将自己的柔光完整送进房内的机会。
月光倾斜着洒落,与墙壁的直角共同构成了一个清晰的三角形。三角形的顶端试探着向前伸展,尖锐的顶角悄然攀上沙发圆润的木制撑脚。
如果这月光能够再上浮一些,它或许就能发现,其实它早已抵达了存在的峭壁。因为就在这张简约沙发的另一侧,在初冬的月光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一张散发着荧荧幽光的系统界面大屏静谧地竖立着,等候良久。
向四方散射的光中有相当一部分落在了这个已静坐许久的青年身上,使他的白衬衫不时变换颜色。
现在,大片的淡粉成了这件衬衫的底色,镜像之后的大片文字好似诡谲的符文,被目光驱使着上移,渐渐攀上面部,宛若少数民族骄傲的刺青。
“啧。”秦光霁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叩击膝盖,脑袋轻微歪向一边,目光始终未离文字。
他转了圈眼珠子,对着空气啧啧称奇:“几天没看,这论坛里又整出什么活儿来了?”
他伸展四根手指贴上颊侧,只留大拇指作为支撑抵住下巴,用了些力将脑袋扳正,又一次仔细阅读论坛里这栋几天之内盖起高楼的帖子,眉头微微皱起,牙齿轻轻咬住一侧的下嘴唇,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都市传说吗?”
他伸出双手,把系统界面更拉近了些,那些印在他脸上的文字也随之放大。
“这东西不是十几年前甚至更早些时候才流行的东西吗?”秦光霁滑动手指退出帖子,又上下拉动了一翻,发现如今这论坛里有关这类的帖子当真不少,“怎么现在又复活了?”
他眯起眼睛,一行一行地扫视帖子,迅速从中提取相似信息:“后花园……黑影……怪物……哭声……休息区……人形……攻击……”
大量明显带有恐怖气息的文字涌入脑海,秦光霁却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反倒是嘴角的嗤笑越发难以忍耐。
他张开手掌将光幕推远,随之往后一倒,后脑勺和沙发表面贴合:“真是好标准一个都市传说发展流程。”
他挑起眉毛,掰着手指按照发帖时间由远及近地数着:“先是几天前后花园刚刚轮换之后,一个玩家声称自己瞥见了诡异的影子并发帖记录,然后就有其余玩家附和,说自己也见到过类似的黑影,这个帖子也因此越来越热。
“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玩家走出副本,看到了这个帖子。这些玩家们随后也进入了新一期的后花园,因此便有了更加详细的描述,说自己更近距离地看见了那个神秘黑影,发现它的肢体看上去有些恐怖。”
秦光霁竖起手掌,隔空劈在光幕的中央:“这个故事从这里起就彻底长出了想象的翅膀,之后的帖子里,各种有关这个黑影的描述开始漫天飞舞。有说它头重脚轻背上长手的,有说它浑身长羽毛、身后还插着昆虫一样透明的翅膀的,还有说它身上会反光、看上去像西方恶龙的……”
秦光霁哑然失笑,摇摇头:“总之,众说纷纭,却没一个人能完整地描述那东西的正脸。”
“不,不,”他摆摆手,“别说正脸了,因为这东西只能在没有一丝光的晚上才能遇见,所以别说是脸了,连它到底有多高都还没个统一说法呢。”
秦光霁砸了下嘴,叉起腰:“话题已经发酵了一段时间了,这些有关怪物形象的谣言也不大编得出新意了,所以到了今天晚上,乐子人和搅屎棍们开始掉转编故事的方向了。”
秦光霁对着一篇发表于一个小时前的帖子努努嘴:“都市传说的一大恐怖之处就在于真实,也就是说它要足够贴近生活。就这个传说来讲,夜晚的后花园毕竟不是每个玩家都经历过的地方,代入感实在不能算强。”
“可休息区就不一样了。所有的玩家,只要顺利通过了新手副本就一定会来到休息区,因为缓冲期的存在,每一个玩家都经历过休息区里的夜晚。”
秦光霁手指地面:“将怪物降临的背景从后花园转移到休息区,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转型。”
“当然,按照传统都市传说的逻辑,一般又不会选取某些非常日常的场景见鬼。就比如怪物们不会无缘无故在你洗澡的时候顺着花洒流下来,也不会在你睡着的时候莫名爬进被窝和你贴贴。这是恐怖片主角才有的待遇——通常还是日式恐怖片。”
“所以,小说家们把怪物安排在了去朋友的房间串门时的等候楼道。的确不是每个人都会去串门,但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不会去串门,又永远不会在某个夜晚突然想起自己有什么重要东西落在朋友家,被迫在那个漆黑的楼道里想象怪物的到来?
“而且这样一来,还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遇见怪物的楼主没有被它伤到——屋里的朋友及时打开了门,把吓得魂飞魄散的楼主拉了进去。”
大概是经过了充分放松(特指在沙发上从傍晚昏睡到凌晨)的大脑终于甩脱了被拉进道具世界时的麻木,秦光霁变得格外兴奋,直到吧嗒吧嗒说完了这好大一通话才发现原本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客服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他的话了。
于是他曲起手指,在光幕上礼貌敲了三下:“所以,你有什么头绪吗?”
客服好像是突然被从沉思中唤醒了,声音里带着些不知所措:“我、我也不清楚。”
秦光霁活跃的大脑立即捕捉到了客服的不自然,他抱起双臂,翘起二郎腿,满脸不相信:“哦?”
客服也从一开始的匆忙里缓过来,声音变得理直气壮,和一直以来没有太大波澜的语气大相径庭:“对,没错,我也不清楚。”
秦光霁嘴角随性的笑容逐渐消失,瞬间从对方的态度里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嗯?”
他捏起下巴,身体前倾:“看来……这传说也不是完全胡说八道啊。”
能让客服有这种反应的,除了“那件事”之外还能有什么东西呢?
难怪,秦光霁心想道,难怪总觉得这几天对方的状态怪怪的,有点太……随意了。
原来,是因为精力全部用在处理这档子事儿上,忘了和自己装官方了啊。
大约是秦光霁脸上的玩味太过明显,客服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抱歉,在系统发布相关通报之前,暂时无法获取此类谣言的真实情况。”
秦光霁眼珠子一转,立刻端正坐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用客服平时那种平淡的语气回答:“嗯,我明白了,辛苦了,客服666号。”
客服:……
秦光霁::)
虽然想象不到对方的样子,但也不难想象对方那副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郁闷样子呢。
第188章 休息区(4)
自上线以来, 系统从未停止过对横空出世的后花园功能的修补和更改,但不论如何改动,其中一条基本规则始终未变:每个缓冲期内玩家都必须在后花园里停留至少三个小时。
由于系统调整了进入后花园的次数限制, 另外增加了再次进入时所需的等待期——起先是一天, 几次更新之后增加到了三天。对于一些选择较低难度副本的玩家来说,这使得他们几乎没有试错的机会, 只能硬着头皮进入后花园, 祈祷自己不会撞见某些团伙火并的现场。
这或许也是导致那个论坛传说诞生的一大因素:实力较弱的玩家们更偏向于选择玩家较少的深夜进入后花园, 也因此误打误撞地碰见了那个令他们恐惧的黑影。
然而到了如今, 传说如此流行的时刻,深夜的后花园早已不是人迹罕至的好地方, 而是许多还没用光进入次数的好奇者们的探秘之地。
这其中, 也包括秦光霁在内。
此刻, 时间指向凌晨一点半, 峨眉山自然保护区半山腰的某条栈道上。十一月份的寒风呼啸着吹过, 刚刚停歇的初雪随风游荡, 黑暗的树影袅娜地扭动枝桠, 头顶月光微黯。世界仿佛只剩下黑与白两种颜色, 无限的静谧中, 一切的情感被雪冰封, 因而纯粹。
然而下一秒, 一只苍白的手重重拍上那被雪覆盖了的木制栏杆, 伴以一声喃喃:“该死的, 这破地方冷死老子了!”
顿时,方才的安宁当然无存, 周围的世界仿佛热水浇透了冰壳一般,骤然变得人声鼎沸。
无数个脑袋从树冠里、石缝中、草丛中冒出头来, 像掉进水里的小狗一样抖落掉身上积了一层的白雪,冲着最开始的发声者怒骂。
而就在这一群人彼此指责对方过于大声扰乱了最佳时机时,不远处一棵高树的树顶,身穿伪装道具的秦光霁静静地观察着周遭的乱象,不禁扶额苦笑。
说真的,常在副本里混,谁还没撞见过几个灵异事件。作为一个还算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秦光霁自然是不会无聊到当真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这种深山野林里来验证什么恐怖黑影的传说的。
但如果事情牵扯到客服,以及客服背后代表的那个势力,秦光霁就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系统已经不再只手遮天。他们历经几个副本攒下的道具成了凿开系统统治的第一把稿子,他们也不再需要如最初那样连说句话都小心翼翼,一定程度内甚至可以用谈话的方式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秦光霁前不久获得的那张相片正是这一改变的引线。和以往接触后便被消除关键信息不同,这一次,他牢牢地记住了所有画面,双核雪花每一次的旋转都已清晰地映入他的脑海。这也意味着:从他获得照片起,他、他们终于成长到了足以触摸真相大门的地步。
诚然,这信息十分抽象,从始至终不过是一片奇特雪花的一生,看似毫无信息。可若是再发散一下,仔细思考一翻,或许也能从中得出些什么。
舞动的雪花是单一,组成这片雪花的构件却是复杂的。从它的结构来看,明显可以拆分成两个模块——外侧的六根冰棱以及内部的双核。
未知的大前提下,想要从千百种可能中捉住真相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好在秦光霁并不在此之列。过去几个月来的副本经历告诉他一个道理:最简单的思考往往才最接近真相。不需要过多的联想,只需要将自己脑内的信息一一对应,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如此一来,解读便已完成大半。已知:线索是六根冰棱围绕两个小球,记忆中哪些东西能够贴合这些特征呢?
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和系统之间的关系:双方彼此对立,却又暂时共存,只有其中一员率先离场,雪花才能回归到正常的单核状态。这不正与那两个小球的状态相似吗?
既然已经确定了中心小球的身份,那么外层的六棱也不难推测。以秦光霁当前的玩家身份,其极大可能与他的生活有关,也就是与游戏和副本有关。在这其中能与数字有关的无非就是通过的副本数量或是拥有的道具数量。算上特殊副本【森林冰火人】和新手副本【Dad,Me】,秦光霁已经经历了六个副本,但故事显然并未完结。于是便也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围绕双核小球旋转的六根冰棱,就是他最终需要掌握的特殊道具数量。
而如今,这个数字已经到达四件。哪怕算上合成道具,也不过是四个副本的距离了。
四个副本,最长不过两个月。当推测进行到此,秦光霁发觉自己的双手都在无知觉地抖动着。
原本以为与系统的纠缠会是一场持久战,未曾想时间竟已悄悄过半,这怎能不令人感到惊讶和欣喜呢?
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放松警惕。秦光霁攥紧了双手,闭上眼睛将脑海中有关出副本之后的一切幻想驱逐出去。
系统的恶意昭然若揭,副本内它尚有掣肘,到了完全由系统掌控的休息区和后花园内,却不得不严防死守系统的窥探和渗透。
每一步的行差踏错都有可能导致全盘崩塌,面对强大的系统,他们容不下半点松懈。
这个传说黑影,可能就是一次危机。
虽然客服并没有明说这个黑影究竟是什么,但从他恍惚的态度里,不难分析其对客服的重要程度。
当然了,鉴于客服也没有说明这个黑影可能会威胁到他们的计划,所以以上所有关于黑影的警惕都是秦光霁为了使自己大半夜跑到峨眉山上和一群人一起看猴的行为变得合理而做出的最优解读。
真相就是:他的确很想来看看能牵动客服的关心的黑影究竟是何方妖孽。
不过——
秦光霁默默收回了自己投射在那群乱哄哄的好事者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离山体更近了一侧。
一簇簇绿光自黑暗中闪现,幽灵般漂浮着。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被嘈杂的人声覆盖,并不明显,只偶然获得转向的风助力,飘得更远。
细弱的呜呜声自脊背爬上后颈,而后发展为成片的低吼,在这寂静无物的山谷里连绵着,宛若从地底深处爬出的幽魂。
人声后知后觉地停歇了,窸窣的摩擦声代表着人们呆滞的后退和转身,使他们终于看清已然将他们团团包围的绿光。
环顾四周,绿光两两一组地亮着,纯粹的绿令人联想到饿狼。
一时无人说话,绿光亦岿然不动。
直到某一刻,一道强光从人群中迸发——那是一个照明设备。
至此,寻求刺激的傻大胆们终于看清了绿光的主人:一群猴子。
……
作为一个全国闻名的种群,这群学名藏酋猴又名峨眉猴,因生活在佛教名山而获赠雅号猴居士的峨眉山猴子们显然不负人们的众望,成功长成了和“文明”二字完全无关的泼猴。
进入网络时代后,这群猴子的恶行更是几次掀起受害者们的轮番讨伐,轻则撕衣服抢饮料,重则恶劣到需要枪毙猴王方能平息。
而这一切——似乎都将在这群莫名闯入的不速之客身上复现。
哪怕曾在副本里出生入死、和各种类型的怪物斗智斗勇、与同类自相残杀,当与黑暗中的猴影正面相对时,这群身经百战自以为一群小小的景区泼猴不足为惧的玩家们还是和所有普通游客一样,噤若寒蝉,不敢轻易挪动半步。
秦光霁倚在树干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下方的人群和猴群,心里默默估计他们之间能呆上多长的时间才爆发战争。
三、二……一
以领头猴王的一声呼啸为标志,猴子们率先发动了攻击。
年壮力强的公猴们一个接一个扬起手臂向玩家扑去,尖锐的指甲甚至能发出划破空气的飒飒声。
玩家们脆弱的集群立刻被急先锋们打乱,三三两两地向栈道两侧奔逃而去。
而猴子们的攻势方才起步,更多的猴子从后方树上绕走包抄,瞄准下方的人就是一个兜头盖脸的猛扑,在玩家们的脸上背上划出道道可怖的血痕。
玩家们被这群智力堪比非洲各国精锐步兵的猴子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哀嚎声传遍整个山谷,树上、山石上的薄雪随声波的震动簌簌剥落,好像它们也在发笑似的。
玩家们早就忘了自己还能使用防御道具,也不管什么进入后花园的等待期,更有甚者完全忘记了自己还被困在猴群腹地的同伴,以遭遇难以抵挡的副本怪物时的跑路速度甩脱了几只猴子的追捕,逃命似的回到了休息区。
随着玩家的脱逃,随玩家而来的照明一点点减弱,猴群的亢奋也逐步削弱。
最终,在猴王的授意下,猴子们终于放开了最后几个倒霉蛋,浩浩荡荡地返回猴山。
坐在树上观看了整场战役的秦光霁: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啊……
其实猴子的夜间视力并不好,而且以它们健康的作息时间,往往并不会在深夜如此大动干戈。
唯一的问题在于玩家们携带的照明设备——由于先前并不知道以投影形式存在的后花园里还会有能伤到自己的存在,玩家们使用的照明设备都是能给自己镀层圣光的存在,一人就能亮如白昼,更别提这么多人一起聚在猴群的栖息地旁边了。
轮谁遇到有人大半夜拿探照灯往你脸上射都会起杀心的吧。
好在,自认一生谨慎(其实并不)的秦光霁早有防备,一早开启了屏蔽气息的功能,更用夜视道具代替了普通照明,因此才成功隐身观战,让愤怒的猴子们连个眼神都没瞥到他。
深感自己机智的秦光霁舒舒服服地翘起二郎腿,一边看着猴子们打道回府,一边打开系统看看时间。
好巧不巧,经过这一通折腾,时间正正好好指在了一点五十九分。
按照论坛里的撞鬼攻略,怪物通常只在凌晨一点半到两点这个时间段活动。看来,这回应该是遇不到了。
抱着一点遗憾,秦光霁站了起来,脚踩着一根粗壮的树枝,闲适地伸了个懒腰。
还是回去吧。他想道。虽说之前睡了好长一段时间,可长久以来的生物钟还是坚持不懈地告诉他:现在该睡觉了。
秦光霁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手扶着树干最后一次环顾黑暗中的山林,然后低头调出和其他功能如出一辙地简陋的后花园界面。
正在他伸出手指准备点击传送按钮的那一刻,一阵不同寻常的冷风擦过他的身侧,带来周遭树叶细碎的沙沙声。
秦光霁愣了一下,放下手,眨着眼睛寻找风的方向。
系统界面的微光下,他的眼睛瞬间被惊恐充满。
就在他的身后,一根细弱得仿佛连一只麻雀也无法站稳的树枝上,一个瘦小的影子静静地站着,黑洞洞的脸正对着秦光霁,一言不发。
第189章 休息区(5)
“秦光霁?”
……
“秦光霁??”
……
“秦光霁!!!”
“!”
感受到耳膜被高频段声音蹂躏的钝痛, 秦光霁立刻捂住耳朵,憋着一口气转向声音的主人。
刚一转脸,一块热腾腾的炸物便被塞进嘴里。再一眨眼, 整整一篮子的油炸小食便被送进了怀里。
秦光霁尚未从方才的愣神中反应过来, 大脑的运转显然和本能的咀嚼打起了架:“唔唔……”
系着明显和穿衣风格不搭的卡通围裙的越关山冲着满脸懵的人摆摆手:“别站在厨房里碍事,快, 把东西送出去吧。”
秦光霁呆呆地点点头, 一板一眼地转身走出厨房, 与齐刷刷抬起的三个脑袋对望。
秦光霁:……
饿虎扑食一般的场面登时解冻了他全部的思想, 他艰难地从那三个饿死鬼投胎的好队友手里抢劫零食,同时脑海中不断回想自己不久前的经历。
那个夜晚, 他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是论坛传说里的怪物?是深夜黑暗中的恍惚?又或是一只格外畸形的猴子?
秦光霁首先否定了第三个猜想。
猴子是群居动物, 虽然也有离群独居的情况, 但以它们的习性, 通常不会在深夜悄无声息地爬上一棵高树。再者, 如果来者是爬上来的, 就绝不可能完全不发出声响——而那一天秦光霁的的确确没有听到除了树叶摩擦之外的异常响动。
接下去思考, 第二个猜想也很快被排除。秦光霁并不否认自己看走眼的可能性, 但对于一个精神监控的成年人来说, 一眼两眼或许还会看错, 可之后长达一分钟的对视却是铁一般的现实:他的确看见了那个黑影, 甚至借助还未关闭的夜视状态看清了对方的面部轮廓。
那是一张下垂的脸。它与猕猴的面部特征极其相似, 但它的耳朵、下巴、脸颊、皱纹以及眼睑全都是向下耷拉着的, 好像地心引力在对方身上达成了惊人的影响,使它所有的皮囊都被沉重的引力拉扯着, 与肌肉分离,丑陋地坠下去。
在深夜里撞上这样一张脸显然是极其恐怖的, 加之对方的不作为,秦光霁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双方竟就保持着这样的对峙状态,直至一分钟后,对方的身影被一阵风带起的树杈遮盖,就此消失在空气里。
不同于荒谬的梦和离奇的想象,对方的形象始终清晰地印刻在秦光霁的脑海里,回到休息区后,每当他闭上眼睛,空无一物的脑内空间中就会自行浮现出那个诡异的形象,直接折磨了秦光霁近四十个小时,直到第三天傍晚,实在困顿的他才终于得以入眠。然后又被担心他饿死在房间里的越关山喊起来,半强迫地拉着他到自己的休息区来坐坐。
如此想来,那三个可能性实际上早已有了唯一性,只是它与论坛中的描述大相近庭,才让大脑因睡眠不足而运转不畅的秦光霁做出了这许多无用的思考。
不不,也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经过了这些思考,本来已经开始淡忘的形象又一次出现在秦光霁的眼皮内侧,一如既往地开始了它的折磨。
如果不是还在越关山的休息区里,秦光霁真想仰天长啸:“不管你是谁,快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很可惜,因为不想被队友当做疯子,他只能默默在脑内发疯,然后迈开腿,跑进厨房打劫还在锅里咕嘟的红烧狮子头。
————————————
新副本开启前的最后一天。
五人不知第几次聚集在一起,但并不只为了等候系统公布分配给他们的副本名称,还为了一个更加重要的选择。
温星河懒懒地靠在越关山怀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从对方领口垂下来的银色星形吊坠——这吊坠的原材料是越关山从副本外带进来的那把小刀。
“关山,”她一手捏着吊坠,一手把越关山袖口的流苏理齐,“你说我要不要再升级一个物理类的技能?”
温星河眨巴着眼睛,露出小狗一样湿润的神情,期待地望着对方。
温星河的伴生技能比较特殊,技能框架是搭建在她每个副本可获得的金钱额度的上,所有的衍生技能都需要扣除钞票才能使用。和只有一个发展方向的治疗技能或精神技能不同,温星河可以自行选择技能池中的某些方向进行发展。当然,升级技能所需的积分也是不同的。
因为额度终归有限,所以一直以来温星河的技能选择都是全面开花,既有身份化用和贿赂这类精神技能,也有实体武器和盾牌这种物理技能。
但几个副本下来,因为队伍实力的提升,加之越关山和秦光霁这两个精神力怪物的存在,温星河这两个精神技能越发鸡肋,基本派不上用场。反倒是几个物理技能因为简单粗暴的视用方式和广泛的使用范围而变得越发得心应手。
由此想来,深感一切恐惧均来源于火力不足的温星河觉得,全面开花不如从一而终,和boss话疗不如给boss超度。
“不,最好不要。”越关山出乎意料地选择了反对,登时引来了温星河诧异的目光。
她一骨碌爬起来坐正,歪过脑袋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越关山:“为什么?”
越关山的眼神忽地闪烁起来,她并不说话,而是捻起了温星河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轻轻摩挲着眼前人温暖的指腹。常年劳作积下的老茧在掌中攒了厚厚一层,与越关山纤长的指节相呼应,极具冲击力。
但温星河并不排斥这种粗粝的触感。她凝望着自己的爱人,曲起手指回应她的欲言又止,只是眼底的困惑仍未消退。
越关山几次尝试开口,最终只淡淡地说出一句:“或许会遇到把我们各自拆开的副本,精神技能会比较有用。”
温星河转了一圈眼珠子,虽然并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任何逻辑,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听她的准没错!
“那——”她调出技能面板,手指这代解锁技能中的一项,拖长尾音,“我就选这个咯——”
越关山仔仔细细地阅读了几遍技能描述,几乎要倒背如流的程度,随后重重点头。
手指落下,光芒泛起,高等级技能所代表的天价积分哗啦啦地流出金库,看得温星河心都在滴血。
与此同时,随着技能的升级,温星河的几项身体数值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增长。其中涨幅最大的是精神力一项。温星河的精神力原本是几个人中最弱的,但或许是选择了精神技能的缘故,她的精神力竟是飞速拔高,一下超过了还未升级的温星火和路云晓,瞬间位列第三。
惊讶之余,温星河的眼角余光扫过越关山,发现对方的脸上正挂着类似计划出奇顺利的灿烂笑容,心下不禁有些怀疑。
但温星河并没有把自己对这件事的种种猜测表现出来,而是迅速转移矛盾,把注意力投向坐在她俩对面的,抬着头直直地看着空气像是正在研究技能面板的秦光霁:“你还不选技能吗?”
话音落了好久,对方才如梦初醒般眨眨眼,眼神里充满了清澈的呆滞。
“啊?”他眨了两下眼睛,指指自己,一幅恍然神情,“你刚刚是在问我啊!”
温星河与越关山面面相觑一下,悄悄地凑近越关山的耳朵:“我怎么觉得他最近……”
“确实,”越关山煞有其事地赞同道,“确实看上去有点傻。”
“喂喂!”秦光霁砰砰拍着桌子,“这种话一般都是等人走了才说的吧!”
两人压根不看他,默契地转过脸去,吹起了事不关己的口哨。
秦光霁:……
秦光霁一肚子郁闷没处撒,也只得学习温星河,转移矛盾。
“星火~”肉麻的称呼令温星火一阵发抖,眼疾手快地拦截了秦光霁溜过来的手,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一大步。
“可别看我,”温星火把手臂伸得笔直,和秦光霁保持一米安全距离,“我的技能进化方向很单一的,而且现在也没攒够积分,给不了你参考。”
秦光霁的嘴角一下耷拉下去,抬手擦去碰的一鼻子灰,夸张地叹气:“唉,真是令人心寒啊~”
说着,他认命地挪开了自己的视线,终于将注意力完全投注到了技能面板上。
在【粘液实验室】副本之后,秦光霁的工兵铲技能就已经完成了本体的最后一次大升级。以最高等级为标志,先前一直由系统分配的附加技能升级也转变为了和温星河一样的自行选择模式。
以秦光霁粗略的计算,如果副本进程顺利且技能不再涨价,那么他应该可以在开启最后一个副本前拿齐所有的技能。
但问题在于,以系统如今的不做人程度看,它一定还会在副本选择上做手脚。他们在【坏蛋冰淇淋】副本里只获得了基础积分奖励,而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收获的最好的结局了。往后的副本,别说颗粒无收了,说不定他们还得倒欠系统呢。
因此,这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技能选择的重要程度直线攀升。
秦光霁的目光在这几个技能间来回穿梭,或是在某个技能上停顿许久,或是自上而下迅速浏览全部的技能。如果技能是几张实体的纸片的话,恐怕早已被他翻出了卷边和折痕。
枯燥而纠结的选择持续了许久,久到温星河都开始打哈欠,浑身骨头被抽离了一样蜷在越关山的怀里,他才终于攥紧了拳头:“好!就这样!”
温星河用惺忪的睡眼瞟了他一下,却没看见任何技能升级的光芒。
秦光霁没有理会从各个方向投来的询问视线,而是伸出五指:“五、四、三、二、一……”
叮的一声,系统提示上线,为他们带来了新副本的信息:
副本名称:【阿sue系列】
副本等级:A+
秦光霁盯着这行代表着副本名字的不明意义文字,真情实感地傻眼了:“这……是个啥?”难道系统已经进化到可以读心的程度,看穿了他想要先看看副本再选技能的小把戏,特地挑了个知识盲区来膈应他?
还有,虽然他的的确确不知道这副本的原型,但从副本名字来看,这明显不是一个游戏而是一整个系列的大拼盘吧!!
这就像把顶格子的马里奥和开赛车的马里奥还有打格斗的马里奥凑在一起,虽然都是同一个游戏公司的出品,但明显不是一个世界啊!!!
第190章 阿sue系列(1)
一阵悠扬的音乐, 以手鼓为基调,古典的弦乐为主体,伴以轻柔如羽毛拂面的吟唱。三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混合在一起, 形成了一种极其美妙的协调。
当这奇妙的音乐传入大脑, 拨动大脑皮层的某块区域,使人感觉自己正置身于某个童话世界。一切的烦忧都被瓦解, 一切的悲哀都被舍弃, 只剩下内心的平静, 以及随音乐的渐趋高涨而越发清晰的欢快。
于是, 在音乐的鼓励下,来自异世之人睁开了眼。
这似乎真的是一个童话世界。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能在童话故事里找到原型:带着笑脸的太阳、绵羊一样圆润的白云、色彩鲜明的房屋, 以及与人共存的各种小动物。它们悠闲地游荡着, 不时走进某扇敞开着的大门, 片刻后再叼着一片菜叶从窗户离开。
似乎每个人都曾在童年时幻想过这样的生活, 在孩子们的梦里, 这应该是个比天堂更美好的地方。
然而,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不是被一群从地里钻出来的黑皮土著拿着长矛指着脑袋的话, 秦光霁大概会这么认为吧。
本着以和为贵的精神——当然也是摸不准这群人到底是民风淳朴的普通npc还是剽悍善武敌对生物——刚刚结束传送的几人并没有立即亮出武器, 而是颇为上道地举起了双手, 在闪着银光的长矛和绘着花纹的盾牌的威胁下自行聚在了一起。
这群土著相当符合人们对非洲大陆的刻板印象, 男的上身赤裸, 下边围着一圈草裙, 女的则多了一条同样是草编的抹胸。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画满了花花绿绿的纹样, 仿佛是在他们的皮肤上顺着血管和神经蓬勃生长的植物。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位脸上长着许多细小疙瘩、头戴用长羽毛编成的高帽的老妇人缓缓从远处踱步而来。
她的刺青比年轻人更多, 但是层层叠叠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使那些美丽的纹饰变形脱色,变得愈发诡异。她戴着硕大的耳坠,金色的长勾连着耳洞,在重力的作用下,耳垂被拉得很长,几乎能碰到肩膀。
土著们纷纷转身面向老者,手中的长矛齐齐顿地,木棍敲地发出的沉闷声音仿佛来自地底的低吼。
老者不紧不慢地走着,土著们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直通玩家的道路。
老者走到玩家们面前,略略直起佝偻的背,浑浊的眼珠里投射出深邃精明的光。
那目光里并不含有明显的敌意,却有着一种极其深刻的探究欲,无意间与其相碰时,会使人产生一种被看透内心的毛骨悚然感。
秦光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那道目光却并不松懈,反倒越发咄咄逼人。老者甚至更上前了几步,头顶彩色的长羽垂落下来,距离秦光霁的脸仅差分毫。
虽然这样的窥探的确不大好受,但身为对这世界完全陌生的外来者,老者的态度倒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玩家和这些原住民之间不会立刻爆发冲突。
秦光霁几人并不惧怕冲突,但是前不久,游戏中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一队玩家在与npc的交手中误伤了任务发布者,并最终导致其死亡。他们的行为被判定为故意破坏副本结构,导致后续任务无法继续,最后被系统强制驱逐出了副本,不仅无法结算积分,还承担了副本维护所需的高额损耗。
这起事故的经过被写成了公告在全服发布,以此警告玩家,尤其是某些喜欢用破坏性极强的方法通过副本的玩家,如果不想落得如此下场,请友善对待npc。
从此以后,副本内人人自危,玩家们对npc的态度越发谨慎,组队玩家被迫留下一个人保护任务发布npc,单人玩家也会在行动中更偏向保守计划——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坏蛋冰淇淋】副本中仅获得了基础奖励的秦光霁几人仍能以断层领先的分数高居榜首。
但对于当下的秦光霁来说,最重要的任务并不是保护npc——因为从进入副本直到现在,系统根本就没有给他们发布任何任务,甚至连一个提示音都没有出现!
没有任务、没有背景、没有身份,系统的一声不吭,意味着玩家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这个世界与玩家之间最为重要的纽带:任务发布者的存在也在这诡异的沉默间变得扑朔迷离。
只有两种情况可以解释如今的局面:一、任务发布者的确存在,只是由于某种意外,可能是系统动了什么手脚,比如切断了任务发布者和玩家的沟通渠道,导致对方无法联系到玩家。二、根本不存在任务发布者,也不存在任务,系统只是单纯地把他们丢到了一个陌生世界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秦光霁希望是前者,但他无法否认后者的可能性。最好的办法,就是迅速找到可能存在的任务发布者,从对方的口中直接获取副本主线任务。
该如何找到对方呢?简单,问吧。
然后,又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语言不通。
虽然在通常情况下,系统会自动将副本npc们的语言转化为玩家自己的语言,但为了防止系统翻译出现bug,游戏商城里是有翻译道具存在的。早在土著们刷刷地从地里跑出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词汇时,意识到情况不妙的秦光霁就已经掏出了翻译道具。
可是,翻译道具失灵了。
耳边响起的仍旧是土著们弹舌频率奇高的古怪语言,实时计费的道具坚持不懈地运转着,状态栏的方框里却多了这么一句话:【未在库中找到该语种】
如果不是气氛不对,秦光霁真的很想把这个吃空饷的破烂道具扯下来狠狠质问:你介绍里不是打包票说不论什么语言都能翻译的吗?连龙语精灵语这些奇葩语言都写上去了,现在对面好歹还属于人类范畴,你怎么就不管用了?
无奈,这黑心游戏里并不存在道具售后,秦光霁只能默默地关掉翻译道具,就当自己的四万积分喂了狗。
正是秦光霁在嫌弃道具的同时,毫不知情的老者扯着沙哑的嗓音开始了她的讲话。
她伸手指着几个玩家,每说一句,后面的土著们便大喝一声,再说一句,土著们便整齐敲击手中长矛。
秦光霁尝试着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中解读,可没等他看出只言片语,土著们的动作就简化成了单一的挥舞长矛。
“额……那个……”秦光霁的眼皮跳了一下,想要比划比划,表示己方毫无恶意。
然而他刚一出声,打头的老者便忽地往后一跳,被恐怖的疙瘩爬满了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极度愤怒,褪色的刺青被一道肉色的疤痕横贯,与挤压在一起的五官相互摩擦,眼中的明光转变为仇恨的利剑,与外表完全不符的雪亮牙齿展露在外,犹如一头凶恶的母狼。
她一把躲过旁边一人的长矛,动作如迅雷般敏捷,以精钢铸造的雪亮枪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奔秦光霁的眼睛。
面对着飞速向自己贴近的危险,秦光霁的眼神在瞬间转化为凛冽的警戒,他翻手召唤出工兵铲,并不退后,反而向前迈步。
当!
金属与金属的碰撞极其刺耳,在震荡的余韵中,老者连连后退,看向秦光霁目光里充满了错愕——她手中的长矛竟是在与对方的相撞中生生折断,精钢制成的头部也被挤压变形!
老者丢开已经报废的长矛,却并不因双方悬殊的差距而退缩。她的口中吐出一段咕噜咕噜的话语,手脚并用地舞动起来,全体的土著亦开始沸腾,一边高声呼喊,一边挥舞起缩小包围圈。
银枪烈烈,仇视的目光遍布四方,冲突已箭在弦上。
玩家们自然也意识到了对面族群难以沟通,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在默契的支持下守护彼此的后背,形成了一圈毫无破绽的援护圈。
“打到什么程度?”温星河睥睨着周围剑拔弩张的土著们,双手叉腰,语气似乎漫不经心却暗含锋芒。
“别下死手。”秦光霁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跨越人群,追踪着隐没在后方的老者的身影。
“姐,”他没有扭头,语气平淡地对越关山道,“别让首领跑了。”
“明白。”越关山利落回应,迅速搜索周围人群的破绽。
她将视线投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腿部肌肉积蓄着奇迹般的爆发力。
砰!
一阵白色迷烟自人群中央喷射而出,刺鼻的气味迅速蔓延,遮蔽了所有人的视野。
在这万里晴空也无法照透的浓烟中,一阵微凉的风擦过哗然的土著们,如同一道迅疾的闪电划过耳膜,随即在迷雾的边缘炸响。
紧接着,是一声闷哼、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听上去像是某些饰品坠落在地。
土著们尚在茫然寻找方向,浑然不知头顶的天已被蒙上暗影。
一张硕大的网落下,如同金属怪兽的一只巨爪。它漫不经心地踩下,带起的强大气流将带有致幻效果的白雾挤压出去,使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
当白雾逸散,天光重现,所得到的并非暂时平静,而是更加猛烈的挣扎。巨网之下的所有土著都在愤怒的驱使下疯狂地扭动起来,嘈杂的怒骂与无情的压制相互交融,不禁令人怀疑究竟是道具失效了,还是这群土著的体质实在彪悍。
不绝于耳的尖叫声,哪怕不通语言的玩家们也能读懂其中的恶意。温星河摘掉防护面具,没有被人声影响分毫,不慌不忙地走到巨网之前。
她抬起手,一同被镇压在往下的长矛凭空抖动起来,它们毫不留念地离开了土著们的身旁,排着队涌向温星河。
温星河甚至没有再看土著们一眼,手指轻轻一动,数十根长矛便自行掉转,头朝下扎进金属巨网边缘的孔洞里。
土著们的怒骂逐渐转变为了哀嚎和祈求,然而温星河无情地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清脆的响指。
粉色钞票蹁跹着组成一把锤子,叮叮当当地敲击起扎进地面的长矛们。当所有长矛都被钉入地下,铁网稍稍抬起、向下延伸,以长矛为栏杆,组成了一个银色的牢笼。这是一个由土著们自己的武器铸造而成的牢笼。
渐渐的,人声低了下来,转而替代的是不时响起的啜泣。
当温星河回望那些绝望的眼睛,心中升起了些许不忍:“我……做得太过了?”
“或许吧,”站在最后方的高点,撒下铁网的温星火回答道,“但很有用。”
“但我想不通的是——”隐身潜入人群,投放了致幻烟雾弹的路云晓提出疑惑,“他们究竟为什么会突然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攻击性?”
秦光霁并不回答问题,他的目光游离,身旁悬浮着的圆盘道具滴滴地响着,红色指针左右晃动两下,而后缓缓停顿。
“因为一个词。”一栋黄粉相间的房屋之前,越关山扶起那位被她一记闷棍打倒在地的老首领,脸上神情有些尴尬。
越关山咳嗽一声,对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首领露出抱歉表情,然后看向秦光霁:“仔细想想,你刚才说了什么?”
被来自越关山和老者的诡异目光注视着的秦光霁眨巴几下眼睛,眼珠子转了一圈。
他先是看向老者,然后又扭头看看那一群土著,看着他们黝黑发亮的肌肤,再联想到某个谐音梗,幡然醒悟:“你说的该不会是——”
越关山重重点头:“没错!”
秦光霁:“……”
谁能想到,这群连翻译器都罢工了的小语种土著,居然知道“那个”,还明白这是对他们的侮辱性称呼……
秦光霁的嘴角抽搐,看看已经哭成一片的土著,看看满脸悲愤的老者,再想想他们方才的雷霆手段,实在是哭笑不得。
只得先弯下腰,给老者鞠躬道歉。
谐音害人啊!
第191章 阿sue系列(2)
土著们并非不可理喻的恶魔。虽然语言仍旧不通, 但通过艰难的肢体语言交流,还是能看出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攻击性,只是本能地对外来者持有警惕。
人均胎教的部落里, 人们对武力的崇拜超乎想象。被迫见识了几人的实力之后, 土著们一改原先剑拔弩张的态度,变得格外热情好客。
不一会儿的功夫, 土著们就在首领的指挥下又一次把玩家们围了起来。当然, 这一次土著们涂满色彩的脸上带着的不再是戒备, 而是真情实感的欢迎。
他们手拉着手, 欢快地跳着朴素的舞步,用充满弹舌的口音唱出悠长而通透的颂歌。
仿佛是一下从残酷的部落时代跃入只存在于动画电影中的童话世界, 原本悠然自得的小动物们也被土著们的举动感染, 也加入了这一场盛大的舞蹈。
狐猴撅着屁股摇晃黑白长尾, 猫鼬双脚站立扭动身姿, 水獭越出水面, 溅起颗颗晶莹水珠……到了最后, 竟有一群鲜红的火烈鸟踏歌而来, 蹁跹入画。
这一场盛大的仪式尚未结束, 一曲歌尽, 土著们渐渐放大了舞圈, 变环为带, 引领着玩家们向前走去。
在人群条带的两侧, 更多的女性土著从色彩鲜艳的矮房中走出, 不由分说地为玩家们献上由鲜花、绿叶以及各色羽毛制成的头冠,虽然制作尚且粗糙, 但色彩之鲜明足以令人动容。
骤然接受到如此奇特的待遇,生长在含蓄的东方环境下的玩家们自然是难以适应, 几度尝试推脱。但土著们可不管玩家如何反应,在他们的心里似乎只有奉献,单纯的奉献,玩家接受与否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尤其是对轻轻松松就毁掉他们所有长矛的温星河,土著们更是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激情,向她投掷的鲜花瓜果多得几乎能把她淹没。
大约是因为在他们眼里温星河的“壮举”实在“迷人”,几个男性土著当着众人的面为了谁该给温星河献捧花打了起来,两旁同伴非但不拉架,反倒越发快活,嘴里高喊着什么,迅速地为他们围出了一块空地,引来不少人注目。
温星河原本正在尝试婉拒一位中年妇女手里少说用了一打珍稀动物头骨制成的串珠,听见那头的打斗声想要借着看热闹的契机脱身,却被阴沉着脸的越关山拉走,钻进了另一从更加热情但由女性土著组成的人群。
温星河:?
越关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手攥得更紧了些——如果不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大活人原地消失实在有点可怕,担心被这群土著当成什么巫术,她一定会给温星河罩上个强力隐身buff,让这个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呆子彻底和这个奔放到离谱的原始社会隔绝!
土著们的精力仿佛无穷无尽,等到太阳都西斜了,他们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就连佝偻着背的老酋长也仍是一幅兴致盎然的模样,不时吩咐族人拿出各种长相奇特的植物、光彩夺目的宝石和口味卓绝的肉类招待玩家们。
当然,兴味盎然的只有土著们,对于几度试图离开却又被人数远多于他们的土著按回去的玩家们来说,这场欢迎仪式实在是太煎熬了!
对任何副本来说,时间都是第一要素。这关系着玩家的赛季排名,也决定了他们在本赛季内能够通过的副本数量。
虽然系统总是不做人,但是在这一点上,系统做到了难得的平衡性,赛季结束时,玩家们通关的副本量大多都是相近的。那么,如果能够通过节省通关时间来获得多一个或者几个的副本数,那么对于玩家,尤其是积分相当接近的中高层玩家来说,将会是一个极大的优势。
如果是在之前,没有人愿意在这种令人脚趾抠地的欢迎仪式上浪费近半天的时间。可无奈的是,由于这个副本的信息缺失,几人不能放过和这群目前副本内唯一的人形生物沟通的机会。
秦光霁曾寄希望于越关山的读心技能,可令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是,越关山的技能也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效果——使用了一次技能后,她的精神力就出现了惊人的大幅下降,暂时无法再次使用。
精神类的技能进化极其困难,局限性也非常大,使用者往往都偏向于依靠精神技能所带来的高精神力,而非技能本身。但身为A+级技能的拥有者,越关山的技能进化比其他玩家快上数倍,仅仅两次进化后,她的读心技能就不再要求使用对象的高好感度,可读心的范围也从当下所想扩大到了npc的生平片段。
在烟雾弹蔓延的同时,因为秦光霁的指示,越关山独自袭击了部落首领,并用自己新进化出的延伸技能读取了对方的部分记忆,得知了这个部落的发展状况。部落尚处在刀耕火种的时代,打猎和耕种并重,生产条件相当落后。
但此地的自然条件丰厚到了离奇的程度,遍地是黄金都称得上是谦词,粮食产量足以令所有农学家激动落泪,动物们毫无危机意识,任由人类攻击,各类矿藏都是开采难度极小的露天矿,就连鸽子蛋大的天然钻石也像普通石头一样常见。这何止是老天赏饭吃,老天简直是把金饭碗都给端出来了啊!
正因优厚的自然条件,本地的土著们过惯了不用努力也能吃饱饭的日子,变得极度懒散。也因为没有什么娱乐环节,他们只能将精力发泄在载歌载舞上,由此诞生了如今这场盛大典礼。
读心技能虽然能看见对方的记忆,但也只是一些片段,为了更加了解这个世界,越关山还使用了新增加的面向副本npc的一对一通话功能。
如果在其他副本里,这些技能所带来的消耗完全在承受范围之内。可不知是否是系统的缺失导致了这个副本的特殊性,允许通话的时间非常短暂,越关山只来得及问出两句话,她的精神力就下降到了开启技能的阈值之外。
万幸的是,由于这是精神层面的对话,所以语言不再是问题,越关山也正是由此知道土著们如此愤怒的原因。
这个线索相当关键,它隐含着与世界观有关的信息:在原始部落之外,还有存在一个说英语的文明世界。和玩家本身的世界一样,这里的“文明人”们也对黑人土著们表现出了极端的歧视。
好在,由于此地居民过于充沛的武德,双方的矛盾并没有沿着玩家们所学过的历史那样发展,并不存在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而与想象中的闭塞不同,其实部落里的人们是会和外界沟通的——这也正是土著们手里拿着的武器是明显的工业制品的缘由。当然,工农业之间的剪刀差在这个世界仍旧存在,“文明人”们定时前来收购土著们出产的原材料,支付的则仅仅是与原料价值完全不符的廉价工业品。
土著们面对长矛被毁如此悲痛,不仅因为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武器,也是因为当他们从“文明人”手中换取长矛时,每一根的价值都与一个土著近半年的劳作成果相当。
从表面上看,这片世界的确是一个相当美好的童话国度,但如果再靠近些,就能揭开那层鲜艳的皮囊,发现它其实只是为了逃避那残酷内核而打造的绚烂纹饰。
淳朴的近义词名为落后,繁荣的近义词名为压榨。
世界并无不同,不论在哪个世界,歧视和剥削都以不同的方式植根于人们的内心,并以此驱动世界的发展。
玩家们走过的每一个世界都被冠以一个游戏的名字,似乎是想用这些遥远的记忆、用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唤起玩家们内心的向往和对美好的追求。然而,每一个世界都无一例外地写着残忍。从【狂扁小朋友】里整整轮回了87遍的以暴制暴的悲剧,到【银都怪物】里资本剥削和原始祭祀下滋生的怪物;从【矿井之下】无数代女性的血泪,到【老爹汉堡店】颠倒的动物世界;还有【粘液实验室】里人类社会的落幕,以及【坏蛋冰淇淋】肆无忌惮的虚拟恶意……
副本们都有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使人回想起童年时悄悄打开电脑的欢乐时光。十几年时光转瞬即逝,童年早已无法回头,回忆亦然。于是有了游戏,有了副本,有了无数在最真的现实里挣扎求生的人——我们总会长大,我们总要面对。
那么,也是时候回归现实了。
过去的经验固然宝贵,最重要的永远是当下的判断。既然已经从副本的故事里得出了规律,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找出任务的发布者,也就是那个,或者几个与系统合作,请求玩家援助的人。
无关歧视,但很显然,这种人出现在土著中的概率的确极低——他们的生活纯粹到无可附加,除却耕种、挖掘、打猎,就是唱歌、跳舞、祭祀,凡是祈求系统帮助者,总要先看清自己所处的世界,发现当下的困难,并意识到仅靠自己的努力无法解决这个难题。而对于土著们,他们似乎……过于乐观了。
既然问题不在土著,那么就只能在“文明人”那边了。
游戏内拥有海量的副本储存,根据客服透露的信息,仅目前可以正常运转的副本就不低于五位数,并且不断有新的副本加入进来。此外,由于大多数玩家都是通过副本而非彻底关闭副本——这也是秦光霁几人的积分系数比旁人都高的一大因素——许多副本会在检修维护之后重新加入,这进一步扩大了副本的数量级。
但不论副本有多少,其种类大体不会变:剧情向、解密向、冒险向,万变不离其宗。
解密向的副本最好区分,机关一定站在副本任务的绝对中心,而冒险向和剧情向则彼此交融。
对于当下这个副本,因为其过于正常的世界观,几人尚未找到机关的痕迹,可以基本排除解密的可能性。而冒险向和剧情线的副本中,任务的中心永远是【人】。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们该如何成功离开土著们的地盘,去往“文明人”的世界推进任务呢?
秦光霁尝试着环顾四周,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然后顺利地和有着同样念头的越关山对上了眼神。
越关山没有开启技能,但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只微微点头,什么也没说。
秦光霁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刚想开口,一阵不寻常的细细簌簌声忽地搔动耳膜,使他暂且按下内心所想,提起警惕。
一秒后再次抬头时,越关山已错开了自己的视线,将目光投落到右侧欢腾的人群之后。
“好热闹啊!”熟悉的语言如同乐曲里一个不协调的音调,瘦小的身影于人群中游走时好似一道不起眼的光,却有着与其朴素外表完全不符的力量,开口的一瞬间便让所有的载歌载舞按下了暂停键。
一个黑发黑瞳的黄种人不紧不慢地走在道路中央。
第192章 阿sue系列(3)
“哟, ”那人微笑着打量着这好大的热闹,长长的睫毛扑簌抖动着,一边眉毛挑起, 啧了一声, “有客人啊。”
短暂的沉默后,土著们再次沸腾起来。
他们纷纷站起, 为来人竖起高高的人墙, 使站在后方的人不得不踮起脚方能略见其人头顶。
许多双热情的手伸了出来, 许多声欢迎的语调响了起来, 与对待玩家们的态度不同,这种热烈中带着十分的熟稔——这并非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而是许久未见的莫逆之交。
不知名的来客保持着独属于东方的含蓄笑容, 不时点头回应土著们的欢呼。
她很快走到了人群的尽头, 满脸皱纹但身手敏捷的酋长跳到她的身侧, 脸上的皱纹方被笑容挤压聚拢, 便被来人一个手势示意稍等。
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几位玩家身上。从对方的眼睛里, 秦光霁看见了自己和同伴们的影子, 如此清晰, 仿佛那并非某人的眼睛, 而是一片宁静的死水。
她眼睛很大, 五官十分端正, 过于锋利的眉毛使得她圆润的脸颊多了几分飒爽, 因而不那么柔和, 反而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她打量着玩家们,双手叉在腰上, 脑袋微微歪到一边。她的神色似乎并无变化,只有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上面时才能从那些细微的肌肉走向中读出些不寻常来。
起先是疑惑, 然后是思索,再然后是明了,之后又回归于沉思,最终隐没进深深的沉默。
她对几人抬起下巴,声音比先前更低了些:“外来者?”
她又向前迈了一步,神色晦暗:“你们……不属于这里。”
秦光霁感到心中簌地响起一声警铃,本能地升起了一股危机感,原本散漫的目光如箭般凝聚起来,穿过角膜和眼眶的阻隔,刺向那人。
对方迅速捕捉到了这股并不清晰的敌意,轻快地转过脸,直直地接了下来,兵不血刃地用看似温和的笑颜化解了。
“不用紧张,”她随意地伸出手,将肩头的卷发撩到身后,“我没有恶意。”
“我只是有些奇怪,”她看看玩家,再看看周围紧张地等待双方交流的土著们,“你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摊开双手,手臂向四周划了一大圈:“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里都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吧?”
她眨了下眼,指了指躺在一面墙脚下悠然睡着觉的水豚:“除非,你们是来偷这玩意的。”
这无厘头的幽默感令秦光霁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一时间竟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她。
对方也并非真的在等着他的回应,十分自然地转过话锋:“跟我走吧。”
“到我们的世界来。”她紧接着说道,没给玩家留下一点拒绝的余地。
“我会领着你们了解这个世界,不管你们想得到什么,在我们那儿,你们都能如愿。”她说得十分坦荡,邀请更是从未见过的直白,好像对这群从没见过的家伙没有丝毫的防备,和土著们一样,是发自内心地欢迎他们。
“你就一点不怀疑我们?”眼看她还要继续,秦光霁抓住她说话的当口,快语问道。
“当然不啊,”她摇摇头,话中甚至带着疑惑,“都是同类,有什么可防的?”
秦光霁还想说点什么,越关山忽然越过了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对方的声音变得冷彻:“很简单,我没见过你们。”
“另外,”她迅速挪开了视线,沉下嘴角,“我不喜欢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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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土著的世界是森林草原的原始童话,那么“文明人”的世界就更像是二十一世纪现代都市型的童话了。
只存在于绘本中的美丽建筑一排排地出现在眼中,路上的行人各个面带笑容、步态优雅,每一个人的面孔和衣着都是那样完美,几乎可以原地举办一场时装周了。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一片片悬挂着巨大招牌的店铺,一栋建筑就是一间店铺,每一个店铺的布置都是每个孩子梦想里才有的精致。人们走进走出,店门上方的铃铛连绵地敲着,浓郁的香气四处蔓延,使整条街道都充盈着令人陶醉的甜香。
似乎只有美好一词才能形容这里,那些构成各色童话的文字在真实的美景面前变得无比单薄,甚至令人产生了丝丝烦恼——领略过如此景色之后,又怎能再接受那些拙劣的想象造物呢?
如此世界,似乎每个外来者都会彻底着迷,并就此沉浸,轻易不愿离开。
很可惜,五个玩家里,没有一人存在这样的想法。
或许有歆羡诞生,但很快便被更深层的思考和警惕冲淡了。
因为不管它多么美好,这都是一个副本。
【坏蛋冰淇淋】中的冰淇淋世界同样美好,那是赛博朋克式的绚烂。与更贴近传统女性向游戏的这个世界相比,那个世界拥有的受众可能更加广泛。
但那世界背后隐藏着的是无边的恶意,它是无数无辜者的生命浇灌出的恶之花。
表面越美好,其背后就可能越阴暗。
就在刚刚,他们就已经从土著酋长的记忆里略见了这个世界的一角。
或许还有更多。
“怎么,你们就一点不兴奋吗?”带领他们的女人——她的名字叫Ella——懒懒地把手肘撑在一袋天然钻石上,并不看窗外如画卷般缓缓展开的景色,而是斜着瞥向车内的玩家们。
和外界有所不同,这个世界的车并不是玩家们熟悉的模样。与其说是“车”,倒不如说它是个玻璃盒子,除了六个座位外和几个置物柜外,车内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配饰,也没有任何发动装置。
Ella只是招了招手,这个玻璃盒子就自行出现在了路边,待几个玩家坐稳后,它又自动关闭车门,自动向前开去。
来到“文明”社会的过程十分简单。当玻璃车在土著们的欢送下驶出部落后,一面泛着幽光的透明隔墙便出现在远方的草原上。玻璃车漂浮着划过草地,一路与各种动物擦肩而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便穿透了那堵隔墙。当属于“文明”社会的轻柔乐声从头顶传来,他们完成了几千年和几千公里的跳跃。
“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大概会吧。”温星河的注意力完全被路边一家热火朝天的烧烤店吸引,如果不是有玻璃阻隔,恐怕连眼珠子都要飞过去了。
“等下了车就过去。”越关山哪能不明白她的小心思,凑到温星河耳边说道。
温星河的眼睛噌一下亮起,随后又缓缓熄灭,语带迟疑:“可是……这里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越关山故意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唔……说得也有道理。”
她耸耸肩,挑起眉毛:“那我就勉为其难,先帮你试试毒吧!”
温星河先是浮起些感动,但转念一想便觉得不对:“其实你也很馋吧!”
小算盘被撞破,越关山噗嗤一声,靠着超乎常人的定力维持住脸上大义凌然的表情,继续装蒜:“怎么会呢,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温星河白了她一眼,嘴角却是无法抑制地越来越翘了。
“喂,喂!”Ella拣起一颗大钻石敲敲玻璃,没好气道,“你们俩当我是透明的吗?”
两人的目光整齐地投注到那看上去岌岌可危的玻璃上,点点头。
Ella:……
她重重地切了一声,抬手把钻石丢回麻袋里,双手抱胸,嘴巴撅得比天都高。
“我算是看明白了,”她幽幽道,“你们压根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我今天算是倒大霉了,”她嘟囔着,声音恍恍惚惚地飘进坐得离她最近的秦光霁耳中,“说好的外来者都很单纯的呢?”
“你遇到过多少外来者?”秦光霁主动凑近她,状似好奇问道。
Ella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回答地不情不愿:“大概就十几批吧,具体多少人我可记不清了,你们外来者都长得差不多。”
提到这个,Ella昂起头,话里带上了自豪:“我可是我们E社区里最优秀的向导,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我都能帮你们。”
“上次,一群女孩子从S社区过来,我帮着她们找到了最优秀的穿搭,把S区那群白皮狠狠比了下去。”她掰着指头数着。
“还有一次,一群外来者想去U区,也是我全程护着他们,要不然以他们的作风,早就被U区土著戳死了。”
“再有就是那次了,”她一拍手,发出啪的清脆声音,“我帮那些外来者在我们E区找到了工作,他们从此就留在了这里,现在已经彻底融入社区了。”
说到这儿,她转头看向玻璃外,对着一家店铺门外的几个路人欢快挥手。
秦光霁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四个穿着风格和街区一致的人也对着车内展露笑容,他们的确和其他人一样融洽,只是他们的五官终究不如世界原住民那样姣好,总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
玻璃车缓缓掠过四人,将他们和而不同的身影甩向身后,Ella的表情也逐渐收敛,视线重新落回车内时,已恢复了原先的沉闷,更多了几分苦恼:“所以说,你们这群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
她叹了口气:“降临在U区那种蛮荒之地也就算了,还完全不透露自己的目的,我可没见过这样的外来者。”
“你们不说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我又怎么帮你们呢?”
Ella脸上的真诚不像假的,只是很可惜,对于这个问题,玩家们也毫无头绪。
或许是天生,又或许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次的冒险,秦光霁对于任务有一种天然的敏锐,不说百分百能抓住重要节点,至少也能拥有一种马上就要碰到关键的感觉。
而在这个副本里……秦光霁悄悄地低下头,他左手手腕上绑着一块形似手表的东西,但只有一根暗红色的指针正在左右摇摆着。
别说什么预感了,就连他斥巨资兑换的任务指南针也在离开土著部落后彻底失效了。
秦光霁轻轻摇头,将脑袋轻轻搭在冰凉的玻璃上,企图以此来给自己过热的大脑降温。
科技已经无法依靠,本能也无端失灵,秦光霁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精神上的瞎子,无数个猜测艰难地附庸着单调的线索,如同将一个湖泊的水都挤进一条狭窄的小溪,使人茫然,也令人痛苦。
于是,只能将一切推翻,从真实的信息出发,从头推导任务可能的存在形式。
一个世界可以存在不止一个副本,一个副本内也可能存在不止一个主线任务,任务的复杂程度取决于玩家选择的副本等级,但最深层的决定因素永远是该世界内任务发布者的诉求。
作为一位公共向导,Ella本身并不发布任务,但她可以引领所有等级外来的玩家完成任务。任务可以是穿搭比拼,也可以是秘境探险,可这些任务都肉眼可见地简单,评级绝对不会超过C。而他们的选择……是A+级副本。
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究竟是怎样一位任务发布者才能引来系统如此的关注,又是怎样的诉求,才能造就一个站在副本金字塔尖的A+级副本呢?
秦光霁的目光从车内跃向车外,从各色建筑转向地面砖石,最终凝聚在湛蓝如洗的天边。
或许,它会与这个世界的本源有关。
第193章 阿sue系列(4)
玻璃车的速度不算快, 进入E区后,粗略估计时速不超过二十码。
不过,由于这个世界并不算大, 所以他们的行程也并不算漫长。
这个世界按照人种分为了三个区, S区、U区、E区。每个区都各自独立,彼此之间相隔一堵透明高墙。
Ella所在的黄种人社区就是E区, 也是三个区中最贴近“繁华”这一概念的社区。当然, 白种人社区S区也并不落后, 但它“太冰冷了”, Ella说这话时紧皱着眉头。
表面上看三个社区之间交流不多,除了少数人偶尔会前往其他社区外, 大多数居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社区。
听到这儿, 秦光霁的心中升起了一个疑问:至少到目前为止, 他还没有在这个社区里见到哪怕一个老人, 大家都是那样光鲜亮丽, 脸上甚至没有一条皱纹。那么老人们都去哪儿了?
或许是因为老人们不会轻易出门?秦光霁猜测着, 又或者, 这个社区的人不会有表面上衰老?
但他的大脑告诉他,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没来由地, 秦光霁想起了【老爹汉堡店】这个副本。难道这个世界里也存在残酷的优胜劣汰, 老人们都被“处理”掉了吗?
他的目光散乱地落在车内, 仍在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的社区的Ella脸上。
他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变了。变得……更熟悉了。
一阵颠簸陡然传来, 玻璃车猛烈地抖动起来, 将车内猝不及防的几人晃得七倒八歪。Ella的钻石哗啦啦地撒了满地,天然形成的完美断面反射出大片晶莹, 使得车内璀璨如星。
颠簸很快消失无踪,玻璃车继续前行, 一阵加速后恢复了原来的速度。秦光霁回头看去,并没有发现任何障碍物。
“真倒霉。”Ella低声骂了一句,弯下腰去把钻石扫回袋中。
旁边几人也帮着她捡起钻石,脑袋起起伏伏间,秦光霁发现刚才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消失不见了。Ella还是那个Ella,一个和他们认识了不到两个小时、因为工作性质经常往返三个社区的公共向导。
秦光霁不着痕迹地转了转眼珠子,将心底越发明显的疑惑压下,让大脑彻底放空,只专注于捡拾这一个简单的动作。
……
玻璃车最终停在了一栋通体由玻璃打造的房屋前。
车门缓缓打开,Ella第一个跳下去,不停催促着车里人。
“这里就是我的店铺!”Ella张开双臂,在一层楼高的招牌下欢快介绍道。
阳光并不太热烈,斜斜地打在凹凸不平的玻璃表面,反射出水波粼粼的光,走在阴影下仿佛置身海底。
玻璃车在最后一人的双腿踩地的那一刻消散成光,厚重的磨砂大门随Ella的走近自行开启。
馨香扑面,一条条或宽大或紧身的裙子、一排排或简约或繁复的饰品,另有无数个不同款式的相机单独陈列在一个透明柜子里,甚至还有整整一面墙的各类宝石反射着不同颜色的光彩。
所见一切皆是闪亮的、华丽的,连梦幻一词都已无法完善地概括初入此地的震撼,因为哪怕是最富想象力的孩子也无法梦见如此奢华景象。
店内十分宽敞,但客人不多,统一打扮的店员正在热情向他们介绍自家的产品。
一见到店长回来,一位店员急切地迎上来:“店长,一对顾客指名让你来拍。”
这里是全社区唯一一家婚纱摄影店,每一对新人都会来到这里拍摄婚纱照。Ella店长的摄影水平广受好评,但因为她同时还兼任向导和采购,不常在店里,所以请Ella来拍摄也成了E区新人们可遇不可求的愿望。
当然,以上这些信息都出自Ella自己之口,究竟有没有夸大的成分尚未可知。
“可是我这儿还有客人呢,”Ella为难道,“跟顾客说声抱歉吧。”
“Ella店长!”一个奇怪口音的男声响起,紧接着,金发碧眼的男人出现在几人面前。
“我叫Steve,来自S区,”男人介绍道,“我的妻子也叫Ella,我们希望能在S区和E区分别拍摄一套婚纱照。”
他对店员努了努嘴:“但是这些店员都不愿意前往S区,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了。”
男人背后,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挽住他的手臂,怯怯点头:“拜、拜托了,我们只有这一个心愿了。”
Ella的目光在这对新人间挪动,唔了一声:“S区和E区的结合吗……倒是头一次见呢。”
“好吧,”她叉起腰,“我可以带你们去S区,但请你们稍等,我要和我的客人们商量一下。”
说罢,她扭头对玩家们们道:“抱歉,我有事要去趟S区,我的妹妹Emily会带你们继续了解E区——她是隔壁裁缝店的店长,也是一名E区专属向导。”
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或者说玩家的数量并不少,且大多数玩家接取的任务都非常简单,不会引起很大的波澜,反倒对居民们有所帮助,因此有许多原住民自行担任了向导这一角色,也算是实现了共赢。只是由于三区之间的隔阂,目前只有Ella一人能承担横跨三个区域的向导任务。
“没关系,”越关山代替了秦光霁的位置,对Ella道,“但我们不想留在E区,能否请你把我们也带到S区呢?”
Ella还没回答,Steve率先惊叫起来:“哦我的朋友,S区可不是可以随便闲逛的地方!”
“他说得对,”Ella神色凝重,“虽然工业发达,但S区的治安非常差,普通民众被抢劫或枪杀是非常常见的事。他们对其他两区居民的歧视也非常严重,每一个进入S区的居民都必须要严格报备自己的来意,没有本地向导带领的外来者必须雇佣两位警员陪同,且不允许进入任何无关区域。一旦被发现偏离路线,警员可以立刻开枪。”
“是这样的。”Steve连连点头,神色愤慨,“而且S区对本区居民的管理也非常苛刻,如果S区人在外逗留时间超过报备日期7天,就会被认作叛逃,我们在S区的家人就会被抓进监狱。”
“但是,仍有很多S区居民逃往外区,并通过各种方式留在外区。其中和外区人结婚是最常见的办法。”Ella的眼神一转,瞥了Steve一眼:“你们不会也是这种假夫妻吧?”
“不不不,我的朋友,”Steve笑着拍拍胸脯 ,与妻子十指相扣,“我们是S区政府承认的合法夫妻,否则怎么会‘自投罗网’,回到S区拍摄婚纱照呢?”
Ella爽朗一笑:“说的也对。”
“所以,我还是建议你们先留在E区,”Ella的笑声骤然收敛,看向玩家们的眼睛再度严肃起来,“如果一定要前往S区,也要选择一位能往返S区和E区的优秀向导。”
一下从童话世界跳到反乌托邦世界,越关山的表情也随着对S区了解的增多而愈发沉默,她打开精神链接,询问秦光霁:“走吗?”
秦光霁有些心不在焉,脑内仍旧盘桓着对那场莫名颠簸的猜测,直到越关山的声音响起,才勉强抽离。
他闭上眼,将进入E区以来的所见所闻尽数归纳进浩瀚的脑海,使其在脑内搭建起一个立体空间,并尽力填充记忆中的细节,把他见到的所有面孔、所有店铺都分门别类放置在合适的位置,最终形成一个粗糙版的E区小世界。
他深呼吸几下,让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不再纠结于某一点,而是将所有的疑点都抽离出来,如同一团团白云漂浮在小世界之上。
这样的搭建已经进行了两次。只是作为一个原始社会,U区能够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他穷尽了自己的回忆,也只能构建出一段贫乏的部落生活,另外,由于脸盲症,他无法记起那些土著人的五官,只能通过不同的纹身来代替。
而现在,他需要进行一个选择:究竟是继续完善E区模型,还是跳出当前环境,前往S区进行第三次的搭建?
秦光霁快速地浏览那些已知的问题,心中出现了一架正在摇摆的天平。他小心翼翼地把疑问放到天平右盘,然后将对S区的好奇一点点抖到天平左盘上,使之逐渐平衡,最终倒向左边。
“去。”秦光霁下定决心。
……
E区和S区的边界,一幢完全由钢铁铸造的房屋赫然矗立,简直像是把一个铁块硬生生塞了进来,与周围梦幻精致的建筑格格不入。
房屋的门大开着,不时有金发碧眼的S区人从里面走出,眼里写着不加掩饰的胆怯。
“你们真的确定不需要我的引导吗?”Ella深深地看着他们,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询问道。
“是的。”秦光霁郑重回答道,“我们想要自己进入S区。”
Ella沉思了许久,眼中似有深意,但最终也没再说些什么。
“好吧,”Ella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摊手耸肩,一幅无奈模样,“你们一切小心。”
她指着那扇钢铁大门:“看见那儿了吗?那是E区和S区唯一一个官方通道,里面有个柜台,所有的报备和雇佣都在那里完成。”
“出了那扇门,就是S区了。”Ella最后一次提醒道,“不管遇见什么,都尽量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她一字一顿道:“千、万、小、心。”
第194章 阿sue系列(5)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虽然进入游戏只有不到四个月)的顶尖玩家, 秦光霁本以为自己以及同伴们已经能够自如应对任何突发状况了。
然而,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完全打破了他的自信。
……
E区和S区的交界处,铁盒子一样的海关前。
E区一侧排队的人不多, 据Ella说, 这是因为E区店主们的采购时间都非常规律且集中,一周内有两天时间这里会人满为患, 队伍足足能排出两里地外, 其他日子则非常清闲, “不管是谁都会羡慕那些日子里在海关工作的家伙的”。
但由于工作人员惨绝人寰的效率, 这条并不长的队伍还是蠕动了好长时间才顺利把几人吞进铁盒子的大门里。
Ella和那对夫妻排在前面,他们很快便通过了核验。踏入分隔两区的屏障之前, Ella回过头, 对后边的玩家挥挥手, 说了句:“如果还回E区的话, 记得来找我。”
“下一个。”海关人员声音懒散, 洗得发白的灰色制服紧紧地箍住他浑身的赘肉, 几颗纽扣岌岌可危地扒在胸前, 露出里面发红的皮肤和纠结的胸毛, 活像是一头被劈开了一半的胖头鱼。
他的眼睛斜斜地盯着走上前来的几位玩家, 有些气喘吁吁的, 好像是方才举起手臂的动作就已经耗费了他浑身的力气一样。
“来干什么?”他微微转动脑袋, 用自己饱含脂肪的胖脸正对着秦光霁, 细小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上下翻飞, 把秦光霁打量了个彻底,语气上挑, 听着令人十分不适。
“参观。”秦光霁平淡道。
那人的动作一顿,一边眼皮艰难抬起, 目光中写满诧异。
“参观?”他拔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好像秦光霁刚才说了不可理喻的话一样。
秦光霁的表情仍旧平静,只点点头,反问道:“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他死死地瞪着秦光霁,保持了好几秒的沉默,只是呼吸的节奏肉眼可见地缓慢了下来。
“没有。”他生硬答道,“我们不会拒绝游客来访。”
他没再多说什么,奋力地伸长手臂,用指尖够到一个红色的印章,然后高高地抬起它,啪啪地在通行证下方盖上准许印记。
“那里,”他把五张通行证递给秦光霁,冲着右边的柜台努努嘴,“去那里缴费,会有警员陪同你们进入S区。”
秦光霁拿走通行证,没对这种强买强卖的行为发表什么意见,扭头走向那个通体漆成沉闷的灰色的警员柜台。
窗口的座位空空荡荡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头散乱的纸张和食品袋子,穿着灰色制服的警员三两躺在摇椅上,阳光从对面的窗子里投过来,恰好能照到他们的身上,隐约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
秦光霁走上前去,敲了敲玻璃,一个警员缓缓拿掉盖在脸上的帽子,眯着眼睛寻找方向。他慢慢地转动脑袋,看见玻璃对面的几人后,不慌不忙地从躺椅上坐起,把帽子扣在头上,双手撑住膝盖,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拽开窗口的转椅,一屁股坐下去,深蓝的眼珠子转动了一圈,而后固定在最前面的秦光霁的脸上,懒懒问道:“一起的?”
“是,一共五个人。”秦光霁回答道。
警员又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张开的血盆大口里,一块肥大的舌头如一条滑腻的娃娃鱼般蜗居着。
“需要雇佣四名警员,一共四百索。”警员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灰色的扫描枪,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按了几下,然后将头部对准了秦光霁的瞳孔。
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什么电子设备,更没有信用卡一类的支付手段,但移动支付仍旧存在,并且是S区和E区两地居民最常用的支付方式。
他们使用的是虹膜支付,E区的每家店铺都会配备扫描枪或扫描摄像头,只要在镜头前睁大眼睛,就能自动完成支付。
而对于初来乍到没有户头的玩家们来说,在自己世界里自如使用移动支付的他们可算是彻底体会到老年人出行和购物的不便了。
赶在扫描枪亮起错误的红灯前,温星河掏出一沓钞票递给警员:“我们用现金支付。”
警员持枪的手一顿,看看那沓绿色的长方形纸片,再看看面色如常的温星河,肉眼可见地停止了思考。
半晌,他才在频繁的眨眼中找回了自己的大脑。警员放下枪,双手并用恭恭敬敬地接过钞票,用颤抖着的手指轻轻拨动齐整的边缘,一张一张缓慢地数起来。
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又把那几张钞票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突然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捏着钞票走向柜台尽头的保险柜。
警员足足花了五分钟才打开保险柜的三道门,这段时间里,几个被他吵醒的同事也好奇地围了上去,看见他手里的钞票后齐刷刷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看向玩家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钦佩。
这个世界并非没有现金,只是现金的流通早已中断,大多数的现金都随着资金链的周转而被最终掌握在S区高层手中,普通民众基本接触不到。这时候,温星河的撒币技能就派上了用场。技能所提供的金钱都会根据每个副本中的购买力自动换算成当地货币,有且仅有现金一种表现形式。
至此,警员们一改原本懒散的态度,在柜台的玻璃前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举着手,期待自己被几人选中陪同。
这群警员夸张的模样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连那位胖头鱼海关人员都被这边的热闹吸引,努力伸展他隐没在一圈圈赘肉下的脖子,手里的印章盖歪了好几个。
感受着这种奇妙的氛围,秦光霁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百万英镑》的世界,甚至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了。
秦光霁状似随意地挑选了四个并不起眼的警员,那四个形象体型都不占优的“幸运儿”承受着同事们艳羡和嫉妒的目光走出柜台,主动排成一排,脸上挂着恭维的笑容,恭恭敬敬地为玩家们指引通往S区的方向。
秦光霁和越关山对视了一眼,从对方那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自然不是随便选的,挑中这四个家伙的原因很简单:他们的精神力最弱,最容易被控制。
……
走出分隔两区的光幕,景象迥然不同。
如果说E区和U区从表面上看都能担得起一句“童话世界”的话,那么S区的模样就是与“童话”背道而驰,甚至出现在某些人的噩梦中也不显违和。
目之所及只有三种颜色:黑、白、灰。
密密麻麻的小方块累成一栋栋高大的楼房,平直的外立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只有单调的直线和矩形。路旁没有任何景观,更没有五光十色的招牌,只有黑白大字立在小小的门外,象征着这是一家店铺。
零散的行人走在路边,衣服的款式几乎一致,颜色也只有白和灰两种。他们大多低着头,快步地迈着腿,就连过马路时也不抬头张望。
大片大片的黑白灰里,只有玩家的色彩最为鲜艳,也最为突兀。尤其是一身亮色活泼系的温星河,招来的注目大约比上个副本最后引来的怪物数量更多,每个路过她的人都会有片刻的侧目。
温星河不着痕迹地皱起眉,那些注视似乎并不带着明显的恶意,但是搭配上周围死寂的环境和人们毫无波澜的表情,使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毛骨悚然。
一阵刺耳的喇叭打破了平静,一个四四方方的钢铁盒子从远处飞驰而来,歪七扭八的航线令人心惊胆战。但它所引起的注意远不如玩家多,仿佛是大家对这种霸道早已司空见惯。
这辆另类的“车”在玩家们的面前擦过,横冲直撞地向远处更大的钢铁方块驶去。
事实上,大多数行人都是殊途同归。他们的目的地都是S区的心脏:超级工厂。
四个警员争先恐后地为玩家们介绍S区的状况,提起“工厂”一词时,他们的语气都充满了敬畏。
它是S区除海关、警局之外唯一的工作场地,为S区居民提供了超过95%的工作岗位。
超级工厂并不是一个单一的企业,而是众多工业部门的集合体,完全包揽了S区的各个行业。
每一个S区人都无法与工厂分割——他们的居所来自工厂的建筑部,他们的吃食来自工厂的食品部,他们的衣服来自工厂的时装部。
S区本身也无法离开工厂。任何一个部门的停滞都可能导致一场巨大的灾难,甚至引发S区的大瘫痪。
而相对应的,工厂的运转也依靠着S区的居民,工厂的每一个部门都拥有海量的员工,他们将来自U区的低价原材料加工成工业品,将成品出售给E区的店铺,以此来获取利益。
当然,这些获利能够被分配给普通工人的部分只占据很小的一部分,海量的钱财都流入了“那些人”的口袋。
说到这儿,其余三个警员的表情明显谨慎起来,他们快速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人在关注他们这边后盯着说出那句话的警员,眼神中带着十足的警告。
那警员缩起脖子,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再不说话了。
秦光霁转了下眼珠,哪能不知道“那些人”指的是什么。
“好啦好啦,咱们在这儿站得可够久了。”一位脸上长着许多痘坑的警员摆摆手,对玩家们展露殷勤的笑容,“几位是否有兴趣参观一下咱们的超级工厂呢?”
大约是被现金的现身震撼住了,登记的警员并没有询问他们的行动路线,只告知了玩家们有哪些区域是外区人不能进入的,然后就放他们走了。
虽然S区几乎不存在什么普世意义上的景观,但熟悉S区各个角落的警员们还是在极短的时间里指定好了一条游览路线,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就是参观超级工厂。
“好。”秦光霁点头。警员们立即为他们引路,由于S区没有公共交通,他们甚至招来了专供警方使用的车辆,也就是方才看见的方块铁车充当玩家们的临时载具。
警员们殷勤备至地引导玩家们上车,钢铁车的内部是和E区的玻璃车如出一辙的简陋,只有几个坐垫漂浮其中。
同样的,在几人坐稳后,车子自行启动,向着钢铁工厂的方向进发。
第195章 阿sue系列(6)
“几位, 这里就是超级工厂的大门了!”车辆停稳,一个警员率先跳下车,语气和E区的Ella介绍自己的店铺时一模一样。
另外三个警员也纷纷下车, 自行排成两队, 恭敬地弯着腰等候几位玩家下车。
秦光霁坐得离车门最近,他第一个挪出车门外, 脑袋抬起时, 视野的上方浮现出那名为“超级工厂”的冰冷方块的一角。
他扶住车门边缘, 刚要伸出脚跳下, 一股强大的危机感瞬时笼罩了他。他登时警觉,立即将双手双脚缩回车内。
就在他的手指脱离车门的那一刹那, 一阵强风扑上他的面颊——沉重的双开钢铁车门以极其猛烈的姿态向中间合拢, 伴着“砰”的一声巨响, 车门赫然关闭, 其引发的振荡甚至能够通过空气令秦光霁的手指发麻。
车侧面的两扇小窗也在同一时刻关闭, 如锋利的钢刀般夺走了车内所有的光亮。在翻天覆地般的摇晃与黑暗中, 重心不稳的秦光霁无法控制地倾倒, 向前伸展的双臂触碰到原本悬浮着坐垫的位置, 却被一阵空旷裹挟着继续下跌, 直到双手与冰凉的金属面相撞, 带来沉闷的碰撞声。
他强忍着疼痛, 想要用翻滚化解冲击力, 然而未等他有所动作, 便有另一道温暖气息倒向他身旁。细软的发尖擦过手臂,眼看着就要撞到坚硬的地面。没有一丝多余的思考, 秦光霁挺直了手臂,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抵挡冲击。
两个成年人的体重全数被倾轧在脆弱的手腕上, 秦光霁感到一阵猛烈的刺痛向身体的各个部位传导,令他无法遏制地发出一声闷哼。
手上的疼痛并非难以忍受,然而危机远没有结束。
摇晃很快结束了,黑暗中的几人很快从天旋地转的茫然中恢复过来,温星河迅速摸出照明道具,照亮了她以畸形的角度扭曲着的手臂,以及她怀中毫发无损的越关山。
悦动的火光照进每个人写满不安的眼中,秦光霁勉强翻身,让自己的脊背紧贴着内壁,用低温冲淡手腕脱臼的痛楚。
他咬紧下嘴唇,闭上眼睛用力一扭——只听见咔嚓一声,钻心的疼痛与浑身的冷汗一起落下。
秦光霁活动着刚刚恢复的手腕,双眼飞速环视四周。没有了两扇窗户,这辆本就方正的钢铁车彻底成了一个密闭的铁盒子,足以令所有幽闭恐惧症当场昏厥。
他呼吸着越发闷热的空气,迈开一条腿挪向原本是车门的位置。
还未挪动超过一秒,一股比先前更加强烈的预感卷席了秦光霁的大脑,超乎常人的思考速度与应对危险的本能相互交织,汇聚成一句呼喊:“别呼吸!”
队友们毫不犹豫地听从了他,就在几人纷纷捂住口鼻时,阴凉的风在密闭的车内吹起,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一缕余韵钻入鼻腔,立即带来昏沉的睡意,秦光霁立即甩动脑袋,将其驱逐出去,同时从游戏仓库里找出窃听道具,贴在靠近车门的钢铁内壁上。
“确定万无一失?”是那个满脸痘印的警员的声音,和先前在玩家们面前低微的语气不同,他的声音变得十分高昂洪亮,不必看见也能想象他那高高扬起的眉毛和眼角。
“放心吧,咱们也不是第一次用这东西了,哪个犯人不是立马就晕过去了?”另一个声音洋洋得意回答道。
前一个警员嗯了一声,高帮皮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那就走吧。”
话音未落,车内几人便感受到车子晃动了一下,随即便向着原本前进方向的反向开动起来。
大约是四个警员在外边的缘故,车子的速度比先前要慢不少,趁着这段时间,越关山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短时供氧装置和一个圆形护罩,给几人创造了一个能够安全呼吸的小空间。
温星河畅快地吸了一口没有催眠气体的空气,刚要开口,眼珠子便落到窃听装置所在的那面内壁上,面露迟疑。
“他们听不到的。”越关山放肆地敲了敲已经变得坚硬的护罩,宽心道。
“那就好。”温星河彻底松懈下来,脊背沉到一半,便在一声痛呼中重新竖了起来。
“轻点!”她瞪着拉着她受伤那条手臂的温星火,嗔怒道。
温星火专心地盯着自己手里逐步亮起的白光,头也没抬一下:“就是要让你长个教训。”
白光很快消失,他拍拍温星河已经完好无损的手臂,冷哼一声松开手:“商城里那么多保护道具都失效了吗,偏偏只想得到最蠢的那种。怎么,你的骨头难道比这车还硬?”
他明面上是在数落温星河,眼睛却是看着秦光霁,意思很明显了:这两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笨蛋,非要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其他人。
秦光霁默默地挪开了视线,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努力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抛出当下最为重要的问题:“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人的神色登时变得严肃起来了。是啊,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几个警员的态度为什么会在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为什么他们会把我们困在车里?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从关怀备至到完全敌对,两个极端之间只间隔了不到一秒,甚至在车门关闭的前一刻,秦光霁的眼里留存的还是那四人满脸堆积的笑容。
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他们之前是故意表现出友好,就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温星河试探着提出假设。
“不,可能性不大。”秦光霁皱着眉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他们的目的就是抓捕我们,那么他们完全不必要等到现在才动手。”
“我们几个是先上车的,”温星火补充道,“如果真的是要抓我们,那么在我们全部上车之后他们就可以封闭门窗了。
“而且那时候进行抓捕的难度和影响都是最小的,”越关山点头道,“和超级工厂的门前相比,海关门口的行人相对较少,且警力充足,一旦发生意外,留在海关里的警员可以立刻增援,安全系数最高。”
“另外,”越关山眸色一沉,“我并不认为他们的热情是假的。”
她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纯黑色的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如同两团萤火坠入深渊:“在我的精神视界里,他们都是‘可读心’状态,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对我们的初始好感并不低——至少不会是敌对状态。”
“那么……”温星河的声音迟疑,“现在这又是哪一出?”
分析了一圈,似乎并无进展。
好像这四人的态度真的就是突然有了三百六十度的大逆转,就是没有理由地要抓住他们。
可是,这真的有可能吗?
秦光霁沉默着看向窃听装置,警员们没再说话,只有杂乱的脚步声仍在延续,与车内几人的呼吸声相呼应,组成了一种诡异的旋律。
他想起了E区里那阵莫名的颠簸,和这次的囚禁相比似乎微不足道,但在秦光霁的心里,一根细弱却绵延的细丝将这两件事悄悄地连接在了一起。冥冥中,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盘桓在这个世界的上空,牵动着世界的走向。
他抬起头,凝望被灯光染成橙色的金属车顶,眼眸中有金色的流光一闪而过。
————————————
刹车异常粗暴,猝不及防的五人向前冲了一阵,在车的前部挤成一团。
慌乱间,越关山的嘱咐在每个人的耳畔响起:“记得装晕。”
……
刺眼的阳光如同一根根针,透过眼皮的缝隙扎进瞳孔里,脆弱的眼睛除了分泌眼泪外再无力承担更多的职责。好在,黑暗很快卷土重来,与突然的坠落一起涌上心头,佐以刺鼻的臭气和潮湿。
邦邦邦的敲击声急促而无规律,简直像是在往人的天灵盖上钻洞,睡得再沉的人都能立即醒来。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是晃晃荡荡的水声。
秦光霁动了动手指,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男人的惨叫声和水桶的坠地声同时响彻,被昏暗狭窄的空间振荡出几番涟漪。
这毫无疑问是一间牢房,粗壮的铁栏杆、墙角的稻草、不知从哪儿渗出的脏水,甚至还有一只瘦弱的老鼠悄悄溜走,简直像是穿越回了民国年代。
但这也是间不寻常的牢房,主要表现在——温星河的身上。
她站在铁栏杆前,随意地转动手腕,昏暗的灯光从牢房外透过来,使她的左半边脸充满阴沉的杀气。
栏杆之外,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瘫坐着,紧紧捂住自己的脸,血液滴滴答答地从他的指缝里漏下来。一个水桶倒在他的身旁,里头浑浊的脏水淌了一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男人半边身子。
“干得好。”温星火咬着牙走到温星河身边,掏出一瓶清洁剂往她衣服上沾到脏水的地方使劲喷了几下,确认温星河的身上已经不能再干净了才罢手。
他嫌恶地瞪了外头那人一眼,扭头把清洁剂递给已经站起来的秦光霁,冲着他被弄脏了的位置努努嘴。
秦光霁接过东西,低头看着自己仅仅沾了几根稻草的衣服,嘴角抽搐了一下——哪怕到了牢里,温星火的洁癖也半点没减轻啊。
嘈杂的脚步引起轻微的震颤,天花板上扑簌簌地掉下黑灰色的碎屑,预告着向他们这边走来的人数之庞大。
几秒钟的功夫,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便冲到了牢房前。他看看瘫在地上的同事,再看看里面几个玩家,高声骂了一句,把手探向腰间。
温星河脸色一变,双臂猛然展开。
黑洞洞的枪口喷出罪恶的火焰,灼热的弹道向着血肉喷射,震耳欲聋。
第196章 阿sue系列(7)
预料中的血肉模糊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超出常理的倾落。
浅绿色的碎屑漫天飞舞, 细小的絮状物随着阴寒森冷的微风缓慢地飘动,被微弱的静电吸引,落在每个人的头发上, 使年轻的人们过早地体验到发丝染白带来的沉重。
持续的纷飞阻挡了人们的视野, 阴暗的牢房内外,只剩下哗啦啦的风与惊魂未定的呼吸。
当啷——
子.弹坠地的清脆声响宛若铃声乍起, 唤醒了那些仍沉浸在恍惚中的灵魂。
当!当!当!当!当!
最先醒来的并非当事者们, 而是这条从未见过阳光的长走廊中的其他囚犯。他们用自己的勺子和盘子敲击着脏污的铁栏杆, 他们口中不停发出着无意义的啸叫, 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唯一的明光来自被黑暗腐蚀了大半的浑浊眼珠。
嘈杂之中, 一张半个巴掌大的碎屑被一阵加速的风扬起, 一下扒在开.枪的警员的脸上, 声音之清脆响亮, 可与一个耳光相媲美。
警员龇牙咧嘴地捂住自己的脸颊, 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从皮肤逐步蔓延。他一边尝试把那张几乎和他的脸合为一体的纸片扯下来, 一边弯下腰摸索他那被这阵突然的大力震到了地上的手.枪。
拿回手.枪的刹那, 借助微弱的荧光, 他终于看清了这张纸片的模样——纸片的边缘绕着一圈繁复的花纹, 它们将一个数字簇拥在中央, 独特的工艺使得这数字在黑暗中也能闪烁如星。
警员的动作顷刻停顿了。他呆呆地凝视着这张小纸片, 捏着纸片两面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抓握。
他咽了下口水, 几次尝试把手.枪塞回腰间, 但最终也没能如愿。他只得又一次把枪丢到地上,然后用那只腾出空来的手按住正在剧烈抖动着的另一只手, 屏住呼吸,将纸片缓缓翻面。
只一刹那, 他的瞳孔在黑暗中坍缩为两个小点,坑坑洼洼的脸上被一层冷汗覆盖,嘴唇和脸部肌肉无序地抽搐起来,比触电更加可怖。
他很快跌倒在地,两只手早已无力握住任何东西,和那双瘫软的腿一样,成了完全的累赘。
无辜的小纸片悠然地飘落,最终与一个肮脏的水洼亲密接触,水分子被纸片表面的疏水涂层排斥,纷纷涌向它边缘不规则的断面,很快便将它完全浸湿。
纸片的另一面画着几个被截断了的头像——那是几座每个S区人都不可能绕过的庞然大物。
“根据S区法律,毁坏钱币是重罪,情节严重者将被判处终身监禁。”越关山收回了自己对那双眼无神的警员的读心,平淡的声音回荡在牢房里,仿佛无情的判决,格外冰冷。
……
牢房里的动静引来了极大的关注,不断有警员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当他们的身影拐过走廊的转角,亲眼目睹了这片绿色的狼藉后,他们的表现如出一辙。
“这真是……”最先到达的警员至今没有放下捂住心口的手,他看看栏杆外如丧考批的同事,再看看栏杆内泰然自若的五位玩家,脸上神色是一种由吃惊、恐惧、愤怒、庆幸以及更多的不知所措所组成的复杂混合体。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然而人数的多寡并没有对现状有所改变,警员们以眼神互相询问,但他们唯一做出的有效动作就是掏出电.棍将几个叫得格外凶的犯人击倒在地。
没有人再敢拔枪了。震耳欲聋的枪响早已被钢筋水泥吸收殆尽,但它仍存在于每个人的耳畔。沉寂如同一只巨大的推手,使人将那时的声音与当下的惨状联系起来,组成了一声前所未有的警钟。
正是这几个外来者,表面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之人,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挡下了那颗距他们不到一米的子.弹,甚至是反过来,让他们这位无辜的同事身陷囹圄。
S区律法森严,对任何人都具有相同的效用。但不论律法多么严格,警员们从来不担心自己会被波及。原因无二——这里是监狱,律法之神无可睥睨之地。
灰色的世界里,地面之上的严厉不容侵犯,处处都有监视和窥探,人们在街区中穿梭,就像是一条游鱼入海,似乎风波不惊,但每一次的摆动、每一次的跃动都被无穷的海水包容、尽揽。
然而地面之下,仅仅只相隔一层水泥的角落里,监视仍旧存在,只是不再有繁多的律法制约。因为囚犯的生命早已被律法排除在外,囚犯的权利亦不被光辉之眼投注。
所以,执法者们可以肆意地掏出枪,不畏惧限制枪.支使用的的律法。他们可以依心情拷打犯人,哪怕刑讯逼供早已被禁止。他们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对那些年轻貌美的犯人下手,而那些本该公正执法的同事们丝毫不会干涉。
只有一条律法的辉光能够穿透这浓重的黑暗——侮辱钱币。
在来自世界之外的玩家们看来,这是个奇特的现象,但对于S区的原住民们,这是不容侵犯的铁律。
咬人的狗会被栓它的铁链勒死,既然他们无法无天,便用他们引以为傲的高人一等击破他们。
一位警员沉默着走到走廊的尽头,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在那面漆黑的墙上点击几下。
一束光芒突兀地出现,如同一朵逐渐开放的花,以墙壁为背景,显示出一幅幅影像——每一个牢房的全景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来。
警员阖上眼睛,眉头几次皱起,像是于心不忍,又几次松开,显然是自保的念头重新占了上风。
就在他犹豫不前的时候,又一位警员走了上去,没有半分挣扎,直截了当地展开代表关押着玩家的牢房影像,拖动片刻,准确无误地找到冲突伊始,将那时的情景在众人面前还原。
扳机扣下之后,录像的时间被无限放慢,众人看到金黄的子.弹划出一条灼热的弹道,也看见无数张纸币从温星河的手中飞出,迅速张开,变作一面厚厚的屏障,遮挡了玩家们的神情。
子弹与钱币的墙相遇,并没有穿透或者是弹开,而是引发了剧烈的震荡。波纹从撞击的中心向外延展,一浪接着一浪,将每一张纸币粉碎成沫。
最终,造就了金钱的暴雨。
窸窸窣窣的议论越来越响,开枪的警员脸色越来越苍白,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同事们,只从他们的脸上看见了冷漠。
他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他们纷纷开始后退,仿佛面前有什么和这牢房里的老鼠一样肮脏的东西。
警员的手空悬着,眼中的光芒变得灰暗。就如同这永无明光的牢笼。
证据确凿,可警员们并没有立刻行动。几个警员向前迈出脚步,只走了三两步便踌躇着停顿。
直到几个大字赫然浮现——
【逮捕他】
金色的字体,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宛若神谕。
————————
沿着地下室的楼梯一路向上,越是靠近天空就越是明亮。
盘旋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处处都是相同的灰白,使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哪个楼层。
玩家们向上走着,被前后步伐一致的警员夹在中间,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压抑。
走上某一个阶梯,脚下忽然传来齿轮的咔咔声,紧接着,楼梯自行转动起来,将人们运送上去。
楼梯不断变形,中间的孔洞从方形变为圆形,再分段截断,重新拼合,最终,指向一扇与灰色楼梯完全不符的古朴大门。
大门打开,率先送来的是光:这个冰冷世界里极其罕见的暖色的光。
当光不再刺眼,它们的真身展露:无数盏吊灯。每一个吊灯的光投射下来的地方,都是无数扇完全一样的大门,每一扇大门的对面,又是无数完全相同的旋转楼梯。它们以完全不符合空间规律的形式相互纠缠着,每一个个体都是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仿佛无穷无尽的循环。
楼梯与地面相连,继续着它的传送,他们路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脚下早已不是坚硬的楼梯,而是松软的地毯。
光怪陆离的世界,超乎想象的空间,哪怕是历经多个奇幻世界的玩家也无法立即理解,只得将自己的所有感官尽量放大,将它们铭记于自己的脑海,祈求大脑能在之后将其复现。
那道一直以来悬于头顶的注视变淡了。秦光霁没有再看天花板上闪着绚丽光彩的灯,而是沉默地看着一扇扇大门从他的眼中掠过。
这些大门背后是什么?秦光霁想道,是古怪世界的真相?还是更深的陷阱?
他没有去触碰大门,即使他的双手双脚没有遭遇任何束缚。
他只是顺应世界的安排——他想要知道,对于他们这样的变数,世界将会如何应对。
他看着站在自己前后的警卫,突然觉得他们的模样变得熟悉起来。
又是这种熟悉感!
秦光霁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烈一跳,一股莫名的兴奋沿着血脉涌向四肢。
砰!
炸裂的巨响仿佛就在耳畔,尖锐的耳鸣随即霸占了所有的神经,令一切思考暂停。
紧接着,突如其来的黑暗与坠落一齐奏响,前一秒的光芒华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与外界别无二致的黑白灰。
白色的天空、黑色的地面,以及更多的灰色,只是不再有人。
不,还有一个声音,那是一个人声,一个雌雄莫辨的人声。
它说:“嫌疑人秦光霁、越关山、温星河、温星火,因非法入境罪、毁坏钱币罪,被判处终身监禁。”
平地起高楼,灰色的柱子如同一根根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栏杆,它们将四人包围,造就一个空旷而幽闭的牢笼。
人声消失了,仿佛是被周遭的空气吸收,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声。
“监禁……吗?”秦光霁打量四周,嘴角渐渐上扬。
他的眼里倒映着牢笼,却并不灰暗。
与庞然的世界相比,他的声音细如微尘:“究竟是谁监禁了谁呢?”
第197章 阿sue系列(8)
在副本的开头, 第一次发觉来自天空的注视时,秦光霁曾以为这是个和【粘液实验室】相似的世界。
秦光霁一直都在尝试将自己在副本中的所见所闻与现实分割,因为那些副本和他自己的世界如此不同, 哪怕是如【坏蛋冰淇淋】那样几乎和现实走向一模一样的副本也会有一个令许多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网络世界, 让他意识到那里终究不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但,越是经历, 就越难分清。因为他正在不断远离自己的世界, 正在逐渐习惯短则七天多则半月的副本穿梭。为了完成任务。他在这么多个世界里都留下了痕迹, 也影响了那么多本以为永远不会相见的原住民们的命运。这些种种让他开始迷惘:那个他原本存在的地方, 那个他印象里的“故乡”真的是他的世界吗?
还是说,那也不过是一个副本, 一个长达二十二年的副本。或许, 他本就不属于任何世界, 他只是一个存在于游戏的匆匆过客, 在每个世界停留片刻, 然后再次启程。
秦光霁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会让他迷失自己的方向。从进入游戏开始, 他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回到自己生长的世界。
但, 这种情感上的分离并不意味着要摒弃所有和副本相关的记忆。恰恰相反, 那些经历是最好的经验, 是一本正在逐渐积累的题集, 使他在遭遇许多复杂的状况时能够从中发现相似之处, 并最终寻找到出路。
而现在, 正是经历重现的时刻。
在【粘液实验室】副本里,他们是被创世主选中的演员, 他们的到来就是为了推动那场盛大的进化。正因为是剧本,所以有导演、有编剧, 更有无时无刻的记录和掌控。
此外,因为副本本身就是一个被写在纸面上的剧本,所以玩家们所见的一切,看似是一个完整的立体世界,实则只是一个为了完成故事而搭建的平面,每一个存在于那个世界的人物都带着既定的生命轨迹,都是被牵丝线牢牢操控着,走向自己的结局。
这两点同样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映衬——窥探感自然不必再多言,世界的设计感则比粘液的世界更加清晰。
最为明显的设计在于人们的长相,任何一个自然形成的世界都不可能完全摒弃丑陋之人。而这个世界里的人们,不说各个貌美,也是平均的面容端正。
此外,他们的生活也充满了不自然感。
E区、U区、S区,人们生活在不同的社区,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U区人捕猎种地,E区人经营店铺,U区人在工厂打工,但他们都是同样的安居,他们的生活风平浪静,就像薛定谔的盒子,只有当那只来自天外的手打开它时,才会有变数降临。
然而,当坐在巨型牢笼中的秦光霁向自己的伙伴们提出这个猜想时,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和粘液世界最大的不同点。
“不对,”他倚靠着一根十人联手也无法合抱的粗壮栏杆,双腿向上曲起,用膝盖撑住手肘,手指抵住下巴,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推测,“这不像是一个剧本。”
他的眼睛没有直接看着某个人,而是斜斜地、散漫地落在不远处灰色的空地上,像是要借助这片天地,叩问更深层的真相。
这种设计感的源头真的是剧本吗?还有没有什么更加合理的解答呢?
脑海中浮现出刚刚进入副本时土著们看不起五官的黑脸,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使秦光霁的内心升起一些怀疑。
“问题正是出在原住民身上,他们的生活并不符合剧本的‘设计感’。”即将被种种没有根据的揣测吞没的前夕,秦光霁听见越关山这样说道。
一刹那,仿佛拨云见日,顿时清朗。
“没错!”秦光霁一拍大腿,脑中响起锋利的破空声,好像一根利剑刺破混沌,命中要害。
他的语速因激动而加快,一团团疑点被明确的线索串联起来,共同导向另一个论断:“这个副本没有一个既定的目标,也就是说,我们玩家的进入对于这个副本来说毫无意义,我们不是完成剧本演绎的角色,更无法影响世界的走向。”
“再松散的故事都该有一条主线,它或许并不要紧,但它一定存在,并将带领故事中的人走向最终的结局。”越关山接着他的话说道。
“可是在这个副本里,我们看不到‘故事’的存在。”温星火恍然地睁大眼睛,加重了这一反驳的力度,“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以触发‘任务’的节点,我们的到来也没有引来世界的配合,直到进入被关押进S区监狱之前,我们的举动于整个世界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如果这是一个C级以下的副本,还有可能是因为副本体量过小导致的不重视,”秦光霁说道,“但这是一个A+副本,想要完成任务,世界就必须给予我们足够的注视和引导。”
两人的视线彼此相撞,异口同声:“所以,根本就没有‘故事’。”
“看看这个吧。”越关山突然站起,手指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几根游丝从皮肤里钻出,萦绕着指尖。
她将游丝送向自己面前的空旷,它们很快舒展开来,成为了一张宽大的幕布。
幕布上,是许许多多个越关山曾见过的原住民的正脸。
她挥挥手,一张张无表情的脸自行移动,按照各自所处的社区排成三列。
黑色的地面成了最好的底衬,使每一张脸的五官都清晰可见。或大或小的眼睛、或宽或窄的嘴巴、或圆或方的脸型、或高或塌的鼻梁……单独来看,每一张脸看上去都是那么不同,可若是将它们集中在一起,奇怪的现象诞生了。
“他们的脸不对劲。”温星河冷不丁出声,扭头看向越关山,“能把他们的五官拆分开来吗?”
越关山点头,手指凭空扫动,幕布上五官纷纷离开主人的脸,与它们的‘同类’相遇,聚集成团。
五官的纷飞停滞的那一刻,空气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数百张各不相同的脸,其实只是寥寥几种五官的排列组合。
三种肤色,四种嘴巴,五种眼型,六种鼻子,七种眉毛,再加上八种脸型,当它们单独存在时,都是那样相似,彼此之间仅有微小的差别。正是这些只占据了三分之一个幕布的单体,最终组成了茫茫人海。
如此真相下,“设计感”一词重新充盈了四人的脑海——一个更加清晰的猜测取代了“剧本”假说,悄然浮现。
“捏脸系统。”温星河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些五官,她的声音并不太响,其中的肯定震耳欲聋。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因内心的不安而晃动着的手臂被越关山拦截,十指相扣的温暖给予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或许,这是个游戏。”
她将越关山的温柔鼓励尽收眼底,化作自己的分析:“还记得这个副本的名字吗,【阿SUE系列】。”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尝试给副本下定义,比如【粘液实验室】是个剧本世界,【坏蛋冰淇淋】是个网络世界,但我们却都忘记了,我们隶属的地方、那个被系统管辖的地方,叫做游戏。”
“我并没有玩过阿SUE系列,但我知道那是由很多个小游戏组成的整体。”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副本也是如此?”
温星河的视线虚虚地投向天空,努力从她能够记得的所有情境里寻找游戏的痕迹。
“首先是U区,可以是种田、挖矿、射击、寻宝。这些种类的小游戏我们或多或少都曾见过。”
“然后是E区,是非常传统的休闲游戏,换装、烹饪、化妆、寻物、模拟经营……每一家店铺都能对应一个独立的小游戏。”
“而且,还记得E区店铺的支付方式吗?”温星河的眼睛变得很亮,像是在漫长的旅途里寻找到了宝藏的踪迹。
“这种完全没有现金、只靠人脸的支付方式,也很像是游戏里的顾客们会使用的支付方法!”
温星河愈发激动了,她松开握住越关山的那只手,拍出一个响亮的巴掌,再摊开双手,为自己的分析画上圆满的句号。
“那么,S区是什么?”温星火看着他的双胞胎姐姐,问道,“如果这是一个游戏合集的世界,那么S区代表的是哪一类游戏?”
“唔……”温星河沉思片刻,许多种猜测划过脑海,很快便被否决,“动作……闯关……冒险……竞技……”
不论哪种类型,都无法完美匹配S区的状况。
温星河的表情渐渐平淡下来,好像要承认自己的错误,突然,她的眼睛一顿,仿佛抓住了一束明光,使其再次亮起:“或许,不需要匹配哪一种游戏!”
她攥紧拳头,一字一句道:“S区,是为了使游戏世界符合自然规律而存在的区域。”
“一个完整的社会有三种产业,U区和E区各自占据了第一和第三产业,如果只有这两个区域的话,中间最重要的一环就会断开。U区无法将它们的农产品输送出去,E区也无法获得它们所需的工业品。”
“S区的出现就是为了填补其中的空白。”
这回,换成温星火陷入沉思了。
温星河得意地看着他,话里带着挑衅:“怎么样,够合理吧?”
“不,还是不对。”温星河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这回,是越关山提出了疑问:“这个解释并没有触及世界的本质。”
“咩?”温星河歪着脑袋,毫不掩饰自己的困惑。
越关山重新握住温星河的手,正色道:“如果这是一个游戏世界,那么你认为它是由什么组成的?”
温星河转了转眼珠子,迟疑道:“嗯……代码?”
“没错。”越关山给了温星河一个肯定的眼神。
“啊!我明白了!”温星河一下惊叫道。
她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既然是由代码组成的游戏世界,那么就根本不需要让世界形成循环生态——没有一个游戏真正拥有完整的逻辑链,游戏的正常运转从来靠的都是程序员的编辑!”
越关山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只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欣然。
温星河因逻辑的圆满和越关山的肯定而短暂地高兴了一下,随后陷入了更深的纠结:“现在两个猜测都被否决了,我们的推理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啊……”
“不是剧本,不是游戏,因为窥探感和设计感的存在,更不会是自然形成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
第198章 阿sue系列(9)
“或许, 我们可以再退一步。”
突如其来的话,让温星河有些困惑:“退一步?”
“是的,”秦光霁站起身, 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目光精明,“再退一步, 退到一切问题的基础上。”
三双眼睛里透露出同样的求知欲, 秦光霁打了个响指, 看向温星河:“也许, 我们的确处在一个游戏世界里。”
温星河不明所以,开口反驳:“可S区……”
“所以, ”秦光霁掉转话锋, “这不是一个由代码构成的游戏。”
温星河还是不甚理解, 挠了挠脸:“会有这种游戏吗?”
秦光霁没有半点犹豫:“当然。”
“想一想, 在计算机出现之前, 在代码出现之前, 游戏是怎么运行的?”
“想一想。”越关山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好像什么也没回答, 又好像什么都回答了。
秦光霁笑了一下, 白色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 长长的睫毛投下扇形阴影, 使得眼窝更加深邃, 好似有无尽的深渊隐藏其中。隐约有闪烁星光伴生, 宛若抬头探问夜空时所见的银河,悠远却并不寂寥。
“或许是因为我们生在现代社会, 也或许是因为我们刚刚离开一个网络世界,以至于让我们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并非所有游戏都由代码构成!”
“因此, 就需要另一个载体来实现它的运转——”
“纸面、桌面、空地,或者其他可以作为游戏的空间。”
“如果真是这样……”温星火突然开口,“那么我们一开始的‘剧本’假说也不算完全错了。”
温星火自知没有秦越两人大胆跳脱的思维逻辑,但长期以来的决策训练使他拥有跳出当下,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点的能力:“传统游戏和网络游戏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拥有更大的自由度,和面向公众的网络游戏相比,传统游戏的适用范围大多局限于亲友圈内。”
“和硬性的代码不同,人总是喜欢变通的。这就意味着玩家并不每时每刻都在遵守游戏规则,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更改规则。”
温星火惊觉:“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在S区的待遇会在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因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不允许我们再深入下去了。”
“等等等等,”温星河打断了他的话,“一个已经成型的游戏世界,它的创造者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我可以理解它对规则的改动,毕竟我偶尔也会玩赖,但它对我们的干预恐怕早已不是更改规则能做到的了吧?”
她展开双臂:“看看它都对我们干了什么?颠倒黑白、栽赃罪名,还判处我们‘终身监禁’,这可不是改动规则,简直就是为所欲为吧!”
温星河的话很有道理。
最简单直接的例子就是系统。当然系统并不是游戏的创造者,但它是游戏毫无异议的管理者,更掌握着众多玩家的命脉,从这个角度来看,它是游戏里当之无愧的主宰。
可就是这样的主宰,想要收拾秦光霁时也不得不用各种拐弯抹角的办法限制他或误导他。它无法直接把秦光霁放逐,更不能给他网罗罪名,甚至在【坏蛋冰淇淋】里的小动作也在被大家看穿后,反过来利用更高一层的规则粉碎了它的阴谋。
诚然,系统的例子并不十分契合他们当下的情况,因为系统的确源自代码,规则对它的制约远高于其他。但在这个世界里,同样也存在着能够完全制约造物主和主宰者的事物——
完全闭合的三区循环。
循环的存在让几人否决了网络游戏的猜测,除此之外,它更是一种象征。
自给自足、封闭自洽,这样的世界是非常恐惧变动的。
不论这种变动是好是坏,它对循环的破坏都是毁灭性的。
当这个循环诞生时,它的性质就决定了它的脆弱和不可变更,即便是造物主也不能避免。
这也正是为什么S区的律法如此森严。作为循环中最重要也最薄弱的一环,它经不起任何更改。
所以,造物主对他们的做法是反常的。按照这个逻辑,作为窥探者洞悉了玩家这一变数的它应该在他们进入S区之前就将他们拦下,或是直接在宽松的E区对他们进行处理,而不是把麻烦留到S区。
从玩家们被关在铁盒车里的那一刻起,循环就已经被打破了。秦光霁不知道一辆警车的脱轨会对S区造成多大的影响,但他知道,一位警员的撤职和整个监狱的暴动一定会让S区的运转脱离正轨,甚至引发更大的灾难。哪怕对玩家的介入再如何不满,创世者也不会自掘坟墓。
那么,回到之前的问题上来。从表面上看,关于世界真相的猜测已经被条条否决了。
因为捏脸系统的存在,它不是个剧本世界,因为三区循环的存在,它不是个网络游戏世界,因为过度干涉的存在,它也不是个传统游戏世界。
所以,它究竟是什么?或者说,它还可以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解答权留给了秦光霁。
“咦?”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秦光霁倒是开始装蒜了,“你们看我干嘛?”
温星火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抿起嘴,憋住一口气,缓慢地翻出一个白眼。
秦光霁本想再装一装,可是一看见温星火的脸就破了攻,只得举起手认输:“好啦好啦,我说还不成嘛。”
他清清嗓子,收起玩笑神色,眼中如珍珠般璀璨的光芒重新现身:“我说过,想要知道真相,我们需要再退一步。”
这一回,他没再卖关子:“不论是剧本还是游戏,它们的源头都是相同的——”
“人的想象。”
“同理,作为载体,这个世界也不会凭空诞生。支撑它存在的,同样是想象。”
“其实这三个副本以来,我们一直都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只是在前两个副本中,它被冠以更具体的称呼,比如剧本、比如游戏。”
“而这一次,创造者用一个个游戏组装成世界的丰富多彩雏形,又用真实世界的逻辑搭建起完整的循环系统,使其成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但追根溯源,它终究只是想象。”
“所以,这里才会有平地起高楼,才会有无穷无尽的空间,才会有无视规则的囚禁,才会有玩家、也就是我们的存在。”
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指向坚实地面:“这里的一切都源于想象,不论它们如何真实,都只是脑电波的相互传递所构建的虚拟事物。”
“只有我们,才是真实。”
“这位并不高明的造物主所惧怕的,就是这种真实。”
“所以,这就是世界的真相。”
秦光霁抬起头,凝视着白色的天空,
他笑了,嘴角的弧度看似是在表达解开谜题的喜悦,然而因为那双眼睛的存在,变得暗含锋芒。
他微微张开嘴,并没有出声,只是用嘴唇默念着什么。
他在说:“你好。”
在他波澜不惊的眼眸里,一道深色的裂痕无端显现,它横亘天空,将纯白割裂,仿佛来自天外的刀锋。
但割裂之后,空无一物。
没有震怒,没有恐惧,更没有对话,那位造物主仿佛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存在,除此之外,便是沉默。
……
轰隆——
庞然的巨响在每个人的耳畔炸响,但当他们环顾四周,这个空间却没有任何改变,除却一道格外深邃的天空裂缝外,没有半点发生了爆破的模样。
然而秦光霁的眼睛里,有一瞬间,莫名的心慌占据了全部的思考。
他立即打开系统界面,当象征暂不可用的灰暗标志出现在屏幕的中央,那份慌乱愈发清晰。
他一下拉住越关山的手臂,目光变得恳切:“联系云晓,快!”
越关山不疑有他,马上开启了自己的精神链接技能,并将技能通过精神共享传递给秦光霁。
嘟……
嘟……
嘟……
秦光霁绕着粗壮的柱子一圈一圈地走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闭眼发动技能的越关山。
手指与不知是何材料的灰色表面相碰,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冰冷,内心的焦急随忙音的累积逐渐磊起高塔。
五道忙音后,彻底没有声音了。其实早在第二道忙音响起的时候,大家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对于精神的接收来说,一秒钟的等待都算得上漫长。
秦光霁不知何时挪开了目光,他不看天,也不看地,只是默然地看着面前这根柱子,神色晦暗。
气氛变得无比沉默,内心的焦虑和大脑的思考发展到表面上,变得更加无声。
“云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温星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份其实并不长久,但在秦光霁的意念里恍若隔世的寂静。
“他从来没有进来过。”越关山代替秦光霁回答了她。
温星河吃了一惊,回望自己先前的记忆,发现路云晓的身影的确消失了许久。
“那他现在在哪儿?”她追问道。
“S区监狱。”秦光霁声音喑哑。
“至少在和我断连前,他正在S区监狱。”
“那现在……”温星河的问题只说了一半便被温星火拦下。
秦光霁终于抬起了他苍白的脸,嘴角的笑意早就成了更多的苦涩。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极度的疲惫,好像发出这几个字于他而言需要耗费全身的气力:“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了。”
一滴汗水沿着脸颊落入胸口,他闭上眼睛,再一次仰起脖子,原本柔和的天光变得格外刺眼,被裂缝划成两半的白色完完整整地穿透薄薄的眼皮,不必睁眼也能感受到那份来自造物者的压迫感。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挡住些许光芒,而后,便有更冷的锋芒将其取代。
他睁开眼。
他举起刀。
他径直刺向大地——
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他的眼睛。
世界崩裂的前夕,他这样说道:“抱歉,但你不该这样考验我。”
第199章 阿sue系列(10)
满地的血。
红色的喷泉不停地涌着, 可怖的流水声中,鲜红的液体纷然溅落,在空中如流星划过, 在地上如鲜花绽放。
血花坠了满地, 随后散成更小的雾气,悬浮在空中。
它们就像清晨的露珠, 从高处的树叶上落下, 变为晨雾。
白光一刻不停地从天边倾泻, 当它进入那片血雾时, 笔直的光线也被分解,从线到面, 一束束红色的光路清晰可见, 好像被无数根利箭刺穿了一般, 千疮百孔, 血流成河。
有那么一刻, 这样的场景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正处于某片丛林深处, 无意中踏入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境, 目睹了自然的奇景的错觉。
满地的血是微波荡漾的浅溪, 大团的血雾是清晨森林的曦光, 四射的光线是太阳透过层叠的叶片投下的明暗……还有那喷泉, 是地壳的涌动和地下水的流淌共同造就的喷发。
然而错觉终究是错觉, 试想真的有这样一幅景色, 可它的底色并非清新的深绿, 而是令人晕眩的鲜红。
它带来了恐惧,带来了退却, 也带来了伤害和悲切,那仍在向外涌出的血, 那染红了所有人的衣衫的血,仿佛来自这个世界的源头,永不停歇。
身上的潮湿触感很真实,满身满手都是无法甩脱的血液。气味则更具有冲击性,铁锈味充斥着整个鼻腔和喉管,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吞入了一大口血。
但最使人感到不安的,还是视觉。
秦光霁并没有在地上划开多大的裂口,他只是握着自己在因果层面上能够划破一切□□的小刀,浅浅地刺入黑色的地面,划开了一个甚至不到两厘米的口子。
哪怕对于脆弱的人类身躯而言,这种程度的伤口也无足轻重,只消三两天的修养,伤口的疼痛便会被血肉疯长的痂覆盖,再过一段日子,血痂也会脱落,留下一个需要漫漫长日的画笔填涂的浅痕。
是大地自己崩裂了。就像头顶的裂缝一样,是那位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创世者自己做出了选择。
危险的红色,从那个不断扩大的裂口中喷出的血液汇聚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它泛着淡红的血沫,翻涌着浪花,正在向看不见边际的远方蔓延,仿佛永无止境。
隐约的,血流的奔袭组成了连绵的海浪声——那是浪花拍打着礁石的声音!
浪声层层叠叠,成为一种信号:它们已经触及了空间的边缘。
渐渐的,浪声越发清晰了,当将目光投向远方,甚至能看到浪花的尾巴。
不是浪花近了,而是边际近了!
空间正在收缩,早已被血色浸染的世界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天上的裂痕飞速蔓延,一道道更加细小的裂缝从它的身上生发,如同小树的枝桠伸向四周。它们将天空分割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图形,每一个碎块的内部又在发生同样的变化,天空越来越碎,天光越来越暗。
大地的震动和浪花的翻涌同频,每一颗血珠的坠落都能引发地底的晃动。灰色的世界早已不复存在,单调的黑白灰正在融化,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即将被清洗的调色盘,它们彼此交融,彼此混杂,又被归纳为一体,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最后,什么都不剩了。
那些美好的、令人流连的都不是真实。那些森严的、使人畏惧的也不是真实。
世界仍旧存在,只是在命运齿轮转动的缝隙里,多了几个本不存在的小小沙砾。
……
什么是真实?
就连秦光霁自己也辨不清了。
直到源于体表的刺痛扎进了他的身体,直到灰暗和肮脏重新冲进他的眼眶,他知道这场战争还未结束。
他们重新回到了S区。不是坠落前所在的奇特空间,而是S区监狱——路云晓失联前最后停留的地方。
和他们离开前相比,这地方并无太大变化。两排铁栏杆夹击着一条狭长的走廊,墙上钉着长满锈斑的镣铐和锁链,角落里不知放了多久的稻草大半都已腐烂,渗水的墙面上爬着大片青苔,小小的黑影不时从脚下穿过,扎进某个黑漆漆的墙洞。
周遭出奇地安静。以至于水珠滴落的声音和虫蚁蛇鼠穿梭的声音都那样清晰。
这种仿佛空气凝固的寂静使人毛骨悚然。
因为这里缺少了一样东西——人气。
是的,所有的人都消失了,那些或颓废或疯狂的囚犯全部消失了,那些趾高气昂的狱警也消失了。头顶的灯晃晃悠悠,几束阳光艰难地走进,吝啬地打亮几个斑块,又在不久后的某个瞬间落荒而逃,缩回乌云的怀抱。
就连阴沉的风都消失了,一切都变得那样沉重,那样恍惚。当终于摆脱了穿梭带来的晕眩的秦光霁尝试着迈出脚步,鞋底与积水的碰撞如同一道摇铃,瞬间将众人的神智唤醒。
所有人的脑海都被同一个疑问占据: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亮出了自己的武器,防备着黑暗中可能出现的危机,谨慎地沿着走廊前进。
仍然联系不上路云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队员面板来看,他的数值都很稳定。这意味着至少在目前,他没有遇到生命危险。
秦光霁发觉自己的确低估了那位造物主。早在进入E区不久,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异样之后,他和路云晓就悄悄开始了尝试。
路云晓的技能是隐身,一个发展方向相对单一的技能。但单一的近义词是极致,正因为他无法像秦光霁和温星河一样拥有全面的发展,所以他能够通过进化和探索将自己的技能开发得更加彻底。
S区的屏障只有通行证的持有者才能通过,为了尽可能不引起注意,路云晓没有尝试使用道具混过屏障,而是将计划开始的节点放在了离开海关之后。
最新一次进化中,隐身技能的范围大大增加,从只能隐蔽气息和脚步变成了从分子层面隐藏自己的存在,除非对方能感应到灵魂,否则根本无法定位到他的存在。当然,这种高级技能的使用条件更加苛刻,每一秒花费的积分都是巨量,所以他并没有一直保持隐身状态,而是把握好时机,在那位观察者抓住他的踪迹前迅速离开。
同时,因为路云晓的自带属性,这种隐身不仅对npc和敌人有效,也适用于队友们。这为了不让队友们忽视他的存在,进化后的技能同时给予了他一项特权——在隐身状态下,他可以选择一名队友,对其施加一个沟通buff,和越关山的通讯技能一样,也是精神层面的沟通。
路云晓没有踏上那辆铁块车,而是沿着车辆的路线一路潜伏。在四位玩家被关进监狱时,他已到达超级工厂的内部。
在温星河利用S区律法引发动乱时,他抵达了超级工厂的核心——矗立在工厂中央的灰色建筑。
那是S区的行政区。
但路云晓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
超级工厂是S区的心脏,行政区是S区的大脑,但不论是大脑还是心脏,都不是路云晓和秦光霁期望的目标。
某种程度来说,这个地方令两人很失望。因为这里的情况和绝大部分描述高层腐败的作品一样,只有浮于表面的奢靡和完全不触及世界核心的权力。
如果是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秦光霁很乐意看到这些,因为它很符合副本内引导人类奋起抗争的任务设定,它可以被利用,被用作一把刺向敌人的利剑。
但在这个副本里,情况完全不同。
不仅是因为他们直到现在也没有与敌人正面交锋,对方的身份、性格、样貌,甚至是物种都被包裹在天空的迷雾里,更因为他们的目的并非推翻某个势力。
路云晓应该是一枚钉子,一枚破除表象,契入对方心脏的钉子,他的目的是刺探,是捅破那层迷雾,为众人创造一个能和创世者平等对谈的机会。而非一把蠢钝的锤子,只能被人掌控,徒劳地重复着敲打的工作,为他人做了嫁衣,自己却无甚所得。
于是,就在四位玩家被带往扭曲空间的路上,秦光霁向路云晓发送了一个定位——S区监狱。
直到与路云晓断连的前一刻,也就是那声穿透空间屏障的爆破炸响之前,S区监狱都与他们离开时毫无分别。
U区和E区都没有监狱这一设定,自然,它们也并没有法律这一概念。从诞生起就被规定好了一生的人们并不需要这些现实世界的物什规范他们的行动,因为他们的原型——许许多多个单调的小游戏里本就不存在法律。
但S区不同,S区的居民是直接由创世者创造出来的,他们的人生最接近现实世界,因此需要严苛的律法加以约束和鞭策。
S区监狱里从来不缺少犯人。当然,不是所有犯人都会遭到像玩家们这样的待遇。
监狱的外表与其余建筑并无不同,只是个更宽更扁一些的大方盒子。它的内部则是错综复杂,处处都是暗门和分叉,一面面或明或暗的白墙将每一层的空间分割成无数个区块,用于关押不同类型的犯人。
其中,玩家们所在的位置是整座监狱的最底层,那也是监狱最肮脏黑暗的一层。
沿着楼梯往上走,光线一层比一层明亮,空气一层比一层清新,关押的犯人也一层比一层高贵。
至于他们所犯的罪名是否一层比一层轻——这可说不准。
路云晓没有上到顶层,也就是几位玩家曾走过的自动扶梯所在的位置。他只走到中层——那里的环境已经和普通的大学宿舍没什么两样了,就迅速返回了底层。
自从进入那个黑白灰的空间,两人的通讯就变得十分微弱了,因而秦光霁没能得知路云晓返回底层的原因。但就在他再次踏足底层,爆破发生了。
爆破之后,通讯中断,他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秦光霁并不知道那时的少年在底层看见了什么,但他心底如春日滴滴答答的融雪般复苏的危机感告诉他:这个地方已经变得极度危险。
第200章 阿sue系列(11)
啪嗒……
冰凉的水珠在头顶黑色天花板上的一条罅隙中凝结, 被重力牵引着,恍惚坠落,与微寒的皮肤相亲, 溅起几滴更小的水花, 激起体表神经的轻微震颤,最终成为酥麻的触感。
水珠很快蒸发不见了, 触感被全然忽视, 没有引来哪怕一刻的注意。
因为此时此刻, 照明灯光所指之处, 有更值得探寻的踪迹,远比一滴水的存亡深刻。
秦光霁蹲下身, 探出一根手指, 在地上一团不知名的褐色污渍上空停留。
人头大小的污渍孤独地横亘在走廊中央, 看上去和血迹很像, 却没有任何血腥气味。它独立存在, 呈现一个相当规整的圆形, 周围既没有飞溅形成的液滴, 也没有拉拽形成的拖痕。
秦光霁并没有直接触碰它, 他动了动手腕, 银光乍现, 短暂盖过照明光后迅速熄灭, 残余的光亮凝结成一柄微型铲子——这仍然是他那柄工兵铲的技能, 进化到如今, 它已经能根据秦光霁的心意改变自己的大小,虽然不能顶天立地长成十好几米的金箍棒, 但微缩成挖耳勺大小已是游刃有余。
手心传来一阵反方向的力量,是工兵铲自己也不愿意和这团不明物体亲密接触。秦光霁扯了下嘴角, 倒也没强行使用它,而是往铲身灌注了一些精神力,像给小孩儿发糖一样哄着这位大爷。
有时候,秦光霁暗自思忖,系统给工兵铲升级,在使其拥有更高的智能的同时也伴生了更强的自主意识,究竟是在增强他的技能,还是试图施加更多的阻碍呢?
这个问题,系统自然不会回答他,秦光霁也只能庆幸,直到目前为止,只要支付足够的代偿,他的这几位大爷们都还算好哄,完成任务也是勤勤恳恳,并不怠慢分毫。
工兵铲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反向的阻力,顺从着秦光霁的试探,一点点向着地上的污渍挪动。
周围一片寂静,连水珠的滴落都在这一刻停滞下来,众人的目光齐齐凝注在工兵铲的身上——
就在铲尖与污渍相碰的那一刻,工兵铲猛然一退,迅速地甩脱了秦光霁的控制。
向后甩开的手臂将站在秦光霁身后的三人逼退一步,突发事件敲响的警铃迫使他们在一瞬间摆出了警戒姿势,或红或绿的光同时指向那片毫无动静的污渍。
然而身在最前方的秦光霁并没有再看地面一眼。
他的眼眸凌冽划过沉寂的空气,手腕翻动间,银光又一次现身,带来的却不是任何一柄利器,而是一根长长的棍子。
秦光霁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轨道,棍子在惯性下脱手,斜斜地飞向天花板。
咚!
下一秒,伴随撞击而来的是一声闷响,是因棍子敲击柔软的□□而诞生的令人头脑发胀的钝痛。
秦光霁没有收回手臂,棍子旋转着飞回他的手中,短暂地呼吸脏污的空气后化作银光消散了。
空气中的臭味忽然加重了,莫名的高温自前方传来。
噗叽——
一团仍在燃烧着的球状物体从天而降,带来浓重的焦糊味。
它下落的位置距离那团污渍不到二十厘米,点点火星跳到污渍上,溅起一颗又一颗的橙黄,很快,零星的火苗凝聚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将污渍彻底点燃。
那团火球落地后燃烧得更加猛烈了,不断上窜的火焰如同恶魔的手掌向外伸展,几缕烟尘缓缓升起,将天花板熏得更加黑暗。
在橙黄的火焰中央,一团被火焰灼烧得千疮百孔的球体清晰可见,坑坑洼洼的表皮仿佛月球上的陨石坑。
温星河的刀尖出现了轻微的颤抖,她的眼睛被火焰的黑烟灼得生疼,但在无限的震惊之下,她甚至遗忘了眨眼。
因为此时,当火焰的光芒将周围彻底照亮,所有人看清了那团东西的真面目——一颗头颅。
一颗燃烧着的、依旧完整的头颅。火焰仿佛附着在了它的皮肤和毛发上,又仿佛是以这些有机物为燃料,熊熊烈火包裹着它、改变着它,却没能吞噬它。
它的眼珠早已燃烧殆尽,深深的眼窝里生长着两簇小小的火苗,它们在头骨的各个孔洞间穿梭,以那些粘连在骨头上融化了大半的皮肤碎片为食,仿佛从沼泽中爬出的泥虫,一点点将起啃噬殆尽。
咚!咚!
更多的坠落声来自背后,温星河下意识地转身,发现那是一团又一团相同的火焰。
每一团火焰的中央,都裹着相同的头颅。
温度蹿升,水分完全蒸发,悬浮在空中的浓厚蒸汽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无数的燃烧声里,忽然响起了哗啦的水声,温星河赫然扭转目光,发现最开始的那两团火焰变了模样——就在温星河的目光投注的那一瞬里,它飞速坍塌、融化,两片污渍融为一体,形成了一条横跨走廊的燃烧的河流,将众人的视野彻底拦截。
火焰的噼啪声越来越轻了,炎热的空气令人产生一种身在炼狱的错觉。
温星河下意识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灭火道具,然而当绝缘的材料倾泻而下,火焰不仅没有减小,反而伸出了明亮的火舌,将道具片片吞噬,烧得更加欢快。
温星河不得不连连后退以躲避嚣张的火焰,然而背后新出现的火焰也渐渐融合起来,如同一条真正的水流,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向着玩家们所在的方向缓慢进发。
空间正在被压缩,被高温灼烧得扭曲了的空气已近在咫尺,仿佛只消再进一步就能染指玩家们的衣角。
情势危急,滚滚浓烟令人迷失方向,更使人头晕目眩。温星火迅速拿出了隔绝毒气的屏障,然而如何强力的护罩都无法抵挡漫长的火海侵袭。
越关山尝试着强行突破,可没等她覆盖着短效保护的脚踏上火焰,一阵尖锐的刺痛便扎进了她的大脑,令她全身痉挛,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
温星河登时扑上去抱住了即将坠入火焰的越关山,温星火的治疗紧随其后。越关山在几秒之后寻回了神智,看向火焰的眼睛里却多了几分恐惧。
高温正在逐步浇灭理智,破局的希望越发渺茫。
脸上的汗水早已被蒸发殆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炙烤得干裂,每一次的移动都变得僵硬,浑身的骨头都在猎猎作响,好像下一刻就会像烤炉里的羊一样被彻底肢解。
秦光霁艰难地攥紧了拳头,感受到手指关节间巨大的摩擦力,向着最初的火焰出现的方向迈了一步。
晃动的火焰几乎能够亲吻他的脸颊,眼睛粘膜被炙烤得极度干燥,哪怕闭上眼睛也无法消减眼前比长时间直视太阳后更加强烈的光斑。
秦光霁没有移动,他隔空招了招手,游离在外的工兵铲顺着他的指引来到他的身旁。
这一回,它放大成了原本的比例,斜向下,如飞蛾扑火般扑进火焰里,刺进焰心,连同其下的液体一起铲起。
“嘶——”一颗微小的火星溅到手背上,强烈的灼痛立刻攀附上秦光霁的整条右臂,额头的青筋根根爆起,高温仿佛会在下一刻将体内的血液完全蒸干。工兵铲的动作因主人的疼痛而停顿,随即又在主人的命令下继续上移。
金属介入并没有使灼烧停顿分毫,它仍旧在铲尖燃烧着,甚至愈发猛烈。
秦光霁指挥着工兵铲将其抛开,手臂肌肉紧绷着,企图用战栗着的摆动减缓那正沿着神经逐步蔓延开来的热烈痛楚。
液态的火焰在空中飞舞,再次坠地,响起如树枝折断般的清脆响声。
四面的火墙因这一铲出现了一个缺口,外部的空气顺着缺口涌了进来,新鲜氧气加入令火焰陡然上升,烧融了天花板上的脏污,脏水淅淅沥沥地淌着,火海只一刻的功夫便要重新合拢,将那个缺口彻底填补。
“走!”滚滚浓烟腐蚀着秦光霁的喉咙,只一个短促的音节使能他的嗓子彻底沙哑。
灼烧的疼痛已经传遍全身,大脑也被疼痛麻痹,甚至无法再产生一个收回工兵铲的命令。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再无力支撑,眼前的光芒逐渐被黑暗替代,嗅觉、听觉、以及灼热的感受都在慢慢消失。
一切感官的剥夺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他甚至无法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跪在地上,坠入火海,又或者,他身体里那一点残存的骨气仍在支撑着脊梁,给予了他一个站着死去的机会。
……
“秦光霁。”
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秦光霁,醒一醒。”
熟悉的声音,只是,想不起是谁。
“秦光霁,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忘了吗?”
严肃的语气,令人莫名想要笑出声来。
等等,这是哪儿?
白光骤然亮起,他不由地伸出手遮挡眼睛。
视线缓慢地恢复,他看见了自己毫发无伤的双手、没有半点灼烧痕迹的衣衫。
不,不对,这里不是现实!
“这里是你的精神世界。”声音又出现了。
秦光霁想起他是谁了。
“哥,”他呼唤客服,“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客服沉思片刻:“我不能说。”换而言之,这和副本的关键点有关。
秦光霁觉得自己应该读懂客服的言外之意,但隐约地,他意识到客服的话里或许还有一层不愿让他看破的深意。
他沉下眼眸又问道:“我还能回去吗?”
客服并不正面回答:“三、二……”
“一。”
……
一张完全烧焦了的脸兀然占据了大半视野,密密麻麻的焦斑堆叠在皮肤上,每一个凸起都如此清晰。伴随着身体的移动,黄褐色的脓液淌遍全身,从眼眶中流出的不明液体眼看就要滴落到地上。
无比浓厚的焦糊味混杂着肉类腐败的气息一齐钻进鼻孔,直入大脑,将脑浆和胃液搅得天翻地覆。
秦光霁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抓起工兵铲就是一个横扫,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将那具焦尸击飞出去,足足在空中飞了好几秒才轰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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