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单于子息不丰,统共也只有有三个子女,长女苏日娜与斯钦巴日一母同胞,为上一任阏氏所出,二哥拉克申是妾生子,斯钦巴日继位后,将这个哥哥封为了左屠耆王。
三姐弟关系还算亲厚,两个弟弟都身居高位,却很是敬重这位年长他们许多的大姐,几乎是将她看做了半个母亲。
夏人民风强悍,女子能顶半边天,这位苏日娜更是一位当仁不让的巾帼英雄。
许多大事,斯钦巴日说了还不算,还得问一问这位大公主的意见,可见其身份尊贵。
沈怜枝也不知自己前些日子究竟着什么魔了,竟然敢擅自作主,将这位老佛爷一样的人物给打发走,不免心中后怕,一路上出的汗都浸湿后背了。
筵席设立在距王帐不远处的一顶帐子中,怜枝站定在帐帘外,深吸了两口气,才干颤颤地将帐帘拨开。
帐内原先笑声阵阵,可就在他跨进一只脚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在须臾间闭上了嘴,转而望向这位足不出户的男阏氏。
怜枝本就很腼腆,来参加筵席已是鼓足了万分勇气,现如今被这样多的人盯着看,那投射来的目光如有实质,大山一样几乎要将他的脊梁都给压垮。
他低着头,半个身子还在帐外,一时间进退不得,沈怜枝尴尬得脸都涨红了,心脏狂跳,手底心也是一个劲儿的出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骤然响起的女声才打破了这沉寂的气氛,“阏氏来了。”
概是不常说汉话,故而声调略僵硬,只是威严依旧不减,怜枝朝里走了几步,缩着脖子快速抬眼瞟了瞟,见穹顶内一圈圈的坐满了人,不免心中茫然。
“还不快去带阏氏入座。”苏日娜朝伫立在边上的侍仆偏了偏首,那侍仆朝她微一颔首,便朝怜枝的方向走去了。
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沈怜枝实在难以放松下来,他同手同脚地跟在侍仆身后,那探头缩脑的样子落在苏日娜眼里,叫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先阏氏是羯人,羯人皆是高鼻深目雪肤,故而较之寻常夏人,斯钦巴日与苏日娜的皮肤更白皙些。且苏日娜样貌与斯钦巴日有五分像,只是相对于斯钦巴日的肆意狷狂,这位大公主则要更加气度沉稳些。
从怜枝进帐伊始,苏日娜便在打量他,这一番细细打量下来,苏日娜的心中便只剩下了失望,与不满。
苏日娜并不喜欢沈怜枝,或者说,她不喜欢所有大周人,这种抵触的程度,恐怕只会比怜枝抗拒夏人的程度还要深——
因为她唯一的儿子,就是死在大周人的剑下。
那周人混进夏军中来,与她的孩子称兄道弟,连她自己都被那副好演技给骗过了。她对那个孩子,也是当作亲儿子一样的疼,谁知一转眼,这个义子便将她的亲子给刺死了。
从那之后,在苏日娜眼中,周人就变成了“奸诈阴险”,“虚伪小人”的代名词。
当初夏周开战,周帝想休战,好化干戈为玉帛,于是老单于便提出了和亲的条件——对此,苏日娜也是为数不多的反对派之一。
在她看来,大夏好女儿千千万万,阏氏的位置,为何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异国女子,奈何父王心意已决,又少不敌多,只能作罢。
苏日娜偶尔也会想,若大周遣来和亲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或许她也会放下内心深处对周人的偏见,对同为女子的大周公主升起几分怜惜之情。
可这个沈怜枝不是,苏日娜才不听那些周人的鬼话,什么狗屁的“四公主”……
他是个阴阳同体的双儿,苏日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多么的震惊,这简直是奇闻逸事……怎么会有人阴阳同体?这简直太过荒谬了!
她认为这个妖精——她已在心中将怜枝当做了妖精,一定是周人的阴谋,是天神降下的惩戒的化身,这个妖精一定会将大夏搅得天翻地覆的!
这样想,她父王的逝世也有了解释——就是这个不男不女的脏东西给克死的,是这个妖精给克死的!
苏日娜将父王逝去的悲痛转化为对怜枝,还有对周人本身的仇恨,她无数次地同斯钦巴日说过直接将他杀死,大周敢这样糊弄他们,应当撕毁休战书……
谁知道斯钦巴日竟然半道改了主意,铁了心的要沈怜枝做他的阏氏。
苏日娜几乎要绝望了,这才几天啊,她的弟弟已然被那个妖妖叨叨的狐狸精给迷惑了,只是斯钦巴日极犟,他定下的事,哪怕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做了她大夏的阏氏,她看着弟弟牵着那周人的手,好像已提前看到了大夏的覆灭。
大婚那日,苏日娜已细细地端详过怜枝一番——说是个双儿,可从沈怜枝的外观上,她看不到半点的女子特性,苏日娜无法将他当作一个女人,只能将他看作一个纯粹的男人。
可就算是男人,沈怜枝也是她最看不起的那一类孬种男人——没有雄健的身姿,样貌又这么文气,明明胆子这样怯,眼睛却生得这么媚,四处的乱瞟。
——还将面上的妆给擦了,阏氏脸上画纹,是为了祭神,沈怜枝竟然擅自给擦了,他第一天就坏了规矩,偏偏斯钦巴日还熟视无睹。
已有昏君之态了。彼时的苏日娜这样想着。
这些事,苏日娜本已逐渐忘记了,可现下再见着怜枝,心里那把忿忿的火又烧了起来,她叫了沈怜枝一声,“阏氏。”
“呃…大,大姐。”苏日娜总是让怜枝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周宫中的太后,一时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苏日娜半垂下眼,状似不经意地抬起一只手抚了下乌黑的鬓发,“先前来探望阏氏,却听闻阏氏抱恙,也不知这么些日子过后,阏氏的身子可有好了些么?”
“多谢大姐挂怀,早好全了,哈哈……”沈怜枝以为苏日娜要算账了,即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是不等他说完,又见苏日娜轻飘飘笑了一声。
“我看恐怕还没好全,阏氏还迷糊着呢。”苏日娜双手交叠着乜向怜枝,“若好全了,恐怕不会坏了规矩。”
若说对斯钦巴日是怕,对苏日娜就是发怵了,沈怜枝这辈子的脑子都没转那么快过,蓦然他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方才苏日娜抚发的那个动作,怜枝眸光落在她发间,见人额前坠着一条嵌蓝宝石的金链。
他浑身一震,又转了转头,见这宴席女眷的发间皆是系了金银发链,沈怜枝思及自己头顶那顶发冠——要死了!
沈怜枝骨子里还流着周人的血,在他看来,既然他已及了冠,就该用发冠束发,怜枝看到那些花里胡哨的链子就觉得眼花心烦,真没想到一时的任性会给自己挖这样一个大坑!
好在苏日娜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并不想真做什么,她啜了口马奶酒,淡淡道:“阏氏既已到了我大夏,切勿忘了本分。”
沈怜枝注视着她半侧的脸庞,忽然记起了一件他还在周宫中的旧事——
周帝风流,好美人,从前某个藩国曾为他献上一位绝色佳人,周帝很是高兴,当即就将这位美人封为了九嫔之一的昭仪。
昭仪穿不惯大周的衣裳,偏好家乡轻薄的纱衣,偶尔想家了,她便会穿着家乡的衣服去无人之处跳一支舞,以解乡愁。
这没有什么,周帝可怜她在宫中孤身一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此事不知怎么的传到太后的耳朵里去了。
那日昭仪正在跳舞,被太后抓了个现行,太后勃然大怒,以“伤风败俗,放浪形骸”为由将昭仪定罪,昭仪被打入冷宫,才十八便香消玉殒。
怜枝很喜欢这位娘娘,昭仪心地很善良,不仅会跳舞,还弹的一手好琵琶,怜枝总喜欢往她宫里跑,求她教自己弹琵琶。
她死了,周帝也不过叹一句红颜薄命便宠幸其他人,整个宫里只有沈怜枝是真心实意地难过,十一二岁的沈怜枝在少年陆景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他哽咽着问陆景策,“娘娘只是跳了一支舞,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
“老佛爷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啊!”
陆景策长叹一声,抱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还很单薄的胸膛上,怜枝得以听见他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陆景策抚了抚他的发顶,又用指腹擦净沈怜枝被泪水打湿的脸,他捧着沈怜枝的脸,轻轻地对他说:“怜枝,没有为什么。”
“人就是这样的。”他道,“厌恶什么的时候,一个人就没有“人情味”可言了。”
“太后不喜欢昭仪,因为她是番邦女子,所以在老佛爷看来,昭仪做什么都是错的。”
“哪怕今日她没有跳舞,日后也会因为旁的小事而治她的罪,逃不过的。”
从前的一幕幕如同囫囵咽下的冰,滑过热腾腾的喉道,掉进滚烫的心里,刹那间沈怜枝脊骨生寒,他端坐在这里,似乎与多年前昭仪的命运重叠在一起。
只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苏日娜厌恶他,就像从前老佛爷厌恶昭仪,别无二致。
怜枝不得不去想,昭仪“死”于一道懿旨,那么,属于他的那道“懿旨”,什么时候会来——至少不是现在,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是……我一定,不会再坏了规矩。”良久,沈怜枝才生硬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苏日娜闻言斜他一眼,嘴角轻飘飘地一扯,未置一词。
筵席间复又变得寂静无声,直至一阵“吃吃”的轻灵笑声在席间响起。
“姐姐,阏氏不过是戴错了发饰,你不要这样凶嘛。”
那声音娇俏无比,不必刻意转头去看,也知道是出自一位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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