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弹指过,花影坐前移。
转眼就到三月三,上巳节,玉京中人视上巳节为头等大事,这一日要男女老少都要沐浴,修禊,祛晦,祈福。古时还有全家一起出游、或呼朋引伴去河边临水洗濯,曲水流觞的雅事。
宫中也要办上巳宴,这一年的宴会依旧是贵妃操办主持。
席间,不知是哪位娘娘多喝了几杯,忽忆起在家中做姑娘时,曾和姊妹们于上巳节出门踏青游玩之事。
据说当时皇帝沉默良久,最后忽然下达一道口谕,说各宫嫔妃入宫多年,与父母兄妹皆不得见,不能略尽孝道,全骨肉私情,实在有违天理人伦,便开恩下谕,日后逢端午、中秋、元宵佳节,各宫妃子皆可回家省亲,与家人团聚。
莫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就连寻常人家的女子,自出嫁后也难得回家一趟,这真是亘古未有之奇事。
在座各宫娘子自然感恩戴德,喜极而泣,口中叩谢皇恩。
消息传出宫外,各后妃的家人眷属们也俱是欢喜不止,直呼当今天子圣明仁慈。
如今各府都在积极营建省亲别院,谁也不肯输别人一头。你造的楼台比我高一尺,我就要比你高一丈。一时间,京中木料价格节节攀升,木材贩子们乐开了花,逢人便笑。
靖国公府出了个贵妃,自然也不肯落于人。
话说这靖国公府坐落于长安街,占地也有百八十亩,这一带青瓦成片,华宅云集,都是权贵所居,自然腾不出地面来造省亲别院。
萧老爷便请了风水师专门出城踏看地方,终于看好一处风水宝地,将其买下置业。
这一年,靖国公府上上下下就在围绕着省亲的事儿在忙,就连府里的大闲人萧绍荣也没法儿躲懒,被亲爹抓去又是丈量地方,又是勘画图样,又是看要移栽什么珍贵树种,直忙得人都瘦了几斤,一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儿,活生生成了两脚踩黄泥的乡下农夫,回来就抱着婉瑛哭,说实在干不下去了。
婉瑛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她也安慰不了他,她比他更忙呢。
爷们儿在外头造房子,管钱的事就落在了女人的头上。
占地百亩的大园子,又是修亭台楼阁,又是栽奇花异草,银子淌了海似地花出去,动辄就是成千上万两的花销,不可能没个成算。
靖国公府里头一直是尤夫人当家,如今婉瑛做了媳妇,她是公门嫡媳,按理这执掌中馈的事就要交给她,可尤夫人先前一直不肯放权,说她小门小户的,当不了这么大的家,先学着罢。
可到了造省亲别墅的时候,她又舍得放权了,将家中大小事一股脑儿丢给婉瑛去管,她老人家两眼一闭,关起门来万事不理了。
可怜婉瑛从未当家理过事,靖国公府又这么大,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人人手心朝上,就等着要钱,一日的事往少了说也是一二十件,忙起来真是千头万绪。
若是月钱稍放迟了几日,又或是哪个当口上急等着用钱,没及时给,那下人们就有话要说了,有的甚至跑去找尤夫人哭诉。
尤夫人当着人说她如今有儿媳,只等着享清福,背后却把婉瑛叫来松鹤堂,阴阳怪气地训上一顿。
婉瑛只能哭着说自己无才无德,求婆母出来主持大局。
尤夫人还百般不乐意。
小尤氏冷眼旁观,情知她姐姐不是真心想放权,而是故意刁难婉瑛,看她出丑,等事情无法收场时,再出来主持大局,以示她并非想霸着中馈之权不放,而是媳妇实在没才干,她不得已才接手。
当婆婆的欺负媳妇到这个份儿上,也是世所罕见。
看着婉瑛累得一天比一天憔悴,小尤氏也是心有不忍,不过趁着尤夫人不知道,能帮衬的就帮衬上一点。
这一日,又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婉瑛被叫去松鹤堂骂了一顿,临走前,还听见尤夫人在那儿跟小尤氏诉苦。
“所以老话说得好,‘宁娶高门婢,不娶小家女’,我不像你,真真儿是个没福气的人,原以为媳妇进门就可以做甩手掌柜,这可倒好,她不仅帮不上忙,反倒来添乱,把个府上弄得乌烟瘴气……”
言下之意,就是婉瑛连婢女也不如。
婉瑛听了又是愧又是气,不免找个无人地痛哭了一场。
*
当夜,萧绍荣又忙到二更时分才回来,洗漱完毕,悄没声儿地回到内室,只见床前为他留了盏灯,掀开青纱帐,一股销魂蚀骨的幽香萦绕鼻尖。
床上的人侧卧着,红绫被掖到下巴处,脸冲着床帐,什么也瞧不清,只余一把乌黑油亮的秀发,泼墨似的铺在鸳鸯枕上,窈窕身形被灯影映照在帷帐上,似起伏的山峦。
萧绍荣呼吸一滞,吹了灯急切地摸上床,贴着那散发着淡香的后颈,续命似的吸上一口,手悄悄地伸进被子,顺着衣襟往里钻,还没摸到实处,先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我累了,睡罢。”
“你没睡着?”
身侧的人不吱声,脸埋进被子里。
萧绍荣笑着说:“手心怎么这么凉,夫君来替你暖一暖。”
说着用手掌包裹住她的两只小手,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正经了不过片刻工夫,他又开始不老实起来,在她耳边哼哼唧唧,说求你了,瑛娘。
他也实在是憋得狠了,这阵时日总在外忙,难得同婉瑛亲近。
若是往常,他这么求,婉瑛多半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可今夜她却抗拒得很。萧绍荣想亲她,几次都被推开,心中有些不高兴,正想按着人用强,忽听到一声压抑的哽咽。
萧绍荣大惊失色,急忙将人翻过来。
婉瑛起初还不肯,死死地抓着被子。萧绍荣用了点力,才把人从被子下挖出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色,看见她满脸的泪,一双眼肿成核桃儿。
萧绍荣顿时慌了手脚:“怎么了这是?怎么哭了?是不是身子不受用?”
他不问还好,一问,婉瑛顿时放声痛哭起来。
萧绍荣怎么也哄不住,道了几百句歉也不管用,最后扬起手掌,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要你犯浑!”
这下倒把婉瑛吓住了,连哭都忘了,拉住他的手,嗓音嘶哑地道:“别打……”
萧绍荣忙将她抱进怀里:“别哭了,瑛娘,你一哭,我心都痛了。”
“我不哭了,你别打自己。”
婉瑛努力挤出一个笑。
萧绍荣盯着她红肿的双眼看了良久,总觉得就这么半天,不至于把眼睛哭肿。
“是不是又在娘那儿受了委屈?她又骂你了?”
婉瑛摇头:“不是,我就是……累了。”
“要不我去跟娘说,让她别将这么多事交给你,看你累得,脸都瘦了一圈。”
他疼惜地摸了摸婉瑛消瘦的面颊。
婉瑛吓得急忙拉住他的手指:“别,别跟母亲说,她……她这是信任我,才将府上交给我,是我无用……”
她就算是再愚笨,也知道这话只能尤夫人自己说,不能别人去说,若让萧绍荣跑去跟尤夫人说让她重新管家,理由是自己妻子累,恐怕尤夫人又要觉得她吹枕头风了。
萧绍荣搂着她,叹了口气:“如今府上是忙,等过了这阵儿就好了。”
“嗯。”
婉瑛倚在他怀中,乖乖点头。
可心中不禁有一丝失落,这情绪来得突然,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大抵她想从萧绍荣这儿听到的,并不是这一句宽慰。
像是为了哄她开心,萧绍荣笑着说:“倒忘了,我有件喜事儿要告诉你。”
婉瑛抬起脸:“什么喜事儿?”
“给你找了个妹婿,你要不要?”
婉瑛立即忘了失落,抬起身连连追问:“是什么人?哪家的公子?年岁几何?家中是做什么的?”
萧绍荣好笑道:“你一下问这么多,我回答哪个?你且听我慢慢说。他是我一个同僚,如今二十有五,在兵部职方司任主事。家里世代耕读,颇有些积业。他父亲早逝,家中只余一名老母侍奉,去岁他已将母亲接来京中,是个侍母至孝的人,人品这块儿倒不用担心。”
婉瑛一听,有些失望:“恐怕门第太低了。”
“那要看跟谁家比,跟我们家比,自然是低了,可他们家倒也不是什么破落户儿。而且瑛娘啊,择婿这种事,不能只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得看日后才行。我这名同僚科举出身,进士及第,又得了官身,虽只是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可他为人颇为精干,得圣上看重,来日前途不可限量。高门世家虽好,可多不过四五代也就败了,似他这种白手起家,嫁过去就是官夫人,家中人口又不多,少了口舌是非,嫁过去日子岂不美哉?”
他说的有理,婉瑛被他说服了,尤其是家中人口一多,是非就多这一点,婉瑛自己便深有体会。
若让她再重来一次,恐怕她不会嫁给萧绍荣,就算他对她再好,可婆媳矛盾始终是绕不过去的坎儿,婉瑛宁可嫁去贫寒人家织布度日,也不愿留在这等高门贵府受人欺凌。
她忽然想到一点,抓着萧绍荣的手臂问:“他长相如何?”
“尚算端正,比起你夫君是不如的。”
“……”
端正是怎么个端正法?想来问也问不出个名堂,婉瑛说:“要不你将他请来家中作客,我看看他长什么模样儿?”
萧绍荣立即问:“看他?你为什么要看他?”
婉瑛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他又醋性大发了,只得说:“我不和他碰面,躲在屏风后偷偷地看,总可以罢?”
萧绍荣哼了声:“再说罢。”
当晚,婉瑛哄了萧绍荣良久,才总算哄得他松了口,答应带人来家中作客。
过了几日,对方登门拜访,萧绍荣在书房里待客。
婉瑛躲在屏风后,只听萧绍荣称呼人家为顾兄,又叫他明远,估计是他的表字。
婉瑛自缝隙中偷偷望去,不觉松了口气。
顾明远并不像萧绍荣所说的,只是“尚算端正”,他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虽比不上萧绍荣,但也是翩翩佳公子一名。且看他举止大方,谈吐有度,顿时让人心生好感。
婉瑛连忙示意春晓回房,去将婉琉拉来。
婉琉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春晓拉着来,撇着嘴,脸拉得老长。但是当她透过屏风,看见书房里的顾明远时,脸颊却悄悄地红了。
婉瑛在一旁看着,便知道这事十拿九稳了,后面一问婉琉,她果然红着脸点了点头。
婉瑛长松一口气,总算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
婉琉的婚事告一段落,这头尤夫人大概也是摆完了谱,终于在众人的三催四请中收回掌家之权,婉瑛也能得以喘息,过个安稳年。
待年关一过,靖国公府又天降一桩非常喜事。
宫中的何太监过来传旨,宣贵妃将于正月十五元宵节回家省亲。
省亲园子早已于去年建得七七八八,但贵妃碍于国家体制,认为自己作为后妃之首,应当做个表率,不宜频繁归家,所以园子便空置了。如今贵妃即将省亲,阖府都喜气洋洋。
另外,令众人都出乎意料的是,圣上将陪着贵妃一起归家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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