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看过那半块牌位,苏露青眼中快速闪过一些思绪,随即很快调整回来。
先是吩咐检查破碎神像处的几名亲事官,“查仔细些,断裂的神像内部也要查,看里面可否还有夹带。”
之后她走回被抓的那道士近前,半蹲下来,与他视线持平,打量他。
这道士约莫年过不惑,钝眉阔面,浩然巾下没有完全盖住的鬓角露出些斑白,虽穿着一身道袍,举止状态却更像哪家府内的家丁。
他从被抓进来到现在,脸色始终平静,低着头,一言不发。
亲事官又有新发现,将另外半块被崩碎的牌位拿给她,跟着说道,“苏提点,神像里发现的东西就是这些,这些神像的内部都有凹槽,里面被放进了火药,引线是顺着神像底座埋在青砖下,另一端就在香炉里。”
说话间,又有亲事官捧来一只香炉。
这香炉先前是放在香案上的,祭礼时,元俭将燃着的香插在其中,没过多久,香炉就突然起火,继而引发神像爆炸。
“……香炉里也掺有火药,之前没被查出来,应该是里面的香灰掩盖住了火药的气味,在这里,”亲事官将香炉翻过来,指着一处细微的孔洞,示意她看,“苏提点请看,香案和这香炉底部都被动过手脚,扎出这样一个孔,神像处的引线沿着香案穿在里面,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引燃这里的火药,继而引爆神像。”
厉温在一旁听着,琢磨道,“这东西精妙是精妙,但如果只靠香灰的那么点儿热,不会烧出这么快吧?”
苏露青递给他一支没有燃尽的香,“厉统领且看看这个。”
厉温狐疑着接过,看看曾被燃过的顶端,又捏了捏底部,忽然发出一声疑问。
他手上使力,底端“啪”的一下被捏断,露出和上半截一样的香来,“这底下也是能点的香?”
祭礼所用的香,长近两尺,只有上半部是香,这一支底部看上去与寻常大香无异,暗地里竟有如此乾坤。
亲事官跟着解释道,“不错,祭礼上用的香也有问题,这香的底端能继续引燃,把这种香插在香炉里,一旦和香灰连接处有接触,立刻就会烧到掺杂其中的火药。”
“那也不对呀,”厉温看着手里断成两截的香,“这种香按说不应该燃得这么快……”
一旁的元康健立即开口说道,“正是如此,咱家也觉得奇怪,当时这香才刚刚引燃插在香炉里不久,没想到突然之间就见了底儿,弄出那么大的火来。”
毫无疑问,祭礼上的香也被动过手脚。
厉温抓起还跪在地上的道士,“就是你干的吧?”
那道士一声不吭,厉温急了,“说话!哑巴了?”
“厉统领稍安勿躁,我刚刚顺手卸了他的下巴,”苏露青示意身边一名亲事官,“先查查他嘴里藏没藏什么毒。”
趁着这功夫,苏露青再次对厉温道,“正好,厉统领先来认认,他是不是你曾看到的跛脚人。”
厉温绕着这道士转了两圈,“身形像又不像的,嘶,方才在殿外,他也不是跛脚啊。”
苏露青往他的鞋子处扫去一眼,立刻有一名亲事官上前,*拽掉鞋子。
随着鞋子被带离,有东西从其中一只鞋子里掉出来。
厉温一见那东西,眼睛都瞪圆了,“敢情这孙子是往鞋里垫了东西才不显得跛脚啊!怪不得他平地还能被绊一跤——”
亲事官检查完毕,表示这人的嘴里并未藏有解药。
苏露青点点头,示意把他的下巴安回去,然后说道,“趁着证物都在,不如就来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那道士沙哑着嗓子,“不是我做的,我如何会知道?”
“还嘴硬是吧?”
厉温早已烦躁到不行,拎起那道士的领子,“东西都在眼前了,你还不说实话?”
“厉统领且慢,请听贫道一言——”处理完伤势的合坤道人赶到殿内。
之前三清殿内爆炸,玄钧、合坤道人等一众玄都观主事也受到爆炸波及,玄钧因为与帝后距离更近,爆炸起时为了护驾,也和泰王、老秦侯一样伤得最重,被送下去诊治以后仍在昏迷中。
合坤道人伤得轻些,处理过伤势,听闻帝后还在三清殿内坐镇,连忙率人前来。
合坤道人同样也没有劝回元俭,他见皇帝心意已决,打了个稽首,疾步往苏露青这边来,先见了一圈礼,低头看还跪在地上的道士,拧眉喝道,“静秀,你怎会被捉来这里?还不从实说来?”
见到合坤道人,静秀不再顽抗,沉声道,“都管明鉴,静秀也不知原由,只因方才走出三清殿时,不慎绊了一脚,几位贵人就觉得静秀有行刺陛下的嫌疑,非要抓静秀来交差。”
“这……”合坤道人看向苏露青,“敢问苏提点,为何要抓静秀?”
苏露青没有回答,而是另问了一个问题,“不知这位静秀道长平日里都负责什么?”
“观内事务繁忙,我虽是都管,也有分身乏术的时候,便交代静秀替我看顾一些琐事。”
“这次陛下前来进香,静秀道长可有负责三清殿内的事务?”
“不错,”合坤道人点点头,“三清殿是观内的重中之重,为免出现纰漏,除了做事的弟子,还要有其他人代为看顾,静秀便是其中之一。”
“可否劳烦都管,把所有在三清殿做过事的弟子都请来,让亲事官们问几句话?”
“也罢,玄都观内出了这等事,我等也难逃其咎,如此若能洗脱玄都观的嫌疑,苏提点尽管派人去问。”
说着,合坤道人示意身边一个道童,将这段日子负责修缮三清殿的弟子全部叫来,由乌衣巷的亲事官分别问话。
最后问出的结果互相都能对上。
在修缮三清殿期间,从来没有人单独行动过,修缮到细微处时,也是大家一起做事,每遇到一个问题,都是静秀等人一起做出决定,再分派下去。
“这么说来,就应该是整个玄都观都有嫌疑了?”
苏露青一指香炉等物,“神像里藏着的东西,或许有事先被人动过手脚却不引人察觉的可能,但这香炉里的香灰,还有这支香,都管怎么解释?这些东西,应该都是需要时时添换的吧?”
合坤道人的额头上沁出汗来,“此事……确有蹊跷,还请苏提点再给贫道一些时间,容贫道回去详查。”
“这恐怕不行,”苏露青摇摇头,“陛下还在等着我等查明回话呢,若是让都管回去详查,势必又要多费几天功夫,不如这样,观内这些香是从何处制来的,把人也叫出来,再把观内的香全部带来,一道查查。”
说着,不能合坤道人表态,已有亲事官领命前去。
苏露青再次将目光放回静秀身上,“这位静秀道长,应该不是一直都在玄都观修行的吧?从前是哪家府上的?”
她注意到静秀掩在衣袖下的手捏紧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合坤道人已笑道,“苏提点说笑了,内观弟子都是自小得了仙缘,拜入祖师名下修行的。既入了观,红尘俗事都是身外之物,早已没了干系,因此观内弟子不说来处,只看今朝,观未来。”
“原来如此,”苏露青点点头,“那我不问静秀道长的来处,只问问静秀道长是多大年纪入观修行,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吧?”
合坤道人犹豫了一下,向静秀道,“静秀,说吧。”
静秀应道,“贫道二十有五偶得机缘,进入玄都观,在合坤师叔座下修行。”
“不知静秀道长贵庚?”
“……四十有二。”
那就是十七年前入的玄都观。
她在心中算过年份,目光跟着落向那块被火药迸裂成几块的裴衡牌位。
时间倒真是巧。
她收回目光,“真是失礼,静秀道长还请起身,后面的话,我们可以慢慢谈。”
静秀慢慢站起身,重新穿上鞋子。
少了鞋子里垫脚的东西,他走动时便恢复了一瘸一拐的姿态,快走到门口时,苏露青忽然又叫住他,“静秀道长,合坤都管,请留步。”
殿门前值守的几名亲事官伸臂拦住合坤一行。
合坤转回身,面带疑惑,“苏提点,这是……?”
“事情还没查清,这位静秀道长恐怕还不能离开,”说完,她去问一旁的厉温,“厉统领,如今再看背影,可能看出什么了?”
厉温眯起眼睛,在静秀转身向外走时,也仔细对比了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身形。
闻言点点头,“嗯,差不多了,当时发现的贼人,就是此人。”
厉温一声令下,禁军上前,再次将静秀扣住。
“苏提点,厉统领,这其中一定还有些误会。”
合坤道人上前打了个稽首,“今日因着陛下驾临,观内不敢懈怠,无论什么事,都让众弟子两两同行,生怕途中出了什么岔子,若只有一人做事,回头说不清楚。
厉统领方才说,看到一个贼人,此事贫道也听说了,也与前来传话的禁军配合着排查一番,并未发现可疑之人,静秀就更不可能,他协同我管理琐事,事务繁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又如何能空出一身清闲,去做贼人之事呢?”
跟着又问,“敢问厉统领,是在何处发现贼人的?”
“就在三清殿外,”厉温盯住静秀,“那贼人鬼鬼祟祟抱着盒子绕到石塔后面,是个跛脚,身形和这静秀一样,本将倒是想问,这位静秀道长今早都在什么地方做事?”
静秀平静的道,“我想厉统领应该是看错了,贫道今早在主持早课,自从得知陛下要驾临玄都观做祭礼,观内弟子更是一日也不敢懈怠,每日里用心诵经文,不敢在御前有丝毫差错,因此早课也比以往提前了半个时辰,厉统领所说的时间,贫道不会在三清殿外。”
合坤道人也解释道,“玄都观处处都有石塔,这些石塔四面都刻有道家经文,其上是灯座,入夜以后石塔就用作石灯,供观内照明使用。
白天会有道童检查石塔之内的蜡烛可还够用,若有快烧完的,就会立即添换,同时,这些道童也会顺便默诵石塔四面刻下的经文,意在时时修行,不受干扰。
或许厉统领看到的就是这些添换蜡烛的道童,道童默诵经文时,两耳不闻外声,或许也是因此才不曾听到厉统领的呼喊。”
厉温听后,仍带着怀疑,看住静秀,“你说自己是在主持早课,但本将今日并未听说观内还有早课,你上的哪门子早课?”
“厉统领误会了,”静秀从容应道,“今日虽说没有正式早课,但严谨起见,我在弟子寝院多加了一场临时课业,厉统领若是不信,可着人去问。”
厉温看向苏露青,见她点头,便对身边人说,“去问。”
这么一番功夫下来,日头西斜,已快过去一天。
元俭已经在孟殊等人的劝说下,离开三清殿,虽说没有回宫,但也一直歇在三清殿旁的偏殿里,时刻关注这边的进展。
泰王、老秦侯和玄钧道人的伤情都已控制住,秦淮舟得到消息,很快赶到玄都观,先去偏殿见过帝后,便在玄都观弟子的引路下,去厢房照看老秦侯。
离开偏殿时,见几名亲事官和禁军步履匆匆进入三清殿,顺势跟着往那边投去一眼。
元康健送他出来,见状随口感叹一声,“今日这桩事,实在是蹊跷,陛下盯得紧,一定要在今日查出究竟,从出事到现在,人全都没闲下来过。等这事儿查出来,也不知玄都观上下该怎么处置,秦侯说不定也要连夜把人犯带回大理寺呢。”
秦淮舟来时已经大致听说来龙去脉,深觉其中蹊跷颇多,这时候简单应对几句,便先去探望父亲。
另一边,亲事官带回了新的结果:
“……弟子寝院已全部问询完毕,他们都说今早的确多做了一门早课,是由静秀道长带领的,有几名弟子还说,冥想时不慎多了杂念,还是静秀道长助他们恢复的清明。”
苏露青这边也将这些天内在三清殿一带做事的观内弟子问询完毕,所有人应答自然,看到从神像里崩出来的东西以后,也无人露出过慌乱神色。
一切看上去都没有问题,合坤道人再次说道,“出家人不会危言耸听,苏提点审了这么久,也核查了这么久,应该能够确定,我玄都观上下一切如常。而祖师像出此异样,或许是接到神谕,不得不以此种方式提醒世人。”
厉温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指着合坤道人的鼻子问,“哦?你这老道这么说,是觉得陛下失德,上天示警了?”
“厉统领,此事非同小可,三清祖师像不会无故如此,此番变故定是有上天指示,我等能做的,便是顺应上天,自省自纠,便是到陛下面前,贫道也必须如实说。”
“好了,”苏露青按住准备破口大骂的厉温,看向合坤道人,“都管的意思,本使听出来了,不过此事究竟是上天示警,还是玄都观集体行刺,还要看最后查到的是什么东西。”
她向着外面道,“进来。”
林丛、梁眠二人抬着一口箱子,走进三清殿。
箱子上还留着些没有清理掉的泥土,厉温见状,疑道,“这是什么东西?”
二人将箱子打开,回道,“苏提点,厉统领,这是从静秀道长的院子里挖出来的,里面的东西,或许可以解释神像爆炸的原因。”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些香烛,几包火药,还有一块精心保存的牌位。
这牌位和神像里炸出来的一样,都是前宰相裴衡的牌位。
苏露青看着里面的东西,问静秀,“这些东西,静秀道长要如何解释?”
其它或许都能搪塞过去,但牌位骗不了人。
静秀咬咬牙,终于大声道,“没错,就是我做的!”
合坤道人退后一步,似是不敢相信,“静秀,你——”
静秀向着合坤道人打了个稽首,“都管,事到如今,是静秀对不住都管,对不住玄都观。”
他捡起牌位,摩挲着上面的字,“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想炸了狗皇帝,给主君报仇!”
“你究竟是什么人?”苏露青看着他,问。
“呵,”静秀苦笑一声,“我也不是什么人,我只不过是裴相身边的长随,本来的名字叫吕静。裴相待我们这些长随很好,他被冤枉死了,我想替他报仇。”
“……裴相死后,府里男丁不留活口,女眷全被押进掖庭,我不想死,趁他们看管不严,跳墙跑了。我只记得我是淳博县的人,裴相不在了,我就回老家躲一辈子,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整个县都荒了。他们说是被水冲的,但我觉得不是,这就是狗皇帝失德,冤杀忠臣,让上天降罪,连累到了我们。”
“……家没了,裴相也死了,我没办法,又躲来长安,打算找机会混进宫里去,杀了狗皇帝!没想到阴差阳错,我进了玄都观,成为观内弟子,跟随师叔一同修行,因为我曾在裴府做过事,师叔见我做事做得好,很看重我,让我协助他处理观中杂事。”
“……我发现观内每年都会修护祖师神像,还听说狗皇帝每年都会主持祭礼,就找机会凿空了神像,塞满火药,还另刻了一块裴相的灵牌一起放进去,就等着找到机会时,引爆祖师神像,炸死狗皇帝,让裴相亲眼看到,以慰他在天之灵!”
“……上天有眼,今日终于让我替裴相报了仇,可惜狗皇帝命大,没炸死他!”
事情查明,吕静伏法。
苏露青将结果秉明帝后,厉温也带领禁军将吕静看押起来,等待帝后定夺。
听到那人竟是裴相身边的长随,元俭久久不语。
最后只道,“既然已经查明,把人送去大理寺,判了。”
秦淮舟正侍奉秦靖服药,接到元康健传来的旨意,听闻案情结果,心中稍有些诧异。
事情出的急,秦靖也没再留他,只挥挥手,让他去办事。
秦淮舟来到暂时看押吕静的地方,刚到门口,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女声,步子下意识顿住。
“……如果你当真是裴相身边的长随,你……”
里面的人同样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苏露青止了声,回头时神色里带出一丝戒备,看到是他,知道他是来押人去大理寺的,目光了然。
跟着重新整了整神色,回头对吕静点点头,“嗯,也是忠仆,佩服。”
说完她起身,向外走去。
秦淮舟见这处地方没有旁人,知道是她把人支开的,便说,“你若还有话要问——”
“没了,说完了。”
她向后摆一摆手,毫不流连的离开。
转身时,秦淮舟注意到她怀中似是抱了个东西,看形状,像是牌位之类的东西。
不经意出声问道,“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苏露青下意识低头看去,很快意识到问题。
她将牌位换了个手拿着,语气不变,“没什么,一件证物。”
目光不小心落在上面的刻字,裴衡两个字,在昏暗中依然明显。
她几乎是逃避着移开目光。
只是,一件证物。
第52章 第52章
玄都观祭礼之后,苏露青几乎就住在了乌衣巷,秦淮舟也在处理过吕静行刺一案以后,留在侯府之内照看老秦侯。
年节后的第一次早朝,元俭没有上朝。
近臣大多听到消息,元俭在遇刺后染了风寒,加重头疾,因而今日早朝时候,就有不少大臣上书,表示应严查整个玄都观,揪出可能深藏其中的乱臣贼子。
也有人趁着元俭不在,当着孟殊的面,提起神像爆炸时迸出的谶言石块。
“……此事虽多为人为,但臣以为,谶言不是空穴来风,当年裴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裴家忠仆护主,难保不是受这谶言影响。更何况,如今坊间已将这谶言改做童谣,大肆传唱,玄都观之事也已传遍千里,百姓茶余饭后,难免不会旧事重提。臣以为,如今唯有防患未然,若要平民愤,还请皇后殿下做出表率,退朝还政,以绝谶言源头。”
有人起头,后面的人也就顺势跟上:
“臣也以为,殿下当退朝还政,以绝谶言源头。”
“臣附议。”
“臣附议……”
底下众臣咄咄逼人,孟殊却不以为意,只问了一个问题,“众卿所言,孤已知晓,只是陛下头疾未愈,有口谕让孤代为主持朝政。若孤顺了众卿的心意,退朝还政,众卿以为,可由谁暂代监国?”
底下的人大概没想到孟殊会这么痛快,沉默了片刻,才有人上前提议:
“中书、门下两省本就有参议军国政要之职,不如就请中书令与侍中共同主事,尚书左右仆射从旁协助?”
“……呃,议事地点也可以直接定在政事堂,各衙署如有要事,直接呈书中书省,由几位宰相于政事堂商议完毕,再具体实施。等陛下龙体恢复以后,重新再行早朝之事……”
说着提议的人,越到后面,底气越是不足,
只觉得两仪殿内异常安静,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反复回荡,
说到最后,不知不觉就止了声,抬头看向龙椅那边的孟殊。
孟殊神色未变,仍是一副认真听取建言的模样。
提议的人却不敢再说,抱着笏板,低头躬身静立。
孟殊这才缓缓道,“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底下鸦雀无声。
孟殊以眼神示意左右,凌然立时宣布退朝。
下朝后,不少人几乎是行色匆匆的离开两仪殿的。
苏露青走在众人之后,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交谈。
等出了纳义门,其他人才算放松下来,说了几句方才早朝的事以后,便有人提起裴相来。
“……十七年了,没想到还能再听说与裴相有关的事,若裴相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不会感到欣慰。”
“当年那件事,我只略有耳闻,但裴相的为人,我却是清楚的,即使到如今,我也仍不相信裴相会做出那种事。”
“是啊,假传圣旨,何等大逆不道,裴相为人磊落,万不会犯这等糊涂,一定是有人栽赃。”
“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裴相曾是陛下的老师,但当年那事一出,陛下不也是什么都没说,全都默认了。”
“恐怕如今陛下龙体有恙,就是因为想到了当年旧事,觉得愧对老师,心中难安吧。”
“几位慎言呐,陛下虽未禁止提及此事,但这种牵涉颇深的,能不提就不提吧。”
“正是如此,唉,我也是偶然听闻裴相的孙女还在人世,一时之间有些感慨罢了。”
“什么?裴家还有后人在世?那小女郎如今在何处?”
“听说是进京寻亲来了,秦家不是一直在寻那小女郎,如今寻到了,就暂时把人安置到曲江那边了……”
后面的话,苏露青没太听清,但能猜出那几人大概是在感慨裴家小女郎的悲惨身世。
“苏提点也在啊。”忽听身后传来鲁忠的声音。
鲁忠被长礼等几个干儿子扶着,慢悠悠往她这边走,“秦侯今日告假没来早朝,不知可是因为老秦侯受伤过重?”
苏露青恭敬的等在原地,见鲁忠走过来,才转身与鲁忠同行,跟着回道,“是啊,当时太过凶险。”
“那日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咱家虽没有旨意进殿随侍,但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声响,也胆战心惊。听闻泰王也重伤在府中休养,唉……真是万幸,陛下无恙,否则我大齐的江山社稷,也要震上一震了。”
进了通明门,鲁忠才又接着问一声,“咱家听说,秦家一直在寻的人,有信儿了?”
秦家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人,如今终于有了进展,消息难免会传到外面去,只是……
忽听鲁忠叹道,“苏提点,你也别怪咱家多嘴,她到底身份特殊,家中又没有其他亲眷,若离了侯府,只怕又要孤苦伶仃过日子,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让她一直留在侯府,至于这身份么……”
鲁忠没往下说,只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结束话题。
“嗐,咱家也就是提醒一声,至于今后要如何,还得看苏提点怎么想了。总衙那边还有些事等着咱家处置,咱家就先走了。”
鲁忠一走,梁眠就匆匆跟上来,“苏提点,都知使君方才在说什么?看着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苏露青看一眼鲁忠离开的方向,往自己的书房处走。
书案上堆着厚厚的卷宗,这些绛州等地的失踪人犯所涉卷宗终于被她看完一遍。
其中牵涉的人犯多是亡命之徒,这些人无故失踪,却又不曾在别处发现踪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隐患。
但奇怪之处又在于,这些亡命之徒虽然跑了,却没再犯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险些死过一次,所以萌生了金盆洗手之意。
“不过,就算真有人决定金盆洗手,那也不该这么巧……所有消失的人犯,全都金盆洗手过了?”
梁眠推翻自己刚刚的结论,接着说道,“我觉得,这些人要么是打算避过风声,然后再干一票大的,要么,就是被集体关到什么地方了?”
他挠挠头,“可这么想想也不太对,与其把这些人关起来,不让他们再犯事儿,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被处刑?这不合理啊……”
苏露青听着他分析半天,却绕回了原处,干脆先问,“绛州分司还没有消息传回?”
自打接手绛州等地法曹移交来的卷宗以后,苏露青着人传信绛州探事司,但那边只发回几封不疼不痒的密信,就再无动静。
梁眠也觉得奇怪,“是啊,按说绛州与长安距离不算远,寻不到人的话,有关绛州那些人犯的事,也该探查到一些,难不成绛州那边有人暗中阻拦,导致探事司进展不利?”
消息一时半刻没有进展,苏露青便先到地牢,接着审之前抓到的方士和死士。
两人的嘴一如既往的硬,审到最后,那方士仰头大笑道,“我所说的,俱是命数中能算到的,天星摇,世出妖,大齐的气数尽了,他这个皇帝,当不了多久了!”
旁边的亲事官听了,呵斥几声,又要继续鞭打。
被苏露青抬手止住,她走到那方士近前,端详他一阵,忽然开口道,“你说大齐的气数尽了,那你可知,若王朝气数将近,便是灾祸横行,生灵涂炭,这些,你可都算出来了?”
那方士不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运行自有法度,灾祸不过是上天的警示,如今若是明君主政,淳德七县又何至于会蒙受蝗灾?”
“蝗灾自古有之,朝廷积极赈灾,从未放任灾民自生自灭,而你等空口一句气数将尽,却会动摇万民之心,因此引发的祸端更会不计其数。你所追随的那个明主,难道愿意接手那样一个天下?”
“得。”
那方士似乎下意识想称呼一句什么,很快反应过来,对上苏露青审视的目光,他眼中出现嘲意,“明主自会拯救苍生于水火,无须我等随意置喙。”
“真可惜,差一点就能知道是谁了,”苏露青有些遗憾的摇摇头,转身回去,示意亲事官,“继续问吧。”
身后不断传出隐忍痛楚的声音,她恍若未闻,坐回桌边,看起从别处呈来的口供。
心中想着,靳贤入狱这么久,这两人还能如此硬抗,看来这二人的身后之人并非靳贤。
那会是谁?
可惜人现在不在她手里,她也只能通过前面几人的关系,来推测靳贤背后的人——或是亲族,或是故交,嗯,还是亲族的可能性更大。
她动动手指,示意梁眠到近前。
“靳贤的儿女,还没查到?”
梁眠面露难色,“苏提点,这事儿是真的不好查。靳贤原本有一双儿女,但他儿子很早就夭折了,剩下一个女儿,听说几年前和人私奔,不知下落。靳贤觉得面上不光彩,从来不提这个女儿,只当没有养过,靳府里的人也不清楚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如今明里暗里的什么线索都没有,实在很难查到。”
“不过……另外有件事儿,查到了。”梁眠却忽然欲言又止。
她扫一眼周围的亲事官,起身向外走。
梁眠立即跟上去,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才说,“曲江边别院里那位的身世,差不多周围几个坊的人都知道了。”
曲江边别院里那位,说的自然是前些时日刚刚寻亲成功的“裴氏遗孤”。
“但不是别院里的人传的,”梁眠观察她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往下说,“其实别院的人经过专门训导,从不与外人交往,但别院里那位,上元那天去过青龙寺,求了一支签文,从那之后,坊邻就听说了裴相的孙女辗转来京投奔亲眷的事。还听说她深受皇恩,提前被从掖庭放归,所以那次去青龙寺,她是为陛下祈愿的。”
“裴氏遗孤”一进京,就有“裴相旧仆”为主报仇。
还是太巧。
她跟着道,“她进京到侯府的一路上,应该都有人看到,去查查,进京之前,她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是。”梁眠领命,自去吩咐。
……
年节之后,本来堪堪转暖的天气,忽然又冷下来。
街上有些人刚把冬衣当了,这会儿就只能穿着夹衣在街上骂骂咧咧的走。
靠近主街的坊门边,忽地传来哭天抢地的哭嚎。
“庸医!还我阿兄命来!”
经过这里的人吓得一蹦高,左右张望张望,见挨着坊门的十字街上,有个半大小子正对着一扇院门大哭,半大小子身边还直挺挺躺着个稍大些的半大小子,看着脸色死白,好像已经死了很久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有人好信儿,问。
“嗐,听说是吃了什么药,给吃死了?”
“可别瞎说啊,那可不是一般的药,那是灵药!我听说这两个小子是给医馆做工的,死了的那个是哥哥,哥哥本来就病了,弟弟偷了颗灵药给哥哥吃,估计是没掌握好剂量,把哥哥给吃死了。弟弟不干了,找医馆要说法,这不,胡搅蛮缠的,被医馆给赶出来了。”
“喔呀……灵药怎么可能吃死人?肯定是小子乱偷了什么药吃,赖上人家了——”
说话间,忽见坊外飞驰过去一匹马。
“城里不让这么跑马,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催马?”
“诶呦,是金吾卫吧?看着像奔皇城去了?”
“什么事儿啊,急成这样,难道哪边要打仗了?”
沿途看到急奔快马的百姓相互猜测着,死了兄长的孩子也在医馆门前撕心裂肺的哭着,但这些声音都追不上马蹄,急促的马蹄声转瞬纷沓至皇城,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文书送至中书省。
又很快送进立政殿。
“……真是岂有此理!”
一只药碗“喀嚓”一声在地上碎裂,小半碗药也泼到地毯上,留下一片洇渍。
孟殊摆摆手,立即有宫人上前,小心的将药碗残渣收拾下去。
她替元俭拍了拍胸口,帮他顺了顺气,从他手中抽走被紧攥着的急递文书,看过一遍,眉头跟着微微皱起。
元俭顺过一口气,指指急递文书,又怒视一眼前来送急递顺便商议国事的中书令,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破口大喝,“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他们一句‘失察’,就能把御史之死的责任推卸干净么?”
中书令尉迟况神色同样沉重,“此事出在绛州,先前法曹联名请罪递送进京的卷宗,也多在绛州一带,如今看来,绛州很不平静,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竟也会遭遇毒手,可见下手之人是在藐视朝廷,视法度为儿戏。”
“此事……咳咳咳……咳咳……”元俭咳到停不下来。
尉迟况担忧的起身看过来,“陛下千万别再动怒,要保重龙体啊。”
元俭一边咳嗽,一边握了两下孟殊的手,对尉迟况道,“让……咳咳咳……让皇后和你说……咳咳咳……”
监察御史在绛州遇害的事,很快也传到乌衣巷。
听到监察御史陈戬的名字,苏露青忽地想起屈府失火之后,她去靳府试探靳贤,曾在靳府门前看到过陈戬的马车的事来。
陈戬所去巡查的地方也在绛州,这个绛州……当真是有大问题。
监察御史在巡查州府界内遇害,除开州府以外,乌衣巷也介入其间,调查陈戬之死。
苏露青受命前去,但在进入绛州地界之后,却没有先去绛州府衙,而是隐去行踪,往绛州探事司而去。
绛州的亲事指挥使周胜收到消息,于半路接应,一路上大致讲了分司这边的情况。
在说起绛州那件人犯无故失踪的怪事时,周胜叹出一声,“苏提点有所不知,绛州分司曾遭遇过一次浩劫,之后一直元气大伤,人手不足,长安发来的指令,我等虽尽力探查,但短时间内,的确分身乏术。”
“浩劫?”苏露青问。
周胜提起往事,神色沉痛,“我等不知何故染上一种病,医官看不出原由,只能任由病情恶化,许多人因此病亡。”
“为何不曾上报?”
“怎会不上报?”
周胜面露诧异,“出事以后,我等立即将此事上报,还曾向乌衣巷请求,为绛州增派人手,可请求迟迟没有回应,我等还以为,是时机不成熟,原来……乌衣巷并未收到这个消息吗?”
看来这其中还有内情,苏露青面色凝重,“此事容后再说。”
进入绛州分司后,果然发现其内亲事官甚少,整个院子冷冷清清。
周胜把还没来得及送出的探查结果拿给她看,不多时天色已晚。
“苏提点先用些饭吧,我去看看屋子可有收拾好。”周胜说着,起身离开。
周胜一走,四周就变得更静,送来的晚饭比较简单,苏露青端起露葵羹,刚吃下两口,忽然觉得不对,舌根隐隐发麻,羹内似被人掺了迷药。
她立即放下羹碗,*起身推门。
门外晃过一片火光,周胜正带人持刀围过来,见她出来,对她举起刀,“苏提点,真是对不住,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吧!”
一场恶战。
苏露青奋力冲出,疯狂催马离开,身后追兵紧追不舍,她对这里并不熟悉,只凭着一路行来的记忆,勉强穿街过巷。
快到一处巷口时,她咬牙跳下马,将身上披风系在马上,让马继续向前跑,自己则钻进巷子,继续找躲避地点。
然后翻过一处院墙,这里像是客舍的后院。
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也追到墙边,有人发出指令,马蹄声分散开,应该是有人绕到前面,准备进院搜查。
她顺着一侧回廊挨近一扇门,里面没有灯火,推门时却感觉到门后的门栓,里面应该有住店的客人。
她听着越来越明显的搜查声,心一横,撬开窗子,翻了进去。
落地时似是碰到屋内人设下的简易机关,机关发出的声响,足以震醒正在熟睡的人。
她本打算闪身避向旁边,但有人似乎就守在机关边,一把匕首无声抵在她颈边,低声警告她,“别动。”
这个声音……?
她心中狐疑,这里是绛州,应该不会是他,但随即闻到的熟悉气息,又让她决定赌一把。
她径直抓向那把匕首,拼着被锋刃搁上手掌,反转过匕首,对上那人。
浓郁的血腥气冲出,应该是牵动到先前血战时留下的伤口。
她压着嗓音,“不想死的话,别动。”
“苏露青。”这人精准的说出她的名字。
屋子里没有点灯,今晚的月色幽暗朦胧,照不进窗内,只勉强透出一点幽光。
被反制住的人一动不动,只继续问,“……谁在追你?”
第53章 第53章
“你来绛州多久了?”
她反问这话的时候,手上仍维持着威胁他的动作。
随即在心中回想一番,肯定似的接着问,“所以,你回侯府以后,就往绛州去了?”
之前老秦侯在玄都观护驾重伤,秦淮舟一直侍奉床前,往朝中也告了假。
大齐以孝治国,元俭准他在老秦侯伤愈之前都不必上朝,所以这段时间,他都不曾露面。
中间倒是曾给她捎过一次口信儿,说这段时日事忙,暂不回府。
原来忙的是这种事。
屋内没有点灯,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也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秦淮舟身上虽着寝衣,但并不像就寝过的模样,倒好像一直守在这里,等着什么上门。
然后她看到浓长睫羽颤动几下,眸光微垂,似是在权衡应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不过身体先一步代替回答,打算从她手中拿走匕首。
窗外这时候隐约传来脚步声。
苏露青神色一凝,手上动作下意识跟着一紧,手腕反转,避开他的手,将匕首反手握住,弓身戒备,盯向窗外。
她知道,应该是绛州分司那些叛徒叫开客舍的门,要进来搜查了。
手上抓了个空,秦淮舟没有再继续动。
看她的样子,是经过一番殊死拼搏的,之前翻进来时姿态决然,恐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屋内没点灯火,他闻到的血腥气一直很浓,他猜她应该伤的不轻。
他也侧耳听了听窗外的动静。
外面的脚步声杂乱,来的人应该不少,有灯火从很远的地方晃过来,似是有驿丞正在和来人交涉。
顿了顿,他开口问道,
“这里是绛州驿馆,无论谁来,都不会随意开门搜查。”
他将声音放得很轻,同时再次追问,“是谁在追……杀你?”
听到这里是驿馆,苏露青慢慢松懈下来。
但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这里既是驿馆,你应该还在长安侍奉重伤的老秦侯,又是用了谁的身份来的这里?”
秦淮舟依然以反问对反问,“绛州是襄王封地,如果是寻常的绿林搏杀,那些绿林人士碍于襄王坐镇,不会在城中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追杀你的,不是寻常人,你这般孤身来此,追你的那些人,是绛州探事司的人?”
脚步声朝着这边来,灯火亮起的位置很低,看上去应该是在追踪地上是否出现过血迹。
两人问的问题全都没听到回答,这时候只得暂时作罢。
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发现什么似的呼出一声,“有血迹!人没跑远,就在这附近!”
她抬眼去看秦淮舟,“血迹骗不了人,你能肯定,他们不会进屋搜查?”
“或许会进屋,”秦淮舟看她一眼,似是在衡量应该如何扶她起身,“你若信我,就去藏好。”
她往屋内扫视一圈,屋内布置简单,房型方正,可以说一览无余。
“这里还有能藏的地方?”
秦淮舟尽量避开她有伤的地方,但当触到她的胳膊时,只感觉到手上濡湿一片,心中暗惊。
他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床帐里能躲。”
脚步声愈发往这边推移,几盏灯笼不断摇晃,灯火开始泼上窗棂。
“血迹延到这里……等等,那边也有,啊,这里的血很多,应该是翻窗进去的,就是这间!”
“这里是哪位府君下榻之处?”这话是驿丞在问驿卒。
“好像是……”驿卒像在翻动名册核对。
声音不断送进屋内,苏露青忍着伤痛,快速藏进床帐,帐帘放下来,掩住这一方血腥之气。
秦淮舟随手往香炉里撒了一把驿馆里配备的香丸,一股浓郁的丁香气息很快冲出,很快充斥这间不算大的客房。
叫门声也在这时候响起,“栾将军?栾将军你醒了吗?栾将军?”
苏露青在帐内听到外面的称呼,栾将军?
他用的竟是武将的身份?
据她所知,朝中只有一位姓栾的武将,就是前不久被打发到边关去了的栾定钦。
秦淮舟借栾定钦的身份来绛州,又在朝中掩人耳目,到底在查什么。?
帐外,秦淮舟端着烛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栾将军,深夜打扰实在抱歉,呃、诶?”
门外悬着好几盏灯笼,将门口照得大亮,驿丞正打算先说几句客套话,再说明来意,却见秦淮舟身上似沾了血迹,连手上也有,不由得一愣,“栾将军,你这是……?”
秦淮舟表现的极其平静,“方才捉了个贼。”
“贼?”驿丞眼皮一跳,“敢问栾将军,贼人如今可还在屋内?”
“跑了,”秦淮舟淡淡道,“此贼身手利落,中了本将的机关,竟还有余力脱身,本将正觉得奇怪,可巧驿丞你就来了。”
说到这里,才像是才注意到跟在驿丞身后的一群人似的,目光扫过去。
见跟在驿丞左右的是两名驿卒,其中一人手上拿着名册,应该就是在核对每间屋子都下榻的哪位官员,避免弄错了名字,惹来其它麻烦。
再后面几个,乌衣皂靴,看上去很像乌衣巷的亲事官,他猜这些人应该就是绛州探事司的亲事官了。
他不动声色打量过这些人,率先问驿丞,“不知这几位是……?”
“啊,他们是探事司的人,追踪探事司内的叛徒而来,栾将军方才说捉到的那个贼,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栾将军,”周胜盯着他,抱拳行了一礼,“在下周胜,绛州探事司亲事指挥使,因司中叛徒出逃,追寻至此,烦请栾将军行个方便,让我等进屋查看。”
“进去可以,”秦淮舟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手脚放轻些,别弄乱了本将刚设好的机关。”
“机关?”周胜一愣。
刚才就听到这位栾将军说有贼中了机关又逃脱,一个驿馆的客房里,能设什么机关?
“嗯,闲来无事,弄来防贼的。”
秦淮舟说着话,侧开身子,让出身后的位置。
他这般坦然,周胜反倒有些狐疑起来,他带人进入屋内,立时闻到一股浓郁的熏香味儿,细闻之下也闻到了血腥气,再看窗边,正架设着一个小型的简易的像绊马索又像弩的东西。
那东西四周也残留着一些血迹,看痕迹,应该是有人从窗子翻进来,触动了这个东西,继而被反伤。
他伸手想去检查一下地上的血迹,“敢问栾将军——”
“别乱动,”秦淮舟略带警告的声音已经从门边传过来,偏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本将闲来无事,改进了下军中的小玩意儿,刚才已经被人弄坏过一次了,你要是再手痒,给我动出什么问题——”
周胜心中一凛,军中器械多为机密,将军在驿馆,周围一定还有他带来的亲兵,如果她跑到过这里,又和这栾将军交过手,一定也知道惹上这些军中人会引来什么麻烦,所以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从这里脱身,不和军中惹上关系。
这么想完,他起身,恭敬朝着秦淮舟又行了一礼,“敢问栾将军,那贼人是往哪个方向逃了?”
秦淮舟随手指向窗外,“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跑了。”
然后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回头去看驿丞,“这里你都看完了吧?看完了就出去追叛徒,本将接连被你们这些人吵得睡不好觉,现在困了,要继续睡了。”
驿丞心惊胆战,点头哈腰的接连又道了几声得罪,忙不迭带人离开。
没走一回儿,却又去而复返。
秦淮舟不耐的打开门,“又怎么了?贼又来了?”
“不、不是……”
驿丞连忙又道一声得罪,“是那位周亲事,还想再问将军一句话。”
周胜走上前来,“栾将军恕罪,司中那叛徒手段颇多,行踪诡谲,周某担心她还藏在将军房中,恐会对将军不利,周某自知此举多有不敬,但还请将军允准。”
秦淮舟皱起眉头,整理了整理衣袖,“直说,你想干什么?”
他这番动作在外面的周胜等人看来,就像是在习惯性的整理护臂,随时准备做出反应。
周胜下意识退后一步,但想到紧闭的窗户,还有当时屋内放下来的帐帘,再想到接应在驿馆之外的人并未放出消息说发现苏露青的行踪,硬着头皮道,“周某得罪了,想看一眼栾将军的床帐!”
秦淮舟眯起眼睛看他,“你的意思是,刚才没搜完,想进去重搜?”
这个说法,无疑是要让周胜承认出尔反尔。
话音落,跟在周胜身后的几个亲事官已经又下意识退开几步。
他们虽说是隶属于乌衣巷的亲事官,但毕竟不是天子脚下的亲随,在绛州这个地方,州官能给他们面子,军中可都是大老粗,弄不好就得踏平他们这分司。
“栾将军误会了,周某的意思是……”
周胜咬咬牙,“那叛徒手段毒辣,周某实在是担心将军贸然回去就寝,会遭她暗算——”
“哦?”秦淮舟闻言玩味的一挑眉。
驿丞在旁边看着,已经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别看这位前来绛州大营就任的栾将军虽然看着像是世家门庭出来的清贵公子,那可是上过战场,见识过血的,不怒自威,看一眼就腿软……
这小小的亲事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样想着,他小心翼翼咳了两声,“栾将军莫怪,他……”
秦淮舟已经冷笑道,“我看这位周亲事不是想抓叛徒,是觉得本将这里有窝藏奸细的嫌疑,专程来查本将的吧?”
“我看不如这样,”说着话,他干脆张开手臂,摆出一副任君搜查的架势,“趁着驿丞也在,也算个见证,周亲事仔细查查,看本将这里到底有没有奸细,查明了,本将也得个清白,但若是查完以后什么也没有……”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转向驿丞,然后看向周胜,“冒犯朝廷命官,各位可想清楚,是什么后果。”
“周亲事、周亲事。”
驿丞拼命朝周胜使眼色,“方才你不是都查清楚了吗,莫要再逗留了,别耽搁了栾将军歇息。”
苍天明鉴啊!
就算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往将军头上扣窝藏奸细的罪名啊!
然而周胜一咬牙,还是往床帐那边走去两步。
口中说道,“栾将军,得罪了!”
跟着便要去撩帐帘。
手堪堪碰上帐子一角,余光里间秦淮舟仍在原地没动,看他的目光并没有丝毫怒气,甚至是一种看戏似的,猫抓耗子似的眼神。
于是眼前本是毫无阻拦的帐帘,在这一瞬间,像变成了刀砍斧劈都不留痕迹的玄铁,他再不能向前分毫。
背后像扎过千万簇寒芒,五脏六腑都像被寒芒扎透,他停在帐子前,从鼻尖忽地滴下一滴汗来。
罢了,绛州分司已然选择判出乌衣巷,此刻不能横生枝节,日后若上头与绛州大营达成共识,他们分司还要和这位栾将军打交道。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何况追踪那苏露青要紧,不能让她把消息送出去。
想到这些,周胜放下手,走向秦淮舟。
同时解下腰间佩刀,双手呈递上去,“卑职无状,冒犯栾将军,还请栾将军责罚。”
眼下递出一个诚意满满的台阶,栾将军不会让驿馆见血,此举也算是全了栾将军的面子。
秦淮舟垂下眼皮,打量周胜一眼。
忽然伸出手去,单手抽出佩刀。
“栾将军!”驿丞在一旁看着,想上前,又不敢拦。
但秦淮舟抽出佩刀以后,只是屈指往刀身上一弹。
金属嗡鸣延伸出去一瞬,他随意的拎着刀,走到帐子边。
“一直听说乌衣巷做事谨慎,能屈能伸,今日见到周亲事,本将也算是领教了,既是为了追查叛徒,本将且看在乌衣巷的份儿上,给你一个面子,你看好了。”
说着话,他单手持刀,刀尖挑向帐帘,将紧紧闭合的帐帘,挑开一道足够看清里面的缝隙。
“看一眼,安了心,就滚出去,听明白了么?”
这就算是接了台阶了。
周胜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借着光亮,飞快的往被挑开的缝隙里看了一眼。
里面维持着起身时被褥被自然掀开的样子。
周胜明确掌握到屋内的情形,彻底有了把握,再次向秦淮舟道一声“得罪”,姿态也比方才更加恭敬,“栾将军不计前嫌,卑职谢过栾将军成全,这便告退。”
说着,躬身退出屋外。
驿丞也松了口气,连忙带人准备离开。
“等等。”屋里的人却忽然开口叫住他们。
驿丞紧张的头发都快要立出网巾,“栾将军,请吩咐。”
“刀,不要了?”
话音落,佩刀被从里面轻巧而稳准的掷出,刀尖扎在地上的砖缝间。
周胜上前拔出佩刀,收刀入鞘,再次向里面抱拳行了一礼,匆匆带人离开。
驿丞小心贴着门外,多问了一声,“栾将军,可要下官着人来替将军打扫一番屋内?”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晰干脆的“滚”。
驿丞却心花怒放,带着两名驿卒,立即滚了。
……
苏露青听着门声,推断外面那些人俱已离开,保险起见,她仍在帐内多藏了一会儿。
直到秦淮舟的声音响在帐帘之外,“他们都走远,不会再回来了,你……还能自己起身吗?”
她深吸一口气,从床帐尾端直起身,伸出手臂,碰了下帐帘。
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秦淮舟已经把灯重新吹熄,做出已经就寝的假象,屋内重新归为黑暗。
不过窗外的月色似是比先前清亮一点,她看到他朝自己伸来的手。
不免抬头笑道,“怎么?怕我弄出什么动静?”
随后也不等秦淮舟回答什么,径直开口问道,“他们叫你栾将军,你借用的,是栾定钦的身份?那栾定钦呢?也在绛州?”
栾定钦之前被贬在边关,做巡边将军,也许是先前发现康国真使臣的事,又立功了,被调来绛州重新开始。
这么想着,便又问道,“这么说,栾定钦也在绛州?”
秦淮舟依然没有回答她,也继续问,
“绛州探事司分司隶属乌衣巷,你去分司,为何会被他们当做叛徒追杀?可是分司出了什么问题?”
“你身边的亲事官,没和你一同来?”
苏露青看他一眼,他依然伸着手臂,像是随时打算来扶着她起身。
两人还是谁也不愿意回答对方的问题,对峙只会浪费时间,她身上伤口隐隐作痛,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因为伤痛,清浅嘶出一声。
秦淮舟将一侧掀开的帐帘挂到床柱上,想到之前自己扶着她时,手上摸到的血,猜到她重,便仍持着打算借力给她的姿势,说,“屋里不能点灯,你的伤,好处理么?”
苏露青为了省些力气,还是勉为其难扶着他伸来的手臂,坐到床边。
她自己的东西都落在分司那边了,之前那一番恶战,也来不及取回东西,听到这话就问,“你带了伤药?”
“都是些寻常之物,防患于未然罢了,”秦淮舟抬手往上托了一把,示意她到窗边有光亮的地方去,“简单处理还行,你若伤重,天明以后,还是要去医馆。”
“简单处理就好。”她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去医馆,一定会被周胜那些人守株待兔。
走到窗边坐下,秦淮舟去另一边拿伤药,又拧了一块手巾给她,示意她擦擦脸。
她脸上也溅到不少血迹,之前只是随手抹掉,拿手巾擦过以后,顿时觉得脸上清爽许多。
只是解去衣裳时颇费些力,虽没有致命伤,但也有几处伤口颇深,渗出的血粘住衣服,要撕开并不容易。
她却除了动作缓慢些,再无其它反应。
屋内昏暗,月色清幽,虽只有淡淡一层光晕,但当衣衫褪去,露出包裹其中的身体,月色落在其上,仿佛也化作淡淡的珠光。
秦淮舟小心的别开目光,目光落向窗棂,拿着伤药纱布的手,克制的维持住一个姿态,因力而鼓起的筋向深处眼神,欲盖弥彰的掩在衣袖之下。
苏露青一直在仔细而快速的处理伤口,往伤处上药时,隐约听到秦淮舟问她,“乌衣巷,还教这些?”
她动作微顿,一哂,“乌衣巷可是个好地方,什么都教。”
本事,人心,一样样被动的接手,然后去实践,去领悟,最后练就出一个扭曲的,无坚不摧的,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人的,人。
她往身上缠几圈纱布,系一个结实的结。
管它是什么。
她还是苏露青就行。
忽而又听秦淮舟说,“像这样程度的伤,就是从战场上拼杀抬下来的伤兵,都要吭几声的。”
“啊。”她随口应一声。
咬住纱布一端,与右手合力,打好左臂上的结。
炭盆里有几块炭爆出一阵脆响,驿馆里的炭不算太好,烧起来的时候,多少会冒出些烟来,炭火烟熏火燎的气味混合着浓郁的丁香熏香味儿,反倒将血腥气融淡了不少。
秦淮舟没再说什么,回身取来一件里衣,往她那边递。
目光本来是准备回避的,但看路的时候,不经意扫到一眼。
她包扎的累了,正在慢条斯理的吹着小臂上的伤,借着窗边月光,他隐约看到她左臂挨近手腕的位置,有一块明显有别于其它皮肤的像是疤痕一样的东西。
圆又不圆,不太规则,微微有些凸起。
或许是他探究的目光太过明显,苏露青转头看向他,“看什么?”
“失礼。”他别开目光,将衣服递过去。
察觉到她接下那件衣服,眼神不经意间又瞟去一眼。
那块疤痕太过显眼,他下意识就问了出来。
“你说它啊,”苏露青换了只手,去处理右手边的伤,语气平常,轻轻巧巧吐出两个字,“摔的。”
不像。
秦淮舟几乎是立刻就在心中否定。
他在大理寺多年,虽说不会加以刑讯,但有时候从别处转来人犯,有动过极刑的,他也会认出那些痕迹。
那种痕迹,根本不可能是摔出来的,只能是用烙铁,烙上去的。
第54章 第54章
处理过伤势,苏露青又听到他问,“之后你打算如何?”
这个问题,她刚刚也在考虑。
绛州探事司敢暗算她,定然是已经做好了背叛乌衣巷的准备,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分司之前一直往长安传递不痛不痒的消息。
大齐州府有辅、雄、望、紧之分,绛州属雄之一等,同时也是襄王的封地——
或许,是襄王有不臣之心,早已将分司占为己有。
然后呢?
要反么?
她整理好衣襟,全然松懈下来以后,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先深吸了几口气,缓过眼下的这一阵不适,然后朝秦淮舟看去。
他从刚刚递完衣服以后,一直保持着背对她的样子。
窗边月光斜照在他身侧,寝衣白,月色幽蓝,暗影幽黑,三种颜色落他一身,像破开雾蒙蒙天地的亭亭青竹,催生出的一抹独特的清艳。
在问出这话时,他的头正微微往她这边侧过一点,于是就也能看到一点他的侧脸,清晰轮廓悬停有致,像写意工笔里,最气韵天成的那一笔。
意识到自己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她收回目光,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他,“你呢?是如何打算的?”
秦淮舟听着她这边的动静,推测她应该全都整理完毕,这才转回身来,在桌边坐下。
原以为他不会正面回答,但这时候却听到他缓声道,“栾定钦如今调至绛州大营,任行军司马,我暂用了他的身份,要先去绛州大营报道。”
她听着这话,在心中思索一番。
栾定钦从边关调回,偏偏又这么巧就调来绛州,其中必有深意。
而他这么掩人耳目的离京,又能如此借用武将文牒还不担心事败,想来是上面的意思。
又想到之前他与驿丞和周胜等人周旋时,一反常态的语气,倒的确颇有些武人的意思。
作势感慨一声,“想不到大理卿伪装起来,也不输那些卧底老手。”
秦淮舟没应声,只提起桌上瓷壶,给她倒了杯水,“有些凉了,这会儿再叫人来添水怕是会引人怀疑,将就喝些吧。”
她接过杯子,先浅浅沾了下唇,试试温度,里面的水已经温凉,应该是放了有一阵子了。
她这会儿也的确有些渴了,毫不客气的喝完一杯,接着将空杯推过去,示意他再倒。
秦淮舟又拿起瓷壶,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之后又是一杯喝尽,她仍觉得口干,人也有些恹恹的,干脆靠在桌边,以手支颌,随意的将空杯再次推过去。
脑子里仍有些事情转个不停,一个问题随口冲出,“你放着京里的靳贤不审,到绛州来,是奉命暗查襄王?”
监察御史出京到各地巡查,视同天子亲临,任何州府都需得对监察御史恭敬有加,如此更不可能出现有御史在州府遇害的情况,
因为一旦御史遇害,州府便有不臣之嫌,事后一定会被严厉追究。
她心里想着事,手上随意拨动着手边的东西,不免有些入神。
忽听对面的人说出一声,“水要洒了。”
下意识看向手边,才发现自己一直拨弄的是倒满了水的杯子。
而秦淮舟刚刚替她将那只水杯往旁边挪开一些,见她回神,便收回了手。
她端起杯子,这次喝的没有那么急,眼睛却越过杯沿,看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襄王自从到了封地,一直安分守己,从不过问州府之事。”秦淮舟看似回答,但只是陈述了明面上的事实。
她点点头,“所以,还是暗查。”
她随即想到天星谶的谶言。
从去年到现在,有关天星谶的凶兆,已经在长安出现两次,虽说最后都查出是人为,但传到坊间,众人天然更倾向于相信,这就是天降预警,人间要出灾祸。
她从不信什么吉兆凶兆,只信事在人为,如果襄王有心要反,天星谶的谶言就是他的举兵理由。
更何况,陈戬还死在了他的封地里。
秦淮舟皱一皱眉,“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不可妄下定论。”
她不置可否,另起一个话题,“栾将军身边,应该有亲兵的吧。”
周胜现在怕是在掘地三尺的搜查她的下落。
事出紧急,她的马刚被催跑,如今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不如先借用秦淮舟挡一挡挡箭牌,等养好伤,想办法潜回分司,再做定论。
这时候回想周胜先前说过的司中无故染过怪病致使部分亲事官病亡的话,觉出其中疑点重重。
看来,绛州这里的水,比她想象中的要深。
而对面的人听到她这话,目中带出戒备,“调令只发给了栾定钦一人。”
这么仓促?
栾定钦之前在边关算是经营过一段时间,手下总有些兵力可以调动,但这些人竟然没随着调令跟他一起赶赴绛州,若说掩人耳目,未免也太过隐蔽。
她仔细看着秦淮舟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端倪。
然而只看到月色映在他眼中,眼中神色在月下浸得清明,除清明之外,是从前看惯了的嗅出什么的戒备,还有点掩在月光里的不分明。
不死心的继续道,“边关里没带出来一个,到了绛州,总有人拜服于栾将军的名声,毛遂自荐吧?”
秦淮舟同样用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她,听她这话的意思,是跟定他了。
他此行本就是奉旨暗查襄王动向,甚至这差事早在老秦侯回京主持祭礼时候就商议定下了。
即使没有那场意外的爆炸案,老秦侯也会选个合适的时机告病,在明面上帮他留下一个充分证明他一直在侯府照看病父的理由。
同时也有些灵药的线索指向绛州。
大理寺内因为出了裁刀一事,敌我不明,老秦侯既然说过那灵药其实是吊命的东西,就证明灵药背后暗藏推手,既然线索同样指向绛州,不如深入其中,打其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些的前提是,要秘密行事,不能被第二个人察觉。
这样想着,目光又移过去,这才发觉对面的人已经安静很久了。
应该是先前刚经历过一番恶战,本就精力不济,又和他说了这么半天话,人早已经倚在桌边闭上眼睛。
偏又像在拼命维持着清醒,两手交叠着撑在额前,撑得摇摇欲坠。
他叹出一口气,起身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先让她慢慢倒靠在自己身前,然后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另一手尽量避过她伤重的地方,把人缓而轻的抱起来。
被抱起的人眼皮动了动,像是在挣扎着醒过来,又被混沌拽着,被动的沉睡。
他想了想,开口道出一声,“是我。”
怀里的人没再动,但眉头仍是无意识皱起来,不知是在与混沌对抗,还是因为伤痛。
直到将人抱起,他才意识到她身上很烫。
不太正常的烫,只能是因为此前的那场拼杀。
把人放进帐内以后,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最后还是先拧了一条浸过冷水的手巾,替她擦拭露在外面的部分,勉强降些温度。
如此辗转多次,天也渐渐亮了。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帐内。
苏露青睁开眼,先看到一方帐顶。
转头又看到桌边单手支颌小憩的人,背着光,清晨的光晕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轮廓,他却毫无所觉。
她侧身撑起自己,打算先起身。
昨晚的试探还没得到结果,如果他依然拒绝自己同行,不如换个法子,问他借一匹马。
之后再去州府,问明陈戬遇害的来龙去脉,到时候她主动在明,虽然暗箭难防,但可通过州府刺史往长安送出急递。
至于人手方面,乌衣巷是奉命来查陈戬之死,同时暗中有元俭所写“便宜行事”手谕,栾定钦既调任绛州行军司马,她不妨就用这道手谕,将栾定钦弄到身边。
至于这个栾定钦究竟是本尊还是……
正想着,秦淮舟听到声响,也醒来。
看到她,先问一声,“可有何不适?”
“不错,还活着。”她起身下地。
视线落到先前被她换下的衣服上,这衣服全是血污,又有刀刃划破的口子,肯定是不能再穿了。
目光再次落向秦淮舟,这次意思很明显,“秦卿出门,总会多带些行李吧?”
秦淮舟沉默着走到柜子处,取来一只包袱。
勉强换上一身衣服,大致调整过后,她看向秦淮舟,准备提出自己的打算,“我想过了。”
刚开了个头,就听秦淮舟说,“到绛州大营的这一路,我可以暂时替你周全。”
对于他的变*化,她只惊讶了一瞬,很快便道,“如此更好,多谢。”
但秦淮舟却又多问她一句,“你若还有其它要求,可以先提。”
“我的马跑了,”见他都这么说,她也没和他客气,“秦卿可否帮个忙,借我一匹马?”
“……可以。”
事情差不多解决,驿馆那边也估摸着时间,送来热水,两人简单收拾一番。
驿馆在绛州城东,她和秦淮舟一同出来时,没有引来什么注意。
路上还算太平,绛州大营在城外,“栾定钦”来就任,要先到城内的兵马司。
快到兵马司门前时,忽听秦淮舟问她,“玄都观那次爆炸,你是如何认出,那个静秀道长不是裴相身边人的?”
她转头看他一眼,视线又很快落回前面,看着路,“此案已经结案了,秦卿这是想诈我些什么东西?”
顿了顿,听身侧的人没有回应,才道,“而且你这话好生奇怪,他若不是裴相身边的人,为何要打着为裴相报仇的名义,往神像里动手脚?”
“是吗?”她难得听到秦淮舟用这种语气反问,甚至还学着她惯常的语气,感慨,“看你当时的样子,还以为你见过裴相,是故人。”
她笑了两声,视线一直落在前面,“我怎么会认识。”
“……既然已经结案,那你那个时候一直紧咬他长随身份不放,又是为什么?”
说这话时,秦淮舟再次转头看向她,目光里带出一丝探究,又很快被掩饰掉,轻易不会察觉。
当时玄都观内上下都被控制住,她专门支开看守,去追问静秀,那种神色与平日里对人犯紧追不放完全不同。
“什么为什么,”苏露青明显对这种已经过去了的事表现不耐,“他的罪名是大理寺最终判处的,你是大理卿,你会不知道?据我所知,裴家上下男丁皆被斩首,我从中追问,不过是好奇而已,他若真是亲从长随,那便如他所说,是漏网之鱼。当时那些口供,你难道没看?”
说话间已经到了兵马司门前,她向旁边让出路来,“栾将军,你该进去了。”
看着秦淮舟的身影消失在兵马司大门之后,她牵着马等在门外,回想方才这场突兀的对话,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又紧了紧。
玄都观用意不明,她当时让人去搜查时,特意没有去搜禁地,因而此案只牵涉到一个“裴相旧仆忠心为主”的行刺案,没有再牵出其它。
秦淮舟能这么旧事重提,恐怕也已查到玄都观的秘密,想趁着她在绛州麻烦缠身无暇他顾时,刺探她的口风。
当真狡猾。
秦淮舟在里面耽搁的时间似乎有些久,不知除了以“栾定钦”的身份报道以后,还商议了些什么。
她等在外面,也没闲着,观察城中动向。
昨日前去分司时,她留意过周围,兵马司与这处分司距离不远,从这里能看出一些分司的布。
周胜那些人应该还在搜寻她的踪迹,不过因为司中的人手的确不够,分司这一带的布防明显松懈一些。
如果她不是重伤,倒是可以试试潜回去,拿回她的东西。
正想着,忽见秦淮舟从里面出来,兵马司的人恭敬送他出来,还专门差了两人来替他引路。
见到她,便熟稔的道,“这位小兄弟便是栾司马的亲随吧,后面的事都已安排好,绛州大营那边也已派人提前去打过招呼,栾司马慢行。”
秦淮舟同那人点点头,苏露青也从来人手中接过马匹,与他们一道出城,行往绛州大营。
苏露青看着在前面引路的两人,催马趋近秦淮舟,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栾定钦身边没有亲兵?”
“的确。”
“那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秦淮舟自然的道,“虽然没有亲兵,但办事时,总有个随行的亲随。”
“亲随,”她重复了一声,“你倒是会安排。”
恐怕这亲随的身份是他早就打算好的。
他在绛州不会一直顶替栾定钦,等日后栾定钦恢复身份,他若还想借其身份行事,便需要再立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亲随灵活,正合适。
果然,在快到绛州大营的时候,秦淮舟给她使了个眼色,用前面的人也能听到的音量,对她说,“去办吧。”
她径直勒住马蹄,当着兵马司那两人的面,光明正大的调转方向,独自离开。
……
重新乔装过后,苏露青辨了辨方向,打马来到绛州府衙。
衙差看到她亮出的乌衣巷腰牌,连忙到里面通禀,不多时,里面又迎出来一人。
引着她向内的同时,跟着自报家门,“在下薛铭,是绛州参军事,邹刺史正在里面议事,着我先请苏提点入内暂歇,待议完事,邹刺史再来相见。”
“邹刺史既有公务在身,不必着急,本使此来,是奉命调查陈御史的事,事出紧急,邹刺史脱不开身,薛参军来说也是一样。”
“这……”
薛铭笑了一下,引着她到后面一处厅堂,这才接着说道,“陈御史一事太过重要,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虽一直跟在邹刺史身边,但对陈御史的事并不算清楚,恐怕会错漏什么,还请苏提点稍待,等邹刺史前来,再主持此事。”
苏露青见状,没有太勉强,只在薛铭的陪同下,喝了盏茶,随口聊了几句绛州见闻。
等气氛松懈下来,苏露青重新问道,“陈御史遇害的事传回京中,陛下与皇后殿下皆为震惊,我看过急递内容,其中并未说明陈御史是如何遇害,薛参军可知,陈御史是死于什么伤?”
薛铭又笑了笑,“啊……是,事出突然,我等也是一时失了主意,只想着先立即把此事上报宫中,文书里仓促之处,还请苏提点见谅。”
说了和没说一样,苏露青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间隙,打量薛铭。
绛州的参军事,是刺史的属官,平时跟随刺史出入行事,偶尔也可代替刺史发号指令,这样的人见惯了各种场面,无论遇到任何棘手之事,都能圆滑处理。
提起其它事时都还正常,但只要提到陈戬之死,他虽然知无不言,但从没有一句是正面回答。
虽然竭力掩饰,也尽量搪塞,但骗不过苏露青的眼睛。
他在紧张。
她说着话,忽然起身,“从出事到现在,已然过去了许多功夫,恐怕伤处看上去也不如初时明显,不知陈御史的尸身停放在何处?左右不过是要等邹刺史来,不如先带我去看看尸身。”
薛铭连忙也跟着起身,“苏提点说的正是,只是……过了这么多日,如今要去验尸,还是得多做些准备,不如这样,苏提点再多等一等,我这就着人去安排。”
这时候,外面又有衙差进来传信,这次看表情,似是多有为难。
薛铭不悦,“怎么回事?没看到苏提点在这里?”
又有些歉意的对苏露青道,“恐怕是前面又多了什么事,苏提点稍待,下官先去处理。”
得到苏露青首肯,薛铭立即将衙差带到远处,“快说。”
衙差面露纠结,“薛参军,绛州大营又来人了,还是为了……那件事。”
薛铭一个头两个大,“绛州大营怎么什么事儿都爱来掺和一脚,一群粗野武夫,能查什么案子?”
“这次不一样,”衙差摇摇头,“那边来了位新上任的行军司马,姓栾,还带着手谕,说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来协助绛州府衙,一起查明陈御史的事。”
第55章 第55章
看到来的是秦淮舟以后,苏露青并没有多少惊讶。
当然,当着薛铭的面,她还是做出一副抵触的模样,“这位是?”
“……啊,苏提点,这位是绛州大营新到任的行军司马,栾司马。”
薛铭将来人同样也引到厅堂之后,不着痕迹地观察一番两人碰面后的反应。
见京里来的这位苏提点看到栾司马的存在,诧异之后立即带上察觉原委的抵触戒备,料想这位并不希望有人插手差事,大概之后的协查,也不会太配合;
至于栾司马的反应,和他想的也没多大出入。
毕竟是武将,拿到指令就只想着做事,别的一概不管,痛快归痛快,对里面的弯弯绕绕应该也不愿理会,怕是真正上手调查时,也会嫌那位苏提点碍事儿。
他们不对付,对绛州府衙来说就是好事。
想到这里,薛铭重新将两人让到座上,再继续对着秦淮舟介绍一番苏露青的身份。
最后朝着上方恭敬的拱了拱手,“两位府君都是深受陛下重视的能臣,如今同来绛州府衙,是绛州之幸,我等定会全力配合,将此事顺利查清。”
几人再次客套寒暄一番,薛铭看了看天色,面露歉意,“苏提点,栾司马,如今天色已然不早,邹刺史那边,恐怕还要耗些时辰,下榻之处都已收拾完毕,二位不如先到屋内稍作歇息?”
苏露青也向外看了看天色,从她进入绛州府衙到现在,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而邹凯始终没有露面,也不知究竟在商议什么事。
秦淮舟先她一步提出这个问题,想着薛铭道,“不知邹刺史在议的是什么事?若有需要,绛州大营可以相助一二。”
薛铭连忙回道,“不是什么难事,不必劳烦绛州大营出手。”
“既然不是难事,”秦淮舟不依不饶,将武将的不可一世进行到底,“那邹刺史为何还会议了这么长时间?看这样子,在我来之前,这位苏提点似乎也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难不成邹刺史根本就是有意避开我等,不愿与我等交谈?”
薛铭连忙起身安抚,“栾司马误会了,陈御史一事,事关重大,又是突发在绛州地界,绛州上下为之惊愕,一心想尽快找出凶徒,给朝廷一个交代;邹刺史对此事极为重视,听闻朝中派了两位府君前来协查,喜不自胜,整日都在盼着二位到来。只不过……”
他带着歉意的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实在是意外,虽不是难事,人选却难定,还望两位府君多担待。”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人只好先跟随衙差去了安排给他们的客房。
等人都走了,薛铭也匆匆离开厅堂,往后面刺史的书房走去。
跟在他身边的衙差面露担忧,“薛参军,要不要多安排些人,守在院子四周?”
“不用,人多了他们该起疑心了,”薛铭不再像刚刚那般从容镇定,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烦躁,“人还没弄来么?”
“本来该今日弄来的,谁知那二位来的这么快,怕被他们发现,就耽搁下来了。”
薛铭暗骂了一声,“也真是的,城门口都打过了招呼,一旦发现他们的行迹,立即来报,如今人都上门了,城门那边竟还连个信儿都没有!要不是邹刺史有先见之明,怕是今天整个府衙上上下下全得玩儿完!”
衙差连忙说道,“恐怕这两个人都是乔装改扮来的,他们若要秘密进城,的确很难发现。”
“行了,院子那边你先盯好,诶,他们两个的屋子,是挨着的吧?”
“都按薛参军你的意思,安排了最近的两间屋子。”
薛铭点点头,“嗯,那两个人不对付,放得远了,恐怕会给他们互相瞒着对方单独行动的机会。”
衙差跟着说道,“眼下且让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有个牵制,不敢轻举妄动,这么一来,留给咱们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说话间,就到了三堂邹凯的书房。
书房内只有邹凯一个人,见薛铭来了,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跟着就问,“绛州大营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怎么会给那边发一道协查旨意?”
薛铭立即回道,“恐怕是绛州大营那边往长安递了奏疏,来的这位是从边关调来的行军司马,姓栾,叫栾定钦,他带来了圣上手谕,有明确命令前来调查陈戬之死。我想,皇帝大概是想在绛州来一场‘三司会审’,陈戬毕竟是京里派来的监察御史,人在绛州出了事,京里一定会有反应。”
“来一个乌衣巷的,就已经让人头疼了,绛州大营那边之前就对咱们步步紧逼,态度咄咄逼人得很,如今有了这道手谕,更能名正言顺的插手此事。”
邹凯在书房里转了两圈,忽然想起来,问,“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弄来了吗?”
“府君莫急,已经在路上了。”
“我能不急吗,到这个节骨眼儿,怎么还能出岔子?”
薛铭起身上前,走到邹凯身边,“不过也是因祸得福,来的这两位,乌衣巷的什么立场,自不用说;
那个行军司马,虽说看起来是绛州大营的,但他可是栾国公的孙子,心气儿高着呢,又有皇帝的亲笔手谕,未必会全然听命于那边。
而且,他们这种世家门庭出来的,对乌衣巷那个腌臜地儿颇有微词,不齿和他们同席,就算京里把他们捏到一处,和咱们来个什么‘三司会审’,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邹凯一甩袖子,“总之,东西都先准备好,这两个人既然不是一条心,就不怕他们发现什么端倪,先把案子结了,人都送走,咱们才能喘上一口气。”
薛铭跟着拱拱手,“全听府君的。”
……
绛州府衙安排的下榻处就在三堂里的西院。
苏露青跟着引路的衙差走进院内,抬头看到秦淮舟也正被引着走进来,步子不由得一顿。
“苏提点?”引路的衙差见状,停下来询问一声。
“栾司马也歇在这院子里?”
这院子不大,如果是同一衙署的人,安排在一个院子里倒也算方便;但她和秦淮舟明显是来自不同的衙署,论理应该会给两人分别安排一处院落,互不干扰。
引路的衙差点点头,似是带出歉意,“衙署近日事多,人手不足,只有这一处院子还能入眼,还请苏提点多多担待。”
怕她不信,还专门提了一嘴,“之前陈御史下榻的那处院落,虽然更清净,但……毕竟才出了那样的事,陈御史下榻过的地方可能也留有证物,邹刺史特地吩咐我等不要妄动,如此一来……就更空不出院子了。”
苏露青闻言只点点头,“邹刺史费心了。”
进了屋子,里面一应东西准备俱全,她到处看了看,见没什么需要的,便让衙差离开。
这处院子小,两边屋子离得近,没过一会儿,她听到秦淮舟那边也传来一阵门响,然后是衙差离去的脚步声。
从窗子向外看,那两名衙差走到院门处,便恭敬候在院外,看样子,是被安排在这处地方当差了。
又过了不久,天色暗下来,有人送来饭食。
同时传达邹刺史那边的消息,说是邹刺史还在议事,今日实在不能抽身来见两位府君,请他们先在此歇息一晚,等明日自己再来向他们赔罪。
苏露青又旁敲侧击一番,但前来的衙差应该是提前受过交代,回答的滴水不漏。
等人走了,她看向刺史府送来的饭食,有肉有菜,中规中矩。
候在院中的衙差轮换过一次班,既像对院中府君的殷勤侍候,也像监视。
等夜色更深时候,梆子声也敲过一遍,也到三更天了。
她趁着衙差松懈的间隙,悄然摸进隔壁的屋子。
门没有从里面拴住,只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内熄了灯,但人是醒着的。
她才一进屋,刚关上门,就听到秦淮舟的声音响起,对她说,“坐吧。”
她也没客气,借着窗边光亮看路,走到桌边坐下,问对面的人,“你知道我会来?”
秦淮舟递来一杯水,“我不知道。”
“那你这个样子,”她打量他穿戴整齐的衣服,“打算出去夜探?”
“没有,只是时间还早,不曾急着歇下而已。”他多解释了一句。
苏露青懒得探究他究竟是何用意,只问,“栾定钦当真有陛下的手谕?陛下命他协查陈戬之死?”
秦淮舟点点头,“是。”
“难怪你会借用他的身份,”苏露青在满室的昏暗里打量他,“也就是说,这个案子,本不该有大理寺插手,你如今这种做派,就不怕回京以后,我上书参你一本?”
“事急从权,任何后果,秦某都会接受。”
她笑出一声,“你倒是无所畏惧。”
忽听对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接着,有样东西被放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
对面的人将东西放到她这边,跟着道,“这是绛州大营里常用的伤药,专治刀刃伤。”
她拿起那只药瓶,握在手里,先道一声“多谢,”随即正色道,“从进来到现在,你应该也察觉到不对劲了,邹凯未必是真在议事,更像是避而不见。”
秦淮舟看她动作里没有明显的迟滞,才跟着点点头,“的确,无论是薛铭还是引路的这些衙差,似乎都在隐瞒一些事。”
“你去过绛州大营,那边对你要协查陈戬死因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问这话的时候,她跟着回想起薛铭听说绛州大营来人时的反应。
虽然薛铭当时有意避开她,听衙差回话,但从他脸上表露的不快,和随后看到的秦淮舟来判断,绛州大营应该也已经与绛州府衙打了很久交道,很可能为的也是同一件事。
她猜,陈戬一定是在绛州撞见过什么。
对面的人听到这话,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苏提点是直接受命在身,对绛州的情况,想来比秦某要更熟,这其中的细节,苏提点不知?”
苏露青抓住他的目光,直视过去,“绛州府衙认为绛州大营与乌衣巷分属两个阵营,应是水火不容,互相提防,所以才专程借着陈御史下榻院落需要保持原样的由头,将你我安排在一处院子。”
说到这里,便叹出一声,“我原以为,秦卿只是借了一层身份,却原来,秦卿做了栾司马,便也尽职尽责对绛州大营的事守口如瓶了。”
她听到他骤然加深的呼吸声,“……苏提点才应该来做这个行军司马。”
“嗯?”她挑眉。
“假道伐虢。”他回应了四个字。
听出他这是拐着弯儿的挖苦,她不以为然,只轻哂一声,“所以,那边也在盯着陈戬这件事,想从中分一杯羹。”
“邹凯这个刺史,在绛州似乎有些被动,”秦淮舟换了个话题,也算作对她那句话的默认,跟着才道,“他在议的那件事,也的确阻碍重重。”
“他到底在议什么?”
秦淮舟先她很久就离京前往绛州,在借用栾定钦身份之前,应该也已经在绛州一带微服过一段日子,不说对绛州事务全然了解,只从绛州百姓日常所谈之事中,应该也听到些事情。
“年后不久,州学失火,不少寝院在大火中烧毁,学子亟需新的寝院,州学却拿不出钱来新修寝院,此事上报府衙,邹凯从中调度,打起了让绛州商户出资的主意。”
苏露青听着这话,缓缓点头,“商户出资,博一个名声,将来与府衙往来做事,也会便捷许多,商户多半愿意配合,这里面会出什么阻碍?”
“襄王听闻州学失火的事,大为痛惜,愿意将自己的别院献出,用作学子寝院,因着州学本就为不知将这些学子暂时安置在何处而忧心,襄王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如今这些学子都被安顿在别院之内。”
苏露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襄王惜才,借了别院出来,学子便有了着落,等州学拿到捐物,也能尽快开工新修寝院,算是一举两得。”
“襄王同时还请了几位名家大儒到别院,为学子解惑。”
“嗯,大儒难得,州学虽有博士,助教,但平日里若能再多接触些名士,也是一件好事。”
“邹凯也叫来市令,将此事传达下去,但,”秦淮舟说到这里,顿了顿,“以往积极响应的大商户,却都以资金紧缺为由,拒绝了。”
“全都拒绝了?”苏露青问。
秦淮舟点点头,“不错,理由虽不同,但意思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无法拿出钱来。府衙拨款有定例,一时之间也无法垫付,没有商户捐钱,寝院无法如期动工,学子留在别院,渐渐就有风声传出,他们不打算再回州学,而是想留在别院,进襄王的私学。”
这就是个大问题,州学私学虽然都有取士,但在这些学子入朝为官以后,初时会按同乡、同窗划分阵营,如果有一批新科进士出自襄王私学,总会引人深思。
她听完这些,看着秦淮舟,似笑非笑,“对襄王所为这么了解,看来秦卿来绛州,真是在查襄王。”
秦淮舟反驳一声,“我说的是邹凯。”
“其实,我还是想不通啊,”她托腮看着对面的人,“你我在绛州的目标,并非同一个,既然目标不同,做的事就也不同,秦卿何故还要对我这般严防死守呢?”
“苏卿既如此说,那秦某也有一事想要请教。”
苏露青心中下意识戒备起来,面上只是自然的笑笑,“什么事,竟能让秦卿用上‘请教’二字?”
秦淮舟声如击玉,因着是暗夜私语,他压住些语调,像蒙于暗处,只隐隐透出润色,“绛州探事司意图谋害乌衣巷的提点乌衣使,如今绛州站在顶上的,一个刺史、一个藩王,至于分司背后站着的那个人,会是邹凯么?”
她没有出言回答,只仍定定地打量他。
屋内一直没有点灯,窗外月色与廊下灯火一起照进窗子,却并不能完全照到他们这边,于是就只能照亮一半侧脸。
当他不动的时候,光亮落在他大半张脸上,能清晰的看到面上神情,是与平时无异的心怀朝野,清贵出尘;
而如果他微微侧过头,像现在这样,大半面容全都隐在暗色里,眼眸也微垂下去,睫羽遮住眸光,能看清楚的,就只余下一个漂亮的轮廓。
至于轮廓之下,是暗流涌动,讳莫如深。
不能不防。
她于是长长叹出一声,“这可怎么办呀……”
都到绛州了,她与他明里暗里查的似乎还是同一个目标。
线索重重纠缠,又要考验各自的眼疾手快了。
隔天邹凯终于露面。
先是对昨日之事表示歉意,又问二人到绛州以后可有水土不服之处,绛州吃食可还胃口,等等诸如此类琐事,二人大致应答一番,稍作寒暄。
然后便进入正题。
“陈御史之事,事发突然,给我等一个措手不及,绛州上下骤闻此噩耗,惶恐万分,唯有立即上表请罪……”
邹凯沉痛的叹了一声,“邹某知道此事定会引来京中过问,所有物证都妥善保存,便是薛参军他们都不能随意拿取。如今,陈御史之物都还完好的保留在他曾下榻的院落,两位府君若要查看,尽可到那院落中去。”
“既然陈御史之物都在院中好好保存,这就不急了,”苏露青将昨天说过的话,向着邹凯重申一遍,“绛州送往京中的急递,我已经看过,急递之中只秉明此件噩耗,却并未言明陈御史是如何遇害,不知邹刺史可否相告?”
邹凯连连点头,“是,当时情况紧急,只想着先将此事上报朝廷,再行定论,陈御史是被人持刀杀害,我等发现的时候,陈御史已然不治身亡了。”
“陈御史是在府衙遇害的?”苏露青问。
“啊不,不不,没有……”
邹凯连忙摇头,“是在绛州城外,陈御史那天本就打算收拾行囊回京复命,但不知为何又独自出城,到天黑都没有回来,我本来想找陈御史再谈些事情,见状差人去寻,然后,唉……一直到第二天,才有人在城外发现陈御史的尸身。”
苏露青:“不知陈御史的尸身如今在何处?可否让我去查看一番?”
秦淮舟跟在后面接了一句,“正好,栾某见惯了刀刃伤,也打算看看,会是何人出的手。”
苏露青不着痕迹瞥他一眼,这人装起栾定钦来,真是丝毫不见他本来的模样。
邹凯看了一眼薛铭,薛铭立即上前道,“府君,陈御史的尸身暂时停在土地祠。”
“去看看,”邹凯当先带路,“二位府君,请。”
尸身停放多日,虽是冬日,但也已经腐坏。
仵作验尸的结果是致命伤在后心,凶手是从背后偷袭,一刀致命。
苏露青揭开蒙在尸身上的布,死者身上穿着官服,上面沾着不少尘土,翻到背面,果然看到后心一处被刀刃割裂的刀口,周围洇开的血迹已经发黑。
她伸手在刀口附近探了探,余光里瞥见秦淮舟也在一旁仔细观看尸身,不由得让开一点位置,看向他。
“栾司马也来看看吧,这刀伤会是何人所为?”
秦淮舟迈步上前,同样在刀口处看了看,没有立刻回答。
只说,“入刀处,倒是整齐。”
“是啊,”邹凯在旁边跟着道,“可见下手之人极是干脆,出手力道也重,我想,能有这种力气的,像是寻仇。”
苏露青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闻言看向邹凯,“陈御史初来绛州,会做出什么事,才会结上仇家?”
“邹某也只是推测,毕竟陈御史做的都是分内之事,按说不该如此……唉,如今两位府君都在,此事还得多多倚仗两位府君。”
苏露青笑出一声,“好说,有栾司马在此坐镇,定能叫凶徒自投罗网。”
秦淮舟见招拆招,“苏提点谬赞,栾某不过一点雕虫小技,以乌衣巷办案的经验,此案还得多多仰仗苏提点才是。”
见两人话里有话,薛铭暗中与邹凯投去一道目光:
(府君,他们果然不和,此事应该稳了!)
在邹凯几人不曾察觉处,苏露青同样与秦淮舟对视一眼。
(想拿线索,各凭本事。)
(……多多指教。)
第56章 第56章
查看过陈戬的尸身,邹凯将发现陈戬尸身的事讲过一遍以后,便问道,“这里气味难闻,二位府君若是查看好了,不妨随下官一道往陈御史下榻的院落去看看?”
苏露青查看过这具尸体,点点头,“也好,劳烦邹刺史带路。”
从土地祠出来,一行人再次回到三堂,西边的院子都是安排给外来官员暂时下榻的,陈戬暂住的屋子在最西侧,挨着通往后花园的长廊。
苏露青走在廊下,顺势往后花园处瞥去一眼。
邹凯见状,便道,“不怕苏提点笑话,这后花园已有多年未曾打理,如今里面除了些野花野果,其它的大概都已经荒废了。”
苏露青闻言似是奇怪,“这是为何?”
“这个……”邹凯看了看天色。
这会儿阳光正好,暖阳照到廊下,与廊下阴凉处切割开一条分明的界限,光下有细小的尘粒飞舞。
或许是这耀目的光亮给了他继续往下说的勇气,邹凯放慢了步子,等在苏露青身侧,又压低了一点声音,“绛州这边的怪事,苏提点应该也都知道,后花园的荒废其实和这两三年发生的怪事有关。”
苏露青听到这话,便想到绛州一带法曹联名上书请罪的事来。
但人犯失踪的地方并不是府衙,这和后花园的荒废会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便也不动声色问出来。
“此事若只是发生一次,倒有诸多说法可以解释,但在两三年内接连发生,子不语怪力乱神……事发以后,办案的法曹去后花园散心,经常白日见鬼,一直说,那些失踪的人犯就在后花园中!”
邹凯说着说着,开始觉得背后发凉,他下意识扭头看一眼,发现自己正走在背对着通往后花园角门的位置,连忙快走了几步,错开那个位置。
然后才继续往下说,“此事听上去实在匪夷所思,但法曹却坚信不疑,有好几次,都有衙差看到法曹丢魂儿似的从后花园跑出来。再后来,府衙之内也开始出现怪事,凡是去过后花园的,第二天清早醒来,都发现身下不是自己的床榻……”
邹凯边说边走,快到陈戬的屋子时也没有留意,忽听薛铭在一旁咳嗽一声,这才打断了他的话。
见苏露青还在等着自己往下说,他也咳了两声,先把人往里面让,“陈御史的屋子就是这里了,苏提点,栾司马,二位府君尽管查看。”
苏露青进屋时往邹凯、薛铭二人那边悄然扫去一眼。
这两人虽然看上去是刺史和属官参军事的*关系,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薛铭才是两人中占主导的那个。
陈戬的屋子还维持着他离开之前的样子,邹凯、薛铭二人随后跟进来,在一个不太碍事的地方站住。
薛铭向着二人道,“这屋子里的,便是陈御史来绛州时所有的东西了,多日不曾打扫过,屋内有些灰尘,二位府君勿怪。”
“无妨,”秦淮舟已经在屋内翻看起来,“这点儿灰尘,还赶不上边关一日的风沙呢。”
说着话,目光有意无意扫向薛铭,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砚台,举在眼前,随意看了看砚台四角,对苏露青道,“苏提点,栾某是个粗人,翻找东西时,难免会磕磕碰碰,不介意吧?”
苏露青正翻开一本倒扣放在桌边的书,闻言瞥他一眼,“无妨。”
“有苏提点这句话,栾某就放心了。”
秦淮舟继续保持着大开大合翻找东西的状态,将屋子里的东西拿起来,动静不小的放下去,反复循环。
两人同时来到柜子前。
府衙里的柜子,年头都比较长,又疏于养护,拉开柜门时,柜门经常会卡在两头的轨道上,过程中连带着就发出一些“碦嗒碦嗒”的声响。
苏露青从中间的格子里取出一只小些的布包,打开,里面是还没用过的文房四宝。
秦淮舟的声音借着噪音的掩护,低低地落在她耳边,“这里未必是陈戬住过的屋子,灰尘太大,东西上却很干净。”
“不错,”苏露青借着拿出那只小布包的动作,翻了一下手,指腹朝上,上面沾着刚刚抹下来的灰尘,“柜子里面也有积灰,”说话间,她再快速将布包底面冲上,“这里沾灰,上面倒是干净的。”
秦淮舟余光里看到薛铭往他们这边走来,直接一个使力,将卡住的柜门彻底拉到一旁,跟着探手往里面也拿出一只包袱。
继续压低声音,快速道,“上面的也一样,都是后被放进来的。”
秦淮舟拿出来的那只包袱里面装着日常衣物,他拿起一件,展开看了看,转头问薛铭,“陈御史平日里都穿着官服吗?”
薛铭摇摇头,“陈御史除了来绛州传旨的那天穿着官服,之后穿的都是便装。”
苏露青转头看向他,“那他出城那日,穿的是什么?”
“也是便——”
邹凯忽然清了清嗓子,因着声音有些突兀,他又咳嗽几声,才有些歉意的对两人道,“这屋子里久未打扫,灰尘实在太大,嗓子有些干。”
被他这么一打岔,薛铭刚刚的回答顺势就断了。
这会儿重新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接着说道,“陈御史出城那日,穿的是官服,衙差见到以后,只当是陈御史要去哪里巡查,便也没有太过关注。”
说到这里,薛铭再次叹了一声,“唉,没想到就是那日,陈御史竟然遭了毒手,而凶徒却至今逍遥法外。”
“看这陈御史也是个简朴的人,”秦淮舟重新看回手中拿的衣服,“这几套衣服,看着也是反复浆洗过多次。”
邹凯颇为感慨,“是啊,陈御史为人简朴,一心为公,偏生这样的好官却平白丢了性命。”
之后苏露青陆续在屋内检查过一番,东西都是些日用之物,屋内器具有些灰尘大,有些只有一层浅浅的薄灰,她猜测有些东西是这屋子里本来就有的,还有些是从陈戬真正的下榻处搬来的。
屋内查过一遍,邹凯上前询问,“不知二位府君可有什么收获?若有什么需要重点收整的东西,我这边叫人来收拾?”
“不必,”苏露青说,“这些东西看上去并无不同,且继续放在这里,若有什么要查的,我会再来查看。”
“好,那就听苏提点的。”
“我倒是觉得——”秦淮舟突然出声,不过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了顿。
邹凯连忙问道,“栾司马的意思是?”
苏露青也直起身,往他这边看过来。
秦淮舟随手把刚刚在书架上拿起的书拍回原处,震起一片飞灰。
他抬手在身前挥了两下,才接着刚刚的话说,“可以再派两个人守在此处,免得走漏风声,给了那凶徒机会。”
邹凯连连点头,“栾司马提醒的有理,薛参军,”他对薛铭道,“一会儿叫两个人来,就守在此处。”
薛铭拱拱手,应道,“是。”
接连查看过陈戬的尸身还有住过的屋子,天色已然不早。
邹凯专门安排了一场接风宴,席间整个府衙的官员胥吏都在其中,一顿饭吃的是其乐融融。
散席后,二人在衙差的引路下,回到客房。
苏露青透过窗子看到那几个衙差依然和前一晚一样,轮流值守在院外。
回想白日里在绛州府衙走过的路线,她所在的客院是在西侧第一间,邹凯引她进入的陈戬屋子是在最西侧,两处地方一头一尾,中间的空屋每一间都有可能是陈戬居所,要探查起来并不是易事。
而且秦淮舟还专门提醒过邹凯,要在白日里的那间屋子前再放两个衙差守着,无疑又增添了些许阻碍。
对于这件事,秦淮舟的回答是:
“与其被动承受,不如主动出击。”
然后他看着她身上不知何时准备的一身劲装,问,“你打算出去?”
跟着看一眼院外,“那些人还守在外面,即使他们中途有轮值,但这么近的距离,还是会引人察觉吧。”
苏露青在桌边稳稳当当的坐着,似笑非笑看着他,“如果秦卿愿意帮忙……”
“夜深了,我准备歇了。”
似是知道他会回绝,苏露青转而问道,“你可知道,白日里在去陈戬那间屋子之前,邹凯都和我说了什么?”
当时他们两个隔了很远,秦淮舟始终走在前面,即使听到后面的人似在低声交谈,也没有回身加入其中。
现在回想起来,在廊下的那一段路上,邹凯的确是对她说了许多话,甚至如果不是薛铭后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他们还会再说上一阵子。
此时再看她眼中的神色,似是笃定他一定会感兴趣,目光里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写着“你问我就告诉你”。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顺了她的意,开口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
苏露青放缓了语速,借着窗边光亮,盯住他的眼睛,“后花园,有鬼。”
秦淮舟有些意外,随即想到什么,问,“有鬼?是当初乌衣巷闹过的那种鬼?”
啧。
苏露青毫不掩饰的白了他一眼。
都这个时候了,这人竟还翻出旧事来。
“总之就是有鬼,至于究竟是什么鬼,他没说完就被薛铭打断了,”苏露青往后花园的方向示意一眼,“而且……查完陈戬的屋子,秦侯就不好奇,陈戬究竟被安排在了何处?”
这也是秦淮舟一直在想的。
白日里看过的那间屋子,看上去是一副原封不动的样子,但东西大多都是从别处搬来,如果不是为了掩盖什么,邹凯等人何至于费这么大的功夫?
“还有,”又听苏露青说,“陈戬是奉命到绛州巡查的监察御史,巡查结束以后,他会将此间诸事写成奏疏,快马急递进京。”
她说着话,下意识向前倾身,搭在桌沿儿的手臂不慎磕碰到桌角,她猛然“嘶”了一声,又撤身回去。
秦淮舟注意到她的变化,跟着想到她之前重伤的模样,“你伤还没好——”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已经被她截断,“六百里急递,从绛州到长安,不过一日光景,邹凯说陈戬正准备回京复命,算算日子,这份奏疏应该已经递送出去,但京中并未收到奏疏,只收到了绛州发来的请罪奏疏。”
秦淮舟顺着这话往下想了想,点点头,“奏疏可能是被人截下,也可能还没来得及送出,如果是后者,那么在陈戬的屋内,就一定会有一份写好的奏疏。”
苏露青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一眼衙差值守的情况。
接着说道,“但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陈戬的屋子都有假,邹凯之前故意说的那些话,还有薛铭突然打断他说那些话的时机,都像在故意引导一件事——”
秦淮舟跟着道,“他们想将凶徒往鬼的身上引。”
她回身看向他,笑道,“这鬼在后花园盘桓了两三年,鬼力惊人,听说只要去过一次后花园,第二天清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不在房中,这么好的理由,不用用,可惜了。”
秦淮舟坐在桌边没动,只目光里带着审视,“你若是想去后花园,大可就穿着今日那一身。”
她张口就来,“后花园疏于打理,说不准树枝杂草有多碍事,我本就有伤在身,谨慎些有何不可?”
听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透露动机了。
秦淮舟对那处后花园本也有些好奇,想要探一探究竟,便也没再坚持追问,起身整理了整理衣襟,推门出去。
苏露青等他走到院门口,与那几名衙差交谈的间隙,悄然翻过院墙,往后花园行去。
角门上了锁,但看着并未完全锁死,只要轻轻扳动锁孔就能将锁打开。
身后隐隐透出光亮,静夜里衙差的声音还算清晰,“栾司马,后花园真的去不得啊!”
秦淮舟的声音很快也传来,一副不信邪的样子,“如何去不得?”
“那里、那里真有鬼,轻易招惹不得啊!夜深了,栾司马还是快请回吧。”
“本将与车冉蛮子拼杀时,刀下亡魂也有无数,照样吃得香睡得着,从不怕半夜鬼叫门,就算那园子里真有鬼,来找本将就是。你们回去吧,我今晚有些睡不着,随便走走,走累了就回去了。”
“这……唉,还请栾司马千万小心……”
衙差们拦不住,眼睁睁看着秦淮舟掰开锁头,从角门进入后花园。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为首的衙差立即对其他人说,“快!快去禀报刺史!”
这时候,苏露青已经进入园中了。
周围没有灯火,园子里漆黑一片,她听到角门那边传来的脚步声,知道是秦淮舟也进来了。
月色照在四周,隐约看清周围景象。
的确是许久不曾打理过,树木毫无章法的生长,树枝向四周延伸,与另一边挨得近的其它树枝相互倾轧,好在冬日里树叶都已经掉光,月色得以从那些枝丫的间隙中流淌下来,影子在朦胧月色下显得模糊。
当两道影子距离越来越近时,秦淮舟也走到了她近前。
“这里似乎并无特别之处。”
她不置可否,“是不是特别,总要深入其中,多看看。”
州府府衙的后花园还算大,适应了月色以后,行走在其中,也还算顺利。
这处后花园与其它各处的园子都差不多,山石花木小桥流水,依稀能看出当年打理仔细的景象。
苏露青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观察秦淮舟,见他的确是在认真探查后花园,便放慢了些脚步,悄然落在后面。
然后借着这一带花木的遮掩,循着一个方向折到另一边,那里是府衙的院墙,从这里出去,是一条暗巷,即便是城中巡视衙差,也甚少会往这边走。
她取下挂在腰后的绳索,往高墙上抛去,抓钩勾住墙头,她借力翻上去,再顺着另一边溜下来,整个过程又快又静,身上的夜行衣隐在夜幕里,天然与夜色融为一体,顺利隐匿行迹。
然后她按照事先摸清的路线,往绛州的探事司而去。
这个时辰,整座绛州城都沉入夜幕里。
探事司内,周胜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推开房门。
值夜的亲事官听到动静,立即赶来,“周亲事?”
“绛州府衙那边还没消息来吗?”
亲事官摇摇头,“还没有,应该是还没等到时机,我们的人一直守在府衙一带,若有紧急情况,那边也会放出信号弹提醒我们。”
“她活着进了府衙,对司中就是威胁,这几日盯紧驿使,别漏放任何消息。”
“是。”
“还有,催着那边些,尽快把人引去后花园,她身上也带着伤,这几日最是好下手的时候,再耽搁几日,被她找到机会反扑,那时候可说什么都晚了。”
“周亲事放心,事情走到这一步,只有她死了,我们才算高枕无忧,更何况她那日还杀了我们不少兄弟,这笔账,总要和她算。”
周胜一摆手,“司中也加强戒备,别走漏了风声。”
“是。”
值夜的亲事官听从吩咐行事,周胜站在院中,又吹了一会儿冷风。
忽然,他觉得周围不太对劲,似乎……太安静了。
“关炼?万光?”他迈步往前面去,喊着亲事官的名字。
无人回应。
“贾通?”
院内只有风声,在风声之外,他忽然听到一声闷响。
“扑通。”
很干脆的一道声响,像躯体砸在地上会发出的。
他立即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冷月幽烛下,一人站在那里,周身带着肃杀之气,眸光被灯火照亮,轻而易举盯住他。
那种眼神,是盯住猎物观察猎物反应的玩味。
在她脚边扑倒着一个人,正是刚刚听从他的吩咐,准备再去传信的关炼。
周胜只觉得不可思议,“你如何出得来?”
说话间,他四下搜寻着趁手的东西。
然而对面不远的人缓缓抬起手,勾动**扳机,一箭射出。
角度刁钻,弩速奇快,箭至以后,她满是玩味的声音才传来,落在他耳边。
“当然是出来,杀你啊。”
看到周胜和之前那些人一样扑倒在地,苏露青走过去。
那支箭正中他咽喉,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她对上周胜几乎要鼓出来的眼睛,又笑了一下。
等人死透,她将这处院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漏下活口,径直奔向周胜的屋子。
周胜安排在府衙的那几个亲事官没那么快回来,她在心中算了算人数,留在外面的大概还有三人。
三个人,轻易就能逐个击破。
这一番诛杀叛徒,她原本的伤也被牵扯到,等进了周胜的屋子,她先找出些伤药来,简单处理过,然后目光落在桌案,看到上面刚写了一半的密信。
是要送至长安乌衣巷的,内容与她有关。
说她在绛州突然恶疾,不治而亡,因恶疾像疫病,尸身不敢保存,故而就地焚烧。
后半段虽然还没写,但按常理来推测,应该是些自责请罪的内容。
看完信,她随手将这封写了一半的密信烧掉,继续搜寻其它书信。
周胜房中的东西很少,信件更是一概不留,她在屋内逗留一阵,一无所获。
便又走回周胜的尸身边上,从他怀中摸到一个药瓶。
瓶中空空,但闻着气味有些熟悉,像是之前查何璞时,发现的何璞的药瓶。
她心中一动,又走到其他几个亲事官尸身旁,从中搜出了相同的药瓶。
之前她猜测这药瓶里装的是何胥吃过的那种救命灵药,如今这种药又出现在了绛州,只是不知是源头,还是人为流通到这里的。
不管怎么说,都是收获。
她趁着夜色尚深,原路折回府衙。
顺手将埋伏在府衙附近的那三个亲事官,射杀了两个半。
专门留下的活口被她拖到暗巷,正要继续问话,忽见暗巷尽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只得先将那活口敲晕,藏进被风处,然后迎着那身影走去。
两人一碰面,她假作意外,“真巧。”
“不巧,”秦淮舟说,“我是来堵你的。”
第57章 第57章
“堵我?”
苏露青站在原地没动,只以目光打量他。
绛州府衙的后花园,占地不算小,里面又杂草丛生,没有灯火引路的情况下,一旦走进园子深处,轻易不好脱身。
她便是算着这一点,让秦淮舟在里面多困一段时间,等她再回来时,正好可以利用这层时间差,隐去行踪。
但是现在,计划落空了。
暗巷里没有举火,月色照不甚明,她隔着夜幕看对面的人,失笑出声,“秦侯这是……打算灭口?”
秦淮舟往背风的那处角落走去,“……趁着此处没人,还有什么没处置的,我可以帮忙一起。”
“等等,”她上前拦住他,“难得见你这么主动,不过,不说清楚的话,我可不敢让你出手相助。”
秦淮舟没有正面回答,“我在后花园时,偶然听到邹凯那边传出号令,要把消息告知外面的人。算算时间,他们找不到要找的人,恐怕会往这边搜寻。”
这话正好和周胜之前的言论对上,她略略权衡一瞬,指着一个方向,对他说,“既然如此,劳烦秦卿替我到那边去,把人带来吧。”
她指的方向临近府衙大门。
看着秦淮舟远去的背影,她快步走向之前的背风处,把人拎出来,拿着一只药瓶在那人眼前晃了晃。
“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两具尸体由秦淮舟和那亲事官一人背起一具,在夜色的掩护下,带回探事司分司。
看到院内横陈的一地尸体,秦淮舟压下骤然见此情形的不适,往苏露青那边看去一眼。
这些尸体都还带有余温,只能是夜晚这段时间留下的,所以她趁夜出去,是为了清理门户?
苏露青回到院中,径直问那专门留出的活口,“如今这探事司,听命于谁?”
那亲事官对着一地死尸,心有余悸,听到这话却摇了摇头,“属下真的不知,这些事只有周亲事向我们发号施令,要怎么做,也全凭他的安排,至于再上面是谁说了算……”
他悄悄观察苏露青的神色,小心翼翼问,“此处是乌衣巷设在绛州的探查之所,听命的,自然该是乌衣巷吧……”
“你们最近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那亲事官犹豫了一下,“寻机会,暗杀苏提点……你。”
“你们在绛州府衙附近埋伏,是准备暗杀,还是两边送信儿?”
“暗杀另有人执行,我等得到的吩咐,是传递消息。”
苏露青想了想,换了个方向问,“现在探事司内共有多少亲事官?”
之前周胜意图伏杀她时,应该是把探事司内的人都召集出来,混乱中被她除掉几个,方才又逐个将院内亲事官射杀,算下来大概除掉了十几个。
周胜应该不会只在分司和府衙附近布防,或许还有人正游走在绛州城中,不把这些人除掉,对她来说依然是隐患。
那亲事官在心中算了算,小心地开口,“如今还有二十七人。”
“除了留在司中,府衙外的,其他人都在哪里?”
“这……”那亲事官摇了摇头,“苏提点有所不知,其实分司早已四分五裂,周亲事虽统领整个分司,却还有人不服他,表面上看以周亲事为首,私下里大家各做各的事,我们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在何处。”
“人数。”
“啊……六个。”
苏露青心下一沉。
也就是说,还有六名亲事官不知是敌是友,
“还有两组留在城外,”那亲事官战战兢兢的补充,“苏提点,那两组人只有周亲事才能调动,所有命令也都是秘密指派,他们究竟在城外做些什么,属下实在不知,还请苏提点饶命啊……”
苏露青冷眼看着他,“不知道他们在城外做什么,那他们是何时出去的,平时又多久回来一次,你总知道吧?”
“这……”
“嗯?”
苏露青将**随意放在桌上,弩箭的方向对着那亲事官。
“属下是真的不知啊……”那亲事官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盯着**,拼命搜刮脑海中的记忆,终于搜刮到一条,“不过,那天我去向周亲事回禀,听到他问关炼城外情况如何。”
“继续说。”
“啊,我只隐约听到一点儿,说是城外不太顺利,那个人不听话,还得再逼一逼。”
“那个人?”她追问,“哪个人?”
“属下也不知道,但能让周亲事上心的,想来是个大人物吧……”
苏露青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亲事官虽然事无巨细都回答了,却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时候夜色开始变浅,天光逐渐放亮,苏露青从里面出来,见秦淮舟还在查看院中那些尸身,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走过去。
听到动静,秦淮舟回身看向她,“这些人都被凿空了一颗牙,应该是用来**,以备不测的吧?”
通常只有死士才会这么处理,但亲事官探查天下种种事端,深入险境更是家常便饭,其中自然而然也包括做些死士才会做的事。
苏露青闻言不置可否,绕到他另一边,看院中摆得齐整的尸身。
然后才半真半假的感慨道,“秦侯观察的还真是细致。”
跟着转移话题,“如何,这些东西都查看仔细了?”
“你可也有……”
“哎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苏露青再开口时,恰好就叠在秦淮舟的话音上,她神情恳切,仿佛当真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必须立刻说明,“你进后花园这么久,却迟迟不出现,那些衙差应该已经去禀告邹凯,开始寻人了吧?”
眼前夜幕已被浅光替代,从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秦淮舟微垂着目光,良久才重新抬眼,往她那边看,“那不是正好。”
“正好?”
“正好印证了后花园不可随意出入的传言,”秦淮舟转而抬头看天,天边颜色由深转浅,隐隐开始泛出鱼肚白,“即使被他们发现屋里无人,也是正常。”
苏露青点点头,“嗯,你说的有理。”
“所以,”秦淮舟再次看回她,“下一处地方,去哪里?”
这个问题,被他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口吻问出,结合此情此景,满是诡异。
苏露青视线往周胜等人的尸身上扫过,了然笑笑,“看来秦侯对线索势在必得,嘴上说是来帮忙的,其实是趁火打劫。”
“那处客院不止住了我一人,苏提点就在临屋,他们若发现我不在,自然会想到我去过后花园,那苏提点觉得,他们会不会顺便再去临屋,看看苏提点可否待在屋内?”
“用这个威胁我?”苏露青往他那边走近一步。
秦淮舟没动,语气和缓,甚至还在为她分析,“邹凯等人猜测苏提点与栾司马分属不同阵营,彼此不合且互相提防,今夜我进了后花园,他们自然会觉得,你暗中关注我的行踪,不甘落后,也随后跟进后花园。如此既能让他们继续相信自己的判断,又方便苏提点继续做事,两全其美,苏提点为何会认为,秦某是在威胁你呢?”
苏露青盯住他的眼睛,良久,笑出一声,“你说的不错,这可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既是如此,还请苏提点带路。”
“我话还没说完,”苏露青抬手止住他,“办法是两全其美,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换个词更合适。”
“苏提点的意思是?”
“一石二鸟啊,”苏露青似笑非笑地道,“看似为我着想,实则达成自己的目的,还瞒过了邹凯那几个,今日若换个人在此,恐怕被你卖了还在真心实意替你数钱呢。”
眼见着面前的人睫羽微颤,神色里蒙上一层叹息,她疑心自己看错了,捉住那一缕目光细看,里面的叹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惯的从容平静。
“苏提点误会了,秦某没有此意。”
“啊……苏提点,”先前那亲事官悄悄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见苏露青回头,先表一波忠心,“苏提点放心,今夜之事,属下绝不会外漏一个字,否则就天打雷劈!”
然后接着秉道,“后院的坑已经挖好了,苏提点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属下这就先把周亲事等人……呃,葬进去?”
苏露青点点头,等他开始拖走周胜的尸体时,她问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高吉。”
……
清早城门开启,除了赶着进城的人以外,也有赶着出城的。
两人藏身在一辆拉货牛车里出城,经过一片田地,才双双下车。
这时候田间都还闲着,田边的屋子偶尔会冒起一丛烟火,更多的都是四面漏风的空屋。
两人走进其中一间空屋,见里面器具简单,东边是一张简单的木头床,西边砌着灶,灶边摞了几个空碗,因着许久没人使用,墙角都结起蛛网,阳光从漏风的窗户照进来,能清晰的看到扬起的粉尘。
“就在这里了?”秦淮舟往门外看了看。
外面少有人迹,即使有人经过,也不曾往这边望来几眼。
“这里不错,适合去过后花园的人会醒来的地方。”
之后就是虚张声势的偶然发现。
当府衙的衙差满是惊慌的赶来时,苏露青正坐在屋内唯一的床架子上,揉着肩膀,满眼茫然。
“苏提点……你这是……?”薛铭是跟着衙差一起来的,见状先问。
“这是何处?我怎会在此?”
“这是城外的棚屋,是农人在农忙时暂时夜宿用的,”薛铭解释过后,满是紧张的又问,“敢问苏提点,昨晚可是去过什么地方?”
“昨晚?”苏露青作势回忆一番,“昨晚倒也没去什么地方,就是夜里出去走了走,好像顺路去了后花园。”
“啊呀……”薛铭脸上紧张的神色更甚,“那、那苏提点进过后花园以后,都看到了什么?”
“那园子的确荒废太久,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只在园子门口走了走,就回房去休息了,”苏露青说着话,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好生奇怪,我怎会无故到了城外?”
另一边,秦淮舟也在衙差的找寻下醒来,同样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充满茫然。
薛铭先率人将二人护送回府衙,又叫来医官,为两人把脉,确认没有大碍,才送两人回房歇息。
自己则去了邹凯的书房。
邹凯等在书房里,看到他进来,立即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人怎么突然就到城外了?中间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就没有人发现吗?”
薛铭坐到一旁,端起杯子先喝了口水,才说,“发现人不见了的时候是在夜半,后花园一共就那么大,有什么动静,这边招呼一声,那边也就听到了,但衙差都说,他们亲眼看着那位栾司马进的后花园,却没见他出来。我看这里面一定有猫腻,说不定那个时候,人就已经不在府衙了。”
“不错,这两个人先后失踪,或许是发现了什么端倪,那栾定钦先找借口离开,又被苏露青看到,暗中尾随,不过……”
邹凯面露不解,“他们竟会都到了城外,这两人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共识,总不能当真遇到了什么东西吧?”
“乌衣巷和绛州大营能有什么共识?要我说,这两人恐怕就是担心你我发现他们暗查的东西,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糊弄过去,只有用这个做法。”
薛铭说到这里,哂笑道,“他们以为这法子天衣无缝,却不知道早已被你我看穿,不过么,保险起见,还是再探探他二人的口风。”
“我想也是如此,”邹凯点点头,看向薛铭,“那就劳烦薛参军再多跑两趟。”
“我知道。”薛铭起身,径直离开。
……
高吉曾说,探事司还有两组由周胜单独传令的亲事官在城外。
苏露青回到屋内时,将她在城外看到的情形回想一番,觉得这其中能被如此重视的,只能是城外的那一大片农田。
加上薛铭得到消息赶来时,那种紧张不像是担心没能招待好朝廷命官以至出事,更像是担心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那间屋子既然是农人在农忙时暂时歇息的地方,周胜的那两组人,恐怕也是在这些屋子里。
农田……农田。
陈戬也是在城外被发现遇害的,那片地方,也会走到农田。
正想着,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苏提点,我是薛铭,不知苏提点可方便再说几句话?”
“是薛参军啊,进来吧。”
苏露青坐在桌边,看到薛铭走进来,示意他坐下。
“这个时候来叨扰,还请苏提点莫要怪罪,”薛铭又告一声罪,直接进入正题,“今早发生的事,实在蹊跷,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应该再与苏提点细说一番,如此也好防患于未然。”
苏露青奇道,“这是为何?”
“不知苏提点可还记得,这后花园不太平的传言?”
见薛铭主动提起,她顺理成章接着话题说道,“先前查看陈御史房中时,曾听邹刺史偶然提到一些,我虽心中惊愕*,但这等鬼力乱神之说,我信,却也不是尽信。”
“苏提点说得是,”薛铭点点头,然而他面色逐渐凝重,跟着道,“但后花园奇诡之事,是真的。”
“……当年第一次发现不对时,是绛州丢了人犯,当时法曹百思不得其解,在城中追查多日无果以后,法曹在后花园散心,偶然小憩一会儿,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我等都再也没有看到他,事后还是巡街的衙差在水渠边上发现的他。”
“……从那时候开始,后花园就好像被人下了诅咒,凡是有人进去,都会无故失踪,再在第二天出现在城里城外任何地方。”
“……有些发现的近的,还能第一时间唤起,有些远的,或是在城外山中,或是在城外田间地头,周围少有人往,若再赶上寒冬腊月,就算没被冻死,也要被冻去半条命!”
“邹刺史无奈下令,封住后花园,也不再有人入园打理,这后花园就这般荒废了,一直到陈御史到来之前,那里都不曾再有人进去过。”
苏露青听出他这段话的重点,重复了一声,“陈御史?”
“正是,”薛铭的神情依然严肃,“陈御史的屋子距离后花园太近,因着后花园久已无人出入,我等也忘了将这件事同陈御史说明,所以当我等看到陈御史从后花园出来时,十分惊讶。”
“那之后,你们可有提醒过他?”
薛铭苦笑一声,“之后的事,苏提点应该就已经知道了,我等原打算白日里仔细同陈御史说明其中怪事,但陈御史却又出城去了,我等见他去过后花园却安然无恙,以为这怪事算是破了,便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陈御史这一出去,竟是凶多吉少。如今想来,还是我等疏忽所致……”
“此案尚未查清,薛参军不要如此下定论,”苏露青看向薛铭,“薛参军方才说了这么多,又全都与后花园相关,可是觉得这后花园当真还有问题,担心再有人受其干扰?”
薛铭点点头,“正是,陈御史遇害距离如今也没过多少时日,两位府君却也同时遇上了这桩怪事,万幸两位府君安然无恙,否则,我等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向朝廷请罪。”
苏露青长叹一声,“薛参军既然说到这里,那么,有件事,我也不瞒着薛参军了。”
薛铭心中一动,面上依然神情如常,“不知苏提点所说的是……?”
“昨夜我去后花园,并非是我本意,而是,”苏露青不动声色观察着薛铭的反应,压低了声音,“而是因为,我发觉那位栾司马行事鬼祟,这才跟在他身后,一探究竟。”
薛铭一脸愕然,“不知苏提点看到了什么?”
苏露青再次压低了声音,“说来也是奇怪,我与这位栾司马的屋子离着近,偶尔会听到一些那边屋里传出的声音,昨晚散席以后,院中极静,我正要歇息,忽然听到那边似有交谈声,开始我只当是邹刺史或是薛参军你在,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栾司马称呼的那个人,竟是陈御史。”
“什么?”薛铭大惊失色。
“正是因此,我才暗中关注那边的动静,听到栾司马出门的声音,便也悄然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后花园。”
“之后呢?苏提点可在后花园看到了什么?”
“之后,唉……”苏露青遗憾的摇摇头,“之后我也不知为何,再有意识的时候,竟到了城外那间屋子了。”
这番对话明显出乎薛铭意料,之后薛铭匆匆结束了话题,又同她告了一声罪。
她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薛铭又去寻秦淮舟相谈了。
也不知道这两人在屋内又说了些什么,总之,薛铭从另一间屋子出来时,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变得更不好了。
“你又和他说什么了?”
当晚,苏露青照例潜进秦淮舟那边,开门见山。
“这还要先问一问苏提点,”对于她如入无人之境般的行径,秦淮舟照单全收,看到她在桌边坐下,才将她刚刚的问题,反问给她,“苏提点都和他说过什么?”
“也没说什么,”苏露青单手托腮,笑得不怀好意,“不过是把陈御史和栾司马扯上了一点关系,你呢?又往我头上泼了什么脏水?”
暗室里,有人呼吸重了重,似是叹出一口气,“……不过是把苏提点说过的话,换个身份又说了一遍。”
当薛铭听说他是因为看到苏露青和陈戬一同去了后花园,心中骇然,这才跟上去一探究竟时,薛铭的脸色顿时就白了。
苏露青见状,笃定道,“看来,你也想到了。”
秦淮舟缓声道,“陈戬之死疑点颇深,邹凯等人拖了一日才让你我看到陈戬的尸身,可见尸身也有问题。还有分司那边,若不是有牵扯,何至于将亲事官派到州府府衙附近,还……”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似是在考虑应该如何开口。
“还什么?”
听他说话说到一半,苏露青有些烦躁。
秦淮舟接着道,“……昨夜我已将分司那些尸身都查看过一遍,那些人看起来与死士无异,你留下的那个高吉,想来也是一样。如今他是敌是友尚不能完全定论,如果他反咬一口,又不愿暴露背后之人,也许会咬破毒囊自尽。”
苏露青点点头,“是啊,然后呢?”
“所有的亲事官,都会有这种后路?”
“怎么?秦侯对这条路,感兴趣?”
睫羽颤了颤,在眉眼间落下一片暗影,“不感兴趣。”
今晚天边挂着残月,残月浅浅一弯,月色稀微,只堪堪落在窗棂。
屋内的两人各坐一边,因这话题突然的停顿,屋内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儿,苏露青起身准备离开,手刚刚扶到门边,忽听身后再次传来相似的问题,“那你……”
她回身,身影隐在暗色里,“这么好奇呀?”
第58章 第58章
视线在昏暗中与他相对,“等有那条后路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说着,她手上稍一使力,准备打开门。
秦淮舟的话音忽地又从身后传来,“你是乌衣巷的提点乌衣使,又是有策勋的云骑尉,是朝廷命官。”
一般的朝廷命官当然不用干死士的活儿,她大概听出他是在提醒她,她有得是后路,不过……
她再次回身,语气颇有感慨,“陈戬也是朝廷命官,奉旨巡查如天子亲临,你可看到他的下场了?”
桌边的人顿了一顿,似是在想应该怎么反驳。
她说到这里,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折回来,问秦淮舟,“栾定钦奉旨到绛州大营任行军司马,按例应有掌军籍符伍、号令印信之权,眼下你能从绛州大营调动多少人?”
两个话题跳跃过快,秦淮舟微微有些怔愣。
他将这话在心中又反应一遍,眉头立即跟着皱起,“调动兵马,须有明确指令,否则即使有兵符,也是私调兵马视同谋反的重罪。”
她没有接这句话,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用了栾定钦的身份,那栾定钦现在用的,是谁的身份?”
跟着提前堵住秦淮舟可能搪塞的话,“不会是你的,你若能光明正大出现在绛州,怎会借用他人身份做掩饰?”
秦淮舟果然被堵住话头,他垂眸看向别处,半晌才道,“苏提点所问之事,应该与陈戬一案无关吧。”
“如何无关?”
苏露青重新坐回桌边,这次没有和他对坐,而是就坐在与他相近的位置上。
声音依然压的极低,时不时关注着外面的动静,“此案从案发到现在,疑点重重。邹凯等人更是动机不纯,与已经叛变的绛州分司联手。他们可以联合周胜对付我,难道就不会再联合别的什么人,对付你……栾定钦?”
“你说得不错,这一点,我也在想。”
“如今你我同在绛州,眼下查的么,又是同一桩案子,何不暂时摒弃前嫌,剑指一处?”
苏露青说到这里,打量他的反应,接着提起昨夜的事,“分司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那些人有什么问题,不用我说你也看得出来,我可是诚意十足,连底都透了。你呢?意下如何?”
她难得主动一次,然而秦淮舟并不领情。
语气和缓,拒绝的话却说得干脆,“君子之约,不随机而变,苏提点既然事先说过各凭本事,像方才这样的随意之语,还是不要再提才是。”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隔日苏露青起了个大早,直奔土地祠。
路上遇到薛铭,听到她要继续查看陈戬的尸身,便问了一声,“苏提点可要寻来仵作,一同查验?”
“不必,”苏露青想了想,问,“可否劳烦薛参军,把最先发现陈戬的衙差叫来?我有些话要问。”
薛铭点点头,“这自然可以。”
苏露青见他今日穿的又是官服,多问了一声,“府衙今日是有要事商议吗?”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薛铭答,“都是些之前在议的事,苏提点也知道的,有些事并非当场就能拍板定下,总是需要时间多商讨一二。”
苏露青点点头,“不知邹刺史那日议了一整日的事情,可解决了?”
“啊……那件事差不多已有定论,多谢苏提点关心,”薛铭看了看天色,拱拱手,“我还要去前面接人,先失陪了。”
“薛参军请便。”
薛铭离开后不久,一名叫孙伏的衙差来到土地祠,表示自己就是第一个发现陈戬尸身的人。
“……当时是清早,我告假回家探望老父,经过一片农田的时候,看到一个绿衣服的人躺在田埂上,我连忙过去查看,然后就看到了趴在地上的陈御史。”
苏露青看着面前停放的陈戬尸身,这身官服污泥遍布,的确是在田间摸爬滚打过的模样,接着问,“当时你还看到了什么?”
“一身的血,到处都是血,人早没气儿了,我吓得马上回去报信儿,晚上睡觉还做噩梦的!”
“地上也有血迹?”
“是啊是啊,我估摸着,陈御史可能临死前还挣扎了一会儿,这凶徒实在可恶,下手忒毒!”
孙伏说着话,见苏露青还在查验尸身,犹豫片刻,还是补了一句,“苏提点若能将那凶徒抓捕归案,陈御史泉下有知,应该会很开心吧。”
“陈御史到绛州时,经常在府衙之中吗?”苏露青转而问他。
“……也不常在府衙,倒是经常出城,有时候一出就是一天,到晚上都不回来。一开始薛参军还急着派人去寻,后来次数多了,看陈御史不在客院,就知道他肯定又出城去了。”
“陈御史不常在城中?”
“差不多,陈御史这个人挺奇怪的,不像其他来巡查的御史,总是和州府的官员待在一处议事,他就喜欢往外跑,每次回来,都给自己弄的灰头土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户农人呢。”
原来如此。
苏露青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孙伏得令,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她正打算回头去看,便听到秦淮舟的声音跟着响起,“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她继续忙着手里的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带着羊肠手套的手顺着尸体后心衣物的裂口,一层一层将衣服剥离,最外面那件几乎没有什么粘连,轻轻一揭就揭开。
里面越靠近皮肉,裂帛处与伤处粘的越紧,她试探几次之后,大致摸清情况,重新将尸体翻回正面。
想了想,这才对来人开口道,“过来帮忙。”
包裹住尸体的衣服被剥离掉,在能看出本来皮肉的地方,泛着赤紫色,偶尔也能在一些还算完好的皮肤上,看到一些残留的紫色水痕。
秦淮舟下意识又去看尸体的脸,嘴和眼睛都是张开的,像是因突然被刺露出的惊讶,但又不完全像。
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接着问道,“可是还有什么发现?”
苏露青这时候才再次往他身上,投去一眼,“想知道?”
她眼中的讥诮实在太过明显,秦淮舟想装作不知都难。
只得轻咳一声,“还请苏提点赐教。”
“没什么赐教不赐教的,”苏露青轻哂,“虽说也有些发现,不过,”她话锋一转,笑看向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眼见对面的人再次沉默下去,她继续绕着尸身检查一圈,心中已有判断。
从土地祠出来,秦淮舟与她并行,缓声说道,“你想借绛州大营的兵马,是担心陈戬一事一旦有了定论,州府的人会立即做出行动,到时无论是对真相还是对送去京中的急递,都很不利。”
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她没回应,只看着前方。
“绛州大营与州府牵扯不清,军中查陈戬,更多的是想套取还掌握在陈戬手中的东西,如今这东西或许是在邹凯等人手中,或许是在凶徒手上,但无论是在哪一方,绛州大营都不会站在代表京中的你这边。”
苏露青跟着在心中思忖:
绛州暗流涌动,但无论如何暗涌,终归都是绛州地界上的事,属于自己人提防自己人,而她这个京中派来的,一出现在绛州,就打破了这个平衡。
所以无论明里暗里,她都必然会站在整个绛州的对立面。
秦淮舟这番话,与她之前的猜测相差无几,确认过这一点,她放慢些脚步。
正巧看到薛铭带了几个人往公廨处走,两拨人遥遥打了个照面,薛铭朝着他们这边微微颔首示意一下。
“你说得有理,这里总归是绛州大营管束的地界,本使初来乍到,多有不便之处,不过么——”
说话间,薛铭已经从他们这边经过,两边话音都是寻常音量,两个胥吏的话刚巧也传过来,“……州学学子的文牒的确在府衙之内也存有一份,依着名册上的人来找,应该不会出差错。”
听起来还是在商议修缮州学寝院的事。
苏露青只稍稍分了下神,随即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自然的往下说,“陈御史之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隐去,栾司马既也是奉旨来查,何必非要将简单的事,弄得这么复杂呢?”
说到后面,便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余光里瞥到薛铭转头往这边看来,她只做不知,继续冷笑道,“我要再去陈御史的屋子查看,栾司马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秦淮舟不动声色打量一眼不远处的薛铭,仍是昂首阔步朝前走,隐隐有要超过苏露青的架势。
“巧了,我今日正好无事,也打算再看看陈御史的遗物,苏提点若是不介意,不如一同前去?”
两人似乎都在负气,走路的速度很快,带起一阵风。
“薛参军?”胥吏迟迟没见薛铭跟上,回头叫了一声。
薛铭收回目光,“嗯,你们继续。”
……
陈戬的房门前依然有值守的衙差,看到两人过来,正在打呵欠的衙差连忙闭上嘴,站得直了些。
“见过两位府君。”
秦淮舟点了点头,指指里面,“没人进去吧?”
“栾司马放心,里面没有人进过。”
“行了,我和苏提点有事要谈,你们都下去,走远点儿。”
衙差听到这话,如蒙大赦,立即离开这处地方。
等人都走了,秦淮舟往临近几处院子看去一眼,问苏露青,“苏提点打算先行?”
苏露青也没和他客气,“好啊,劳烦秦侯多在此处周旋。”
说完,她推开临近的院门,走入其中。
三堂西边这几处院子都是客院,平日里用的不多,杂役也疏于打扫,一走进去只觉得灰尘漫天,看院中门窗,也是久违开启的模样。
她没多耽搁,直接往下一处院子走去。
这间屋子就在她所在院子的隔壁,看上去明显方才那两处整洁许多,陈戬单人独院,厢房简单打理过,收拾最细致的还是院中主屋,也就是陈戬真正的居所。
她推门走进去,里面有些空,但仍留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
正要细看,忽听院外有响动,听上去有很多人经过,她立即从屋内撤出,赶在那些声音更近之前,回到一开始的屋子。
听到她脚步匆匆,秦淮舟回身看向她,以眼神询问。
苏露青径直走到桌边,“那边的人出来了。”
秦淮舟会意,果然,没过多久先前被遣走的衙差也匆匆回来,随后进来的是薛铭。
“苏提点,栾司马。”
两人听到声音,转头往薛铭那边看。
“后日是花朝节,邹刺史打算请两位府君前去赏玩一番,还请两位府君赏脸同去。”
“花朝节?”苏露青笑道,“看来邹刺史也是个风雅之人。”
薛铭:“绛州的花朝节天下闻名,不单有赏花踏青,襄河两岸也都设有船只,行船赏景,岂不快哉。”
“是个好去处,”苏露青点点头,“既是邹刺史相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淮舟也道,“也好,整日里在这些事情上打转,也没转出什么名声,不如先散散心。”
薛铭见状,又补充道,“襄河最有名的一段,是在城外襄山一带,花朝时节山花烂漫,隔水相望又另有一番意趣,两位府君若是感兴趣,州府上下可陪同两位府君出城一游,共赏山水之美。”
这话的意思是,花朝节那天除了出城,还一整日都在水上。
水上行船,可动手脚之处颇多,于山中高处设伏,可以控制船一直行在弓弩的射程内。
如此依山傍水,真是适合下手的好地点。
苏露青不动声色打量薛铭,“的确更不错,不知同游者除了薛参军和邹刺史,还有哪些同僚?”
“州府属官、胥吏都会同行,苏提点若是觉得同行者太多……”
“不多,”苏露青摆摆手,意有所指,“人多热闹。”
定好了花朝节同游的行程,天色也暗下来,薛铭又听从邹凯的吩咐,邀两人共用晚膳。
席间又商谈了些陈戬来绛州以后发生的事,说到一半,邹凯更是将法曹也叫过来,与二人解惑。
因着商谈的事,一顿饭又用到很晚,等各自散去时,也快到了就寝的时辰。
苏露青回房稍作准备,便再次悄然潜进临院。
因要掩人耳目,屋内不好用火烛,只能借着稀微月色,在屋内仔细翻找。
桌案,柜子,原本放在这些地方的东西都被搬进伪装后的客房里,她蹲在桌子下,从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摸出一个纸团,借着窗边月色打开纸团,上面是拟到一半的奏疏。
逐字看去,内容与寻常的巡查内容无甚区别,但行文到后面,却似是出现滞涩,措辞接连被勾涂掉,看不清原本写在上面的是什么。
她重新将这份废弃的奏疏团成一团,握在手中。
忽听门外有微弱的声响,应是有人压着步子,小心往这边走来。
不多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谨慎的关上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误,才回身往屋内走去,从最近的一处地方开始查看。
苏露青在窗边直起身,好整以暇看那道身影。
她这边的动静,很快被来人察觉,两人的目光在暗室里相对,彼此谁都没有移开。
秦淮舟往她这边走来几步,“花朝节出游这件事,你怎么看?”
她走到桌边,坐下来,“我还以为你又要问,我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秦淮舟站在原地没动,“那,你会说吗?”
暗室里,神色都隐在黑暗中,失去月色的映照,一切都看不分明。
苏露青从他的语气里判断他的神色,又将猜测从脑海里挥开,直接略过这个问题,说起之前的事,“出游是个好提议,不过,在绛州游船,似乎是什么鸿门宴呢。”
秦淮舟思量片刻,跟着说道,“绛州大营有水师,日常会在水边操练,船坞里也停泊着艨艟,每过三五日,这些艨艟就会沿着襄河上下巡查,以防这一带的山匪水贼出没。”
苏露青听到这话,作势点点头,“既是如此,有绛州水师在侧,游船出城,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花朝节那日,艨艟不会出水。”
“你应该不是想和我探讨艨艟究竟会不会出水,”苏露青直接拆穿他,“有什么事,不如直说吧。”
“花朝游船,或许是临时起意,我想,关键还在陈戬这里,”秦淮舟说话间也走到桌边,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被他们察觉了?”
苏露青听到这里,轻笑几声,“我当是什么,原来秦侯绕来绕去,重点还是这个。”
“那我干脆也挑明了,”她撑着桌沿,往秦淮舟那边倾身,“邹凯他们设下鸿门宴,也许就像当初对付陈戬一样,对付你我。如今能派上用场震慑他们的,唯有那些艨艟,我不为难你,只需你出艨艟,我来出掌舵之人。栾司马有掌印信之权,陈戬之死的真相,如今全系你一身,这艨艟,你是调,还是不调?”
第59章 第59章
这个问题问出,对面的人再次沉默下来。
良久,秦淮舟才再次开口,“……艨艟是水师最为仰仗的杀器,一艘艨艟最多可容纳两千士兵,艨艟一出,遮天蔽日,寻常船艇无可与之匹敌。
若要调用这样一搜艨艟,不可能无声无息,即使其它问题都得以解决,但你觉得,周围突然出现这样一搜庞然大物,游船上的州府官吏,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不用调度那么大一艘,”苏露青听着他的语气,猜着有门儿,态度比方才要和缓一些,“能容纳个一二百人,小一些的快艇,就够了。而且小快艇调度起来,不会太过引人注意呀,水师时常要在水上操练,营中将士勤勉,哪怕是花朝节,也不肯松懈,就算邹凯那些人看到了,想来也不会起疑。”
秦淮舟听到这里,半信半疑,“所以,你当真只是想借水师震慑住他们?”
他的视线投过来,眼神里探究意味明显。
苏露青不动声色回避视线,自然的转移话题,“你可知道,土地祠里那具尸身,和邹凯他们说的发现陈戬遇害的死法,对不上?”
见她主动提起这件事,秦淮舟立即说道,“我虽不清楚具体应该如何验看,但只从这具尸体的伤口来判断,刀伤更像是事后造成的。”
苏露青听后若有所思,“说说你的判断。”
秦淮舟回忆着,“我看过的卷宗里面也有类似的描述,如果致命伤真在后心的中刀处,拔出刀以后,伤口会向外翻出,但在陈戬的尸身上,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情形。”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问过州府的仵作,他说凶器应该是一把匕首,但我觉得不太像。”
苏露青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好奇,“哦?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
她没有马上听到秦淮舟开口,对面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一声,像是轻笑,随即才是他的回答,“这么说,苏提点是觉得,我分析的在理?”
她抬眉看去一眼,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随口道,“大理卿断案无数,说的在理些,应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的判断只有这些,至于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凶器,我想或许只是一些分肉的小刀一类的东西。”
和她判断的差不多,现在看到的所谓致命伤并不致命,更像是为了交差,事后添上的,凶器也没有专门去找,又或许当时手边只有这么一件趁手的。
至于真正的致命伤么……
正想着,听到秦淮舟带着疑惑的语气问道,“既然致命伤是假的,尸身上也没有其它伤口,那他会为何而死?尸身皮肉发紫,可是中毒了?”
“不是中毒,”她将刚才发现的那个纸团往前递出,“是伤寒而死。”
纸团被递出来,随着手上不经意的动作,传出一种独特的只有纸张才会发出的声音。
两人在暗室里待了许久,勉强已适应眼前的黑暗,纸团隐约被月色照出一个轮廓,秦淮舟狐疑着接过纸团,指尖不经意与她相碰,迢递来一丝温度。
她的手一触即收,下一刻听到他狐疑着展开纸团,问出一声,“这东西,是在这里发现的?”
“嗯,”她点点头,“遗落在桌角,如果不是他们疏漏,没有发现,那就是知道有人会进来查看,故意留在这里,守株待兔的。”
窗边暗了暗,是秦淮舟走到窗边,接着窗边的光亮去看纸团上的内容。
她也起身在屋内又查看一番,没再发现其它东西。
另一边,秦淮舟很快看完奏疏,同她说,“这份奏疏虽然只写了一半就作废,却是奉旨出巡的御史会写的内容,只这么看,并无问题,不会有人因为这些就对巡查御史下手。”
“那就是新的奏疏被人看出了问题。”
她在空旷的屋内踱着步,若有所思,“新奏疏至今下落不明,陈戬真正的死因,却被人遮掩着,甚至连住着的屋子都有意改换,难不成,问题出在这间屋子里?”
她在屋内借着月色微弱的光亮细看,秦淮舟见状,也同她一样在各处仔细检查。
忽然,她听到秦淮舟似有所觉得道一声,“这里……?”
她快步走过去,见秦淮舟站在床头的位置,弯腰俯身向下看,也跟着看去。
床头有一块深色,像是被抹掉过,颜色只比其它地方稍深一些。
她探指在深色那块摸了摸,指尖捻了捻,凑在鼻端细嗅一嗅。
依稀闻出一丝淡而又淡的铁锈气息,她看着床头位置,神色一凝。
身侧传来秦淮舟的声音,“这样看起来,致命伤更像在头部。”
她回想之前看到的陈戬尸身,“土地祠里那具,头上干干净净,什么伤都没有。”
这就更有趣了。
她笑出一声,转身向门边走,“看来,花朝节出游,要赌究竟是鸿门宴,还是亡命局了。”
“调来艨艟以后,你要找谁掌舵?高吉么?”
她听着身后的问话,并没有回头,“你觉得不妥?”
“如今看来,花朝节时各方人马都会出现,高吉毕竟是分司的亲事官,畏于淫威才事事照办,这么重要的时刻,交给一个底细不明的人,我以为不妥。”
“你也说了,各方人马都在,与其一个一个猜,不如痛快些,都试试底细。”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她迟迟没等到后话,转身看向他,“怎么?”
“没什么,花朝节在即,要早做准备。”
……
二月十二,花朝节。
从早上开始,绛州城就沉浸在一片欢歌笑语中。
薛铭差人来请他们出发。
衙差牵出两匹马,另一边还单独赶了两辆犊车。
“这一路出城,骑马看到的风光更多,坐车更稳妥,两位府君可以随意选择。”
秦淮舟率先朝马匹走去,“正好,我这几日在屋子里也待腻了,正好骑马活动活动筋骨。”
苏露青也朝马那边走,拉住缰绳时,那匹马不知何故挣了一下,力道有些大,猝不及防扯了下她的胳膊。
她伤还没好,突然的使力似有些牵动伤口,她压下不适,面色如常控住那匹马。
“呀!苏提点可有事?”
薛铭见状,连忙小跑过来,又呵斥牵马的马夫,“怎么牵的马?惊到府君,拿你是问!”
马夫垂头等待责罚。
苏露青牵住缰绳,利落的上马,道,“无妨,今日本就是出城散心,这等小事不足挂齿。”
薛铭又连着道过罪,见她没露出什么端倪,跟着不动声色朝两边看一眼,悄然使了个眼色。
他这点小动作并没有瞒过苏露青的眼睛,她只作不知,跟随者引路的衙差,一路出城去。
到了城外,邹凯从犊车里下来,亲自引着他们登船。
停靠在岸边的船艇上下三层,顺着前甲板走进去,里面装潢华美。
第一层整层都是宴厅,只在中间用隔扇隔出不同的分区,二层三层都是客舱。
苏露青二人被引到最上层,安排给两人的客舱一头一尾,像是知道两人立场不同,专门给足了诚意。
这会儿还不是开宴的时候,众人被安排进各自的客舱,稍作歇息,同时游览沿河风光。
苏露青的客舱在船尾,隔壁是邹凯的客舱,邹凯从上船开始就精神不佳,说是骑马来的路上太过颠簸,需得好好歇歇,*进入客舱以后就有衙差来送了一盏安神汤,他喝过就歇下了。
楼船这会儿缓缓驶出,从窗子向外望,岸边景色缓缓向后推移,河面上吹来阵阵风,春风虽暖,仍带着些春寒料峭。
岸边临着襄山,绛州的山与长安相似,起伏连贯,绿意笼罩山间,点缀的山花烂漫。
她目力好,从这面看山,大致推测出一些适合埋伏弓弩的位置。
也注意到,无论楼船在水面上如何行驶,都巧妙的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心中暗忖:州府的官兵未必会有这么多兵力,若想将楼船的行迹完全掌握在内,恐怕还会动用绛州大营的兵力。
的确如秦淮舟所说,绛州势力暗流汹涌,然而一旦对上她这个明确属于长安的实力,就会暂时摒弃前嫌,勠力同心。
要想将这几股实力全部逼出水面,还需要再走一步险棋。
她查看过周围情形,关上窗子,简单查看一番伤势。
这几日都不曾休息好,伤处虽经过妥善处理,恢复的却慢,加上刚刚被惊马拉扯一回,还没长好的伤口隐隐又有开裂的迹象。
简单处理完毕,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笃笃笃”三声,薛铭的声音跟着响起,“苏提点,底下都准备好了,还请苏提点到甲板一观。”
楼船甲板开阔,从甲板往前面看,视线里是天水一线。
这时候晴空万里,阳光照在水面,便是一片浮光跃金。
楼船航速均匀,风从四面涌来,站在这里看着眼前开阔景象,人也被催出一些豪气干云来。
甲板上的官员正频频对着周围景象感叹称赞,不知是谁率先呼出一声,“看那边!那里可是绛州水师的艨艟?”
迎着日光看出去,水面尽头,一艘高大艨艟隐约浮现,阳光为艨艟周身镀上一层金边,虽然离着还远,但那种肃杀骇然之气,还是瞬间袭上每个人的心头。
“今日应该不是水师出巡的日子啊?”薛铭奇道。
苏露青听到这话,问了一声,“绛州水师出巡,每月都有固定的日子么?”
“正是,艨艟需要打理维护,出巡以后总会留出足够的时间来检修,以防下次出巡遇到不测,”薛铭回话的时候,仍在时不时打量那艘艨艟,“想来水师今日还有些其它安排,才会突然放一艘艨艟下水吧。”
楼船继续前行,前面那艘艨艟却好像在迎着他们行来,但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护航,也像监视。
“栾司马,”薛铭找到秦淮舟,小心翼翼的问,“敢问栾司马可曾接到绛州大营的什么命令?我看水师派来的那艘艨艟像是奔着楼船这边来的,不知……可是有什么紧急要务?”
“是吗?”
秦淮舟作势观察一番,“我倒是没有接到什么军令,可能就是水师在训练士兵吧,薛参军要是实在担心,不妨就让人把船开远点,两边别碰着就是。”
听到这个回答,薛铭像是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栾司马见谅,近日棘手之事太多,州府唯恐哪里处理不当,影响了绛州大营的军务,既然只是日常训练,我等也就放心了。”
甲板上风大,众人看过眼前的开阔风光,就陆续回到宴厅。
邹凯先照例说了些寒暄之语,然后他朝乐池那边拍了两下掌,几名乐师得到提示,开始奏响乐曲,又从后面绕出些舞姬,在宴厅中央翩翩起舞。
随着舞乐的开启,庖厨舱那边也陆续往宴厅送来美酒佳肴。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席间众人明显都放开不少,第一批舞姬献过舞,自然的走到席间为众人添酒,有些顺势就被留下,余下的退回后面,继续去准备接上第二支舞。
绛州长史在邹凯的示意下,举杯走到秦淮舟那侧。
敬完一杯酒,便指着舞姬们问,“这些舞姬都是绛州城内最好的,不光舞艺出众,侍奉起人来也个个都是可人儿,不知这些人里面,栾司马可有属意的?”
秦淮舟不着痕迹往苏露青那边瞥去一眼,后者视若无睹,只安然坐在席间,夹菜品酒,十分惬意。
看上去倒真像是应邀出游,毫无身处鸿门宴的危机感。
他在心中深吸一口气,面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看跳舞来来回回都是一个样子,栾某粗人一个,看不出好坏,不过么,席间要是有能切磋一二的,那才算痛快。”
长史不死心,又试探了几回,但都无果,便不再坚持,随便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回到自己的位置。
然后朝着邹凯那边,几不可查的摇摇头。
宴厅众人各怀心思,吃酒笑谈间,天色渐渐就暗下来。
苏露青离开宴厅,顺着船尾楼梯准备上楼回自己的客舱,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薛铭的声音,“苏提点。”
她顿住步子,回身,点头示意一下,“薛参军。”
“方才在宴厅就觉得苏提点似乎有心事,今日花朝佳节,本是请苏提点出来散心的,不知苏提点在为何事劳神?”
说话间,邹凯也在长史的搀扶下,往这边走来,看到他们,停下跟着问了一声。
“此间不是说话之处,不如先去临风轩小坐?”
邹凯指着与宴厅相邻的一处小厅,“今日请来的乐师也都是绛州教坊中数得上名号的乐人,苏提点不妨借着乐音说出心事,我等不才,或许可以帮着解决一二。”
“既是如此,那便请吧。”
苏露青点头应过,与邹凯等人一同去了临风轩。
临风轩与宴厅相隔不远,那边的声音时不时会传到这边,中间以屏风相隔,既封闭,又不显逼仄,的确是商谈事情的绝佳地点。
有人送来几盏茶,茗茶清香扑鼻,既能醒酒,又沁人心脾。
苏露青端起茶盏喝过一口,打量一番周围,开门见山,“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只是近日一直在查陈御史的事,深觉其中有些蹊跷,如今还有一事不明,想请邹刺史与各位同僚解惑。”
听到她说起陈戬,邹凯等人互相对视一眼,问,“不知苏提点想问什么?”
“州府的仵作,可有验错过的时候?”
“这……”薛铭道,“苏提点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
“仵作曾说,陈御史是被凶徒用匕首刺中后心,一刀致命,我觉得不像。”
“苏提点慎言,陈御史尸身上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如果不是一刀致命,那刀伤又该如何解释?”
“所以我才想问,仵作是否验尸不精,有所疏漏。”
薛铭略微沉下脸来,“这么说,苏提点有其它看法?”
苏露青:“若只看尸身,后心伤口切口整齐,不像生前被刺所致,只能是有人故意在其死后插刀,假作刀伤致命。我后来又仔细看过一遍,尸身遍布紫赤色,手微张,不曾握拳,这是伤寒而死才会有的样子。所以我推测,此人的刀伤只是一层伪装,身上的官服也是死后才被人穿上的,衣服上虽也染了血迹,但看痕迹不是喷出,而是一层一层渗出,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有人将死尸伪造成中刀而亡。”
邹凯几人听后,久久不语。
外面的乐声传进来,声音激昂,间或夹杂着趁酒兴高歌的声音,外间的吵闹将轩内衬得更加安静。
终于,薛铭率先开口问道,“不知苏提点这番发现,可有与栾司马说过?”
苏露青摇摇头,“还不曾。”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仵作验尸的结果没有错,如今复验,结果却与初验对不上,我想,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不知苏提点指的是……?”
“现在看到的尸身,并不是陈御史的。”
邹凯等人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邹凯才终于开口,“此事……过于匪夷所思,陈御史的尸身怎会有假,恐怕若想真相大白,还得再验一次。”
他抬头看向苏露青,“苏提点所说之事,本府记下了,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有失,等明日回城,本府就立刻派人重新核查,到时一定会给苏提点一个交代。”
苏露青点点头,“有劳邹刺史。”
起身时,忽觉手脚发软,她不受控制的又坐了回去。
眼前随即开始发花,渐渐从四周往视线中间晕出黑幕。
这种熟悉的感觉,只能是迷药所致。
耳边蜂鸣阵阵,薛铭的声音这时候落在耳中,显得有些扭曲,
“……时间越久,对我们约不利,她孤身来绛州,凡事还不是由着我们解释,……只有如此,一不做二不休!”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捆起,耳边传来风声,身体跟着拍击在水面,因惯性激起一片疼痛,随即,她感觉到自己陷入一片冰冷水中。
她沉在水中时,立即咬破事先藏在口中的解药,同时扯出藏在衣摆处的薄刃,割开绳索,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游去——
果然如她所料,陈戬的尸身有问题,邹凯在掩盖这个秘密。
如今她打破了这个秘密,所以邹凯要灭口。
那艘艨艟并没有如她安排的那样,始终驶在楼船附近,它在黄昏时遍调转船头,回去了。
被她安排在艨艟上的是高吉,高吉阳奉阴违,可见绛州大营与分司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今晚算是绛州府衙与绛州大营联手,共同守护这个秘密。
而她以一己之身,炸开这层窗纸。
今夜之后,无论是死是活,她在绛州都彻底孤立无援。
也,正合她意。
但是身后隐约又响起一道落水声,随即是一阵箭弩射向水中的声音。
她来不及去思考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只依稀看到眼前似是扎下几只箭簇。
堪堪甩开紧缚在身上的绳索,斜地里就又伸来一只手,紧紧拉住她,往相反的方向,奋力的游。
第60章 第60章
夜晚河面周遭都陷入黑暗。
这一带岸边少有人烟,山间也同样被夜幕笼罩,四周零星的灯火融进夜幕,仿佛几颗星子,水面上只有一船灯火勉强照亮四周。
“栾定钦也跳下去了,他和绛州大营关系紧密,如果事后绛州大营管咱们要人……”
后舱附近,邹凯、薛铭并着长史几人聚在一处。
听到长史说完这话,薛铭看他一眼,忽然问,“栾司马怎么会跳下去呢?栾司马不是正在客舱歇息么?”
长史自觉失言,退后一步,低头应承,“是,方才吃多了酒,有些眼花,连水面上跃过的一条大鱼都看错了。”
楼船这时候并未再向前,只停在宽大河面上,船身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薛铭扶着一侧船舷,顺着船舷向水面上看。
除开最近一圈能辨出水纹,其它地方都是一片浓郁的黑,之前射落的箭簇无声无息融进水底,虽能隐约看出泛起的深色,却也无法确定那深色到底代表什么。
邹凯向弓弩手比了个手势,弓弩手听令退回舱内。
然后他看着薛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长安那边倒是好交代,但绛州大营这边,这些日子他们本就一直插手陈戬的事,现在他们派来的人又跳了河,这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啊。”
“你说得对,”薛铭看似认同邹凯的话,但忽然转头,向着暗处道,“方才下水的那批人,还没上来么?”
暗处的衙差上前回禀,“水下太黑,目标又分散,一时之间还不能立即确认。”
“不等了,叫弓弩手射出火器。”
“这不妥吧,”邹凯想要制止,“火器动静太大,万一惊动了宴厅那边的人……更何况白日里那艘艨艟或许并未走远,现在放出火器,岂不是会把那艨艟也给引来?”
“你不用管,我心中有数。”薛铭朝着那边的衙差一摆手,示意他立即照办。
火器很快也向着之前射出箭弩的区域射出,弄出的动静很大,水面上很快涌起火光一片。
“下水的人还没有回来,这样会不会误伤?”邹凯又问。
薛铭瞪他一眼,“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你这个刺史,怎么突然畏手畏脚起来了?成大事不拘小节,有人想要找死,我就成全他,总比事后夜长梦多要好。”
邹凯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再劝阻,只摆摆手,“也罢,我去前面看看。”
然而邹凯刚走出几步,忽地又折回来,面上带出忧色,“她毕竟是乌衣巷那边的人,听说又深得帝后重用,如今把她除掉,长安那边会不会……”
薛铭不得不耐着性子先问他一遍,“你知不知道‘四知’?”
突然被考校学问,邹凯整了整神色,下意识接道,“……王密为昌邑令后,夜怀十金答谢杨震,说,无人能知;杨震则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
“这不就结了,”薛铭直截了当,“这件事止于你我这个范围内,只要我们不说,难不成你觉得天地会像天星谶那样,替她往长安送信儿?”
话说到这里,邹凯知道多说无益,只叹了口气,往宴厅那边去了。
一进宴厅,果然被同僚围住,问,“邹刺史,船外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方才我等看到外面起了火光,但却并未听到喊杀声……?”
“无事,”邹凯按着实现对好的回答,“水里有大鱼,想要撞船,被赶跑了。”
其他人听完,满脸恍然,“喔……这襄河时常就会有些怪鱼,听说去年就有一条船被怪鱼给顶翻了,赶跑了好,赶跑了就好啊!”
……
“……这襄河时常就会跑来些怪鱼,专爱顶过往船只,好在这一带离岸边都不算远,碰到怪鱼了,大家就都拼命往岸边划。不过也有运气不好的,去年就有一艘船,还是艘楼船呢,也像你们这样,在这一带让怪鱼给撞翻了,不过那艘船上的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实在可惜啊……”
岸边一处小院里,院中燃着篝火,一对夫妻正在火边忙忙碌碌着烘烤湿透的衣服。
火边还搭着个炉子,一个郎中模样的人守在炉子边,时不时也回过身来,在几人说话的间隙,开口补充些襄河一带的怪事见闻。
秦淮舟坐在篝火边烤火,听完这些话,朝着几人拱手道谢,“多亏几位恩人搭救,否则,今夜我与……内子,恐怕还不知要在河里漂上多久。”
旁边的夫妻俩对这番道谢多少有些局促,女人拐了身边男人一下,男人连忙清了清嗓子,说,“嗐,这有啥谢不谢的,看见人落难,咱就帮着搭把手呗!就是可惜了郎君那一船货,估计早都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
“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人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女人恨铁不成钢的瞪一眼不会说话的男人,重新对秦淮舟笑道,“方才听裴郎君说,家中是做生意的,有句话不是说,什么散去还能来,裴郎君是有大造化的人,现在脱险了,后边肯定就有大生意主动找上门了!”
秦淮舟再次道过一声谢。
屋门忽然在这时候打开。
里面的人快步走到秦淮舟这边,急声说,“屋里那小娘子很抗拒人,我替她换不了衣服,还是裴郎君你亲自来吧,她熟悉你的气息,想来不会抗拒你靠近她。”
秦淮舟听到这话,身子僵了一下。
随即起身,往屋内走。
这处院子是姓骆的夫妇的,郎君叫骆泉,是一名郎中,娘子不知姓氏,院中那对夫妻是以名来称呼她,唤她“妍娘子”。
安顿苏露青的屋子,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平时堆放的是杂物,也有些晾晒好暂时收进来的药材。
他推门走进来,先闻到的是经年累月积聚在这里的药材香。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微弱,照亮床榻那边。
他放缓步子走过去,看到蜷缩在角落的人,平时总带着强势的模样,这时候却好像在拼命把自己缩小,脸色因落水而显得近乎苍白,衬得眉毛睫羽都愈发的黑。
看到这里,他眉间不禁微微皱起。
当时在水中,她把他当成邹凯那些人派出的追兵,如果不是他反应快,恐怕在水里的时候就命丧她手。
后来两人不慎遇见几条怪鱼,被那怪鱼顶撞的更加远离岸边,幸亏被下网捕鱼的丁家夫妇救下,这才搭上渔船,回到岸边。
她之前本来就受过极重的伤,在楼船里又不知拿自己犯了什么险,经历这么一番波折,刚救到船上不久就陷入昏迷。
原想着那位妍娘子略懂些医术,可以在帮她处理伤势的同时换下一身湿衣服,现在看来,这事只能由他来做了。
妍娘子方才说,她抗拒别人靠近。
他尝试着伸手碰了下她的肩,果然,下一刻她就躲开,然后更紧的贴近角落,把自己尽可能的缩起来。
明明意识不清,力气却大。
他几次试探下来,竟近不得她身一点。
是防备至极的姿态。
但也不能一直任由她穿着这一身湿衣服缩在同样冰凉的墙角,秦淮舟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
轻声对她道一声,“……得罪。”
……
混沌中总像是被拽进一个又一个旋涡,无论如何挣脱,都被旋涡紧紧困住。
终于,周遭束缚松开,苏露青也得以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照过来的一缕阳光。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不是楼船客舱,也不是混沌之前记忆里的冰冷河水,和那几条不知什么来头的怪鱼。
她稍作分析,猜测自己应该是被人搭救了。
待灵台更清明些,她看到眼前是一方屋顶,屋子的年头大概有些长,墙体斑驳得厉害。
左侧是窗扇,阳光从这里照进来,她顺着光的方向转头,看到支颌在桌边小憩的人。
秦淮舟换了一身粗布衣服,应该是向这屋子的主人借的,平时看惯了他穿官服,穿精美的常服,乍一看到这幅打扮,倒也让人眼前一亮,有一种别样的风采。
像偶然生于杂木间的修竹,缀着清晨凝结的露,有天然的清俊。
她掀开被子,慢慢坐起来。
屋子里这张床榻同样是年头长了,她一动,床板就会发出些吱吱呀呀的响声。
这声音才一起,桌边小憩的人就醒了。
她对上他几乎是立刻投过来的视线,确认他目光清明,能听得清她说话以后,立时就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听上去不像不解,倒像是质问。
两人都是刚刚醒来,声音多少都带上些晨起独有的黯哑。
秦淮舟坐正身子,“你可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
问的虽然委婉,但她知道,他问的是楼船上变故的原因。
她坐起时,只觉身上到处都泛着隐隐的疼,眉头毫不遮掩的皱起。
一半因为身上疼痛的反应,另一半来自于眼前这个打乱她设想的人。
“这个时辰,楼船应该要回城了,你这个栾司马,本应该歇在楼船客舱里,随楼船回城。如今你却在这里,以后无论是绛州州府,还是绛州大营,都会对栾定钦这个名字如临大敌。”
她说完这些,缓了口气,再次问,“你那边,又发生了什么?”
栾定钦代表的是绛州大营势力,无论如何,州府的人不会对他轻易出手。
楼船的鸿门宴只是摆给她的,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州府拼着得罪绛州大营那边,也要将他也弄下船。
桌边的人听到她的问话,别开目光,再开口时,说的却是,“当时你被绑着,你和他们起冲突了?”
没等她回答,跟着又听他说,“骆郎中替你把过脉,他虽没有明说,但我猜想,你应该是中过迷药。州府那些人给你下药,又将你绑住扔进河里,明显是在灭口,你若当真与他们起了冲突,应该清楚后果,你所作的万全准备,难道就是提前吃下解药?”
这话里的意思听着比她方才质问的更甚,苏露青揉揉额角,从心里泄出一口气。
从前怎么没觉得试探起人来这么费力,听他所答非所问这么半天,头晕。
是真的头晕,坐着也觉得身上发飘。
她不得不先放弃从秦淮舟的神色里找出蛛丝马迹,单手支在前额,稳住自己的神思。
秦淮舟的声音又在这个时候往耳边钻,语气硬邦邦的,“你伤重未愈,又落水,昨夜一直在发热。”
难怪。
她重新直起身子。
秦淮舟还在对她说些有的没的,
“……为免出差错,每种迷药都有最对症的解药,其它解药虽然能起些效果,但最先恢复的,往往都是神智。”
“即使你有万全之策,你如何能保证,服下解药,就能立即恢复气力,挣脱开绳索?
“万一你动作不便,没撑住那口气,昨夜的襄河,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她终于抓住最后这次停顿,转头往他那边看。
“第一,乌衣巷的解药种类很多,每一种都有奇效,不存在万一。”
“第二,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让我偏离方向,我早已到事先安排好的去处了。”
“第三——”
她说到这里,再次揉了揉额角。
真头疼啊。
“……原以为,你能利用栾定钦的身份,在州府站住脚,无论如何,你也会继续追查陈戬之死。到时候你在明,我在暗,两边联手,早日交差,但你却成了无所依仗的商户裴砚——”
在床榻上说话总觉得丢了气势,她干脆起身下地,利落的坐到桌边,与他面对面,道,
“我真是想不明白,秦侯号称明察秋毫,素来沉稳如山岳,在京中坐镇大理寺,公证判处过那么多案子,如今怎会连这点道理都理不清了?”
之前两人一个坐在桌边,一个坐在床榻上,对视时隔着一段距离,两端的人也算镇定自若;
如今隔着一张小小的桌案,当她的目光直直看过去时,她忽地注意到,他颤动的睫羽如蝶翅不断扇动,颤动的频率比平日里更高,原本相对的视线偏移开,总像是多了些闪躲的意味。
连耳垂都跟着红了。
半晌,颈上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他清了清嗓子,视线仍回避着她的,声音也仍带着如初醒般的哑。
“炭火熄了,凉,你还有些发热,既是醒了,就把外衣也添上。”
经他提醒,她也隐约觉得身上有些冷,顺着指引拿起外袍。
她新换上的衣物同样也是粗布,但衣裳整洁,针脚绵密,一针一线都预示着主人缝制衣服时的精心仔细。
“伤药都换过了,你……不必再换。”
院中的人大概是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妍娘子敲了敲门,送了水进来。
自然也岔开了之前两人在屋内谈论的话题。
“阿昭娘子可还觉得哪里不适?昨夜你夫君喂你吃过药,不过这伤寒染上就不易好,这几日你还是得继续吃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提。哦,还有你之前换下的衣服,我都晾在外面了,等干了就能换上。”
“多谢妍娘子。”苏露青自然的切换到“阿昭”的身份上。
妍娘子离开后,她回看向秦淮舟,想到妍娘子之前说的秦淮舟给她喂药的事,朝他点头示意一下,“药的事,多谢你。”
“……举手之劳。”
这一整日,苏露青就在这处小院休养。
小院坐落在城外,周围临着农田,听妍娘子说,他们是后搬来此的,骆泉是松鹤堂的郎中,但比起在医馆坐诊,骆泉更喜欢配制药丸。
为此,松鹤堂专门分了一块田给他,让他种些药材。
更多的时候,骆泉会进襄山找寻药材,采回药材以后,夫妻两人就会抓紧将这些药材分门别类,或是晾晒,或是切捣,每日都围着这些药材忙忙碌碌。
苏露青听着松鹤堂这个名字,回想从长安来绛州的这一路,似乎时常能看到松鹤堂这个名字。
“……不错,松鹤堂在绛州一带开了多家分号,这几年医馆之中有一种药十分灵验,几乎是药到病除,不过药钱也高,寻常人家吃不起这种药,只好退而求其次。”
妍娘子对松鹤堂的事如数家珍,“我夫君也在其中跟许多名医一起研制过这种药,后来他根据药理又独自苦心钻研一番,研制出了一种药效虽不如那药来得快,却也不遑多让的。诶,正好家中还存着一瓶,我去拿来,你们看看。”
妍娘子很快就从屋内拿出一只药瓶,递给苏露青,“昨晚看阿昭娘子发热很严重,我还想着要拿这个给你吃一颗,但骆郎说,寻常伤寒用不上这药,还是给你熬了又浓又苦的药汤。”
药瓶看上去只是寻常药瓶,但当拔掉瓶塞,里面的药味儿钻出来,苏露青拿在手中嗅闻的动作忽地一顿。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对妍娘子说,“闻起来似乎与寻常药丸差不多,没想到功效竟有这般神奇,裴郎——”
药瓶自然的送到秦淮舟鼻端,她神态亲昵,眼中满是对药丸的惊奇,“你不是常说想要再做些药材生意吗,你来闻闻这个?”
两人坐着的距离本就不远,她有意靠过去,胳膊碰到他的,触碰时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像是很不习惯她忽然的不经意的碰触。
心中不免狐疑,之前两人在开明坊,更亲密的姿态都装得,今日只面对一个出手相助过他们的女子,他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样想着,更近的靠向他,趁着妍娘子不注意,她作势等着他去细闻药瓶中的药丸气息,实则凑近他耳边,低声提醒,又格外强调道,“裴郎,稳住,别露馅。”
……
当晚,秦淮舟回房时,带回了骆泉替她熬的汤药。
苏露青在清醒状态下喝到了浓稠苦药的味道,只喝过一口就放下药碗,压了压浓重的苦意,她才说道,“白日里那药丸,你可闻出什么了?”
“嗯。”秦淮舟应过一声,但没说下文,目光始终落在她只喝了一口就没再动过的药碗上。
她见状,干脆把药碗推过去。
不管他什么用意,只管给他看个够。
哪知对面的人却忽然端起药碗,拿起里面的药匙,盛起一匙后,自然的递向她。
触及到她略带狐疑的目光,垂下眼眸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她,“……张嘴。”
敢情是他会错了意,以为她的意思是让他……?
苏露青忽地从他手上夺回药碗,屏气喝尽,重新说回刚刚的话题,“那药丸,你可闻出来了?”
终于看到秦淮舟点点头,“与何璞案中涉及到的药,气味相似。”
苏露青回想着白日闻到的药味,“骆泉是松鹤堂的郎中,松鹤堂又研制出这种药,说不定这就是何胥吃过的那种‘灵药’。”
秦淮舟点点头,“松鹤堂有几位坐诊的名医,时常受州学的医学博士相邀,进州学讲学,这样的事在各地都屡见不鲜,陈戬作为奉旨到绛州巡查的监察御史,想来也会到州学去巡视一番,在其中了解些州学讲师,也是常事。”
“不错,陈戬生前曾与相王府长史赵午有些往来,但在陈戬死后,赵午也不见了。”
她说到这里,看住秦淮舟的眼睛,从他眼中看出对此事的茫然。
然后才接着道,“有线索称,赵午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就是松鹤堂。”
“绛州的探事司,不是早都叛变了?”
对于秦淮舟诧异的反应,她很是满意。
隔着这方小桌,她向前倾身,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我早就说过,探事司探查天下事,区区一个分司叛变,如何能撼动乌衣巷?反倒是你,堂堂大理寺卿,怎会被眼前这么一点小事就迷惑住,判断不清了?”
提起楼船夜事,她仍有些耿耿于怀,“这个赵午,与陈戬之死大有关系,你若还在州府,以栾司马的身份行事,查一个人再方便不过,更何况,查他,于你而言,不也是查襄王?”
她正叹着气,对面的人已经在她的叹息中开口,“留在州府固然是条捷径,不过——”
说到这里,目光缓缓朝她投来。
然后就见他学着她的样子,也叹出一口气,“……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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