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屋内一时陷入安静,只有风偶尔顺着窗缝吹进来,带起的烛火摇曳。
有人在门外回秉,“老秦侯来了。”
落到唇上的温度倏然消失,指上一抹榴红从烛影里划走,秦淮舟向外面道一声,“知道了。”
回身看她,“这次课业,苏卿以为如何。”
苏露青低头去收口脂盒子,面上神色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语气颇为公事公办,“秦卿聪慧,一点就透。”
等秦淮舟一走,她立即走到书案边,取出两张纸,将之前留在掌心里的指印,转印到纸上。
两张纸左下角相同的位置上,都落有一抹榴红指印,颜色虽淡,再稍作处理,便会与寻常落款画押无异。
她随后从钱匣里取出几块小金锭,放在秦淮舟惯常坐着的位置。
田契上的交易数额她看过,这些足够原价再买上一块,如今她只“买”走一半,权当是谢他“配合”转卖了。
做完这些,她熄灯就寝。
另一边,秦淮舟在前院厅堂,刚刚与秦靖说完话。
“你的人我也给你带来了,要说什么话,抓紧说。”秦靖说着,朝外面一招手。
一人应手而入,先朝堂内两人行礼,“老秦侯。秦侯。”
秦靖点点头,起身往外面走,“我先去车里。”
“多谢父亲。”
秦淮舟向着秦靖的背影行了一礼。
目光看回来人时,见到来人身上似有血迹,问,“怎么回事?”
尹唯因着伤痛,声音发紧,“来时有尾巴,险些被他们追上,好在半路遇上老秦侯,勉强躲过,老秦侯的车他们不敢跟得太近,半路被甩开了。”
话虽如此,但秦淮舟心中并不轻松,“你尽快说,然后跟老秦侯一道出城去,城外有大理寺的暗桩,地点你清楚。”
“是,下官明白。”
尹唯接着说道,“下官带人追查过那位韩嫦娘子的行踪,发现她在马孚被抓后的一段时间,常去光福坊,经过探查,果然查到她一直徘徊在靳府附近,但似乎并未进过靳府。”
“韩嫦那日敲过大理寺外的鸣冤鼓后,就被一伙人带走,看迹象,是奔靳府去的,下官带人到靳府内查探,在一处院子里发现了被关押的女眷。”
“时间仓促,无法一一确认身份,但韩嫦也在其中,想来这些人都是乌衣巷内那群‘谋反’犯官的家眷无疑。”
秦淮舟面上神色不显,心中暗忖:
从何璞案开始,到屈靖扬,再到使臣案,每个案子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大理寺追查屈府失火案至今,只知靳贤是元凶,却找不到更明确的证据,足以证明此人缜密。
至于更深处的联系……
他的人在鬼市又抓到几个“灵药”上家,这些人虽然会向外出货,但同时手里的货也需要找更上面的上家来买,从这些人处问询出来的交接地点和暗号,到派人佯装下家实施时,又常常人去楼空。
其中唯有一处地点,是一个线人拼死送出的——药在开明坊。
开明坊内麦田盈盈,想知道药是什么,除了去探查今年的收成,恐怕只有等来年春耕时候,看坊内的人都在种什么。
如果靳贤果真与“灵药”有关系,他做这么多,想要掩盖的事,未必只有偷卖国库米粮之事这么简单。
“而且,还有一事,下官觉得奇怪。”忽听尹唯说道。
秦淮舟看向他,“你说。”
尹唯:“暗查途中,下官偶然碰见靳御史与杨少卿,两人应该是刚刚聊完,杨少卿出门前,对靳御史说了‘放心’两字。当时下官回避的速度慢了些,似是被杨少卿看到,之后,那些尾巴就出现了,出手毒辣,一直试图截杀我等。”
大理寺少卿,杨甘。
此人刚直不阿,与他所秉持的理念一样,判案务必严谨,不存丝毫偏袒,往往杨甘送来的判刑结果,都极为合适,无须再议。
秦淮舟不觉得此人会与靳贤有什么牵扯,不过事情的确太过凑巧,开口时,只道,“说说你的判断。”
尹唯:“靳御史把这些犯官的家眷牢牢控在手中,便能确保那些犯官不敢翻供,下官觉得,这和之前的何璞案一样,是在借表象掩盖真迹。而这位靳御史,很可能是整件事的主导,或者说是站在明面上的主使,至于杨少卿……”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屈府疑案由刑部移交到大理寺时,杨少卿也简单问询过,对屈县令的死很是惋惜,当初他甚至想来向秦侯你请命,亲自接手此案,于情于理,杨少卿应该都没有理由阻止我们探查。”
秦淮舟点点头,“此案疑点甚多,任何人都可设防,你深陷其中,务必小心,至于杨少卿……”
他想了想,“他若问你什么,可以暂且隐瞒。”
“下官明白。”
尹唯回禀完,时候已然不早,他跟在老秦侯的车队里,伪装成随从,一路离开布政坊。
秦淮舟也回房休息,进门一片昏暗,她没有留灯。
他也没有再点灯火,只借着窗外光亮走进内室,特地在床帐边上多等了一会儿,见里面的人没有反应,似是睡熟,才侧身躺下。
心中仍有思绪转着。
屈府的案子,大理寺在明处查,乌衣巷却也在暗*中跟进,两边重合之处甚多,就好像回到何璞案开始的时候……
他侧头往苏露青那边投去一眼,想,这桩案子里,乌衣巷在其中,究竟扮演的是什么?
……
隔日又是紧密探查的一天。
苏露青一进乌衣巷,梁眠便前来禀报,“昨夜光福坊内,有过一场搏杀。”
“知道是哪边的人么?”
“看血迹走向,应该是往城西去的,不过中途血迹断了,想来是途中有接应。”
光福坊内坐落着靳府,昨夜的搏杀或许也和靳府有关……
苏露青的思绪不知不觉就转到秦淮舟所谓的“老秦侯有话要交代”的说辞来。
难道昨夜是他的人在靳府弄出动静了?
“还有……”梁眠接着道,“今日一早,总衙就派了长礼来,将马孚等犯官全部移交至御史台,由御史台定案了。”
苏露青虽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
看来鲁忠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只是可惜,到最后也没让马孚与韩嫦……见上一面。
梁眠接着道,“昨夜那些人似乎已经打草惊蛇,我等再去靳府查探时,发现里面戒备森严,满院亮着灯火。就只在院外确认一番,发现韩嫦等家眷,似乎都被集中看管在靳府的一处院子里。听院外把守话里的意思,除了韩嫦是最近才抓紧去的,其他人都已经在里面关了多日。”
“不好,”苏露青忽然惊道,“带上人,随我去靳府。”
鲁忠就算再急,也不会冒着马孚随时“病发”的危险往御史台丢麻烦,他之所以突然赶在清早将这些犯官立即转送进御史台,一定是因为昨夜的那场搏杀。
马孚交代的话仍很片面,而这些犯官家眷很可能是最后听到自家夫君都说过什么话的人。
梁眠虽然没弄清怎么回事,但还是叫上林丛等人,一行人跟随苏露青往光福坊急奔,到靳府门前,毫不意外的看到悬着白色祭奠灯笼的大门紧闭着。
林丛正要开口大喝“乌衣巷办案”,被苏露青止住。
然后她带人绕到靳府后门,不费吹灰之力从后门靳府,沿路有人惊愕于他们的来历,一名管事闻讯赶来,正要拦人,便见眼前晃过一块手令,上面盖着鲜明的官府钤印。
“奉大理寺之命,求见靳御史,还不速速通报!”
听到大理寺三个字,管事面露惊疑,一面叫人在旁边跟着,自己疾步赶去主院,禀报靳贤。
听闻来的是乌衣巷的人,口中名号报的却是大理寺,靳贤起身的动作一顿,“可有说明具体何事?”
大理寺一向守规矩,只要不让来人乱跑,就不会被他们发现什么。
“说是来查看屈县令的遗物,不过……”
话音落,又有一人匆忙来报,“主君!那些人冲进院子里去了!”
靳贤这次坐不住了,起身向外走,“速去看看。”
院子里围满了人,靳府家丁在乌衣巷的迫人眼神里节节败退,最后战战兢兢退至屋门前,不敢再动了。
苏露青以眼神示意林丛开门,忽听院外传来靳贤的声音,“不知苏提点奉大理寺之命,究竟来做什么。”
苏露青回头看过一眼,问,“靳御史的伤都好了?”
来的匆忙,靳贤是直接穿着家常衣服大步走过来的,此时距离他从马上跌落卧床不起还没有多少时日,论理,他行动不该如此利落。
靳贤脸色变了变,“勉强行走罢了。”
“这样啊,”苏露青笑了笑,“方才那管事没同靳御史说吗,我来查看屈县令的遗物。”
“若查岳丈大人的遗物,还请苏提点带人随老夫来,岳丈大人的遗物不在此处。”
“在不在的,不看看怎么知道。”
苏露青说完,给林丛等人使了个眼色,林丛径直上前,推开一扇门。
门开了,日光照进屋内,露出里面悬着的,摇摇欲坠的身躯。
其它几扇门同样应声而开,门后俱是悬空的身躯。
女子的身躯。
苏露青的神色跟着沉下来。
她走近一扇门,定定看了里面的情形一会儿,转头时,叹息连连,“光天化日,伤及无辜啊,靳御史。”
与她相比,靳贤面色如常,“这些都是犯官家眷,骤闻犯官认罪,已被送往御史台,她们伤心欲绝,自发殉情。老夫只是看在那些犯官当中有过去门声的份儿上,怜她们无端遭此祸端,将她们请到一处,方便着人开解,可她们执迷不悟,反倒浪费了老夫一番苦心。苏提点来的正好,今日也算是替老夫当个见证,这些人自愿殉情,忠贞可嘉,老夫认为,可酌情厚葬她们,届时还望苏提点也能上疏替她们说句话。”
苏露青似是感佩靳贤的举动,“靳御史当真是师者仁心。”
靳贤照单全收,又提议,“岳丈遗物都在别处,苏提点可要来看?还是说……苏提点打算会同大理寺,一同查看?”
后面这句就算是警告了。
无凭无据闯入朝中官员府邸,真要捅到宫里,不是一通申斥就能结束的。
苏露青最后看一眼屋内悬尸。
靳贤刚才的那番“殉情”言论,和谋反犯官认罪伏诛放在一起,几乎是无懈可击,
而她原本是想赶在靳贤下手之前抢出几个活口,如今计划落空,的确没有再逗留的理由。
只点点头,“有劳靳御史带路。”
所有的遗物加起来都不如当初那只密匣,苏露青简单看过,便带人离开。
从靳府出来,梁眠小心翼翼的问,“苏提点,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吗?”
苏露青只朝前走,“案子都结了移交到御史台,你打算从御史台再把他们带回来重审?”
梁眠自然没有那个本事,只挠挠头,“人都要死了,重审不重审的,怕是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毕竟犯官家眷全部自缢,除马孚外,那些犯官曾因什么把柄甘愿为囚,就成了永远的谜团。
苏露青却不这么认为,她回头看一眼靳府紧闭着的大门,门上一排白灯笼在风里晃荡,好像拼命想挣脱出来。
“御史台今日,是谁当值?”她忽然出声。
“啊?”梁眠眨了眨眼,虽然不解她为什么会问这个,还是说道,“长礼来时提过一嘴,好像是魏昉。”
御史台的知公廨侍御史,算个熟人。
回去时没有直接进通明门,而是顺着含光门街,到了御史台。
魏昉听闻她来了,把人领到无人处,“这种时候,你怎么来了?”
苏露青之前在魏昉手下办过一个案子,两人配合的还算愉快,之前在何府门前撞见,魏昉还卖她个面子,让她先去问何璞几句话。
“今早乌衣巷送来的那几个犯官,人可都还在?”她问。
魏昉:“关着呢,这案子判的快,明日就会宣判刑罚。”
“让我再去见见,”赶在魏昉开口之前,她又飞快道,“你就当不知道我来过,事后别人问起来,你只管惊讶。”
魏昉犹豫了片刻,“不管你想做什么,尽快去,别弄出人命。”
“知道。”
御史台的牢房里,马孚等犯官均被关在一处,苏露青支开狱卒,来到牢房前。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麻木抬头,看到是她,又都一愣。
“最后一个机会,”她看着里面的人,“外面给过你们承诺的人,失信了。”
里面的人茫然看着她,面上死气沉沉。
她抬手,将一枚荷包顺着牢房栏杆抛进去,“这是从其中一具尸身上解下的信物,你们认认。”
半晌,有人动了动,拾起荷包。
“云娘……?”
“那人没兑现承诺,没放她们离开,反倒要了她们的命,等着你们一死,他再为你们求情请命,将你们与家眷合葬,是就此认命,还是再拼一拼,你们自己决定。”
说完,苏露青转身离开,没再理会身后发生了什么,只在快要走出牢房时,听到牢房深处传出的无尽悲鸣。
……
回到乌衣巷,她递给梁眠两张分别按着一枚指印的纸张,让他拟出两份买卖田契来。
听说拟的是开明坊田的田契,梁眠震惊的张大嘴,“苏提点,开明坊内那些田产如今还不曾查出深浅,这么贸然伪造一份……”
“无妨,你只管去拟就是。”
等田契拟好,苏露青按下新的指印,满意的端详这两份新做好的天气,外面也传来一些议论声。
“……说是马孚等人进了御史台,突然又翻供了,这次供出的不是康国人,而是说自己受靳御史蒙蔽,落下把柄,无奈听命靳御史的话,给出了假口供。”
来报信儿的亲事官说完情况,接着道,“这些犯官因为在御史台牢里闹得动静太大,不知怎的连宫里也知道了,如今又重新下旨,将人转回乌衣巷,重审此案。”
“还在原来的牢房?”苏露青多问一声。
“没有,总衙那边出面,把人带回去了。”
“那……我们要去把人抢回来吗?”梁眠问。
苏露青摇摇头,“人在总衙,有鲁忠扣着,现在去抢,就是以下犯上。”
“那我们静观其变?”
“嗯,”苏露青翻了翻案上卷宗,转而问,“地牢里那个,情形如何?”
“还活着,按苏提点你的吩咐,没再审他,只埋伏着守株待兔,不过一直还没有人出现。”
“也算够用。”苏露青说着,拿起卷宗,起身向外走。
“苏提点,你要去哪儿?可要属下随同?”
“面圣。”
因着千秋宴上流火一事,宫内布防更加严密,立政殿周围的禁军也比往日多了三成。
听闻苏露青找到了千秋宴上的刺客,孟殊将人传进偏殿,细细询问。
“……如今所查便是这些,请殿下过目。”苏露青将卷宗双手递上。
凌然接过卷宗,呈给孟殊,孟殊只扫了一眼,并未翻看。
而是叹了一声,“陛下的头疾又加重了。”
苏露青恭敬道,“宫中奉御均是仁心妙手,陛下是天子,龙体定会康健。”
“但愿如此,”孟殊似是意有所指,“陛下自从亲眼看过那箭簇上的刻字,忧心天命不佑,降罪四海黎民,难免终日郁郁,如今刺客既已找到,也算对此事有个交代。”
“殿下放心,天星妖言不足为惧,下官已寻到新线索,正在加紧追查。”
“那几个犯官又是怎么回事?”
孟殊忽然问起马孚等人的事,“我还听闻,你带人大闹了一通靳府,可有此事?”
“是……”
苏露青低下头,她猜此事应该是鲁忠上报的,“自从都知使君命人将犯官移送御史台,下官回想之前细节,担心遗漏线索,听闻有犯官家眷在靳府避难,一时情急,贸然前去问询,因此考虑不周,还请殿下降罪。”
“这么说,那些犯官翻供的事,是真的?”
苏露青斟酌着,“具体如何,还需要重新审理。”
孟殊没再问话,只将卷宗一合,“我乏了,你下去吧。”
凌然将她送出偏殿。
到无人处时,她问,“殿下今日似乎甚是乏累,可是出了什么事?”
凌然扫一眼周围,“下朝后,鲁忠来哭了一通,最后是晕着被抬出去的。”
苏露青将前后发生之事思量一圈,心中豁然,“多谢凌女官相告,”
再回到乌衣巷,只觉得里面气氛不对,梁眠在门口来回转圈,看到她回来,忙不迭迎上来,“苏提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那几名被送回来的犯官,死了。”
全是撞墙而死,总衙已经把消息封锁,就只漏出来这么一句。
“鲁忠怎么说?”
“总衙那边发下话来,说这群人失心疯了,满口胡言乱语,供词做不得数,仍按原判。”
苏露青朝立政殿的方向看去。
难怪……
……
两案于明面上告于段落,太阳还没落山,苏露青难得早回府。
她回来时,见秦淮舟不在,便将新的“田契”压在金锭下。
自己往另一张书案边坐下,翻开一本书,心里琢磨着追查失踪账簿的新方向。
直到屋内忽然亮起灯火,她才堪堪回神。
“怎么不点灯?”秦淮舟收起火折子。
目光落在案上,从金锭底下抽出田契,看了半晌,“我何时——”卖过田给你?
本是平静的面容上跟着溶满匪夷所思,“私自伪造田契,你可知,此举是什么罪名?”
“伪造,是无中生有,”她理直气壮,“秦卿看仔细了,这上面是裴郎的指印,裴郎也已收过银钱,契约已然生效了。”
“我何时——”按了指印?
眼见着面前的人忽然靠近过来,秦淮舟心里的惊疑还没落下,又跟着裹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应该是懊悔之前的大意吧,他在心里想,她是乌衣巷的人,有得是手段。
这时再回想昨夜那场点唇,当时她引着他用拇指沾口脂时,他就应该立即醒悟喝止的——
“不然……”耳边声音像带着蛊惑,继续把他往深渊里骗,“你让裴郎来证明,这指印,是不是伪造的?”
这事没法明断,真论起来,哪张田契都有问题。
秦淮舟明里暗里都吃了个哑巴亏。
苏露青很满意他的反应,眼见着玉容泛出薄红,眸光里的冷意被懊悔与恼然反复烘烤。
她慢慢抽出被他紧攥着一角的“田契”,取而代之搭上自己的手,在他屈起的指节轻点两下。
状似做小伏低,“那,不作数了?撕了如何?”
她听到一声认命似的长长的呼吸声,“……明日观礼,早些回来。”
第42章 第42章
田契之事勉强说开,两人各自梳洗,准备就寝。
苏露青坐在梳妆台边,卸下簪钗,梳顺头发。
目光不经意一转,忽然从镜子里瞥见秦淮舟已经靠坐在床头,手中拿着卷书,正凑近灯烛随意翻阅,不由得有些意外。
以往两人同处一室时,这人都是端着一副样子,等在最后的。
或许是她注视的时间有些久,镜中映出的人似有所感,忽然抬头,目光从书上转向镜子,视线通过镜子与她对上。
她仍一下一下自然地梳头,见他看过来,开口问了一声,“明日观礼,你准备了什么贺礼?”
“十匹绢。”
苏露青回身看向他,“不愧是富商,随便一出手,就是十绢。”
绢可做衣服,也可以像银钱一样流通。
如今一匹绢约莫近三百钱,十匹差不多是一个七品官的月俸了。
“张武侯毕竟是开明坊内的武侯,日后少不了打交道,如此也算行个方便,更何况……”
秦淮舟说着,又抬头往她这儿看过一眼,“如今这田一分为二,一家之田分做两半,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果然,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对田契之事耿耿于怀。
心里想着,面上已经展开笑意,“那自然是郎君爱怜,架不住妻子央求,只得分一块田到妻子名下,总归郎君家大业大,一块田而已,分出去也无伤大雅,算是一颗定心丸喽。”
似是听到秦淮舟发出一声轻笑,“如此一来,田里的把式也要单算,这又算什么?”
“这个么……”
苏露青早已想过说辞,“算是各有各的打算,相互不插手。”
相互不插手,秦淮舟心中明了,她这算是借此话知会他一声,今后两边各查各的,莫要节外生枝。
他没马上开口,只垂下眸光,落回到书上。
灯火照亮书页,最亮处泛着光,一时看不清光点里的字。
心里跟着叹一口气,还真是……
过河拆桥,得鱼忘筌。
跟着点点头,“固所愿也。”
眼前忽地晃过一片阴影,抬头看到她往床帐边走来,打算起身的时候忽然改了主意,动作顿了顿,仍维持着靠坐床头的样子。
冷不丁说道,“听闻今早乌衣巷打着大理寺的名义,进了靳府,查看过屈靖扬的遗物。”
苏露青的步子一顿。
靳府这段时间一直闭门谢客,表面上不与外人接触,但这消息倒是往外传得够快。
“别处还不知道,只传进了大理寺,”秦淮舟说着话,视线停留在她脸上,意有所指,“白日里杨少卿专门来问过我,是不是给乌衣巷发了什么手令。”
他只给乌衣巷发过一道手令,是在当初两处衙署同查鸿胪客馆使臣遇害案的时候。
只不过这道手令后来被苏露青钻了空子,又反复用了几次。
为此,他们之间曾有约定,手令只剩下最后一次使用机会,显然,这最后一次机会,被她用在了靳府。
苏露青只思索一瞬,走近床帐边,“这是从哪里传出的谣言?秦卿公务繁忙,这等传言,也要分神信吗?”
说到这里,她接着也抛出一个消息,“听闻昨夜光福坊靳府附近,有过一场搏杀,其中一方似是大理寺。”
她观察着秦淮舟的反应,“大理寺不慎落于下风,途中有人解围,是老秦侯?”
昨晚他忽然搬出老秦侯来,明显是算准她不会一同前去拜见,正好借此机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听完大理寺来人的回禀。
秦淮舟面上不动声色,阖上书卷,“那道手令,用过不可再留。”
两人的态度说明一切。
“明日观礼是什么时辰?”苏露青重新将话题说回张武侯儿子的那场婚事。
“酉时。”
苏露青算了算时辰,“也好,观礼结束,倒是能赶在宵禁之前离开。”
秦淮舟看她一眼,“喜宴之上宾主尽欢,主人家会提供住处给酒醉难归之人,张武侯会提供的住处,八成便是那处茅舍。”
观礼之人多是如张武侯一般的百姓,像这种难得能放松玩乐的日子,大家定然会不醉不归。
到时,就算观礼的客人不多,声量也大,酒醉以后若有人想要到处走走醒酒,也是个很好的理由。
更何况,观礼地点,是在开明坊内。
苏露青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矮身搭坐在床沿,“唔……茅舍,是个好地方。”
说着话,身子往他的方向倾,“不过,到时若是多方客人在茅舍同歇,人多眼杂,秦卿确定能应付得过来?”
秦淮舟靠在床头,没动,先以目光测算两人的距离,跟着开口,“苏卿还要考校?”
“考校么,倒也谈不上。”
苏露青直起身,改为跪坐在一侧,目光仍是落在他身上。
月白寝衣熨帖的偎在他身上,身前衣襟因着靠坐的动作,略略有些敞开,向外不经意的曲出一点弧度,隐约露出一小片玉色,经侧方灯火一晃,便也似摇曳生光。
她慢条斯理挪进帐内,偏目光一直萦绕在他周围,像打量,像观察,也像借此时机思索,该怎么让他听从自己的指使,做希望他去做的事。
秦淮舟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只是去观礼,不是参加鸿门宴,苏卿也不必过于警觉。”
苏露青笑道,“秦卿难道忘了,见微知著?”
秦淮舟回视她,“其实,只要与先前一样便好,太明显,容易过犹不及。”
“秦卿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知秦卿所说的明显,是如何明显?像这样?”
说话间,她抬手轻按在他垂在身侧的腕上,力道不重,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虚虚地控住他的脉门。
腕上传来的异样,让他垂头看去一眼,另一只握着书卷的手又紧了紧,想了想,还是搭在身前,随后屈起一条腿,是随时准备着起身的姿态。
“苏卿言重了,这不过寻常而已。”
“这样啊,”苏露青点点头,手沿着他的手腕,向上,虚虚扶在他的小臂,“那处茅舍,秦卿去过多次,对里面的布置应该很熟悉吧?”
秦淮舟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起这个,微愣了一下,点点头,“的确如此。”
“茅舍各处屋子相隔甚近,隔音自不必说,加上屋内空间狭小,虽有放置床榻,但比起这个来……”
她以目光丈量帐内,床帐宽大,两人夜夜睡在此处,中间楚河汉界鲜明,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以说是相隔千里,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那处茅舍,做得到如此么?
秦淮舟跟着也想到那边狭小的榻。
本来就不是安居之处,只是充作客舍,临时招待一二,至于能宿在那里的人,本也是秉着“凑合”二字。
耳边传来她毫不掩饰的揶揄,“冬夜不比盛夏,这般在外徘徊一夜,人恐怕可以直接送去冰井务了。”
“苏卿说笑了。”他侧过头,看她悄无声息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人更是近在咫尺,眉眼浸润在灯火里,瞳孔映着灯光,黑亮如点漆泛金。
身周萦绕的是一种干净到极致的气息,似清润山泉,涤荡一切混沌。
这个距离,的确是适应那处茅舍窄榻的最合适的演练机会。
手下的温度在攀升,烛火猛地一晃,大概是窗外的风吹得猛了,烛火险些被压灭,骤暗复明时,屋内炭火也迸出几簇火星,传来哔哔剥剥的几声。
苏露青往帐外看去一眼,手上不经意逶迤到贴近他胸口的位置,这次能明显察觉到他呼吸时带出的起伏。
寝衣薄,衣料子照寻常相比更软,也更贴身,因而任何蛛丝马迹都被清晰显现出来。
察觉到掌下的变化,她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人。
“秦卿还是觉得,观礼之后,需要留下么?”
留下就要宿进茅舍,睡在茅舍窄榻上,和她一起。
她刻意加重一点手上力道,“到时候……过近的距离,避又避不开,该怎么决定,秦卿可想好了?”
“查案时常有极端情形,苏卿遇到这种时候,会如何做?”秦淮舟竭力保持语气平稳。
但身体的表现骗不了人,尤其骗不了苏露青。
她感觉着掌下愈发明显的起伏,善心大发的松了手,改为撑在身侧,距离上虽没有拉远,倒也算给他留下一些回转的余地。
然后才道,“自是不能错过蛛丝马迹,迎难而上。”
话音落,她直视他的眼睛,“秦卿有此问,是在给自己找认同的理由么?”
深眸涌动一层波澜,不知是被灯火照染的,还是因着热度攀升,玉容之上似有红晕,浅浅的一层,薄而又薄的融进玉的肌理。
然后,她看到他额角处,被灯火晃着的,微微泛出的晶莹。
……好像试的有些狠了。
握着书卷的手仍在收紧,书被卷出一种扭曲的折痕,连同整只手都僵作一处,骨节指节都泛白,维持着强撑出来的镇定自若。
让她不免有些好奇,于是心里的疑问化为说笑,“看来,开明坊对秦卿来说,是一处必须要闯过的龙潭虎穴。那位靳御史真该多沐浴焚香几日,多去三清祖师座前发愿,保佑你千万不要查出什么指向他的证物,让他安安心心的在杀人毁证以后,继续稳坐御史台。”
“……查明线索,搜齐证据,解死者冤屈,明要案本真,最后,还疑者以清白,降罪者以刑罚,”秦淮舟缓声道,“如此种种,本就是在其位所谋之事,没有什么闯过龙潭虎穴一说。”
迂回是迂回了些,但她听得出来,他这话的意思是,明天观礼过后,还是要留在开明坊。
便也点点头,“秦卿此言,令人佩服。”
跟着随手一抽,将那卷书从他手底抽出来。
这一下抽得猝不及防,余光里瞥见他仓促抓来却抓了个空的手。
她没去看手里的究竟是本什么书,目光仍是锁在他面上,看他眼底反复烤出的艳色,恍若玉浸猛火。
再然后,她调整了一番身形,似是要从上方覆向他。
被锁住的目光轻颤,睫羽如蝶振翅,时不时投下一片阴影,呼吸是紧而若有似无的,像被人主动的拼命扼住,以此对抗天然的反应。
又随着她的无限迫近,泄掉凌乱的气息。
垂在身侧的手,和搁在身前的手一样,有时会试探着想要抬起,更多的时候是被紧绷的弦扯住,固定在原位。
时间一息一息漫过,一息比一息漫长。
极轻的一道声音忽地响起,像雾气里和着夜露一同下坠的叶子。
“秦卿歇息时也要带着书一起么?”
苏露青的手臂伸出帐外,将刚刚从他手里抽出来的书,放到帐旁矮几上。
原来是在替他放书么……
秦淮舟目光松动,微微松开手,“……多谢。”
心里却还像是悬着什么东西,无处落地。
目光随着身前的人移向里侧,看她枕上枕头,是要安睡的模样。
缓缓换过一口气,他正要活动一下像是僵住了的身子,冷不防听到她问,“你当初到屈府想找的东西,现在在哪儿?”
他的反应先于思量,“有线索指向靳贤,但——”
意识回笼,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但没有确切证据,还要深查,对吧。”
苏露青故技重施,这次没看他,仍是闭着眼睛,用一种均匀的语速,替他补足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
但嘴边扬起的弧度骗不了人,她现在心情好极了。
不用看也知道,秦淮舟如今的脸色一定精彩极了——可能眼神又冷又懊悔,眼角会晕出红晕,也许是气的,也许是自恼。
她最喜欢看这样的秦淮舟。
于是心情更好的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嘴角继续轻快的勾起,很轻很浅的溢出一声笑。
所以,他也那么执着的不肯放过开明坊内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是因为那个线索,同样也指向开明坊田地。
但这同样也意味着,这些线索,有被他抢先占据的可能。
这样想着,心情渐渐从起初的轻快,转为沉沉。
身侧有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过不多时,灯烛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
临近年关,各处都在走动,各处都很繁忙。
乌衣巷里也堆放了许多由各处衙署送来的礼物,鲁忠筛过一批,余下的苏露青看过,挥手让梁眠安排分发下去。
梁眠等安排完这些事,回到苏露青这边,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总衙那边的事。
“……那几个犯官,已经被总衙那边趁夜抬出安化门了,对外封锁消息,只说这些犯官全部招供,对谋反之事供认不讳,证据确凿,已经全部送往御史台,由御史台宣判。这个结果,宫里也没有表态,应该是默认了。”
苏露青听到这里,想起皇后当时的反应,总觉得,在这件事之外,正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风云。
便只道,“宫中既然默认了,此事就到此为止。”
梁眠点点头,“是。还有,属下查到玄都观代理的那些田产,玄都观每年都会将田间收上来的东西卖往外地,田里每年都只种麦子,有固定的买主,那些买主认为这些麦子长在天子脚下,比别处的麦子更多了一层龙气,吃下便会得到皇帝的庇佑,所以买主们出价也很高。”
只是为了吃一口有“龙气”的麦子?
苏露青沉思着,如果玄都观送往各个府上的分红只是这些,就算被马孚撞见,应该也不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更何况还要这么大费周折的伪装成送普通“栗子糕”的无关紧要的人。
想来想去,她觉得,问题的关键,还是在那种像麦子但又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麦子的东西上。
如今秋收已过,距离来年春耕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眼下虽查不了种子,但种田的这些人,或许可以查出端倪。
交代过这些,她又另问了一句,“玄都观将这些麦子收上来以后,都存放在什么地方?”
“开明坊内有几处粮仓,转运的时候都暂时停放在西市渡口附近的仓库。”
“走的全是水路?”她隐约发现一点问题。
水路运粮成本虽低,但考虑到玄都观售卖的麦子数量,除非那些买主都处在沿水路可到达的地方,否则地点太过分散,若水路不通,再转走陆路,在路线安排上反倒更耗成本。
“是,而且只运到一个地方,似乎这些买主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运到哪里?”
“绛州。”
绛州这个地方,苏*露青总觉得,她前不久刚刚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不知什么人在尖利的大叫,苏露青不悦的向外瞥去一眼,梁眠连忙出去查问,回来时似有喜色,“苏提点,是林丛抓了个方士回来。”
苏露青眼前一亮。
方士擅长观星,最初“乌衣巷放火烧了屈府”的流言,便是这方士最先假借天象透出,如今他落网,或许可以从中得知天星教更多的线索。
前去牢房的途中,正好碰到长礼带着总衙那边的亲事官往这边来,看样子,似是也要去牢房。
两拨人打了个照面,长礼拱拱手,“苏提点。”
苏露青往他身后看一眼,长礼足足带了十二名亲事官,看情形来者不善。
“不知小使君又是奉了鲁使君的什么令?”她问。
“使君听闻那引流言恶语中伤乌衣巷的方士被抓到了,想要亲自审问,便派我来知会苏提点一声,人,我们总衙就带走了。”
说着就要带人往牢房里去。
“小使君留步。”苏露青从背后叫住长礼。
值守在牢房附近的亲事官也拦在前面,两拨人各自准备着拔出武器,一场冲突蓄势待发。
“苏提点这是……?”长礼缓缓转过身,面上那层谄媚的恭敬淡去。
宦官服穿在他身上,似乎过于宽大,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晃荡着转出半圈。
苏露青站在原地没动,眼中同样带出迫人神色,“真是不巧,此人关乎流火案,宫中已命我全权接手此案,事关陛下安危,本使不敢有失,还请小使君回禀鲁使君。”
长礼向前一步,“苏提点说的有理,不过……流火案的刺客,苏提点不是已经抓到,将案子审完,已经结案了么?鲁使君知道此事关乎陛下安危,所以更为关注,听闻这名方士与天星教似有关联,鲁使君护君心切,自是不敢有失,苏提点难道信不过鲁使君?”
最后一句直接扣了个帽子,苏露青却恍若未闻,“这么说,鲁使君进宫下过军令状了?”
长礼一愣。
苏露青笑道,“还是说,鲁使君为了表现自己的护君心切,甘愿置陛下于危险之中?”
“苏提点慎言!”
苏露青直接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此人狡诈,探事司为抓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若是出了差错,令此人逃脱,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我想,鲁使君并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长礼看一眼苏露青,又看向周围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的亲事官,一甩袖子,“既然苏提点执意阻拦,我也只能照原话回禀鲁使君了!”
苏露青仍是微笑着,“不送。”
等人一走,她的面色沉下来,径直往关押那方士的牢房走去。
斜阳沉进天幕,苏露青看了看时辰,让林丛继续审,自己匆忙出了乌衣巷,打算先回府去换一身“阿昭”会穿的衣服,再去开明坊。
才走出安福门不久,就见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车里的人朝她打了个手势,让她上车。
“在府中等了你很久,时辰来不及了,这些衣服,你选一身,就在车里换吧。”
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行驶起来。
苏露青看着面前摆着的三套叠得规规整整的衣服,又看一眼换过一身装束的秦淮舟,从中选了一身与他颜色相配的。
“……换好了叫我。”
秦淮舟说着,转身背对着她。
车内空间有限,他转身也只能保证侧对着她。
虽然他紧紧闭着眼睛,但当她开始换衣服的时候,还是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些东西没有位置放了,你转过来,替我拿着。”
“我……”
苏露青直接将巾帕叠了几折,蒙上他的眼睛,也堵回他想说的那些抱歉失礼之类的话。
巾帕蒙住眼睛,秦淮舟忍不住眨动了几下眼睛,覆在眼睛上的触感有些凉,也有些滑。
鼻梁会将巾帕顶起一些,他在巾帕之下,偶然发觉眼下露出的一些微光,微光里偶尔会晃过一点光洁手臂。
他下意识低下头,手上不断的搭上新的东西,人却一动也不敢动。
只剩下眼睛悄然在巾帕的蒙覆下,随着手里被动触及的流动的衣料,有节奏的眨动。
第43章 第43章
苏露青换好一身胡服,手边不经意的朝身侧一拨,手上传来一点阻力,跟着听到一阵瓶瓶罐罐被撞到的声响。
侧身去看,见是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打开小包袱,里面装着些胭脂螺黛,还有一面小巧的菱花镜。
心中暗道,他准备的倒是齐全。
马车在坊间穿行,她对镜简单上妆,目光忽地往旁边一瞥,见秦淮舟还端正的坐着,眼睛上蒙住的巾帕未摘,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摘了吧。”她说。
一点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响起,秦淮舟抬手摘掉巾帕,视线重归清明。
然后就看到眼前出现的一支朝他递过来的笔。
他不解的看过去,“怎么?”
“教过裴郎的东西,裴郎这是忘了?”
距离开明坊越来越近,她的称呼也随着距离改变,“会画花钿吗?”
长安女子多爱贴花,花钿种类也因此格外丰富,有蘸胭脂直接在面上作画的,也有以绢纸金箔等物预先做好贴花样子,用呵胶将花样子贴在面上的。
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前者。
笔递出去,又把手边的胭脂盒打开,以眼神示意他。
马车似是转了个弯,车夫向里面秉了一声,“侯爷,前面就是开明坊了。”
“知道了。”
秦淮舟答应一声,而后小心蘸上一点胭脂,悬腕提笔准备替她在眉心画上花钿时,动作却又顿住。
她身姿随意的坐在他对面,头微微仰起,是一个等待的姿势,眼睛看向他,目光里毫不掩饰对他的打量。
让他忽然想起乌衣巷那座地牢,当时她落下机关将他困在里面,看他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
像是,看猎物的眼神。
他飞快别开目光,压下心头这股异样,只将注意转移回眼前的正事上。
要在上好妆的面容上再绘一抹花钿,并不比在纸上作话简单,落笔若是歪了,很难补救,所以他需要……
空着的那只手微抬了抬,他还是先开口道,
“……眼睛,闭上。”
马车随着前行的频率轻轻摇晃,苏露青依言闭上眼,等着他画花钿。
车内似是变得更静了一些,跟着她感觉到下颌处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秦淮舟的声音和这触感一道传来。
“……得罪。”
下颌被他轻捏住,她猜他这是在借此固定住她的动作。
但那触感轻而又轻,说是捏,更像是虚虚地扶,若即若离的触感,好几次让她觉得痒。
眉心处这时候落下一笔,蘸了胭脂的笔锋,画在面上,带着淡淡的凉意。
而当笔尖悬在眉心处时,会有一种天然的危机感混杂着压迫感一同钻进皮肤里,让人精神紧绷。
她知道那是天生的反应,乌衣巷内有一种刑罚,就是将尖锐之物悬在嫌犯眉间,利用这反应,不断的挤压嫌犯的意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向后撤了撤身子。
却忘了捏在下颌处的指尖,变重的力道追上来,她皱一皱眉。
“抱歉。”秦淮舟的声音响起。
跟着指上松了松,重新调整好手势,固定住她。
大概是为了让她放心,他提醒道,“很快就好。”
柔韧的笔锋再次轻轻的落下,笔尖在往两边延伸扩散,途中似乎另蘸了几次胭脂,她看不到,只闭着眼睛感觉到落笔处还在不断蔓延。
终于,下颌处捏着的手指松开,秦淮舟轻声道,“画好了。”
她立即睁开眼睛,拿起菱花镜,照向眉心。
一抹像水滴又像火焰的花钿出现在眉心处,底端颜色最深,向上不断晕染,样式虽简单,倒也衬她这一身胡服装扮。
她看过两眼,放下镜子,抬眸往秦淮舟那边看,半真半假的赞一声,“裴郎巧思。”
秦淮舟点点头,“时间仓促,有些简陋了。”
掩在衣袖之下的指尖轻捻在一起,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抹余温。
说话间,马车驶进开明坊。
因着今日坊内有喜事,武侯盘查的并不算严,看过请柬,简单打量过车马,便放人进去。
此时坊内沿途都等着些前来观礼的人,花车即将从嘉会坊来,沿途有孩童围着障车,等待讨要喜钱糖球。
张武侯听说他们来了,忙不迭从里面迎出来。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秦淮舟先下了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姿态神色拿捏得刚刚好,任是谁看了,都会赞一声郎君对娘子真好。
她随手搭在他手上,借力下来,等站稳以后,两人默契十足的松开手,不动声色各管各的,又默契十足表现出看似亲昵的姿态。
张武侯住的位置靠近坊北,南边便是大片的田地和竹林,之前苏露青他们暂歇过的茅舍也在靠近坊南的地方,与坊内这些居民区分开。
这还是苏露青第一次如此直观的看到坊北的布局。
与其它坊内规划齐整的里曲不同,坊北虽是百姓聚居之处,但院子分布较为零散,院落连接着田地,两户之间相隔甚远,更像是村落才会有的布局。
此时太阳彻底沉浸天幕,周围虽有灯火,但零星的灯火并不能完全照亮周围,最亮处便是张武侯家的院子,院内张灯结彩,苏露青他们正被张武侯引着,往院子里走。
“哎呀哈哈……裴郎君赏光能来观礼,我家二郎也是跟着沾光啦……”
张武侯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话,脸上洋溢的喜色几乎能溢出来,热烈的将院内照得更亮。
秦淮舟与他寒暄着,在院门处,回头示意随从将贺礼搬来。
十匹绢在这些堆满寻常日用之物的大方桌上显得格外惹眼,张武侯又惊又喜,连声说着“破费了”,又忙不迭请随从和自己一起把绢都送进屋子里。
前来观礼的,大部分都是坊内居者,还有一部分宾客是跟着花车来的,花车刚一进开明坊,便有孩童蹦蹦跳跳的跑来报信儿,“新妇子来啦!新妇子来啦!”
苏露青站在观礼的宾客中,趁着周围热热闹闹说着贺喜的话,她轻轻拉一下秦淮舟的衣袖,在秦淮舟侧头往她这边的时候,在他耳边低语,“想好怎么查了?”
坊内武侯在这种时候依然不曾松懈,虽然盘查的不像之前那可严,但巡查仍是严密,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看到了两拨巡查武侯。
排除观礼人数众多、需要维持坊内治安的原因,她想,或许是这坊内有绝对不能被外人发现的东西。
是秋收之后的“麦子”么?
正想着,肩上揽过一丝力道,秦淮舟虚虚地将她拦在怀中,像是在避免周围拥挤的人潮将她冲撞到。
视线里果然也出现了一条洋溢着喜气的队伍,是新妇子的花车进来了。
喜娘等人护在花车四周,与两旁围观的宾客互相道着吉祥话,偶尔也会有些目光不经意的转到他们这边来,朝他们也投来一些带着祝福的目光。
秦淮舟的声音传来,“总要等到开席以后,这里不止有观礼的宾客,似乎也混进了另一拨人。”
苏露青点点头,目光中带着欢喜,始终看着花车的方向。
在无人察觉处,她接着道,“你的人,也混进不少吧?”
秦淮舟笑了笑,反问,“你的人没有么?”
彼此对于对方的安排毫不意外。
人群开始往院子那边挪,他们也随着人群,跟着一同进入院中。
院中开阔处已被布置一新,后面是搭建齐整的青庐,婚仪上的一切步骤都有专人引导,一场仪式进行的格外郑重。
苏露青站在一旁,看着前面紧随安排进行各种仪式的新人。
新妇子手执团扇,仔细的将团扇遮在面前合适的位置,随着行礼的动作,团扇微微落下一些,露出姣好的面容。
哪怕只在这一瞬间露出眉眼,她仍从那一片一闪而过的眉眼中,看到晕出的遮也遮不住的喜色。
新郎脸上的笑容更是大到夸张,笑得嘴都快合不上了。
她偏头往秦淮舟脸上投去一眼,他很快察觉到,看向她,似是等着她开口。
“你看,那才称得是,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呀。”她煞有介事的叹道。
耳边是秦淮舟一声不知什么情绪的吸气声,“……成婚时,不都是这样,礼官怎么说,人就跟着怎么做。”
“你当时,笑得有他这么开心?”她声音压得低,说出的语调极为平常,仿佛是在旁观别人的事。
“托你的福,还算惊心动魄。”有人不咸不淡的挡回来。
“带了多少人啊?”她看似随口一问。
但有人反应飞快,“你呢?”
苏露青暗道一声可惜,这次竟然没上当。
随即岔开话题,“这喜宴真是热闹,来观礼的人这么多,坐席怕是能一直摆到院外去吧。”
“没有那么多坐席,”秦淮舟也恢复如常,“张武侯说了,喜宴效仿古时,大家一起围坐篝火边,喝酒吃肉。”
“看来张武侯是个性情中人。”
“听说是张武侯家没有那么多桌椅,而观礼的人太多,坐不下。”
她眸中微讶,“你竟然也会说笑。”
秦淮舟默默别过脸去,“快要开席了。”
喜宴果然如秦淮舟说的那般。
院中布置好了几处篝火,篝火边用石头垒出几个简易的炉子,上面铺上铁网,新鲜的肉搁在上面炙烤,供坐在附近的人随意取用。
张武侯将他们请到自家人围坐的篝火边,又再次对那十匹绢的贺礼表示感谢。
那对新人正坐在篝火边,看到他们过来,也跟着站起身,略显局促的朝他们笑笑。
张武侯依次为他们介绍过家人。
等大家重新坐下,又正色道,“裴郎君,我老张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有一句,老张可以跟裴郎君保证——”
张武侯说着,拍了拍自己,又大力拍了拍自己的两个儿子,“裴郎君对老张好,老张也得知恩图报!老张别的本事没有,就这耕田啊,多少也是行家;我这两个儿子之前也都是给这坊里的贵人耕田的,不说经验像老农人那么丰富,多少也是什么难题都见过了。从今往后,裴郎君的田,老张家里也来跟着搭把手,裴郎君大可以放一百个心,老张一家保准能让裴郎君明年有个好收成!”
秦淮舟连连说着不敢当,最后碍于张武侯的热情,也算是半推半就的同意了。
跟着便问道,“原来张兄家中是受雇于坊内田主的吗?”
“以前也不是,就这两年,这不是坊里开垦的田多了吗,那些贵人们听说这里又有多余的田,就都来买,买了又种不过来,最后就还是雇我们这些人来种。”
秦淮舟不动声色与苏露青对视一眼,点点头,“原来如此。”
“裴郎君你不就也是嘛——”
张武侯抽空往铁网上看一眼,忽见铁网上的肉已经烤了太长时间,滋滋往外冒烟,怕是烤着的那面儿已经糊了,连连指挥儿子,“快快快!翻个面儿!该翻面儿了!噫,老子不盯着,肉都得被你们给烤糊了!”
张武侯看着俩儿子将肉都翻了一面儿,继续在火上烤着,这才放心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要说咱们开明坊里的田,也是紧俏呢,除非是田主家里头遭了事儿,实在顾不过来了,才会脱手转卖,哎,就是裴郎君你买下的那块田,那里头,就有事儿!”
张家大郎有些犹豫的碰了张武侯一下,张武侯回头看大儿子一眼,“没事儿,裴郎君不是外人。”
苏露青在一旁坐着,听到这话,先去看了一眼秦淮舟。
这处田她命人查过,但不知是不是被人刻意抹掉过痕迹,她如今只知道这块田中途易手过几次,至于这几次的买主都是谁,一直不得而知。
现在看秦淮舟的反应,他应该是知情的,很可能这中间被抹掉的痕迹,是他让人做的。
而秦淮舟此时只做一知半解,“我只从朋友口中听说,开明坊田比别处肥沃,种出的东西,收成好,味道也好,正巧有田主急着转手,我便立即接下了。”
张武侯:“确实,这田本来一直也好好儿的,可惜田主人好像摊上了什么人命官司,怕被人查着,这才急着出手,要不然,老张还能多收一份儿耕田钱。”
“人命官司?”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是听那个牙人说的,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提了这么一嘴以后,就拿别的话头儿岔开了。”
秦淮舟恍然似的点点头,“话说回来,张兄,这坊中的田,是都归牙人管着的吗?”
张武侯目光闪了闪,抓起一块烤好的肉,却开始岔开话题,招呼他们吃肉,“嗐,光顾着说话了,这肉烤好了都没人吃,来,快趁热吃吧,等凉了就没味道了。”
之后无论秦淮舟再怎么隐晦试探,张武侯都不再继续说起田产相关的事儿,一律插科打诨,最后将话题引回他们身上。
“看两位都年轻得很,也是才成婚没几年的吧?”
这个话题明显比方才的田产吸引人,张武侯的话音还没落,张家人的目光就全都落到了他们身上。
苏露青假作羞赧,往秦淮舟身侧靠去。
目光转向另一边时,看到院外晃过一行灯火,从身形判断,应该是巡坊的武侯。
她神色一凝。
这么一会儿工夫,似乎已经是第三波巡视到这里的武侯了,是开明坊内就是这般巡坊频率,还是因为今夜特殊,他们必须对此处严防死守?
这样想着,又不动声色往其它几处篝火旁看。
围坐在一起的应该都是原本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吃肉闲谈,看举止都很放松,不过在每一处围坐篝火的宾客里,都有几人坐在其中一语不发。
看样子,像是穿便服混在这里监视众人的武侯。
由此可见,今夜留宿在坊内的人,应该也会时刻处在这些武侯的监视之下。
手上忽然被人捏了一下,她立即回神,堪堪听到秦淮舟的后半句话。
“……两家算是世交,婚事就也如此定下了。”
“哦……这就叫那个啥,”张武侯这个那个了半天,终于想起名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吧!”
说着看向家中这对新人,“他们也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
苏露青心中一动,跟着问一声,“张兄之前不住在此处吗?”
“嗐,我一直都在这坊里住,是我那亲家的丈人,活着时也住这里,两边离着近,他们就总回娘家这边看看丈人。这坊里的孩子少,打小没个玩伴,这么一来二去的,俩孩子看对上眼儿了。小时候就玩得好,如今都长成大人了,索性就把亲事也办了,嘿,这一点和你们很像吧——”
张家二郎有些不好意思的抓着妻子的手,秦淮舟也似是禁不住调侃似的,握住她的手,微微点点头。
……
宴席进行的差不多,众人相互辞别,一对新人回了青庐,其他人也各自回了。
这时候已过宵禁,坊门关闭,苏露青他们自是不好再离开,张武侯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果然是在先前的茅舍处。
院内同住的还有些嘉会坊的坊邻,大家刚刚在喜宴上纵情欢歌,这会儿都有些疲累,相互打过招呼,便各自回了安排好的房内休息。
苏露青他们被安排的仍是之前的厢房,屋内的东西虽简陋,倒也还算齐全,两人各自收拾一番,便听到外面的梆子声响起,是三更天了。
窗外透进来的烛火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他们这一间还亮着灯。
“院中有人。”
秦淮舟站在窗边,从窗缝向外看了看,“这一整夜,这些人应该都会换班在这里巡视。”
苏露青走向窄榻,“看来,要避开他们,还要费一番功夫。”
“有人往这边来了,我先熄灯。”
灯烛被吹熄,屋内顿时黑下来,有轻微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其他几间屋子的人似乎都已经睡熟,隐约有鼾声传出。
秦淮舟摸黑走到窄榻边,却没有立即坐下。
苏露青直接上手把人一拉。
一拉之下,他猝不及防被扯得栽落下来,仓促间想要撑住什么固定住身形,手掌刚刚撑到榻上,就听到窄榻发出“吱呀”一声。
也不知这架窄榻有多少年没有修理过,“吱呀”声随着晃动不绝如缕,在静夜中格外明显。
“啧。”
窗外隐约传来一点声音,随后脚步声渐渐远了。
苏露青借着杂音的掩盖,仍是拉着秦淮舟的衣袖,“张武侯方才说的话,你是知情的吧?”
上一个田主人摊上人命官司,这才急着将田出手,她联想到之前在玄都观暗道里听那些人说的尽快出手的话。
继续道,“这块田中途转手过不止一次,经手人都是谁,你全都知晓,对吧?”
秦淮舟扶着窄榻坐直身子,与她面对面,略一挑眉,“苏卿不是已经在查了么。”
屋内没有灯火,窗外的月光幽微。
秦淮舟背光坐在她面前,光影照不进眼眸,她暂时看不清楚他眼里的神色,不过听音辨情绪,她知道自己问的答案是肯定的。
随即道,“坊内的田产主人都不是直接关系人,能让你感兴趣、又未雨绸缪销毁线索的,一定是你我都打过交道的人。”
她越说越能肯定自己的猜测,“这块田之前至少经手过两人,与这两人有关系的,应该就是何璞,还有屈靖扬。或者说,如今这块并作一处的田,分别是原属于他们二人名下的田产。”
“……苏卿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问。”
“不过是确认一下罢了。”
她说着,倾身向前,自然无比的挑起他额角掉出的碎发,衣袖随着她的动作垂下来一些,衣袖边缘轻拂过他的鼻梁。
“毕竟秦卿对我也是严防死守,要查案么,总要主动一些。”
随着她的靠近,秦淮舟似是闻到一种陌生的气息。
不似她本来那种干净到如深山清泉,而是有些烟火红尘里令人晕眩的味道——
之前在篝火边,她靠过来时,他也有过这样的错觉。
只是当时人多杂乱,他以为是别处飘来的,没做多想。
而且……
他现在好像也确实有些晕眩的感觉了。
眼前晃过人影憧憧,视线跟着有些模糊。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听到她佯作抱歉的声音,“承让了,秦卿,好好睡上一觉吧。”
第44章 第44章
失去意识的身躯,栽落在木板上,发出一阵格外沉闷的声响。
苏露青将人妥善放好,想了想,拉过一旁的被子,替他盖在身上,顺手还掖了掖被角。
然后走到窗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悄无声息从后面翻出。
梁眠等在约定地点,看到她出来,立即上前,低声道,“苏提点,我们的人已经将坊内布防大致摸清了,坊北看上去松懈,但西北角一带有暗哨,有武侯固定在此处值守;南边田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火把照亮,周围也有岗哨,想穿过田间往竹林去,不太好藏身;竹林一带只有靠近暗道的那一边守卫严密,但想要把他们引开,不太好办。”
今晚因着受邀前来观礼的人多,鱼龙混杂,开明坊内也因此外松内紧,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来那些武侯的注意。
苏露青又听梁眠讲了这些岗哨具体的分布地点,在心中大致规划一番路线,又问一声,“除了武侯,可还发现过其他人的行踪?”
秦淮舟今晚原本也有行动,就是不知他带来了多少人,两边会不会撞上。
梁眠却摇摇头,“暂时未发现其它踪迹。”
刚说到这里,就恍然道,“难道秦侯也在查——”
听到梁眠他们竟然没有发现秦淮舟的人,她稍有意外,只压低声音叮嘱,“小心为上,切莫打草惊蛇。”
夜色幽黑,周围寂静,茅舍附近巡查的武侯暂时没发现新的动静,回到靠近院门处的屋子,暂时歇息。
大门前仍留有武侯值夜,有一行人谨慎的溜到茅舍附近,趁那几名武侯不备,其中一人寻了个破绽,混进院中,辨了辨方向,进入其中一间屋子。
“侯爷?”
似是闻到一缕清凉提神气息,秦淮舟猛然睁开眼,因为长时间不曾开口,声音有些哑,“人都到齐了?”
“都在外面,坊内情况大致摸排过一遍,一切正如侯爷所料,坊内有私仓,都有重兵把守。”
“除了武侯,可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起身时发觉身上稳稳当当盖着被子,秦淮舟捏着被角,动作略顿了顿,将被子掀到一边,起身下地。
因着是刚刚醒来,仍觉得头有些发昏,他稳住身形,揉了揉额角。
虽说来时他有料到会被她暗算,提前命人带着醒神之药来接应,但这药到底不如真正的解药,眼前仍时不时的发花。
“暂时还没发现有其他人探查的踪迹,”尹唯见状,伸手扶了他一下,“侯爷当心,可要紧?”
“无妨,”秦淮舟摆摆手,先解下外衣,露出里面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走吧。”
避过院内值守的人,两人从茅舍出来,带人往竹林的方向潜行。
秦淮舟低声分派,“分出几人去坊北,查看坊北私仓,余下的人分成两路,分头探查山中密道。”
两队人悄无声息离开,各自往要去的地方,尹唯跟在秦淮舟身边,仍是往竹林的方向走。
……
竹林深处,月色照不进来,只从竹叶缝隙里渗透进一点微光。
为了不暴露行迹,苏露青他们并未举火,只一路借着微弱月色潜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竹林尽头的山丘显露出来。
附近的武侯在竹林边一带巡查,火把的光亮时不时晃在竹林边缘。
“还有一刻钟,他们才会换岗,”梁满数着时辰,“林丛已经带人前去坊北查看私仓,若有情况,会发信号弹。”
苏露青点点头,“余下的人分成两队。”
“是,我带一队人,去另一条暗道。”梁眠立即接道,随即分出人来,带头去往另一端的暗道口附近。
苏露青要去的这条暗道就是之前她从玄都观进来时走过的。
当时在靠近暗道口的时候,她不慎触动机关,转去了两条暗道之间的隐秘夹层,这才发现了连通着的第二条暗道。
直觉告诉她,暗道里的机关,不止那一处。
一刻钟很快过去,前来换岗的武侯稀稀拉拉往这边来,火把的光亮更盛,竹林挨着山壁一侧被晃得一目了然。
“走吧走吧,到时辰了。”
前来换岗的武侯吆喝着,又打了个呵欠,“哎呦我说……啊啊哈欠……今天就是多来了几个观礼的,至于这么严吗……老子都连着两天没睡好觉了……”
暗道口的武侯同样是呵欠连天,迎着走过去,嘴上骂骂咧咧,“可不是,人家老张在家里头吃肉喝酒,咱们还得在这破地方吃风。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了,上头一句话,底下跑断腿!知道的是老张他儿子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张他儿子要把咱们坊里的事儿全卖了呢——自己人还这么防,哪天真给老子惹急了,老子全给他捅出去!”
两拨人骂骂咧咧交了班,并未注意有一行人正悄悄顺着山壁溜进暗道里。
夜里风刮得猛,暗道里回音大,风从外面吹进来,里面跟着一直呜呜呜个不停。
脚步声也会被放大,一行人压着脚步,小心地往地道深处走,同时关注着地道口的动静。
那些人没有察觉,刚换岗上来的人还有些睡眼惺忪,巡逻的步子也是东倒西歪,等到众人又往地道深处走了一段距离,外面的光亮彻底照不见里面,才稍稍松了口气。
此处距离出口依然很近,无法举火,眼睛适应了地道里的黑暗,大家都自然的四下打量起来。
忽然,苏露青感觉有人碰了下她的胳膊。
是挨着她最近的一名亲事官,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语气里的惊疑,“苏提点,进来的人……好像变多了。”
此番入坊探查,为了不引人怀疑,梁眠等人混进坊中时,并没有带上多少人,之后又兵分三路分别细查,如今随同苏露青一起进入这条地道的,也不过两人。
之前又要避开巡查武侯,又要仔细不弄出动静引来外面人的警觉,加上没有举火,看不清周围情况,他们一直都屏息凝神,小心的往深处走。
这会儿能看清四周情形了,苏露青也发觉,地道里绝不止三个人。
至少要翻一倍!
另一伙人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地道里一时间变得更静,隐约还能听见地道口附近武侯的闲谈。
苏露青从袖中摸出匕首,慢慢上前一步,神情戒备。
然后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吸气声*。
“真巧,”她放下匕首,“秦侯竟然也在此处。”
“真巧。”秦淮舟也道一声。
两边撞了个正着,地道只有一条,出口只有一处,若是在这里发生冲突,立刻就会引来外面的武侯,没办法,只能和进来时一样,大家走在一处,各查各的。
到一处转弯时,苏露青借势一挡秦淮舟,“秦卿醒得很早嘛。”
“托你的福,”秦淮舟感觉到身前阻力,顺势停住步子,两人因此稍稍落在后面一些,大概是想到之前的情形,声音微冷,“……乌衣巷手段频出,不得不防。”
这算……记仇了?
她低笑一声,收手继续往前走,“未雨绸缪,是个好习惯。”
“不敢当。”
说话间,周围响起一阵碎石落地声,有人像是被碎石砸到,压抑的惊呼一声。
“小心周围,这地道有塌陷。”苏露青出言提醒。
亲事官应了一声,跟着提醒,“苏提点,这里碎石落下的多,似乎有过塌方。”
话音落,又有人低声道,“这里有过修凿痕迹,看着应该是不久之前刚被动过。”
碎石滚落的地方是前行的必经之处,一行人小心翼翼的走到附近,判断一番坍塌情况,继续小心的往深处去。
苏露青在看到那片坍塌时,心中忽地一动。
如果她所料没错,这里应该就是玄都观那些人刚休整过不久的地方,即使前不久刚刚被紧急修凿过,仍然时有坍塌发生,也许问题出在上方,或许这山腹间还有什么隐藏的暗室。
周围黑暗,不好辨别位置,向前走的时候,她不慎撞上秦淮舟,两人的脚步因此被迫顿住。
地上刚刚滚落过碎石,很容易就绊住脚,这一顿住,两人重心全都不稳,齐齐往一旁倒去。
仓促间,她的手越过秦淮舟,惯性把人推到石壁的同时,手也扶上后方石壁。
这一扶,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感。
细看位置,果然就是当初她不小心触动机关的地方。
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机关应该就在附近。
当时她是踩在……
“苏提点?你怎么样?”前面的亲事官听到异常,准备折回来。
秦淮舟带来的人也准备回来查看。
苏露青语气如常,“这里无事,继续向前。”
秦淮舟的声音同样从她耳畔传出,“无事,继续。”
前面再次有脚步声响起,耳边的声音虽低,但也带出催促的意思,“走吧?”
“等等,”苏露青凭感觉挪到一个位置,跟着低声道,“看秦卿目标明确,此番探查,是志在必得了?”
“苏卿不是么?”秦淮舟反问。
他此时被动的贴住石壁,没有彻底经过打磨的石壁表面粗粝嶙峋,硌着他的后背,隐隐传来阵阵不适。
“那么,秦卿对这里,了解多少?”
她问着话,余光不断往来时的方向瞟,唔……和当时对比,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了。
前面的脚步声渐远,两边的人都在仔细探查地道里是否有连通的密室,他们这一处地方重新归于安静。
两人之间的距离因着极近,在有所动作时,会听到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看来,苏卿对这里,了解颇多。”秦淮舟不动声色抬起一点手臂。
但在下一刻,手臂上传来阻力。
“秦卿害怕了?”苏露青似是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另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臂,把人更深的固定在石壁处。
秦淮舟动作受阻,没再坚持,“苏卿的手段,在下见识过太多,心中的确惶恐。”
“秦卿想多了,”她没事人似的退开一步,手也松开,一副完全无害的模样,语气里带出好奇,“只是忽然觉得,你带人出现的这么巧,想来其它几处地方,也都有你的人吧?”
秦淮舟靠在石壁上没动,“苏卿应该也是如此安排吧。”
周围没有灯火,她看不清秦淮舟面上的神色,只从他说话的语气里,猜测他应该是什么神情,“你说,他们会不会也像这边一样,相互撞上了?”
“……是有这种可能。”
“秦卿猜猜,他们要是也像这样撞见的话,是和你我一样,顺其自然呢,还是,”她悄然挪动一步,“灭口相杀?”
话音落,一道机关被触发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石壁上的暗门被机关牵动,启动时发出一阵沉闷的金戈声。
有人如她所预料的那般,被暗门吞没。
然而,凭空生出一道力量,猛然将她也裹挟进去——
她反应极快的想要挣脱,但那股力量不容置喙,来势如电,她被紧箍住,一同沉进暗门之后的深渊。
又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机关触动声响过,暗门彻底关阖,视线里除了黑暗,仍是黑暗。
“别处的人相撞以后会如何,我不好猜,不过,”秦淮舟似恼似笑的声音划开黑暗,扎实的落在她耳边,“在苏卿这里,是相杀无疑了。”
这次轮到苏露青长长泄出一口气了。
“不过,在下也因此确认了一件事。”
她朝声音来的方向睨去一眼,“什么事?”
山壁暗门之后的这处空间黑到了极致,一丝光亮也透不出,但别处的声音还算能听清,她猜这里应该是有些透气口。
“这处地方,曾困住过你。”秦淮舟说起这话时,是愉悦的语气。
回答他的,是骤然亮起的一小片空间。
苏露青吹亮火折子,照向四周。
之前那处地道的墙壁上方,偶尔会有一支用来照亮的火把,如果这里也是一条新的地道,壁上应该也会架有火把。
然而火光在附近蜿蜒照出去许久,也没见到有火把的影子。
“这里应该不会只能进不能出,或许还有些其它机关,”她举着火折子,照向秦淮舟那边,说的却是,“秦卿如此未雨绸缪,身上应该会带些火烛吧?”
火折子光亮微弱,燃着的时间不长,并不适合长时间拿来照明。
秦淮舟从腰间解下一枚荷包,递给她。
她狐疑接过,荷包被撑的饱满,接过来时,上面的手感不像装有蜡烛。
等把里面的东西取出,一团莹润的光柔柔的洒在眼前,她点头慨叹,“秦卿出手真是阔绰。”
是一颗足有手掌大的夜明珠,珠光虽不似烛光能照到的范围那么广,但在这样一处漆黑到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也足够用了。
她吹熄了火折子,托着夜明珠往石壁上照,想到先前那机关的触发点在地面,又将夜明珠放低一些,去寻找地上的异样。
秦淮舟跟在她身侧,不断的在石壁上敲击,根据声音判断石壁之后的情形。
两人一时间谁也没说话,都在专心致志的寻找可能出现的机关暗室。
忽然,敲击石壁的声音产生变化,听上去有些空旷,有别于先前那种声音,看来暗室的所在应该是在这附近。
夜明珠的光亮落在这边石壁上,沿着粗粝石壁,隐约看到一点缝隙。
一侧墙壁也被探寻到一处机关暗匣,苏露青格外注意了一番位置,那位置靠下,先前她独自从这里找寻时,因为四周太黑,她没有摸索到这里。
机关暗下的同时,她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点阻力。
低头去看,是秦淮舟牢牢抓住她的手腕,看样子是对方才发生过的事心有余悸,提前布防。
察觉到她在看,秦淮舟很是自然的道,“夜明珠只有一颗。”
夜明珠只有一颗,她要是带走了,他就没有可以照亮的东西了。
不过苏露青从这隐含的意思里,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冷笑一声,“秦卿谨慎,令人佩服。”
秦淮舟手上力道没松,只点点头,“过奖。”
机关被触发,又一道暗门开启,暗门之后仍是一片漆黑,夜明珠的光亮照不进里面,只依稀从门口的布置看,像是一座仓库。
从这里走进去,暗门并没有像之前那道一样突然阖上,而是仍保持着开着的状态,需要人力再次推动,才会关上。
暗门之内空间极广,从这里走进去,从位置来猜测,应该是在山腹之内,开挖暗道的人把山腹掏空,打造成一处私密仓库。
此时仓库已经空了大半,摆着几排架子,架子不高,只是与地面隔开一段距离,上面摆着装的鼓鼓囊囊的麻袋。
苏露青朝着距离最近的一排架子走过去,刚走出一步,腕上立即传来阻力,止住了她的步子。
她扭过头,看着秦淮舟仍抓在腕上的手,“秦卿这是……不打算松开了?”
手上温度有些高,抓着她的手腕时,热度顺着掌心与指腹,悉数传递到她腕间。
“失礼,”秦淮舟嘴上说着失礼,手上依然没松开,“不过秦某以为,此地盘根错节,机关频出,两人一同面对,比各自单打独斗,更能查到些线索。”
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防止某人故技重施。
对于一个时刻处于防备状态的人,最好的脱身方式,就是顺其自然,她深吸一口气,假作不在意,往要去的架子处示意一下,“既然如此,那就跟上。”
两人的脚步声一同响起,走到最近的那处架子前。
她手里托着夜明珠,另一只手被秦淮舟控着,便示意他,“打开。”
麻袋上系紧的绳结被抽开,过程中她听到一阵流动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抽绳完全拆开,麻袋口向两边扩开,她将夜明珠探过去,就看到麻袋里装着的是麦粒。
“坊内今年的收成,应该都在这里了。”秦淮舟也看着麦粒道。
她转头看向他,“秦卿要查的,就是这个?”
“苏卿可要看看其它袋子里的东西?”秦淮舟略过这个问题,径直问。
回避就是肯定,苏露青了然,“也好,有劳秦卿了。”
另一袋麻袋也被打开,里面同样是满满一袋麦粒。
“秦卿以为如何?”
“开明坊内的麦田与竹林齐名,想来收成极好,这些麦子足够坊内之人过冬了。”
夜明珠在麻袋上方靠得近了些,麦粒也在更明显的光亮下发生一些细微变化,苏露青看着这一袋里的麦粒,忽地想起之前梁眠自来庭坊内天星教祭台处捡到的那种特殊的麦粒来。
淡淡的浅黄色,被夜明珠一照,隐约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色。
她在心中慢慢思量,目光不经意间向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就见那边的一处地面有被挖过的痕迹。
走过去仔细看,这里的确有挖凿痕迹,只是挖到一半就放弃了。
“这下面,似乎有个洞。”秦淮舟忽然出声。
夜明珠向下探了探,那洞口似是极深,秦淮舟从边上捡了块碎石丢下去,洞的下方很快传来一阵碎响。
“是刚才那处坍塌的地方。”苏露青推测。
这样说来,他们如今所在的这间暗室,是在地道的上方,开凿者打算在这里再挖一处暗室,结果不慎打通了下方的暗道,所以才会时常引发那段暗道的塌陷。
忽然,有脚步声从下方传来,接着是有些远的话音往这边飘,“外面有人混进来了,赶快进去看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问题!”
“真他娘的邪门儿,茅舍那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那么个大活人没影儿了都不知道!别让老子知道是谁,被老子抓着,一刀一个,全送去见阎王!”
后面这人的声音听起来耳熟,两人对视一眼,低声同时说出一个人,“张武侯。”
火把的光从那处空洞下晃出来,看着似乎是奔这边来的。
“先离开这里。”
苏露青说着起身,收起夜明珠。
暗室之内重新陷入黑暗,她循着记忆绕到旁边的架子处,悄无声息抓走一把异样的“麦粒”。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秦淮舟同样隐蔽的抓走一把“麦粒”。
两人沿着来路向外退走,当暗室的门关上时,另一边的暗门处,正发出一阵机关被触动后的开启声。
手腕还被握着,她将另一只手轻轻覆在秦淮舟抓着她的手上,问他,“秦卿从前,单独行动过么?”
黑暗中所有的声音都格外明显,另一处暗门开启,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手被拿开,腕上传来更重的力道。
她被猛地往前一拉,不由自主跟着向前快走了几步。
随即听到他在耳边低语,呵出的热气与话音里的冷然交织,“这种时候,秦某觉得,还是同舟共济为好。”
第45章 第45章
从暗道岔口出去,身后时不时响起暗室里的回音。
“娘的,还真让他们给摸到这里了,快看看,别的货有没有被动过!”
“我这儿两排,绳子全被动过——”
“哎!我这儿的也被动过——”
“地上有货掉出来了!……这帮王八羔子该不会把货给顺出去了吧!”
“人肯定还在里面,赶紧搜!”
“外头这帮人干啥吃的!瞪着眼睛看不见有人进来吗!”
回声吵吵嚷嚷,跟着响起的是杂乱的脚步声。
两人在暗道中穿行,忽然,前面隐隐传来火把光亮,跟着也传来一串杂乱的脚步声。
看情形,是这边暗道口的人得到命令,进暗道来搜查了。
身后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前后夹击,形势十分危急。
抓在腕上的力道又紧了紧,苏露青转头看去。
夜明珠的光亮堪堪照出身边人的神色,眉头微皱,如临大敌,目光往四下扫去,试图寻找可能躲避的方位。
“这种时候,也不是没有办法,”她晃了晃自己始终被抓着的手,另一只手将向上,指了指头顶上方还算高深的位置,只要暂时藏身到上方,可以从追兵的头顶避过去,“秦卿若是身手好,能上去躲一躲,你我也不是不能继续同舟共济,可惜啊……”
她面露惋惜的摇摇头,秦淮舟是文臣,从她与他打交道的这么些年来看,他似乎并未在人前显露过什么身手。
她再次去掰被他抓着的手,“秦卿位高权重,区区武侯,应该不在话下吧?”
“你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条出路。”
秦淮舟语气平静,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只是说是这样说,却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手反而握得更紧,势要将“同舟共济”进行到底。
接着问道,“不过,在这暗道里走了这么久,你就不觉得少了些什么吗?”
“嗯?”她诧异,“少了什么?”
“你我带来的人,事先分头进入这几处暗道,暗道里穿插纵横,时有交汇,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听不到。”
“秦卿觉得,他们会把人引开?”
“身处险境,牵一发而动全身,彼此总要相互照应,”秦淮舟叹了一声,“里面情况不明,自是能避则避,苏卿与其想着推我出去吸引注意,不如还是彼此配合,共渡难关为好。”
说着话,他在石壁上找了处着力点,开始向上攀,过程中仍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秦卿这是?”苏露青有些愕然,想要把他往回拉。
“他们就快要找过来了,苏卿不抓紧?”
“你先松手。”
“抱歉。”
秦淮舟终于放开她的手腕。
石壁粗糙,很容易就找到着力点,两人不再斗嘴,专心找着着力点,等攀到石壁上面,在上面找好落脚点,稳住身形后,两人凝神听着下方传来的动静。
火把的光亮铺天盖地晃进来,两拨人一碰面,双方都有些意外。
“没看到有人出去吗?”
“来的时候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你们也没有吗?”
“没有啊,真是见鬼,货被动过,人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去了——”
“出去再找找,这事儿先压着,别让上头知道。”
“走吧走吧,快出去,动静小点儿,别把那头的人引过来。”
两拨人互相发了通牢骚,各自原路返回,去外面追查,暗道内重新恢复安静。
苏露青正调整身形准备往下跳,忽然感觉手上摸到一块空,她诧异取出夜明珠,往摸空了的地方照去,发现更上方的地方似是有一处小小的门洞。
秦淮舟也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跟着看去,“这上面……也有密室?”
密室入口距离地面约莫两人来高,这处门洞或许是入口,又或许是另一处密室的窗,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发现有密室痕迹,或许可以再去看看。
想到这里,两人先后从这处洞口攀了进去。
里面也是一间密室,密室地面与洞口持平,这里竟真的是一扇门,如果平时想要从这里进入,应该需要先架一部梯子。
才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腐臭的气味。
越往里走,腐臭味越浓,在她还要继续往里面走时,腕上忽然又落下一道温度。
像是担心她又要使什么诡计,所以防患于未然。
她的步子被迫顿住,“你我如今同在这里,难道还不是秦卿所说的同舟共济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淮舟抓着她没动,“……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劳烦你帮忙看看。”
这暗道之内机关密室众多,那群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如果不慎启动了什么机关,定会引来那群人的注意。
秦淮舟只能保持不动,等待查看结果。
苏露青拿夜明珠往地上照着,这一眼看去,声音立时严肃许多,“是根白骨。”
听到这话,秦淮舟也跟着挪开步子,蹲下身来查看。
一截白骨,不知丢在这里多久,皮肉早已经化净,白骨之上覆着烂布,当夜明珠的光亮向后延伸过去时,她发现这是一具完整的骷髅。
被踩住的白骨是小臂,指骨已经零落在地,方才并没有注意到。
再往后面看,地上横七竖八全是白骨,白骨所在的地面颜色痕迹颇深,看起来,这里像是经历过一场集体杀戮。
“难怪这里会有这种气味。”
苏露青大致将四周都看过,重新回到第一具白骨前,仔细查看。
看这具骷髅的朝向,应该是面朝下扑倒在地上,后心处的衣服还能看出破损痕迹,周围颜色洇得极深。
其余死法看上去大不相同,唯一能肯定的一点是,死者是被单方面的屠杀,毫无反抗能力。
秦淮舟看着眼前情形,心中的惊骇难以言表,“这么多人在此处遇害,无论如何都该引起轰动,可近年县衙的述职文书里,从未提过有这么多起失踪悬案,坊间似乎也从未流传过什么失踪传言。”
苏露青看着地上的骷髅,“如果这些人,就是开明坊里的人呢?”
“开明坊内居者本就不多,朝中每年都会统计坊内百姓的户籍文牒,如果这些人当真是坊中百姓,他们突然失踪,坊内却知情不报,无论如何也未必能瞒得住……你在做什么?”
苏露青一边同他说着话,一边沿着这些骷髅堆积的地方慢慢走着,她的手腕还被秦淮舟抓着,因而她走动时,秦淮舟也要跟在她身侧。
她大致数到最后一具骷髅,“这里一共有四十七副白骨。”
这么多具骷髅堆在密室之中,却并不显拥挤,可见密室开凿面积之大,而这里的腐臭味道隔了这么长时间依然如此浓郁,秦淮舟很快想到某种可能,“里面……或许还会有。”
往里面又走了一段距离,这次果然看到堆叠在一起的更多的白骨。
只不过这里的白骨已经散落的不成样子,又被拢成一堆,一时间数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苏露青回身看他,“你应该已经着人查过开明坊有多少户居者,这些人,以五口为一户,单是外面那一堆,也有将近十户,如此推算,这里面的,只会更多。”
秦淮舟斟酌一番,“开明坊内居者不多,但细算起来,也有近百户。”
她在心中大致算了算,“如此一杀就是十户,坊中的人却并未减少,今晚张武侯家办喜事,前来贺喜的友邻你也都看到了,这么多人彼此相熟,若是中间有哪家忽然没了踪迹,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有所察觉?”
“这是自然。”秦淮舟应道。
他很快明白了这个问题的深意,随即点点头,“张武侯曾说过坊内孩子很少,但即使只有不足百户,其中只有半数新添了孩儿,等这些孩子稍长几岁能够到处玩耍了,相互之间总会结成玩伴,何至于还要缺少玩伴到只有坊外有孩子来时,才能玩闹一番?”
“还有,方才观礼时,你注意到那些孩子了吗?”苏露青问。
“……那些孩子,好像从开席之后,就没再出现过。”
当时张武侯说,家中缺少桌椅,所以干脆设下篝火,令众人围坐。
这些人里面除了从嘉会坊来的宾客,大部分仍是坊内友邻,然而篝火边坐着的,只有大人,没有孩子。
正常喜宴下来,竟没有听到一声属于孩子的笑闹声。
当时他们的关注点不在这里,所以并未察觉到异样,如今仔细回想,不免毛骨悚然。
“那些孩子——”他还是有些迟疑。
苏露青接着他的话,肯定道,“来自坊外,宵禁之前已经全部离开。”
说到这里,她轻笑一声,“你说,今晚来观礼并留下的人里面,是不是只有你和我,才是真正的外人?”
如果这其实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观者只有他们两人,那临时在茅舍歇下的其他人,就都是……监视者!
“当然,一切都是猜测,”她语气一转,“或许这里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坊内排外,选择对这些不速之客替天行道。”
“不会有那么多罪大恶极之人,”秦淮舟看着眼前堆成一座山似的白骨,“此事定要查清,还无辜枉死者一个公道。”
“查?以什么名目查?”苏露青抬起被他抓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以……富商裴郎的名义?还是你打算自报身份,让这里的人都尊称你一声‘秦侯’?”
秦淮舟眸光微动,抿了抿唇。
他此来开明坊,只是暗查,田间事尚未有定论,若贸然牵扯此事,只会更加打草惊蛇。
苏露青看他的反应,心中了然,“这里看得差不多,他们应该也已经在外面追查很久了,现在回茅舍去,还来得及。”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从暗道出来时,看到梁眠和尹唯留在竹林边接应,见到他们,简短将外面的情形秉明:
原来是前去坊北私仓处探查的人不慎触动机关,惊动了附近的武侯,这才引来武侯警觉,派人到坊北和山壁这两处暗道搜查。
如今搜查暗道的武侯已经被引走,此处不能久留,两人一路小心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回到茅舍厢房内。
苏露青低头看着自己始终被握住的手腕,“都已经回来了,还不松手?”
腕上力道猛地一收。
秦淮舟轻咳一声,“抱歉。”
看清楚她接下来的动作,眼睛猛然睁大,“你这是……?”
苏露青解着衣带,往窄榻处走,跟着也吩咐他,“还不快脱了过来。”
做戏要做全套,他们出去这么长时间,榻上自然是冷的,明眼人一探就知。
如今他们先武侯一步回来,武侯扑了个空,回来以后肯定会对他们起疑,说不得会找个名目,来搜查他们这里。
秦淮舟想到此处,换下原本的劲装,与她一起躺上窄榻。
窄榻过于狭小,两人同时躺在上面,拉不开距离,只有紧贴着,能明显感觉到身边人呼吸的起伏。
苏露青侧身躺了一会儿,感觉到挨着人越来越绷紧的身子,她推了他一下,被推的人瞬间又绷紧了些。
“这样还是太慢了,把手炉也拿过来。”她指派道。
秦淮舟认命去拿手炉,将手炉内燃尽的炭夹出,放在一边,另拣了一块炭添进去。
手炉散出的热气稍稍将被褥烘暖一些,正忙碌着,就听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
屋内两人加快了烘热被褥的动作,同时仔细听着院中的动静。
这些人进入院子以后,脚步未停,目标明确的奔往他们这边的厢房。
到门口时,却没有破门而入,而是顿住步子。
“咣咣咣!”
“咣咣咣咣——”
拍门声过后,张武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裴郎君?裴郎君?你醒了吗?”
“咣咣咣!”
“裴郎君?我,老张啊。”
秦淮舟做出一副睡梦中被叫醒的模样,应一声,“张兄?有什么事吗?”
“哦,实在是对不住啊,裴郎君,有贼人闯进来,这里不太安全,你们得赶快起来,跟老张换个地方歇息去了。”
“怎么会这样?”秦淮舟慢慢从窄榻上起身。
苏露青适时也做出一副被吵醒的模样,问,“裴郎?外面出什么事了?”
秦淮舟配合着回答,“张兄说,有贼人闯进来了,让我们先离开这里。”
两人的对话很快也传到门外,又听张武侯说了些感到抱歉的话,两人也将屋内检查过一番,确认没有破绽,才双双走到门边,打开门。
“张兄,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秦淮舟作势打了个呵欠。
张武侯仍是之前惯常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开口时,与暗道内的语气截然不同,“真是对不住,两位来观礼,却让两位没有歇息好,只不过这贼人太过狡猾,老张担心两位会受连累,不得不打扰了。”
说着话,张武侯引着他们往自己家院子的方向走去,路上隐蔽的朝几个武侯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武侯立即进入两人方才的厢房里,先往榻上摸了摸温度。
“嗯,是热乎的,人应该没离开过。”
“行了,这屋里都检查完了,赶紧去回话,还得接着查别处呢!”
去张家院子的路上,秦淮舟仍是做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问张武侯,“张兄,那贼人都偷了些什么东西?坊内……一直都有贼人吗?”
“裴郎君不必担心,就是个小毛贼,有老张和这帮兄弟在呢,保证出不了事儿!”
“那就好……那就好……”
“裴郎君放心,咱们开明坊的治安一向不错,往后你这田里的事儿,老张也保证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有张兄这话,我放心多了,对了……茅舍那边其他的客人,张兄不一起都带走安排新住处吗?”
张武侯顿了一下,“呃,他们没事儿,啊……我是说,我家没那么大,住不下这么多人,他们有别人领着呢。”
说着话,一行人走进院中。
苏露青多看了一眼安置在西南角的青庐。
为求吉兆,红烛通常彻夜不熄,但从青庐外偶尔被风掀起一点的帘子向内看,里面漆黑一片,并无一点烛光。
在同样漆黑的院子里,看上去像是没有丝毫生气。
张武侯引着他们走到厢房门前,“今夜实在是对不住,我家只有这间新房是空着的,两位今夜暂时在这里继续歇息吧,还请两位莫要嫌弃。”
秦淮舟与他客套一番,当先走入屋内。
张武侯没再打扰他们,表示自己还要去巡查,告辞离开。
张武侯一走,整座院子都陷入黑暗。
苏露青站在窗边,将窗子又推开一些,看向临近的其他几间屋子。
半晌,回身往秦淮舟那边道,“坊北私仓有人触动了机关,你觉得,会是哪边的人?”
今夜开明坊的三处地点,均是有乌衣巷和大理寺的两拨人探查,二选一的结果,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猜。
秦淮舟在桌边坐下,“坊北私仓究竟是何状况,我不得而知,不过从山壁一带的暗道来看,里面地道交错,密室众多,机关更是不知凡几,这种情况下,想来坊北私仓的情形也是不遑多让。”
结论没有,分析的倒是全面。
“又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苏露青说,“今夜开明坊内,还有第三股势力。”
秦淮舟心中一动,“你是怀疑……”
苏露青却一摊手,“我可什么都没说。”
秦淮舟垂下眼眸,“无论如何,明日便要离开此处了,那处密室的事,我会多留意。”
“你说……”
苏露青却在这时候再次开口,指向西南角青庐的位置,“你猜猜,那里面,还有人吗?”
“今日才办过婚仪,如何会没有?”
“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这场婚事,是真的?”
苏露青也坐到桌边,他们谁也没有点灯,窗外的月色微弱的顺着窗子照进来,又被窗棂上的“囍”字分割掉一部分。
“我猜,这场喜宴,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新人不是新人,张武侯,也未必是原来那个张武侯。”
秦淮舟思忖着,“如果全部是假,理由呢?”
“理由么,”苏露青指了指他,“你出手买下的田,就是理由。还有——”
她忽地靠近他,近到呼吸相闻,“他们也想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真的只是寻常商贾*。”
秦淮舟没有躲,他借着窗边月色,替她浅浅梳理一下鬓边被风吹散的碎发,“在这里,我自然如假包换。”
苏露青顺势抓下他的手,按在桌上,意有所指,“那自然再好不过。”
另一只手跟着探向他身前,顺着衣襟徐徐向下,落在他腰间的躞蹀处。
那里除了系过一枚装着夜明珠的荷包,还有一只香囊,如果她所料没错,香囊里面,应该也被他悄悄装了些“麦粒”。
这种线索么,最好还是让他慢一步再拿到。
她马上就要顺走那只香囊——
手上忽地传来阻力,用了些力道,握住她的手,从香囊的边缘挪开。
“苏卿对秦某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是啊,”苏露青大方承认,“秦卿身上到处都是宝贝,若能留下一二,自是不胜欢喜。”
秦淮舟坦然自谦,“不过是寻常之物,我想,这些东西在苏卿眼中,应该与尘土没什么两样。”
“秦卿口中的寻常之物,对旁人来说,可是人间少有,我自然也不能免俗,不知秦卿可否割爱?”
“虽是寻常之物,却是秦某所好,恕秦某不能从命。”
掌下较量暂处下风,她只好暂时作罢,跟着叹出一声,“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再横刀夺爱,只不过还有个问题,想请教秦卿。”
秦淮舟向后退开一点,与她拉开距离,不动声色护住那枚香囊,防止再被她顺走,“苏卿想问什么?”
苏露青扫一眼他的动作,“你说……张武侯,还是张武侯吗?”
这个问题,暂时谁也没有答案。
夜里的变故被掩盖在夜色里,随着天明一道散去。
街鼓声响起的时候,一切又回归原样。
新人从青庐内出来,苏露青和秦淮舟被张武侯热情挽留着用过饭食,再热情的送他们离开开明坊。
回去的马车里,苏露青再次看到他挂在躞蹀上的香囊。
秦淮舟放下车帘,收回目光,“此番过后,开明坊内应该会更加强戒备了。”
“嗯,”苏露青往他那边挪动一点,语气平常,“一会儿你去衙署,还是回府?”
“回府。”
马车转了个弯,驶进另一条街上,转弯的惯性,让她不太小心的靠到他身上。
手上也是不经意的伏在他腰侧,挨近那枚香囊。
太过明显的意图,很快引来制止,“苏卿如今这么明目张胆?”
“啊,你的头发乱了。”她抬手,袖口垂在他鼻端。
秦淮舟温柔但强制的拿开她的手,“多谢,我自己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她笑了笑,侧头,软的唇贴在他的喉结。
一种陌生的触感,带着异样的温度,顺着突起的肌理浸入,身下的人猛地一僵。
她随即挥出一道烟风,令人晕眩的气息密不透风的将他罩住,哪怕他屏住呼吸,仍没能躲开。
混沌比想象中来的更快,秦淮舟顿时觉得眼皮发沉,人向后一靠。
东西到手,苏露青看一眼陷入昏迷的人,轻巧的道一声,“承让。”
然后她叫停马车,扬长而去。
第46章 第46章
一进乌衣巷,就看见前院堆了些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生鲜年货。
苏露青随意走到一处,揭开最上面的箱盖往里面看去一眼。
里面装着半箱黄澄澄的波斯枣,因着从岭南运来,路上怕坏,便又在周围隔出半箱冰保鲜,冬日里冰不易化,波斯枣盛在里面,色泽与刚摘下来时无异。
几名亲事官刚将上一批年货抬进去,出来看到她,先见过礼,接着就继续搬动这些年货箱子。
她随口问了一声,“哪儿送来的?”
西市也有波斯枣,不过运到长安来的波斯枣都是经由水蒸火炼处理过的干枣,岭南虽有移栽,但结出的果子不多,鲜果基本都是送进宫中的贡品。
亲事官搬东西搬得满头大汗,抽空回道,“是靳府。”
苏露青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
靳贤虽然因“伤病”不宜露面,这种年节的礼数还是要顾及,但这新鲜的波斯枣还是头一遭送来,往年送到明面上的,不过是些寻常阿月浑子之类的东西。
梁眠见到她,匆匆来到她身边,见她的目光还落在那些年货上,就说道,“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波斯枣泛滥,每个衙署都得了些,听跟船来的小吏说,岭南今年结了不少果子,除去送到宫里的,各处多少都能匀些出来尝鲜。”
苏露青点点头,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也没多问,只说,“昨夜探查情况如何?”
“三处地点分别查过,山壁之内有几间密室,里面都收着许多麦粒,想来就是坊内的私仓,那些麦粒属下带回一些,和在来庭坊发现的异样麦粒一样,所有的麻袋里装的都是这种麦粒。”
“昨夜在坊北私仓,没出过异常?”苏露青忽然问。
“没有啊,”梁眠摇摇头,“林丛带人去的坊北私仓,只是几座寻常仓房,探查时还碰见了大理寺的人,为免打草惊蛇,两边都没出声,只查过那些仓房里存储的东西就走了。”
苏露青听后思忖着,看来,昨夜果然还有第三批人混在其中,只是不知是哪边派去的人。
说话间,两人穿过前庭,进入苏露青所在的书房。
梁眠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像麦粒又不是麦粒的东西。
苏露青也将昨夜自己私藏的、还有刚从秦淮舟身上拿走的一道拿出来作比对,这些“麦粒”特征相同,应该就是同一种东西。
“苏提点,渡口那边的货船还不曾出发,可要将货船暂时扣下,查查那船上的东西是不是这些?”
苏露青摇摇头,“不可。”
她看着这些“麦粒”,道,“盯紧渡口,他们不会只运出这一船,渡口附近的仓库应该还有存粮,盯紧这几处地方,看是什么人从中调度。”
梁眠应下,跟着说起总衙那边的事,“对了苏提点,还有件事儿,总衙收了一套卷宗,说是各地法曹统一递交上来的,中书省那边看过,是先报到宫中,等宫中点了头,再送来的。”
苏露青直觉这里面有事,“什么样的卷宗?”
各地州县法曹专司刑案,除非当地突发要案,其它案子均由法曹宣判执行,如今突然有这么多法曹往京中递交卷宗,其中定有蹊跷。
梁眠压低了声音,“卷宗送来时,我偷偷瞄了一眼,好像是很多已被判刑的人犯,都在执行过程中,无故失踪了。”
“人犯失踪?”苏露青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人犯从落网到判决,大部分时间应该都被关押在牢里,执行宣判结果时,身边更是有衙差全程随行,以防不测。
这般大庭广众之下,怎会无故失踪?
“此事的确匪夷所思,但竟又不是个例,”梁眠回想着自己看过的那份卷宗,“而且这桩怪事并非最近才发生,而是已经持续有两三年了。”
……大约是在三年前。
绛州府衙破获一起连环凶杀案,凶手是一个团伙,内部分工明确,从踩点到杀人分尸,全都计划充分,准备万全,绛州法曹不眠不休六天,终于率众将这群凶手绳之以法。
判决文书递交京中,经刑部、大理寺复核,帝后勾决之后,府衙将案犯押往刑场,准备行刑,然而中途不知何故,押送案犯的衙差全部失去意识,等众人再醒来时,竟发现,囚车完好无损,车里的死囚却不见了。
府衙惊愕万分,连番出动多方人马追踪,这些死囚却好像人间蒸发一般,一丝踪迹也不曾发现。
在之后的几年间,各地均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只因此事太过怪异,人犯失踪的时机又太过诡异,各处衙署都选择了闭口不言,只私下里继续追查。
直到查无可查,毫无进展之际,有人在与同僚有人写信时略提一笔,竟就此发现大家都有过类似的遭遇。
众人书信往来多番,彼此私下见面商谈良久,终于商讨出了这个法子,联名将此事写进奏疏之内,递交中书省,由上面评判。
各地多年间接连有死囚在行刑前莫名消失,虽然各地衙署拼命遮掩,时间长了难免会引来流言纷纷,以至民心不稳。
中书省内官员判断过后,联合门下、御史台一同商议,最终暂定将此事转至乌衣巷,宫中帝后闻说此事,也点头同意。
鲁忠自然不会为这种事耗神,草草看过卷宗,直接打发了长礼,将这些卷宗打包送到探事司,交给苏露青处理。
苏露青当即着手审理,将卷宗按地理位置分成几部分,比对大齐疆域图,发现这些死囚怪事基本处在绛州一带。
又是绛州。
“传书绛州探事司。”
探事司在各州府内都有分司,这等事按说应有所闻,但近年绛州探事司传回的消息里,并未提到过相关事由,想来是因为此事过于奇诡,衙署之内上下封口,不曾漏出过风声。
一整日下来,她都在带人梳理这些卷宗,将卷宗提及的案犯了解个大概。
快日落时,宫中女官传召,让她去立政殿。
临近年关,宫中也在为元日做准备,立政殿同样在忙碌着,庭前洒扫的人也比往日更多。
孟殊刚与臣子商议过政事,在偏殿内闭目养神,看到苏露青来,往摆好的食案那边示意,“先坐。”
苏露青见礼道谢,坐到食案边,看到案上除了宫中糕点等物以外,还有一碟鲜波斯枣。
“这东西宫外应该也常见到吧,今年也不知怎的,听说岭南那片林子结出不少果子,味道也比往年更好,泰王今日进宫来看陛下时也说,他游方在外,听说这波斯枣收成好,也着人去订了不少呢。”
苏露青拈起一颗枣,浅咬一口,脆甜的枣子立即渗出汁水,充盈齿间,是与西市常有的干波斯枣完全不同的味道。
当即点头赞道,“的确,各衙署间也转送过一些,如今尝过,的确是仙品。”
又想着,泰王既是回来了,想来祭礼之上的青词,又是他来书写。
“这位泰王兄时常在外游方,心中也时时记挂着陛下,听闻陛下如今头疾愈发严重,他便在外到处寻访仙方,这次回京的日子晚了些,也是因为寻得仙方,路上耽搁了些时日。”
苏露青听着孟殊说起这些,却并未从她的脸上看出欣喜,反而带出忧色,连忙问道,“不知这仙方……”
孟殊示意一旁的凌然,“拿给她看看。”
凌然将一张药方递给苏露青。
她接过药方,上面所写大多都是药材,只有一味看着与其它药材格格不入,是“新麦”。
她虽不懂医术,但是这“新麦”两个字,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能入药的良药吧?
“殿下,不知这‘新麦’……”
“你也看到了,”孟殊缓缓道,“泰王秉过,此仙方最重要的一味药便是‘新麦’,是全方的药引,这‘新麦’就是当年结出的麦穗,不仅要新,耕种方位也要测算,那位仙长算出的方位就在宫中,也就是说,若想制成此药,便要在宫中破土动工,开辟一块麦田来。”
听到麦田,苏露青当即问,“不知这新麦的种子,可是市面上流通的那种?”
孟殊摇摇头,“非也,新麦不易得,只有那仙长所在的观内才有,仙长又言,若要麦种,需得看仙缘,陛下若是愿意,他便来宫中为陛下看相,只要看出陛下有仙缘,他就将新麦麦种立即奉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所生尽归王,这等玄之又玄的话,骗骗普通人还行,和天子说,属于找死。
元俭虽然没有明着驳泰王这个同胞兄弟的面子,倒也没明示,只留下了所谓仙方,另赐给泰王一些奇珍异宝,把人打发回府了。
然后孟殊将苏露青召进立政殿,给她看了这张所谓仙方。
苏露青将前后原由理清,起身道,“殿下放心,‘新麦’的事,下官会全力查明。”
顿了顿,又问,“不知泰王殿下寻访的这位仙长,仙观在何处?”
孟殊摇了摇头,“这他倒是没说,方外之人,不愿长留在一处,总是四海为家的。”
“此事事关陛下龙体,不宜声张——”
孟殊给凌然使了个眼色,凌然很快提了一只锦盒回来,交到苏露青手上。
然后孟殊才挥一挥手,“你且下去吧。”
苏露青提着锦盒,躬身告退。
从立政殿出来,她揭开盒盖往里面看,里面是宫中赐下的一盒鲜的波斯枣。
宫中赐物,表示对其人的看重,褒奖。
这同样也意味着,受赏的人要回报君恩,需得献出忠诚,甚至是……性命。
暮色四合,她抬起头,往大雁塔的方向看。
大雁塔的塔尖在远处清晰可见,这座塔似乎已经在那里矗立了很多年,无论什么时候抬头看,都能看到它。
比如在掖庭的时候,又比如,当年。
她从心里叹出一口气,似乎有声音喃喃出来,不知是话音,还是心声。
当年……你抬头去看塔尖的时候,就做好决定了么?
是夜,乌衣巷内灯火通明。
……
屈府纵火疑案有了新进展,经过多方探查,尹唯确认,纵火的和灭口的是两拨人,这两拨人互相不曾打过照面。
“……目前来看就是这样,”尹唯将一份文书拿给秦淮舟,接着道,“如今虽能确定靳贤就是杀害屈靖扬的凶手,但……没有物证,无法定案,至于纵火者是谁,或许靳贤会知道。”
秦淮舟看着那份文书,纵火是为抹掉痕迹,灭口亦然,那日屈府寿宴来客能排查的都被排查一遍,最后留在屈府的,只有靳贤。
这件事好办和难办的点都是同一个,以两人的关系,明面上,靳贤没有理由下手。
除非他主动自爆。
“侯爷,或许还有个办法。”尹唯忽然说。
“讲。”
“那件密匣还在大理寺内,若借此放出风声,那么谁来盗取此物,就能逼出谁。”
秦淮舟目光落在文书上,闻言只一抬手。
尹唯会意,自去照办。
尹唯一走,屋内顿时静下来。
秦淮舟缓缓呼出一口气,面上神色并不轻松。
此案与何璞那桩贪墨案一样,都是明面上结案容易,暗中牵扯盘根错节。
现在再回想宫中秘密交代的那件“灵药”之事,他忽然发现,似乎从他开始着手查“灵药”线索的时候,就已经步入这张盘根错节的网。
而且他越来越有一种预感,在这张网的最中心,暗伏着一个难以撼动的人。
密匣风声放出去后,果然引来一个人,有人来报,说尹评事已将人抓住,请他前去。
秦淮舟来到临时关押“嫌犯”的厢房,毫不意外的看到里面的人。
他朝那人点头示意,“靳御史,别来无恙。”
“哎哟,秦侯,你来的正好,”靳贤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快和你的人说说,让他们别这么扣着我,你我都是同朝为官之人,这般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秦淮舟看一眼并未被绑缚住的靳贤,又看向带人守在靳贤左右防止人出逃的尹唯,并没有让人退开。
只是温和的笑笑,反问,“靳御史不是因伤卧床休养,不能走动吗?这是……?”
原本还试图蒙混过关的靳贤,看着对面秦淮舟状似关切询问的神色,忽然间冒出冷汗来。
他想起一件往事。
大概是五年前,秦淮舟还没有袭爵,也不是大理卿,只是刚调进大理寺不久的一名小小评事。
经手一件刑部转去的官员受贿案,案子已然有了定论,只是判决结果未完全定下,交到大理寺复核,秦淮舟受命审理,却从卷宗之内挑出几处问案漏洞,于是他拒绝立即定案,要求重审。
过程中虽阻碍重重,但他排除万难,还是在最后时刻揪出真正的犯官,之前那名只是蒙冤顶罪的,自是也还其清白,仍官复原职。
当时三司会审,上首高官不信他查案的结果,时时责难,秦淮舟于堂上面无惧色,言辞凿凿,将所有不利于他的扭转为有利局面,又接连摆出证据,如山铁证之下,这桩冤案终于得以翻案。
从那之后,秦淮舟一战成名。
经他手处理的案件,桩桩件件严丝合缝,令人信服。
靳贤那时候很是欣赏这个明察秋毫的年轻人。
如今同样的境遇,犯官变成他自己,面对秦淮舟摄人心魄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他盯上,脱逃不掉了。
……
这几日因忙着审理法曹递交的卷宗,接收绛州分司传递回来的消息,苏露青整日都待在乌衣巷,分身乏术,索性就直接歇在了书房。
醒来时,看窗外仍有些发黑。
今日有早朝,她梳洗一番,换上官服,约摸着时辰差不多,出门往两仪殿而去。
出来时遇上鲁忠。
鲁忠被两个干儿子扶着,颤颤巍巍走着,看到苏露青,便甩开干儿子的手,叫了苏露青到身侧扶着。
天还没完全亮,鲁忠的其他几个干儿子在前面小心地打着灯笼引路。
鲁忠与她随意闲聊,快走到嘉德门时,忽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先时听说秦家一直在寻人,不知要寻的人可有下落了?”
这桩旧事重提,苏露青随意答着,“毕竟是秦家的事,我也不好打听太过。”
“哦,也是这个理儿,”鲁忠笑着点点头,又叹道,“毕竟是乌衣巷的,到哪儿都躲不开身上这件衣服,就算是成了亲,做了亲密无间的夫妻,有这身皮在,总也隔着一层。唉……”
四下时不时走过同去上朝的大臣,鲁忠走得慢,苏露青因是在旁边扶着他同行,速度也跟着放慢,走了半天,也才堪堪走进嘉德门。
“看你这个样子,昨儿是又歇在乌衣巷里了吧?”鲁忠走得直喘气,仍坚持和她说话。
苏露青低头看着他发软的脚步,“是。”
“公务虽重,府里还是要回去的,”鲁忠说着话,忽然停下脚步,像是累了要歇歇,转头看她,拍了拍她的胳膊,接着说,“你也在乌衣巷办案这么多年了,知道那都是怎么回事儿,秦家既是一直在寻人,名分啊肯定也不会落下,多的我就不说了,你应该也都明白。”
说完,鲁忠往前走去,“快些走吧,朝会要开始了,去晚了,又该被人弹劾喽。”
没了鲁忠说话,苏露青只觉得耳边终于清净了些。
然而到快进两仪殿时,又听鲁忠那半颤不颤的尖细嗓子开口,“法曹那边的卷宗,不必看得太细,人既然不是失踪在京里,这么多年,该没的早都没了。咱们主要还是听上头的话,多行探查事,多揪出几个心存不轨意图谋反的,安上面的心。”
话里看似提醒,更是意有所指,苏露青口中只称“是”。
进殿以后,她往自己的位置上一站,就开始琢磨鲁忠说这些话的用意。
然后觉得,关键,还在开明坊里。
嗯……应该还要再加上玄都观。
年底早朝上没什么大事,但各处该忙碌的还是忙碌,其中最忙碌的还要数鸿胪寺。
元日朝会,各方来使都来朝贺,如今各国使节已经陆陆续续抵达长安,为避免使臣案的事再次在鸿胪客馆发生,鸿胪寺已然是忙的脚打后脑勺,生怕出一丁点儿的乱子。
从两仪殿出来,鲁忠仍是叫了干儿子来扶自己回去,苏露青看到前面走着个熟悉身影,快走几步跟上去,走到他身侧。
“听说,靳贤自投罗网了?”
这件事轰动一时,如今靳贤还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因着他是朝中官员,宫中着大理寺与刑部一同办案。
这几日,刑部侍郎李闻今见天儿的往大理寺跑,与秦淮舟一同商议靳贤的案子。
不过听说那靳贤落网以后,无论问询他什么,他都闭口不言。
看到她过来,秦淮舟似是有些意外。
又向前走了几步,才说,“嗯。”
“除了屈靖扬,屈婵是他杀的吗?”她接着问。
屈靖扬和屈府其他人的死法不同,从这里着手,或许可从靳贤口中得知纵火的是何人。
也可能因此知道那账簿的下落。
“不知道。”秦淮舟回答的干脆。
“他可承认杀人,并放火了?”
“不知道。”
秦淮舟惜字如金,对于不属于她的案子,案子里的任何细节,他都一如既往的不会透露。
“人在大理寺,你手下审着,这么多天过去,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苏露青转头往身旁看,观察他的神色变化,从中判断他话里的真伪,“当真不知道?”
“苏提点若是好奇,不妨奏明帝后,请旨协查,否则,”秦淮舟也转头看向她,面上是一贯的冷然,“此案任何细则,秦某都无可奉告。”
“好吧,”她作势放弃,跟着提起一件事,“上次的事,对不住。”
“上次?”秦淮舟语气里没什么起伏,“上次什么事?”
到手的线索以那样的方式没了,她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当然作为对手,她也不会手软。
便道,“没什么,应该是我记错了。”
秦淮舟又看她一眼,眸光微动,在冬日阳光晃来的下一刻,他转身朝前走去,“若是无事,秦某先行一步。”
“靳贤去过开明坊吗?”她在他身后猛然出声。
绛紫身影有一瞬的停顿,像忽然袭上夜霜,速度快到几乎令人无法察觉,尽管他步履如常,但她还是捕捉到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还听到一声冷哼。
第47章 第47章
两仪殿前众臣离去的脚步匆匆,苏露青再次追上前面的人。
考虑到如今两人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她缓和了下语气,“我知道,此案如今是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案卷文书更不会轻易流出,我不看这些,只想见一见靳贤,问他几句话。”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纳义门。
纳义门前是一段宫道,尽头是另一座宫门,通明门。
群臣下过早朝,会从这段宫道向左,出永安门,到皇城内各自的衙署,继续处理事务。
此时众人都挤在这条宫道上,相熟的也会如他们这样,并肩边谈边走。
然而,如果并肩和睦同行的是大理寺卿和乌衣巷提点使,这种怪异的氛围,就会时不时引来一些人的侧目。
虽然大家也都知道这其中有个前提,是陛下赐婚,这两人如今也算新婚燕尔。
但,被强行捏放到一起的獬豸和豺狼,能真正融洽得起来?
苏露青不用看也知道那些悄然投过来的异样目光代表什么。
总归她也不在意,见秦淮舟仍是没有回应,叹口气,“你若不放心,大可旁听,如何?”
永安门并不远,没多久就走到了,众臣在这里左转,永安门前小小的形成一股人潮。
秦淮舟没有马上走出永安门,又向前稍稍走了一小段距离,看上去像是“借一步说话”的样子。
“苏提点今日不在衙署做事么?”秦淮舟问她。
“自是有事要做,”她赶在秦淮舟以此为理由开口拒绝之前,继续说道,“不过,听闻靳贤落网,想再登门拜会也是不能了,秦侯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去探个监?”
秦淮舟不为所动,“他如今是案犯,牵涉之事太多,不宜见外人。”
“外人?”
她故意曲解这两个字的意思,甚至还上前一步,“秦侯拿我当外人,这个理由,怕是不太妥当吧。”
“……苏提点慎言,”秦淮舟面色微冷,“刑案面前,应持肃正之心,不可做儿戏。”
“好,那就说说肃正之心,”她道,“敢问大理卿,查案若有疑点,是否该深入其中,追踪仔细?”
“这是自然。”
“人证物证二者缺一不可,只循其一,有失偏颇?”
“的确。”
“那就更应该让我去见靳贤了,”苏露青理直气壮,“乌衣巷所查要案已有进展,如今物证已在,他是人证,我需要他的证词。”
“可以。”
听到秦淮舟口风有所松动,她正要开口,却又听到他说,“只要有都知使君的手令为证,说明此案原委,大理寺自会酌情协助。”
换句话说就是,见人一面也不是不行,但得拿东西换。
苏露青抬头往他那边看去一眼。
绛紫身姿立在冬日里,照出同样笔挺的影子,脚下铺排平整的青石板天然形成一道笔直的线,阳光打下来,在那条线上形成一道深深的阴影。
隔在两人之间,就像楚河汉界,界限分明。
她径直转身,往永安门处走,“秦侯今日进宫,是坐车还是骑马?”
身后果然追来脚步声,“你又打算做什么?”
她步子没停,这时候下早朝的众臣早已经各自去往衙署,宫道上变得空旷,只在偶尔才会看到零星几个身影。
她目标明确,大步往宫外走,抽空向后回一句,“没什么,顺个路。”
秦淮舟大步往前追,“通明门在后面。”
她看着地上逐渐趋近的影子,嘴角勾起来,“我知道。”
“此案如今有刑部同审,刑部侍郎每日都会往来两边衙署,你不可乱来。”说话时,人已经赶到她身侧。
“我知道。”
她迎着阳光往前数着步数,余光里时不时晃过一片绛紫色身影。
这事说来实在是巧,探事司这边抓到的方士和死士,刚刚才开口招了些东西,招供的内容,隐隐和那本失踪账簿有关,还刚好也指向靳贤。
她正要借此再去一趟靳府,就听说大理寺已经把人给抓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赶在有刑部插手的时候,前去大理寺。
刑部的那些人,打起交道来,可比大理寺还要令人头疼。
一出宫门就看到秦淮舟的马车,她毫不客气的率先上车。
车夫守在车外,见是她,愣了一下,又见随后赶来的秦淮舟,仓促行了一礼。
马车里放着手炉,人一进去,感觉浑身充满暖意。
她刚坐下,又有一股冷风从外面吹进来,是秦淮舟掀帘上车。
他坐到她对面,敲两下车厢,马车缓缓沿着街道前行。
苏露青抱着车里的手炉,听对面的人欲言又止几次,终于还是出声对她说,“……你今日即便进了大理寺,也未必见得到他。”
“怎么?”她抬头看过去,笑道,“李闻今住在大牢里了?”
“他不住大牢,”秦淮舟顿了顿,“大理寺内单独辟出一座院子,给刑部前来的官员做临时衙署,李闻今对此案很重视,每次问询靳贤,他都一定会在旁边。如今把守在靳贤牢房一带的狱卒也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有,这种情况下,你要如何避开这些人?”
把守的确严密,比前段时间乌衣巷奉命协助大理寺在鸿胪客馆办案,也不遑多让。
“所以,他只会在问询靳贤时,才会到场?”她问出其中关键。
“凡是听闻有人与靳贤接触,他都会赶到。”
态度积极,不甘人后,乍一看真是个兢兢业业的好臣子。
苏露青想到这里,打量起秦淮舟的神色,笃定道,“但你不希望他一直在场。”
摇晃的车身,让他睫羽颤动的也更明显。
听到这话,睫羽向上抬起,以陈述做否认,“两处衙署协同审理,相互可互为映照,我为何不希望他在场?”
马车这时候拐了个弯,车身倾斜的幅度比之前大一些,她抱着手炉,为稳住身形,手上力道不自觉跟着一紧,不小心拨开手炉的盖子,露出里面一点炭灰。
隐约像是被炭灰烫了一下,她手指猛一抬起,抖落上面沾到的炭灰,重新将盖子盖好。
见秦淮舟似是盯了一眼她的手,察觉到她的目光,又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跟着却是递来一块帕子,示意她擦擦。
她推开那块帕子,反手取出自己的,往手指上抹过几下,同时回答他方才的话,“你若真心希望他时时在场,与你齐头并进,你就不会让我上车。”
这到底是他“秦侯的马车”,真计较起来,七品官强闯三品侯爵车驾,罪名可为以下犯上。
而秦淮舟见她上车,没拦没喝止,和默认没什么两样。
她听到秦淮舟冷笑道,“乌衣巷的苏提点非要同行,谁敢拒绝?”
“哦,也对,”苏露青也笑起来,“秦侯就是秦侯,处处严谨。”
“苏提点谬赞。”秦淮舟语气淡淡。
……
进入大理寺,果然看到其中处处都有刑部官员的身影。
李闻今还在刑部衙署不曾过来,刑部的几名官员看到苏露青,目中露出异色,随即又想到乌衣巷在朝中的特殊性,倒是无人敢发出质疑。
又见她进入大理寺后只是往大理卿那边去,没进大牢,也就不再分出心神去关注了。
走进书房,有人送来两盏热汤,随后端来两份简单的饭食。
苏露青正觉得饿了,也*没和他客气,洗过手就坐到食案边,见是一碗馎饦,汤是露葵汤,另有两样爽口小菜。
她吃饭的速度快,饭毕,就看见秦淮舟还在用着露葵汤,看姿态从容优雅,举手投足俱是清贵风范。
趁着秦淮舟还在用饭,她起身,往书案那边去,居高临下看一眼书案上的布置。
各种卷宗文书分门别类,码放的整整齐齐,笔全部挂在笔架上,镇纸两两一组,上下平行,一丝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她伸手,探向其中一份卷宗。
“苏提点,”秦淮舟的声音适时响起,“自重。”
那是靳贤相关的卷宗,她的手悬在其上,顿了顿,按下去,屈起食指,在纸页上点了两下。
旋身坐在书案外侧,改问了句闲语,“大理寺都置办了什么年货?”
“各处衙署置办的东西应该都差不多,苏提点若是好奇,不妨回去多看看。”
“波斯枣,也有吗?”她转头看过去。
秦淮舟用过饭,重新去净了手,慢慢拿手巾擦去水珠。
闻言道,“听闻今年波斯枣的收成好,不少人家闻风去订,渡口商船因此更是往来如梭。”
苏露青点点头,若有所思。
波斯枣虽能存放一段时日,但从岭南至长安,走水路路上仍要耗去不少时日,箱外搁着冰,成本便更要高出一截。
花这么多的心思,运这么多鲜枣,不顺带再夹带点什么,说不过去啊……
不过探事司已经着人在渡口盯了几天,暂时还未发现异常,或许是她多虑了。
思及自己此来目的,她催问,“秦侯还不安排人去做准备?”
“苏提点稍安勿躁,”秦淮舟往书案这边走来,“敢问苏提点,此番前来,只为问靳贤几句话,对吧?”
“怎么?怕我把人弄走?”
她笑道,“秦侯放心,我只身前来,带不走人。”
秦淮舟淡淡道,“但愿如此。”
有人在外面扣响两声门,秦淮舟听过,对她说,“一刻钟,我叫尹唯同你去。”
一刻钟的时间,问几句话,倒是足够。
牢房外把守的狱卒都被支开,尹唯守在稍远些的地方,既能看清楚外面的情形,也能听清楚里面人说话。
苏露青站在牢房门边,往里面看。
靳贤躺在干草床上,一动不动,像是还在熟睡。
不过从他呼吸的起伏来判断,并未睡着。
“靳御史,”她出声道,“既然醒着,不妨聊一聊?”
靳贤的声音传来,“老夫与你,没什么好聊的。”
“不聊也行,”她抱着胳膊站在栏杆外,“那就我说,你听听?”
靳贤没有吭声,也没动,就直挺挺往干草席上一躺,装自己是一具尸体。
啧……
没意思。
苏露青左右踱了几步,试图找一个不耽误她观察的位置。
快踱到栏杆尽头,差不多能看出靳贤的全部动作,她才再次开口,“前几日,乌衣巷抓住个死士,这件事靳御史应该听说过吧,嗯,就是千秋宴上装神弄鬼放流火的那个人。”
靳贤一动不动。
“好巧不巧,后来又抓了个方士,就是放出谣言说屈府纵火元凶为乌衣巷的那个方士。”
靳贤一动不动。
“啊,差点儿忘了,还问过一个名叫马孚的门下省右补阙,他说,他曾得到过你的指点,成为你的门生。”
听到马孚这个名字,靳贤动了一下,又马上不动了。
“他还说,他在你的寿辰上,遇到过一个来送栗子糕的人,然后,他就为你而死了。”
靳贤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什么马孚,没听说过。”
“你想不想知道那个死士后来怎么样了?”她突然另起一个话题。
靳贤没说话,但看呼吸的起伏微弱,应该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听她的答案。
“他很忠诚,用了那么多道刑,一个关于你的字都没往外吐过,然后,我让人放松警戒,故意让他找到机会跑了,事后跟在他后面才知道,他竟然是你养的死士。”
这次她没有多给靳贤反应的时间,跟着感叹道,“看不出来啊,靳御史,为官清廉,家底丰厚,养出如此忠心的死士,捱得住极刑,纵火无痕,一点儿麻烦也不肯给你添。”
“只是不知道,大理寺会怎么判你的罪名,你的这些死士,听闻你被判刑,会不会来劫狱救你出去?”
靳贤始终没有说话,始终结结实实躺在干草床上。
苏露青已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有了定论,拊掌道,“与靳御史的一席话,无声胜有声,答案本使已然知晓,多谢靳御史知无不言。”
而一直不动如钟的靳贤听到最后这句话,忽然扭头看向她,目光如电。
这时候,一刻钟的时间也差不多过去,尹唯走来提醒她,要尽快离开。
苏露青临走之前,对上靳贤的目光,又补上一句,“对了,你一直想找的那个东西,里面是空的。”
不期然的,她看到靳贤骤然失去聚焦的目光。
……
从牢房出来,她没有再去秦淮舟那边,而是径直离开大理寺,回了乌衣巷。
梁眠正等在门口,看到她回来,迎上前去,“苏提点,渡口有异动。”
这件事还要从开明坊说起,自从那日查过开明坊的三处私仓,梁眠便听从苏露青的指示,率人到渡口附近蹲守,在渡口附近的仓房内,发现有那种奇异麦粒。
之后几天里,开明坊时常派人往渡口仓房运麦子,在运送波斯枣的商船卸完货物以后,这些麦子就被装进这些商船里,随船发往绛州,送往绛州的固定买主手中。
“……异动倒不是这些麦子,而是卸货下来的那些波斯枣。”
梁眠边说边比出一些大小,“岭南往长安运鲜果,途中为保鲜,放了许多冰桶,卸货下来时,其中一个冰桶倒了,从里面滚出来的,却不完全像冰,而是像冻起来的油布包一样的东西。”
“装有波斯枣的箱子也与寻常鲜果不同,箱子厚实,巨大,搬动时,听里面传出的声音,有些像铁器。”
“我们跟着那帮长工,亲眼看着他们将箱子里的波斯枣分往各处府中,剩下的箱子仍有些重量,他们抬着箱子进了崇业坊,属下亲眼看见,他们将那些箱子全部抬进玄都观。”
玄都观……
晋阳公主如今还在玄都观内,应该找个什么由头,将玄都观翻上一翻呢?
梁眠大概是看出她的打算,提醒道,“苏提点,元日之后,陛下和皇后殿下还要同往玄都观去进香呢。”
连日翻阅卷宗,她险些忘了这一茬。
元日朝会以后,帝后会再到玄都观中进香祈福,之所以选在玄都观,是因为此处常有仙缘,加上泰王元信就是在玄都观中得仙长点化,因而皇帝也对此处极为推崇。
接到帝后即将驾临的旨意,玄都观上上下下都在准备接驾,连三清祖师像都多上了一层金身。
禁军也已提前在观内布防,此时最忌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过……
“厉温统领,是不是官复原职了?”她想到一个熟人。
梁眠点点头,“正是,此番负责玄都观布防的,正是厉温统领。”
苏露青立即将此事写信一封,着人交到厉温手上。
外面差不多也黑天了,天边不断有爆竹划过,远远的传来噼里啪啦声。
这是从小年就开始的节庆节目,而今天也是各处衙署本年内的最后一次办公,从明日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是休沐。
苏露青最后确认一番轮值信息,让众人放衙回家。
她又将绛州一带法曹送上的卷宗看了几卷,琢磨过今日靳贤的种种反应暗藏的意思,才终于从乌衣巷内走出去。
走出安福门,视线尽头依稀出现一辆很眼熟的东西。
真是太阳打西边……哦,现在月亮都出来了。
真是月亮打北边升起来了,她竟然看到秦淮舟的马车停在安福门外了。
第48章 第48章
车夫等在车外,见她过来,与她见过一礼。
“里面有人?”她先确认一声。
车夫恭敬应声,“侯爷在车内。”
苏露青临上车前,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月亮低低地挂在天边,月下偶尔闪过些爆竹划出的痕迹,烟火比月色艳,但不如月色永恒。
车帘一掀,里面扑出一股暖意,一人带着几分随意的靠坐在车厢内,正闭目眼神。
听到动静,眼眸颤动一下,缓缓睁开眼睛,里面神色清明,不像是疲累的样子。
苏露青坐进车内,随手放下车帘。
厚实的车帘一被放下,外面的光亮照不进来,只依稀透过缝隙漏进来的灯火月色,勉强看清勾勒出来的身形。
他已然换下官服,马车里隐约透进光亮,照在他的外衣上,是一种如烟如雾的颜色,大概是云水蓝。
苏露青将人打量一番,听外面传进来的车轮碌碌声,语气里带着意外,“这个时辰,你出现在这里,我是不是应该说,稀客?”
“我先问一句话,”秦淮舟说着,递出一样东西,“此物,你可见过?”
她目光顺势落向他的手,有什么寒芒从他手上发出,一闪而过。
应该是马车刚刚经过一片灯火,光亮从车帘钻进来,刚好打在他手里的那东西上。
她没有去接,而是略略俯身,一手扶膝,固定住身形,就着他的手去看。
是一把裁刀,但比寻常裁刀更小些,从刚刚晃过的寒芒来看,应该也比寻常裁刀更加锋利。
她这才从秦淮舟手中抽走裁刀,轻刮了下刀刃,“这东西,哪来的?”
这时候也猜出秦淮舟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免又往他那边投去一眼。
被看的人坐得端正,坦然受了这一记眼风,“发现的时候,是在靳贤手中。”
“人还活着?”她先问。
秦淮舟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大理卿今日破天荒的来此等候,是存了兴师问罪的心思,”她开口点破他的心思,跟着却又叹出一声,“你我也算是联手过多次,彼此会如何做事,应该心知肚明才是,如今只因为一把裁刀,就如此疑我,真是令人心寒。”
她说着话,将一侧车帘掀开些,让外面的光亮照在裁刀上,同时仔细观察裁刀。
寻常的裁刀所用材质多半是竹子,也有些是用牛角,若是富贵人家,往往还会选择用红木、玉石、象牙、玳瑁等等制成。
但她手中拿着的这把,与其说是裁刀,不如说是精铁匕首。
看样子应该是新打制不久,刀身光亮,为显隐蔽,刀身并未完全开刃,而是只在靠近顶端的一侧位置开了一半。
她大致查看过裁刀,放下车帘,在心中思忖:
靳贤入狱以后,随身之物照例都会收走,更不会专门留给他任何尖锐之物,这东西只能是有人从外面带进去,避过众人耳目,暗中交给他的。
至于给他这东西的目的么,都是开了刃的匕首了,当然就是让他自尽用的。
正想着,便听到秦淮舟说,“事出突然,凡是有可能接触过靳贤的人,大理寺都已排查过,包括我在内,全都不曾破例,想要查证,总要求实,还望苏提点见谅。”
苏露青将这话在心中转了两转。
也就是说,这把裁刀是在她见过靳贤之后,突然出现的。
“如何发现的?”她晃了晃手中的裁刀,问。
“你离开后不久,李闻今也到了大理寺,邀我同去问话。狱卒去开牢门时,发现靳贤有些不对劲,喊了几声,但靳贤没有反应,尹唯上前把他的身子扳正,发现他颈上插着这把裁刀,那时候他失血太多,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苏露青有些意外的挑起眉,“自尽,还是他杀未遂?”
“仵作来验,证明是靳贤自己用裁刀自尽。”
她又是一挑眉。
之前她去见靳贤时,明显感觉到他仗着还有底牌在身,无所畏惧,哪怕他听了她的话,有所动摇,仍能无动于衷。
这才过了一会儿的功夫,是什么让他万念俱灰,甘愿选择自尽?
而且……
如果靳贤拿着这把裁刀,成功自尽于牢里,事后追查起来,人死在大理寺牢房,却又不像何璞那般有认罪血书为证,大理寺一定难辞其咎,首当其冲的就是秦淮舟。
难不成这裁刀,是冲着秦淮舟来的?
秦淮舟到底查到了什么把柄,竟引来这般动静?
想到素来秉公持正的秦淮舟也有被人暗算的一天,她再看向他时,不由得有些感慨。
这里面疑点太多,如果往深处再问,肯定会让他有所防备,她决定另辟蹊径。
开口时,便没有再围绕靳贤的案子说,而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方才从安福门出来,看到秦卿的马车,我还真的以为,秦卿是来接我放衙的呢。”
她说这话时,眉头蹙着,语气满是失落,仿佛当真是经历了从欢喜到落空,因为无可奈何,只能嗔怪。
秦淮舟有些措手不及,轻咳一声。
本想说些什么,马车却在这时候停住,车夫在外面恭恭敬敬提醒一声到了,在车外放好马凳,等两人下车。
苏露青说完这句话,瞥见他的反应,见目的达到,心中满意得很,没再等他开口,当先起身去掀车帘。
“……之前的怀疑,不是有意。”秦淮舟忽然出声,让她准备掀起车帘的动作一顿。
她回身看他,不置可否,“是啊,大理卿心系法理公正,发现疑点,总要弄清原由,你我都是审案查案的,这些事情,再清楚不过,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说完,她掀起车帘。
外面的风立刻跟着鼓进来,一同被送进来的,还有些爆竹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淮舟的语气似乎比方才急切一点。
道,“方才回来时见你不在,我想着,你应该还在衙署,便又叫他们套车出来,等在宫门外,碰碰运气。”
前半句她是信的,后半句么……
也是难为他了,强行捏出这么句解释。
她捏着裁刀的手紧了紧,想着,这裁刀本就疑云重重,稳妥起见不便出现在府内,所以他想到借着马车将此事与她说明,同时探探她的反应,算是一层掩护。
她将车帘放下一点,隔住外面的寒风,再次回身。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点道理还是能想到的,对了,”她将裁刀递给他,“东西还给你,收好。”
被她拿了许久的裁刀,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交回到他掌中时,连带着也渡上一层温热。
冷铁被这温热烘着,仿佛激出一层烫意,瞬间就顺着掌心肌理往里面钻,他的手无端颤了一下。
外面的寒风重新灌进车内,驱散那一点烫意,秦淮舟微垂着眼眸,先将裁刀收好,也跟着下了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府内,贺兰枫听到通传,早已迎出来,表示饭食俱已备好。
用过饭,苏露青看着廊下为年节而准备的布置,随口问秦淮舟,“年节休沐,你如何过?”
廊下的风不像庭院中的那么大,走在其中并不觉得寒意侵人。
秦淮舟想了想,“有几位友人相邀,元日之后会去各处都走动一番,除此之外,疑案未清,还要细查。”
对于秦淮舟的回答,她并不意外,听完以后径直问,“你有没有怀疑过李闻今?”
廊庑曲折,廊下虽点着灯笼,但夜色太沉,灯火的光亮照不太远。
这种地方,天然会让人想通过说点什么来排解这种灯火暗影的压抑。
秦淮舟想了想,斟酌着道,“他是刑部侍郎,此番又与大理寺联合审理疑案,身兼多职,公务本就繁忙。”
说来说去,回答了,又没完全回答。
苏露青转头往他那边看。
当走到灯火稍弱的地方时,灯影一暗,立刻就会在他面上留下大片暗影,而廊外清幽的月色紧随其后,尽心尽力勾勒他的轮廓,让高处都洒上一层光。
“如果不是碍于靳贤曾为监察御史这层关系,此案便应该是三司会审,你既然冒着风险将物证带出,想来是同刑部的审理进展不顺。”
她说话时,目光始终攫取住他,“我猜,你故意将这物证给我查看,是想借乌衣巷之力,牵制刑部。”
“不过……”
她似笑非笑,“原来在大理卿眼中,刑部竟比乌衣巷还要更如洪水猛兽么?”
秦淮舟沉着道,“朝中衙署各司其职,彼此通力协作,没有谁是洪水猛兽一说。”
“这就奇怪了,”她继续逼问,“若真像你所说,大理寺就应该与刑部齐头并进,这种关键证物,就该像屈靖扬的那只密匣一样封存在大理寺内,想要排除嫌疑,寻个由头请我入大理寺问询一番就是,何必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口中问着话,心中跟着想了想李闻今的履历。
李闻今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上已有六七年,掌律法,按覆判决案件,在此之前,他做过绛州主簿,之后几经举荐,入朝为御史,又外放去做刺史,之后再入朝,一直到如今。
其实和朝中大多数官员的为官途径差不多,但他更为人称道的,是阆国公的门生,他的老师就是阆国公宁苡奉。
跟着又想到开明坊内那一大片属于阆国府的田产。
“这并不是大费周章,只是权衡之下的最佳选择。”忽然听到秦淮舟答。
“最佳选择?”
她没有再继续往前走,而是停在这段廊庑中间,轻轻倚着外侧廊柱,头也顺势枕在上面,看秦淮舟停在更前面一点的背影。
“大理卿心不诚呀,又想让乌衣巷帮忙做事,又不说真话,只一句‘最佳选择’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乌衣巷不会因此就贸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
“或者,”她看秦淮舟一直没有转身,但也没再向前走,语气不免多了几分揶揄,“你直接去找鲁忠,总衙多的是想在鲁忠跟前露脸的干儿子们,把差事给他们,他们定会尽心尽力。”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淮舟终于转回身来,走向她。
夜风寒意侵人,他身上云水蓝的冬衣被夜风吹着,总像是也染上一层寒气,
而衣上绣着的大片宝相花纹,被灯火一照,如蓝田日暖,又恰到好处的中和掉这些寒意。
她悠然看着灯影下的绣纹,听秦淮舟的声音落在头顶上方,“裁刀出现时机太过蹊跷,无论是谁都并未完全脱出嫌疑,若要探其究竟,除了内里排查,还需要一份外力。”
“你的意思是,乌衣巷可以成为这股外力?”
“不破不立,如果这裁刀当真是从大理寺或刑部之中流出,两边身在局中,无从对证,只会让主使者逍遥在外;若再加外力,二对一,总能逼出那人,清除毒瘤,疑案也可重归正轨,继续核查。”
“你就这么肯定,主使者一定就在这里?一定会被揪出?”
秦淮舟点点头,“就像种因必有果,从果往因推,有物证,总会再出人证,顺着证物去查,最后总能定到具体的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她先笑了笑,“然后呢?”
“找到人,该是什么罪,就判什么罪,不攀附,不节外生枝,如此也可维持朝中正常运转。”
“在你心中,什么叫做正常运转?”
“自是该秉公处理,”秦淮舟说起这些时,语气是坚定的,掷地有声的,“朝堂自有法度,人处其间,受其约束,也该按法度做事,若触犯律法,就由律法来教化。”
“所以……在你的眼中,公理、法度,应是非黑即白,黑白分明?”
秦淮舟似是对她的问话感到意外,“法理严明,公道自在,黑白如何不能分明?”
“世间万物一片混沌,法理为人所创,自然也处其中,又如何能完全非黑即白?更何况,你说的这种东西,还要运转在朝中。”
说话间,又刮来一阵夜风,她想到些往事,似笑似感慨,又有些羡慕眼前人一惯的持中坚定。
“在我看来,你所推崇的那些,不过是理想者的一厢情愿。这套公理在心法理严明的说辞,但凡触碰到利益,可是要直接张嘴吃人的。”
“到那时,公正也是不公正,任你如何清正,众口铄金,清正也会变成罪名。”
秦淮舟眉间折痕愈发的深,他低头看向她,“苏提点,你说的这些,是需要另外探讨的。大理寺中存有过往判决文书,其中有令人信服的,也有为人诟病的,究其缘由,是核查者对法理的不同认知,造就而成的不同结果。”
他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一丝忧愤,随即想起,虽然两人从打交道时起,她就已经是乌衣巷的人,但当时他也隐约听说过,她是掖庭出身。
罪臣家眷会因量刑轻重遣往不同地点,掖庭是地点之一。
过往皆如烟云,幸者勇往前看,这句他此前时常用来自省的话,这时候滚在喉间,却忽然说不出来了。
最后只说,“判过的文书,有些已被公开出来,空闲时,你我可探讨一番。”
那些话冲口而出时,苏露青就知道,她因为联想到的旧事,有些冲动。
这时候整了整神色,向前走去,恢复了一惯的神情,只说,“说来说去,你根本就不想要真正的三司会审,只是想借一股既不是大理寺也不属于刑部的力,替你搅混水,逼着里面的人,主动浮出水面。”
跟着感慨一声,“秦侯真是用人坦荡,搬救兵搬到对头这里,不过,你如何确定,这救兵一定搬得成?”
“与其说成是搬救兵,不如说,交换,”秦淮舟语气平和,“敢问苏提点,那日可是夺走了证物?”
这证物说的自然是装在香囊里被她拿走的异样“麦粒”。
见她似是默认,秦淮舟接着便道,“苏提点想要的,秦某似乎都配合着,助苏提点办到了。如今换到秦某有求于苏提点,于情,也请苏提点看在往日秦某配合的份儿上,相助一二。”
回到主院,屋内已烧好地龙,整间屋子暖意盎然。
苏露青换下外袍,坐到桌边,随手抓了几颗阿月浑子剥着,没说答应,也没干脆拒绝。
她在权衡。
只做帮忙的话,就不是差事,能调派的人有限。
但从中细查,或许可以找机会揪出新线索,于她在查的事颇有帮助。
啧,之前都是她算计秦淮舟,没想到这次反被他将了一军。
“此事的确干系重大,这个提议,苏提点可以多考虑考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秦淮舟以退为进。
“也好,”她没有如他所愿受他激将,“你说得不错,是要考虑考虑。”
她听到秦淮舟重了一下的呼吸声。
“快到元日了。”
秦淮舟忽然另提起一个话题,人也从外间走进来,和她一样坐到桌边。
“前夜要守岁,祭祖,”秦淮舟说着很平常的事,末了问她,“不知岳丈岳母大人如今在何处供奉,可有牌位?”
苏露青收回目光,明显有些回避,“这些事,我单独处理就好。”
然后另问道,“元日要到了,老秦侯要回京吗?”
秦淮舟点点头,“父亲是同泰王一道回京的,如今就住在玄都观。”
苏露青有些意外,没想到老秦侯竟也在玄都观,看来玄都观内如今具体情况如何,还要等厉温的回信。
便只点点头,“那正好,除夕守岁,你也能回去陪着些。”
良久才听到秦淮舟说,“父亲决定留在玄都观内清修,这些俗世节庆,他早已不太参与,而且……”
说到这里慢慢顿住。
她看去一眼,“如何?”
灯影下,浓长睫羽颤了颤,在眉眼处留下一小爿影子,“……没什么。”
第49章 第49章
厉温回过信来,先是送去乌衣巷,苏露青因着休沐,不在乌衣巷内,这封信是由当日值守的亲事官转送到府中的。
正巧秦淮舟也有文书送到府上,她看着秦淮舟神色凝重的模样,猜应该是靳贤的那把裁刀出处有了新进展。
两人各据一间书房处理各自的事务。
苏露青将厉温的回信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对于玄都观内的情形,大致也有些了解。
玄都观如今正在全力准备接驾事宜,观内因有工部特批的条子,他们可以凭此优先采买工料,甚至直接到西市渡口一带挑选刚刚运来的料子,先用后付带回观内。
泰王和老秦侯接旨主理玄都观中的祭礼,两人这段时间也都住在玄都观内,方便随时处理事务。
这其中,泰王负责撰写青词,指导观内道士接驾礼仪;老秦侯则是处理接驾相关事务。时间紧,琐事繁多,两人每天都忙到深夜,不敢有丝毫懈怠。
又提到晋阳公主在观内修身养性,公主院落一切如常,让她放心。
厉温同时还在信中表示,所有送进玄都观的东西,他都亲自查看过,并未发现异常之处,至于她提到的像是装了铁器的箱子,经过仔细排查,他发现这种箱子里面只是些手铲尖锥之类打磨塑像会用到的工具。
苏露青看过回信,同时在心中将玄都观内的布局回想一遍。
厉温所率的禁军把观内把守的水泄不通,连院落出入都单独设有关卡,夜里更是严加巡查,这种情况下,即使玄都观里有人想借禁地暗道大做文章,恐怕也很难。
一切都在正常运转,还有总衙那边的人从旁协助,至少在帝后驾临玄都观期间,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她看过信,思绪跟着转到先前看到的裁刀上。
跟着起身出门,走到另一间书房门前,抬手敲了两下门。
等听到里面的人应过一声,她这才推开门。
却没立即进去,只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人,问,“得闲吗?”
博山炉里徐徐吐着烟,烟气清微袅袅,很快就化在屋内。
秦淮舟将书案上的东西收拾起一部分,想了想,又往她那一侧放了一碟玉露团。
“你说的那件事,我考虑过了。”
苏露青将那碟玉露团推开放到一旁,目光从他身上,落到刚刚被他收起的卷宗上,“虽说不是正式的三司会审,但,既然有能够进入大理寺的理由,我为何不答应呢。”
秦淮舟纠正道,“并非随意出入大理寺,只是大理寺与刑部所涉人员,都请苏提点带人掌握行踪,以便日后核查。”
“要是这样的话,还请大理卿再说明白些。”
她用手肘拄着桌案,顺势将手轻轻搭住下颌,另一手随意拿起桌上一枚镇纸把玩,漫不经心的摆出疑问,
“行踪掌握总有个度,是想要近身盯梢,还是远程估计?是细到一日三餐确认无误,还是只需了解粗略轨迹?”
“还有,”她抬眼,看着对面的人,正色道,“此事既没有朝廷旨意,像这般衙署之间私下协作,是不是也该循着另一个道理?”
“的确如此,”秦淮舟点了点头,“事前没有仔细考虑,是我疏忽,掌握行踪等事向来繁琐冗杂,如今又是休沐期间,贸然打搅,难免会徒增烦扰。不知这样如何,西市近来多了许多新奇玩意儿,各位亲事官闲暇时候前去赏玩,或许会想添置些东西……”
他说着起身,取来一只上了锁的匣子,当着她的面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盒东西,轻轻搁在桌上。
那东西在与桌案接触时,留下一些金属铿锵之声。
“此物,请苏提点转交各位亲事官,权当是秦某的一点心意。”
苏露青垂眸往桌上看。
刚刚被放下的东西,最外层用锦缎包着,看上去分量十足。
她拿掉锦缎,打开盖子,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后,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叹出一声,“大理卿好大的手笔。”
斜阳余晖从窗边投过来,刚刚好照在其上,为其再次镀上一层金光。
盒子里也的确是金光闪闪,一整盒金条规规整整的摆放在内,金条的光交织着夕阳余晖,是一种五光十色的斑斓。
粗略看上去,这一盒金条约莫有二百两,还真是大手笔。
“若是不够……”秦淮舟又打算从匣子里拿金条。
“够是够了,只不过,”她出声阻止住他的动作,“大理卿出手这么大方,应该还有些要求吧?比如……”
她拿指尖点了点最上面那层金条,一字一顿,“封、口、费?”
“秦某的确存有此意。”秦淮舟坦然承认。
“也不是不行,”她从盒子里挑出一根金条,放在掌心里掂了掂,又随意的观察其上成色,“把人全都撒出去,逐个击破,虽能保证事无巨细,但也会平白耗费大量精力,其中的轻重缓*急,不知大理卿有何指教?”
夕阳缓慢又迅速的推移,照在金条上的光芒已不如方才那般明显,天色慢慢沉下来,院子里传来一些声音,是宫人开始掌灯了。
当廊下的第一盏灯亮起时,秦淮舟的声音也落下,“秦某想请苏提点另查一处地点,观察那边的人有何动向。”
屋内没有点灯,当阳光落下去以后,屋内便陷入昏暗。
苏露青的眸光也暗了暗,不动声色问道,“哦?你先前说想借一股外力核查内情,难道要核查的,不是大理寺与刑部之间的内情?”
“裁刀出现的时机太过微妙,此时分出人力去查,恐怕会引来裁刀背后之人的察觉,所以秦某想请乌衣巷出手,查一查靳府。”
苏露青终于轻笑出声。
果然,她猜的没错。
她扶着一侧桌案,倾身向前,直视他的眼睛,“大理卿真是打得好算盘。”
秦淮舟坐正了身子,面色如常,“苏提点何出此言?”
“这段时间,你我都在查什么,我想彼此应该都清楚,你这是打算……只用二百两黄金,就收买乌衣巷的情报呀。”
见目的被她直接点破,秦淮舟微垂下眸,轻咳一声,“非是如此,只是事出有因,不得不如此。”
“想要情报,就要有相应的态度,这一盒金条么,自然是不够了,”她压住秦淮舟想要再以黄金做交换的念头,“靳贤下狱,府中失了主心骨,眼下又没有管家大娘子了,靳府对旁人来说,就是一座无主的空屋子。可直到现在,府里都没乱,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原因吧。”
秦淮舟没有马上回答,只说,“靳贤身后牵扯之大,恐难以想象,此人心思缜密,又在暗处,要想找出来,并不容易。”
说到这里,屋内已经彻底暗下来,两人谁也不曾去点灯烛,任由屋内被黑暗笼罩。
晦暗目光被窗外隐约照进的光亮点燃,目光里闪动着探究、兴趣、权衡,又在对视时全部消失不见。
“上次之后,我曾命人查过开明坊内的户籍。”秦淮舟心中有了定论,开口说道。
苏露青却摇摇头,“这种东西,不劳大理寺出手,我的人也查到了。”
“我还没有说完,苏提点可以再多考虑一下,”秦淮舟接着说,“之后,我借来了户部的文牒,两边比对过后,发现其中有些出入。”
苏露青几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她原本也想比对户部所藏文牒,只不过这样一来,势必要鲁忠经手,要想绕过鲁忠,就又要多花些时间,如今倒是被他抢先了。
她没有急着开口,先慢慢的将金条放回盒子里,金条与盒子里的其它金条碰撞,留下沉沉一道声响。
“这些,也不够。”
秦淮舟接在她的话音之后,道,“之前那道手令,你后来一直没有用,再加两次,如何?”
这算是主动让出一部分主动权,哪怕她之后打着大理寺的旗号做会被人弹劾之事,他也必须出面替她周旋。
苏露青思索半晌,却说,
“你想知道靳府不生乱的原因,究其根本,是要查靳贤的背后之人。
若把靳贤与何璞、屈靖扬两桩案子放在一起来看,这三个案子很相似,都是从他们身上查背后之人,最终查到下一个案发的人身上。
现在看来,这些人就像是串成一串的蚂蚱,牵出前面的,会拽出后面的。而后面的想要隐藏自己,就会使尽一切手段,把前面的推出去,让前面的脱离这条线,让抓到线的人分神抓住被抛出来的,他们好带着线继续藏好。”
话说到这里,她作势叹出一声,“所以,大理卿这根本不是想要三司会审,而是想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但,”她话锋又是一转,“谁让我对这件事感兴趣呢,说不定,你再多加几个价码,我觉得够了,就同意了呢。”
外面起了风,吹动廊下的灯笼,昏黄灯火摇摇摆摆的被风吹着泼进来,在窗边留下斑斓灯影。
秦淮舟点亮灯烛,烛火摇曳着亮起,他的话音随烛火一道响起,“靳府里的事,你想查什么,尽可放手去查,大理寺不会从中阻拦。”
她还是摇头,“大理寺本就想查靳府究竟,自然知道若是从中阻拦,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若没有其他好处,我可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灯火晃动,照亮他一半侧脸,屋子里再次沉静下来,她打量他的神情,视线不经意转向另一边,看到博山炉里的香片似是灭了,那里没有再缭绕出烟云来。
她起身走过去,揭开香炉盖子,果然,里面的香片已经燃尽,但仍有残留的香气扑鼻。
又过了良久,终于,他再次开口,“中途若有需要,你可以提。”
“我若提了,你会照办?”
她可还记得上次打赌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当时他钻空子钻的理直气壮,说什么她只约定了可以差遣,却没说一定要照办。
秦淮舟这次点了点头,“照办,但……只能提一次。”
“太少。”她直接回绝。
“……两次。”
她走回书案边,居高临下看他,“秦卿有求于人,就是这么讨价还价的?”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三次,更何况,你还有三次手令可以用,这些对苏提点来说,无论如何也该够了。”
三次啊……
她稍作思量,三个要求,三次手令,再加上先前他答应过的事,也确实榨不出更多了。
当然,面上还要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勉勉强强吧。”
……
通过比对户部的户籍文牒,苏露青发现,开明坊内实际的居民不过六十户,坊中多出来的那近四十户是近两三年才编入其中,坊内的武侯中郎将却并未将这些户籍报与万年县,也就没有在户部更新过记录。
“要这么算的话,开明坊里至少就多出了两百人,这两百人明明可以直接按流动人口来算,偏偏又被秘密伪造成定居人口。放在军中,这算是吃空饷,在这里的话……难不成只是为了少交税银?”
梁眠抱着最后一卷文牒,满是不解,“若是在乡野山村,这般运作或许无人追查,但这是在天子脚下,这些人身份存疑,万一做出什么不利于天子的事……”
苏露青放下文牒,“继续盯住,年节热闹,也容易生出乱子,眼下对开明坊来说算是农闲时期,他们的私仓里还有许多麦子不曾运走,说不定另有文章。”
“苏提点放心,属下已经安排妥当,保准连他们一天吃了什么都盯的明明白白。”
转眼就到除夕。
一墙之隔的阆国府热闹非凡,黄昏之后,更是爆竹声不绝,与阆国府的热闹对比下来,苏府这边明显安静许多。
苏露青从外面回来,正看到女官凌然带着几名宫人前来,说是宫中赐菜。
两边寒暄客套一阵,凌然便带着宫人回宫复命。
宫中赐了四例菜,金乳酥,乳酿鱼,西江料,小天酥,与府中备好的饭食摆在一起,四道例菜放在中间。
等全都准备好了,却不见秦淮舟的身影。
她问了一声,“他还没回来?”
贺兰枫回道,“秦侯在膳房。”
膳房?他去那里做什么?
“秦侯说,苏提点若是愿意,可以去膳房一观。”
她不免好奇起来,当即起身往膳房去。
膳房一带的宫人似是被支走了,苏露青一路过去都没看到什么人。
走进膳房,就看到秦淮舟系着围裙,在一处小灶前忙忙碌碌,膳房内不断飘出酒香,闻着源头,似乎就是秦淮舟正在熬煮的那一口锅。
“你在熬什么?”她站在他身后问。
秦淮舟闻声回头,手上还握着勺子,这身打扮颇有些红尘烟火气。
跟着答道,“一种酒羹,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家中都会熬出几盏,用来祭祖。”
她随意点点头,这个说法她从未听过,想来是秦家侯府特有的仪式。
又听秦淮舟接着道,“祭祖之后,这些酒羹便会分发下去,每人喝上一些,搏一个来年康健的彩头。”
“这用的是什么酒,闻着很香。”而且香气很独特,不像外面会买到的佳酿,就算在宫里,她也不曾闻到过。
“是从前家中自酿的,存了很多在银杏树下,我让人去挖出一坛送来。这酒只有熬着还算好喝,你若想尝,那边还剩了一点。”
苏露青顺着指引走到另一边,取来只杯子,倒上一点浅尝了尝,当即皱了眉。
这酒闻着时清香袭人,真正尝过,竟尝出了些苦味。
“熬好了,”秦淮舟开口,之后询问她,“你要如何祭祖?可也要用些酒羹?”
她想了想,还是点头,“那,多谢。”
祭祖的仪式她只模糊有一点印象,她在园子里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先把酒羹放好,然后就开始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酒羹,又抬头看看天上,舀出一勺酒来,洒向地面。
这样就算是祭过了吧。
她想,若有哪里做的不对,不妨入梦来,仔细教她一回。
身后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有宫人分头找过来,见到她,面上一喜。
随即道,“苏探事,前面侯府里来了人,说有要事回秉,秦侯在等你一道过去。”
她奇道,“侯府里的事,为何还要等我?”
宫人垂眉敛目,并未回答,只提灯引在前面。
等走到前厅,看到秦淮舟坐在里面,侯府管事站在厅内,低声说着什么,见到她来,下意识收了声。
秦淮舟示意道,“苏提点来了,侯府出了什么事,说吧。”
“是,”侯府管事与她行了一礼,又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才道,“适才有一女子叩门,声称自己是裴氏遗孤,历尽艰难来寻亲,她还说,自己是在城外看到过老秦侯的车驾,认出老秦侯,这才敢来相认。”
哦,裴氏遗孤,来寻亲的。
她点点头,语气平常,“是喜事。”
侯府管事顿了顿,又说,“……那裴小娘子身体太弱,勉力支撑到侯府门前,说了些话就晕了过去,如今老秦侯不在府中,这件事,还请侯爷拿个主意。”
秦淮舟转头看向她。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正在剥阿月浑子的动作一顿,也看回去,“既是侯府一直在寻的人,你不回去处理家事,还在这里耽搁什么?”
她听到对面的人骤然重了一下的呼吸声。
秦淮舟仍看着她,像是在等她的反应,良久,才出声询问,“……你,不去?”
第50章 第50章
时隔多年,侯府的布置还是老样子。
屋内器具古朴盎然,在外面已然开始兴起高足坐具的时候,苏露青仍坐在屋内铺就的宽大坐席上,目光越过正在摆正席镇的女使,落到另一边的矮榻上。
矮榻周围的帷幔俱已放下,里面躺着据说体力不支还在昏睡的裴氏遗孤。
她跟着又随意往门外扫去一眼,秦淮舟和侯府管事还留在门外,等待屋内的结果。
侯府女使正在她身边恭恭敬敬的回话,“……请了郎中来看,只说是舟车劳顿,如今又正值天寒,她衣衫单薄,这才引发了伤寒。”
苏露青点点头,“用过药了?”
这间屋子里只有熏香的香气,她没有闻到药味,猜着也许是先服过药,后安顿到这间屋子的。
“药正在熬,还不曾用过,”女使说着,从袖中取出郎中留下的方子,躬身放在桌上,“这是药方,苏提点请过目。”
药方就是寻常治伤寒的方子,考虑到病人体弱,里面有几味药被换成了药性更温和的。
看过方子,她随口又问,“你们是如何判定,她的身份没有问题的?”
这些年有不少人打着裴氏遗孤的旗号来碰运气,既然能判断是假的,定然是有绝对的把握,或是凭一件信物,或是一句话,一件旧事,又或者……
“那位裴家小娘子的左臂上,有一块天生的梅花胎记,是在这个位置……”
女使摊开手臂,指在小臂内侧靠近手掌的位置。
“裴家小娘子幼时常被裴相带着来侯府里玩,平时挽袖净手的时候,这块胎记多多少少都会露出来些,侯府服侍过的老人都记得,所以一看那些前来相认者没有这块胎记,便知道她们都是冒名顶替的。”
原来是这样,她又点了点头,“既然她的身份已经确认,侯府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这……”女使往门外看了一眼,似是不知道这话该不该由她来说。
苏露青见状,也没追问,刚端起桌上的酪饮,就听见外面有人送药进来。
她坐在席子上,示意屋内女使先给病人吃药,又有人端着药碗走去帷幔前,叫了里面的人几声。
帐内始终没有回应。
“苏提点,裴小娘子大概还在昏睡,郎中之前叮嘱过,药熬好以后,要立刻给病人服下,如今这……”
苏露青看了一眼药碗。
刚熬好的汤药,尚还冒着热气,直接这么灌,怕是要烫伤喉咙。
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乌衣巷里常有熬不住刑昏死过去的人,未免出人命,医官会替人犯灌药,一勺一勺汤药从嘴里顺进去,即使是昏死的人,也会因本能而吞咽。
“直接喂,人也能咽。”她说。
女使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
只是动作更加小心翼翼,一匙药小心的送入口中,等看到裴小娘子咽过一口汤药,才放心的继续去喂下一匙。
一碗药喂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功夫,药碗终于见底。
苏露青远远瞧一眼帐内裴小娘子的气色。
面色白,两腮略微凹陷,是吃过苦头的样子。
被扶起时,手臂不经意露出在外,袖口被动的翻卷上去,露出一截同样白而细瘦的手臂。
袖口翻卷处半盖不盖着一块殷红,能看出露出来的半朵清晰的梅花形状。
这胎记样子的确独特,但凡看过一次的人,都会记忆深刻。
她端起一旁的酪浆,终于喝到了味道。
接着道,“这段时日,让她多多休养,想来她这些年颠沛辗转,底子也不太好,可以再找郎中看看,吃些补药。”
该说的话应该都说到了,她自觉没有遗漏,起身准备出去。
却又被女使叫住。
“苏提点,”女使恭敬的询问之后应该如何处置,“不知这位裴小娘子应该如何安置?此处虽是府中客房,短期安置还好,但时日久了,难免有些不方便。”
苏露青想也没想,“裴小娘子从前到侯府都安排在哪里,如今就也原样去安排。”
“苏提点,如今再依旧例,有些不妥,”女使面露为难,“听闻裴小娘子从前是安排在侯爷的院子里的,老侯爷那时候说,裴小娘子与侯爷都是孩童,把两人安排到一处也好照看些,可如今若再这样安排,实在不妥。”
好像是有这么些印象,苏露青搁下酪饮,觉得这个问题更适合交给外面的那个人。
出去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问,“这位裴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裴昭。”
……
周围静下来,灯火逶迤,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串爆竹声。
看到她从房里出来,秦淮舟上前几步,“苏提点打算如何处置?”
苏露青也问,“她的情况,你应该都清楚了吧?”
见秦淮舟点头,便说,“那正好,怎么安排住处,你决定。”
平白在这里耽搁这许多功夫,她有些不耐,打算回府去看看卷宗。
然而迈出的步子又被对面的人阻断。
她被迫停下,看过去,“还有事?”
“不知苏提点若遇到久未谋面的人,会选择如何处置?”
“若是人犯,要防着有人用替罪羊,自然要着人到其住处核查,不过,”她回头看一眼客房的方向,“今天这种日子,说这些,煞风景吧?”
“……世间万物都有相通之处,若只看表象,恐怕处处都是惑人陷阱,苏提点就不打算再仔细确认一下?”
苏露青压下心头浮起的一点异样,目光里带出审视,“这么说,大理卿一定要让我来此处,是因为关心则乱,而旁观者清,等我再替你确认一番,你就安心了?”
不等他开口,她接着又道,“她还在昏迷,药是强行灌进去的,就算我想把人撬开口,仔细审一审,你难道不会参我一个‘动用私刑’的罪名?”
秦淮舟移开目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前些年的时机更合适,却始终没有寻到人,如今时过境迁,又忽然全部对上,太过凑巧。”
“有缘千里来相会,她历尽艰难来寻亲,侯府总要拿出些诚意,至于如何安置么,”她像是在说毫不相关的人,“里面还在等一个安排,你去吧。”
“侯府里有一处单独的院子,与主院距离很远,”秦淮舟缓声道,“那里清净,平常不会有人相扰;还有一处别院,在曲江附近。”
他问,“这两处地方比较合适,你觉得,安置在哪里更好?”
“哪里都好,”她随口道,“要是没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
“等等。”
秦淮舟拦住她,又给另一头的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会意,进去安排。
然后让开路,侧身与她并行,“我与你一同回去。”
年节时候不设宵禁,坊门开着,马车顺利驶出。
路上花的时间有些长,马车行在夜色里,街上偶尔也会有其它车马来往。
苏露青掀起车帘向外看了看,看回坐在另一侧的人,“这件喜事,可知会过老秦侯了?”
“暂时还未去信,如今父亲在玄都观内,诸事繁多,这件事往后放放也无妨。再说,此事来的太过凑巧,或许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嗯?”
她有些意外,“听闻侯府对要寻之人的特征早就熟记于心,她差不多都能对上,你却还觉得,是有人冒名假扮?”
想到先前看到的那半朵殷红梅花胎记,她有些感慨,“胎记大多没什么形状,位置对得上,样子又那么鲜明的,实在少见。就算有人假扮,也要事先看过真的,记得真正的样子,才好仿造吧。”
“你刚刚……看到了?”
她忽地一笑,“看到了,一朵梅花,栩栩如生。”
她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很快过去,才说过几句,觉得乏了,靠在车厢,闭目道,“世上能有如此巧合的人不多,恭喜你,心愿了了。”
话音落,她寻了个更舒适些的位置,直接开始小憩。
车内光线昏暗,她新换的位置光线更暗,从秦淮舟这边看,只能看到一大团暗影。
灯火偶尔会顺着缝隙钻进来,却好像照不到她身上。
……
听说裴小娘子被安排到了曲江附近的别院。
苏露青听完这个消息,不置可否,只将心思放在眼前的布置上。
玄都观的三清殿重新装潢一新,祖师神像也重新漆了金粉,如今站在殿内,只觉得金碧辉煌。
“苏提点,是不是神像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身边的林丛和梁眠互相对视一眼,林丛率先出声询问。
再有两个时辰,帝后的车驾就会驾临玄都观,苏露青接到旨意,协同厉温所率禁军,在三清殿附近加强值守。
她看着几乎高耸入殿顶的几座金光神像,又目测了一番前面香案的距离,道,“这里再派两个人守着。”
“是。”
林丛朝外面一招手,有两名亲事官进入殿中,两边各自守住一个位置,随时观察神像四周的动静。
“谁在那边!追!”
忽听远处传来厉温的一声大喝。
苏露青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率先走出,“过去看看。”
到近前,正与厉温打了个照面,他似是无功而返,身后跟着的几人也都喘着粗气,仍在四处张望。
便问,“厉统领,发生何事了?”
“苏提点你来的正好,刚才有个跛脚贼人跑过去,你可看到了?”
他们来的这一路上并未看到什么跛脚之人,当即摇摇头,“如今玄都观内把守严密,怎会无故出现贼人?”
“我也觉得奇怪,离着老远就看那人一瘸一拐鬼鬼祟祟的,还不知抱了个啥东西,我一喊,他撒腿就跑!真是邪了门儿了,瘸腿跑得倒快——”
苏露青回身向林丛道,“带人去周围看看,可有异动。”
“你们也往那边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的东西。”厉温也朝身后的人摆摆手。
两拨人检查一圈,都回说并未见到异常。
厉温仍有些摸不着头脑,“邪门儿啊,今天可千万别再出事儿了,上次老子就倒霉,差点儿连这身皮都被扒了,这次要是再来,老子找到那坏事儿的种,非把他的皮给剥了不可!”
时辰将近,有宫人前来通传,帝后车驾已行在朱雀大街。
玄都观众人已经在两旁候立,苏露青带人与厉温所率禁军在一处,静心等待帝后驾临。
又过了一阵子,有钟罄声响起,是帝后驾临。
众人齐声高呼参拜,迎着帝后车驾驶进玄都观。
观主玄钧道人恭敬引着帝后进入三清殿,礼官唱喏,祭礼开始。
苏露青候在殿外,看着一众道士手捧进香之物送入殿中,又无声退出。
末尾一人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在走出殿门时,不慎绊了一脚。走在他旁边的道士见状,连忙拉他一把,小心的往周围看看,生怕他们这边弄出的动静太大,惊扰圣驾。
在离殿门稍远些的地方,厉温走到刚刚那人身侧,鹰一样的眼睛上下扫视一番,问,“刚才怎么回事儿?”
那道士打了个稽首,“罪过罪过,贫道第一次见驾,心潮澎湃,不慎乱了道心,做出失态之举,还望将军恕罪。”
厉温没觉察出什么异常,不多时就把人放走。
里面烧过青词,进过香,礼官正欲宣告祭礼结束,忽然指着香案上的香炉,失声道,“火!着火了!护驾啊!”
话音还未落,殿内众人等发现不对,也已经晚了。
冲天火光从香炉里喷出来,神像也在一瞬间爆炸。
“轰——!砰——!”
“护驾!”
“陛下小心!”
“啊——泰王!老秦侯!小心!”
殿内“护驾”声不断,又有人堵在殿门口一边喊“护驾”一边惊慌失措不知往哪边去,
以至于闻讯救驾的禁军一时之间无法快速进入殿中,全挤在门口。
等到外面的人好不容易进入殿内,看清殿内情形,立时又有人出来通传。
“传御医!”
短暂的混乱之后,殿内重新恢复秩序。
玄都观被禁军重重围住,观内的所有人都被关在屋内,不准出入。
被炸伤的人依次被抬出去单独救治。
御医背着药箱匆匆进殿,看到毫发无损的帝后,先松了口气,
等看到扑到在帝后身前昏迷不醒的两个人,又是一惊,连忙上前查看。
“陛下!皇后殿下!”
厉温心情沉痛的抱拳跪在一边,“罪臣疏忽大意,险些陷陛下与皇后殿下于险境,罪臣失职,请陛下、皇后殿下责罚!”
三清殿内充斥着火油气味,与浓郁的降真香混合在一起,混杂成一股刺鼻的气味。
元俭拒绝了元康健要扶他离开三清殿的提议,咳出几声,道,“泰王与老秦侯为护驾而伤,众多将士为护驾而亡,这神像为何会爆炸?这些天,禁军在这里值守,竟不知神像被人动过手脚?”
“是臣失察,臣有罪——”
厉温以头抢地,心中生凉。
“查,”元俭看着殿内一片血肉狼藉,“去查!”
“苏提点呢?”
孟殊在殿内看了一圈,忽然问。
厉温猛地抬头,四下张望一圈,“苏提点刚刚还在——”
“陛下,殿下,”苏露青提着一个人的衣领,把人带进三清殿内,“臣等在殿外抓到形迹可疑之人。”
下一刻,一个身穿道袍的道士被掼进殿内。
苏露青抓着那道士,向帝后行过一礼,“殿内危险,还请陛下与殿下移驾别处。”
“不必,朕就在这里,朕这个真龙天子,还怕神像再炸一次么?”
元俭直接坐在身后的空地上,“朕就在此处,等你查明此事。”
元俭不走,孟殊只得向身边人使个眼色,另有人送了椅子进来。
元俭坐在大殿一角,等待审讯结果。
大殿另一边,厉温一见这人,一把把人按在地上,“好小子,竟然是你啊!”
而后转头去问苏露青,“苏提点,你是从哪儿抓着这孙子的?”
“就在他离开三清殿不久,殿内突然爆炸,我见状不对,带人堵住他,把他拖了回来。”
话音落,厉温继续按着那道士,喝道,“从实招来!”
那道士只咬紧牙关,沉默不语。
正在这时,神像处又有发现,“陛下!发现一块有字的石头。”
元俭示意苏露青去看。
那石头面上平整,像是从什么石板上敲下来的。
上面刻着字:
天星摇,世出妖。
苏露青看到刻字,神色立时一变。
又是天星谶。
她将石块呈到元俭近前,“还请陛下移驾回宫,此处恐还有贼人同伙。”
元俭看到上面的字,深吸一口气,“就在这里查,这些人还能在这里再炸朕一次不成?”
说话间,又有人踟蹰着,捧来半块东西,“陛下,殿下,神像之内还发现了一块……东西。”
元俭示意元康健,“呈来。”
然而元康健同样面色古怪的回来,神情凝重的将东西呈给元俭看,“陛下,这……”
元俭与孟殊一道看去,目光齐齐一震。
苏露青之后从元康健处接过那东西。
半块被崩裂的牌位,残留的这一面依稀能看出牌位所刻内容。
是已故前宰相,因谋反被定罪赐死的裴相——裴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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