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火场


    热风迎面?而来,带着烧焦的木头的气味,几乎要将人蒸干,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鬓发?被烤得焦枯卷曲,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但背脊却瞬间出了一层的冷汗,冰凉彻骨,浸透重衣。


    火光中,哪里还能看见那人的半分影子。


    她想也没想,迎头便往里去。


    “殿下!”崔行?云急着拉她,“使不得,便是?急着救人,也不能将自己折进?去。您在外面?安心等着,末将派人……”


    “别管本王,”姜长宁沉声打断,“带着你手下的人救火,不准乱。”


    面?色之冷峻,令崔行?云都忍不住惊了一惊。


    就?这一错的工夫,没能拉住她。她闪身便冲进?了帝王的卧房,身形瞬间隐没在火光与浓烟里。


    火势在外面?看着极大?,夜色中红光猎猎,不可靠近。当真进?到?里间后,却比瞧着要稍好一些,至少能够容人活动。


    只是?目之所及,皆是?滚滚黑烟,令人难辨方向。


    “江寒衣!”她嘶声高喊,“你在哪里,给本王出来!”


    然而火场之中,头昏脑涨,连外面?救火的奔走声、呼喝声,都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哪里能听?见半分应答。


    她一连喊了几声,全无?回音,只能咬紧牙关,猜测着大?致的方向往里摸。


    谁知刚进?了没几步,浓烟里忽地现出一个人影来,倒头便往她身上栽。她一瞬间被惊了一跳,同时心底又忽地一松,连忙伸手去接:“江寒衣!”


    接到?怀里,心却陡然沉了回去。


    不是?江寒衣。


    怀里的是?个女子,身形高大?而发?福,发?髻已经尽数散乱了,披在脸上,遮挡了面?容,只是?臃肿的身躯紧紧倚靠在她身上,一双手扳住她,就?好像抱住救命稻草,口中狼狈重复:“救朕,快救朕。”


    是?姜煜。


    她到?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往火场里闯,原先是?打算救驾的。她已经完全忘了。


    非但如此,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将这位九五之尊,从臂弯里推开。不论是?葬身火场也好,侥幸被救出,治她死罪也罢,都无?所谓。她只想继续往里间冲,去找那个人。


    那个一声不吭,就?肯替她深入火场的人。


    那个好像总以为自己一条命不值钱的人。


    真是?笨得要死。


    然而下一刻,却听?姜煜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声音:“主上,先救陛下。”


    她浑身一激灵,昂首向浓烟中去找:“你在哪里?”


    “咳……咳……”江寒衣的脸,隐约从烟尘中露出来。


    苍白得厉害,即便在明灭的火光之间,也能瞧见额上布满汗珠,反倒将两道长眉染得格外清晰,透着几分锐意,与片刻前还在她面?前轻声轻气,不肯为自己争半点的模样,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他?双手从背后扶着几乎瘫软的姜煜,咳声断续:“快送陛下出去,我在后面?。”


    像是?怕她犹豫似的,还额外加重:“我没事的,咳咳……主上放心。”


    一双眸子,在火光中亮得惊人。


    姜长宁不及多想,飞快将姜煜拉过来,沉声嘱咐:“知道了,交给我。你别说?话,快些弯腰,捂住口鼻,跟紧我。”


    那人的眼中,明明白白地映着她焦急的脸。


    他?眨了眨眼,虽然呛咳得厉害,眼尾却轻轻扬起来,像是?笑的模样,点了点头。果真很听?话,依言照做。


    火场仍旧灼热,姜长宁听?见头顶上方,不知哪一处,遥遥传来危险的吱嘎声,令人生出不祥的预感。


    但悬了半日的心,却忽地在这一刻,竟有些安定。


    至少,她找到?他?了。他?自作主张的账,回头再算。


    “请陛下不必惊慌,”她面?对那早已瘫软如泥的姜煜,按捺着心中的不耐烦,草草拱了拱手,“臣妹冒犯了。”


    说?罢,便扯着对方的胳膊,弯下腰,将这位帝王,过到?自己的背上。


    姜煜的身躯沉重,而她借用的这副原身,不过一个富贵亲王,又因数月前曾中过毒的缘故,体质实在不算强健。甫一将人背起来,便觉很是?勉强,胸中滞闷,汗如雨下。


    但她硬生生咬牙撑住了,又向身后喊一句:“快跟上。”


    便步履蹒跚,循着来时的记忆,向外摸索。


    姜煜惜命如金,又早已吓破了胆,被她背在身上,仍惊慌失措,见到?四周火光,便手舞足蹈:“火!快些跑,快些跑!”


    一时间怒不可遏:“是?谁要谋害朕?值守的宫人都在何处?朕要将他们统统杀头!”


    一时又涕泪横流:“他们净是些贪生怕死的,只有老七最?忠心。”


    姜长宁背着她,已经十分辛苦,还要听?她胡言乱语,只觉越发烦躁不已。


    她知道,这是?姜煜的病症又犯了。


    经年累月的丹药仙方,已经极大?地损害了这位帝王的头脑,稍遇刺激,便要发?病,平日里全靠清心露勉强压制。在火场中骤然受惊,她如今的神智,不会比三岁幼儿更清醒。


    背上的人挣扎叫喊,难以招架。使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所为,很莫名其妙。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便是?推翻姜煜的统治,自己夺取宝座。然而此刻,却又因手上无?兵,唯恐旁人捷足先登,而必须救姜煜的命。


    世间荒诞,竟至于?此。


    好在,帝王卧房,亦不过是?一间起居所用的正堂,连带东西两间,格局并不复杂。遮天蔽日的浓烟里,她终究是?寻到?了来时的正门,瞧见了门外被火光映红的夜色,和奔忙的人群。


    羽林卫抬来了水龙,一道道水柱,破空而来,浇在火势凶猛处,熊熊火舌,相较片刻前,仿佛是?被压低不少。


    姜长宁见状,心中一松。


    总算是?有惊无?险,既没有让当今圣上葬身火海,有些不听?话的人也……


    她忙里抽空回头,看了看跟随在身后的那个影子。


    毫发?无?伤就?好。至于?教训,回去再请他?吃。


    微微分神一瞬的工夫,外面?的崔行?云眼睛尖,已经瞧见他?们,喜出望外:“陛下!齐王殿下!”


    慌忙向身后的羽林卫们挥手喊叫:“快,水龙向这里来!”


    水柱掉转了方向,扑向仍燃着火苗的门楣,也浇了底下的人一头一身。姜煜越发?受惊,没命地喊叫:“谁要对朕下手!护驾,快护驾!”


    姜长宁脸上净是?水,因背着人,腾不出手去擦,便一路流淌进?眼睛里,酸涩难耐,连睁眼也难。但心中倒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有劳崔将军了。”她喘息道。


    她已经快到?极限,加之看不清,脚下险些被门槛绊倒,只勉强坚持着,将背上的人交到?崔行?云手中。姜煜挣扎得厉害,口中胡言乱语。


    “崔将军费心了,”她帮忙制住姜煜双手,低声嘱咐,“陛下受惊不小,先送去安静处歇息,再请御医来瞧。你先管这一件事,旁的交给底下人就?好。”


    其中用意很明白。


    尽管宫内上下,对姜煜如今是?什么?状况,都跟明镜似的,但一国之君,这般在人前出丑,终究不像话。待回过头来清醒了,今日在场的,又不知要丢脑袋获罪者几何。


    既然陛下无?恙,保住皇家的脸面?,便是?头一等大?事。至于?余下的救火事宜,横竖房屋已经尽毁,按部就?班收拾残局即可。


    崔行?云是?个脑筋清楚的,当即心领神会,只一点头:“那殿下保重。”


    说?着,就?向一旁挥手,自有几个信得过的下属,匆匆忙忙赶来,预备将姜煜抬走,去避火的地方休息。


    但也就?在这一刻,身后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异样的动静。


    说?不上来是?什么?,也并不很响亮,甚至有几分悠长,伴随着轻微的吱嘎声,听?在耳中,只让人觉得古怪,浑身没有来由地一阵发?麻。


    姜长宁一边掰开姜煜紧扯着她不放的手,一边皱了皱眉。


    直到?崔行?云从同样的疑惑中醒过神来,陡然色变:“是?大?梁要断了!快出来!”


    说?得晚了。


    在她出声的一刹那,房梁折断的沉闷声响,清晰地传到?耳畔。


    “江寒衣!”姜长宁猛然回头。


    那人跑在她身后,落后几步,此刻恰巧正在房梁底下。


    崔行?云大?骇,已然明白了她所想,探身就?来拉她:“殿下,您先出来要紧!”


    然而姜长宁闪身一避,硬生生地躲开了她的手。


    不过一步之隔,门框经不住房梁落下时的重压,挣扎着变形、坍塌,带着火苗从她眼前坠落,将她唯一逃生的道路断绝。她清楚地看见,崔行?云惊愕的脸,消失在扬起的尘烟后面?。


    但无?暇再细看了。


    她返身飞跑,只想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直到?将一个身影,用力拉进?怀中。


    仓促之中,来不及收力,几乎是?撞上去的。少年挺拔的肩头,重重撞在她的胸前。疼,但却撞得她一颗心,忽然落回了自己该在的地方。


    “主上?”江寒衣震惊抬头。


    她只笑了笑,唇角在火光里扬得高高的。


    下一瞬,房梁轰然坠下。


    木头、瓦砾,纷纷如雨,打在人身上,避无?可避,一阵阵钝痛。其声如山洪隆隆,夹杂着外间众人的惊叫声,直往耳朵里灌,震得人头疼发?昏。


    姜长宁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只全力护着怀里那一个人。


    少年的身形清瘦,线条却紧实漂亮得很,就?如她从前很多次拥他?在怀,曾经体会过的那样。她抱他?这件事,已然是?不稀奇了,但今时今日,还是?格外不同。


    只觉得那个身子紧贴在她身前,身上一阵阵暖意,竟可径直抵达她的胸膛。在一片混乱中,莫名地令人心安。


    在被房梁压倒的瞬间,她还用唇轻轻贴了贴他?的耳畔:“别怕。”


    木梁劈头盖脸砸下。


    一时间四周寂静。


    她眩晕了半日,才勉强找回一点神智,费力睁眼,只见废墟之下,昏暗无?光,连火苗亦被压熄许多。


    浑身疼得实在厉害。


    她费力地抬手,去推身上的人:“你怎么?样?”


    随即陡然一下僵住。


    是?身上的人。


    江寒衣在被房梁砸中的一刹那,翻身将她压倒,整个人牢牢地覆在她的身上,极力张开臂膀,将她挡在身下,像是?想用自己的肉身罩住她每一寸身躯,犹嫌不够。


    他?的身手太好,她比不过他?。


    她惊慌抬手去拍他?的脸,先摸到?了一手的黏稠温热,不用去细闻其中甜腥,也知道是?血。


    “江寒衣!江寒衣!”她厉声喊着他?的名字。


    很久,才有模糊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主……上……”


    虚弱得厉害。


    长发?垂下来,覆在她半边脸上。她喉头蓦然哽了哽,觉得眼眶涌出一阵热意,但还没来得及从眼角滑落,便没入那柔软的长发?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有病是?吗?”她脱口而出。


    那么?难听?的话,尾音颤抖得几乎失声。


    她用力咬了咬牙,凶狠地重复:“是?不是?有病!”


    身上的人没有动静。


    好一会儿,才极轻地在她耳边笑了笑,连带着身子也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笑,还是?因为疼。声音软软的,很像讨饶:“主上,别训我了,好不好?”


    “……”


    姜长宁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


    她能感觉到?那人的发?梢,都被打湿成?一缕缕,贴在她的颊上,发?间清香,在四周烟熏火燎的气息之间,分外清晰。


    方才坍塌时,她是?抱着他?的。此刻一条手臂连同他?的身子一起,被房梁牢牢压住,动弹不得,倒也觉得安心。


    她用另一只沾血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对不起。”


    那人的声音里,还是?微微带笑:“主上别这样说?,是?我愿意的。”


    顿了顿,又补:“横竖主上也打不过我。”


    竟难得有一丝俏皮。


    姜长宁摇了摇头,忍下喉间生疼:“不是?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也挡不住话音里的颤抖:“我不该有私心,想救姜煜出来。早知道如此,我应该留她在火里烧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后悔了。”


    至多是?皇位落进?萧玉书手里,对她赶尽杀绝,她拼死一搏罢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废墟下,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遍又一遍用指腹抚过他?颊边。


    “对不起,寒衣。”


    第32章 废墟


    她哭得很厉害,伏在她身上的人却开始笑。


    轻轻的笑音,响起在她耳畔,一阵阵气流拂过她的耳廓,又暖,又有?些?痒。


    “主上不?要胡说,”他?声?音里带着无奈,“这样的话,哪能往外说的?您还?直呼陛下大名了。外面都是人,要是被听见了,可是要杀头?的。”


    姜长宁搂着他?,想说,随便吧。


    和他?一起被埋在这一方废墟之下,她忽然觉得,什么大不?敬之罪也?好,谋夺皇位的大计也?罢,都没有?多么重要了。如果能平安出去,姜煜想要将她治罪,也?无妨。


    但话到嘴边,却忽然堵住了。


    她敢这样洒脱,是因为她并非这个世界的人。她是带着任务穿越而来的,即便身死,任务失败,也?不?过是回到原本的世界,交一纸总结报告。


    她敢冲进火场一搏,是因为她从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死。


    可是江寒衣不?是。


    他?若死了,就是死了,会变成大火里的一抹灰,或是随便什么。


    他?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身份和来处,更不?知道她能偷奸耍滑,抽身离开。他?只是听见她说想救姜煜,就义?无反顾地抢先替她冲进了火场里。也?只是在房梁坠落的那一瞬间,本能地将她挡在了身下。


    他?只是……随时都打算为她去死而已。


    她喉头?堵得生疼,不?想让他?听出自?己在哭,因而极力忍着,没有?开口说话。


    身上的人还?在笑,笑得身体都微微地颤抖,伴随着隐忍的咳声?。大约是方才在火场里,呛了太多烟的缘故。


    但他?还?试图在安慰她。


    “主上别这样说自?己,咳咳……您不?是有?私心。为人臣子,忠君救驾,是,咳咳……是应该的。”


    姜长宁轻轻替他?拍着背,在黑暗里闭了闭眼。眼角湿润,泪水从脸庞滑落,渗进鬓发。


    不?是的。他?根本不?知道。


    “你?不?觉得,我很反复无常吗?”


    “主上为什么这样问?”


    “我一直以来,都很想篡权夺位,你?很清楚。你?当?初被派到薛晏月府上,吃了那样多的苦,也?是因为这个。可今日,我却掉过头?来,要救姜煜,”她声?音低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吗?”


    江寒衣沉默了片刻,很老实:“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要做?”


    寝殿塌了,也?有?好处。房梁连同瓦顶一起落下来的那一下,倒是将火势压灭了大半,加之外面调来的水龙众多,水柱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水从废墟的缝隙里渗进来,倒像是下了一场雨,淋得人满头?满脸,尽是湿的。


    江寒衣挡在她的上方。她能感?觉到水从他?的眉骨和鼻梁滑落,又流淌到她的脸上,一不?小心入了眼,酸涩难当?。好在即便她当?着他?的面哭,一片黑暗里,与?满脸的水混作?一处,倒也?觉察不?出来。


    她怕他?被浇得太厉害了,想抬手替他?遮挡,也?收效甚微。最终只能又摸了摸他?的脸。


    头?上的伤还?在淌血。在凉凉的水里,那种温热很明显,也?很让人心惊。


    “为什么要拼上性命,去做你?不?明白?的事?”她重复了一遍。


    他?又低声?笑了笑,声?音很轻,很平静:“我不?用明白?。”


    “什么意思?”


    “只要是主上想做的事,我都会陪着主上一起做。”


    姜长宁咬了咬牙,只觉得下颌都紧绷得发酸。


    开口时,却故意板了脸:“原来影卫所?是这样教的你?。看见本王行事乖张,既不?开口请示,也?不?及时规劝、匡正,反倒只知道陪着本王胡来。这样的愚忠,也?不?怕坏了大事。”


    她冷哼道:“本王回去,定要问问影卫所?,是什么道理。”


    江寒衣又笑。像是将她的虚张声?势,看得很明白?,只不?拆穿。


    笑完了,摇摇头?:“不?是影卫所?教的,主上不?要去错怪他?们。”


    “还?替他?们开脱?”


    “是我自?己想这么做而已。”


    “……”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虚弱了,像是说话都费力。安安静静地趴在她身上,一呼一吸,轻缓起伏,有?点?像一只软绵绵的猫,却戳得人心发酸。


    姜长宁沉默良久,不?知道该答他?什么。


    反倒是他?自?己,忽地轻轻动了动,好像刻意蹭了蹭她的手:“主上,您别摸我的脸了。”


    “为什么?”


    “这不是把我自己的血,抹了我一脸吗。”


    他?像是想笑的,但没有?力气了,只话音的尾调微微上扬。


    “现在肯定成花猫了。一会儿被救出去的时候,让人瞧见了,多难看,多不?好意思啊。”


    他?声?音含糊:“主上,我虽然是一个影卫,不能……和寻常的男儿家比,但我……也?会难为情的。”


    姜长宁贴在他?颊边的手,忍不?住握了握拳,又松开。


    他?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他?在和她玩笑吗?或者说,甚至有?一丁点?像撒娇。


    他?是故意的。


    到了神智都快不?清的时候,他?还?想努力逗她开心些?。


    “江寒衣,”她拧紧了眉,轻轻拍他?,“别说胡话,你?怎么样?”


    “我没事的,主上。”


    “不?许骗人。”她一把摸到他?的手。


    很凉。


    不?知道是真的虚弱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被上方淋下来的水浇透的缘故,冰冷,冷得让人心里一惊。


    她想也?没想,将他?的手拉过来呵了几口气,塞进自?己的衣襟里。


    “你?清醒些?,外面有?人在搬瓦砾了,很快就会救我们出去了。”


    这人很久没有?接话。


    久到她心里发慌,用力摇晃他?,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趴到她的肩上,将脸埋在她的颈边,声?音闷闷的:“主上。”


    “嗯?”


    “如果我死了的话,您能不?能别看我?”


    姜长宁心里突地一刺,莫名地涌上一股怒气来。


    说不?清是因为这句话本身,还?是因为他?格外虚弱的语气,让人开始认真地考虑这句话成真的可能性,并且感?到巨大的恐惧。


    她忍不?住沉声?喝道:“在胡说些?什么!”


    那人在她肩窝里动了动,像是在讨饶,又像是难得地表露出一丝不?满,声?音模模糊糊的,还?委屈:“说好了不?凶我呢,主上说话不?算数的。”


    “……”


    她一下哽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涌上喉头?的酸楚咽回去,想服软哄他?两句。好,她错了,还?不?行吗。


    但他?也?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得很认真,声?音越来越轻。


    “死人我见过,样子会很难看的。”


    “如果我真的死了,主上和我待在一起,不?要害怕我。”


    “出去的时候,您别看我,好不?好?”


    姜长宁咬牙切齿:“江寒衣!你?有?完没完了?”


    他?这一次没有?怕她。


    “假如我死了的话,主上您会……”


    他?听起来,像是想问些?别的什么的,但自?己犹豫了一下,又咽了回去,最终改了一个问法?。


    “主上,您会怎么样呢?”


    姜长宁不?知道。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只是用了点?力,在他?腰间轻轻掐了一把,带着点?怒气:“能不?能问点?吉利的?本王给你?一个机会,重新问过。”


    但是他?再也?没有?理她。


    头?顶上方吱嘎两声?响,随即,外面的灯光照了进来,众人的奔走吵嚷声?也?忽然如海潮一样涌了进来,清晰地传到耳边。


    她听见有?人在喊:“在这儿呢,是殿下!”


    立刻就有?更多的人围过来,搬动压在江寒衣身上的房梁。


    借着光亮,她还?是看清了他?的脸。额角很大一个破口,血糊糊的,触目惊心。


    果然,她方才在黑暗中?没留神,将血抹了他?半脸,纵横交错,还?带着指印,看起来既吓人,又有?些?好笑。


    但不?难看,真的。


    少年的眉宇依旧清秀,又带着几分英气,双眼紧紧地闭着,睫毛覆在眼下,在一片血迹模糊里,也?浓密漂亮。即便不?省人事,眉头?也?还?微微皱着,双手用力抠着她身旁的地砖,还?像是努力牢牢挡在她身上的模样。


    还?好,房梁落下前,就已经被烧断成了几截,没有?预想中?那样沉重。此刻人多,没费太多时候,也?就搬开了。


    有?人凑近她身边,一边问“殿下无碍吧”,一边来拉她。


    “本王没事,”姜长宁道,“快救他?。”


    一抬头?,看见对方的装束并非羽林卫的戎装,愣了一下,又打量一眼那人神色:“你?是王府的影卫?”


    那人这才压低声?音:“是,属下等失职。”


    又望她一眼,改了口:“主上莫怪。”


    她知道,对方此话的真正含义?是,她早前要他?们在住处留守,不?准出来走动,眼下他?们未经她许可,擅自?进入火场,出现在人前,有?暴露身份的隐忧,因而才请求她宽恕。


    她倒并无意怪罪。


    姜煜受惊极大,疑心人人都要害她,这会儿大约正闹得人仰马翻,羽林卫必定被她差遣得分身乏术,旁的宫人并不?顶用。若是她自?己带的影卫不?来,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将他?们救出废墟。


    因而只简短道:“无妨,快看看他?如何了。”


    那人应了一声?,却只向身后的人使个眼色,自?己搀起她:“请主上放心,属下先扶您出去。”


    若在旁人,大约也?只以为她救主心切,将江寒衣留给同伴去照应。


    然而姜长宁脚下没有?动,就立在废墟之上,一片浓重的烟熏气和残存的火星之间,看着她。


    那影卫的目光畏缩了一下:“主上?”


    “你?们在影卫所?共事过,他?甚至可能是你?教出来的,对不?对?”


    “属下不?明白?……”


    “所?以你?方才犹豫了一瞬,你?不?忍心,”她紧盯着那难掩慌张的影卫头?领,“你?听好了,不?论是谁,给你?下了什么命令,本王既往不?咎。把他?带回去,尽全力救活,听明白?了吗?”


    “……属下遵命。”


    那影卫干脆利落地一挥手,这一回,众人行动都比先前果断许多,立刻抬着江寒衣,顷刻间就走远了。院中?忙得精疲力尽的宫人们,甚至还?没能转过弯来。


    姜长宁没有?要那头?领搀扶,自?己踏着瓦砾走出去,一直走到院外树下。


    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因为夜深匆忙赶来,加了一件宽大外衣,整个人笼在里面,显得有?些?萧索,脸色也?格外苍白?。


    见了她,迎上来福了福身:“侍身听闻殿下在火场里,匆忙赶过来,事出紧急,只能带了我们自?己的影卫,还?请殿下责罚。”


    姜长宁看了他?很久,微微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第33章 恋爱


    “来,喝药了。”


    姜长宁端着药走进门的?时候,这样喊,喊完了却没人应声。


    一抬头,只见床上的?人躺得笔挺又板正,全?身都缩在被子底下,被沿一直拉到头顶,整个人蒙得严严实实,只余一抹发尾藏不住,软软的?,露在外面。


    她忍不住,低笑了一声,将手里还烫着的?药碗在床头放下了,才轻声喊他:“江寒衣。”


    不理。


    “寒衣。”


    还是不理。


    她没办法,俯身去拉他脸上的?被子。这人与她僵持着,不肯放开,她也不强求,并不使?大一些的?力气?,只轻轻凑上前去,向他额前吹气?,吹得几根碎发左右摆动,惹得人极痒。


    十足的?逗弄。


    这人到底受不住,从被子底下将头探出几分来,声音还闷闷的?:“主上,您别?闹我了。”


    刚探出半张脸,却不敢动了。


    姜长宁坐在床沿上,这般倾身过来,几乎是将他整个抱在了怀里,此刻下巴尖就搁在团花的?被面上,垂着眼,微微笑看着他。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二人身上的?气?息交织。


    他一下也不敢乱动,只略显无措地盯着她。


    被面刚刚好拉到鼻梁上,遮住半张脸,就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地大,又黑,又亮,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面容。连眼尾的?睫毛稍稍打?了个卷,都能看得清楚。


    姜长宁与他对?视了片刻,伸手将被子从他脸上扯下来:“也不怕闷出点毛病来。”


    又用下巴指指一旁放着的?药:“不许逃啊。”


    碗里药汤浓黑,飘散着袅袅热气?,苦味扑鼻而?来。


    江寒衣看了一眼,再一眼,终究是强撑不下去,眉眼都低低地垂下来:“主上,今日已经是第三碗了。”


    声音委屈得,令人不觉好笑。


    要?换在从前,他大约不好意思显露出这副模样。


    姜长宁抿了抿唇角,尽量使?自己?笑得不那样明显,说不上来为什么,心底竟有?些微妙的?得意,和满足。但脸上还是一副不容徇私的?样子。


    “谁叫有?些人身上伤多呢,”她挑挑眉,打?量一眼他额上结痂的?伤口,“这一碗是清肺的?,老郎中说了,你在火场里吸进的?烟太多,要?是现?在不治彻底了,往后要?留病根。”


    又向外努努嘴:“老太太亲自盯着,熬了两个时辰的?,你若不喝,她要?来和本王算账。”


    事实上,老太太是这样骂她的?:“这孩子打?从跟了殿下,就从来没个消停,今天病明天灾的?,莫说是个男儿家了,便是上阵打?仗的?女?人,又有?几个能撑得下来?老身说句不中听的?,您要?真为他好,就少折腾些吧,要?不然,索性将他赶出王府去,也是一条路。否则他迟早让您给?害死,我老太婆瞧着都不忍心。”


    还要?摆手道:“殿下要?是不信,改天上南山寺里头算一卦去。依我看呐,您克他!”


    姜长宁回?想起?那副场面,和老郎中手里挥舞的?药箱,只觉得背脊微微发凉,一阵阵地犯怵,同时心里却又有?些不服气?。


    “你克他”,简直是世界上最有?杀伤力的?指控。


    净是胡说。


    “主上想什么呢?”江寒衣都为她阴晴不定的?表情愣了一愣,轻声问。


    她撇了撇嘴:“没什么。”


    说着,伸手去扶他。


    这人在养伤,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在被子里捂得暖融融的?,此刻被她半扶半抱起?来,挨得极近,暖意浸染着他身上的?气?息,毫无遮挡地传来。


    他脸上微微红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只是听任她将他抱起?来,在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靠坐着。


    嗯,比从前长进许多。


    姜长宁满意地眯了眯眼,又要?去端那药碗:“来喝了。”


    这人脸上顿时现?出苦相来,别?过头去,微微闭眼,口气?很分明在讨饶:“主上,太烫了。”


    “要?喝的?。”


    “等一会儿,一会儿凉了就喝。”


    姜长宁看着他难得耍赖的?模样,没忍住摇头笑了笑,横竖知道他逃不掉,也就随他。心里倒还有?几分自豪。


    这些日子以来,能将从前一板一眼,见了她总诚惶诚恐,有?些怕她的?人,养到如今这副模样,也算是她成绩不小。


    清风徐来,满室药香。


    从行宫失火至今,不过十余日的?工夫,并算不得太久,但一过立夏,天气?仿佛顿时就热起?来,王府里的?窗户上,都换成了霞影纱,薄得能将窗外一花一树,连带着逐渐耀眼起?来的?阳光,都尽收眼底。


    “你热不热?”她随口问。


    因着这人当初,以身躯护她,被落下来的?房梁砸了一下,老郎中认为伤了底子,宜妥善静养,房里不让用冰,连风轮也不许摆。


    她扭头看了看他额上微微一层薄汗,自己?答:“不热才怪了。”


    说罢,顺手拿起?一旁的?扇子,轻轻替他扇风。横竖老古板的?那一套,她是不大信。


    但这是下人的活计。江寒衣很不能习惯,脸上略显出一些不自在:“主上别?忙了,我不要?紧的?。”


    “我闲着也是闲着。”


    “主上还有?正事,不用在这里陪我的?。”


    “你在赶我?”她斜斜睨着他。


    他眼神就透出几分心虚,很小声:“我没有?。”


    姜长宁哧地笑出来,很不见外地倚在他身边,低头端详着扇子的?竹骨:“我没有?正事。”


    不是说谎,是当真没有?。


    那一日行宫之中,圣上的?寝殿无端失火,险些酿成大祸,原本计划的?春狩绝不可能再成行,一行人声势浩大地来,匆匆忙忙地走,原路打?道回?京。朝中上下,无不震惊。


    按理说,事出蹊跷,定然是要?严加查问,不发落一批人入狱,不能罢休的?。


    可是姜煜这位陛下,已然不能理事了。


    她连年来沉迷于修仙问道,遭受丹药荼毒,身体?状况已经极是不佳,骤然经此变故,惊骇之下,越发神智混乱,那一夜姜长宁将她从火场之中背出来,亲眼目睹,不能作假。


    尽管事涉皇家体?统,不可为外人道,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消息,从宫里偷着传出来——


    陛下如今大有?疯癫之状,日夜惊惧,或是高声叫嚷,或是四处躲藏,有?时昏睡不醒,有?时又一连几日夜不眠,近身伺候的?人无须犯错,便常被毫无理由地降罪。据说,连后宫的?宠侍,也不明不白地杀了两个。


    御医惶恐进言,话说得婉转隐晦,但意思很明确。这位陛下,很有?可能再也好不起?来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一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将那一夜伺候的?宫人,尽数看押起?来,留待定夺。


    皇城之中,风云暗涌。人人心知肚明,与这场大火究竟有?没有?幕后主使?相比,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位陛下的?皇位还能不能够坐稳,如果不能,又会落入谁手。


    姜长宁什么也没有?做。至少表面上没有?。


    谁能对?一个忠心不二,闯进火场救驾,又因而?负伤在家休养的?亲王怎么样呢。


    她只是在暗地里,悄悄寄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亲手送到百里外的?驿站,送到晋阳侯季听儒的?手上。


    而?季听儒也很懂时务,朝中去信问了几回?,只一味告罪,道是前些日子永州大雨,冲塌了山路,自己?又不巧偶然染病,正在驿馆中休养,眼下无法回?京,还请陛下责罚。


    一时之间,两厢便诡异地僵持住了。


    任凭萧玉书多想将皇位收归囊中,终究忌惮季听儒手下二十万的?兵马,对?面一日游荡在外,她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姜长宁如今,当真无事可做。这般人人自危的?时局下,她反倒是头一等闲人。


    “你这会儿要?是赶我,过些日子,想闲也闲不下来了,”她淡淡笑了笑,“我总觉得,从当初召晋阳侯回?京,陪姜煜春狩开始,就有?人下着套呢。”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小下:“主上不用和我说这些的?。”


    “为什么?”


    “事关重大,不是我应该听的?。”


    姜长宁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侧身凑过去,食指在他下颌底下,轻轻地蹭了蹭。相比抬起?别?人下巴的?轻佻,说是亲昵,更合适一点。


    “主上?”他微微躲了躲。


    但终究不如从前,一躲八丈远。


    姜长宁笑看着他:“要?不然还是听一听吧。”


    “我……”


    “不是说,无论我想做什么,都要?陪着我做吗?要?是背后的?事都不知道,还陪什么呀。”


    她望着那人像是稍感愕然的?,清澈见底的?眼睛,端详片刻,忽地将声音放低了,分明房里也没有?旁人,用的?却是只有?两个人之间才能听见的?气?声。


    “哎,那天废墟底下,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江寒衣的?目光闪了闪,不自然地偏开视线,“我忘了。”


    “真的?吗?”


    “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眼神左躲右闪,一眼瞥见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倒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把端起?来:“我要?喝药了。”


    姜长宁也不作声,就看着他。


    看着他将一整碗煎得浓浓的?,她闻着都发憷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干脆利落。仿佛片刻前那个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躲避喝药的?人,绝不是他。


    只是紧皱的?眉头,和抿成一线的?嘴角,终究是没有?藏住。


    “至于吗,”她哭笑不得,“逞什么强。”


    嘴上要?说他,手上却飞快地拿起?一个小罐子,打?开。里面琥珀色的?蜜饯果子,满满当当,这阵子每天哄他喝药,原本也就是常备着的?。


    只是取出来了,却并不往他手里递,反而?轻巧衔在自己?唇间,靠近过去。


    草药的?清苦气?息,与蜜饯的?甜香,混作一处。有?人低低喊了一句“主上”,没来得及躲,被她揽着腰,将蜜饯塞进他嘴里。


    在他含含糊糊,仿佛抗议声中,她还轻轻在他唇角又贴了一下,声音温和低沉,又憋着那么两分坏心思。


    “上回?你在春风楼学的?那个,不对?。我教你。”


    第34章 亲亲


    少年?的唇很?软,像三月里的早樱,一揉就皱,让人舍不得用的力气?稍大一点。


    唇齿间残留的汤药气?息,有些苦,却并不讨人厌,被她把蜜饯轻松喂进?去,又飞快撤离,没有留给他一点反应的机会,就见他腮帮微微地?鼓起来,也不知是让蜜饯塞得,还是气?得。有点像一只……


    鼓鼓囊囊的小仓鼠。


    姜长宁为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词,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下一瞬,腰上就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力道绝不重,却恰巧点在什么?穴道上,又酸又麻。


    她嘶的一声,微微咧了嘴,捂着自己腰间抬头看他:“你是想?谋害本王吗?”


    很?显然是故意的。影卫多?年?来的严格训练,就是让他用来干这个的吗?她忍着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小东西,近来胆子也大了。


    江寒衣面对她故作出的一脸苦相,忍俊不禁,轻轻推了推她:“也没有那样疼吧。”


    “有,真的很?疼。”


    “我没下那么?重的手。”


    “你当惯了影卫,对自己手底下有多?少力气?,根本没数。”


    姜长宁捂着肚子,软软倚靠在他床边,借机耍赖,半个身子已经悄摸躺到了人家?的膝头上,半合着眼,有气?无力的。


    “本王几番遭人暗算,都没死成,没想?到今天差点折在你手里。”


    “主上不要乱说自己。”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江寒衣陡然无措,片刻前的自信神情终于不见了,浮现出几分慌张,“我真的下手那样没分寸吗?”


    “嗯哼。”


    “对不起,主上,我不是有意的。疼得厉害吗?”他着急之下,俯身过来看她。


    柔软的发尾,像柳梢一样扫在她颊边,细细碎碎的,弄得人很?痒。说话间,呼吸一阵一阵,全扑在她的额前,又轻又软,混着蜜饯果子的甜香。


    姜长宁不答话,只撇下嘴角,掀起眼皮看他。


    他便?更急,慌着要向?外喊人:“快去叫郎中……”


    “不要,”姜长宁懒懒打断,“郎中不会治。”


    “那……”


    “这是你们影卫的功夫,当然是你自己解决。”


    在他茫然的目光里,她从他的膝头上起来,手撑在他身子两侧,很?顺势且自然地?,就凑近上去,唇边勾起一抹笑容,声音压得又低,又暧昧:“江大夫,会治吗?”


    江寒衣无措摇摇头。


    “亲一下。”


    “什么??”


    “亲一下,就不疼了。”


    她嘴角扬得高高的,就凑在他面前几寸的地?方,目光在他唇上浅浅流连一遍,眼里盛满笑意:“江大夫,亲手造的孽,不会就不管了吧?”


    “……”


    这人脸上猛地?一红,然而床帐之间,拢共就只有这么?大一点地?方,加之被她双臂挡住,方寸之间,更是躲无可躲。


    他抬了抬手,像是想?推她,但终究是没有,只是飞快向?外间瞥了一眼,声音小小的:“主上不要乱来,还是白天。”


    “晚上你也没答应啊。”


    “主上!”


    他忍不住就咬了牙,睁圆了眼睛盯着她。


    姜长宁抿嘴藏着笑。如今都敢瞪她了,跟一只爪子还没长硬,就冲人哈气?的小猫似的,比起从前说几句话就怕她的模样,还是这样可爱许多?。


    只是脸皮还嫌薄些。虽然对她的动手动脚,已经日渐习惯了,但要他主动给点甜头,还是一百回里也答应不了一次。


    不成,得再?练练。


    她也不管这个世界的男子,从小就被教养得羞涩,只一味往跟前凑,没皮没脸的,几乎都要蹭上了人家?的鼻尖。


    “快点,亲我一下。要不然,我今晚就睡这儿?了,你信不信?”


    彻头彻尾的威胁。


    其实,这人的伤还没养好,不论是出于怕挨老郎中的骂,还是自己心疼,她都不可能对他做些什么?。


    但江寒衣好骗,向?来很?当真,脸上一下就烫了,垂下眼帘来躲着她目光,睫毛一个劲儿?地?闪。忽地?一下,飞快凑上前来。


    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唇上碰了一碰,又立刻逃开。


    那么?短暂,连温度都没来得及感觉真切。


    姜长宁的喉头忍不住轻轻滑动了一下。


    好甜,好乖。


    “寒衣。”她目光微微暗了暗,声音忽地?有点哑。


    面前的人唇上还带着薄薄的水光,自己下意识地?抿了抿,透着慌张:“干什么??刚才不是已经……”


    连“亲过了”三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上别再?闹了。”他轻声道。


    但并没有什么躲的意思,只是稍稍偏开脸,不肯与她对视,呼吸有意地?屏住了几分,很?轻,却又微微加快。薄薄一袭中衣底下,胸膛跟着起伏。


    好像假如她当真想做什么,他也是会逆来顺受的。


    显然是这些日子,也没有少被她闹。


    姜长宁眯起眼角,在心里鄙夷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面上却只淡淡笑着:“没闹,在你身边待一会儿?还不行吗。”


    手很?小心地?环着他的腰,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蹭了几下。


    其实并不忍心趁人之危,在这时候欺负他。只是这样简单地?和他腻在一起,感受着他身上气?息,也觉得无端的安心。


    却忽然被人轻推了一推。


    “干什么??”她略有不满,还有点委屈,“连抱一下都不让了吗?”


    “有人来了。”


    江寒衣红着脸,用眼神向?外示意。


    她的耳力远不如他,尽管心里觉得,在她的王府里,还没有人能对她做什么?加以指摘,即便?是……咳,即便?是白日宣淫,好像也无妨。但终究是顾及这人脸皮薄,松开他,理了理衣衫。


    刚坐端正,就听?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殿下,奴婢有事禀报。”


    是越冬。


    她也不稀奇,道:“在屏风外头说吧。”


    只要不让进?来,瞧见了有些人衣衫不整的模样,就算不得逾矩。


    然而越冬的口气?却有些迟疑:“这……要不然,等晚些殿下得了空,奴婢再?报,也不打紧。”


    姜长宁不由就微微拧了眉头。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一身犹犹豫豫的习气?。


    刚想?道,她无意隐瞒江寒衣,没有什么?是不能当着他的面说的,若是有话,照实禀报便?是,却被身边的人轻轻拉了拉衣袖。


    “越冬姑娘既然此?刻来,定是有要事,”他望着她显然有些不悦的神色,微微一笑,像是安抚,“主上去吧,我没事的。”


    姜长宁郁郁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很?烦,好端端的,让人搅扰。


    但还是点了点头,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那我去一下,晚上一起吃饭。”


    这才肯出去。


    一路回到自己的书房,往檀木的椅子上一坐,脸上仍阴沉沉的,向?着那不懂眼色,打断了她片刻光阴的侍女,没什么?好气?:“怎么?了?”


    越冬脸上忧心忡忡,却不答话,而是向?院中瞧了瞧,掩上门,才返身回来,先拱手告了个罪。


    “殿下莫怪,并非奴婢有心不懂事,”她抬起眼来,神色凝重,“宫里刚悄悄传来的消息,前些日子行宫失火一事,有结果了。”


    “哦?”姜长宁眉心不由一跳。


    并不曾听?闻姜煜的疯症,这些天有所好转,那这结果,是怎么?查出来,又是谁定夺的?


    她敛去了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将身子坐正,才道:“你说。”


    “是……晋阳侯府。”


    “什么??”


    “查清楚了,那一夜宴席上,季小姐献上去的望仙香,有问题,里面添了白磷。白磷极易燃,香炉中即便?不见明火,也足以使其燃烧了。此?香有静心安神的效用,确不作假,那一夜陛下难得歇下既早,睡得又沉,伺候的宫人难免懒怠,一时疏忽没有留神,待到发现火起时,已然是迟了。”


    越冬眉头亦紧锁:“此?香珍贵,未用者皆存放在别处,因而才没有随着寝殿一同烧毁。初时倒也没人想?起它,近日来,萧太?师下令,将那夜殿中所用的一切物事,一样样细查过来,这才露了端倪。”


    姜长宁垂眸,用指尖描着桌角上雕的五蝠图案。


    那一夜,行宫园中,她拉着江寒衣在道旁说话,嬉嬉笑笑从她面前路过的宫人,一面称赞着那望仙香果然有些奇巧,一面商量着去吃些夜宵躲懒。


    在北境多?年?的晋阳侯,上奏想?要领兵退回永关驻守,迟迟未能获准,却因一个无关痛痒的春狩,而被只身召回。


    还有宴席之上,萧玉书一反常态,不惜当众驳了陛下的面子,只为劝其将那望仙香暂时收起,留待过些时日再?用。


    当时她还好笑,这人怕不是年?纪大了,多?了些嘴碎的毛病,连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也要插手。


    如今想?来,却是明明白白的一局。


    香丸里早就让人动过手脚。这样精细的谋算,皆是冲着晋阳侯府去的。


    假使季听?儒没有因为忽逢大雨,被阻在半道上,误了脚程,那么?那一夜之后,季家?谋反叛乱,满门获罪,即便?北境二十万兵马,都忠心于这位主帅,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季听?儒会束手就擒,立刻赴死。而她这个齐王,失了盟友,光靠自己府上那些私兵,根本无力相抗。


    她的任务会失败。姜煜已成废人,构不成威胁。而萧玉书,会得到她梦寐以求的皇位。


    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全,除了那一场大雨,生了变故。


    季听?儒机警,得了她的报信,知道京中有异,抵死不肯奉召回京,只周旋在外。萧玉书见事已至此?,才只得将望仙香一事抛出来,退而求下策。


    如今,她是在拿季家?老小的性命作筹码,与季听?儒博弈。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季家?如今,怎么?样了?”姜长宁沉声问。


    “季明礼小姐已经让刑部带走?了,听?闻他家?出嫁的大公子,妻家?也遭牵累,目前正被重兵把守着,只还没有下一步行动。眼下晋阳侯府乱作一锅粥,老的老,少的少,连个拿主意的也没有,当真是有些可怜。”


    与她想?的一样。


    季明礼作为家?中唯一能顶事的女子,又是亲手将望仙香献上的人,此?事一出,无可推卸,必定是要被收监的。而余下的家?中诸人,一时间却不好动。


    道理很?简单。若是全数戕害,季听?儒心中悲愤,又再?无后顾之忧,反倒是逼她领兵打进?京城来了。


    便?是如今的局势,才更好威胁这位只身在外的老将。


    姜长宁沉思良久:“越冬。”


    “奴婢在。”


    “你觉得,我们府上怎么?样啊?”


    “啊?”越冬怔了怔,不解其意,但仍思索了一下,“奴婢愚见,殿下身份贵重,前些日子又刚闯进?火场,勇救陛下,是头一等的功劳,一时半刻之间,大约没人敢动您。除了……除了前阵子,府上的细作还未能揪出马脚,其余应是无碍。”


    她深吸了一口气?:“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殿下若是有心保存实力,暂时与晋阳侯府撇清,咱们王府应当也能独善其身。”


    “嗯,说得很?好。”姜长宁淡淡笑了一下。


    “殿下谬赞了。”


    “传本王吩咐,把晋阳侯一家?老小,都接来我齐王府上。”


    “啊?”


    “只管去办。”


    “……是。”越冬眼中的惊愕,并不能掩盖,但还是简短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去吩咐差事。


    只是刚到门边,却又听?身后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问她,又好像其实在自言自语。


    “你说,有些人会不会生气?啊?”


    第35章 照应


    晋阳侯的家眷是在?日暮时?分到的。


    王府派去的马车,华美又舒适,他家正?夫携季晴同乘一辆,后头老太爷独坐一辆。他自家的下人被扣在?府中,不准离开,也无妨碍,向后看去,王府的婢女与侍人浩浩荡荡,队伍足占了小半条街,清一色的打扮,端正?的头脸,气派比从前分毫不减。


    一切只为告诉旁人——即便是季明礼如今因疑罪而被下狱,晋阳侯府的人,仍旧是不能够看低半分的。


    姜长宁一早站在?大门?前相迎。


    她远远地望见队伍过来?,亲自到马车边,扶了那老太爷下来?,嘘寒问暖:“仓促之下,许多事一时?准备不周全,老太爷一路过来?辛苦了。”


    将那白发老翁感动得泪眼婆娑,连声道,若不是她,家中仅余几个?男子,全没了主意,今日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往后过。


    “来?时?还顺利吗?”姜长宁问从车前跳下来?的越冬。


    “大抵还好,那些看守的卫兵拿不定主意,请示了几回,到底不敢真拦,”越冬扬起?一张笑脸,“左右这罪名,也不曾确凿定下,老太爷与正?夫都?是诰命,又有殿下作保,奴婢倒要看,谁敢给委屈受。”


    自然?,这是有意宽他家人的心了。


    于是连忙将人迎进门?安顿。


    她齐王府上,人丁向来?不算很多,地方倒还宽敞,溪明又是个?办事利落、有条理的,一顿晚饭压惊的工夫,便已经将西?边的院子收拾出来?,前后几间房,大致还不失体面?。


    “让你们受委屈了,”姜长宁叫人端上饭后的茶水,向他们道,“如今的情形,只能先将就住下。本王已经嘱咐了,多挑机灵可?靠的下人,过来?照应,若是还有缺的少的,一定要开口,便如同在?自己家中是一样的。”


    那晋阳侯正?夫连忙要敛衽起?身?相谢:“殿下说哪里的话来?。幸得殿下照拂,能有一处容身?,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若再说什么委不委屈的话,可?要折煞我们老小了。”


    被她抬手虚扶,止住了。


    她只温声道:“正?夫不要这样说。本王与晋阳侯,乃是多年交好,此番事出突然?,替友人照料家眷,原是理所?应当。只怕考虑不周,怠慢了你们。”


    又好言安慰:“刑部那里,本王也命人去打点?过,季明礼虽在?狱中,也不会太过受苦,可?以稍为安心。”


    两相对望,皆是唏嘘。


    哪里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已然?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从前在?京中,人人高看一眼的晋阳侯府,一夜之间,竟落到了长女被收监,家主流落在?外,有家难归的地步。


    那老太爷到底忍不住,三两句话一过,便垂下泪来?。


    一旁有人细心递过手绢,声音低低的:“爷爷别哭,我们家如今,还没到定罪的时?候呢。母亲与阿姐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勇有谋,定然?还能转圜的。”


    是季晴。


    这上回相见还飞扬跋扈,处处不饶人的少年,今日已是大不相同了,整个?人都?黯淡下来?,眉眼俱是蔫蔫的,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样。方才一餐饭间,也没几句话,很不像他。


    姜长宁目光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只低头饮茶。


    其实她因前番的事,心里很不喜欢他,只是两家到底是同盟,也是朋友一场,于公?于私,她总不好置他于不顾,少不得要接到府上照应着,好让仍旧逗留在?外,伺机而动的季听儒安心。


    之所?以将他一家人安置在?西?面?独门?独院,也有这一层考虑在?。


    她不想让他与江寒衣碰面?,见一眼都?不必。


    这季晴却瞧不出来?她的忌讳,只红肿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她:“宁姐姐,你说是不是?你再帮帮她们,好不好?”


    一旁的晋阳侯正?夫,轻轻将他扯住,摇了摇头:“殿下已经为我们费了极大的力气,切不可?这样没有分寸。从小教你的规矩,你竟半点?也没有记在?心上。”


    嗔怪罢了,又道:“你宁姐姐最是心善,定是会护你的。你如今可?要收性子了,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整日里任性。”


    姜长宁没有应声。言外之意,只作听不明白。


    季晴便瘪了瘪嘴,脸上现出几分委屈。


    但因着上一回,她在?侯府替江寒衣讨说法,寸步不让,当众落了他好大的脸面?,这父子俩当是心有余悸,加之眼下落难,今非昔比,见她不接话,也只得作罢。


    相比儿子受到的几分冷遇,终究是一门?兴衰与性命,在?眼前更值得担忧些。晋阳侯正?夫脸上忧色沉沉,双手合掌,向远方遥拜了拜。


    “妻主一生戎马,智勇无双,定能找到办法的,”他道,“咱们家这么些年,从未做过亏心事,只盼老天有眼,能比从前的武威将军运气好些,便是了。”


    姜长宁刚无声撇撇嘴,在?心里道,大约各人对亏心事的理解,各有出入。身旁的老太爷就拿拐杖在?地上轻敲了敲。


    “说的什么糊涂话,同那等人去比做什么?也不怕添了晦气。”


    正?夫自知?失言,挨了公?爹的教训,也不敢作色,少不得默默受了。季晴倒是个心疼父亲的,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暗中宽慰。


    姜长宁却忽地生出了两分好奇心。


    “武威将军?”她微微仰起头,皱了皱眉。


    这个?名号,于她十分陌生。在?她领到任务,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背诵的所?有资料里,仿佛没有看见过。难道是后勤的同事疏漏了?


    她刚刚在?想,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迂回探听,而又不显得过于无知?,露了马脚,那老太爷却自顾自地说了。


    “不怨殿下记不起?来?,”他道,“这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殿下年纪尚小,如何能够知?道这些。”


    他示意季晴扶着他,坐直了身?子,饮了一口茶水。


    “那武威将军,名叫姜灿,往上能数到文帝的时?候,与咱们圣上是同一辈里。只是到她这一代?,家中已经不景气了,全凭自己挣得的军功,当年也是御前的红人,还能在?大内行走呢。”


    “只可?惜,军功太高,惹人眼红,后来?让人诬陷拥兵自重,被圣上夺了兵权,要治她的罪。她倒机灵,带着几个?得力的部下,一路逃出去。”


    “咳,听说是往西?南跑了,但从此以后,这么些年,也是下落不明。朝廷几次派人搜捕,也没找见影子,”他摇头道,“西?南山高水深,瘴气既重,又有蛮族。依老身?看,任凭她多大的英雄,多半也是没有命了。”


    他一时?唏嘘:“老身?活到这把年纪,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了。咱们这位陛下,最是糊涂,由着那萧玉书摆布,残害忠良。我季家今日之祸,一如武威将军当年。”


    一时?又嫌弃自家女婿:“好端端的,同她去相提并论,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盼着你当家的好。”


    姜长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个?在?朝堂斗争中失败,下落不明的宗室,且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通常会被判定为,没有太多了解的价值。难怪她手头上从未收到过相关资料。今日也只当闲话一听。


    大约于她的任务,和眼下的困局,都?并没有什么助益,只是越发显出姜煜之昏庸,与萧玉书之处心积虑,是由来?已久。


    她见那晋阳侯正?夫,也老大不小的岁数,当着小辈的面?,让公?爹训得抬不起?头来?,脸上通红,心里知?他难堪,便道:“时?候不早,今日也劳累了,不妨早些歇下吧。”


    也算好心解围。


    那刚刚腾出来?,用于安顿季家人的院子,她也不曾去过,为表郑重和关心,少不得亲自陪着,一路过去。


    任凭对面?惭愧,一叠声道什么都?足够了,仍是里外看了一圈,着意添了许多东西?,又将溪明已经拣选过的下人,再额外嘱咐了一番,这才算是自觉尽到了礼数。


    一轮忙罢,月亮已上中天。她身?为女子,再多留也不合适。


    刚预备告辞,却听晋阳侯正?夫轻轻呀了一声:“晴儿那孩子呢?”


    众人抬头四顾,方才事事忙着归置,人手既多且乱,倒无人留心,此刻再看,满院里哪有季晴的影子。


    因着是在?王府,正?夫倒也不担心他有什么危险,只嗔道:“一天天的,从来?没个?省心的时?候。”


    又向她赔礼:“又给殿下添麻烦了,还望殿下莫怪。”


    姜长宁一边道无妨,一边就要让人去找。一回头,却连溪明也没瞧见。


    正?诧异间,倒有一个?伶俐的侍人,站出来?回话:“殿下,奴方才听见,季家公?子说换了地方,夜里害怕,睡不安稳。明公?子就道,府里有一盏西?域来?的莲花灯,样子精巧,不妨取来?予他解闷。此刻大约是一同去看了,殿下与正?夫、老太爷不须担心的。”


    正?夫闻言,无奈且懊恼:“当真不懂事,还跟个?小孩似的,像什么样子。”


    姜长宁的脸色却不由沉了下来?。


    那侍人口中的灯,的确是有,以黄铜打造成?莲花形状,重瓣且镂空,中央点?上灯烛,便影影绰绰,映得满室如莲华开,按说是一件漂亮的摆设。


    只是她总嫌看久了,晃得眼晕,向来?不大爱用。溪明要是拿来?哄半大孩子高兴,也无可?厚非,她总不至于计较。唯一的问题是……


    那灯在?南苑,她的房中。


    而此刻的南苑里,月光皎洁,夜凉如水。


    季晴一路与溪明说着闲话,虽因家中变故,远不及往日活泼,但说笑声仍旧清晰地传遍这一方安静院落。


    正?说在?兴头上,听见前面?有人轻声问:“公?子,这是谁呀?奴怎么从没瞧见过。”


    他刚想说,没见过才是应当的,一抬头,望见月色下的人,却狠狠怔了怔,委屈又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36章 反击


    一刻钟前。


    房里的?桌上,饭菜摆得整整齐齐。虽不说多奢华排场,不过?家常便饭,五六样时令菜,但一打眼瞧过?去,也是?色面清爽,令人神怡。


    只是?细看之下,青菜叶稍稍发了黄,嫩藕片边缘有些黑,清炖的?鸽子底下,倒沁出半盘的?汤水,上面浮着大片的?油星。


    若在王府这样的?讲究人家,这便是?过?了火候,不中吃了。


    “公子,别等了,”一旁的?侍人低声劝,“这都戌时正了,您多少吃点东西,别将自己饿坏了。”


    江寒衣坐在桌边。虽在养伤,衣裳却穿得整齐,头发也新束过?,整个人瞧起来?,不见病弱,只如月下修竹一般端正。


    只是?到底在火场中,受罪不小,坐得又久了些,开口时,没忍住轻咳了几声:“咳咳……我没事的?。主上说了,要?我等她一起吃晚饭。”


    说这话?时,目光向门外?投去。然而?庭院深深,唯见夜色。


    “菜大约又凉了。”他向桌上端详了两眼,声音有些犹豫,“要?不然,再热一热吧。”


    侍人不由露出几分为?难神色,踌躇几番,小心翼翼的?:“这都已经热过?三?回了。依奴看,或许算了吧。”


    江寒衣的?脸上,终于闪过?一瞬间的?失落,夹杂着些许无措,就好像觉得自己再一次没能将事情?做好一样。但也不过?是?一瞬间,就又被?他敛回了眼底。


    “也对,她应当不爱吃了,”他垂着眸,淡淡笑了一下,“主上她挺挑嘴的?。”


    侍人小心觑着他神色,微露不忍,赔笑:“公子心里不用有想头,奴方才听说,傍晚的?时候,府中来?了客,殿下这一会儿?大约在陪着呢,脱不开身,并不是?有意食言,忘了与公子的?约。”


    “我知道。”


    “要?不然,奴差人去前院打听打听,看什么时候能……”


    “我真的?没事,”他抬头,笑得更暖和了些,“主上有那么多的?事要?忙,一顿晚饭罢了,算得了什么,我怎么能给她添麻烦。”


    “公子说得极是?。这菜眼看着也热得过?了,您若是?不愿意吃,奴去让小厨房下一碗面来?,热腾腾的?落胃,夜里吃着也舒服。”


    “不用麻烦了。”


    “这哪儿?行呀,您都干等多久了,要?是?将您饿坏了,殿下转头一定要?拿我们当奴才的?是?问。”


    “不会的?,主上她拗不过?我。”


    这人难得地,露出一个有些顽皮的?笑,又像自觉不好意思一样,立刻藏了回去。只起身道:“不过?我还真的?想去小厨房一趟。”


    “怎么了?”


    “主上待客的?话?,大概免不了要?饮酒。她不喜欢解酒汤的?味道,她喜欢那种,煮开后又兑了牛乳的?浓茶,里面还要?加木薯圆子。”


    “何须您亲自劳动。您吩咐下来?,奴去做就是?了,再不然还有厨房的?张婆婆帮手。”


    “我怕你们不会。前几次喝,都是?主上亲自动手做的?,以前连听都没听过?,新奇得很,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脸上微微红了一红,好像为?得到这种格外?的?厚待,自己感到羞赧,只道:“还是?我去吧。这会儿?煮上,等她回来?正好能喝。”


    过?一会儿?,又眨了眨眼:“只能按她说的?试试,要?是?煮得不好,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笑我。”


    侍人拦不住他,只能随他一同出去。


    今夜近满月,月色皎洁,将庭中照得很明亮。


    所?以他刚踏进?院子,就瞧见了从外?面进?来?的?两个身影,面容被?映得清晰,不必看第二眼。他的?步伐一下便停住了。


    只有身边的?侍人,既不识得对方,也未觉出他的?异样,只诧异道:“公子,这是?谁呀?奴怎么从没瞧见过?。”


    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便一下闻声抬起头来?,惊愕地将他打量了片刻,失声叫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寒衣无可作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面向着对方,月色落在他的?身上,好像落了满肩的?霜。


    两相僵立,还是?一旁的?溪明先?开口:“这是?晋阳侯府的?季小公子,从前也是?见过?的?。今日殿下将他家人接了来?,小住一阵,怕是?还未来?得及同你说。”


    他笑得很和气:“江公子且忙你的?,不必在意。我领他到殿下的?书房里取些东西,这便走了。”


    江寒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默默点了点头。


    身旁侍人觉出不对劲,略显担忧地望向他。他只牵了一下唇角,像是?安抚一样,仍旧转身,向小厨房走。


    反倒是?季晴收不住性子,嘴角一垮,就喊出来?:“明哥哥,他为?什么会在宁姐姐住的院子里?”


    “这……”溪明的脸色亦为难,目光在两人之间左右望望,像是?不知该如何作声。


    他自不管,只气得跺脚:“凭什么?一个下人罢了,竟能住在宁姐姐的?卧房边上,你也配?”


    见江寒衣无意与他相争,转身要?走,一时气不过?,便要上去拉扯:“你给我站住!”


    无奈江寒衣的?身手太好了。


    影卫的?本能,便是?不会让无关的?人近身。他只侧身轻轻一让,季晴扑了个空,自己又打了个趔趄,竟没站稳,一下合身扑倒在地上。


    倒把在场众人都惊了一跳。


    江寒衣反应快,头一个伸手去扶:“季公子没事吧?”


    季晴被?从地上拉起来?,摔得结结实实,别说衣裳沾染了尘土,连头上的?小金冠都歪斜了,灰头土脸的?,颇显狼狈。


    他像是?摔得懵了,脸色白着,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抬头看一眼扶他的?人,才猛然用力一推,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谁要?你来?扶?你滚开,不许碰我!”


    江寒衣没防备,倒被?他推得退了两步。


    他看着这又哭又闹的?少年,脸上现?出无措神色,像是?当真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低下头,默默地将手缩回袖中。


    季晴哭得伤心,那侍人与溪明都少不得慌忙上前去搀,好声好气地哄。


    这个拉着他上下瞧:“小公子摔伤哪里没有?怕是?要?唤郎中过?来?看看才好。”


    那个替他擦眼泪:“好端端的?,委屈坏了,是?哥哥不对,没有看顾好你。出了这样的?事,该将你爹爹请来?才是?。”


    他闻言,自己猛地一抹脸,站起来?。


    大约是?摔得着实不轻,就见他捂了捂膝盖,又掉泪珠子,咬了咬牙,声音里赌着气:“不用叫我爹爹,我今日偏要?自己说清楚。”


    他瞪着江寒衣,一双眼睛通红,却绝非少年人梨花带雨的?可爱,反而?盛满了怨恨。即便在夜色里,也像是?雪亮的?针直扎过?来?,令人生寒。


    “你以为?先?前,宁姐姐见你会扮可怜,护了你一回,就能作数吗?她是?皇亲国戚,当今圣上的?妹妹,你不过?一个使唤的?下人,能在她跟前伺候,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有什么脸面,与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还像模像样的?,拿了个主子的?架子。真以为?自己能凭几分姿色,攀上高枝做凤凰了吗?”


    “我家与齐王府,是?多年的?交情?,从我还小时,宁姐姐便常来?常往,与我相熟,岂是?你能够比的??别看我的?母亲如今不在京中,只要?府中的?门楣还在,我便是?晋阳侯的?儿?子,你是?什么?”


    他一句一句,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听好了,便是?我家眼前出事了,我也强于你百倍。在本公子面前,没有你撒野的?地方。”


    其?实全然是?前言不搭后语,在胡说了。


    无非是?家中骤然出事,一落千丈,心里原本便过?不去,此刻遇见了江寒衣,便将火气变本加厉地,一股脑全发泄在了他的?头上。


    江寒衣静立了片刻,将身边犹豫着想要?出头护主的?侍人拦了下来?。


    明明是?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却忽地有几分凉。


    他沉默良久,轻轻笑了一下:“我自然是?不能与季公子相比的?。如您所?说,我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主上见我可怜,厚待我几分,我已经非常惭愧了。季公子既不用理睬我,也不用为?我生气。”


    他看了一眼季晴摔倒时弄脏的?衣裳,声音怀着歉意:“方才是?我不对,季公子还是?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男儿?家要?是?磕碰了,不好。”


    毕竟,那是?侯府金尊玉贵,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小公子。哪里能同他这等卑贱的?,受伤如家常便饭的?人一样。


    然而?这话?听在季晴的?耳中,却并不当做是?好心。


    “谁要?你假惺惺地装好人?”他下巴上还挂着泪珠,瞪一眼江寒衣,却冷森森地笑了,“你有空替我担心,还不如瞧瞧自己吧。都破了相了,还好意思往宁姐姐跟前站呢。”


    江寒衣的?额角上,的?确好大一个疤。


    那是?前些日子在火场里,为?了护姜长宁,被?落下来?的?房梁砸的?,还未能褪下去,显眼得很。


    他怔了一下,不自觉地就将头低了低,像是?当真很怕惊吓了别人一样。


    季晴就更得意:“你如今在这院里,算是?什么呀,侧室,还是?小侍?没名没分的?,还真以为?自己能翻身做主子了吗,让人瞧着也可怜。改日被?赶出去的?时候,可别怪我今天没警醒你。”


    “不是?的?。”


    低声下气许久的?人,忽然出言反驳,倒让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季晴亦不免怔了怔神,还想开口相讥,一眼瞧见那人的?模样,到嘴边的?尖刻言语,却忽然都被?堵了回去。


    江寒衣半低着头,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双肩似乎都在微微发抖,抬眼看他的?目光,却是?明亮的?,甚至带着某种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


    “主上她……”他连声音都发颤,“她要?我的?。”


    而?在谁都没有留意的?院落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不愧是?寒衣,说得很好。”


    第37章 维护


    姜长宁在众人愕然目光中,走到近前?,举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将那个被说得手足无措,浑身都在微微发抖,看起来像是?很想?躲到地下,却仍坚持着说出“主上她要我的”那个人,拉到了怀里。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双唇轻轻地,印上了他额角的伤疤。


    “主上……”江寒衣一惊,本?能地向后躲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人前?做这样的举动,而感到羞赧,还是?因为她亲吻他的伤疤这件事,已经?足够他自卑。


    但是?姜长宁没有允许。她牢牢揽住他的腰,甚至唇在他的疤痕上轻轻厮磨了一会儿,才肯放开?他。


    她眼神发暗,一时很复杂,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选择了轻佻地眯眼看了看他,挑起一边嘴角:“有长进,但不多。”


    在他有些慌乱,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她转向一旁震惊得尚未回过神来的几人,眼里的笑意,缓缓落下去。


    “在这里做什么?”


    季晴自幼被娇宠惯了,养得一身跋扈性子,不是?个懂得看眼色的。见?状,还气得要发急:“宁姐姐,你,你做什么这样对他?”


    在她冷淡的注视下,自己?又将话吞了回去,神情有些畏缩,像是?知道怕了,却还有意向她撒娇:“宁姐姐你好?偏心?,一来就帮着他,还,还对他……”


    他自己?哽咽说不下去,愤愤地盯了江寒衣一眼,又因姜长宁在侧,畏惧她,不敢过分,只委屈巴巴,掀起自己?的衣袖,将手臂伸到她眼前?。


    不愧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小臂的皮肤细腻,在月光下如同白玉一样,确是?好?看。手腕底下,擦破了很小一片,也就两个指甲盖那么大,浅浅的,稍有些渗血。但在他眼里,显然是?受了天大的苦。


    “宁姐姐,你看啊。”


    “怎么弄的?”


    “都是?他,他方才害我摔的。”


    江寒衣的侍人在旁边看不过眼,小声嘀咕:“怎么胡乱指认呢,分明是?小公子您自己?……”


    话说了半截,被江寒衣拉住了,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讲。


    季晴委屈的脸上,就忍不住现出几分得意,像是?认为对方自知理亏,很期待姜长宁为他撑腰出气。


    姜长宁瞥了一眼他神色,口气淡淡的:“伤了,就去看郎中,找本?王也没什么用。”


    “宁姐姐?”


    “不过这个时辰,老郎中怕是?也睡了。依本?王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回去静养几天,别再大黑天的出来乱跑,想?来不出几日,也就养好?了。”


    “你,你怎么也……”


    即便再迟钝,也听明白了,她在讽他深夜还不消停,惹是?生非,季晴一下就瘪了嘴,刚才收回去的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转。


    “我在家中,不小心?绊一下,爹爹和爷爷都要拿那些侍人是?问?的。我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很了不起吗?”


    姜长宁冷冷打断他。在他茫然目光中,她侧头偏向江寒衣的方向,原是?想?拉起他衣袖来看的,但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你方才还讽他额头上的伤重,却没有想?过,他身上落的伤,更重多少倍。”


    “他是?什么身份,与?我能一样吗?”


    “那本?王若说,他的一身伤,都是?为了我而落下的呢?”


    “我……”季晴一下噎住,仍不服气,有心?要争,望着她不善神色,到底没敢出声。


    身后传来有人低低的声音:“主上不必为了我这样,让季公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姜长宁没理,只俯视着面前?的半大少年,目中幽暗。


    “你口口声声,道他身份低微,不如你,却不知他为了本?王,几番出生入死。你能拿什么与?他相比?就凭你生在晋阳侯府,受家人宠爱吗?”


    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是?要说出更锐利的话的,但最终只淡淡道:“你的家人将你惯坏了,没能教好?你。”


    季晴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便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了。


    他哭得涕泗滂沱,声音都含糊难辨:“我哪里还有家啊,母亲在外回不了京,阿姐下了狱,今日家中全是?兵,一个个黑着脸,好?怕人。”


    他仰着脸,眼泪全从下巴往衣襟里淌:“我好?怕,真的好?害怕。”


    哭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引得远近下人皆悄悄地探头探脑,向这边打量。


    溪明在身侧,取了手帕,轻轻地替他擦,低声哄劝:“多大的人了,可不能这样哭,让旁人看了笑话。没事了,你如今在殿下这里,有殿下护着你。”


    他闻言,大约自以为找到了主心骨,抽噎了两下,讨好?地上前?要拉姜长宁的衣袖:“宁姐姐,如今只有你管我了,你别凶我。”


    秀气漂亮的少年,垂着泪乖巧起来的样子,十足可怜。


    但是?姜长宁淡淡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有一件事,你须得记清楚。本?王将你接回府中,是?因为与?你的母亲有交情,想?要照拂她的家人,而不是?为了护你。”


    “你若能懂事,不惹是?非,我齐王府在一日,便能庇护你们?一日,并不惧怕引祸上身。但若你再生事,本?王一样能将你送回去,不会留你。”


    “与?我哭没有用,即便到了你父亲与?祖父面前?,本?王也是?同样的话。还望你好?自为之?。”


    她冷冷盯他一眼,话音意有所指。


    “好?好?的一个侯府公子,别降了自己?的身份。年纪也不算小了,学得聪明些,遇事多想?几分,不要旁人让你做什么,都给人当筏子使。”


    但季晴哭得伤心?,满心?的委屈,大约也是?没听明白。


    她无意与?他多话,只向自己?的书房扬了扬下巴:“不是?喜欢那盏莲花灯吗,进去拿吧,拿完便走。”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南苑是?本?王所居,你一个未出阁的男子,即便两家交好?,随意出入也不合适。若是?传了出去,旁人要有闲话说,没的误了你将来说亲。往后不必再来了。”


    语气并不重,话里是?什么意思,却任凭是?谁也听明白了。


    季晴一下哭得越发大声,将她与?江寒衣来回看看,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又怕她更不留情面。僵持了一会儿,恨恨一跺脚:“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说罢,转身便跑。


    姜长宁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挑挑眉。还真是?与?上回在侯府挨她训时一样,脾性半分未改。


    江寒衣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主上话说得有些重了。”


    “怎么,”她回身看他,“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你倒要替他说情?”


    这人沉默了一小下,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季公子说的话,也并不算错。他出身高贵,没受过气,主上这样说他,他心?里恐怕想?不开?的。”


    他半垂着眼帘,在夜色里,目光并不分明。姜长宁一时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的不计较,还是?心?灰意冷,在说气话。


    想?起片刻前?,她刚踏进院中时,听见?的那番话,终究是?……


    她暗中攥了攥拳:“寒衣,我真的不是?……”


    却被他截断了:“主上还是?让人追过去看看吧。再怎么说,晋阳侯府也是?客,让季小公子哭着跑回去,不成样子。何况天黑,要是?路上再磕了碰了,就更不好?。”


    溪明在一旁久未言语,得了这一句,终于接话道:“侍身过去看看。”


    却被姜长宁阻住了:“你留下。”


    在他无措神色里,她扭头吩咐身旁的越冬:“你去。”


    越冬随着她,目睹了这一场闹剧,始终不敢出声,活像是?要将自己?站成一块木头。闻言倒像松了一口气,立刻答应:“是?,奴婢遵命。”


    “不必多话,你任他哭。只打一盏灯,将他送回住处便是?了。若晋阳侯府的人有话说,便让他们?明日自己?来问?本?王。”


    “奴婢明白了。”


    越冬知道分寸,问?廊下巡夜的人要了一盏灯,立刻便快步追去了。


    姜长宁回头,看看江寒衣,深吸了一口气,像有很多话想?与?他说,终究却只是?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碎发,轻声道:“你回去等我一会儿。”


    随后转向另一个人:“你随本?王来书房。”


    话音里的情绪,两相对照,不能再分明。


    溪明的肩头瑟缩了一下,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单薄。但他只是?平静地点头应了一声,就跟在她的身后,向书房行去。


    仿佛仍如往日里一般从容。


    已是?深夜,书房里重新点了灯,姜长宁没要下人伺候,让人都退出去,合上了门,自己?坐下。


    面前?的书桌上,茶壶是?空的,砚台是?干的,只有一星灯火,摇摇曳曳,映着溪明孤单站在书桌另一侧,距她不过几步的距离,却像隔得很远。


    她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儿。


    “本?王待你,够宽容了。此刻没有让下人看着你出丑,也是?顾及你的脸面,”她道,“有什么,你自己?说吧。”


    溪明一身青衫,在灯下也照不暖,只显得冷清。


    他给人的感觉,向来是?如沐春风的,一言一笑,皆合宜有度。但是?此刻,他轻轻地扬了一下唇角,笑得忽然有些苦,又有些自嘲。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


    相比平日从不出错的模样,反倒有些鲜活。


    “侍身无话可说。是?我存心?,带季小公子来此处,要他与?江公子相见?。做便是?做了,没有什么好?矢口否认的。”


    他望着她,声音有些飘忽,如同梦呓。


    “我只是?在想?,江公子的命,为什么就这样好?呢。我嫉妒他,殿下明白吗?”


    第38章 妒心


    “你嫉妒他?”姜长宁重复了?一遍。


    她?凝眉望着那个笑容苦涩的男子,忽地觉得很?荒诞。良久,才问:“你嫉妒他什么?”


    她?是当真不明白。


    “你口口声声,说他命好。可他自幼便是孤儿?,失了?父母,被?亲眷卖进王府,做了?影卫,每日血里来?,泥里去,在众人眼中?,身份都不能更微贱了?。这世上但凡还有出路的男子,即便家?中?再贫苦,也不愿意走这一条路。”


    “他先在影卫所刻苦受训十余载,又几番为本王出生入死?,险些殒命,能活到今日,全?凭运气不算太差。他有哪一点,值得你嫉妒?”


    在她?看来?,天底下很?难有比江寒衣还要命苦的人了?。


    “这样的命,你想要吗?”


    “想。”


    面前的人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在她?并不掩饰的困惑里,溪明的笑容淡淡的,有些苍凉。


    “他虽命途曲折了?些,受了?许多苦楚,但是殿下心里,是真心有他的。您平日待他如何,自不必说,单说行宫那一夜,您竟能为了?他,折返进火场里去。这普天下,能得齐王殿下,不,能得哪怕一个寻常妻主如此相待的,能有几人?”


    “侍身当真既嫉妒,又羡慕极了?。他几番为殿下搏命,得了?殿下另眼相看,也是理所应当。我只恨自己自幼长在深闺,没有那样的机会,若是能与?我换,我也情愿的。”


    他的泪不知不觉间,已经落下来?了?。


    但他的教养很?好,性?子也沉静,即便是哭,也是无声的,并不如片刻前的季晴那般大喊大叫、撒泼任性?。只是两道?泪痕印在他脸上,在灯火的映照下,微微地闪动着晶莹。


    “自从将他接回南苑后,殿下还……”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闭了?闭眼,“还进过我房中?吗?”


    姜长宁沉默不语。


    她?不碰他,并非他想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这副原身在时纳的侧室,与?她?本不相干,她?自然?无意亲近。但这个缘由,不能照实对他说。


    他一生都是大家?闺秀,说出这样的话来?,大约是非常屈辱的。


    她?静了?半晌,将语气放软了?一些,只道?:“你想得太轻松了?。”


    “侍身不明白。”


    “你如今见本王待江寒衣好,便懊悔自己没有机会以身相护本王,换得本王垂青。但其实,若是真的给了?你那样的机会,你根本撑不下来?。江寒衣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受不住。”


    眼前的人垂着头,不作答,也不知是仍有几分不服,还是承认了?她?说的有道?理。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你何必非要与?他相比呢?你的母亲是皇城宫苑副监,即便官职不算很?高,也是正经的官家?公子,难道?不比他的出身高上百倍。自打?你入我齐王府以来?,便掌了?打?理府中?上下的权力,本王仿佛不曾亏待过你。”


    “可是侍身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泪眼迷蒙地望着她?,唇边却轻轻地笑了?笑。


    “殿下肯信赖我,我极是感激,可我手?中?虽有权,却与?管家?有多大的分别?这世上哪一个男子,不想被?妻主爱重,知冷知热地心疼呢?”


    “我入王府时,便是侧室。我知道?,自己的家?世不够好,不能与?殿下相配,将来?总要有名门大户的公子,风风光光地嫁入王府,来?做正夫。我从未不平过,真的。”


    “可是,江公子的出身那样低,却能得殿下如此爱重,甚至想要将正夫之位许给他。我当真是……”


    他哽咽了?片刻,笑得有些自嘲:“侍身心胸狭隘,不能开解自己。”


    姜长宁的视线落在面前案上:“本王仿佛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殿下是不曾说,但心里便是那样想的,不是吗?”


    溪明的目光不闪不避,就直直地盯在她?脸上。这在平日里,在这个极懂礼数的人身上,是绝不会有的。


    “那一夜宴席上,陛下兴致极高,有心要亲封江公子一个名分,连平夫的位置,都肯破格给他,殿下却只寻托辞婉拒了?。殿下当时道?,只叫他伺候在身边就好,此事可容后再议。其实心里,是觉得委屈了?他吧。”


    “陛下金口玉言,一旦定?下,便不可更改,即便是往后再寻机会抬成正夫,终究还是多了?一道?曲折,有些不一样。殿下是想将这位置替他留着,陛下在时不能给,便等陛下不在了?,再作打?算,对吗?”


    他微笑着:“江公子或许没有瞧出来?,但侍身瞧得真真的。殿下哪里是不在意他,而是整颗心里,恐怕只装得下他。”


    姜长宁再度沉默。


    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夜,眼前的男子失了?向来?的从容稳重,先是失手?碰掉了?象牙箸,又匆匆抢先离去的情景。


    很?久,才低声道:“有些话不该说的,你今日错了?规矩了?。”


    什么陛下在不在的,出了?这道?门,便是杀头的死?罪。


    那人只笑,笑得双肩都微微颤抖:“侍身能做出今日这样的事,殿下以为,我还在乎吗?”


    她?望着他这副形容,徐徐吐了?一口气。


    “你倒是坦诚。”


    “是,侍身没有打?算掩藏,更不会以为能够欺瞒殿下。今日是我故意将季小公子哄到南苑,让他与?江公子相见,行宫那夜,也是我吩咐府上的影卫,只救殿下就好,不必救他。做了?便是做了?,没有什么好不认的。”


    他哑声笑着:“殿下不是都知道?吗,为什么还不处置我?”


    姜长宁的眼中?越发地暗了?下来?,沉沉地望着他。


    “后院男子争宠,妒心情有可原。但到了?要害人性?命的地步,是你不该。”


    溪明的哭声,终于难以压抑。他狼狈地以袖掩着面,像是害怕让她?看见了?他如此有失体统的模样。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江公子,”他道?,“好在殿下坚持,没有真的让我害了?他的性?命。从那一夜起,我就知道?,殿下已经厌弃我了?,我只是在想,殿下究竟要到何日才会处置我。”


    在哭声中?,他忽然?跪了?下去。


    原本就是个柔弱男子,俯身跪在地上,还不如书桌高,整个身形几乎都被?隐去,只哭声幽幽咽咽,在静夜里十分清晰。


    “殿下处置我吧,死?罪也好,活罪也罢,侍身并没有怨言。”


    姜长宁垂眸沉思着。


    虽说明面上,杀一个出身官宦人家?的侧室,定?要到衙门走一遭,但在实际上,她?身为亲王,深宅大院之中?,有的是让一个人从此消失的办法。


    她?目光闪动了?一下,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他的跟前。忽然?蹲下身去,以手?轻轻地抬起了?他的下巴,使他看着自己。


    “只有这些要说吗?”


    “……是。”


    “之前几番刺杀本王的事,难道?你不打?算认?”


    溪明一下惊愕抬头,脸色苍白,无措了?片刻,才失声喊出来?:“殿下,侍身没有!”


    她?没有理睬他,只自顾自道?:“你替本王打?理着府中?诸事,对整个王府,了?如指掌,就连府中?影卫,都可以听你的调遣。本王两次被?下毒,暂且不提,在晋阳侯府借宿的那一夜,有刺客将羽箭射入房内。侯府的人自然?不会想杀本王,若不是你,总不能是江寒衣吧?何况……”


    她?从桌上取下一个锦匣,在他面前打?开。里面一块珍珠色的手?帕,绣着兰草,很?是清雅。


    “在刺客逃跑的路径上捡到的。是你的吧?”


    溪明终于崩溃了?。他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出来?,满脸的狼狈。


    “是我的,但是那一夜江公子在雨里跪得浑身透湿,又临时借宿,样样都缺,我特意让下人与?衣衫等物一齐备了?,送过来?的。我并不知道?,它如何会在旁的地方。”


    “我承认,我嫉妒江公子,做了?错事,可我一心倾慕殿下,怎会有害您的心思。您遇刺时,与?江公子宿在一处,让越冬姑娘传话,将我拦在半路上,叫我不必再赶来?。要是您肯与?我在一处,是不是便不疑心我了?呢?”


    他伏在地上,重重叩了?几个头,发簪都倾斜了?,无助牵着她?的衣角,苦苦哀求。


    “殿下,真的不是我,我没有那样的坏。”


    姜长宁轻轻抬手?,抵住了?他的肩膀,没有让他继续叩头。她?凝视了?他片刻,神色晦暗不明。


    “不,是你。”


    ……


    她?最终走出书房的时候,月亮都已经过了?中?天,然?而刚尘埃落定?的院中?,仍很?热闹。廊下立着的婢女,都比往常多了?数倍。


    她?经过时,听见她?们窃窃私语。


    “平日里瞧着,那明公子待谁都极和气,再好也没有的一个人,不曾想,背地里竟是这般。”


    “哎呀,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不过当真瞧不出来?,他柔柔弱弱的一个男子,那样心狠手?辣。”


    “他几次三番想要殿下的性?命,殿下如此待他,已经是格外宽宏大度了?。”


    她?们议论得兴起,都没留神姜长宁从近旁走过,冷不防一眼瞥见她?,慌忙请罪:“奴婢们胡说的,请殿下恕罪。”


    姜长宁没有理她?们,只径自往江寒衣的房中?走。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香气,甜甜的,她?只觉熟悉,但费了?一整个晚上的脑子迟钝得很?,一时竟没想起来?是什么。进了?他的房门,香气就更浓。


    房里还点着灯,她?方才在外面就瞧见了?。


    有些人的衣衫仍穿得齐整,端坐在桌边,只留一个背影对着她?,显然?是一直没有休息过。


    她?方才处置别人的时候,那样雷厉风行,半分也不容情,到了?他跟前,神情却忽地放柔软了?,甚至带着几分小心。


    她?凑到他背后,试探着轻声喊他:“寒衣?”


    他一时没理睬。


    她?抿了?抿唇,换成气声,软乎乎的:“寒衣,睡着了?吗?”


    第39章 奶茶


    不算太久以前,在晋阳侯府留宿的那夜,她第?一次与?他?同床共枕。他?心里?有话想?说?,又有些怕她真的听见,就是这样?试探着喊她的:“主?上睡着了吗?”


    声音又轻又软,像一只悄悄跑到床头找你的猫。


    他?显然自己也?想?起来了,没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主?上怎么学人啊。”


    他?稍偏过头来,但仍不看她,只是半张侧脸在灯火底下,笼着一层柔柔的光,像白玉一样?。


    姜长宁趴在他?的肩头后面,难得地很服软:“寒衣,是我下令把晋阳侯全家接来的,事出?突然,还没有来得及和你商量。是我错了。”


    “寒衣,对不起。”


    错认得很诚恳。因为她的确存了私心。


    她知道?季晴是个难相?与?的主?,更视面前这人为眼中钉,假如不是为了她们?的大计考虑,为了宽晋阳侯的心,她其实也?一万个不愿意见季晴。


    所以,她将他?全家安置在西边独院,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想?晚些找个合适的机会,慢慢向江寒衣说?,左右季家住不了太久的时间,两相?无事,平日里?也?不会碰面。


    她没有想?到,溪明的妒心作祟,会在今夜就利用季晴,来给他?添堵。


    假若她没有及时赶到的话,夜深还能去她的房中取东西,在这个恪守男女大防的时代,是什么意味,不言自明。何况季晴性子跋扈,正如她所见,那样?尖刻地羞辱他?。


    面前的人不说?话,也?不转回?身来。她心里?就更愧疚。


    江寒衣是脾气好?,是忠心于她,但并?不代表他?就可以让人随意欺负,而不会伤心。


    没有人应该被这样?羞辱。


    她刚想?再次道?歉,这人却忽然开口:“我先前给主?上煮了牛乳茶。”


    她没想?过会听见这个,陡然间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方才打从院子里?,就闻见的那股熟悉的甜香,是从哪里?来的。


    一时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像“谢谢”并?不对,别的就更不对。


    只觉得心头忽地一暖,眨了眨眼,才笑道?:“你最好?了,在哪里??快让我尝尝。”


    “已经倒掉了。”


    “……”


    他?转过身来,抬头看她,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静静地端详着她:“因为难受,就倒了。”


    姜长宁愣了一下,无措赔笑:“倒了也?,也?挺好?的。”


    “主?上不生气吗?”


    “本来就是我的错。”


    江寒衣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抿了抿唇角,像是忍不住要笑了,又强按下去。忽地站起身来,往屏风后面走。她只以为他?气得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还厚着脸皮追上去,想?哄人。


    结果没料到,他?又折返回?来,要不是他?身手好?,机敏轻盈,险些就撞在了一处。


    他?手中一碗牛乳茶晃了晃,仍旧没洒,端得很稳。


    她又一愣:“不是倒了吗?”


    “骗你的。”


    这人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像是为自己难得使的一丁点小性子,就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想?将碗递给她,却又有点迟疑。


    “不过,没想?到主?上去了那么久,我没算好?时候,已经凉了,可能不好?喝了。要不然就别……”


    “别什么呀,既然是做给我的,就是我说?了算。”


    姜长宁才不给他?机会犹豫,一把端过来,像是生怕晚些就抢不着了一样?。捧起来喝了一大口,挤了挤眼睛,心满意足道?:“真好?喝。”


    “主?上没哄我?”


    “哄你有钱赚吗?”


    “我从来没做过,是照着主?上前几次做的样?子,自己猜的,”他?显然地很缺乏自信,“大约味道?是不能一样?。”


    “嗯,的确不大相?同。”


    “那主?上放下吧。”他?又要来夺她手里?的碗。


    她一闪身避过去了,扬起嘴角:“比我做得好?喝。”


    “……又骗人。”


    他?像是不大想?理她的模样?,自己走到床边坐下,刻意地半低了头,但却没藏住眼底淡淡的一抹笑意,甚至是带着一丝轻微的……小骄傲。


    姜长宁假装没有发现,捧着奶茶小口小口,很珍惜地嘬。


    没有吸管,但碗边有小勺子,特意让她捞沉在底下的木薯圆子吃。


    江寒衣看了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道?:“放得有点久了,要是圆子僵了,就别吃了吧。”


    “你不懂,”她又塞一口,“珍珠是灵魂。”


    “什么?”


    “哦,这个叫珍珠,”她扬了扬手里?的勺子,“我……我取的名字。”


    他?瞥她两眼,哭笑不得:“主上果真风雅。”


    她就抱着碗坐在他身边,一面喝,一面嘴也?不闲着,一口一句地夸,张嘴就来。


    “寒衣真厉害,第?一次做,就能做得这么好?。”


    “果然寒衣无论干什么,都是最棒的。”


    “明明应该生我的气,大半夜的还给我煮奶茶。”


    “我们?家寒衣最好?了。”


    一直说?得他?耳朵都红起来,受不了地往旁边挪了挪,她还要用甜甜腻腻的声音追着问:“为什么躲我,是不是生气了?”


    “主?上喝就喝吧,不用夸我这么多。”他?小声道?。


    其实她猜测,他?想?说?的应该是:“你喝你的。”


    她没忍住,抿着嘴偷偷地笑,他?脸上就越发地不自在起来,抬手轻轻搓了搓耳根,一不小心,就把心里?的实话漏了出?来。


    “主?上你正常一点。”


    “噗。”


    她实在绷不住,终于大笑出?声,就见这人脸上腾地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结结巴巴,惊慌失措:“我不是那个意思。”


    “挺好?的。”


    “主?上……”


    “我喜欢你这样?。”


    她定定地盯着他?,神情真挚。


    江寒衣像是无措了一会儿,然后隐约地从她目光里?领会到了什么,眼神闪了闪,默不作声地偏开脸,颊边仿佛是更红了一点。


    她就笑看着他?。


    相?比从前又敬她,又怕她,话说?不过几句就要“属下知错”的样?子,的确是如今的模样?要可爱许多。会与?她玩笑,会与?她赌气,多好?。


    她留心端详了一下眼前人的神情。


    其实她很怕今夜季晴找上门大闹的事,会让他?心里?有疙瘩,因而才摆出?了十足的无赖相?,有意来逗他?。不过瞧他?先在的样?子,大约是没有气得太厉害。


    她心下稍安,收了几分玩笑神色,道?:“我有件事,想?和你解释一下。”


    “什么?”


    “今晚季晴说?的话,不对。”


    江寒衣沉默了一小会儿,轻轻眨了眨眼:“季公子说?的话挺多的。”


    “说?你在我身边,没名没分那一句,”她认真望着他?,“我不是不想?给你名分。”


    先前在书房中,溪明隔岸观火,一语道?破她是心里?把正夫之位留给了江寒衣,不愿意让他?受姜煜亲封,在侧室的名分上过一遭,平白落了下乘,的确是其一,但并?不是全部?的理由。


    另有一个缘由,是溪明身为后宅男子,所想?不到的。


    她从前没打算说?过,左右事情还未发生,没有必要平白去提起来,闹得大家心都悬着,对事情起不到分毫作用,反倒让这人担忧。


    但是今夜,既然季晴将话说?得那样?难听,思来想?去,要不然还是告诉他?为好?。


    谁料,她想?开口了,江寒衣却不愿意听。


    “主?上不用对我解释什么的。”


    “还在生气吗?”


    “没有,只是主?上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我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站在主?上身边,与?您一同去做,就可以了。”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平静,不是在故作大度,而是好?像世间之事本该如此?。


    “主?上不用管我,要是有时间,还是向晋阳侯府多说?几句吧。您为了我,今夜对季公子说?话有些重了,侯府那边大概会……”


    他?似乎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最终轻声道?:“不要影响了您和晋阳侯的交情。”


    姜长宁心里?,却忽地闷闷的,升上来一小股火。


    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好?像是最不要紧的那个人。或许在这个世界,旁的女子喜欢这样?安分守己的,给人省心的男人,但是她偏偏就不喜欢。


    “你倒挺会管别人的事。”她哼了一声。


    这人目光就缩了缩,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惹她不高兴了。


    她陡然想?起,今天好?像是她在哄人,少不得硬生生把那股气收回?去了,只低叹一声,望着他?的眼睛:“不管你觉得需不需要,我都想?解释给你听。”


    “那……主?上说?吧。”


    “我不给你名分,是不想?到我出?事的那天,牵连了你。”


    “……”


    她捧着手里?的奶茶,笑得云淡风轻,好?像说?的不是生杀大事,只是闺阁小儿女。


    “我在做的是什么事,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假如不凑巧,可是要掉脑袋的。你要是真嫁给了我,上了宗室玉牒,到了那一天就算侥幸能逃脱,也?要一辈子受追捕。”


    “但要是你没有名分,趁乱离开王府,天高地阔,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好?了。虽然真到那一天,我一定要被抄家,不过你随便带出?几件东西去,只要不铺张浪费,也?够用一辈子了。”


    “你的身手那么好?,寒衣,你走得掉的。”


    她没法告诉他?,她只是来到这个世界执行任务的穿越者?,哪怕任务失败,她也?不过是回?到原世界,并?不会真的掉脑袋。


    从头到尾,真的打定主?意要陪着她送死的,也?只有他?这个小笨蛋罢了。


    她不舍得。


    这是她思前想?后,能留给他?的最好?的办法了。


    面前的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很久,很久都没有接话,只是眼尾底下,一点一点地泛起红来,唇紧抿成一线,衬着眼中逐渐升起的泪意。


    她刚想?宽慰几句,这不是作的最坏的打算吗,人也?未必就那样?倒霉。就见他?忽然伸过手来,啪的一下,将她手中的碗夺了过去。


    她一怔,他?像给自己壮胆一样?,瞪她一眼:“别喝了!”


    好?像凶巴巴的。


    但是一开口,声音发涩,哭腔就漫了上来。


    他?像是想?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埋头捧碗:“主?上既然不会好?好?说?话,就不许喝了。”


    自己大口地灌。然而刚灌了一口,忽然僵住了,呆呆地将奶茶咽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扭头看她,眼里?湿漉漉的,闪着光。


    “主?上,我没放糖啊。”


    第40章 心愿


    少年的?眼睛又大又亮,透着无措,刚刚才努力挤出来的?几分凶相?,一下泄了气,收又收不回去,就那?样?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看起来十分有趣。


    姜长宁没绷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嗯,是没放。”


    “那?主上还骗我说好喝。”


    “谁骗你了,”她凑近前去,笑盈盈端详着他?,“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主上取笑我。”


    他?显然地不好意思?了,又不愿意被她看出来,转过身去,借着将碗放回床边小?几上的?工夫,故意躲避她的?视线。


    然而一扭回头,却忽地轻轻吸了一口气,一下不敢动了:“主上。”


    姜长宁无声无息地,蹭在他?的?身后,想要抱他?。他?一回身,就几乎撞进了她的?怀里。


    身后就是雕花大床的?床头,他?被牢牢堵着,躲无可躲,浑身微微地僵硬着,连呼吸都不敢重了,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连主上都不叫了。


    姜长宁眯眼笑笑:“不让抱?”


    “……不让。”


    “为什么??”


    “生气。”


    这两个字,她这辈子没想过,还能从他?口中听见。不由稍怔了怔,挑了一下眉。


    江寒衣的?喉头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很缺乏底气一样?,视线都不敢和她相?接,却还要小?声道:“不,不可以吗?”


    她其实还是很想笑,但又生怕笑得他?脸上过不去,将这难得的?一点小?性子,又收了回去。于是少不得硬生生又憋回去。


    “可以,当然可以,”她更亲昵地凑近前,手环在人家?腰上,“在为哪件事生气,说来听听。”


    “主上明知故问?。”


    “我猜不到。”


    “你……”这人赌气似的?轻咬了咬下唇,“主上在故意闹我,我不说了。”


    姜长宁心里叹息,这人如今,胆子既见长,也比从前聪明了一些,往后大概是不好哄了。


    但她的?办法是向?来不少的?。趁人不备,一下靠近,轻轻在他?的?鼻尖上飞快亲了一下,又退后。


    “主上!”


    “我想听你骂我。”


    “……”


    江寒衣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大,像是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人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一边暗自感叹,自己有时候真的?有些不是人,一边又偷偷地瞄他?。刚才被她气出来的?几分泪意,还没降下去,眼尾红红的?一片,当真好看。


    僵持半晌,他?终于被她的?无赖击败了,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在主上心里,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我没有那?么?想。”


    “你明明已经想了很久了。”


    “不是,”她微笑着,抬手摸了摸他?脸颊,“只是,我总要为你多想一点。女子保护自己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自己的?男人。嗯,她是这样?说的?。


    她以为,在这个世界,男子大约会喜欢听见这样?的?话,至少应当为之感动几分。


    然而江寒衣却轻轻一下,拍开了她的?手。


    “我不用。”


    “寒衣……”


    “我从五岁进王府,就是一个影卫,我吃过的?苦,受过的?训,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都没有受过。我不需要主上来保护我。”


    他?的?声音不大,好像只是一五一十,在陈述一个事实。但从他?微微昂起的?下巴,和清亮的?眼神里,姜长宁还是隐约窥见了他?的?自信,和少许的?锋芒。


    一种他?几乎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的?锋芒。


    她不由片刻失语。


    他?的?睫毛就轻轻颤了颤,应当是自己也知道,在这个世界,这样?说话的?男子,并不招人喜欢。但他?还是固执地说了:“主上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姜长宁望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他?脸上就摆出一副平静,又视死如归的?架势。好像单等着她讨厌他?。


    她忽然笑了:“嗯,我不知道。”


    “……”


    “对不起,”她倾身过去,拥住他?,轻轻贴在他?耳畔,“是我错了。”


    怀里的?那?个身子微微僵了一下。好像刚才已经下定决心豁了出去,突然听见她这样?爽快地认错,反而无所适从。


    她侧过头来,唇顺势就落在了他?的?颈间。蜻蜓点水,吻得很轻巧,又很慢,但立刻就听见他?的?呼吸加快了。


    “主上你别闹。”


    “那?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先?放开我。”


    “不要,就这样说。”


    几息之间,他?的?呼吸就乱了,被她抵在床头,胸膛微微地起伏着,明明唇上还并没有被亲,却已经红润起来,像春天里的蔷薇花色泽,泛着水光。


    假如他?真想推开她的?话,应当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任由她耍赖,将他?箍在怀里,只闭了闭眼,声音很轻。


    “我想要……”


    开了个头,又停住。好像很羞于启齿。


    姜长宁不急,静静地等着他?,且手藏在他?腰间,悄悄地逗弄。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无论发生什么?,都和主上在一起。主上别丢下我。”


    方才煮的?奶茶已经凉透了,香气却还萦绕在屋子里,经久不散。连带着床帐之间,似乎也笼上了一层甜香。


    姜长宁无声看着他?。


    看他?又黑又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看他?眼里小?心翼翼的?,却倔强又坚定的?光。


    很久,轻轻摸了摸他?头发:“好,我知道了。”


    他?眨眨眼。


    “答应你了。”


    “……哦。”


    好像因为她答应得太快,太顺利,反而有点不自在。


    她笑了笑,将人搂过来,按进怀里:“还生气吗?”


    这人很乖,很老实:“已经气完了。”


    顿了顿,自己又小?声补:“对不起主上,我任性了。”


    她不由就在心里摇头叹息。就这么?一丁点脾气,还不如瓜子仁大,气完了还要道歉,好像觉得自己错了多大的?规矩一样?。


    脸上仍笑着:“那?能不能说点别的??”


    “什么??主上说吧……主上!”


    他?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了一声。下一刻,就被姜长宁拥着,倒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一头长发如云铺散开,眸子像星星一样?亮,透着几分慌张,和羞怯:“主上干什么??”


    姜长宁双手都环抱着他?,没法支撑起身子,下巴就搁在他?的?胸口,十足的?狎昵,却并没有急于做什么?,只是挑了挑眉:“只为这一件事情生气吗?”


    他?微微一怔:“主上是问?季公子的?事吗?”


    “嗯哼。”


    “那?个啊,”他?轻轻笑了一下,“我没有生过气。”


    “为什么??”


    “即便主上没来得及和我说,我也知道,你接他?来,是为了保护整个晋阳侯府。主上既不是喜欢季公子,也没有看着他?欺负我,我心里都明白,又有什么?气可生。何况……”


    他?仰脸躺在她身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温柔。


    “就算主上喜欢他?,也没关系的?。”


    “……”


    姜长宁脸色黑了黑,突然想抬手敲他?脑袋。看见他?额角上还没好的?伤,又硬生生忍下来,只能粗声粗气哼一声。


    “本来也不聪明,砸一下就更笨了。”


    这人看起来是想笑,看了看她阴沉的?神情,又憋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轻声道:“主上,你能不能别罚明公子。”


    她还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先?前当着他?的?面,将溪明叫进书房,去了那?样?久,院子里深夜折腾的?动静又大。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大约也能猜到她是发了脾气。


    “是他?带着季晴来找你麻烦的?。”


    “他?也不是有意的?。”


    “还不是呢?”


    面对她不善神色,他?抿了抿嘴角,像是有点为难,最后还是好声好气的?:“明公子只是一时没想开,但并没有真的?伤害我,只是小?事而已。他?从前待我挺好的?,要不然,主上就放过他?这一次吧。”


    姜长宁都快气笑了:“我发现,你是真爱管闲事。”


    别人都欺负到头上了,他?还替别人求情。


    江寒衣让她说得不好意思?,脸上红了红。


    她轻哼一声:“没机会了。”


    “为什么??”


    “他?已经被我休弃,送还母家?了。刚刚连夜走的?。”


    这人狠狠一怔,脸上陡然惊慌忐忑:“主上,这样?处置未免也太重了,明公子一个好人家?的?男子……主上不用为了我做到这样?的?地步。”


    “不只是为你。”


    “那?是……?”


    “他?就是藏在府中的?细作,先?前几次对我下手行刺,都是他?所为,他?已经承认了。”


    江寒衣望着她,愣了片刻:“我不这么?觉得。”


    “哦?为什么??”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一时也说不清,”他?的?眉心微微锁起来,“但是,我当影卫很多年了,我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和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像。”


    他?道:“主上会不会决定得太仓促了。”


    小?东西,胆子越来越大,都敢当面质疑她了。


    姜长宁笑了一笑,没理他?,只用手亲昵地绕着他?发丝:“我处理完了,你不用管这个。”


    他?咬了一下唇角:“主上你不能乱来。”


    说着,就要翻身起来,与她认真讲理。


    但是姜长宁不想给他?这个机会。论身手,她绝对及不上他?,她只是一下凑近前去,唇就悬在他?的?唇上方。


    他?一下就不敢乱动了,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都不敢眨,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庞。


    他?后背紧贴着床褥,像是想努力和她保持距离,但因为从方才起,她一直双手环抱着他?,所以此刻他?怎么?躲,也仍然是在她的?臂弯里。不但没有效果,反而更显暧昧。


    姜长宁在心里撇了撇嘴。躲什么?,也不是没有亲过。


    她垂眸盯着那?一抹柔软的?浅粉色泽,叹了口气,声音黏黏糊糊的?:“你有时间管别人,能不能也管一下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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