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赔礼


    季晴是由他父亲,还有?溪明一道,陪着过来的。


    大约是前去传话的下人?,并?不敢多言惹祸,他只知?姜长宁寻他,而不知?所为何?事,进门时,还笑吟吟的。人?还未至,声音先?传进来,活泼明快。


    “宁姐姐,你找我呀?昨夜你去哪儿啦,我不过换了一趟衣裳回来,便瞧不见?你了。你留下来多住几?日好不好,我刚才还同爹爹和明哥哥说……”


    瞧见?厅里的阵势,话音才戛然而止。


    季明礼一脸严肃,强压着怒气,坐在正位上盯着他。


    他犹自?没转过弯来,反倒好奇:“阿姐,你也?在呀,你这副模样瞧着我做什么?”


    “你还撒娇撒痴,”季明礼忍不住,霍然起身,“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一怔,被吓得肩头都缩起来,脸色白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嘴角一垂,就往晋阳侯正夫身后躲:“爹爹……”


    “不怕,不怕。”晋阳侯正夫顿时心?疼,一壁护着他,一壁柔声哄。


    又说季明礼:“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待你弟弟这样凶做什么。”


    季明礼又气,又无奈。


    “爹爹,便是您和爷爷总惯着他,他不晓得天高地?厚,总变着法儿地?使性子,心?里全不以为是错。要再这般下去,怕是迟早闯出大祸来。”


    “你不要说得那样吓人?,晴儿一个闺阁男子,往后即便嫁了人?,也?是在后院里做一家主君,自?有?妻主疼爱的,能闯下什么来。”


    “您还不信。”


    她也?不留情面,指着地?上那磕得头破血流的李管事,将事情一五一十讲来。


    晋阳侯正夫的脸上,便难免有?些挂不住了。


    “你这孩子,”他先?回头埋怨季晴,作势在他手上掐了一把,但瞧模样,也?没真用劲,“果真是我平日太娇纵你的缘故。哪里还有?个大家公子的样子,也?不嫌丢人?。若是名声传出去了,看谁还敢要你。”


    又转向姜长宁赔笑。


    “让齐王殿下见?笑了。晴儿在家中最小,他母亲又常年在外,因而格外娇惯些。他向来与殿下亲近,知?道您要来,提前许多天便跟撒了欢的雀儿似的,说也?说不听,不料果然犯下大错,冒犯了殿下。”


    他福了福身,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长辈的没有?管教好,在这儿替他向殿下请罪了。”


    姜长宁无声打?量着他。


    明面上是责子,实际却话里话外,都将大事化小,句句在说季晴本性不坏,不过是娇纵了些,又暗中倾心?于她的缘故,才一时糊涂,做出错事来。


    毕竟,世间哪一个女子,忍心?与喜欢自?己的男人?计较呢。


    又搬出长辈的身份,抢先?向她赔礼,在这个讲究孝道伦常的世界,无非是看准了,她顾及与晋阳侯府的交情,不便再行发作。


    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一时不说话,只慢条斯理饮茶,晋阳侯正夫的脸上就稍稍有?些挂不住了,笑得有?些勉强。


    “晴儿不懂事,实在该打?,可怜咱们家中,如今没个主事的。若是当家的在,该领着他登门向殿下赔罪才是。”


    说着,将身后的季晴向外推一推:“还不快自?己跟你宁姐姐赔礼。”


    这是讨饶的意思了。


    但是自?始至终,他们只唯恐她这个齐王殿下心?里有?怒气,对?真正受了欺侮的江寒衣,却不曾有?过一句抱歉,甚至没有?看过他一眼。


    姜长宁放下茶盏,笑了笑。


    “正夫言过了,小公子并?不曾冒犯本王,自?无须向本王致歉。”


    她在对?方松了一口气的神态里,扭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江寒衣。


    “昨日受了委屈的是他,你便自?己向他赔一个礼吧,至于他受或不受,本王也?做不得主。”


    “宁姐姐?”季晴一下惊呆在当场。


    待回过神来后,脸上顿时委屈至极,眼眶都有?些红了,以手指着江寒衣:“他,他只是一个下人?!”


    一旁的溪明久未开口,此刻却轻轻将他的手按了下来,摇一摇头,示意他不可如此。


    他便更绷不住,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明哥哥!”


    在他没有?留意到的地?方,姜长宁的眉头已经沉了。


    晋阳侯正夫亦面露尴尬,神色几?番纠结。


    侯府是何?等样的人?家。天底下,哪有?主子向下人?赔礼的道理。先?不说传扬出去,单说这满厅的侍人?婢女都瞧着呢,往后还成什么了。


    江寒衣见人为难,自?己也?不自?在。


    “要不然,就算了吧,”他小心端详着姜长宁的脸色,“属下没有?大碍,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姜长宁没有生气,也?没有?嫌他懦弱。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眼中甚至有?些带笑:“为何?总自?称属下?”


    “属下……我……”


    “本王何?时说过你是下人??”


    在众人?惊诧目光中,她神色从?容,将手臂架在桌沿上,闲闲支着下巴。


    “本王昨夜,既能与他同室而居,他是不是下人?,想必也?很?分明了。”


    她望着震惊的季晴,笑了笑:“你方才唤溪明是哥哥,那唤他便也?是一样的。过来向你江哥哥赔一声不是吧。”


    “我……他凭什么……”季晴顿时气结。


    也?不知?是更气自?己竟然要向江寒衣道歉,还是更气这被他瞧不起的下人?,竟然捷足先?登,得了姜长宁亲口维护。眼睛一下就红透了,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


    他自?幼被家中娇养,性子跋扈惯了,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憋了片刻,终究强忍不住,哇的一声,当众便大哭出来:“宁姐姐,没有?你这样欺负人?的。我哪里不好,我把他怎么了,你这样偏心?他!”


    一时间,场面难看得紧。


    溪明在旁都怔住了,望望姜长宁,又瞧瞧这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都不知?该如何?劝。


    晋阳侯正夫的脸色更不好看,心?疼自?家小儿子还来不及,只碍于姜长宁的身份,还得好声好气赔着小心?。


    “殿下,晴儿已经知?错了,只是他年纪小,性子又倔,还请殿下宽容几?分,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


    姜长宁笑得却温和。


    “正夫此言差矣,何?来教训这样严重。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做爹爹的,不必替他赔礼,我却也?不好……替寒衣做主。”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他的名字。


    她亲自?取的名字。


    “往后咱们两家,还要常来常往的。今日说开了,不留芥蒂,来日才好相见?,”她微笑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晋阳侯正夫无话可说了,知?道今日她是下定了决心?,谁打?圆场也?没有?用的。


    既羞,又恼,恨铁不成钢地?将自?己儿子一搡,只觉得掌家多年,还从?未这样颜面扫地?过。


    恨声道:“殿下说得极是,还不快些!”


    季晴终于意识到,连他的爹爹也?无计可施,今日铁定再无人?能护他了。一时哭声更大,跺脚赌气,哪里还有?侯府公子的风范。


    厅中众人?或不忍,或为难,或有?下人?冒着见?罪于主子的风险,偷偷摸摸地?观望。


    姜长宁不管。


    她只气定神闲地?替自?己又续上了茶,还记得递与江寒衣一杯,倒闹得江寒衣不知?所措,便是接了,也?不敢喝。只仿佛这个场面,是在给他上刑一般。


    好半天,季晴都哭累了,明白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只能老?大的不情愿,慢吞吞向前挪几?步,低头望着自?己脚尖,也?不知?是向谁说,声音含混带气。


    “对?不起。”


    其实姜长宁并?不满意,还想再发一发难。


    无奈江寒衣捱不住,抢着便道:“无妨的,我没有?放在心?上,季公子也?不必介怀。”


    于是那季晴便当是完成了任务,飞一样地?扭头就走,不愿多留一刻。大约是自?知?今日丢尽了脸面,头埋得低低的,只恐让人?瞧见?了。


    路过那跪着的李管事时,犹不解恨,重重一脚,踢在她身上。


    “你这狗奴婢,竟将我供出来,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说罢,再也?坚持不住,大哭着飞跑出去了。慌得伺候的下人?一个劲儿地?追,一时间手忙脚乱。


    “还成什么样子,”晋阳侯正夫既懊恼,且心?疼,也?自?觉没有?脸待下去,连礼数都不周全了,只潦草点点头,“殿下,我跟去瞧瞧。”


    便也?匆忙走了。


    只余季明礼,年纪不大,却要替全家收拾烂摊子,已然是羞愧得厉害,却还要打?起精神,有?心?当着姜长宁的面,将那李管事发落了,给个交代。


    向底下道:“这等恶仆,不能劝着主子向好,只知?仗势欺人?,断然不可再留了。打?五十棍,撵出府去,永不许再进来。”


    那李管事大呼冤枉,顷刻间便被婢女拖远了。


    季明礼这才回身端正作揖。


    “今日有?此事,实是我家风不严的缘故,让殿下见?笑了,臣女这厢替舍弟赔礼了。不知?江公子可有?哪里不适,是否要请郎中来瞧一瞧?”


    “不必了,”姜长宁道,“他最怕给旁人?添麻烦,本王都说不过他。”


    她站起身:“叨扰了两日,这便告辞了。”


    溪明身为外人?,今日一直不好插话,始终沉默少言,此刻方才走上前来,将江寒衣望了一眼,眉目中显然有?几?分意外,和复杂神色,但开口仍是端庄得体。


    “江公子昨夜受委屈了,原本伤也?没有?好透,今日怕是更难行走了。咱们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外,只是距此处还有?些路程。侍身心?想,不妨向季小姐借一副肩舆,不知?可好?”


    季明礼亦忙道:“有?,家中正有?,我立刻唤人?抬了来。”


    只有?江寒衣,仍是那副唯恐扰了旁人?的模样。


    “不用这样麻烦,我没事的,能自?己走。”


    “的确不必麻烦了。”姜长宁也?附和。


    然而下一瞬,却是将人?打?横抱起,如来时一般。轻轻松松,熟门熟路,仿佛按常理便本该如此。


    溪明在旁瞧着,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


    江寒衣留意到了,顿时极羞愧,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样,小声道:“主上。”


    抱着他的人?却只声音微沉:“走,回家。”


    第22章 冰碗


    她抱着江寒衣,一路出去。


    昨夜一场大雨,洗得道旁的一花一树鲜艳欲滴,空气中都浸透着草木香气。檐下两只春燕,叽喳飞过柳荫。


    到得侯府门外,两辆马车已经备好。


    昨日来时,尚且一切如常,今日归去,她怀中却已然多了一人。随侍的下人们闹不清状况,只一个个低头垂手,不敢多言。


    溪明?从身后跟上?来,温言软语:“江公子?身上?有伤,不妨与侍身同乘一车,可好?路上?也好多加照应。”


    他?笑笑,和气又体贴:“侍身照料人,殿下大约还信得过吧?”


    姜长宁却只随口?道:“不用?辛苦你了。”


    说罢,踩着越冬搬来的脚凳,一发力,便抱着人上?了马车,身子?一低,便消失在了门帘后面。


    自然也并没有看到,被留在车下的人双唇微微动了动,向来沉静的脸上?,终于现出落寞。


    但那样难以自抑的失落,只出现了一瞬,便又被掩藏回去。他?浅浅笑着,向越冬点了点头,道一声“劳你多看顾些”,便返身向后方的马车走去。


    背影仍是挺拔从容。


    马车缓缓地走起来,姜长宁倚靠在软垫上?,终于伸长胳膊,舒了一口?气。


    从昨夜至今,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实在也把她累得够呛,方才在人前?摆足了架势,皆是硬撑。直到此刻,在自家的马车里,才终于能够松泛下来。


    伸完了懒腰,一扭头,才发现身边的人似乎并不这样想。


    江寒衣正襟危坐,目视前?方,背脊笔直,双手摆在膝上?。再端正也没有了。不像是坐车回家,倒像是上?大殿面圣。


    “你干什么?”她哭笑不得,“不累的?”


    “属下习惯了。”


    “伤不疼吗?”


    “主上?放心,属下已经没事了。”


    答得四平八稳,流利又规矩。


    要不是颊边薄薄的一层红,还没来得及褪下去,姜长宁险些都要信了。她看着这人的模样,心里既好笑,又无端地有些软。


    不就是方才让她抱着一路出来吗,难道是她从前?抱得少了,还没能习惯?话又说回来,昨夜更?亲密的也不是没有……


    咳。她唐突清了清嗓子?。


    分明?是坐在摇摇晃晃,并不算舒适的马车里,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雕花大床,轻罗暖帐,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裹成小?小?一团的人,还有……


    散发着水汽的栀子?香。


    她摇了摇头,自己也不自觉地坐直了些,竟有些学身边人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往后改个口?吧。”


    “什么?”


    “别再属下属下的了,听着头疼。”


    “可属下是影卫……”这人挣扎了一下,很乖,很听话,只是重新开?口?时有些怯生生的,好像很不自信,“那……奴知道了。”


    “在想些什么!”


    姜长宁忍不住瞪他?,见他?畏缩神色,又气得闭了闭眼。罢了,合该是她认倒霉。


    “方才在侯府,本王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的,你不是下人。你若还改不过来口?,那便是本王当众扯谎了,也不知旁人在背后,会怎样议论本王。”


    她换上?了一副懒洋洋的笑容,挑眉向他?。


    “另外,忘记告诉你了,你在陛下面前?也是挂了名的。”


    江寒衣顿时更?茫然,不知所措:“主上?同陛下说什么了?”


    “我说,”她顿了顿,倾身凑近他?耳边,“你是我的心上?人。”


    “……!”


    这人像是被烫着了一般,一下向后躲去,正逢马车颠簸,大约是牵动了昨日的伤处,嘶的一声,轻轻吸了一口?气。


    被姜长宁板着脸拉回来:“躲什么,活该你疼。”


    话虽这样说,眉头却蹙了起来:“碰到哪儿了,我看看。”


    江寒衣顾不上?答她。


    他?只双眼圆睁,眸子?连同嘴唇都水润润的,轻轻地发着颤:“求主上?……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当不起。”


    姜长宁沉默了一小?会儿,撇了撇嘴。


    “权宜之计罢了。我当初要将你从薛府带出来,总要有个名头。哦,对了,那一日未央宫中,薛晏月与萧玉书都在,都听得真真儿的。所以……”


    她笑得有些发凉。


    “你先前?在府中养伤,也就罢了。往后既然想跟我出来见人,在人前?最?好还是装得像一些为好。要不然,露了馅,我难堪些倒是小?事。”


    “她们会抓住一切机会,置我于死地,记住了吗?”


    江寒衣为她语气里的寒意一惊,立刻郑重点头:“属下明?白。”


    又瞬间意识到不对,懊恼地闭了一下眼。


    “我知道了。我会时刻警醒的,绝不会拖累主上?。”


    一字一字,咬得用?力,像是唯恐她不信似的。


    姜长宁在心里无声笑了笑。


    也就他心思格外单纯,她说什么,便信什么,从不疑心。


    萧玉书及其党羽,想要她的命,岂止一天两天。她们从来便知道,她谋的是什么大计,怎能被她三言两语骗过。她那几句荒唐谎话,也只够恰巧对路,蒙蔽一个被丹药弄得心智昏沉的皇帝而已。


    她话里暗藏着的,“往后跟我出来见人”,他?竟一点也没听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能达到教?他?改口?的目的,便是好的。


    真是好骗得很,却也还挺可爱。


    “主上?,”身边有人小?声唤她,“主上?笑什么?”


    她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将嘴角向下压了一压,很不讲道理地,睨他?一眼。


    “还笑呢,本王与你算账还来不及。”


    “属下……我这次错在哪里?”


    “昨夜分明?是季晴欺负你,你为何不同本王说实话?”


    伤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待她问时,却只提那厨房的李管事,且轻描淡写,只道对方是不知他?来历,见他?失手犯错,才施以惩戒。句句大事化小?,简直是上?赶着替旁人求饶。


    而对真正的幕后主使?季晴,更?是一字未提。


    要不是今日那狗仗人势的东西,让她诈了一诈,害怕真丢性命,自己慌不择路地说了出来,此事便当真被瞒了过去。


    一想到她险些连算账都没算到主使?者头上?,姜长宁就气得头疼。


    “那奴婢若是不交待,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傻?”


    她不由?回想起季晴那副娇纵又跋扈的模样。


    这样一个人,竟也值得他?替他?遮掩吗?


    江寒衣垂着眼帘,声音轻轻的:“不要紧的,他?也没有将我怎么样。”


    “还没有呢?”


    “季公子?只是年纪小?了些,在家又受宠惯了,脾气有些急罢了,”他?抿了抿嘴角,“主上?不必为我去添这个麻烦,我不想让主上?为难。”


    “我……”


    姜长宁猛然深吸一口?气。


    她想问,你究竟将本王当什么了,男子?间争风吃醋,欺侮他?人,后宅之事罢了,你如何就认为,本王无法替你讨这个公道。


    这人却忽地抬头望她,目光清澈又认真。


    “侯府是有意与主上?联姻的,对吗?”


    姜长宁措手不及,一下哽住。


    好半天,才接话,声音有些发涩:“你怎么知道?”


    “我瞧得出来,季公子?对主上?有心,晋阳侯的正夫,也是乐见其成的。此事若能成,会使?晋阳侯很安心,对主上?想做的事会有帮助的。”


    他?说得不紧不慢,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主上?,我僭越多话了。不过,季公子?出身很好,也很俊秀。”


    姜长宁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他?被盯久了,像是有些不自在,低头躲避她视线,声音更?低:“季公子?待主上?,是真心的。”


    也不知是想说服她,还是谁。


    姜长宁看了他?许久,耳边唯闻车轮碌碌声,夹杂着二人的呼吸声,时轻时重,纷乱交杂。


    原来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平时瞧着,总有些笨,怎么不该他?聪明?的地方,脑子?倒这样灵。


    她眯了眯眼,想问,你是在说本王为了成就大业,争取晋阳侯的支持,需要卖身去联姻吗?亏你想得出来。


    但话到嘴边,却也没这样说,只是笑了一笑,眼尾轻轻扬起来。


    “一天天的,操这么多心呢。”


    她改了个坐姿,歪歪斜斜,很没正形,将手支在软枕上?,侧头看着他?,脸距他?的肩膀也不过一拳远。说话时,几乎就挨着他?的耳畔。


    “话说回来,本王也是到了娶正夫的年纪了,礼部都提过几回了。你当真觉得季晴好?”


    这人不说话了。好像片刻前?说得头头是道的,不是他?。


    她将口?气放得更?软,更?随意:“你是影卫,看人应当准吧。要是连你也这么说,本王可要认真考虑了。”


    他?眨了眨眼,咬着下唇,将唇都咬白了。


    “哎,要是季晴真的进了我们王府,你准备怎么办?”


    这两人今日,算是结下了大梁子?,要是再相逢,必然又是冤孽。


    江寒衣忽地从眼尾瞥了她一眼,又黑又密的睫毛底下,一片薄薄的红。


    “主上?娶谁做正夫,不是下人应该知道的事,也不必同我说的。若真的是季公子?,我,我……”


    他?飞快扭过头去,面向着车厢壁。


    “我出府也可以的。”


    哟,还动真格的?


    姜长宁在他?身后皱了皱鼻子?。


    分明?就没有那样不在意,偏装什么大度,一点也不像。


    她轻轻伸手戳他?:“真的?真想走?”


    这人不理她,摆出一副坚定面壁的模样,只肩膀颤了颤,很小?声吸了一下鼻子?。


    她忽然觉得心情还不错。


    分明?听见他?方才话里,又称自己是下人,把片刻前?答应她的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也难得没和他?计较,暂且放过他?一马。


    马车走得不快,车外是京城的早市,人潮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掀开?窗帘,正见路边一个小?摊,炉子?烧得红通通热腾腾,里面满满几排炊饼,贴得整齐,喷香喜人。


    便扬声向路边的摊主道:“大姐,劳驾要两个炊饼,帮我拿炉子?里新烤的。”


    “好嘞,”摊主也不认得她是谁,只热情招呼,“有红糖的,有葱花的,客官要哪一样?”


    她回头,问江寒衣:“你吃甜的咸的?”


    这人仍面着壁,像是有些哭笑不得,声音闷闷的:“主上?,您是齐王殿下。”


    “齐王怎么了?齐王也要吃早饭的吧。方才在晋阳侯府,光顾着替你教?训人了,也没问他?们讨一口?早点心,从昨晚饿到现在了。”


    她凑近过去,看他?仿佛是噘嘴了,发现她在瞧,又慌慌张张地更?转向角落里躲避。


    “快点,吃哪个?”


    “咸的。”


    “要两个葱花的,再要两碗热豆腐脑,”她笑眯眯的,“对对,交给前?面的侍女?就好,谢谢你啊。”


    烟火气里,又是一日好光景。


    ……


    这之后,倒是有好一阵过得平静。


    她仍旧当她的逍遥闲王,许久没有人再度对她下手,好像对方暂时决定放过了她,先前?接二连三的凶险,反倒像一场梦。


    京中亦一切如常,只是听闻,晋阳侯季听儒上?奏,道边关战事平定,想要率二十万大军撤回永关驻守,遭到太师萧玉书反对,圣上?一时间尚未有定夺。


    横竖也没有她插手的地方。


    江寒衣依旧住在南苑,上?回风波过后,伤势反复,少不得让府上?的老郎中板起脸来好一顿训,全让姜长宁赔着笑,替他?揽了。


    好在老郎中医术高明?,经她的手调养,又嘱他?再不可胡来,月余之后,一身伤倒也养好了七七八八。除去伤腿依然需要多加小?心,雨天时有隐痛,旁的已无大碍。


    也算令姜长宁松了一口?气。


    自侯府一事后,她去寻他?的次数,便越发的多起来。


    这一日,又坐在他?的房中,美?其名曰饮茶,其实是贪凉快,还未入夏的时节,已经迫不及待,命人将去岁冬天贮藏在窖里的冰起出来,交给厨房,做成冰碗来尝新。


    只是,这冰碗却与寻常见到的又不同。


    冰被拿矬子?磨得格外细洁,又松又软,仿佛冬日无人踏过的新雪,其上?浇以牛乳、蜜糖,春天里新熬出来的桃子?果酱,再缀以各色时新瓜果。


    最?独特的,还数木薯圆子?。拿红糖煮得软软糯糯,送入口?中,冰化尽了,圆子?且要甜丝丝地嚼上?好久。


    “这个吃法倒新鲜,”一旁伺候的侍人有心凑趣,“到底是殿下别出心裁,以前?竟从不曾见过。”


    “是吗,从前?没有?”姜长宁随口?问身边人。


    她不过一时贪嘴,想着穿越前?的那一口?罢了。左右不是什么复杂东西,她只管提一句,形容出一个样子?,底下的人自然会紧赶慢赶地做出来,讨她的欢心。


    她还真不知道,这个世界先前?有没有这样的吃食。


    不料,江寒衣摇摇头:“我也不大清楚。”


    神色间很有些不好意思?。


    她愣了愣,想起来了。他?是一个影卫。在这个时代,冰饮不说多罕有,但仍然是一件消遣的吃食,身份低微如影卫,是不会有机会尝的。


    是以,被拨来伺候他?的侍人,曾经跟着主子?见识过,而他?却没有。


    她挑挑眉,露出一个笑:“你若是见过,才怪了呢。这个叫绵绵冰,是我……前?几日睡不着,偶然想出来的吃法,今日也是头一回做,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说着,将勺子?塞进他?手里:“来尝尝。”


    王府的条件再好,终究不如她从前?的世界。这绵绵冰从厨房一路送过来,已经半化了。她却并不急着吃自己的那一份。


    而是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品尝得很慢,很仔细,睫毛轻眨了眨,眼中流露出好奇的光彩。


    “好吃吗?”


    “嗯!”他?用?力点了点头,眸中清亮。


    随后,才像是觉得自己表达得过于直白,有失规矩似的,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瞧着模样,是真的喜欢。


    姜长宁就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干什么,喜欢还不能说了吗?我会的多着呢,有机会再给你做别的。”


    “不用?的,主上?。”


    “怎么了?”


    “不能这样给您添麻烦。”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我……”


    “快些,说一遍。”


    “主上?别闹我了,”这人闭了闭眼,口?气软软的,带着些讨饶的意味,“我错了,还不成吗。”


    姜长宁无声笑了笑。


    看来这些日子?,是让她教?得有些成绩,好歹不再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窘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知道脸红。


    如今倒还能开?几句玩笑了,不算她心思?白费。


    但嘴上?却并不表扬人家,反倒将头昂得高高的:“不成,本王怕你忘了,快说。”


    “说什么。”


    “你是本王的什么人。”


    江寒衣的眼神飘忽了几番,深吸一口?气,嘴唇动了动,却仍是开?不了口?,在她气定神闲的注视下,脸上?终究是红了。


    “主上?说话不算话。”


    “我怎么了?”


    “您只说,出去见人时要装,但没说在府中也要装。”


    姜长宁掩不住脸上?的笑,看着他?稍显愤愤,又不敢谴责她的委屈模样。


    “你从前?在影卫所,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只有日复一日,严格训练,到见真章的时候,方才能不露怯。如今也是一样的,你若在王府中都当不惯我的心上?人,到了外面,又岂能不露破绽。”


    她轻扬眉梢:“记得吗,五日后圣上?要去行?宫春狩,皇亲朝臣都要随行?。假如你演不好……我就是欺君之罪。”


    面前?的人目光一闪,神色不自觉地便有些紧张。


    她看在眼里,轻叹了一口?气:“或者也无妨,你此次不要随我同去,也就罢了。也没有人规定,本王必须将自己的男人带在身边。”


    “不,我要去。”江寒衣抢着出声。


    他?脸上?写着急切,又认真:“主上?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我一定能装得像的。”


    眼睛如春水一般干净,直直地盯着她。


    姜长宁心里忽地有些软,还有些微妙的罪恶感。


    像个小?尾巴似的,但凡她离开?王府,便想紧紧地跟在她身边。


    就好像上?一回,连腿伤都没有好,便敢强行?违逆她的命令,混进下人的队伍里,追着她去晋阳侯府。就好像……


    如果他?不在的话,那一夜,她已经死了。


    忽然觉得这样哄骗他?,当真非人所为。


    但这种愧疚感,只存在于心里,她面上?仍是笑了一笑,透着些高深莫测:“也行?,不过,这几日当真要加紧训练了。”


    江寒衣近来被她逗得多,面对她这副模样,已经本能地有些提防,身子?稍稍向后躲去。


    “主上?的意思?是……?”


    “喂我一口?,”她望着他?碗里的木薯小?圆子?,“想吃那个。”


    “……”


    这人脸上?一下通红。当啷一声,像被烫着了似的,连手里的勺子?都扔回了碗中。通身就写着四个字:绝无可能。


    姜长宁却不罢休,倾身过去,笑望着他?:“脸皮这样薄?江护卫,今日的训练不合格呀。”


    目中带着笑意的光芒,比冰碗里浇的琥珀色蜜糖还要晶亮。


    眼看着这人喉头动了动,目光四处躲闪,刚要再逗他?,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匆促。


    抬眼看去,只见一袭青衫,飞快地从庭前?石阶上?下去,顷刻间就过了院中的花枝。越冬正站在门边,无所适从,与她视线相接,很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主上?。”江寒衣极轻声道。


    她满不在乎地起身,走过去:“怎么了?”


    “明?公子?方才来,想同殿下商量去行?宫时,要带的人手和东西,不想……”越冬低了低头,“是奴婢疏忽了,没能拦住。”


    “无妨,”姜长宁神色淡淡,“那你来是寻本王何事?”


    “回殿下的话,方才有人送来一张帖子?,请殿下亲启。”


    越冬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交到她手上?。姜长宁稍稍一怔,接过来拆开?。


    洒金的小?笺,极精巧讲究,错落点缀着淡淡嫣红,似乎是造纸的时候,便取了海棠花瓣一起压进去,从里到外都飘散着一股胭脂香。


    她将上?面字迹细读一遍,稍显意外地挑了挑眉,却回身向江寒衣,扬了扬手中信纸。


    “今夜,要不要陪我去一个地方?”


    第23章 欢心


    姜长宁到得早。


    酉时刚至,天色还未暗下来,春风楼前来往的客人亦不算多?,远未到热闹的时候。只有楼中经?年不散的脂粉香,业已穿过马车的门?帘,飘到鼻端。


    车停稳了,她却并不急着下去,只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怕吗?”


    “不怕。”


    “骗谁呀。”


    江寒衣坐得笔挺,目视前方,乍看神色一板一眼地严肃,细看之下,垂放在膝头的双手却紧紧握着拳,将衣袍的下摆攥出许多?褶皱,仿佛还有些水迹。


    她多?看了两眼,忽地探身过去握他的手。


    “主上?”他一时出神,没能躲开?。


    果然,手心湿湿的,渗着薄汗。真的紧张到这个份上?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将手抽回去,姜长宁没答应,反而不动声色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曾经?在薛府遭到刑讯,为自毁指纹烧伤了双手,经?过郎中细心调养,已经?是好了许多?了,但指尖还留着淡淡的疤,硌在她的掌心里?,分外?明显些。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心里?忽地有些酸。


    脸上却只笑笑:“怎么,从前还说要?陪本王来逛花楼来着,真到了门?前,却怕成这样??原来是夸海口。”


    那是当初,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头一回到春风楼见烟罗,请他进宫相助,在圣上面前瞒天过海。回府后,却被江寒衣瞧了出来,问她,主上昨夜去花楼了吗?


    她笑问,你难道?还想管本王吗?他却神色认真道?,自然。


    当时她还心想,没看出来,这小东西胆子倒大。


    后来才听明白,原来他只是担心春风楼人多?眼杂,会有危险,想要?她带影卫同?去防身。一面懊恼自己伤势未愈,无法护卫她,一面又怕她不肯听,恳切地急于向她保证,无论她选谁同?去,影卫都只会安静地做一个影子,绝不会打扰她……寻欢作?乐。


    最后这四?个字,她依稀记得,他是没能说出口。只支支吾吾,将自己憋得满面通红。


    那时她与他尚不熟悉,只觉得好笑,这小影卫竟如此有意?思。


    如今回想起来,心头却止不住地有些暖。


    “本王还当你说话算话,一直等着你陪我来,”她弯了弯眼尾,“在你养伤的日?子里?,我可一次也没来过。”


    江寒衣怔了怔,颊边浮起几分薄红,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便道?:“罢了,你要?是真的害怕,就留在马车里?等我,我也不会去得太久。”


    下一刻,这人便倏然起身。手也不往回抽了,反倒向前送了送,交进她掌心里?,任由她握着,目光真挚。


    “我不怕,主上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姜长宁多?望了他两眼。


    明明就在说谎。好人家的男子来花楼,哪里?有不怕的,方才还紧张得满手是汗呢。若是寻常夫道?人家,想不开?些的,大约宁可吊死在这道?门?前。


    他是影卫没错,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少?年。


    也是难为他。


    这样?想着,话音就越发放得柔和,轻轻牵起他,掌心温暖,覆在他手背上:“放心,有我在。”


    齐王府的车驾,在春风楼是无人不识的。


    先前门?帘垂着,旁人只不敢贸然上前搅扰。一见她下车,早已在门?前候了多?时的小倌们,便一拥而上,笑语晏晏。


    这个道?:“有日?子没瞧见齐王殿下了,也不知殿下想我们了没有。”


    那个嗔:“指不定?是在旁的哪家花楼里?,瞧上新人了,我们这几张见惯了的脸,早就不稀罕了。”


    你一句我一句间,姜长宁只觉掌心那人的手,越发的僵硬,还有些凉。


    刚想出言叫停,却听一把慵懒声音,遥遥传过来:“做什么,这样?没眼力。没瞧见齐王殿下今日?是带了人过来的么,人家年纪还轻,没的让你们吓着了。”


    一抬头,是烟罗。


    不同?于上一回,让人将她迎进楼内,自己迟迟才露面,今天他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门?边,一头雪发,在傍晚的流霞下很是惹眼。


    显然是存了心在等她。


    “人家是清清白白的男儿家,与我们这些人自是不同?的,你们可别?来这一套,”他望着姜长宁,似笑非笑,“万一吓坏了,殿下可要?心疼。”


    那些小倌们便福身行个礼,掩唇相互望望,嬉笑着走开?了。


    只余他站在阶上,淡淡一挑眉:“殿下不进来吗?”


    ……


    二人随着他进去坐定。


    仍是上次的房间,清雅且舒适,与花楼靡艳的气息显得格格不入。姜长宁有些疑心,此处便是她每每来时,休息谈话的所在,平时并不作他用。


    越冬仍旧苦着脸,被一众小倌声声温柔唤着姐姐,拉了去戏弄。


    面前烟罗素手斟了新茶,推到他们面前,抬眸将江寒衣轻轻瞥了一眼,唇边带笑:“殿下未免也太见外?了。来我的地方,竟还带了一位佳人在侧,倒显得我春风楼招待不周了。要传出去,我这主事的岂不颜面扫地。”


    姜长宁想要?开?口,他却竖起一根春葱般的食指,摇了一摇,硬生生阻住了她,只望着她身边的人。


    “小公?子,头一回来这等地方,想是待不惯吧?”


    “没有,”江寒衣牵了牵唇角,“这里?……很好。”


    “说实话我也不会吃了你,”对面打量他一眼,挑眉笑笑,“脸色都白成这样?了,还硬撑呢,叫人瞧着怪可怜见儿的。我要?是女子,我便不忍心。”


    他抱着臂叹了一口气,目光在江寒衣脸上逡巡几番。


    “我岁数长你许多?,这些年在花楼中,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多?了。这女子呀,总是待你有心时,花好稻好,待得哪一日?觉出你无趣了,于她无用了,便抽身而去,凉薄如此,比梁下做窝的雀儿还不如。”


    他忽地倾身过来,在江寒衣肩上轻轻一戳,呵气如兰。


    “欸,她究竟怎么哄的你,值得你对她死心塌地的?这样?漂亮的小公?子,若哪一日?被她骗了,可别?怪我没说在前头。”


    说着,还要?睨姜长宁:“齐王殿下可是我们春风楼的头一号恩客,不知多?少?人,都指着她过活呢。”


    江寒衣让他说得,脸上白了又白,垂着眼,目光无措闪烁。


    姜长宁已经?预备要?替他解围了。


    却忽而听他轻声道?:“主上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就能肯定??”


    “无论世间的女子如何,我家主上,与她们都不一样?。”


    姜长宁眸中动了一动。


    “别?理他。”她轻轻拉过江寒衣的手,从桌上果盘里?拣了只春柑,慢条斯理地剥了,递进他手里?。


    随后才无奈望一眼对面:“你就别?吓唬他了。”


    方才还说不让手底下的小倌招惹他,结果就数他这一张嘴最不消停。


    江寒衣接过剥好的,水润润的柑子,既不好意?思吃,也没从方才几句话中醒过神来,只捧在手里?,不知所措。


    烟罗瞧着他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玩笑几句而已,看把殿下心疼得。罢了罢了,若是再逗下去,怕是当真要?同?我发急。”


    他道?:“也不能十分怪我吧。上回在陛下跟前,我可是冒了掉脑袋的风险,扯谎说,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都在我的账簿上挂了名了,还不许我瞧一眼吗,当真小气得很。”


    他笑望着江寒衣,装模作?样?叹气。


    “谁曾想,是这样?老实的孩子。往后可不许再说,是我教养出来的了,没的败了我春风楼的名声,我可经?不起旁人笑的。”


    江寒衣听不明白,悄悄觑一眼姜长宁,很小声:“主上,什么挂名?”


    姜长宁略显心虚地咳了一声:“往后有空再说吧。”


    说罢,轻轻瞪了对面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哪有好人家的男子,在花楼记名的,便是假名也不行。当初不过权宜之计罢了,怎么就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烟罗瞧着他们的模样?,便更忍俊不禁。


    “你家这小影卫,倒还挺有意?思的,”他自己拈了一枚蜜饯,懒懒倚在椅背上吃,“殿下来我楼中,还特意?带着影卫在侧,看来是怕我这里?有人要?取你性?命了。”


    姜长宁知道?他是玩笑,却觉出身边的人,浑身蓦地一下绷紧了,透出警惕气息来。只能扭头向他眨了眨眼,示意?无事。


    “你少?说笑两句吧,”她道?,“有些人可不经?吓唬。”


    对面却笑得有些戏谑。


    “这可不是我胡说。我怎么听闻,那一夜,晋阳侯府疑心的是我春风楼啊。”


    于是姜长宁的神色,也终于变得端正了些。


    此话倒是不假。


    那一日?,晋阳侯府操办喜事,依着京城中的风气,也是为了彰显她作?为朋友的心意?,便由她出面,请了春风楼的一众小倌,前往助兴。


    正逢天雨,一行男子深夜赶路,也多?有不便,侯府待人周到,便请他们悉数留下,在北院借宿一夜。


    当夜,姜长宁遇刺,人尽皆知。


    季明礼不敢怠慢,亲自领着家丁搜查了一整夜,最终只查到,刺客应当是由北院向外?逃去,此外?便再没有寻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此事姜长宁亦一早知道?。


    京中各宅府邸,布局大同?小异,北门?皆是下人通行往来之地,戒备既松,人员亦杂,刺客若由此处逃出,当属合情合理。


    但是,考虑到当时夜深,各门?皆已落锁,若要?在惊起众人之前逃脱,恐怕当有内应。


    那余下的问题便是,内应是谁。


    当日?北院之中,只有三类人。


    一是晋阳侯府的下人,常年居住在此。只是,他们皆是府中用久了的熟面孔,若说提前数年,便筹谋布局,单等着不知哪一日?,姜长宁做客府中,未免代价太大,而胜算又太小。


    二是齐王府的下人,因为她这位殿下临时留宿,而被一并安顿下来。但若要?指认她自己的仆役,设计谋害于她,季明礼万万没有这样?的胆量。


    于是剩下的,便只有春风楼的小倌了。


    不知根底的外?人,三教九流之辈,重利而轻义,听起来,仿佛再合适不过。


    侯府的管家甚至曾当着她的面猜测道?,那刺客究竟有没有跑出去,尚且有两说。或是就在这群小倌之中,也未可知。


    但是,姜长宁并不相信。


    “你和你手底下的人,皆是本王请去的。若是刺客出在其?中,岂不是在打本王的脸吗。本王也没有这样?识人不清吧。”


    烟罗斜斜挑着眼角望她:“殿下就这样?轻信我?”


    “并非轻信,横竖本王在自己的府中,被人下手的次数难道?少?过吗?”她自嘲地笑笑,“何须疑心你。”


    对面一时间不说话。


    倒是身旁的江寒衣,突然接话:“的确不会是春风楼的人。”


    烟罗看他:“你怎么确定??”


    “那夜射入房中的,共三支箭,我都看过。箭头铸造的工艺精巧,恐怕不是寻常匠人所作?,而是官造。”


    “你的眼力这样?好?”


    “这些从入影卫所开?始便要?学,我不会看错。此外?,寻常人未经?常年训练,要?拉弓射箭已是极为困难,想要?在深夜里?隔窗射中,便更是难如登天。还不如随手可得的一刀一棍,用起来更容易些。何况,春风楼皆是男子,怕是连张弓的力气也没有。”


    他转头望着姜长宁,目光清亮:“当真与主事无关。”


    姜长宁还没来得及接话,对面的烟罗却扑哧一声,轻轻笑出来:“你这小影卫,倒果真讲义气,有意?思得很。”


    姜长宁亦弯了弯眉眼:“他性?情单纯,待人有一是一,从不作?假。”


    “殿下看人的眼光,仿佛是还不错。我如今算是有些明白,你当初为什么非得救他了,不惜求我相帮,去犯欺君大罪。”


    反倒是江寒衣,让他们夸得云里?雾里?,且还有些不自信,仿佛觉得自己多?话了一般。


    就听他小声道?:“主上,属下是不是僭越了。”


    她含笑摇了摇头。


    正待多?说几句,却见烟罗忽地起身,不紧不慢踱至墙边,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物事。


    “也罢,既然殿下如此信我,我也不好做个薄情寡义的人,往后让人戳脊梁骨。我这里?有一件东西送你,你拿好了。”


    说着,回身轻飘飘一掷。


    姜长宁不曾料到还有这一节,只觉得一件东西柔软如云,迎面过来。还未来得及去接,身旁的江寒衣已经?本能地出手,稳稳攥住,递到她手中:“主上。”


    她接过来,却与他同?时怔了一怔。


    竟是一条男子的手帕。


    珍珠白的底子,上等的丝绸,绣的是兰花,乍一看很是素净,但无论是用料还是绣工,都实属上乘,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能在这样?小的事物上,花费这般心思,可见其?主人身份亦不凡。


    “这是……?”她迟疑道?。


    烟罗淡淡笑了一笑:“侯府那一夜,我手底下的小倌,在北院拾到的。”


    说着,还有心玩笑:“这样?好的东西,大约殿下身边是见惯了的,我们这等地方,平日?里?可见不着。那孩子交给我的时候,可是心疼得厉害,眼睛都快长在上头了。也不知殿下预备怎么谢我?”


    姜长宁没有接话,只低头望着手中帕子,眉头不自觉地锁起来。


    这倒是当真出乎她的意?料。


    原来对方今日?送了拜帖到她府上,邀她相见,竟是为了这个。


    这样?的做工,非王公?贵族之家,大约不能有。那一夜晋阳侯府中,符合身份的男子,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晋阳侯家的正夫与老太爷,必无可能。季晴是个娇纵的半大孩子,虽性?子不好,却一心痴缠着她,要?说设计刺杀她,恐怕既无此心,头脑也不够。那余下的便只有……


    “你在提醒本王,留意?溪明?”


    “我可没有这样?说,”对面轻轻一笑,“那是殿下的枕边人,过了宗室玉牒的侧夫,我一介草民,烟花男子,有几个胆子去揣测诽谤?殿下可不要?说这等害我被杀头的话。”


    姜长宁没有与他玩笑,脸色不自觉地有些冷。


    那一夜,她遇刺后,溪明的确没有现身。


    她还多?问了一句,越冬道?,他的客房安排在后院,方便陪正夫与老太爷说体己话,彼时怕是已经?歇下了,若要?起身披衣,整理了形容再赶过来,怕是要?多?花一些工夫。


    她便让越冬传话,叫他不必奔波了。


    横竖她那一夜,与江寒衣在一起,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忙还来不及,也不必他非得在跟前。


    当时不觉得如何,今日?这样?一想,倒是……


    “按理说,他一个好人家出身的公?子,家中亦是有头有脸的,不必如此想不开?,”烟罗拨弄了一下手上戒指,“不过,他的母亲官职不高,或是萧太师当真许了什么好前程,能使他铤而走险,也未可知。”


    他笑得带着几分戏谑:“万一比跟着你,做一个侧室有奔头,也是可能的,对吧?”


    姜长宁哭笑不得,只觉这人句句半真半假,不论何时都是一副玩笑模样?,很没有正形。


    她只道?:“你的消息倒很灵通。”


    “我开?的是花楼,每日?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都要?打眼前过,只要?我想听,哪有什么打听不到的。”


    他替自己又斟了一杯茶,但没有替她添。


    “听闻过几日?,陛下就要?去春狩了?”


    “不错。”


    “那殿下先出去吧。”


    “什么?”她甚至一时没回过神来。


    就见那人笑得有些莫测,摆出了一副赶人的模样?,却将江寒衣往身侧一拉。


    “殿下先随小倌们,去旁的地方坐坐吧。我与这位小公?子投缘,有几句男儿家的小话,想同?他说,你总不会也要?听吧?”


    姜长宁一头雾水。


    但左右她知道?,这人既是个厉害角色,且无害她之心,将江寒衣留下与他独处,并不危险,无谓刨根问底。于是只得依言,被小倌请往别?处雅间。


    唯余江寒衣,被独自留下,一时之间不知所为何事。


    房中点的熏香气味很甜,并有红烛摇曳,方才说正事时,倒不觉得如何,此刻乍然一静下来,在烛火轻微的哔剥声里?,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不自在,脸上微微生热。


    烟罗在他身前踱步,似乎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


    他任人看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轻声道?:“主事,不知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她福气不浅。”


    “什么?”


    他全然没听明白这一句话音,只怔怔望着对方。


    只见烟罗微微笑了一笑,与片刻前那股永远懒洋洋,永远漫不经?心,且透着媚意?的模样?不同?,总觉得这一会儿的气息,陡然间变得很不一样?。


    但又让人说不上来。


    就听他问:“你可想好了,要?跟着她?”


    江寒衣并不知道?如何有这一问,本能地答:“我的职责便是护卫主上,自然是要?随侍在主上身边。”


    面前的人以袖半掩了面,笑得眼尾都泛起淡淡的涟漪:“再没见过更老实的孩子了。”


    “我……”


    “我是问,你想不想做她的男人。”


    江寒衣从未听过如此露骨的问话,猛然一怔,脸上不由自主地通红,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烧热。回想起片刻前,自己不假思索答的“自然”,心口忽地跳得极快。


    说不清是出于懊恼,或是别?的什么,忍不住闭眼咬了咬唇角。


    “主事,我,我没有……”他立刻便想改口。


    然而忽然想起,姜长宁对他说的,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都要?学会装作?她的心上人,要?不然,走漏了马脚,便会替她惹祸上身。


    一时之间,竟拿不准在这位神神秘秘的花楼主事面前,究竟该一装到底,还是该说实话,便僵立在了原地,只从脸上一直红到耳根,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也解不去面上灼热。


    烟罗看着他这副模样?,似乎便更觉好笑,自己摇头连连,乐不可支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他窘迫得几乎快待不住了,才忽然倾身靠近他,身上胭脂香气,无声扑面而来。眼里?的笑意?,和满头的雪发,在红烛映照下,几乎晃了他的眼。


    “这般老实,可真让人担心得紧。小心看上的女子,让人抢跑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讨她欢心?”


    第24章 花酒


    花楼里的灯火点得暗,映着一道道长廊,曲曲折折,令人辨不清方向。目之所及,皆是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真叫做一个逃不出的温柔乡。


    江寒衣独自走在廊上,只觉得不但?脸上烫,连身上也止不住地热起来,胸腔里像是蕴着一团火,一呼一吸之间,灼得连心跳都纷乱。


    他方才,是怎么同烟罗说的来着?


    他仿佛是手?足无措,木讷到了极点,竟然答:“我,我没有想讨好主上。”


    “哦?”


    “我只想跟随在主上身边,忠心于她?,护她?周全,就……可以了。”


    越往后说,声音越低,像是连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


    那貌美动人的主事,一言不发,将他打量了片刻,才扑哧一下轻轻笑出声来,仿佛听见了什么顶有意思的笑话。


    笑罢了,忽而轻叹了一口气:“心思藏得太?深,将来可是要后悔的。”


    他有些想辩,想说他对姜长宁,并?不敢有别的心思。他生来就是一个下人,自幼时?进了影卫所的那一天起,便只该守好一个影卫的本分?。


    但?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就好像……


    一旦说出了口,便尘埃落定,再?不能更改了一样。


    对面的人望着他神色,也不知有没有猜透他心里所想,只道:“到那一日,可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于是他的话,彻底地咽回了肚子里,只低头?沉默着。


    就听烟罗道:“这世上,凡是有权有势的女子,身边从来不缺男人。她?贵为亲王,想要什么模样的没有。她?既有心待你不同,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只是,韶光易逝,世事无常。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知道,男儿家最好的光阴,不过是那几年?,可从不等人的。”


    幽幽烛火下,江寒衣自诩眼力极好,却?也瞧不出这满头?雪发的美人,究竟是什么岁数。只觉一根修长手?指,微凉,在他的咽喉上轻轻一点,又一路向下,游走到他的胸膛。


    伴随着笑音:“这男人呐,有时?候主动些,才更招人喜欢。”


    他喉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几乎慌乱:“我,我不会……”


    却?不料烟罗笑得越发妩媚,眨了眨眼,目中狡黠。


    “正是不会,才更好。”


    ……


    江寒衣只觉头?晕得越发厉害。廊上一盏盏的花灯,都重了影,像是夏日里的萤火一样,在眼前回旋飘荡。


    对方还与?他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或许,就连他记得的部分?,也未必记真切了。


    一时?走神,过拐角时?,不小心擦碰了一个人。


    并?没有结结实实地撞上,不过是肩膀轻轻碰了一下,但?他仍然很有规矩,忍着目眩,欠身道:“对不起,是我没留意。”


    对面是个女子,见状笑笑:“无妨,小事而已。”


    他刚松一口气,下一刻,手?却?蓦然被人捉了过去?。那人将他的手?握在掌中,笑容里带着几分?醉意。


    “你生得很漂亮。”


    “我……”


    “新来的吗?倒是头?一回见你。今日有客了没有?若是已经有了,也不打紧,我同你们主事相熟,我去?与?他说,叫你来我房里。”


    “你误会了。”江寒衣立刻道。


    但?是身在春风楼里,他不愿给姜长宁或是烟罗惹来麻烦,更知道,与?醉鬼并?无道理可讲。只飞快解释:“我并?不是楼中的人,请放开我。”


    说罢,抽身便要走。


    谁知对方握着他的手?,非但?不松,反而用了大?力,一面牢牢拉住他不让走,另一面张开双臂一带,竟大?有要将他拉入怀中的势头?。


    “小郎君,有什么急事,这便要走,也不配姐姐喝几杯酒?不是楼中的人,也不要紧,”她?咧嘴笑着,“只要愿意同姐姐走,保证亏待不了你。”


    江寒衣只觉身上忽地发冷。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下跳得厉害。


    对方攥住他的手?,不停摩挲。


    和被姜长宁牵起的时?候,好不一样。


    姜长宁的手?,是暖的,力道不轻不重,只刚刚好将他的手?拢在掌心。即便他感觉到了,她?在轻轻抚摸他指尖的伤疤,心里羞愧至极,想要躲藏,却?也并?没有真的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或许是因为知道,她?不嫌他。又或许是……不舍得。


    但?眼前的陌生女人不同。


    她?脸上挂着油腻腻的笑容,将他的手?摸了又摸,忽地愣了一下,将他的手?拉到眼前细看。一看之下,面露错愕与?嫌弃:“这是什么呀?”


    江寒衣眉目一凛。


    下一刹,女人被反握住手?腕,用力一拧,整条胳膊被硬生生反扭到身后,疼得她?哎呀乱叫:“疼疼!我的手?断了。”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身在此处,不宜惹事,便飞快松了手?,身子一轻,已经跃到了拐角。


    就听那女人一边甩手?呼痛,一边破口大?骂:“小蹄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等着,看被我逮着了怎么收拾你!”


    他无心纠缠,仗着身上功夫好,转眼间便将她甩在了后面。


    花楼里九曲十八弯,他跌跌撞撞,迷失了方向,好在路遇一个小倌,倒是认出了他。


    “咦,这不是同齐王殿下一道来的公子吗?”对方端详着他绯红脸色,抿嘴笑笑,“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了?”


    他倒全然记不得对方,只抬手?按了按额角:“劳驾,你知道我家主上在哪里吗?”


    “晓得,晓得。你自己乱转,怕也不认得路,走,我带你过去?。”


    他谢了对方好心,跟着这小倌,七弯八绕,最后停在一处雅间门外?。


    对方并?不叫门,只将他向前推推,自己倒往后躲,望着他的目光里并?无恶意,只一味地笑,似是打趣,又似有些他读不明白的期待。


    “公?子快些进去?吧。”


    江寒衣不解何意,只抬手?在门上轻叩了三下,推门而入。然而下一瞬,却?被雅间中的情形钉在了原地,一步也不能再?向前。


    只声音干涩:“主上?”


    ……


    姜长宁被人领进雅间时?,心情尚很悠闲。


    尽管不知道,江寒衣何故被烟罗唐突留下,但?总归并?不担心他会有危险,因而只散漫向旁边一坐。那引路的小倌娴熟上前,替她?倒上新茶。


    “有劳了。”她?淡淡点一点头?。


    小倌近前两步,温声软语:“殿下与?我们哥哥说了这样久的话,大?约也该乏了。奴家替您按一按,松泛一下筋骨,好不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款款绕至她?身后,洁白修长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


    如云的发尾垂落,与?她?头?上簪钗稍稍勾了一勾,身上胭脂甜香,无声将她?包围。


    姜长宁不由怔了一怔。


    据她?所知,她?这副原身潇洒风流,不过是个幌子,实际是她?在花楼酒肆与?人交游,结识对自己所行之事有助益的人,相对更不容易令人起疑心。


    她?与?烟罗相熟,每每来春风楼,都是他相迎,外?人不明就里,常道她?不喜欢嫩柳似的小郎君,独爱主事这般有韵致的。其实二人之间,并?无其他,只是烟罗会隔三差五,递给她?一些有用的消息,便如今日一般。


    楼中的小倌们,即便不知内情,却?都清楚她?的做派,向来至多是嘴上玩笑几句,从不当真招惹她?。


    怎么今日却?……


    莫非是她?猜测得错了?


    她?也不多言语,只道:“无妨,本王这里不需要人,你下去?吧。”


    任凭是谁,也该懂得眼色了。


    岂料这小倌,却?丝毫不为所动,一双手?在她?肩头?轻轻滑动,身子从背后无声贴近她?,端的是温香软玉,令人不得不遐想纷纷。


    姜长宁不惯这等事,皱了一下眉头?,便要起身。


    怎知对方将身子一旋,就到了跟前,竟是倾身过来,双手?扶着椅背,将她?的去?路给阻了个严严实实。


    衣襟半散,颈下一片白玉般的肌肤,极晃人眼。


    姜长宁顿觉头?痛。


    她?对此事并?无兴致,但?眼前不过是一个男子,在此间世界,男子温柔解语,弱不禁风,这青楼的小倌更是如此。她?也不好十分?硬推。


    只得端正了脸色:“本王并?无此意,你不必花工夫。”


    顿了顿,又道:“赏银并?不会缺你的,你大?可以放心。”


    对方望她?两眼,忽地笑了,作势颔了颔首:“殿**恤,奴家感激不尽。只是……”


    他幽幽叹一口气:“我们哥哥方才着意吩咐的,奴家也不敢不从命。还望殿下莫恼,莫要怪罪才好。”


    什么意思?姜长宁眉头?一挑。


    未及细思量,却?见他身子一软,竟是俯身坐在了她?的腿上。男子的身躯温暖,透着淡香,腰肢轻盈,不足一握。


    她?从未经过这等场面,不由僵硬:“你想做什么?”


    对方却?只扭头?瞧了瞧桌上的茶杯,径自感叹:“可惜不曾备酒,只能以茶相替,倒也勉强还抵得过吧。”


    她?全然不知何意。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轻轻脚步声,她?依稀听见有人道:“公?子快些进去?吧。”


    脸色不自觉的,便沉了一沉,低声道:“给本王起来。”


    这小倌却?胆大?包天,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仰头?饮了一小口茶,含在口中,忽地倾身过来,双臂轻轻环住她?后颈。


    水润润的双唇,蓦然靠近。


    她?目中一冷,也不再?留情面,抬手?便要推开。


    却?在同时?,听见房门被推开了。


    有一个很轻的,像是难以置信的声音,艰难地喊她?:“主上?”


    ……


    她?倏然回头?。


    江寒衣站在门边,先瞧见的,是面上一片绯红,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的干净、明亮,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她?,说不清里面是什么神色。


    然后飞快地,潮湿起来,漫上雾气,好像林间落了一场雨,谢尽满地春红。眼尾泛起的红,与?颊上的顷刻间混作一处,辨不清彼此。


    那片刻前还举止放荡的小倌,径自起身,与?门外?的交换了一个眼色,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且体贴地关上了门。


    姜长宁怔了一怔,上前去?拉江寒衣:“过来。”


    手?伸出去?,越发愣了一下。


    这人的手?冰凉。


    还不及她?问,他已经飞快地将手?抽了回去?,竟是一个不许她?碰的势头?。


    他低着头?,眼圈红通通的,不说话。只浓郁的酒气掩不住,从咫尺之遥,飘到她?的鼻端。


    她?眉目微微沉了一沉:“你喝酒了?”


    他不答。


    “烟罗给的?”


    他仍不说话,只带着颊边浮的酡红,睫毛轻眨了眨,算是默认。


    姜长宁回想起方才的怪异经历,显然是有人有意为之,只弄不清究竟是何用意,一时?间只觉头?昏脑涨,哭笑不得。


    也不好同他细说,只叹了一口气,将他拉到面前仔细看。


    “你能喝吗?”她?低头?瞧瞧,“怕不是有些醉了。”


    这人这会儿倒不躲了,任由她?拉着,只是头?垂得低低的,不说话,双眼迷迷蒙蒙,脚下亦有些轻飘。


    她?便道,也不知那烟罗打的什么主意。


    他是一个男子,且是影卫,向来训练严格,像饮酒作乐这等事,大?约向来是不碰的。从不饮酒的人,闻这酒气,像是乍然喝得还不少?。


    恐怕有得折腾。


    连忙添了一杯茶递给他:“先喝点茶压一压。要是难受得厉害,我叫人去?煮解酒汤来。”


    谁知这人没接她?的茶。


    反倒是将目光落在那茶杯上,定了片刻,又缓缓抬头?看她?一眼。眼里红红的,盛着水光,竟透着几分?委屈,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倔强。


    姜长宁只道,怕是醉得厉害了,伸手?拉他:“先过来坐。”


    不料,他却?忽地一挣。


    也说不清是有意,还是疏失,脚下一绊,整个人合身向她?倒过来。


    “江寒衣!”她?微微一惊,只能抬手?相护。


    茶杯摔落在地,骨碌碌滚出去?好远,里面茶水溅在她?裙角上,又淋淋漓漓,在地毯上泼开很大?一片。


    她?被扑倒在椅子上,用力之大?,连沉重的雕花扶手?椅,亦向后挪出一尺。


    那人跌进她?的怀里,没有收力,下巴尖在她?肩膀上磕了一下,稍有些闷闷的疼。身子却?是软的,大?约是饮过酒的关系,格外?热些,暖融融一团。


    她?也顾不上其他,将他护在怀里,先问:“摔着没有?”


    他不答话,抬眼望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连眼中通红的血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显得更可怜,更委屈,撞得她?心头?没来由地一空。


    “方才……”她?有一瞬,是想与?他解释方才之事,并?非他瞧见的那般。


    话到嘴边,却?又难免犹豫。


    总觉得说了反而古怪。


    于是沉默了一小会儿,改口:“方才你过来找我,迷路了没有?这春风楼也是太?大?了些,烟罗老板当真财大?气粗。”


    说着,扬眉笑了笑。是有心同他打趣。


    谁知这人却?忽地,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原来主上,担心过我会迷路。”


    姜长宁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抬手?在他颊边轻碰碰:“怎么了,真走丢啦?”


    总觉得是更惹了他难过一样。


    他却?只闭了闭眼:“没有,主上放心。”


    她?摸着他脸上烫得厉害,只道这人醉得也难受,便温声道:“别坐在这里了,去?床上睡吧,今夜不回府了就是。”


    说着,伸手?推推他肩,示意他先起来。


    要不然,他合身扑在她?身上,她?便是想抱起他,也不能。


    谁知这人却?会错了意,从她?身上稍稍直起身来,低头?将她?看了看,眼睛里雾蒙蒙的。大?约是醉酒的缘故,倒比平日大?胆许多,不再?是与?她?对视片刻,便悄悄偏开视线的模样。


    忽地小声道:“主上,您别赶我。”


    “什么?”姜长宁一怔,“我没有。”


    “主上喜欢什么,我都能学的。”


    她?一时?并?没有听懂,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他却?扭头?,在桌上茫然搜寻了片刻,茶杯已经摔了,最后将茶壶捧进手?里,垂眸看着,也不知是在向她?证明,还是在给自己打气,轻声重复了一遍:“我,我会学的。”


    呼吸声都微微发抖。


    姜长宁难得无措地看着他。


    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就着壶嘴,将一口茶汤灌进自己口中。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醉酒的缘故,手?稍稍抖了一下,有茶水洒出来,从他唇角溢出,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淌下来,将衣领浸湿。


    姜长宁眸中微暗,哑声道:“江寒衣。”


    他没理会她?的制止。


    他只是重新低下身来,靠近她?,束起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下来,铺在她?胸前。比先前的那个小倌,凑得更近,更亲昵。


    但?他的脸上,却?做不出那等花楼里待久了的人,惯常的柔软媚色。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贴近她?,像是终究不敢看她?一样,自己闭了眼,睫毛还不断地发抖。在灯火底下,睫毛尖几乎是透明的,像小扇子一样,仿佛扫在人的心上。


    分?明是这样狎昵的情景,却?反而让人觉得……


    他是难过的。


    姜长宁无声注视着他。


    太?近了,近到他唇上的水光,都一清二楚,衬得他双唇色泽美好,淡淡的粉,令人无端猜测,应当是很柔软。


    可是他的胆子也太?小了。


    兀自紧张了半日,浑身都轻轻地发起抖来,隔着薄薄一层衣衫,清晰地被她?感受到。呼吸亦纷乱,连酒气都被熏得甜香,全都扑在她?的脸上。


    却?终究还不敢真的碰到她?。


    她?盯着他很久,低低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没说话,只身子轻轻颤了一下,肩头?缩了缩。


    她?便道:“这是花楼里,喝花酒的功夫。做什么要学这个。”


    好端端的良家男子,没的折辱了自己。


    这人的眼睛,就闭得更紧了一些,睫毛又黑又密,挡得严实,却?从其后微微渗出来几分?湿意。


    好像是,让她?说得羞愧了,自己也觉得懊恼。


    双颊被醉意染上的红,也像是稍褪了几分?,连带着唇角也被抿得有些发白。他直起身,像要从她?身上起来。


    后腰却?忽然被人揽住了。


    他重新落回那个温暖的怀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叹气,却?不是怪责的意思,声音微微低哑,又柔软,像是拿他没有办法。


    “别动。”


    他没敢睁眼。


    下一瞬,女子的双唇,蓦然覆上他的。


    唇舌交缠,缓缓将他口中的清茶,渡过去?。他听见她?喉头?微微滑动,嗓音也模糊,却?带着笑意。


    “学都学了,就别白费了。”


    第25章 别闹


    新茶的清香,混着浅浅一缕酒气入喉。


    并不显得怪异,只是馥郁甘甜,熏得人颊上也微微生热。


    那双唇很薄,很柔软,像是春日里的花瓣,让人拈在指尖,也不舍得多用几分力,生怕会揉碎了?。姜长宁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再加深这个?吻,只是在他唇上轻轻蹭了?一蹭,退开看他。


    这人仍伏在她?身上,紧紧地闭着眼,不敢睁开。唇上润泽,比片刻前嫣红更甚。


    在那张向来清俊,甚至是过于端正的脸上,倒难得地显出有?几分艳来,让人难免……


    姜长宁的目光微暗了?暗,曲起?一根手指,在他颊边轻碰了?碰:“江寒衣?”


    他的呼吸加快了?一下,却不理她?,全装作没有?听见。


    只眼帘连同着睫毛一起?,轻轻地颤,怎么也止不住,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得格外分明。


    她?不由无奈,也稍嫌好笑:“怎么了?,你别告诉我,这会儿后?悔了??”


    趴在她?身前的人,被她?双臂拥住,环抱着,没有?花楼男子媚意勾人的那股劲头,反倒像是什么温顺,又胆怯的小兽,安安静静地依赖在她?怀中?。


    也不知道片刻前的胆量,都去了?哪里。


    好半天,才轻轻地出声:“主上,对不起?。”


    且将脸向下埋了?一埋,好像无颜面对她?一样,高?挺的鼻梁蹭在她?肩窝里,让人微痒,心里又无端地滋味复杂。


    她?也不忍心再开他玩笑,只抬手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没有?,没怪你。”


    过了?片刻,又问:“烟罗教你的?”


    教一个?良家少年喝花酒,真亏他想得出来。她?有?些想上门去算账。


    江寒衣这会儿才算是睁眼了?,很小心地瞥她?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摇摇头:“不是。”


    “那他究竟同你说的什么?”


    “他说……主上留我在身边,待我好,我便应当知恩图报,用心伺候。主上喜欢什么,我去学就是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脸上通红:“我知道错了?。”


    “……”


    姜长宁无言盯着他,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倒当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怪道烟罗派来的小倌一反常态,蓄意引诱她?是假,有?心设局才是真。


    大约花楼里的男子,从不信真心,总以?为要费心设计,才能?偷取片刻欢好。


    没的把有?些人给教坏了?。


    她?有?意想板起?脸来,教训这人几句,但瞧着他的模样,心却又软了?。只将他打量了?片刻,声音微哑:“然后?呢?”


    这人无措望着她?。


    她?懒懒挑了?挑眉梢:“不是说要伺候本王吗?烟罗同你说了?那样久,该不会什么都没教吧。”


    江寒衣的脸便更红了?。


    他小心看了?看她?,眼里的光芒闪闪烁烁,被花楼的红烛映着,像是羞怯、意外,好像对她?当真提出这个?要求,并没有?真的做好准备,神?色间透着些慌张。


    他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就像是给自?己鼓劲一样。


    但最终真的缓缓地,缓缓靠近过来。


    手探入她?的发间,一支一支,轻轻地卸去她?的珠钗。


    他的手曾经是拿刀剑的,从来做不惯这个?,已经尽可?能?小心了?,仍不免几次勾着了?她?的头发。一紧张,脸上便更红,小心翼翼地偷瞄她?。


    她?假作未觉,不动声色地任由他摆弄。


    直到一头如瀑青丝散落下来,柔顺地垂在身后?。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敢看她?,手迟疑着探上她?的衣带。


    此刻天气已暖,她?穿的原本也不多,可?他磨蹭半天,非但没有?什么进展,反倒将她?裙子的系带纠结成了?一团,越是想要努力,越是系得更紧,大有?要打成死结的趋势。


    他显然地慌张,都能?看出手在发抖。


    姜长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像是不愿让她?看清了?指尖上的疤痕,有?心想藏,越藏,便越忙乱,与那衣带更不能?和解。


    她?终于看不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可?以?了?。”


    他脸色微微变了?变,像是害怕惹了?她?嫌弃一样。大约是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便,从她?身前起?来,单膝跪在她?身边,接着弄。


    十足的柔顺,又乖巧。


    姜长宁居高?临下,看着他高?马尾上束着的红发带,却忽然觉得刺眼。


    她?轻轻拨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


    “主上?”他仰头望她?,目光有?些忐忑,像是唯恐她?生气了?一样。


    她?俯身将他拉起?来。却并没有?等他站稳,而是打膝弯里伸手一揽,将人抱在身前,转身就走。一直走到床边,将他放在柔软的被褥间,自?己也并不直起?身。


    一手仍垫在他身后?,另一手支在他身侧。就这样倾身悬在他上空,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方才他亲手解开的长发,垂落下来,将床帐间原本也不明亮的光线,挡得更暗。昏黄烛火里,只有?她?的眼睛是亮的,透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他一动也不敢动,下意识地屏息。可?仍然难免漏出一两声呼吸,又快,又乱,在一方床帐间听得格外清晰。


    就听她?声音低低的,像是有?一些带笑:“你要是再忙一会儿,这条裙子连我也解不开,恐怕只能?剪了?。”


    他无话可?接,也不知道该不该看她,目光来回飘荡。


    “你打算怎么伺候本王?”


    “我……主上……”


    “这会儿害怕了??”


    “……”


    江寒衣闭了?闭眼,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微微仰起?头,像是有?意不和她?对视,只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因酒意而微微浮上红晕。


    就这样安静地暴露在她?眼前。


    好像什么顺服的猎物,只要她?想,便能?一口将他吞吃掉。


    仰起?的下巴尖尖的,细看之下,其实在轻轻发抖。


    姜长宁沉默了?片刻。


    难为烟罗还特意给他灌了?酒,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缓缓地俯下身去,将他揽到身前。他身上比片刻前更烫了?,热意隔着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肌肤上。


    手臂垫在他身后?,有?些太不便了?,硌得不舒服。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滑过他腰上时,他不自?觉地闷闷哼了?一声,身子向她?怀里贴了?贴:“主上……”


    尾音软软的,带着喘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以?后?不用学这些。”


    “主上?”他茫然抬头,眼睛里水润润的,脸上红晕分明。


    “不管烟罗同你说了?些什么,都不对,别听他的,知道吗?”她?声音微沉,“我要你在身边,不是为了?让你学做这些。”


    怀里的人眨了?眨眼,像是有?几分忐忑:“是不是……我做得不好?”


    “别跟着他们胡闹。”


    她?没有?做别的。


    只是侧身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低头在他耳畔蹭了?一蹭,良久,笑了?一声。


    “他的话,我大抵也能?猜得出来。我是亲王,我若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不能?有?。所?以?不用费这样的心思,你和他们原本也不一样。”


    “对不起?,主上,”他在她?怀里缩了?缩,“是我太笨了?。”


    “不是。”她?把埋头在她?肩上的人,轻轻拉起?来。


    他脸上通红,不敢与她?硬挣,却竭力向枕头里躲,即便已经努力在掩藏,眼尾的一星半点水汽,还是让她?瞧见了?。


    好像自?觉弄巧成拙,好像知道一个?身份低微,终日与血水和泥水相伴的影卫,生来便不能?与其他男子比肩。


    她?不顾他躲,硬是凑近前去。


    双唇柔软温暖,落在他的额前。


    顺便轻声将后?半句话说完:“你便是你自?己,不需要和旁人一样。”


    ……


    夜色深了?,花楼中?的热闹却刚刚开始。丝竹声、笑闹声,从长长的回廊那头,隔着门也能?传进来。


    姜长宁和衣躺着。那险些被打成死结的衣带,方才让人弄成怎样,如今还仍是怎样。


    始作俑者枕在她?的臂弯里,只红着脸不说话,不知是为今夜之事羞愧,还是终于醉得厉害了?。


    她?低叹了?一口气:“往后?不带你来了?。”


    那人这才动了?一动,声音有?些发闷:“主上会换别人吗?”


    “在想什么。”


    “那谁来保护主上呢?”他从她?臂弯里,稍稍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我知道错了?。”


    她?无奈弯了?弯眼尾:“春风楼的本事很大,我在这里,并没有?危险。”


    “那主上带我来是……”


    “没什么,只是,你是我身边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我觉得,我在做些什么,应当让你知道。还有?……”


    她?侧头看了?看他:“你瞧清楚了?,你家主上,不是京中?传闻的那样风流。”


    她?来花楼,是有?正事要办。只是今日被人无端构陷得……


    还不如不带他来。


    她?忍不住,有?些好笑,又有?些自?嘲,一抬头,却见这人正认真地望着她?,眼眶里的红还没有?褪去,双眸却清清亮亮的,一眨不眨。


    盯了?她?好半天,才小声问:“主上很想同我说这个?吗?”


    她?唇角动了?动,板起?脸:“没有?。”


    “主上……”


    “不许再胡闹了?,”她?将那个?悄悄靠近的,带着酒气的人推回自?己枕头上,在他额角轻戳了?戳,又扯过被子,一直盖到他下巴,“闭眼,睡觉。”


    第26章 春狩


    四月间,桃李争妍。


    提了许久的春狩,终归是要?成行?。


    围场并?不远,距京城不过百里,只是圣上出行?,排场甚大,随侍的宫人与羽林军已是不计其?数,更有陪同的皇亲大臣,紧随在后?。


    一群人声势浩大,队伍绵延数里,再加上皇帝姜煜多年来?服食丹药,身体并?不强健,走走停停,最终到得行?宫时,已是第三日近傍晚。


    众人皆显疲乏,尤其?是几个岁数大的臣子,难免累得够呛。遂依着?内务府安排的住处,各自匆忙歇脚。


    姜长宁倒是还好?。


    她年纪既轻,身份高,又?无闲事,与那位大她二十余岁的皇姐说远不远,说近亦不近,因?着?常年潇洒随性的名声,也无人指望她在跟前殷勤伺候些什么,反倒落了个自在。


    这会?儿已经悠悠闲闲,坐在小厅里喝茶了。


    溪明难得地坐在她身侧。


    “此?番带来?的人手与东西,大抵便如方才同殿下说的这般。要?敬献给陛下的丹方与字画,皆已预备妥当,还有要?分赠给众位大臣的,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是底下绣庄送上来?的一些时新料子,聊表心意?罢了。”


    他手边放着?茶,也不饮,只柔声慢语同她说。


    “只是未曾想到,晋阳侯此?次也回来?,她那一份备得仓促,稍嫌薄了些,也不知会?不会?失了礼数。”


    姜长宁淡淡摇了摇头:“无妨,这些都是小事。”


    晋阳侯季听儒。


    上月才说,她率军镇守边关,已有两年多不曾回京,就连上书?想要?将兵马撤回永关驻守,也因?萧太师阻挠,而尚未有定夺。常年在外,多有辛酸,连长子出嫁也只能抱憾。


    不料这一回,反倒出奇。


    据说,圣上传旨,道是边境近来?平静,距行?宫也算不上太远,要?她只身回来?一趟,兵马与副将俱不须带,也并?非正式述职,不过是久未相见,借着?春狩的机会?,也好?君臣尽欢。


    对此?,朝中不少大臣,明里暗里都稍有微词,道是太过折腾,为了游幸而已,如此?劳动镇守边关的大将,仿佛不很?合宜。


    而更深层的意?味,有些人嗅到了,只不敢说。


    要?大将抛下兵马,独自召回,这背后?可能潜藏的意?思,实?在很?难令人不多心。


    姜长宁有些担心,这是萧玉书?的手笔。她心中隐约不安,却又?暂时无计可施。


    相比之下,为晋阳侯备的礼是否仓促,是薄是厚,实?在不值一提。


    “这些都不必在意?,”她道,“让我们的人警醒些,平日里若无事,便待在此?地,不要?四处走动。若非真到用时,不要?露了身份,惹人猜忌。”


    她垂眸转着?手上金钏子,脸色微暗:“此?事本王便交与你了。”


    溪明闻言,面色亦微改,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低:“侍身明白,绝不敢有负殿下信任。此?事除却我们与……江公子,再无第四人知晓。”


    齐王府随行?的下人中,有近半皆是影卫,此?事绝不可为外人道。


    影卫身份隐秘,从不许随意?走动,即便同在府中,无关人等也并?不知其?面目。便是此?番随行?队伍中,陡然多出许多陌生面孔来?,仆婢们也不敢随意?打听,更想不到这一层上。


    唯有溪明,他代管着?府中事宜,非他经手不可。


    他也知事关重大,敛衽起身欲拜:“侍身知道轻重,定不敢出半分差错。”


    姜长宁摆了摆手,将他止住。


    “不必如此?,你心里明白就好?,”她饮了一口茶,“江寒衣那里一切妥当吗?”


    此?次春狩,暗中带来?的影卫极多,却唯独他不是。


    因?着?当初那一次弥天?大谎,他的身份,在当今圣上面前,都是过了明路的。他既跟来?,身份便只能是……她的人。


    她有些担心他不惯。


    溪明的脸上,微微怔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便很?快将那一缕落寞收了回去,仍旧笑得恬静。


    “都已经安排妥帖了。江公子生性最是和气,不喜与人添麻烦,凡事不声不响的,侍身着?意?多拨了几个人过去,都是心细有眼色的,让他们仔细伺候着?,不要?委屈了他。”


    “你想得很?周到。”


    “谢殿下,”这人微笑点了点头,“不过,侍身有一句话,不知……”


    “讲。”


    “殿下是否想过,给江公子一个名分?”


    姜长宁闲来拨弄金钏子的动作,就停住了,低着?头一言未发。


    身边的人轻声道:“侍身多言了。”


    她沉默了片刻:“无妨。”


    内务府安排给她的这一处别馆,挨着?一片竹林,倒很?清静,临近傍晚的时分,一阵风过,只闻竹叶沙沙而动,有竹香穿过窗纱,被风携来?。


    溪明仿佛是端详了几分她的脸色,声音仍轻柔,不疾不徐。


    “江公子住在南苑的时日,也不短了,当初在晋阳侯府,与殿下更曾有过一夜共度。如今无名无分的,倒是有些委屈了。若是殿下有心,不妨抬作侧室,与侍身作伴也好?。”


    姜长宁瞥他一眼:“你这样想?”


    “是,或是此话不对,殿下莫怪。”


    “你倒大度。”


    “殿下说笑了,”他垂眸淡淡笑着?,“殿下龙章凤姿,侍身岂敢做那等拈酸吃醋,不懂事的人。府中多些人,也热闹些。再者……”


    他声音更放缓些:“同为男子,将心比心罢了。江公子性情好?,一心向着?殿下,可归根到底,天?下哪个男子不想要?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呢。”


    姜长宁坐着?,静听帘外竹声。


    好?一会?儿,轻声道:“再说吧。”


    溪明稍愣了一愣,像是不曾想到,她对此?提议会?这样冷淡。但还是很?察言观色地止了话头,起身行?了个礼。


    “那侍身去看看,底下人安置得如何了,与他们再嘱咐几句,离晚间宴席还有些时候,殿下再养一养神吧。”


    姜长宁微微一点头,任由他退下去。


    目光穿过堂前满眼绿意?,神色不明。


    ……


    另一边,相隔不远的厢房里。


    伶俐的侍人手脚利落,从箱中翻出几件衣袍,一一在床上铺展开来?,口中径自絮絮。


    “这件月白色的料子好?,也很?衬公子,只是稍嫌素淡些,恐怕盖不过别家的男眷。这件宝蓝色的绣花极漂亮,再没挑的,只不知如今天?气里,瞧着?会?不会?太艳。呀,这一身在箱子里没仔细,有些压皱了,待奴才去取了火斗来?,熨一熨才好?。”


    江寒衣听了半日,到这会?儿终于拦他:“不用忙了,我穿什么都好?。”


    “公子您又?这样。”


    “主上平日给我的,已经足够好?了,”他甚至有些小心端详侍人的神色,像是哄劝,“真的,我随便穿一件就是了。”


    他没有说假话。


    姜长宁给他的吃穿用度,皆是他平生所未见,他既难以习惯,且心也不安。


    这新近跟随他的侍人,与从前遇见过的刁钻恶仆不同,是个忠心的,一心为他想,只是心直口快些,将他打量了几眼,脸上就现出无奈来?。


    “公子,不怪奴才说您,您也太不知道争了。今夜圣上摆宴,且不说别家的男眷俱在,您打扮得隆重些,也是给殿下长脸面。单说近的,还有明公子呢。”


    对面未将话说透,只递来?个眼色。


    江寒衣沉默了一小会?儿:“明公子待我挺好?的。”


    侍人稍撇了一下嘴,不由长叹一口气。


    “明公子八面玲珑,待人没有不周到的,要?不然,殿下也不能将后?院的事都交给了他打理。但正是太周到了,公子您才多少该为自己考量一些。”


    他道:“殿下是何等样身份,您瞧瞧旁的亲王、郡王,或是随意?哪个官宦人家,便是少的,也总有三房四房。咱们府里,如今还没有正夫呢。您别嫌奴才说话直,咱们男儿家,总是趁着?这几年,替自己多挣些奔头,也不能凡事都太不争不抢了。”


    江寒衣低着?头,没有接话。


    那侍人便越发叹气。


    这江公子,极好?的一个人,但未免也太老实?,乃至于木讷了一些。他一个出身低微的影卫,能得齐王殿下的青眼,已经是旁人不敢想的福分。于情于理,都比不过明公子,更遑论将来?明媒正娶嫁入府中的正夫。


    女子古来?薄情,便是殿下如今有十分的心在他身上,也保不齐能有几年,便又?瞧上新人了。不如趁着?眼前,替自己多争几分宠爱,谋几分实?在的好?处,才是真道理。


    不说旁的,便是哄来?一个小侍的名分,也好?啊。总胜过如今,没名没分的住在南苑里,也没得过一句准话,叫人瞧着?七上八下的。


    只是这位主子,怕是听不进劝的,也愁人得很?。


    他只得转头去,继续收拾挑选那些衣裳,道:“奴才也是真心为公子好?,才多话几句,公子有闲便细思量吧。”


    话音刚落,门外却传来?淡淡一个声音:“说什么呢?”


    他未抬头,已经听出来?人是谁,慌慌张张地丢下手中衣衫,倒头便要?跪:“殿下恕罪。”


    心里顿时懊恼,自己终究是好?心多嘴。背后?嚼主子的舌根,也不知犯了多大的忌讳。


    毕竟听闻,江公子原先的侍人,便是嘴碎多事,触了殿下的霉头,被赶到了外院去,当夜就犯了糊涂,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最后?竟是落了个投井自尽的结果。其?中扑朔迷离,令人想起来?也胆寒。


    他径自瑟瑟发抖,一旁江寒衣便要?开口替他求情:“主上,他并?没有……”


    “下去吧。”


    这侍人浑身一颤,还要?求饶,被江寒衣暗暗推了一下,愣怔地看了看那位殿下的脸色,才意?识到她的意?思并?非下去领罚,而是可以走了。慌忙谢了个恩,一溜烟地就跑不见了。


    只余江寒衣,瞧着?那人从屋外晚照里,徐徐走进来?,笑了一笑。


    “他说得挺在理的,为什么不听?”


    第27章 夜宴


    江寒衣低着头,不?接她话。


    姜长宁就走上去,故意歪头瞧了瞧他的脸:“怎么?,生气啦?”


    “主上什么?时候来的?”


    “唔,有一会儿了,见你们在说话,就没进来。”


    “没想到还能让主上听了壁角。”


    他一时不?慎,实?话便溜了出来,神色间颇有些郁郁。随即才反应过来,抬头有些慌张:“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长宁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这?人是影卫出身,向?来耳朵极灵,连雨夜里射出的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绝无让人在门外站了半日,反而浑然不?觉的道理?。大?约这?一会儿,正在为自己的失察而懊恼。


    其实?反倒表明……


    那侍人方才的话,他实?际还是听了进去。心里乱,才没能注意到旁的动静。


    这?人让她笑得?,越发不?自在,轻声问?:“主上怎么?来了?”


    “来接你,”她随口道,“一会儿不?是陛下摆宴吗。”


    他就更移开了视线,双唇微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不?用接,又像还有些别的什么?,但最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只任由她走到床边,对?着那几件铺开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衣裳细看看。


    “打算穿哪身?”


    “哪身都一样,”他似乎因此又想起了片刻前那侍人的话,语气有些不?自然,“我觉得?身上这?一件,就挺好的。既然主上来了,要不?然我们快些走吧。”


    说着,竟是越过她身侧,就要往门外去。


    被姜长宁拽着手腕拖回来:“这?么?急,你去给布席的下人监工呀。”


    又道:“虽然你穿什么?都好看,但毕竟是在陛下跟前,要是太过简单了,也未免显得?礼数不?周。新料子做了衣裳,就是穿的,不?是为了让你和旁人比。”


    说着,认真打量了几眼,伸手拿起那件月白色绣兰草纹的,细瞧了瞧:“这?件漂亮。”


    一回头,才发现那人脸上是红着的,见她看他,匆忙眨了眨眼,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她怔了怔,才像觉出了什么?,弯起眼尾笑了一下。


    大?约是因为方才她说他,穿什么?都好看。


    她也不?拆穿,只上前两步,举起那件袍子往他身上比,一边端详,还要一边称赞:“果然是衣裳越素净,越衬出人天?生好看。你那侍人没什么?眼光,听我的。”


    直说得?江寒衣脸上红得?要架不?住了,才笑眯眯将?衣服往他手里一塞,轻轻推推他:“快去换上,我等?你。”


    这?人默默接了,头也不?敢回,很听话地往屏风后面走去。她望着他的背影,悠然挑挑眉。


    自从春风楼那一夜过后,这?人见她,总有些别别扭扭的放不?开,话也少些,不?如从前墨玉似的眼睛望着她,什么?都敢说的那股劲儿。


    或许还是为了那夜的事,自己心里不?好意思。


    但倒也还挺有趣。


    江寒衣的动作很利落,不?消多时,就从屏风后面出来,衣裳已经换过,连长发亦新束过,换了一条浅青色的绸缎发带,仍是清清爽爽,如修竹一样的气质,但比平日里稍显郑重些。


    面向?她道:“好了。”


    姜长宁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只不?说话。


    好半天?,惹得?他都不?自信起来,有些忐忑地小声问?:“是不?是不?合适?那我回去,重新换……”


    “不?是,”她温声打断,“比我想的还好看。”


    “……”


    他短暂地怔了一下,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飞快地向?外走去,一步也没有等?她的意思。


    姜长宁在他身后,兀自无声笑了半日,才拔腿跟上去:“哎,你等?等?,你认识路吗?”


    ……


    宴席设在一处邻水的楼台。在仲春的暖和天?气里,夜来风过湖面,携来沁凉,倒是很让人神清气爽。


    姜长宁到时,溪明已经先她一步,在殿中候着了,如他常年的举止一般,极妥帖,又合礼数。与江寒衣一左一右,在她身后落座。


    无人多闲话,只单等?着圣上驾临。


    皇帝姜煜,是在夜幕时分来的。


    见到她的第一眼,姜长宁有一种感?觉——她的面色,比不?久前在未央宫中见到时,仿佛更不?如了。


    乍看是红润的,仿佛中气很足,但细看之?下,那更近似于一种病态的潮红,浮在面颊上,终年不?褪,而其下的肤色底子,已然是蜡黄的,且其中隐约发青。


    这与她臃肿的身躯、浑浊的双目一起,只证明一件事。


    这位大周朝的帝王,无论是体魄或神智,均不?容乐观。


    姜长宁与众人一起,依礼跪拜,高呼万岁,听那把略显沙哑的声音,无精打采地叫了起身,仍旧规矩地坐回原位。


    便听太师萧玉书说笑:“记得去年春狩,陛下英武无双,猎得?一头带崽的公熊,好生威风,足足令臣等传看艳羡了许久。不?知今年又能得?什么?彩头。”


    姜煜倚在座上,任由宠侍喂了一枚枇杷,又替她拭净唇边沾上的汁水,才懒散笑笑。


    “朕已经老了,”她在宠侍的手上,漫不?经心地抚了一把,垂眼扫视底下席间,“这?等?事,交给朕的女儿们去。”


    席间坐着一众皇女,闻言自然急忙奉承不?提。这?个道,母皇年富力强,那个道,儿臣不?敢比肩。好一派热闹。


    姜长宁无心听这?些溜须拍马,也与她无干,只躲在一旁闲坐。


    谁人不?知,以姜煜的身体,日常行走坐卧,都已经不?易,正经的上朝是许多年未有过了,隔三?差五在宫中见一见大?臣,也时常头疼烦躁,常年靠着方士给调配的清心露,以毒攻毒,勉强缓解罢了。


    一个等?同于废人的身子,如何还能够猎熊。不?过是底下的皇女与近臣,捉来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困兽,赶到面前,由她做个样子射杀,哄她开心罢了。


    这?本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无人会去戳穿。


    却不?料,席间有一名老臣,也不?知是开席不?久,已经多饮了几杯,还是对?这?位陛下经年的昏聩行为,心中有气,竟倏然起身。


    “老臣斗胆,竟不?知此间趣从何来。”


    她满头白发,目光倒似鹰。


    “古语有云,劝君莫打三?春鸟,劝君莫食三?月鲫,便是说,上苍有好生之?德,春日万物勃发,宜使其休养生息,而不?宜杀伐太甚。陛下见公熊带崽,心无怜悯,反而信手猎杀,身为人君,原本有失慈悲,不?足以为众皇女之?表率。”


    她道:“更何况,出行一趟,颇费人力物力,前些年晋阳侯刚刚率军抗击渤瀚国,而今二十万兵马,尚在北境没有撤回,军需亦所费不?小。朝中大?臣不?赞同此次春狩者,不?在少数,还望陛下细细思量。”


    一番话,掷地有声,惊得?殿中众人一时屏息。姜长宁原本装模作样端在手中的酒杯,也不?由沉了一沉。


    果然,座上的帝王立刻眯了眯眼。


    “你所提之?事,朕为何从不?曾听闻?你的意思是,众大?臣不?敢上奏反对?,全在背地里议论朕。”


    帝王语气森森:“有这?样一回事吗?”


    被她目光扫过之?处,殿中人无不?噤若寒蝉。


    这?是每一个帝王的逆鳞。


    一片死寂中,姜煜的面色越来越不?善,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几乎都能瞧见额角跳动的青筋。


    身旁宠侍小心道:“陛下何必为这?等?不?相干的人动气呢,不?若侍身取了清心露来,陛下且……”


    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挥开。


    烦躁之?下的人用力极大?,他一下跌坐在一旁,面色惊惶,不?敢言语。


    众人胆寒间,便见萧玉书从容起身。


    “身为人臣,直言进谏可嘉,然以背后搬弄为耻。陛下心胸宽阔,兼听而明,诸位同僚上疏奏议,从未有过不?许,何须在背后议论。你在朝多年,这?样的道理?难道不?懂吗?”


    她咄咄逼视那老臣,又转头向?座上作揖:“臣以为,此人为官多年,当念其苦劳,然而御前失言,离间同僚与陛下,不?罚又难以服众。不?妨责打五十杖,着罚俸思过三?月,陛下以为何如?”


    她是从姜煜尚未登基时,便辅佐教导的老师,近年来朝堂之?事,又大?半托付于她手。几乎不?用想,姜煜也是会给她几分薄面的。


    果然,那座上之?人沉沉吐了一口气:“便依太师所言。”


    无须多言,立刻有御前宫女上前,将?那老臣拉下去。


    那白发老妪并不?惊慌,大?约一早便想好会有这?一遭,挺着腰杆出去,犹自愤怒高呼:“陛下远忠臣,而近小人,我大?周社稷危矣!”


    一旁宫女应是好心,唯恐她惹来大?祸,架起她飞快地便消失在殿门外的夜色里。


    萧玉书亦不?作怒容,只暗中使一个眼色,总管宫女与那宠侍俱心领神会,连忙取来清心露,哄劝着递到姜煜手中。姜煜饮下片刻,面上紫涨稍缓。


    殿中众人方才敢稍松一口气,或有人小心交换目光,亦无言语。


    姜长宁的眉头却微微锁了起来。


    便是青壮年人,挨五十杖尚且够呛,那老臣岁数颇大?,如何能经得?起。别说打完回去罚俸思过三?月,能不?能有三?月的命,还两说呢。


    尽管她并不?识得?对?方是谁,对?如此直臣,却也难免不?忍。


    于是回头唤:“越冬。”


    越冬附耳过来,听她轻声交待了几句,便点点头,趁着众人不?留心,悄悄地贴着墙边出去了。


    江寒衣耳力好,瞒不?过他,他抬眸望了一眼,姜长宁无声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示意他安心。


    经过这?一变故,殿中气氛难免沉闷,众人皆低头不?语,望着面前席上。偏巧开席不?久,菜色尚未有多少,一时间很有些尴尬。


    此时,忽闻有人朗声笑语:“臣等?此番追随陛下春狩,感?激陛下恩泽,皆备了薄礼,不?妨趁着酒菜还未上齐,先献与陛下,陛下觉得?可好?”


    循声看去,竟是姜长宁。


    一时之?间,明白的道她是有心解围,不?知道的,也有人疑她谄媚恭维,道道目光投来,神色各异。


    姜煜倒是无可无不?可,淡淡一点头:“准了。”


    此次随御驾出行,王侯重臣皆在,季明礼也在其列。姜长宁其实?有心抬举晋阳侯府,做个人情,便以眼神示意她头一个上前。


    这?少女心领神会,到大?殿正中端正行了礼,倒很不?怯场:“晋阳侯长女季明礼,拜见陛下。”


    “唔,”姜煜将?身子微微向?前探,看了看她,忽地转身问?旁人,“朕记得?,前些日子召了季听儒回来,怎么?,今日她不?在?”


    第28章 名分


    一旁有御前?宫女,闻言躬身上前?,轻声禀报:“前?些日子,永州大?雨,山上塌了?方,行不?得马,晋阳侯托人?从驿站步行出来送了?信,道是途中受阻,不?得已须晚到几日,向陛下请罪。陛下忘了?。”


    姜煜倚在座上,由宠侍打着?罗扇,眯了?眯眼:“唔,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朕想起来了?。”


    她沉吟着?:“永州,永州是在北边吧?”


    席间无一人?敢言。


    这样明白的事,竟需要回?想,可见这位陛下的头脑,已经糊涂到了?怎样的地?步。


    到底是那宫女波澜不?惊,只?恭声答:“陛下英明。”


    姜煜便点?了?点?头,只?是眉宇间染上了?一层郁色:“这才?几月的天,北方竟有水患。难道是上苍以为,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


    “绝无此事,”萧玉书高声打断,“陛下神?武,为天下所共睹,若陛下因区区几分雨水,而怪罪自身,让臣等何以自处,又让万民如何忍心呢。”


    “那太师告诉朕,为何会天降如此异象?”


    “时节反常,并不?罕有。正?好宫中能人?异士众多,陛下若是体恤百姓春耕,不?妨命修士们开坛祈晴,天下人?必对陛下感恩戴德。”


    姜煜听她一番话?,面上忧色一扫而空,抚掌大?笑。


    “朕何须他人?感戴,福泽万民,原本就是朕的分内之事,”她扭头向身边道,“快,就依太师所言,立即传旨回?宫,让修士们照办。”


    御前?宫女自然答应不?提。


    对这等荒诞情形,席间众人?想来见惯不?怪,除了?少数几名大?臣沉默不?语,余者纷纷起身,称颂陛下仁慈,爱民如子。一时间倒是一片和乐。


    姜长宁在心底摇了?摇头,面上却也附和,又向季明礼使个眼色。


    季明礼倒是个争气的,经过方才?这一节插曲,也不?慌张,仍旧整理出满面笑容,上前?贡奉礼物。


    “家母失仪,未能赶到,幸得陛下宽宏大?量,不?加以怪罪。臣女备了?薄礼,敬献于陛下,还请陛下过目。”


    姜煜经过众人?一番恭维,心情大?好,道:“呈上来。”


    礼物很小,托在衬丝绒的盘子上,由宫人?接过,捧到跟前?。是一个掐金丝的珐琅彩盒子,颇为精巧。


    打开来看,里面一枚枚圆丸,色泽漂亮,排列整齐,即便姜长宁站得不?近,也能闻到一缕幽香,穿过满殿的酒菜香气,攀到鼻端。倒很是清雅,叫人?只?觉舒适。


    “这是什么?”姜煜问。


    “回?陛下的话?,此物名为望仙香,是蜀中有名的青云观里,调制出的香丸,夜间焚在博山炉里,有静心宁神?,安眠养人?之效。”


    “青云观,唔,朕仿佛是听说过。”


    一旁的宠侍倒并非有心抬举季明礼,只?是乐得凑趣:“这个倒好,陛下前?些日子,不?总说夜里烦躁,睡得不?好吗,这千年名观出来的东西,想来是有些道理在,不?妨用上试试。”


    又道:“侍身听闻,那些老仙长,闲云野鹤,从不?肯轻易出手呢。这样难得的东西,都让晋阳侯家的小姐求来了?,可见陛下圣名,远播深山,连不?问世事的高人?亦难免折服。”


    一席话?,说得姜煜眉开眼笑,极为受用。她向来又热衷于求仙问道,哪有不?好的。


    当即便道:“人?都说,虎母无犬女,你小小年纪,倒是有心,未来不?可估量。”


    在季明礼忙着?谢恩的当口,她便将香丸交与下人?拿下去,且着?意嘱咐:“仔细收好,朕今夜便要一试。”


    于是殿中众人?的目光,便多少带了?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像是对季明礼如此轻易便能博得圣上欢心,而感到艳羡,又像对这显然的投其?所好,而有些不?齿。


    不?料,萧玉书却陡然出声:“陛下莫怪,老臣却有一言。”


    “哦?太师有何高见?”


    “臣以为,此物的确难得,但正?因难得,才?不?可轻易地?用去了?,”萧玉书笑得和蔼,“陛下每逢天热,常有头痛之症。眼下刚过谷雨,此时若用了?,难免有些可惜,不?妨再?等上几日,待到立夏,再?取出来用,也不?辜负这名山仙长调制出来的好东西。”


    姜长宁闻言,极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心说这老狐狸,何时变得这样谄媚,连这等小事都要插话?,不?像是把持朝政的一国太师,反倒合该她去做未央宫门前?的司寝官。


    但姜煜对这位多年恩师,向来多给几分脸面。只笑呵呵一挥手,向下人?道:“听太师的。”


    于是她也没有心思多想,只?将方才这一瞬间的疑虑抛到脑后,跟在季明礼之后,将齐王府准备的礼物也献上来。


    她备的,有一副字画,很符合她在多数人眼中只知逍遥,附庸风雅的形象,另有一张丹方,大?抵是个强身益气的方子。


    这等东西,既投姜煜所好,且不?易出错,真?到炼制时,必经宫中成群的方士事先?看过,无人?能动手脚,亦错不到她的头上。


    既是不?功不?过,姜煜也照单全收,只?道:“老七有心。”


    她依礼谢了?恩,刚打算回?到席间,今夜就此无事,却忽听座上的人?轻轻嗯了?一声:“你身后的男子,朕怎么不?曾见过?”


    她的心便极轻地?向上提了?一提。


    她此来,总共只?带了?江寒衣与溪明,姜煜说的是谁,不?言自明。


    但她既然敢携江寒衣赴宴,便也并非没有想过会有此一节。于是在众人?瞩目中,只?回?身拱手,平静微笑。


    “陛下慧眼,臣妹却不?敢欺瞒。陛下可还记得,臣妹数月前?曾一时糊涂,带人?强闯过薛将军府上?”


    她甚至抬了?抬眉,颇有些打趣意味:“为此,陛下还让我罚俸思过了?呢。”


    此事在皇亲与朝臣之间,早已传开,无人?不?晓。只?是也无人?料到,她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旧事重提。


    一时之间,投向她的目光嘲讽者有之,敬佩者亦有之,仿佛都以为她这个风流亲王,实在是荒诞到了?某种地?步,难以常理喻之。


    也有人?忍不?住,悄悄打量江寒衣,似乎想看看能让她冲冠一怒的男子,究竟长得多倾国倾城。倒看得江寒衣有些无措,只?垂眸一言不?发。


    座上的姜煜便大?笑出声。


    “原来是他?”她探身向前?,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眼,点?点?头,“你的眼光,倒是向来不?错。”


    又问:“难得你对哪个男人?如此上心,他如今在你身边,是个什么名分?”


    姜长宁笑了?笑:“回?陛下的话?,还未曾有。”


    “什么?”


    “陛下也知道,他出身不?高,臣妹还没有想好要给他个什么名分,如今只?叫他伺候在身边,也就是了?。今日一时兴起,带到宫宴上给陛下瞧瞧,若是失了?礼数,还望陛下轻些罚我。”


    话?虽如此说,但她原本也知道,姜煜在酒色一事上向来宽容,江寒衣生得好看,又沉静,这位陛下想来也不?会与他为难。


    果?然,姜煜只?笑:“你这样说,朕倒当真?要罚你。此事原是你不?对。”


    她竖起一指,作势轻点?着?姜长宁:“当初闯进薛晏月府上抢人?,闹出多大?的动静,朕还道你如何痴心,怎料是将人?家好好的男儿家,无名无分地?圈在身边,连朕瞧着?,也觉得委屈。”


    她看了?看江寒衣:“不?如朕做主,今日就赐他一个名分。”


    这却是姜长宁不?曾料到的。


    江寒衣亦微微一惊,只?得赶紧起身行礼。


    姜煜大?约是多饮了?几杯酒,先?前?又让众人?一番奉承,兴致格外高些。就听她含笑道:“你不?必怕,自己说,想要当个庶室,还是侧室,朕都成全你。便是出身再?低,只?要是朕亲封的,往后也无人?敢看低你。”


    满殿的目光,都落在江寒衣身上。


    他身边的溪明亦避不?开,在众人?的打量之下,倒是仍旧坐得端正?,面目安静,仿佛此事与他并无干系。


    江寒衣低下头,礼数半分不?错。他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姿又向来较寻常男子更为挺拔些,站在热闹的大?殿中,倒格外清俊出尘,一时让许多人?移不?开眼,倒将他神?色间闪过的一丝为难,也误认作是男儿家羞怯。


    姜长宁遥遥望着?他,心里忽地?划过一丝异样滋味。


    似乎为众人?紧盯在他身上的目光,没来由地?有些烦躁。一时间竟有些期待,他真?的能说出些什么来。


    只?要他开口,想必姜煜也真?的会……


    但是他没有。


    那人?只?如往日一般,声音轻轻的,总像是生怕给人?添了?麻烦:“回?陛下的话?,草民只?要能追随在……齐王殿下身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并不?敢有别的念头。”


    众人?便低低吁一口气,窃窃私语声四起。似乎很嫌他没见过世面,连递到眼前?的机会也不?懂得抓住。


    姜煜亦不?满意。


    她道:“是胆子太小,还是朕方才?提的,还不?合心意?以你的出身,要是想做王夫,恐怕是做不?得。”


    万幸,她倒也不?曾生气,只?开着?玩笑,又饮了?一口酒。


    ?轻?吻?梨?子?整?理?“不?过,看在老七当初为了?你大?费周章的份上,你若想做一个平夫,朕倒还能破格,替你做这个主。怎么样,想不?想要这个天大?的脸面?”


    当啷一声,很轻,但在圣上说话?的当口,听来还是分外刺耳。


    回?头看去,原来是溪明不?小心,碰掉了?面前?案上的象牙箸。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是不?如先?前?那般从容,脸上陡然一下通红,也不?知是因为御前?失仪,还是旁的。只?见他飞快地?埋下头去,不?肯与人?对视。只?是在他低头前?的那一瞬,让人?仿佛能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泪光。


    江寒衣便更无措。这样的场面,不?是他能应对的。


    他终究是无法,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向姜长宁投来一眼。黑白分明的眼里,盛满忐忑,好像觉得今日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


    姜长宁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前?一时昏头,竟有些希望他能开口,替自己争一个名分的念头,顷刻间被打散,落回?肚子里。


    不?错。她若想给他一个名分,何日不?能给。是她不?想罢了?。


    她不?想江寒衣有名分。


    “陛下的好意,臣妹感激不?尽,”她上前?拱手,“只?是,寒衣胆小些,臣妹斗胆,此事可否容后再?议。”


    说着?,回?头望一眼,面上微露为难。


    一旁季明礼与她同气连枝,也开口相帮:“陛下便饶齐王殿下一饶吧,转头回?家去,后院若是摆不?平,反倒成了?一桩难事了?。”


    她仗着?年轻,快人?快语,倒也只?觉有趣。席间顷刻间笑作一片,望向姜长宁的目光,多有揶揄。


    姜煜也被逗得止不?住笑:“罢了?,若让老七后院起火,倒成朕的不?是了?。没料想,老七你平日潇洒,回?到家中倒是个骨头软的。”


    说笑间,有旁人?岔开话?去,此事便也过了?。


    姜长宁回?到席间坐下,让人?打趣调侃了?一轮,方才?抽空向季明礼举了?举杯,遥遥致意。


    其?实她心里知道,季明礼帮她,一来的确与她交好,二来也是存了?少许私心。尽管经过先?前?那一遭,季家仍旧很想与她结亲,以巩固同盟。季晴是何等骄矜的性子,绝不?能忍受江寒衣在她身边,若是圣上亲封的名分,便当真?是无法转圜了?。


    不?过此为后话?,她今时今日,终究是感激。


    一顿饭,众人?各怀心思,草草不?知其?味。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溪明头一个站起来,飞快福了?福身:“侍身还有些事须料理,便先?行一步了?,殿下慢些回?去就好。”


    说罢,都没有等姜长宁回?话?,径自便走,头埋得低低的,一眼也不?看她。因步履匆忙,甚至险些与另一位官员的男眷撞在一处。


    只?见他身影穿过人?群,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外面的夜色里。


    姜长宁也不?如何,只?向身边人?道:“走吧。”


    行宫的格局分散,各人?各行其?路,走不?了?多久,四周便安静了?,只?有道旁的宫灯映着?柔绿的草,和不?知哪里传来的,过早的虫鸣。


    她放慢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江寒衣落后她两步,低着?头专心走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端详了?片刻他神?色,忽地?一转身,就到了?他跟前?。


    这人?没防备,险些撞上她,慌忙后退:“主上。”


    她沉默打量着?他。


    以他的身手与警觉,竟然差一点?没能躲开,显然又是出神?得厉害了?。


    她总不?说话?,他只?能又喊了?她一声:“主上,怎么了??”


    她弯了?弯眼尾,忽地?伸手过去,藏在宽大?的衣袖底下,寻到他的小指,飞快地?轻轻一勾。


    “为刚才?的事生气了?吗?”


    第29章 纠结


    有些人?的手,白净又修长,虽然曾经是常年持刀握剑的,却并不显得粗糙。反倒是先前落下的一手伤,经过王府郎中的细心调养,终于是好得全了。指尖的新肉,格外柔软些。


    让人?握着,只觉得很舒服。


    但她只蜻蜓点水一样?,轻轻一碰,那人?便立刻将手藏到了身后?,还要回头瞧瞧远远跟着的下人?们。活像做贼的模样?。


    “没有。”他飞快地答。


    姜长宁沉默了一小下:“我都没有说是什?么事。”


    “……”


    面前的人?闭了闭眼,像是明白中了她的圈套,而?微微气恼,偏开目光道:“无论是什?么事,都没有。”


    过了片刻,才很小声道:“我当真从未想过,我只是有些担心明公子罢了。”


    姜长宁回想了一下,那个难得失了方寸,低着头从她面前匆匆而?过的身影,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不用管他。”


    “主上……”


    “至少不用你管,”她无奈地看着他,“你便是好心,又能做什?么?”


    江寒衣无言以对,大约是发现事实如此,今夜一切症结的根源,原本是在他自己?身上。眉宇间颇为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点点头,沉默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今夜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只是四下里开阔,与王府熟悉的曲院回廊、花灯高照不同,显得太安静了些。


    他转身要走:“早些回去吧。”


    却被一把拉住衣袖,轻轻扯回来?。


    二人?之间仅有半臂的距离,要是姜长宁脾气再霸道些,下手再重一些,其实也完全可?以将他生拉进自己?的怀里。


    清清瘦瘦的一个身子,穿着一袭月白长袍,在夜色里,在道旁不甚明亮的灯火底下,越发显得秀气,且温柔。


    让人?想起?月夜里的宁静水面。


    今夜他是随她赴宴,无须应酬,喝得也少,在她遍身的酒气里,显得格外干净些。


    她无端有些介意,自己?身上浓重的酒气将他熏染了,轻轻后?退了一步。转眼又觉得不妥,复又上前,抬手虚揽住他,将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江寒衣被她闹得云里雾里,只轻声道:“主上。”


    又越过她肩头,向后?方看看:“别?人?都看见了。”


    身后?鸦雀无声。想也知道,那些下人?哪里敢不识眼色,想必是站得远远的,低着头,一眼也不敢瞧这?里的动静。


    姜长宁就?笑了笑:“看见就?看见了,谁敢非议?”


    眼前的人?不说话?。


    “干嘛,不好意思了?”


    她说笑着,作势侧头去看他的脸。


    其实夜色太暗,原本也看不清是红了没有,但架不住这?人?反应大,一连倒退了两步,扭头躲向灯火暗处,只有睫毛的影子,让灯映得又密又长。


    “主上别?闹。”


    嗯,果?然是害羞了。


    “没事,他们都习惯了。”她道。原本也是实话?。


    可?是这?人?的脸皮格外薄些,只低头盯着地上的青砖,不理?她。


    于是她突然就?起?了几分?坏心,趁他不备,一下伸手将他扯过来?。手很自然的,顺势就?环上了他的腰,不轻不重,正好将人?圈在身前。


    灯下两条影子,无所遁形,让身后?一众下人?都瞧得不能更明白了。


    “别?动。”


    “主上?”江寒衣一惊,本能地以为生了什?么变故,立刻要起?手御敌,“怎么了?”


    她看着他陡然锐利的目光,微微笑了笑,将他的手轻轻按落下来?:“蛾子。”


    “什?么?”


    “有蛾子,我拉你站远些。”她很无辜地指指道旁的灯。


    果?然,仲春里已经生了飞蛾,有着灰扑扑的翅膀,在夜色里围绕着灯火纷飞不休。


    江寒衣怔了怔,神情像是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怕。”


    “可?我怕呀。”


    “……”


    他看了看她这?副轻佻的无赖面孔,和牢牢环在他腰间不放的手,纵然再迟钝,也想明白她是故意的了,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鼓起?的脸颊上,显出几分?气恼。


    但他又绝不可?能同她发脾气,只轻轻一下,将她手拍开,转身:“我先回去了。”


    “等等。”


    “……”


    “真的从未想过吗?”


    “什?么?”他当真转回身,显得有些茫然。


    姜长宁定定地望着那双眼睛,神情在夜色掩映中,有些不分?明:“你方才自己?说的。”


    片刻前,她问他,是否因宴席上的事而?生气了。指的是姜煜开了金口,愿意御赐他一个名?分?,他不接话?,她便替他推脱了,道是他出身低微,只叫伺候在身旁便是了,不急于给名?分?。


    他说,他从未想过此事。


    真的吗?


    行宫里的人手少,夜便比皇城的宫中,要更宁静许多,一时间四下里寂静,只听?见树冠里几声鸟鸣,和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的,散席归去众人?的谈笑声。


    江寒衣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答:“真的。”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的,”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原本也只是一个影卫,只要能跟随在主上左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都与我没什么关系。”


    他像是怕她不信似的,目光很诚挚:“多亏主上替我推脱。要不然,我很怕答得不好,触怒了陛下,给您惹来?麻烦。多谢主上。”


    姜长宁忽地觉得一阵烦躁。


    分?明还没有入夏的天,胸中却升起?一股没来?由的火气,滞闷得厉害,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她不知道怎么接话?,只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江寒衣端详着她的神色,像是有些无措:“主上怎么了?”


    “没事。”


    “可?是……”


    “说了没事。”


    这?回换她大步往前走,板着脸,一声不吭。


    那人?抿了抿唇,仿佛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打得措手不及,但并不与她较真,只默默跟上她的脚步。且不敢并肩走,小心翼翼的,落后?她几步远,像是生怕自己?又惹了她不高兴一样?。


    越是如此,越让人?心下难平。


    姜长宁憋着一股气,只闷头走,走出半刻钟工夫,前面却有人?声了。


    那是从夜宴的楼台出来?后?,最开阔的一块空地,此刻额外点了许多的灯,她远远地便瞧见,有一圈人?围站着,看身形服色,是羽林卫。


    走近了,方才看见中央围着的,正是先前在席间斥责春狩失德,触怒了天威的那名?老大臣。


    那老妪让两名?宫女押着,跪在地上,算算时候已经不短了,体力已然不支,背脊佝偻下去,精神头却是好的,犹自怒骂:“老身一辈子也算活够了,偏见不得这?等昏庸之主。要杀要剐,随你们来?!”


    身旁宫女亦为难,小声劝着:“大人?,您少几句吧,切莫传进旁人?耳朵里了,何必吃眼前亏呢。”


    她只梗着脖子不听?。


    而?一边站着的羽林卫,原本应当是负责施刑的,却迟迟不动手,也不知在等待些什?么,只干站着。直到有一人?眼尖,率先瞧见了姜长宁,道:“参见齐王殿下。”


    一片行礼声中,那首领才快步走上前来?一抱拳,露出某种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殿下,您总算来?了。”


    姜长宁淡淡点了点头:“你们辛苦了。”


    先前席间,她让越冬悄悄出来?,为的正是此事。


    这?老臣刚直不阿,尽管素不相识,她却也有些敬佩,不论是出于推翻萧玉书一党的大计,抑或只是出于人?之本心,都想救对方一救。


    这?把年纪,要是结结实实五十?杖下去,没准就?给打死了。


    “用刑吧,”她平静道,“本王在这?里观刑,不知方不方便?”


    对方连忙道:“殿下折煞我等了,您不嫌腌臜,便是我们的福分?。”


    说罢,向底下人?一挥手:“打吧。”


    士卒们便将那早已跪得起?不来?的老臣,架到一旁的刑凳上,一左一右立两个人?,手里执着长棍,预备动刑。


    但是打,也有门道。


    同样?是杖击,力气轻重,全在掌刑的人?手上。她们预先得了姜长宁的嘱咐,早就?心领神会,看着气势十?足,铁面无私,其实手中长棍是高高扬起?,轻轻落下,用的皆是巧劲儿。


    打了几杖,那老臣自己?觉出不对,抬头看姜长宁一眼,目中既惊且诧。


    姜长宁不动声色,只懒懒打个呵欠:“本王还以为,敢当面忤逆陛下的人?,有多硬的骨头,结果?好没意思。快些打完,本王要回去醒酒。”


    这?便是她亲自过来?的用意了。


    这?终究是圣上亲自下令用刑的人?,羽林卫有心打得轻些,却也怕落下把柄,反倒引祸上身。可?若是她这?个齐王过来?观刑,就?会好上许多。但凡谁要质疑其中有猫腻,头一个便该想想,是不是要与她硬碰。


    她既想救人?,便要做个全套。


    羽林卫心领神会,飞快将过场走完。五十?杖的数目绝不少,只伤全在外表,而?绝不伤及筋骨,纵使?如今瞧着吓人?些,将养些时日,并无大碍。姜煜命那老臣罚俸思过三月,足够她安心养好了。


    眼看着那老臣让人?抬下去,御前的宫女回去交差,底下人?也开始收拾东西,姜长宁才向那统领笑了笑:“有劳了。”


    “殿下哪里的话?,是您仁厚。”对方道。


    其实这?些羽林卫,皆是官家女儿,出身既高,品性也端正,日常职责是保卫圣上,并不耐烦领这?施刑的活计,何况是杖打忠良,也很不愿污了自己?的手。


    有她出头坐镇,可?谓是皆大欢喜。


    她细瞧了对方几眼,多问了一句:“将军心善,还未曾向你请教名?姓。”


    对方忙答:“不敢当。末将崔行云,任职羽林中郎将,见过殿下。”


    她留心记了名?字,点了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也便各自散去。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归去的路上,便显得更静。她片刻前的那一点气,其实早就?想不起?来?了,只是江寒衣似乎还记着,仍旧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很久,久到她有些耐不住了,主动出声喊他:“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身后?的声音低低的:“主上原来?早就?安排好了。”


    “什?么?”


    “主上一直都很心善。”


    “我是问你这?个吗?”她都有点气笑了,转身去看他。


    却正逢他目光晶亮,说完后?半句话?:“就?像当初从薛府救我一样?。”


    他也没想到她转身,视线猝不及防,与她相撞,有些慌张地想要躲开。敌不过姜长宁一个闪身,就?到了他面前,望着那双微微带着湿意的眸子,忽地就?笑了。


    “你觉得本王怎么样??”


    “我……主上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能争一下宠?”


    第30章 渣男


    面前的人?惊愕望着她。即便月色昏暗,也能?瞧见他目中?波光,跳了?两跳。


    “主上……”


    “嗯。”


    “我不知道主上在说什么。”


    “真的吗?”


    “我,我回去了?。”


    说罢,迈步就走。腿长得很,又有着常年受训的利落,如一阵风,顷刻间就走远了?。即便脚步略显匆促,却仍不减潇洒。


    姜长宁在他身后,静静欣赏了?片刻他的身姿,才扬起下巴喊他:“慢点。”


    他脚步丝毫不停。


    “错了?,是这边。”


    疾如风的身形才顿了?顿,很不情愿地,折返回来,低着头从她面前过?,打定了?主意装看不见她。


    她哪能?让他得逞,一把将人?拉住:“去哪儿啊。”


    他落入她手中?,知道跑不脱了?,才站定下来,仍然一眼也不瞧她,脸上红了?没有是看不清,但就连被她牵住的手,都热得惊人?。握在掌心?里,像个暖融融的小火炉。


    姜长宁看着他,轻轻扬了?扬眉:“京中?很多?人?家的男儿,都想嫁我。”


    这人?默不作声。


    “哪怕当个庶室,他们也乐意。”


    还?不作声。


    “先前晋阳侯家的季晴,你?也见过?。还?有溪明,也……”


    “那与我没什么干系。”江寒衣终于打断她。


    然而脸上却并不见生气,反倒是微微笑着的:“我怎么能?和他们相比。”


    姜长宁怔了?怔,忽地觉得胸中?一团邪火,直往上窜,很想脱口而出,为什么就不能?了??


    影卫又如何,假身份又如何,只要她想将他留在身边,偌大?的齐王府里,不,就算是走到了?外面,又有谁敢看轻他半分?


    何况方?才席间,就连当今圣上,都开了?金口,愿意亲赐他一个名分。自然,她心?中?有计较,替他婉拒了?,那是后话。


    总之,都轮不到他如此自轻。


    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如旁人??是她让他这样觉得了?吗?


    姜长宁很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但盯了?他半晌,却也没有真的和他发脾气。反倒舒展开眉头,微微弯下腰去,自下往上望着他的眼睛,忽地笑了?笑。


    “的确比不上旁人?。”


    “对不起,我……”


    “旁人?都知道争着讨我喜欢,就你?不会,”她竟然拉起他的手来,轻轻摇了?摇,“你?倒是学一学啊。”


    江寒衣脸上一下通红,这一回,即便在道旁昏暗的宫灯下,也看得很清楚了?。但他并没有抽回手,只是沉默地,任凭她牵着。


    很久,才轻声道:“其?实,没关系的。”


    “什么?”


    “主上喜不喜欢我,都不要紧,我只要能?留在主上身边就……”


    “笨死了?。”


    话音被她打断了?。


    姜长宁实在听不下去,低叹了?一口气:“真是教也教不会。”


    一阵夜风过?,拂起草叶沙沙作响,和其?间几声虫鸣。也拂起少年柔软的碎发,轻轻扫在她颊边。


    她倾身过?去,双唇温柔,落在他因羞赧而滚烫的额前。


    “主上?”江寒衣轻轻吸了?一口气。被她拥在怀里的身体,很显然地僵硬着。


    她退开几分,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和里面的惊愕无措,笑得无奈,声音却软软的,像是哄人?。


    “那我来讨你?喜欢,行不行?”


    “……”


    很久没有人?说话。只有二人?的呼吸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好半天,这人?才像陡然回神一样,慌忙扭头撤回目光:“主上别这样。”


    “怎么了??”


    “我只是一个影卫,不值得主上如此。”


    “上回在春风楼,也不是这样说的啊。”


    在他一下更加慌张的神色里,姜长宁歪着头,笑望着他,摆出了?十足的无赖相,声音里透着甜腻:“该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我没有。”


    “那一夜,我可记得……”


    “我喝多?了?,”他闭了?闭眼,紧张得睫毛都发抖,“主上忘了?吧。”


    姜长宁看他片刻:“唉,我向来只听闻,有女子以醉酒作借口,当负心?人?的,没想到,你?也学这一套。”


    她一时嘴快,摇头长叹:“真是渣男啊,渣男。”


    江寒衣听不懂,她究竟说的是什么,但总归也不可能?是好话,一下脸红到耳根,声音极小:“主上别说了?。”


    “还?不让人?说了??分明就是你?……”


    “有人?来了?。”


    他耳力?好,她不疑他。顾及着他脸面薄,当真噤了?声,连手上也松开了?他,摆出一副再端正也没有的模样,只站在道旁。


    果不其?然,就见两名宫女,从前方交错的小径上过?去,手里提着灯,且低声交谈。


    “陛下往日里饮酒后,总少不得折腾上半宿,今夜倒是歇得早。我私心打量着,大?约还?真是那晋阳侯府献上来的望仙香的缘故。”


    “谁说不是呢,到底是千年名观出来的东西?,当真有些?能?耐,叫人?不服气也不行。”


    “先头萧太师说,此物到了夏日里用方好,陛下到底也没真听。”


    “嗐,管她呢,陛下用得高兴,咱们也乐得省心?,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那宫女嬉笑着,伸了?个懒腰:“咱们去茶房寻些?夜点心?,吃罢了?也可躲懒去睡了?。多?久没有过?这样踏实的一夜,可真是熬死人?了?。”


    二人?说说笑笑,也没瞧见姜长宁在,转眼间又走远了?。


    待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了?,姜长宁才挑挑眉:“这么管用?还?真让季家寻到宝贝了?。”


    江寒衣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话还?没说完呢。”


    “回去也能?说。”


    “小骗子。”


    她知道,他是当着随侍的下人?的面,不好意思,又唯恐夜深人?静的,让旁人?撞见,变着法地躲她。


    也不拆穿,只笑笑,凑近他耳边:“那也行,不过?回去,是去你?房里说,还?是去我房里说?你?挑,我都可以。”


    无论哪一样,在旁人?的眼中?,都无异于……


    江寒衣一下退开,耳朵尖几乎擦过?了?她的唇,像是自己烫得受不住了?一样,抬起手来轻搓了?搓:“我不和主上说了?。”


    他扭头,望着夜色:“主上闻见什么气味没有?”


    姜长宁让他唐突问得一愣,很疑心?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没有。”


    但见他神色,又觉得他不是这样乱来的人?,还?是多?问了?一句:“你?闻见什么了??”


    “说不上来,”江寒衣蹙了?蹙眉,“像是烧东西?的气味。”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


    四?周夜色浓重,行宫的树木茂密,树影阑珊,瞧不出什么异样。


    于是只道:“或许是膳房烧的柴火。又或许附近也有农田,农人?燃些?什么,都是有的。”


    她轻轻将眼前这人?拉回来:“你?等等,我还?有一句话。”


    “什么?”


    “方?才席上,陛下要给你?赐封,我没答应,其?实是……”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


    因为有人?抬手,轻轻将她的嘴捂住了?。手心?温热,又柔软,就贴在她的唇边,她的一呼一吸,都落在他的肌肤之间。


    他像是为这个举动,自己也极不好意思,目光闪烁了?好几下,但还?是望着她,轻声道:“主上不用向我解释的。”


    他忽而扬起一个笑容,在夜色里,竟也很明亮。


    “主上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


    姜长宁在那样的目光里,一时无言。


    直到他转身要走,手从她的唇上落下来,才忽然觉得离开了?那一抹暖意,竟然很不习惯,脱口而出:“江寒衣。”


    然而还?没有等到她说什么,同一时刻,远处便传来一个凄厉的喊叫声。


    “走水了?!快来人?救驾!”


    ……


    即便她已经有心?理准备,当真赶到姜煜的寝宫时,姜长宁的眉心?仍忍不住猛然一跳。


    整座寝宫,烧得火光冲天,尤以卧房为甚,火舌翻卷可怖,任凭多?少人?慌慌张张地抬着水泼进去,也丝毫不见颓势。


    许多?侍人?跪在外头,只知道哭。并非在哭里面那位主子,而是忧心?奉圣失职,难逃死罪。


    而更多?的宫女,与闻讯赶到的羽林卫,没有哭的工夫,呼喝奔走着,仍在将一缸一缸的水送进去。


    一片混乱中?,姜长宁瞥见一个身影仿佛眼熟,快步上前拉住:“果然是你?。”


    是崔行云,不久前她见过?的那名羽林中?郎将。


    这人?此刻的形容狼狈极了?,满头大?汗,头发都被打湿贴在额上,但见了?她,仍旧匆忙行了?个礼:“殿下如何来了??”


    “听见动静,过?来看看,”姜长宁眉头紧锁,望着那熊熊大?火,“怎么起的火?”


    “不知道。陛下的寝宫,向来不许有小厨房,就怕失火,今夜天气好,又无雷击,好端端的,当真是怪事。”


    崔行云擦了?一把汗,还?很好心?:“水火无眼,殿下切莫再往里面走了?,这里交给末将,您上外头等着就是了?。”


    火场的热意扑面而来,即便只站在此处,也烤得人?浑身滚烫。


    姜长宁将江寒衣往身后挡了?挡,自己望着那跳动的火光,只轻声道:“不对。”


    她并不知这火因何而起,但只知道,晋阳侯季听儒尚被大?雨阻在永州,并未来得及赶到行宫,而至于她手中?的二十万兵马,就更是无法调动。


    此刻姜煜若死,这朝局……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是谋反夺位,还?天下清平。要是皇位落入萧玉书手中?,便是彻头彻尾的任务失败,还?不如眼前呢。


    她占用的,是真正的姜长宁的身躯。即便身死,也于她自己的性命无碍。


    同样是失败,何不放手一搏。


    “在这里等我,”她向身后的人?轻声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乖一点。”


    说罢,脚步已经向火势熊熊的卧房去。


    崔行云大?骇,一把拉住她:“殿下,不可冲动!”


    她碍于无法向对方?托出实情,面上只能?装得一派忠诚:“陛下尚在里面,于公,是君臣之义,于私,是手足之情,本王怎能?贪生怕死,袖手旁观?”


    “殿下忠心?,末将感佩不已,可也要保重自身。”


    两相拉扯之间,却听一旁忽地有宫女惊呼:“怎么有人?进去了??谁呀,连命都不要了??”


    她一惊,不知为何,手下意识地向身后牵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牵到。回身一看,整个人?陡然从头到脚,如坠冰窟。


    “江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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