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赌徒客(六)
姚景曜这几日很少在拍卖会上露面, 他心里记挂着上千金台之时月使使用的机关,因此暗中把千金台查探了一遍,自然也找到了许多了不得的所在, 对千金台哪里紧要已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千金台有三处是绝对去不得的, 一是明月峰巅的明月松, 明月松虽表面上无人看守,但每当他靠近之时, 都会有无数暗中盯着他的眼睛,不能靠近自然也无法查探, 但他怀疑这是千金台所有机关的枢纽。
第二个就是远离千金台本体的, 位于西南角的一座小院, 院内清泉小池, 花草成荫, 一座竹屋掩映在树木间,还有阵阵幽香传来,他猜测那里应是苏泠泠的居所。
第三个就是地库,千金台地库藏在山体之中,远看就是平平无奇依山而建的一堵墙,但墙上设有暗门, 拨动机关暗门开启, 之后便是一向下的通道。
第二日拍卖会散后,姚景曜又暗中跟了侍女一段, 果然见她前往了地库方向, 便确认那笼子里的野人关押在此处无疑。
他回房间换了黑衣,又于夜半三更之时出发, 打开暗门,钻入通道。
通道内两两站立着守卫, 见有外人闯入,立刻持刀而上,但他们到底只是普通侍卫,哪里比得过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当下手起刀落,连杀七对十四人,又见最后那人扣动墙上机关,似是想要预警,手中刀立刻飞出,分毫不差地砍了那人手臂。
地上满是尸体和血迹,就这么一路从通道杀到地库中心,果然在地库中间见到了那个铁笼,卢嘉琮被困在铁笼中间,只觉得一阵血气扑面,当下警觉,双手紧握栏杆嘶吼起来。
在这一片野兽般的吼声中,姚景曜提着还在滴血的刀,缓缓出现在卢嘉琮面前。
卢嘉琮本来还在怒吼,目光看见姚景曜手里提着的刀,停下了吼声,又看了看姚景曜的脸,一时看得怔住了,浑身安静放松下来,眼里竟然有了水光,像是要落泪。嘴唇抖了好几下,却说不出话。
接着又急切地指了指姚景曜的刀,再指了指自己,又晃了晃铁笼,喉咙里发出可怜又含混地“啊啊”声,他以为这是同门来救自己了,想让姚景曜放自己出来。
姚景曜知他认出了自己,此时走近,他也认出了关在笼子里的人。他和卢嘉琮差不多同年进入陨日堡,但是姚景曜进来就是天之骄子,被重点培养,他和卢嘉琮也只在刚进门时见过几面。
但就是那时,发生了一件小事,让姚景曜一直记他记到现在。
那是他们第一天进陨日堡,姚景耀家境贫寒,带的吃的不够,陨日堡又让他们在外面等了好几个时辰,他早已饿得说不出来话,就是这时,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给了他一块馒头。
他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只记得他右眼有一道疤。
姚景曜闭了下眼睛,站在原地,道:“怎么会这么巧?”
卢嘉琮看他站在原地不同,心里又急起来,剧烈地晃动着笼子,但依旧说不出话。
在铁笼晃动的窸窣声响中,姚景曜挥刀而下,卢嘉琮以为他是要砍断铁笼,在笼子里躲也不躲,下一瞬却感觉颈间一凉。
刀竟然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卢嘉琮表情空白一瞬,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流得满是眼泪,他顶着满脸的泪水抓着笼子开始呲牙。
姚景曜闭眼道:“你给我那块馒头我记着。”又顿了一下,道:“但是我想活下去……对不住。”
他并没有立刻砍下去,似乎在等卢嘉琮的回答,但是他也知道卢嘉琮嗓子已经被噬魂毒坏了,什么话都说不了。
卢嘉琮听完这句,反而没有了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抓着笼子,就像是等着姚景曜一刀砍下。
姚景曜一咬牙,手腕发力,正要一刀斩下卢嘉琮头颅,便在此时,身后一声凌冽破空声,随后是一阵剑鸣,一柄剑不知从何处飞出,剑尖正对上姚景曜刀柄,巨大的力道震得姚景曜手腕一抖,几乎握不住刀。
姚景曜心中一震,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被关在笼子里的卢嘉琮抬起头来。
姚景曜暗自心惊,千金台里还会有内力如此高超的人物么?瞬间拉上面罩,转头去看那柄飞剑,但还没看清剑影,就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道:“青云,归。”
只见青云瞬间拐了个弯,飞速从姚景曜脸前擦过,而姚景曜眼睛里已经不是震惊,而是惊恐了。
他跟李长安打过一场,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他对手,但此时不杀卢嘉琮之后便没有了机会,阎鸿昌也不知道要如何责罚他,想到此,他心一横,又握紧了刀,扑到笼子边对准卢嘉琮一刀砍去。
“唉,不听劝呢怎么?”有人半是玩笑半是惋惜道。
几乎与那话音同时到来是,一片桃花瓣。那花瓣看上去娇柔一片,却有着生铁的力道,重重打在姚景曜刀面上,刀上瞬间有了一个小坑。
姚景曜面色又是一凛,桃花仙也来了,他更没有胜算了。
李长安望见那桃花瓣,想到谢夭不能动用内力,心里一沉,道:“谢夭,你做什么!”
谢夭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好好好,我不出手,你来。”
便在两人说话间,李长安的剑已经迎上了姚景曜的刀,那几乎是完全的压制,姚景曜边战边退,谢夭趁着此时抢到铁笼边,先是检查卢嘉琮状况,见他还活着,心下微微松一口气,又低头去看笼子上的锁。
那锁是密码锁,三层密钥,谢夭一个个去试。
耳边刀剑相击声音不断,李长安观察着姚景曜所用刀法,道:“使刀,你是陨日堡的人?”
姚景曜一身黑衣,脸上又带着面罩,料想李长安认他不出,也并不答话,害怕李长安听出他声音,只激起全身的内力反击,竟然有那么一两招能堪堪打平。
李长安见他使用最为精妙的两招正是陨日堡招牌,心中更加确定此人是陨日堡人,眸光一暗,反手挥剑,便在此时,忽然听见虚空中传来幽幽一声:“长安,等我回来取剑。”
这是……谢白衣的声音!
李长安瞳孔瞬间睁大,挥下去的青云也迟疑了一瞬,姚景曜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抓住了这个空挡,就地翻身一滚,滚到了笼边,与此同时刀横向一拉,逼得谢夭急往后撤。
姚景曜眼神越发狠毒,正欲一刀捅死卢嘉琮,李长安一剑刺来。
为了躲李长安那一剑,姚景耀刀往上偏了一寸,刺中卢嘉琮左胸上方,他自己也被李长安那一剑刺中手臂,阴暗逼仄的地室内,当即满是鲜血。
卢嘉琮血液颜色呈紫黑色,他身体里微妙维持的平衡被这一刀打破,怒吼一声,晕了过去。
姚景曜以为自己跑不出去,气喘吁吁地坐在原地,却没想到李长安眼神又迷茫了一瞬,他心道,真是天助我也,当即施展轻功,连滚带爬地跑出通道。
谢夭本来想追,但一想到如今何时卢嘉琮这个人证比较重要,又折返过来,蹲下身去查看卢嘉琮状况。
那刀伤很深,配上卢嘉琮紫黑色的皮肤更加可怖。
谢夭扯了身上衣服布条,两手伸进笼子里去,想给卢嘉琮包扎止血,但笼子在两人之间阻挡,实在不太方便,下意识道:“长安,过来帮我一下。”
喊了一声,却没人回应。
谢夭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去,只见李长安背对着他站着,一只手捂住脸,握着青云的另一只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心觉不妙,缓缓走近,道:“……长安?”
见李长安毫无反应,他伸手去拉李长安,下一瞬,青云呼啸而来,径直刺向自己,谢夭心里一疼,急往后退,便在此时看清了李长安的眼睛,恐惧又茫然,不知所措地让人心疼。
他又低声喊道:“长安?你醒一醒。”
李长安却好似听不见他说话。
李长安闻着鼻腔中的血腥味,只觉得这里有好多血。
紫黑色的,红色的,黑色的是死士的,红色的是谢白衣的。
五百死士,五百人那么多……
野兽一般。
李长安一会儿看见谢白衣孤身一人站在战场上,被五百死士围攻,一会儿又仿佛自己站在五百死士中间,身边全是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疼,只知道挥剑砍向自己的怪物。
这时又有一人挥剑朝自己砍来,李长安下意识抬手回击,殊不知在现实里,那人正是想拉住他的谢夭。
谢夭心下一沉。
李长安剑势实在太猛,谢夭光靠躲是肯定躲不过,桃花枝被迫出了袖,对上李长安的剑,眨眼之间,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谢夭虽没有明显落于下风,但内力损耗极大,他很快意识到地库空间太小,待在这里他只能继续跟李长安硬拼内力,于是且战且退,两人相互追逐着出了地库。
月光之下,两人衣袍翩飞,剑光闪烁,剑势若惊鸿,若游龙,看得人眼花缭乱。
外面空间够大,谢夭轻功终于能够施展得开,于是能躲便躲,边躲边道:“长安,能听见我说话么?”
李长安仍是不发一言,眼底是红的,像是倒映着鲜血。
眼见又是一剑劈来,这次实在躲不过去,谢夭只能抬起桃花枝迎上,两人内力相撞,只听见一阵让人牙酸的喀拉声,相持一阵,谢夭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五脏六腑绞作一团,内力续不上了,手臂便猛然一沉。
青云的剑光反射到他眼睛上,谢夭心道不好,又暗自笑道,没想到李长安打败自己的这一日来得这样快,又是一阵欣慰。
就在青云即将落到自己肩头之时,剑身忽然剧烈震颤,似乎在极力抗拒着什么,谢夭偏头望着青云一笑,心道,小家伙,你知道我是谁么?
但剑的意志怎能强过主人的意志?青云还是继续下落。
谢夭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他心里一惊,睁开眼,却见李长安疑惑地盯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盯着虚空中的什么其他人。
谢夭立刻道:“长安,你看见谁了?”
李长安并不答话。
谢夭拎着桃花枝挽了个剑花,扬声道:“不管是谁,那是心魔,破了他。”
这一句颇具少年豪气,就像当年睥睨天下的谢白衣在带着自己徒弟练剑,一句说罢,竟然毫不犹豫地对着李长安攻了过去,就像是在逼着李长安对自己出剑。
江问鹤此时赶到地库外,正看到谢夭强攻李长安这一幕,瞬间全身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他大吼道:“谢夭!你找死吗!”
要想破除心魔,需得李长安主动对心魔幻象出剑,谢夭此时便是在逼他出剑。但李长安若是破了心魔幻象,毫无疑问,现实里的谢夭也会被一击必杀。
江问鹤心道,你还有三个月呢。你活完这三个月行不行?
这时却见谢夭脚踩青竹借力,斜向上飞出,又在空中转体,斜向下刺去,这一招“水中月”使得极其潇洒恣意,江问鹤一时看得呆愣住了,他很少见谢夭这样舞剑。
只听得谢夭朗声笑道:“江大神医,我早就死了!”
在李长安的视角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会儿变成服用了噬魂的死士,一会儿变成谢夭,一会儿又变回谢白衣,唯一不同的是,一直在对自己出剑。
李长安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能一边后退一边迎上扑面而来的剑招,最后猛然出剑,只听得噗嗤一声响,似是利刃没入皮肉的声音。
青云没入谢夭肩膀,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只偏头看了一眼,笑道:“对,长安,就这样,你做得很好。”
江问鹤不忍再看,喝道:“谢夭,够了!”
这时,李长安内力流遍全身,最后凝聚在青云剑尖之上,手腕急转,使了一个极其奇妙的变招,横劈下去,刹那间天地寂静无声,李长安再无动作。
江问鹤抬头,刹那间愣在了原地,谢夭本欲再上,也看得心里狠狠一跳。
只见无数花瓣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洋洋洒洒飘落,落在三人之间。与谢夭的桃花瓣又有所不同,这些花瓣上,都带着细小的冰茬。花瓣封存其间,晶莹如琥珀。
谢夭望着望着,忽然笑出来。
这是飞花三十六剑最后一剑。
——天上人间。
第072章 赌徒客(七)
漫天冰花之下, 李长安眼中幻象去了一半,他后知后觉清醒过来,这是他使出来的天上人间, 正想问发生了什么, 发现谢夭正在笑, 又看见他肩膀上的剑伤,眸子抖了一下。
这是……我伤的么?
自责与愧疚瞬间如潮水一般涌来, 李长安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江问鹤见两人不再打了,冲过去拉住谢夭, 就要给他包扎。
谢夭连忙道:“等一下, 地库里还有个人等着你救。”
江问鹤头也不回道:“救不了。管不了那么多。”
见江问鹤脸色铁青, 谢夭也不再坚持, 卢嘉琮伤的地方并不打紧, 没那么容易死,千金台地库两个时辰一换防,到时自会有人照料。他就那么被江问鹤拉回房间。
李长安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到房间外也没进去,只面对门板低头站着, 活像面壁思过。
谢夭被推搡进房间的那一刹, 又艰难伸出一只手扒住门板,探出脑袋道:“李少侠, 你怎么不进来?”
李长安眼睛亮了一下, 很快又暗下去,道:“我……”
谢夭等了半天没听到我什么, 又想起他伤在肩膀,等会包扎免不了又要脱衣服, 到时候李长安看他的眼神让他受不住,停顿一下,语气古怪道:“你还是等我包扎完再进吧。”
李长安站在门外,低低地“哦”了一声。
白尧在屋内,正挑灯看着医书,见江问鹤忽然推搡着谢夭回来,谢夭身上又带伤,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道:“怎么了?”
江问鹤重重把谢夭往椅子上一按,对白尧道:“你来,我不想管。”说罢,就径直走到一边,又气得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谢夭笑道:“白尧,那就只好麻烦你了。”
白尧看看谢夭,又看看江问鹤,道:“不麻烦。”
谢夭把身上衣服除去一半,露出受了伤的肩膀,那剑伤看上去虽吓人,但其实伤口并不太深,白尧处理这种伤处理得多了,面不改色,利落地上了金疮药,又拿来绷带给谢夭包扎。
出乎谢夭意料的是,不论是上药还是包扎,竟然一点都不疼,他奇道:“白尧,你医术跟谁学的?”
白尧沉吟一下,道:“……跟堂主。”
谢夭开玩笑道:“那你可没学到你师父精髓,你师父上药能把人痛死。”
江问鹤“嘶”了一声,停下脚步,道:“说什么呢?我哪里待你不好了?”
白尧沉默一下,低低地道:“堂主他不是我师父。”
这话声音很轻,只有谢夭一个人能听见,他先是一愣,疑惑地“啊”了一声,又去看白尧神色,看他表情平静非常,又隐隐又不得志之意。
谢夭心道,看来江问鹤身上孽缘也不少,出走隐居这些年,可把神医堂里有些人害惨啦。但见白尧并不想提,也不再多说。转而问江问鹤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你房间有事要跟你说,正巧看见你和李长安在暗中追踪一个黑衣人,我就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江问鹤转身正色道,“我要跟你说的事是,笼子里关的人,正是卢嘉玉失踪多年的哥哥。”
谢夭眸光一沉,卢嘉玉哥哥正是陨日堡人,如此说来,当年之事确是陨日堡手笔无疑,他想了片刻,又忽然笑起来。
江问鹤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此生再无遗憾。”谢夭甩开玉白折扇,懒散地靠上桌子,仰起头,用扇子遮住他微笑的脸。
追逐半生之事终于有了个结果,自己徒弟又刚刚学会了自己成名的一剑,他此生算是对得起归云山庄,也对得起自己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圆满的事么?再没有了。
江问鹤知他在想什么,但看他笑得模样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走过去把遮住脸的扇子一收,狠狠拍在桌子上,凉凉看他一眼,接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谢夭失笑:“唉,你这人怎么……?”说到一半又没想到合适的形容,又笑起来。
白尧则望着江问鹤出去的背影,心道原来江问鹤原来生气时是这样的。
江问鹤气冲冲走到外面,正撞见还在闭门思过的李长安,他眉尖一挑,似是在问你怎么还在这。
李长安立刻道:“江堂主,我……他……”
他想解释他为什么会在门外,又想问谢夭怎么样了,两句话同时堵在心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江问鹤道:“你什么你,他什么他?”
李长安一颗心忽然沉底,垂下眼睫,低头要走,却听得江问鹤道:“走什么?他等着你进去。”
说罢,江问鹤又回头冲屋里喊:“白尧,你先出来。”
“什么?”李长安不敢相信江问鹤在说什么。
白尧应一声,出了门。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一颗心开始狂跳。
进屋,看见谢夭衣服正穿了一半,肩膀上包扎的纱布裸露在外,还能隐约看见血迹,再往下,是略微有些苍白的皮肤。李长安把目光撤开,暗自咬了下嘴唇。
谢夭当着他面把衣服穿好,看李长安眸光沉重,走近了,调笑道:“李少侠,学会你师父最后一招了你还不高兴?笑一个?”
李长安偏过头。
谢夭心道这小子还是这样,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捏他下巴,却听见李长安道:“疼么?”
“啊?”谢夭一时间愣住了。
李长安眼里闪过一丝恼怒,道:“我问你疼么?”
谢夭这才反应过来,心尖一软,笑了会儿,又抬眼道:“你问我疼不疼,我还没问你,你那时候疼么?”
李长安道:“什么?”
谢夭道:“桃花村你知道我身份的时候,你是故意把我推倒,为我挡那一箭的吧。”他一顿,又扫向李长安右肩,目光微微一沉,道:“伤得也是肩膀,你那时候疼么?”
李长安停顿一会儿,偏过头,闷声道:“忘了。”
“那我也忘了。”谢夭见他不否认,那就是承认,笑道,“不用自责,就当这是还你的。”
李长安咬牙道:“谁要你还。”
谢夭不以为意,冲他眨眨眼道:“那你就记着,你欠我一剑,以后要记得还回来。”
李长安还没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说,又听见谢夭笑道:“这样我以后就有理由去找你,你也不能随随便便赶我走了。”
心里仿佛漏跳一拍,李长安瞳孔都抖了一下,抬起眼,只见谢夭舒展地坐在凳子上,仰头望着屋顶,眼神很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李长安看了会儿他突出的喉结,又把目光移开,虽未说话,但却在心底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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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一群人便早早地来了大殿,月使和那铁笼还没到,一群人便索性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这最后一件宝贝会花落谁家。若论财力,江湖几大门派中当属陨日堡,其次是忠义堂,归云山庄和神医堂当拍在中间。
至于两仪观,本来谁也没把两仪观放在眼里,但是经过昨日附骨草一场,在场众人无一不对两仪观刮目相看,至于两仪观财力到底几何,谁也说不清。
阎鸿昌这时进了大殿,身边还跟着姚景曜,姚景曜神色一如往常,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一道不易察觉的伤口从领口处爬出来。见这位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人来了,一行人忙伸手作揖。
阎鸿昌团团作揖,直起身来,道:“诸位,今日我陨日堡势在必得,还望诸位体谅。”
一群人没明白他说得势在必得什么意思,就算陨日堡是江湖门派中最有钱的,但这里有何止有江湖人,还有诸多数一数二的富商,甚至还有皇族,他们的财富同样不可限量。
虽不明白,但没有人敢驳阎鸿昌的面子,只称赞道:“阎堡主果然豪气!”
谢夭一行人此时进了大殿,正听见阎鸿昌的话,不做理会,径直上了二楼常坐的地方落座。其实谢夭对这一场拍卖也没谱,他是决计不可能从这么多人手里把卢嘉琮抢去的,只能等拍卖。
他又扫了一圈,心道,只要最后不被陨日堡拍走,一切都好说。
这时,月使缓步走入大殿,身后跟着四个婢女,一个婢女扶着铁笼一角,缓缓推着笼子走进殿内。昨日这最后一件东西已然亮过相,也没有继续遮掩黑布的必要,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推了进来。
谢夭望过去,见卢嘉琮身上的伤已然被包扎好了,虽然此时还在昏迷,但没有生命危险,心里松了一口气。
众人见月使来了,各自散去,到自己的位置落座。
阎鸿昌也上了二楼,经过谢夭之时哼了一声,谢夭心道真是有毛病,没事哼我干什么?心里如此想着,面上还是微笑冲阎鸿昌点头致意。
很快,阎鸿昌坐下。在月使报出起拍价一千两之后,做了个惊人的举动。
众人这才知道阎鸿昌的势在必得是什么意思,只见阎鸿昌拿过桌边的火折子,吹了一口气,火立刻便烧了起来,又拉过旁边的灯盏,就要点燃上面的金丝蜜蜡。
阎鸿昌竟然要点天灯!
点天灯是拍卖时的规矩,无论下面叫出了多高的价格,都由点天灯一方支付,东西也归点天灯的人所有。这样一来,这野人,几乎必定是陨日堡的。
除非有人愿意再点天灯与之对冲。
但陨日堡武力也雄厚,这个时候点天灯,不是摆明了跟陨日堡结怨么?谁敢再点?
就在阎鸿昌手里火折即将点燃蜡烛之际,突然之间,一根红绸飞来,打翻了灯盏。
阎鸿昌顿时大怒,恶狠狠将手里火折一甩,道:“谁!”几乎是瞬间,有四个婢女同时迎上来,又是递茶又是递点心,安抚阎鸿昌。
与此同时,苏泠泠缓缓走来,手上红绸还未来得及收,冷冷道:“我。”
阎鸿昌冷哼一声,道:“苏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不让我陨日堡点天灯不成?”
苏泠泠摇头道:“并非刻意不让阎堡主点灯,只是点灯也无用。千金台到底是赌坊,一味拍卖便没意思了,我今日想换个玩法。”
说罢,击掌两下,二十对婢女搬了二十张赌桌上来,大殿左右,各设了十桌。
阎鸿昌道:“什么意思?”
苏泠泠并不看她,只扫向会场众人,扬声道:“诸位,可瞧见这赌桌了么?赢到最后者可分文不取带走笼子里的人,输者需向我千金台缴纳赌费,第一局输者缴纳三百两,第二局六百两,第三局一千二百两,以此类推。”
众人先是惊疑,“这……这……”观望了一阵,又在心里一算,这一场赌博下来,千金台最起码能赚几万两白银,比之拍卖要翻两三倍,都暗暗道,千金台果然是千金台,果然最会敛财。
谢夭则哗啦一声甩开折扇,望着站在大殿中间的苏泠泠,勾起唇角淡淡一笑。
“赢到最后,可比拍卖要划算的多。”苏泠泠目光淡淡扫向众人,被这般美人注视,她说什么就只会听之信之,只听得苏泠泠又道:“姑娘们,上酒!”
四十位千金台的美人抱着银质酒壶鱼贯而入,每桌各有两人。赌桌,筹码,美酒,美人,再加上分文不取赢得可让天下大乱的宝贝,种种条件加和起来,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苏泠泠站在大殿中央的浅池之上,池水倒映着她修长身影,她举起双手,道:“诸位,尽管来赌!”
话音刚落,一群人便蜂拥而上,不过一会儿赌桌就快要被占满。
阎鸿昌本来还想说“已经定好的规矩,岂有随便改变之理?”但先场乱哄哄的,无一人能听见他说话,眼见二十张赌桌又快要坐满,阎鸿昌咬牙道:“下去,赌!”
谢夭转头看向李长安,含笑道:“李少侠,你会赌博么?”
李长安摇摇头,又道:“你会么?”
却见谢夭已经施展轻功从二楼飞身而下,朗声笑道:“我可是连跑三天三夜只为来千金台喝酒的人,你说我会不会?”
恍惚间,李长安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不羁青年的影子,他也笑了,施展轻功跟在他身后下去,抢到了最后一张赌桌,站在他旁边,低声道:“那祝你赌运昌隆?”
谢夭笑道:“有李少侠一句话,不昌隆也得昌隆。”
苏泠泠见一切都安排妥当,就要走出大殿,经过谢夭身边时,略微停顿一下,也不看他,只道:“谢谷主,我知道你穷得要死,我就最后帮你这一次。”
谢夭心道这前半句实在是大可不必,此话当然不敢说出口,只垂眸道:“多谢苏姑娘。”
苏泠泠又道:“剩下的,全看你自己运气。”
谢夭淡淡一笑,道:“苏姑娘大可放心,谢某平生第二会的事,就是赌博。”
苏泠泠奇道:“第二件?那第一件是什么?”
谢夭道:“耍剑。”
第073章 赌徒客(八)
苏泠泠心尖一跳, 又想起当年那个千金台上一剑动万花的白衣少年来,谁能拒绝一个下漫天花雨只为逗自己一笑的剑仙?即使她现在知道谢白衣并非为了自己,但也早已情根深种。
苏泠泠低着头, 又在原地站了一阵, 却在余光里看见李长安往谢夭身边靠了一步, 抬眼,只见李长安跟谢夭站得极近, 见视线对上,便礼貌地冲自己点头微笑。
苏泠泠哼了一声, 袖子一甩, 径直走了。李长安低头露出一个微笑, 还不敢漏出笑声, 只能压住声音。
倒是谢夭不知苏泠泠为何临走又瞪了自己一眼, 疑惑道:“她怎么了?”
李长安忍着笑道:“不知道。”顿了下又笑道,“可能苏姑娘发现你不仅穷,还爱说大话,不喜欢你了。”
谢夭笑道:“如果是这样最好。”
李长安止住了笑,眼睛很轻地眨了两下。
苏泠泠刚走,就来了一个人到赌桌对面坐下, 谢夭也坐下, 李长安就站在他旁边看。赌桌上放的是最简单的赌具,就是掷骰子比大小, 骰盅中三粒骰子, 三粒点数加起来大者为胜。
李长安在旁看了一会儿,发现谢夭说他平生第二会赌博这事并非造假, 谢夭掷出的骰子总和必在十三点之上,若是对方掷的点数高了, 谢夭这边掷的点数也高,若是对方低了,谢夭便掷得低些。
转眼已经连赢了四人,在等待换人的间隙中,只见谢夭随意地甩着骰盅,但李长安看出来,那分明是挽剑花的姿势,心道这人还真是无论拿起什么都能当剑,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会的掷骰子,便问道:“你经常赌?”
谢夭笑道:“怎么?我很像经常赌的人?”
李长安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看着他不说话。
谢夭垂眸,低笑一声,缓缓道:“其实我少时流浪,在赌坊帮过工,那个时候我便学会了听声辨点数的本事。”
这是他闯入归云山庄之前的事了,谢夭其实没见过自己父母,从小跟着奶奶过活,后来奶奶病逝,他在这世上便孤身一人了,他什么都做过,木匠、卖艺、赌坊,也正因此,他跟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聊上两句。
直到十四岁闯过了归云山庄的剑阵,他才算真正有了一个归处。
李长安道:“那江南谢家呢?”
谢夭抬眼笑道:“唬你的。没有什么江南谢家,有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李长安眸光暗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谢夭一直是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里长大的,有人疼有人爱,长大才能这么爱笑爱闹,跟自己全然不同。又忍不住想,谢夭在那样的际遇里,竟然没有长歪,没有走上地痞流氓的道路,真是一个奇迹。
这时只听得谢夭又摇了两下骰盅,笑道:“李少侠,你猜里面是大是小。”
李长安瞥了一眼,随口道:“大。”
谢夭右手开盖,左手挡在前面,自己先看了一眼,随后一笑,彻底掀开盖子,只见盖子里是两个五一个六,谢夭笑道:“李少侠,你果然天赋超群,运气也好,要不要跟我学学赌术?”
李长安却从谢夭左手的空隙里看见盖子里是两个一一个二,之后谢夭左手内力一震,硬生生把骰子震成五和六,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谢夭怎么喜欢把内力浪费在这种无聊玩意儿上,道:“只要是你骰,我都能猜中,不用学。”
谢夭笑着,心尖像是被挠了一下。
便在这时,下一位对局的人来了,两人立时收住了说笑。
宋明赫缓步走到赌桌前坐下,冲谢夭行礼道:“谢谷主。”
谢夭立刻还礼,道:“宋庄主,别来无恙。”
这一句别来无恙实在包含了太多,但宋明赫自是听不明白,谢夭也不想让宋明赫听明白。
见对局的一个是自己师伯,一个是谢夭,李长安自觉走到赌桌中间,站在侍奉的婢女旁边,意味着两不相帮。
关子轩则站在宋明赫身旁,低声道:“长安师兄。”
李长安淡淡地点了下头。
正巧褚裕这时在大殿中逛了一圈回来,刚走到谢夭身边站定,就跟站在宋明赫身边的关子轩对上了视线,只见关子轩眼睛冲自己弯了一下,褚裕心头一跳,片刻后,又双眼冷冷张牙舞爪地恐吓他。
关子轩只看着褚裕,眼里的笑意更深。
宋明赫道:“谢谷主可要加码?”
在千金台设的赌局里,输者只需要交给千金台白银,而无需给赢家什么,这个赌注对于双方实在没什么影响,便会有人提出加码,输者给赢家银两,武器,最珍贵的东西之类。
谢夭笑道:“不必了,直接开始吧。”
说罢,率先摇起了骰盅。
宋明赫听谢夭如此说,也不再坚持,也摇起了骰盅,他内力精纯,摇起骰盅内自是毫不费力,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谢夭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
很明显,宋明赫不会听色子,所以他摇骰子时用了一层内劲,内力激荡盅壁,掩盖了骰子的声音。谢夭听来,他骰盅里的声音杂乱无章。
若是听不出来宋明赫骰盅中骰子点数也就罢了,只要自己能骰出三个六就好,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骰盅里的声音也变了,宋明赫的内劲竟然沿着桌子传了过来。
谢夭凝眸看宋明赫一眼,见宋明赫微笑看着自己,谢夭沉吟一阵,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与自己师兄拼内力,只能靠手感。
啪一声,宋明赫率先落了骰盅,谢夭见状,也落了盅。
宋明赫率先掀开了骰盅,里面三颗骰子成一条线排列,分别是五、六、六。骰到这个数字,基本上胜负已定,宋明赫微笑道:“谢谷主,请开吧。”
谢夭被扰乱之时骰盅中三个数正是二五一,他接下来每摇一下便猜测骰子的点数,但到底不如听来的那么精确,他心里也没底,面上却依旧面不改色地开了盅。
三颗骰子,被他骰成了一列,都是六。
宋明赫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而抬起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谢夭的脸道:“谢谷主,我输了。”
一番话别有滋味。
宋明赫此生比试无数,也只对一个人说过“我输了”,那个人就是谢白衣。
谢夭道:“承让。”
宋明赫又想起谢夭掷骰子时手腕的动作,道:“谢谷主赌术高明,无需我相让。就是你掷骰子的动作有些眼熟,我似是在哪里见过。”
谢夭心里重重一跳,忽然想到有次他偷跑下山,在路边遇见了一桌赌客,他上手摇了两把,最后还是宋明赫捉他回的山。
谢夭笑道:“掷骰子嘛,每个人都一样,哪有什么动作不动作。”
实际上摇骰盅的每个方向和力道都有讲究,每个赌客的习惯也各有不同。
他会听色子,本来动作可以随心所欲一些,也不会让宋明赫觉得眼熟,但宋明赫逼得他听不了,他只能把看家本领拿了出来。
宋明赫又看了他一会,点点头,沉声道:“那便是我记错了。”说罢,起身离开了座位。
谢夭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受。
如此又连胜六局,到现在场上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谢夭,另一个便是阎鸿昌。
阎鸿昌本身就经常去赌坊,不存在不会赌的情况,又内力深厚,必要之时可暗中使用内力扭转乾坤,再加之他是陨日堡掌门,遇上他的人总有些忌惮,他一路赢到最后,倒也不甚稀奇。
众人倒是没想到桃花仙也是擅赌之人,见谢夭缓步走向大殿正中央的赌桌,心中又是惊诧又是激动,毕竟这是最后一局,马上就能揭晓赢家,这局的白银也翻到了几万两,对赌的两人又是水火不容,在千金台外还你死我活战了一场。
瞬间无数人涌上,将最中间的赌桌围了个水泄不通。
苏泠泠见谢夭赢到了最后,心道他果然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再站在二楼观看,而是施展轻功,从天而降地落在赌桌旁边。
本来站在一侧当作主持的月使微微低头道:“楼主。”
苏泠泠道:“这局我来。”
见天下第一美人亲自主持这场赌局,众人又是一阵激动,心道此番真是来值了,却见赌桌上的二人面不改色,丝毫不为这热烈的氛围所动。
谢夭更是心不在焉,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无聊地摆弄着骰盅里的骰子,三颗骰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了起来,李长安莫名盯着他手指看了一会儿。
苏泠泠扫了谢夭一眼,心道他要玩到什么时候?不得已道:“二位开始吧。”
便在此时,谢夭忽然开口道:“且慢。我想玩个更有意思的。”他说话时面带微笑,表情更是说不出的温和,只是半眯着的眼睛让人无端有些胆寒。
李长安眉头微微一皱,看了谢夭一眼。
苏泠泠心里也一沉,道:“什么更有意思的?”
阎鸿昌见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直觉道:“你想加码?”
谢夭点点头,笑道:“光赌银子有什么意思,阎堡主赌到现在也必定觉得无聊,不如我们加点其他的?”
阎鸿昌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道:“赌什么?”
谢夭半眯着眼睛微笑道:“赌命如何?”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若是赌桌上坐的是旁人,赌命这等说辞尚且当不得真。但偏偏坐的是本来就你死我活的这二位,若是真的赌输了,那便真的要死,这么多人在此见证,也不会有任何耍赖的余地。
谢夭赌到现在从没有提出过加码,第一次加码便是赌命,也不知道是说他太有自信还是他太疯了。
李长安知道谢夭是个很讲信用的人,既然说出口,就一定会办到。
他悄然拽住了谢夭的袖子,谢夭并没有看他,却把手藏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他手掌,像是安抚,略微侧了一下头,低声道:“李少侠,信我一次。”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
这么多人看着,阎鸿昌如果不敢接谢夭提出来的赌注,必定会沦为天下笑柄,他只能硬着头皮上,看了看对面二人,道:“赌命可以,你们两个人,赌谁的命?”
谢夭开口道:“谁跟你赌赌谁的……”
李长安却已经截住了他的话,道:“赌我的。”说罢,冷冷扫阎鸿昌一眼,将赌桌上的筹码重重放在自己身前。
“好!”阎鸿昌大笑道,也把筹码往自己身前一推。
反倒是谢夭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你……”
李长安道:“我信你了,你不信你自己?”
谢夭怔了片刻,笑起来,又挑眉看他一眼:“李少侠,我接下来每一个动作你都要给我记好了。这可能是你此生见过,最精彩的赌局了。”
如此,这场赌局的赌注除了万两白银,噬魂之宝,又加上了一条人命。一条至关重要的人命,无论三者中死的是谁,都可以让江湖势力瞬间洗牌。
这场赌局一局定胜负,谁生谁死,谁需要赔银子,谁又能带着那野人离开,全在两方骰盅之间。
只听得骰盅叮叮当当,在谢夭和阎鸿昌两人摇到六时,两人同时睁开眼睛对视了一眼。
谢夭失笑,心道阎鸿昌能够走到这里,看来也不是全凭运气。阎鸿昌明显也会听色。
两人这么听下去,只能打出一个平手的结局。
忽然间,谢夭觉得自己面前桌子一震,连带着自己骰盅里的骰子也翻转一番,他又摇了一下,将骰子调转回原位,抬眸看向阎鸿昌。
阎鸿昌一只手藏在桌子下,手心朝上按着桌子,源源不断发力。
对阎鸿昌实在没有什么客气的余地,谢夭微笑一下,对着桌子也是一掌,径直将阎鸿昌的内力逼回去。
李长安就站在谢夭身侧,敏锐感知到身边内力波动,又见桌子隐隐震颤起来,立刻明白这两人在拼内力。
李长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害怕,伸手想抓住谢夭胳膊,低声喝道:“谢夭。”
两大高手内力比拼之时最为凶险,稍有不慎就可能波及旁人,谢夭此时一手执骰盅,一手按着桌子,实在没有手去拦李长安,偏头厉声道:“退下去!”
他此时顾不上身份,下意识用了师父教训徒弟的语气,李长安还没听过谢夭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停下动作,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异样的感觉。
就像是……怀念。
他也惹过谢白衣生气,谢白衣也不是没骂过他。气急了,骂他的语气跟谢夭刚刚如出一辙。
阎鸿昌见状,趁机发力,一股汹涌内力奔涌而来,桌子都有了丝丝裂痕。
这次不是冲着骰子,而是直接冲着谢夭。
谢夭抬眼,冷笑一声,内力瞬间翻倍地还了回去。
阎鸿昌瞬间心头剧震,他能感觉,他的内力变强,谢夭也会变强,甚至会更强。
他不禁心道,谢白衣不是受伤了么?真是个疯子。
苏泠泠知道谢夭在想什么,此时谢夭面对的是陨日堡,恩恩怨怨还是想亲手有个了结,她拉住李长安道:“让他自己来。你既然信他,就信到底。”
李长安不再说话,只紧紧盯着谢夭背影。
两人一边掷骰子一边比拼内力 ,这中间你来我往的博弈旁人看不太懂,只觉得心急。
便在此时,喀喇一声,桌子中间猛然出现了一条手指宽的裂痕。
众人这才看清楚此局有多凶险,早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这二人已经对阵几百回合了。
两人再一次同时摇到三个六 ,同时落盅,与此同时两人在桌下对了最后一掌,落盅的一刹那,桌子咔嚓裂成两半。
咔嚓一声过后,大殿内再无声响。
没有人敢去催促开骰盅,也没人在呼喊叫嚷,几乎所有目光都黏在那两个骰盅上。
阎鸿昌笑道:“请吧。”
谢夭微笑道:“好吧,那便我先开。”说罢,先是将骰盅打开了一条缝,有眼尖的人已经看见了点数,忍不住惊呼。
有了第一声便有了第二声,却见谢夭依旧面不改色,大大方方地骰盅扔到一边,露出里面的三颗骰子。
三个一。
一个没有任何胜算的数字。
原来在谢夭落盅之时,阎鸿昌猛劈了一章,这一掌极其精妙,硬生生震得谢夭骰盅里的骰子换了点数,又恰好控制在三个一。
苏泠泠心里一凉,闭了下眼睛,似乎是不忍心再看下去。
耳边逐渐升起嘈杂的低语:“三个一,这怎么赢?”
“桃花仙输了,陨日堡赢了,银子和那野人到还是其次,归云山庄少庄主真就把命给阎堡主不成?”
却见处于漩涡中央的李长安面不改色,就像是全然相信谢夭不会输。
阎鸿昌哈哈大笑道:“谢谷主,我还有什么开的必要么!你已然输了。”眼神又在谢李两人中间扫了一圈,道:“你们二人的性命,我必要取一个带走。”
谢夭手指在赌桌上放松地弹了两下,靠着椅背,懒散看向阎鸿昌道:“阎堡主不用急,先开了再说不迟。”
“哈哈哈哈哈,好!”阎鸿昌笑道,“我倒要看看我怎么输……这!”
只见阎鸿昌的骰盅里,没有一粒骰子,有的只是一片死灰而已。
第074章 赌徒客(九)
只听得咔嚓一声, 阎鸿昌站起来,一掌震碎了桌子,又气得发抖指着谢夭, 道:“你出千!”
震碎桌子的瞬间木屑纷飞, 旁人纷纷去遮脸, 谢夭却还坐在桌子前,面带微笑看着他道:“出千也是我投出三个六, 如今问题出在你的骰盅里,我怎么出千?”
谢夭甩开折扇, 摇了摇, 笑道:“或许是阎堡主摇太大力了, 把骰子摇碎了也未可知。”
阎鸿昌横眉竖眼道:“我赌了这么多年, 怎么可能摇碎!分明是你……是你……”
谢夭沉默两秒, 冷冷抬起眼睛,挑眉道:“我怎么?”
谢夭表情变化极快,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阎鸿昌明知是两人对最后一掌之时,谢夭以霸道蛮狠的内力硬生生震碎了他的骰子,但他也一掌换了谢夭骰子的点数。在场这么多人也知道,两人一边要骰子一边暗中比拼内力。
阎鸿昌心道, 自己不提内力这一项还好, 若是明晃晃提了出来,只会让人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要么承认自己摇骰子输了, 要么承认自己内力拼不过谢夭, 阎鸿昌当掌门当惯了,这番丢面子的事, 怎么都说不出口。
苏泠泠道:“在场这么多人见证,还有什么可说?谢谷主, 三点,阎堡主零点,谢夭胜。”说罢,亲手将那铁笼的钥匙交给了谢夭。
混乱之中有人道:“桃花仙连胜十场,分文不花取走千金台至宝,这是千金台建成以来第一人吧!”
这么一总结,大殿内众人更觉得桃花仙恐怖如斯,不仅武功极好,纯拼内力可以拼赢一代掌门,赌术也高超,就连脸长得也很漂亮,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他做不到的。
“什么分文不花,他要花的银子是我们给他付了!”有人怒喝道。
此人一句话又让参与赌局之人想起自己要向千金台交的银子,一阵愤懑,又想起桃花仙身份,心道如今桃花仙得了噬魂至宝,岂不是如虎添翼,江湖上再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了?
但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没有人带头,此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大殿内人声鼎沸,有人欢喜有人遗憾,有没能赢到最后而愤恨的,更有因为输了一场而倾家荡产痛哭的,悲欢喜乐,在这不大的一方殿宇中凑了个全套。
谢夭回头看向李长安,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笑道:“多亏了你,赌运昌隆。”
谢夭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着,这一瞬周围的声光色影都成了陪衬,他们在喧闹的人群中彼此对视。
李长安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运气一向不好。”
谢夭道:“跟我在一起,你就运气好。”
李长安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抬起眼睛看他。
谢夭冷不丁坠进他眼睛里,错愕一瞬,心里也空跳一拍,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李长安望着他的眼神,扯起唇角冲他笑一下,又立刻移开眼神。
李长安当没看见他躲闪的目光,只是握着剑的手指关节咔咔响了两下。
这时,忽然有人大喊道:“诸位是否都忘了,这场赌局还赌了命呢!”
众人登时回神,哭的也不哭了,笑的也不笑了,都在想同一件事,难道陨日堡一代掌门,还就真因为一场赌局丧命不可?若是因为这样丢了命,实在是太过于儿戏,但赌注已下,又岂有更改之理?
如此想着,都转头去看三人,却见一个身影从上空掠过,阎鸿昌竟然施展轻功,径直朝那铁笼而去,大吼道:“今日我若非带此人走不可呢?”
阎鸿昌竟然是想硬抢!
宋明赫本来就一直观察着局势,见局势突变,心中一凛,但脸上依旧面不改色,关子轩急道:“庄主,我们就看着吗?”
宋明赫则凝眸望着谢夭,沉声道:“不急,先观望观望再说。”却在心里道,若你真是那个人,你要忍到几时才肯出手?
大殿内众人本就因为输钱对谢夭有所不快,见阎鸿昌开了这个头,也纷纷效仿,喝道:“既然能抢,那谁抢不是抢?”瞬间所有人一拥而上,都去争抢铁笼里的人。
还有人朝谢夭扑来,想抢去他手里的钥匙。
谢夭见状不对,急站起身往后退,却在起身的一刹那感觉眼前一黑,接着头便像烟花一样炸着疼了起来,他消耗了太多内力,一直坐着不动感觉还不明显,如今猛起身,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要疼碎了。
勉强躲过那双混乱中朝他伸来的手,又有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腕子,谢夭心猛提上来,深吸一口气就要朝那只手的手腕穴位打去,却忽听得有人在他耳边道:“别动,是我。”
李长安只看见谢夭脸上有一丝错愕,接着只觉得怀里那个,刚刚还死命硬撑着的人,浑身都软了下来。谢夭脚步又踉跄一下,李长安眸光一暗,抓着谢夭胳膊三两步带他出了人群。
把谢夭交给站在一旁的苏泠泠,李长安道:“苏姑娘,麻烦帮我照顾一下。”
谢夭笑了两声,断断续续道:“谁说我需要照顾?我可是刚刚赢了……”
我可是刚刚赢了阎鸿昌!
李长安眉头蹙着扫他一眼,谢夭忽然就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转头道:“苏姑娘,麻烦你了。”
苏泠泠扶着谢夭,凉凉道:“不麻烦。”心里却悲伤地想,原来谢白衣伤重至此,怪不得这么多年始终不肯重回归云山庄,也不肯跟李长安相认。
李长安这才放心,转过头,只见阎鸿昌竟然硬生生用刀撬开了铁笼,一双大手伸进去,就要拎着还在昏迷之中的卢嘉琮逃走,拔剑出鞘,手腕一抖,便将青云飞了过去。
阎鸿昌只觉得耳边一阵凉风,下意识缩回手,下一瞬青云便穿笼而过,阎鸿昌心里一阵后怕,若是他收手慢了一点,只怕三根手指已经没了。再回过头,却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
不过短短几秒钟,李长安竟然已经越过人群,闪身到了近处,接住了青云剑。
阎鸿昌立刻起身挥刀,与此同时,笼子周边还有许多想趁两人争斗之时趁机带走卢嘉琮的闲杂人等,这里又都是江湖人士,一时间只见刀光剑影,教人眼花缭乱。
即便如此,苏泠泠依旧冷眼看着,而不叫出侍卫。千金台果然是千金台,不过问江湖世事,打便要他们打,打完之后,银两要付,损坏的物品要赔,这便是千金台的原则。
谢夭笑道:“苏姑娘,你可真沉得住气。”
苏泠泠道:“这么多年也沉了。”
谢夭明白苏泠泠在说什么,一个姑娘家苦等一个死人这么多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已浪费,一时语塞,打了个哈哈,笑道:“苏姑娘,真是对不住。”
苏泠泠却道:“跟你没关系。”
她说话时语气沉静,一点没有小儿女之姿,千金台楼主之位,也不是随随便便靠脸就能坐的,苏泠泠能安安稳稳坐这么久,就证明她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这时,只见刀光剑影中有一点寒芒微闪,接着便是谢夭极为熟悉的剑意,谢夭浑身一震,转头向乱局中间看去。
只见李长安于乱战中挥舞青云,剑意凌冽肃杀,一招一式中又不失潇洒飘逸,用的正是谢白衣所创的飞花三十六剑,但与谢白衣风格又有所不同,李长安的剑更冷。
光是看李长安用剑,便会让人觉得,剑客就该是这样的。
谢夭一直看着他,看他每一招每一式,看青云剑身上流转的寒光,看李长安的眼睛,他忽然轻声道:“你看见了吗?”
苏泠泠不解道:“什么?”
谢夭道:“他用的是我的剑,他使的是我的剑招。”
他是我徒弟,他的一切都是我教给他的,我比了解我自己还要了解他,我知道他用剑的每一个习惯,我知道他手上的茧子在哪里,有多厚,我知道他哪一招用不好,哪一招又最漂亮,我知道他下一个动作,每一个动作,又攻向哪里。
我也知道我大抵是疯了,才会想起这些就觉得很高兴。
苏泠泠沉默一阵,笑道:“谢白衣,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谢夭愣一下,笑笑道:“我也没想到。”
跟李长安争斗的人也感觉到这剑招奇妙非常,与李长安短兵相接的阎鸿昌更是瞳孔一抖,他只觉得这剑招变化莫测,飘逸无比,更是柔中带刚,不可硬碰。
这时,已经有那眼尖的叫起来道:“那是飞花三十六剑!”
谢白衣的飞花三十六剑从未藏着掖着过,江湖上见过的人不少,只有最后一招天上人间没在实战中用过,但也在千金台耍了一次,就那一次,便惹得天下第一美人倾心多年,说书人将其编成话本。
但谢白衣死了之后,飞花三十六剑就甚少现世,究其原因,是唯一会飞花三十六剑的人,谢白衣的徒弟李长安,不怎么爱用。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跟谢白衣置气。
那人叫嚷声一出,一群人已然惊住,那可是谢白衣的剑!阎鸿昌更是心里一抖,他一心想杀了谢白衣,但是想起谢白衣就觉得害怕。
宋明赫处在战局之外,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状况,只隐约听见“飞花三十六剑”几个字,心里一震,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心道,果然是你么?
当即转头去看,但只见乌泱泱全是人,哪里看得清半点身影,又立刻转身,施展轻功纵身飞向二楼,便在此时,忽然觉得脸上一凉。
他伸手一摸,心里又是一凉。
……那是一片带着冰碴的花瓣。
抬头望去,只见花瓣漫天飞舞,像有一股狂风在吹卷着它们,宋明赫心道,谢白衣,你果然没死,回头望去,又是一怔。
使出这一招的,哪里是谢夭,分明是李长安!
宋明赫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有失落有庆幸,一时愣在当场,沉默地看着李长安,心里只觉得李长安跟谢白衣越来越像。
众人只见李长安剑指之处,飞花席卷而过,千金台大殿的透明的穹顶透过外面的天光,映照在飞花之上,殿内池水也反射出成百上千花瓣的倒影。
“这……这是……”有人颤抖着惊呼道,“这是谢白衣的天上人间!”
此话一出,大殿内具是一静。或许有人没听说过飞花三十六剑,也或许有人当年不在千金台,没有看见一剑飞花的盛景,但一定听过谢白衣天上人间的传说。
这时他们才想起来,李长安不仅是归云山庄少庄主,更是那个不可一世剑仙的,唯一的徒弟。
也只有他能拿谢白衣用过的青云剑,也只有他配用这一招天上人间。
李长安道:“对,这是他的剑。”
谢夭心里一跳。
说罢,手腕翻转,青云在他手中挽了个剑花,与此同时,所有花瓣停住,大殿里能听见扑簌簌的声音,像是在落雪。
众人惊讶发现李长安的天上人间与谢白衣的有所不同,谢白衣当年舞剑是在高台之上明月之下,引来的花瓣片片娇媚嫣红,纷纷扬扬落下之时,只会让人想要欣赏,而不带一点杀意。
但李长安的不是。李长安引来的花瓣上带着冰茬,像是轻而薄的利刃,就悬挂在众人头顶,随时就会掉落。杀意纤毫毕现,惊得大殿内众人都是一脖子冷汗。
相隔多年,两个人在千金台都用出了这一招天上人间,一个是为了哄人,一个是为了杀人。
李长安剑指阎鸿昌,阎鸿昌头顶花瓣高悬,动也不敢动,硬逼着自己站直了,闭上眼睛,做出一副顶天立地的姿态,咬着牙迎着李长安的剑。
李长安见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轻笑一声,转头冲谢夭挑了下眉。
那一眼乖戾非常,看得谢夭一阵心动,明明人是李长安制住的,却还要转头问自己杀还是留。谢夭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阎鸿昌现在还不能死,归云山庄被怀疑通敌的冤屈还没洗净,当年的事还需在天下人前说个清楚,阎鸿昌如果死了,那便死无对证了。
阎鸿昌看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看见李长安微微点了点头,手腕一转,猝然收剑,与此同时,一阵剑光划过,冰花扑簌簌飘落,砸在大殿之上。
仅仅收剑这一势,便让人想起一剑光寒十九州这句诗来。
阎鸿昌愣着,站在原地,这时李长安经过他身边,说了句什么,他眼睛猛然睁大,浑身又是一震。
李长安踩着满地的冰渣,从他身侧经过时,耳语道:“你的命先留着,时候到了,我自会来取。”
第075章 平生意(一)
阎鸿昌冷汗忽然就滴了下来, 待大殿内的人各自交了赌费散了,卢嘉琮也由千金台送至了谢夭所住的客房,阎鸿昌才有所动作, 疯了一样冲进了严千象的房间。
严千象此时正在燃香, 见阎鸿昌门也不推猛冲进来, 吓了一跳,手中还挥舞着香火就去拦阎鸿昌, 道:“阎堡主,阎堡主, 发生何事了?”
阎鸿昌却好似根本听不见他说话, 眼睛死盯前面, 大手一挥把比起自己瘦弱得多的严千象拨至一边, 往前冲了几步, 接着扑腾一声冲着屋里跪下,又往前膝行几步,道:“神仙,神仙救我。”
可这是千金台准备的客房,又不是严千象的两仪观,连道家的神像都没有, 又哪来的神仙?
这时, 只听得一个阴柔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来,还噙着笑:“我怎么救你?”
原来, 屋子里除了严千象, 还有另一个人。阿莲缓步从阴影里走出,他名义上虽是两仪观的道士, 但却不穿道袍,也不束发, 而是身着一身紫纱,头发半梳了一个发髻,剩下的就披散着。配上那一张苍白的过分的脸,更显得鬼气森森。
严千象站在一旁,嗐了一声,也不言语。明明他才是观主,但他却任由阎鸿昌去跪自己身边的一个小道。
阎鸿昌不敢抬头去看阿莲,颤声道:“只要神仙再给我一点药,他就会死,我就能活,他就会死,我就能活……”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忽然头顶一凉,只觉得一只手盖在了自己头顶之上。
阎鸿昌跪地低头,阿莲站在他面前,冷白的天光照在他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之上,这是一个极具神性的姿势,但阿莲眼睛里没有丝毫悲悯,而是一种淡淡的讥笑。
阎鸿昌等着阿莲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却听得阿莲道:“神医堂的江大堂主,是不是一直在救他?”
严千象不知为何此事跟神医堂也有牵扯,但仍低头毕恭毕敬道:“是。”
“好,好。”阿莲笑起来,笑声如同鬼魅,他加重了一点手上的力道,略微弯腰,对阎鸿昌道:“我救你。”
阎鸿昌听着耳边的低语,浑身一震,颤抖着闭上眼睛。
只见阿莲随手甩下一包丹药,转过身背对阎鸿昌道:“每人两粒服下,药效两天,两天之后,灰飞烟灭。”
阎鸿昌跪着过去,捧起那一小包丹药,叩谢道:“多谢上仙,多谢上仙!”说罢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严千象忽然叫住他,微笑道:“阎堡主,药价照常。”
原来陨日堡诸多禁药,都由两仪观提供,陨日堡给钱,两仪观给药。这也是为什么两仪观一个破道观,却能付得起千两白银。
阎鸿昌哼一声,甩了下袖子,道:“我陨日堡何时亏过你的?”
严千象不再说话,仍自微笑,看阎鸿昌推门而去。
姚景曜一直在外等候,他只能隐约听见里面对话,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见阎鸿昌身上有土,道:“师父,里面发生何事了?”
阎鸿昌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直到回到房间,姚景曜又关上了房门,阎鸿昌这才开口道:“明月峰下藏的人还在吗?”
姚景曜知阎鸿昌问的是自己带过来的那些陨日堡精锐,低头道:“在。没有师父的命令,他们不敢走。”
阎鸿昌点头道:“在就好。”又一沉吟,把一直藏在袖中的丹药递给姚景曜,道:“你下去让他们把这些吃了,随后让他们攻上明月峰。”
姚景曜双手接过,盯着那丹药看了一会儿,心知这里面必定是绝世毒药,吃了那些人便活不成,又想起关在笼子里的卢嘉琮,忽然扑腾一声跪下,哽咽道:“师父,他们都是我陨日堡中坚,如果死了,陨日堡恐怕元气大伤。”
阎鸿昌大喝道:“死了就死了,这一辈弟子死了还有下一辈,还有下下一辈!只要陨日堡还在,还是天下第一大派,就会有人挤破了脑袋想进陨日堡,死人有什么要紧!”
姚景曜想起这些人都是由自己挑选带来的,中间有不少人与自己一起长大,道:“可是……可是……”
“有什么可是!”阎鸿昌袖子一甩,转过身,道:“还是你放不下那些所谓的同门之情?”
姚景曜跪在地上低头,咬了下牙,不再言语。
“我告诉你,他们不死,你师父我就得死,整个陨日堡就得死。谁都能死,我不能死。”阎鸿昌道,又抓起姚景曜的领子,道:“你明白什么?这些交情算得了什么?等你走到江湖之巅,会有无数人想跟你攀交情,会有无数人对你好。今天谢白衣何等风光,你看见了吗!”
说罢,重重一甩,姚景曜被甩到地上。
姚景曜眸光一暗,咬了下嘴唇,顾不上疼又立刻跪好道:“弟子不敢,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阎鸿昌背过身,不再说话,见此,姚景曜站起身,拿着那小药包,就要躬身退出去。
听着姚景曜的脚步声,阎鸿昌道:“每人两粒,一定要在笼子里那人苏醒过来之前把人杀了,否则你我,陨日堡,都将不保。”
姚景曜道:“是。”说罢,就要去推门。
门合页吱呀响了一声,像是一声叹息,阎鸿昌又忽然开口道:“景曜,你不要吃。”
姚景曜脚步顿了一下,没有说话,推门出了房间,又立刻下山去了。
—
苏泠泠本来想给卢嘉琮再收拾出一间房间,但卢嘉琮此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想杀他抢他的人无数,谢夭和李长安并不放心,再加上卢嘉琮还在昏迷,需要有人照料,两人就暂且把卢嘉琮安置在自己房间。
李长安刚把卢嘉琮扛回来,扔到床上,站起身来,忽然又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声音,他身形微微一晃,心道,又来了。
他幻觉出现得并不定时,但大多在用剑时或者用剑过后,晚上将要睡觉时出现得也频繁些,如果出现了,那一晚他都会噩梦缠身,只有抱着谢白衣衣服时,心里才会稍稍安定一些。
谢夭见他表情不对,心里咯噔一下,此时也顾不上自己头疼了,忙站起身道:“李少侠?”
李长安想起谢夭肩膀上的被自己砍出的剑伤还没好透,微妙地躲了一下他伸过来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去给你煎药。”说罢,躲人似的立刻出了房门。
谢夭手指蜷缩一下,用已经快疼熟了的脑仁子想,这位小祖宗怎么了又是?
过不多时,李长安端着汤药回来,正要开口说话,一只细长的手就已经伸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了药碗,李长安心里还在嘀咕今天怎么接药这么快,却见谢夭看也不看,一口把药闷了。
李长安:“……”
谢夭把药喝完,擦完了嘴才道:“你刚想说什么?”
李长安还在愣着,道:“苦。”
这是江问鹤新换的药方,比之前的药药效更烈,也更苦,谢夭喝得太快,喝时还不觉得,此时喝完了,浓重的苦味便泛上来,苦得他舌头发麻。
谢夭顿时皱着一张脸,扶着桌子道:“不早说,苦死我了。”
李长安眼前各种各样的景象花里胡哨地在闪,但始终有一个谢夭不动如山,他有点想笑,道:“你也没给我机会说,谁知道你今天喝药这么急。”
谢夭见他忍笑,也笑了,道:“李少侠,你……不生气了吧?”
李长安一怔,心道,原来这是在哄人么?谢夭不提还好,一提他便想起谢夭赌桌上跟阎鸿昌拼内力的场景,一时气急,眼见幻觉有翻江倒海失控之势,李长安连忙闭上眼睛,努力不再去想,嗤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样平息了半晌,睁开眼,却见谢夭挡在自己面前,正歪头看着自己,一双狐狸眼半弯,笑道:“真的?”
心海再次翻腾,李长安拨开谢夭脑袋,偏过头咬牙道:“真的。”眼前又是一阵幻象,李长安心里道,谢桃花,你非逼我失控不可么?
谢夭见李长安还能开玩笑,彻底放下心,从赌局开始就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他身子一歪,歪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道:“累死了,终于能睡了。”
李长安抬眸看他一眼,见他姿势非常不雅,头发也有些凌乱,跟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谢谷主大不相同,透出一股子可爱来。
谢夭本来躺得四仰八叉,又忽然想起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如今卢嘉琮占了一张,他又保持着那个姿势往外面挪了挪,给李长安挪出了床里的一块地方,伸手拍了拍,闷声道:“李少侠,你的位置。”
李长安脑海中幻觉不住叫嚣,他实在不能确定自己能稳定多久,深吸一口气道:“我……我先出去一趟。”
李长安就要站起身,却见谢夭忽然坐了起来,道:“你去哪?”
李长安一时间答不出来,这么晚了他又能去哪?若这是在归云山庄,他还能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但这是在千金台,他又不熟。但是今天晚上情况特殊,也绝对不可以和谢夭睡在一起。
谢夭起身走近,不由分说抓住李长安手腕,把他拽过来,道:“又不是大姑娘,也不是没一起睡过。”
李长安拧眉正想说什么,谢夭却已经发力把他拽上了床,接着又身体一歪,半边身子压到他身上。
李长安重重砸到床上,又被谢夭这么一压,脑子已经懵了,怔了两秒,反应过来后立刻伸手去推他,这时谢夭只能虚虚地按住他手腕,像是彻底没力气了。
只听得谢夭用气声断断续续道:“祖宗……别折腾了行么。我浑身都疼。”闭上眼睛,再没动静了。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一阵阵绞痛,慢慢把手放下来,不敢再动了。
这么捱到了半夜,李长安耳边一直环绕着各种声音,尖叫的,哭泣的,笑着的,还有谢白衣教他练剑时念剑诀的声音,闭上眼,眼前又满是画面,而现实里,自己身边还睡了一个人。
他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几瓣,每一瓣都不是他。他闭上眼睛,清心决已经念了几百遍,他不禁在心里骂道,破谢白衣,教得什么烂口诀,屁用没有。
这时,身边人翻了个身,李长安立刻屏息凝神装睡。
谢夭其实也没睡着,困累到极致反而是睡不好的,再加上浑身骨头的隐痛,这个时候能睡着就是天之骄子的体质,他情愿拿自己练剑的天赋去换。
谢夭听不见自己身边人的呼吸声,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手往旁边摸索一下,忽然碰到李长安的温热的手,刹那间像是所有血液回流心脏,谢夭忍着头疼笑道:“李长安?”
李长安感知着谢夭手指冰凉的温度,心里一紧,药效起来了么?
谢夭见李长安没反应,猜测他是睡了,笑了笑,悠悠道:“李少侠,多谢你。”
李长安装不下去了,开口道:“谢我什么?”开口才发现,压抑心魔太久,自己声音都哑了。
谢夭没想到李长安没睡着,心里讶异一下,又很快笑道:“谢你愿意来千金台。如今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李长安哑声道:“你来千金台,就是为了噬魂是么?”
谢夭道:“是。只要卢嘉琮醒了,当面指认阎鸿昌,当年桃花谷的冤名便可洗清,通敌的头衔也可以从……”
他想说通敌的头衔也可以从归云山庄头上拿掉,但又意识到此话由他来说并不合适,笑了笑,截住了话头,立刻改口道:“李少侠,没有你,我是办不成的。”
李长安只沉默地嗯了一声。
兴许是氛围使然,兴许是谢夭此时脑子不太灵光,他道:“在洛阳时我说,从千金台离开之后,随便你怎么处置。如今事情已经完了,要杀要刮随便你。”
李长安本就在忍着幻觉,满脑子杀意无处发泄,谢夭这话又实在说得有点没良心。想起这一路,想起谢夭赌桌上的不顾性命,李长安低笑一声,转头看向他,冷声道:“你说什么?”
谢夭正对上李长安视线,只觉得李长安眼睛很亮,又专注得吓人,慌乱瞥过视线,道:“你想怎么都可以。”
“好。好。”李长安冷笑着,用最后一点清醒的神智把靠在手侧的青云剑震下床,以防自己气急了失控拔剑砍人,又翻身起来,两手压住谢夭肩膀,道:“我现在就有件事想做。”
剑客弃剑是大忌,谢夭心里警报大作,下意识想坐起来,但又被李长安压住了,只能转过头去看青云剑的方向,道:“你做什么!”
“别看其他的……”李长安哑声道,伸手卡住谢夭下巴,迫使他转头看着自己,冷声道:“谢夭,你眼神在躲什么,你又在瞒我什么?你看着我说话。”
谢夭见自己躲不过去,只能看向李长安眼睛,干笑道:“说什么?”
李长安道:“说什么都行,别躲。”
谢夭想起那天晚上流泪的眼睛,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抹一下,看一看现在是不是还能擦出眼泪,但终究还是没伸手,低头沉默一阵,哑声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李长安,我想说的太多了。
“你先抬头。”李长安压着火气道。
又是一阵头疼,脑子都要炸了。李长安总是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夭闭了下眼睛,伸手扣住李长安后脑,强硬地把他压下来,吻了上去。
吻上去的一瞬间,李长安浑身都僵了,幻觉瞬间烟消云散。他尝到谢夭嘴里清苦的药味,第一个想法是药竟然这么苦,接着才后知后觉,他在跟谢夭接吻,那种熟悉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
他用一片浆糊的脑子思考。
我那日晚上,吻的是你么?
第076章 平生意(二)
李长安犹在震惊之中, 扣住他后脑的那只手却忽然发力,他身体往下一倾,谢夭单方面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相互碾磨, 李长安瞳孔一抖, 神智回笼, 心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立即伸出手推开谢夭, 直起上半身,手背抹了下嘴唇, 气急败坏道:“你……!”
谢夭抬眼观察着李长安上半身的腰线, 即使此时光线太暗看不太清, 他听声音也能想象出李长安气急的表情, 笑道:“我。”
李长安正想说什么, 忽然听见隔壁床传来的野兽一般的低嘶声,两人即使在想说什么也都刹住话头,脸色都是一变,同时转头看向对面。
李长安立刻翻身下床,手指微微一动,青云立刻从床底飞出, 眨眼间已到了他手里, 他手腕微转,跟谢白衣的习惯一样, 接到剑后先挽了一个剑花, 这才正经提着。
走到近处,才发现卢嘉琮已然醒了, 坐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间某一个角落, 发出威胁的低吼。
见李长安过来,卢嘉琮又立刻转过脸,两手利爪一样挥舞,要去抓李长安。李长安剑未出鞘,手腕一转,用剑鞘架住卢嘉琮双手,也不管此时他能不能听明白,冷声道:“我们是来救你的,不是杀你的。”
卢嘉琮一怔,恍惚间想起被关在地库之时见过这两人,确信这两人将自己从姚景曜手上救出,手臂上的力道已经松了,又转回头看着某处,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怎么了?”李长安转过头,瞳孔瞬间被照亮。
谢夭道:“起火了。”
只不过一瞬间,冲天的火光就从房间角落烧起来,几乎是同时,外面也火光一片,骚乱顿起,不断有人奔走呼号,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随后又只能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呼喊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就要失控,李长安抓起卢嘉琮,喝道:“走!”
卢嘉琮本不知道该如何办,如今被他拽下了床,站起身就往门边冲去,见卢嘉琮行动正常,李长安微微松了一口气,转头握住谢夭腕子,道:“我背你。”
火光在李长安眼睛里跳跃,谢夭自那晚之后头一次不加遮掩地望向他眼睛,更觉得李长安的眼睛生的好看。
此时药效还没过,他浑身冰凉,李长安的手却很热,他只觉得有一阵暖流从手腕流向心口,笑道:“我还没废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咔嚓嚓一声巨响,房间的顶梁竟被烧断了,房梁正好就在两人头顶,眼见就要砸下来。谢夭意识到什么,立刻掰开李长安的握他手腕的手,就要把他推向一边。
这时只见剑光一闪,青云出鞘,接连不断的三招,竟是在转瞬之间把房间大梁砍成了三段。要知千金台房间的梁都是由一整根巨木打造,要想顷刻之间砍断谈何容易?
这世上最快最利的剑也不过如此了。
谢夭讶异着去看掉落在地上的房梁,李长安却看也不看,收剑入鞘,想起谢夭掰开他手,心里先是一沉,继而一阵无名火起,顾不上那么多,也不顾谢夭说了什么,当即揽住谢夭的腰,施展轻功带他出了门。
刚到门外,两人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只见整座千金台都处于火光之中,烈烈火焰里,还有无数追着人砍杀,貌似永远不会力竭的黑影,普通赌客嫖客也好,还是江湖人士也好,都在奔走逃命。
谢夭见此场景,尘封已久的记忆忽然开了闸,七年前桃花谷的一幕与此时逐渐重合,身上早已结痂的旧伤也隐隐作痛起来。
如果没有桃花谷那一战,如果没有那一天,他此时会在何处呢?李长安又是如何呢?他虽经常说他此生做的事从未后悔过,唯独这个可能,他不敢细想。
两人又听到两声急切的“啊啊”声,转头看去,原来是卢嘉琮。
卢嘉琮早早就冲到了门外,这时正躲在一侧等着他们。
两人当即过去,谢夭这时感觉到小腿一烫,低头一看,却见衣服下摆不知何时着了火,他衣服要穿最好的丝绸料子,烧起来也极快,眼见火焰就要顺着衣服爬上身来,卢嘉琮也指着谢夭大叫起来。
谢夭忍着头疼,自嘲心道,早知如此,就不那么臭美了,一边挥打衣服一边抬眼四下去寻找水源,突然,只觉得剑光一闪,接着布料掉落,竟是李长安直接拔剑割了他的衣服。
衣服少了一截,又被火烧出许多个小洞,谢夭瞬间从翩翩公子到像个收破烂的,谢夭抬起手低头四下看了看,忍笑道:“李少侠,你得赔我一件。”
李长安皱眉道:“不赔。”他此时正在气头上,想起谢夭推开他的那一瞬,心道我不仅想砍了你的衣服,我还想一剑砍了你,偏过头咬牙道:“我再管你我就是狗。”
“真的?”谢夭转头去看他,却看见李长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表情忽然一变。
衣服……
衣服!
只见李长安眼睛忽然睁大,转头就要往火场里冲,冲到一半又转过身,揪住卢嘉琮胸口,盯着他眼睛冷声道:“不是我想救你,是他想救你。我救你不是白救的,看好他。他死了,我让你陪葬!”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谢夭。
卢嘉琮呜咽两声,像是听懂了,李长安这才甩开他,转头冲进已经塌了一半的房间,谢夭正要去追,卢嘉琮忽然挡在他面前,伸开双臂拦着他,把他挡在自己身体和墙壁中间,接着又转过身,身上肌肉暴起,警惕地盯着外面。
谢夭眼见自己闯不出去,但这个时候火场又是能去的么?过去送死么?怒喝道:“李长安,给我滚回来!”
也不知道李长安听没听见,只见他脚步都没有停顿,径直冲进火场。房子已经被烧了个七七八八,好像撑不了多久就要倒塌,所有木制家具都在着火,屋里全是浓烟。
李长安刚一进去就被火舌舔了一下,扑面而来的高温让他开始出汗。他脚步一顿,面对着凶险火场竟然退也不退,用胳膊掩住口鼻,又埋头冲进去,一口气冲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见谢白衣的衣服安安稳稳挂在那里,长出一口气,刚开口就结结实实呛了一口烟。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笑起来,把衣服取了,揣进怀里,又闷头冲出去。
前脚刚刚踏出门,就听见一阵格外恐怖的断裂声,李长安眼睛瞬间睁大,心脏猛跳起来,几乎是顺着身体的本能,就地翻滚,滚过两圈,房子就轰隆一声塌了,一块带钉的木板猛然砸下来,距他头顶也不过几寸。他要再慢一点,就会永远被埋于火场之下。
李长安没回头,不知道自己刚刚究竟处于何等险境,此时心跳还没平息,仍半跪在地上,心道,幸好救出来了,便在此时,一双手颤抖着提着他衣襟将他提起,抬眼,正对上谢夭满是怒意的眼睛。
谢夭一只手高举着,胸膛起伏,似乎是气到了极点,一巴掌就想冲着李长安的脸打下去,正要挥下去之时,心里又一抖,再也打不下去了。
原是李长安仰起头,冲着谢夭笑起来。
谢夭见李长安白净的脸上全是灰,眼睛却依然很亮,就那么庆幸地看着自己笑。
“……”他又气又心疼,闭了下眼,本想伸手替他把脸上的灰擦掉,又一甩手,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李长安刚从火场出来,大脑一片混沌,理解不了谢夭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这时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咳了两声,咳出一地的黑灰,才从那种庆幸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姚景曜躲在暗处,看完了这一幕。
原来第三天拍卖完,姚景曜就立刻拿着丹药下了明月峰,骗山下众人那丹药不过是堡内最平常的增强功力的丹药,让一行人吃了,又在夜半之时带人攻进千金台,这火便是他们的手笔。
姚景曜想起在山下对自己同门的说辞,一阵苦笑,心道,普通丹药?毫无隐患?又看了看跟在谢李二人身边的卢嘉琮,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从口袋里摸出两粒刻意留下的丹药,放进嘴里咽了,拉上了面罩。
三人算是从火场里逃了出来,但抬眼一看,偌大的千金台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去处,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痛苦的嚎叫。三人在路上自然也遇上了不少吃了噬魂丹的人,那几乎已经不能算作是人了,而是嗜血的怪物。
谢夭跟阎鸿昌比拼后本就内力消耗极大,这时候浑身骨头隐痛,实在不好再出剑,只能施展轻功辗转于几个怪物中间。
李长安青云出鞘,咔嚓一声砍掉那怪物一条手臂,却见那人动作都没有丝毫迟缓,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李长安当下转身避过。
谢夭此时沉声道:“攻后脑风府穴。”
李长安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要攻这里,谢夭又是怎么知道的,转身又是一剑。
却在出剑的刹那心想,当时谢白衣面对的是这种情况么?几只尚且如此,几十只几百只呢?心里又是忽然一疼。
三人边战边退,好不容易甩开一直紧跟身后的怪物,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就听得卢嘉琮急切的“啊啊”声,卢嘉琮一边含混不清地“啊”着,一边焦急地指着一个方向。
谢夭心念如电,道:“去地库!”
这些怪物虽然强悍,但显然都没了神智,自然找不到地库的机关。
决定之后,三人立刻就走,夜色之下道路不清,又有许多火焰怪物挡路,三人几经绕路,正经过江问鹤房间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极其激动的喊声:“哥!”
三人都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卢嘉玉扶着门边,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里衣,脸上带笑,见卢嘉琮转过头来,脸色立刻变得惨白,目光紧紧盯着他,颤声喊道:“哥,你怎么了?”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
卢嘉琮一直盯着卢嘉玉看,直到听到他喊第二声哥,忽然反应过来,胡乱地用自己乱糟糟的胡子头发挡住脸,见怎么挡也挡不住,卢嘉玉又向自己走来,卢嘉琮痛苦地仰天大喊一声,发了疯一样转身逃跑。
卢嘉玉身上的伤还没好,没走几步路就开始喘,这边卢嘉琮又跑得不知去向,李长安瞬间一个头两个大,他转头冲卢嘉玉厉声道:“别出来!回去!”
谢夭沉声道:“我看着他,你去追人。”
李长安对谢夭同样放心不下,恶狠狠道:“不行!”
谢夭对着他后心啪地拍了一掌,也不知是不是泄刚才那没扇下去的耳光之愤,逼得李长安往前进了一步,才道:“废什么话!他是我拿命赌回来的,快去!”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一咬牙,道:“等我回来。”又不放心地转头看谢夭一眼,才循着卢嘉琮背影而去。
等李长安走了,谢夭这才扶着墙弯腰咳了两声,心道这小子真不好糊弄,把嘴唇上咳出的血抹了,带着已经瘫倒在地上的卢嘉玉东躲西藏,最后找到两建筑中间的缝隙,将卢嘉玉塞进去,道:“在这待着,哪也别去。”
不等卢嘉玉回答,谢夭立刻堵死入口,这才稍稍放下心。
安顿好卢嘉玉之后,刚转身出来,登时又觉得哪里不对。余光里,远处一屋顶上站着四个人,其中三人身材无比高大,手里提刀,另一人身材娇小,被那三人包围,为了不让那三人近身,不得已一直挥舞着手中绸缎。
被围困的,不是苏泠泠还是谁?
苏泠泠虽然贵为千金楼主,但功夫却不位列上乘,最多只能算中等,哪里能对付得了三个噬魂死士围攻?如此下去,必是被分尸而死。
谢夭甚至都没有思考,立刻纵身上了屋顶,到了近处,更觉得触目惊心,只见苏泠泠头发凌乱,素白的脸上全都是血,手上的红绸缠成一团,却无天下第一冷脸美人之相。
屋顶上更是有不少红绸碎片,在这碎片之中,藏了不少残肢,眼前那三人也是肢体不全,即便如此,依旧毫无退缩之意,感觉不到疼似的,不要命地朝苏泠泠扑去。
光看此情此景,便知苏泠泠勉强维持了多久,战况又有多么惨烈。
只见三人再度提气运功,手成利爪状朝苏泠泠抓取,苏泠泠立刻挥舞红绸,手腕速转,将三人总共五只手缠在一起,但她内力低微,本就打不过这些陨日堡精锐,更何况这些人还吃了能让功力大增的噬魂。
只听得咔嚓一声,红绸裂开一个洞,五只手同时从红布中伸出,苏泠泠再没有力气抵挡,心里一凉,道,吾命休矣,便在此时,一枝桃花枝从天外飞来,蛮横地架在五只手中间。
苏泠泠望着桃花枝上颤颤巍巍盛开的桃花,又惊又喜。但仅凭桃花枝只能阻他们一阻,又哪能彻底挡住三人?又是一阵撕裂声,红绸尽碎,五只手彻底伸了出来,苏泠泠也被那瞬间的力道扯得踉跄一下。
“小心!”苏泠泠在混乱中听见这么一句。
谢夭一个闪身挡在苏泠泠身前,与此同时,那五只手同时发力,在谢夭胸口恶狠狠抓了一下,瞬间五道抓痕,如同野兽的爪痕。
谢夭却看也不看,接过桃花枝,向往常那样在手里转了一圈,压着声音,轻轻抽了一口气,缓了两秒才对苏泠泠笑道:“往后退,别溅你身上血。”
谢夭声音把控地极好,苏泠泠竟没有听出他的异样,按照谢夭所说,乖乖往后退了一步。她刚一退开,就看见极为繁复华丽的剑影,心里不由得为之一震。
只见谢夭在瞬息之间就连点三人脑后风府穴,三人身形凝滞了一瞬,谢夭抓住这一空挡,又是已出了五六招,剑剑凌冽无比,就好像这套剑招是为他所生,他天生就会用剑。
苏泠泠看过李长安用飞花三十六剑,立刻认了出来,谢夭用的也是这套剑法。应该说,谢白衣此时在用他自己的剑。
为了隐藏身份,谢夭平常从不用飞花三十六剑,甚至在李长安教他归云山庄剑法之前,他连归云山庄的剑都不用。但此时情况紧急,他实在来不及换招,这是他最熟、最会,威力也最大的一套。
转眼之间,谢夭已经割了三人的喉咙,但割喉也无济于事,三人也只是略微停顿一下。
多年前对战的一幕幕在谢夭眼前闪过,他心道,果然如此,眸色阴沉一瞬,剑气一震,将三人同时震下屋顶,这才停下。顾及身上的伤,却不敢转身。
苏泠泠叫道:“谢白衣。”
谢夭忍着疼,笑道:“换个名字叫吧。”
苏泠泠走上前,这才看见谢夭胸前的血,陡然一惊,心道,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一声都不吭,这是有多能忍?立刻掏出手帕想给谢夭止血。
谢夭却往后躲了一下,笑道:“没事。这才哪到哪。”
苏泠泠动作顿了一下,心里一凉,停下手,冷声道:“我先带你去疗伤。”
“等一下,等我说完,”谢夭连忙道,“根据我的经验,这些东西已经不能算人了,他们不会感觉疼,也轻易杀不死,我与他们缠斗许久,才摸出他们唯一一点弱点在后脑风府穴。泠泠姑娘,麻烦你先把我的话传出去。”
苏泠泠听他说经验二字,心里一阵沉痛,闭了下眼睛,颤声道:“那你呢?”
“我?”谢夭疑惑道,又一笑,“我又没事。”
苏泠泠仍看着他,不说话。
谢夭眼见轻易劝不走苏泠泠,想了一想,温和笑道:“苏楼主,这是在你的地盘,几千人能不能活命,全仰仗你了。”
苏楼主对于苏泠泠来说是个极其少见的称呼,别人要么喊她苏姑娘,要么喊她楼主,却极少有人在苏后加上楼主二字。
她到底是女人,江湖上对女人向来不包容,就算她有天大的成就,她有富可敌国的千金台,她最出名的称号依旧是天下第一美人,别人叫他最多的也是苏姑娘,什么楼主之类的称呼,都排在美人、姑娘两个字之后。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她说。
苏泠泠沉沉看谢夭一眼,对上他那双眼睛又迅速移开,转身低声道:“谢白衣,我想我要记你一辈子了。”说罢,纵身跃下屋顶。
谢夭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什么让人误会的话,但他也没力气去想了,见苏泠泠终于走了,他才低下头,伸手抹了下胸口的血迹,笑了下,随后身体一软,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这房子建在悬崖边上,谢夭正跌进万米悬崖之中。
李长安追着卢嘉琮的身影转了几圈,卢嘉琮虽然内力耐力均不及他,但疯癫之下什么地方都敢闯,什么地方都敢进,就算是看见人也避也不避,横冲直撞。
李长安却不能这样,他要避开惊慌中乱跑的人群,还要甩掉那些狗皮膏药一般的怪物,又一个拐角之后,卢嘉琮人影一闪,再没了踪迹。
眼见人跟丢了,李长安索性也不再去追,立刻转身去找谢夭,刚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心慌,手里的青云剑也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怎么了?
心脏猛然疼起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攥紧自己胸口,大口呼吸几口气。
他直觉谢夭出了什么事情,顾不得剜心一样的疼,直起身就要去找谢夭。冥冥之中,他抬起眼睛,瞳孔猛然一缩。
他正看见谢夭从楼顶跌下那一幕。
谢夭身后就是高悬的明月,他像一只濒死的,再也飞不起来的红蝶。
“谢夭……谢夭……”李长安先是一遍遍低声重复着,接着大喊出声,“谢夭!”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几个箭步猛冲过去,一个闪身就已经到了悬崖边,又狠狠一蹬地面,身体向上一跃,他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轻功,哪一招哪一式,他只知道伸出手,去抓谢夭的衣摆。
他也知道,他抓到了。
他像抓住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只手紧紧揽住谢夭的腰,另一只手护住他后脑,他想施展轻功再跃回来,但速度实在太快,他来不及变换姿势,这种情况下也根本没法运功,两人就这么一起跌进悬崖。
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
李长安也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只听得扑腾一声,而后浑身一凉。
原来这悬崖并没有很高,而是因为明月峰终年云雾缭绕,看不清楚,才让人觉得这悬崖下是万丈深渊,下面也不是坚硬的陆地,而是一汪寒潭。
两人沉入水中,李长安还来不及欣喜,心里又一沉,他们掉进去的正是一方不大的泉眼,水流很急,冲着他们往其中一个方向走,但是泉眼偏偏只容许一人通过,周围乱石突出,在这样的高速的水流之下,人撞上去必定青紫一片。
李长安在寒冷刺骨的水流中睁眼,垂眸看向谢夭,见他还在昏迷,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抱他抱得更紧了。
他用自己全部身体挡住他,手背垫在他脑后。
接下来便是第一颗、第二颗乱石……擦着他的手背,顶着他后心,撞上他小腿,十几米长的通道,接二连三的撞击,李长安只护着谢夭,唇角勾着笑,一声都没吭。
很快水流缓了下来,李长安终于忍不住漏出一声闷哼,睁开眼,只见他们被冲进了一个地下溶洞,溶洞中间是一汪清泉,清泉中间平静无波,只有他们被冲下来的地方水波荡漾。
四周都是黑色岩壁,回荡着水声。
如此撞下来,李长安全身已没几块好地方了,到处都是青紫和淤血,但李长安顾不得休息,咬牙站起身,扶着谢夭踉跄着往岸边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谢夭,醒醒,你死了我这一身伤找谁算账。”
便在此时,李长安脚步一顿。
他感觉到身边人脑袋歪了一下,靠上了自己肩膀,随后又听见谢夭的咳嗽声。那个刹那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只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字:
幸好。
谢夭眼睛看不清东西,分不清这里是哪,也听不太清声音,但凭着一点触觉,他知道,扶着自己的是李长安。
浑身疼得快要散架了,心脏更是跳一下便停一下。之前无论江问鹤怎么说他,他都没有放在心上,此时更是觉得之前那些痛苦都是小打小闹。他忍不住心道,原来快死的时候感觉是这样的。
他生平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过,濒死感涌上喉头,那是一种极端的恐慌,逼得他想要抓住点什么,说点什么。
于是他抓住李长安衣服,喘息着道:“……长安。”
李长安道:“别说话!”
谢夭不管他在说什么,断断续续道:“长安,你……你听我说。一定、一定要让卢家两兄弟指认陨日堡,找到当年事情的真相,还山庄和桃花谷清白。……我猜,噬魂来源也不是陨日堡,背后还有其他人。”
这算什么,遗言么?李长安恶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夭似乎没想到李长安会这样答,心里微微一沉,片刻后又笑道:“我……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长安,我只有你了。”
李长安心尖颤了一下,道:“真相就在眼前了,你想要真相就自己去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帮你了。”
谢夭喘息着模糊笑起来,心道,你这是在生我的气呀,五指紧紧攥住他衣袖,道:“长安……我,对不住……”
谢夭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很少有想说真心话的时候,见了李长安真心话更是说不出口,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时刻,但天不遂人愿,话说了一半,又昏死过去。
独留李长安一个人站在原地,他喃喃道:“……我不想再见我身边人死了。”又低头看谢夭,看他苍白的脸,看他紧闭的眼睫,轻声道:“谢桃花,你别死,我就帮你。”
第077章 平生意(三)
姚景曜带人攻上明月峰之时, 褚裕和关子轩正在一僻静地方相互比试,这地方远离人群,赌坊酒肆的灯光又能照耀得到, 最为合适不过。
两人约定五局三胜, 两人此时恰好打成了二比二, 这正是最为关键的一局,赛到最后, 褚裕一剑压住关子轩的剑,恶劣一笑, 正要开口嘲讽, 关子轩手腕忽然一转, 又反手逼退他, 逼得褚裕靠上身后墙壁, 再无处可退。
关子轩用剑挡在褚裕胸前,冲他挑眉,正要开口。
褚裕偏过脸道:“不许说话!也别笑!笑我我拿剑砍了你!”
褚裕说这话时似乎没有丝毫自己正被关子轩的剑压着的自觉,关子轩双眼含笑,倒也不恼,道:“好。”
话音未落, 便听得一阵极其凄厉的声音, 而后又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只见六个人同时过来, 将他们团团围住, 身上都是一身黑衣,脸上都戴着面纱。
千金台内必定是没有这种打扮的人的, 此等装束,只有贼人一种可能, 与此同时,又见不远处火光冲天,叫喊声阵阵。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瞬间从面对面的姿势变成背对的姿势,关子轩到底行走过一些江湖,比褚裕经验更为老道,沉声道:“褚兄,不知道这些人底细,不要妄动。”
褚裕却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只听得褚裕一笑,道:“关子轩,前面那一局不算,我们比这个怎么样?”
说罢,径直杀了过去。
关子轩见状一愣,他少年老成,但此时也被褚裕身上的少年气感染,朗声一笑,道:“好,就比这个!这次褚兄可不能耍赖了。”
“谁耍赖谁王八。”褚裕笑道,一剑已然砍了过去。
眨眼间只见刀光剑影无数,这些人内力高强,功夫也极为精湛,关子轩尚且有一战之力,但褚裕刚练剑不久,远远战不过这些吃了噬魂的陨日堡子弟。
但他们也有弱点,就是不怎么聪明,也不懂得回缓,只知道一味杀将上去,人多之时可以组成迅猛无比的攻势,但是人少之时便有许多破绽。
褚裕又是个最会耍小聪明的人,此时又有关子轩相助,更加肆无忌惮,又是偷又是骗,或是说话扰乱对方方向,竟然也讨到了不少好处。
很快,地上血液溅了一地,那些怪物身上伤口都不止一道,道道深入皮肉,但是他们依旧不折不挠,就连动作也不曾停下半分。褚裕关子轩两人也发现不对,这些人怎么杀不死呢?
两人一人是桃花谷人,跟着谢夭,一人又是归云山庄之人,因此都听说过也见识过噬魂,对视一眼,便知这些人必定是服了药,才会神智全失,如此不顾性命。
这场比试褚裕本来还想计数,但如此杀了许久,力气将要耗尽,两人所杀的人数都是零,关子轩道:“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褚裕,先走再说!”
褚裕本就是靠着一腔恨意活到现在,此时更是杀红了眼睛,满脑子只有杀人二字,道:“不行!我还没赢,凭什么走?”竟是逼出力气又是一剑。
关子轩眼见拦他不住,只能冲过去,从他身后一手抱住他的腰,握到时才感觉褚裕腰有多瘦,微一惊诧,又一手捂住他嘴巴,带着他连连后撤。
褚裕在关子轩怀里剧烈挣扎起来,“唔唔”地抗议两声,见抗议无效,张嘴便在关子轩手上咬了一口。
关子轩任由他咬,笑道:“褚兄,我输了还不行么?”
褚裕眉头一挑,心道又没有比试完,这么说不是看不起我?又瞪他一眼,胳膊肘向后打去。
关子轩光看他眼神便知他想说什么,低头笑道:“全世界你最厉害。”
两人距离本就极近,说这话时几乎是耳语了,褚裕耳尖腾地一红,眼神偏向一边,咕哝着说了一句什么,也不再挣扎,任由关子轩带着自己逃跑。
与此同时,江问鹤冲进千金台药房,拎起正在药房熬药的白尧的后领子就跑,白尧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奇怪道:“……堂、堂主?怎么了?”
江问鹤拎着他后颈施展轻功,速度依旧极快,道:“你半点武功不会,我怕你死了。”
神医堂向来只教医术,不教武功,江问鹤武功也不高,精通的只有轻功而已。
此时两人已出了门,白尧见外面的火光和无数盘桓的黑影便知发生了何事,心里一暖,眸光忽又变得阴沉起来,心道你如果真看重我,又为什么不肯收我为徒,直勾勾盯着他背影道:“为什么?”
江问鹤没料到白尧还能继续问,想了一想,道:“我带你出来的,也要带你回去。”
“哦。”白尧淡淡应了一声,心想,就只是如此么?但见江问鹤语气中全无私情,眼神愈发冷起来,也不再多说,甚至不问江问鹤要带自己去哪,只是勉力跟上江问鹤步伐。
江问鹤和谢夭想到了一起,这个时候唯一安全的所在就只有千金台的地库了,那晚临走之时他看着谢夭关了地库的机关门,因此知道机关在哪。
两人也月色和火光中一路奔走,到了地方,江问鹤没有丝毫犹豫就扣动了机关,右手顺势一甩,把白尧扔了进去。
地库里隔音极好,此时里面的守卫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见两个人影出现在甬道口,立刻警觉,手中兵刃立刻对准了两人,江问鹤冷声道:“千金台被人围攻,此时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不要出去。”
守卫本还不信,但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呼号声,相互对视一眼,放下了手中兵刃。
便在此时,江问鹤只觉得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眼角滑过,心中瞬间警铃大作,认出正是那日宴会上的人影,当即转身,运功提气就要追出去,不曾想白尧拉住了他衣摆。
白尧眸光很沉:“堂主,你干什么去?”
江问鹤回头见白尧沉沉盯着自己的视线,心里一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一个指刀割断了衣服,话也来不及说,立刻转身追着那人身影而去。
白尧攥着那一小片衣服,不知为何忽然笑了,就是笑得很冷。
他心道,姬莲都死了,你到底在找什么?
江问鹤一路跟着那人人影,那人轻功极佳,身法也快,对这千金台好像也极为熟悉,江问鹤只能远远缀在那人身后。就这么跑了没多久,后知后觉发现这一路竟然没有遇见任何死士,心中已然觉得不对。
又跟着他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看见院内红枫树,到这里已经完全听不见千金台上那些呼号声,这地方少有人来,安全无比,江问鹤心道,这人就好像不仅知道今天晚上必定会发生乱战,更知道那些死士的路线。
那这又是在做什么呢?故意引我来到此地?这是在保我?
此时已完全看不见那人身影了,江问鹤停下脚步,朗声道:“阁下为谁?为何不出来相见?”
没有任何人回答,只有红枫树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江问鹤闭上眼睛道:“阿莲?”
院内依旧安静无比。
一片阴影里,姬莲听见他这一声喊,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缓步离开,严千象从旁边走出,道:“上仙为何要救他?”
姬莲斜睨他一眼,鬼气森森笑着疑惑道:“救?我何时要救他了?”
严千象只觉得姬莲喜怒无常,行事也鬼魅,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姬莲道:“他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千金台内骚乱哭声不断,地下溶洞里却安静得过分,只能听见经久不绝的水声,再通过四周的黑色岩壁回响过来,倒是格外能让人心静。洞内,谢夭昏倒在一旁,李长安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点着火堆。
火光照亮一小片地方,李长安望着火堆忽然觉得,这片安静太来之不易了,自从他和谢夭认识起,就没有过这么安静的只有两个人的时刻。
对剑,嬉笑,怒骂,争吵,打架,逃命,很难想象,这些事情都是跟身边这个人一起干的。
谢夭晕倒之后,李长安先是检查了谢夭胸前的伤口,因为水太寒,血竟然自己止住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但他还是不放心,又撕下衣服包扎一下,这才放下他。
又没有半刻停歇,立刻去探查了整个溶洞,见没有什么野兽,这才放心,捡回来了点不知从何处冲来的枯枝烂叶,在谢夭身边升起了火堆。
刚坐下来,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探离开的路,他似乎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不可避免地去想一些东西,比如谢夭的那个吻。
但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尽了,他坐回到火堆旁,忽然想起谢夭的衣服太湿了,应该烤一烤,但看见谢夭苍白的脸,又不敢去动他,想起那个吻,更不敢去脱他衣服。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吻我?
我和谢夭现在又算什么?
李长安之前觉得除了谢白衣之外,他不会再跟任何另外一个人有多深的牵绊了,但偏偏谢白衣死了,自己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长得很像他,性格很像他,就连灵魂都很像他,他有时候都会恍惚,会错认,会透过谢夭看另一个人。
因为谢白衣,他好像就是会被这样的人吸引。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跟谢夭走得太近了,不该走这么近的。
这样对谢白衣太不尊重,对谢夭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正想到此,忽然听见谢夭咳嗽了两声,似乎是醒了。李长安没有转头看他,依旧坐着,抓起身旁的树枝,扔进了火里。
谢夭醒来的一瞬间只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睁开眼睛又看见一片黑色的穹顶,耳边还有水流的声音,听说地狱都黑咕隆咚,死人又要经过奈何桥,笑道:“我这是死了么?”
没有人回答,想必是必死无疑了。可惜,有话还没跟李长安说完。
他艰难坐起来,忽然身上一件衣服滑下,定睛一看,发现是李长安的玄色外衫,心猛跳起来,又看见眼角火光,眯眼看去,只见李长安一人坐在火堆旁,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里衣,手腕脚腕处都扎紧,露不出半点皮肤,脸上有一道细密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石划出来的。
谢夭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再见他,犹豫道:“……长安?”
李长安听他喊自己长安,垂下眸子,自顾自往火堆里添火,闷声道:“别喊我长安。”
谢夭心想这肯定不是地狱,地狱不会有李长安,笑起来,只道他还在生自己气,也没放在心上,道:“我晕了多久?”
洞内看不见太阳,自然也不知道时间,但李长安自从进来之后就一直在默默计数,道:“差不多一天一夜。”
谢夭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不由得担心起外面来,他的记忆只到在屋顶上救下苏泠泠那一刻,之后就全然不知了,抬眼看了一下周围,道:“我们怎么到这的?”
李长安把谢夭如何从屋顶上摔下又如何摔进寒潭说了,自己飞奔过去救他和泉眼乱石那一节全然按下不表。
谢夭安静听他说完,只觉得事情肯定没有李长安所说那么轻松,见李长安脸上伤痕,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走过去认真端详道:“脸怎么伤了?”
李长安偏过脸,随手抹了一下,道:“不小心划伤的。”
谢夭道:“真的?”
李长安点头。
说完,不知为何,两人忽然一时无话,只有水声阵阵。这里绝对安全,只有他们两个,也不用担心被追杀。
一些来不及想的便涌上心头。
两人都盯着火光,同时想起那个吻。
谢夭暗暗给自己壮了几百次胆,道:“长安,昨天晚上,其实我……”
“谢谷主,”李长安垂眸盯着火焰,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别说。”
谢夭愣了一下,刚打算吐露的真心就这么生生咽了回去,噎得他胸口一阵疼,他很轻地“啊”了一声,干笑了下,道:“……对不起啊。”
又干坐了阵,实在觉得尴尬,站起来不知所谓地踱了两步,又忽然很想去洗把脸。
刚走到水边,便苦笑起来,笑自己现在拿个碗就能上街乞讨。
他衣服本就短了一截,又被烧出许多孔洞,在屋顶上又被几人那么一抓,现在实在是衣不蔽体,捉襟见肘。
谢夭一边低头倒腾着衣服,想着怎么能更合适一点,一边庆幸这里只有李长安一个人在。
但总要出去的,穿成这样出去,实在太丢脸了。
这时,忽然听得李长安道:“穿这件吧。”
谢夭回头看去,喉头忽然一紧,只见一件白衣叠地整整齐齐放在石头上,那是他自己的衣服。
谢夭哽了一下,心道李长安认出自己了么?试探道:“这不是你师父的衣服么?”
李长安疑惑道:“你认识?”
见李长安疑惑反问,谢夭松了一口气,又心念如电,飞速找了个理由:“之前在归云山庄见过。”又想起什么,道:“你冲回屋子,就是为了救这件衣服?”
李长安淡淡嗯了一声。
谢夭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道:“你傻了吗你去救衣服?”
李长安心道果然上钩了,依旧淡声道:“因为它重要。”
谢夭道:“哪重要了?就这么值得你去救?甚至还随身带着?”
李长安忽然恶声道:“因为我总做噩梦,我要抱着他衣服才能睡着,行了么!”
这话有一半是气话,还有一半是故意说给谢夭听的。
就连拿出谢白衣衣服都半是迫不得已,半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让谢夭逼问自己。
李长安本以为谢夭会听得生气,就要翻出自己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自己彻彻底底当个恶人,不对,本来也就是恶人。
不曾想谢夭听得愣了一下,然后笑出了声。
谢夭忽然明白李长安为何不让自己喊他长安,又让自己别说了,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心底酸软一片,又想起自己时日无多,实在不该让李长安难受挣扎至此。
……或许就不应该吻他。
但那时偏偏满脑子只剩那一个想法了。
谢夭在他身边坐下,道:“李少侠,这事我们揭过去吧,你就当我喝多了,都不提了,成么?”
“……揭不了。”李长安沉默一阵,又抬头直看向谢夭眼睛,道:“谢夭,我那天晚上,吻的是你吧。”
第078章 平生意(四)
谢夭见他问的很认真, 整个人一怔,即使知道可能已经掩不过去了,仍偏过头干笑道:“不是都揭过去了么?那天晚上发生什么, 也没什么重要的。”
李长安沉声道:“很重要。”却不敢去看谢夭眼睛。
谢夭长出一口气, 心道, 是啊,很重要。不, 应该来说,谢夭觉得和李长安相处的每一秒都很重要, 他都觉得是上天的恩赐了。
但那晚是最重要的一晚, 他被李长安沉甸甸的心意砸了个猝不及防, 他自以为的坚硬无比的自洽外壳也被砸了个稀碎。
他那个时候才意识到, 他有多舍不得。
谢夭沉默一阵, 转过头看向他道:“是。那天晚上,你亲的是我。”
……果然。
李长安忽然觉得很痛苦,垂下眼睛,使劲攥紧了手指,心想,所以一切的起源都是我, 我认错了人, 所以你后来一直不看我眼睛,哑声道:“你怎么不跟我说?”
谢夭笑了:“你让我怎么说?”又在心里道, 那天我自己干的事也不干净, 更没法说出口,我应该怎么说?说其实你没有认错人, 我就是谢白衣?那天晚上我也主动了?
李长安痛苦地无地自容,他那个瞬间想把自己埋起来, 就像小时候那样一生气或者难过就把跑到床上把自己蒙进被子里,装作呼呼大睡那样,但这次不会有谢白衣把他脑袋从被子里拨出来了,他垂下脑袋艰难道:“谢谷主……我……”
一只手捧着他脸侧让他抬头,李长安不由得一怔。
“哎,李少侠,”谢夭又很快收回手,垂眸冲他笑道,“我知道。”
李长安:“……”
他就那么仰脸怔愣着看了谢夭许久,对上他眼睛又大梦方醒,偏过头,随手抹了把脸,眸光忽然变得很沉,他心道,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总是会做出只有谢白衣才会做的事情?动作很像,声音很像,语气也很像。
谢夭听他喊自己谢谷主,而不是直接喊名字,好像忽然回到了在洛阳那时候,心道这样也好,谢夭这个身份他也用不了多久,总不应该临了临了又无端惹人念想。
他转身伸了个懒腰,半开玩笑地揭过了话题,道:“我之前没发现你这么爱哭。”
为什么这个时候谢夭还能开他玩笑?他就不生气么?李长安这样想着,抬头去看他,忽然看见谢夭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
谢夭伸出胳膊一伸懒腰,便能隐约看见他腰线,他又飞速收回目光,纠结了两秒才道:“谢谷主,要不你还是把衣服换了吧。”
谢夭一愣:“啊?”
又很快反应过来,李长安这是让自己穿白衣。
他自认为自己现在跟之前长得不怎么像,但如果换上白衣,就算再不像也有七分相似了,他想了一下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坐下道:“还是算了吧。”
又担心李长安误会,补充道:“毕竟是你师父的衣服,我还是不穿了。”
李长安咬牙道:“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谢夭忍不住笑了。
李长安听着他的笑,喉结滚动一下,努力用平常嘲讽他的语气说道:“你要是愿意穿着这一身出去也行,出去别说我认识你。”
谢夭见他还能开玩笑,就是开得有点不顺畅,放下了心,心道这一茬总算过去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己这一身确实没法出去了。
他是个特别好面子的人,如今站在李长安面前都有点不好意思,心里也知道李长安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的,不想再违背他心意,笑着叹口气,道:“好。那得罪了。”
谢夭走过去拿走石头上的衣物,就要换衣服时突然犯了难,这溶洞没有任何遮蔽物,他一时间都不知道去哪换,李长安见他停下脚步,也意识到什么,转过身背对他,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鼓捣着火堆。
谢夭无声一笑,脱了自己身上衣服,动作间无意拉扯到了自己胸前的伤口,实在忍不住闷哼一声。
李长安听见他轻微忍痛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谢夭把那件白衣套上,隐约闻到了李长安身上的味道,想起李长安所说,他晚上总是做噩梦,需要抱着自己衣服睡,忍不住心道,在千金台同住这几日,他一直没把衣服拿出来过,他是怎么过的?睁着眼睛捱到天亮么?
心里一沉,更觉得李长安情意珍重,换好了衣服,一时间竟然不敢转身,又低下头仔仔细细理了一遍,这才道:“好了。”
李长安停了几秒,才抬起眼睛,本想随便看一眼,却不曾想一时间竟移不开视线。
谢夭站在那里,便如谢白衣站在他眼前,心跳瞬间如擂鼓,对谢白衣的种种感情,愤怒、委屈、不甘全涌出来,流向四肢百骸。
谢夭读不懂他眼睛里是什么,只能躲开他视线,笑道:“你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我衣服彻底烂了。”
说完之后,溶洞里再无人说话了,只剩一片水声。
李长安收回目光,站起来,淡声道:“谢谷主,走罢。”之后便再没看他。
李长安在那坐不住的煎熬的一天一夜里,早已探过这溶洞,这溶洞本身有一个极大的洞腔,就是他们所在的位置,旁边又延伸出无数的盲洞,走到最后便会发现石壁挡住去路。
这么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条正确的通路,那路很矮也很窄,只允许一个人过,先是向下,之后再斜斜向上,李长安虽未走到最后,但能感知到通路尽头传来的风声,便知此路必是对的。
李长安不想看穿着白衣的谢夭,他担心自己会认错人,于是走在前面带路,谢夭跟在他后面,肆无忌惮地看着他背影。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洞道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的天光逐渐漏进来。
李长安拔剑咔嚓两下砍了拦在出口的野草,两人施展轻功一前一后从洞道里飞出,太久没见过光,刚一出来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此时外面正是夜晚,月色很亮,千金台建筑的火还没有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谢夭心头悚然一惊,心道这都一天一夜了,局势怎得还没控制住?
便在此时,忽然听见两声极其恐慌的叫喊:“救命!救命啊!”抬眼只见远处一老一少两个人影狂奔着逃跑,他们虽然身上佩剑,显然也是江湖人士,但身上却全都是血,此时身后还有四个噬魂死士穷追不舍。
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当即施展轻功冲过去救人。
那两人此时无头苍蝇一样乱奔,只想快点甩掉身后的那些怪物,打头的年轻人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停下步子,恐慌道:“要死了!这次真的要死了!”
只见前面又冲出了三个死士,年轻人转过身就要往反方向跑。
突然寒光一闪,一老一少都是一静。只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从天而降,仿佛神仙下凡,接着便是繁复地快得几乎看不清楚的剑光。
与此同时,远处又有一人奔来,三人呈三角状一人护住一边,将老人和少年护在中间。
只见三人使用的剑招各不相同,但底下剑意却又相似,都是潇洒自在的剑,就像是师出一门。
后来的那人正是在外搜罗救人的宋明赫,听到呼声便立刻赶了过来,不成想这里已有了两个人,其中一人甚至还穿着白衣。
谢夭桃花枝出袖,几剑下去便已刺穿了那死士胸口,出乎谢夭意料的是,那死士竟然微微一顿,就就像是能感知到疼似的。
想来也是药效快要过了,既然能感觉到疼,那就能杀死,想到此,谢夭精神一振,一招“风花雪月”下意识就使了出来。
那一招舒展非常,用的精妙又漂亮。
他用自己的剑的时候,总是能用的很好看。
但用到一半,谢夭悚然想起宋明赫和李长安在场,他又用的是飞花三十六剑的剑招,当即变招,硬生生把一招精妙的无比的“风花雪月”拗成归云山庄刚入门的普通招式。
但还是慢了一步,宋明赫本来看见有人穿白,心里就起了疑心,又看见那奇怪的变招,疑心更甚,但此时两人都在打斗,实在看不清脸,宋明赫只能又将疑惑压下。
李长安此时背对着谢夭,面对着三个死士。他一剑刺去,顺势上挑,之后转回身,正看见谢夭变招那一幕,但此时也已经错过了谢夭那一剑的前半势,只能看见归云山庄入门的普通剑招了。
但李长安到底是用剑的天才,光看谢夭手势就看出了不对,如果是这一招,力道、手腕的角度,乃至拿剑的姿势,都不该是这样的,每一招都有内力倾泻而出,姿势不对可能会冲撞自身。
李长安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是,谢夭中途变了一招,前面那一招他也很熟。
心里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烦躁,他看不出来那是什么。
三人又跟那七只死士战了一阵,只听得噗嗤噗嗤一阵乱响,血液乱飞,数招过后,七死士倒地,万籁俱寂。
只剩月亮悠悠挂在枝头。
被护在中间的两人身上被溅了不少血,此时还没回过神来,极端的恐慌让他们认不出人,也叫喊不出声音,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是……活下来了么?
过了一会儿,那年轻人先缓过神来,看清眼前那穿着白衣的背影,一时间心潮澎湃,心跳比逃命时还要快,颤抖着指着他道:“你……你是……”
谢白衣名声太盛,最出名那几年,江湖上没有人敢跟他一样穿白,久而久之,白衣似乎就成了他的专属。即使他已死了这许多年,白衣还是少有人穿,就好像除了谢白衣自己,没人能再担得住似的。
宋明赫心知那人要喊出谢白衣的名字,心道谢师弟果然是谢师弟,总会让人记得,一股无名火突然从心底烧起来。他闭上眼睛,咬着牙调息。
谢夭听见那人颤抖着叫他,深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一顿,这才转过头来,歪头笑道:“嗯?”
那年轻人看见了谢夭的脸,一愣,语气瞬间失落下去:“原来是谢谷主。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
谢夭心道失望得也不必如此明显,还是笑道:“以为是谁?”
那年轻人垂下脑袋,摇摇头道:“还是不说了。”又顿了下,道:“就是不知道谢谷主怎么会穿一身白?”
谢夭朝李长安那看了一眼,笑道:“我衣服被烧了,李少侠借我的。”
李长安只看着前面,并不看他。
“哦,原来如此。”那年轻人心道,李长安是谢白衣的徒弟,有谢白衣的衣服也不足为奇,这样倒也说得通了,低头行礼道谢:“多谢谢谷主相救。”
其实这话客气地有些奇怪了,桃花谷谷主谢夭一向不受江湖正派待见,也不会因为救了次人就能换来别人尊重。
谢夭不知道的是,苏泠泠确实如他所说把死士弱点告知了众人,又特意说了这是桃花仙所说。众人一试,果然有用,对谢夭的看法也和缓不少。
那年轻人转头又接着道:“多谢李少侠,还有宋庄主。”
宋明赫见自己是那个“还有”,心里又不痛快起来,在这几人中间,他竟然是最后被看见的。但面上仍谦恭道:“无妨,我出来就是救人的。”
又转头扫过众人,道:“现在千金台绝大部分人都藏在地库,那里很安全,我带你们去。”说罢,径直在前领路。
谢夭和李长安并肩走在最后面,谢夭偶尔会转过视线偷偷看李长安,但李长安只沉静地看着前面。
谢夭低下头,忽然很想笑,笑自己或许不该换衣服,如今李长安直接不敢看他了。
两人这么无话走了一阵,李长安忽然开口道:“谢谷主,你那一剑用的是什么?”
谢夭明知他问的是哪一剑,装糊涂道:“什么这一剑那一剑,我会的剑招多了。”
李长安沉默一阵,道:“你说过的,我只要我问你,你就不会骗我。”
谢夭想起这确实是自己说的话,沉吟道:“归云山庄的剑。”这也不算骗人,他的飞花三十六剑也是山庄的剑。
李长安淡淡应了一声。
……归云山庄的剑么?
李长安隔了许久,终于又看了谢夭一眼,看他穿着一身白,心里忽然涌出一个怎么压也压不住的想法。
如果那天,谢夭穿的就是白衣呢?如果那天,他其实根本没有认错人呢?
第079章 平生意(五)
地库内站满了人, 除了寻常赌客,还站着许多江湖人士。
这些人都会舞刀弄枪,但面对成百的俨然已经成魔的死士, 武功还是有些不够看, 此时身上或多或少都负了伤, 闭上眼睛,又想到与那些怪物缠斗的瞬间, 绝望瞬间涌上心头。
不禁想到,只是面对一个两个就如此, 那整整面对五百人呢?七年前桃花谷那一战, 究竟有多么惨烈?
又死了多少人?
在场不少老人都忆起当年那一战来, 事实上, 七年前几乎参战的每个门派都伤亡惨重, 桃花谷却没有攻打下来,群情激愤下全江湖必须要找一个可以被攻击的靶子,于是归云山庄被按上了通敌的头衔,成了这个靶子。
不然原先盛极一时的第一剑宗归云山庄不会淡出江湖视野,宋明赫也不会闭关不出。
仅凭归云山庄的衰落,便可知当年那一战对江湖影响有多大了。
气氛沉寂地过分。
白尧穿梭在他们中间包扎伤口, 不知为何, 下手重了许多,但凡被他包扎过的人无一不疼得呲牙咧嘴。
白尧两手猛然系紧扎带, 那人抱着受伤的腿疼得嘶了一声, 抬眼正想骂句什么,却见白尧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就向下一个伤者走去, 眼神冷得吓人,也骂不出来了, 只道:“千金台‘天下大乱’的谶语果真没错,确实大乱了。”
苏泠泠满身是血地站在一边,冷声道:“今日之事,我千金台确实有责任,待事情了了,必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苏姑娘也不必如此自责,发生这种事也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嘛。”有人宽慰道,眼睛却一直在苏泠泠身上转,“毕竟苏姑娘是女人,江湖上这种打打杀杀的事不擅长。”
苏泠泠冷笑着呵了一声,转过了脸,又想起谢白衣那一句“苏楼主”来,心道自屋顶一别后就再没见过他,如今已过了一天,也不知他如何了。
又有人道:“宋庄主出去救人,为何还没回来?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
“宋庄主武功高强,必定不会出事,我们还是安心在这里等罢!”说完,赢得在场众人一阵阵附和,都道在这里等才是正事,才不是给宋明赫添乱,至于内心究竟怎么想的,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奶奶的,要等你们去等!”一魁梧汉子大喝道,“老子好歹也是练武十年,跟你们这群伪君子一样待在这里,又算得什么英雄好汉!”说着,就大踏步冲出人群,就要打开地库机关。
一群人听他如此骂,像被戳中了什么心事,脸色都是一变,嘴上和和气气道:“莫慌莫慌,宋庄主会回来的。”
便在此时,地库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宋明赫率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的两个人,众人松了一口气,冲那汉子道:“这不是回来了么?”又转回脸,冲宋明赫行礼,道:“宋庄主。”
宋明赫微微点头,然而众人却顾不得宋明赫的回应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那一老一少两人之后,还跟着一个人。
正是身着一身玄衣,手拿青云的李长安。
李长安消失了这许久,此时又突然跟着宋明赫出现,一群人实在补不齐这其中缺失的关节,但李长安出现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们的战力再加一人,给宋明赫行完礼,忙去巴结李长安。
苏泠泠则想去问李长安谢夭的动向。
但见李长安对“长安少侠好”此类的话充耳不闻,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反而停下脚步,转身疑惑道:“怎么不进来?”
一群人俱是一楞,心道,难不成后面还有人?
正要探头去看外面那人究竟是谁,只听得那人清朗的声音:“来了。”
谢夭确实不太想进去,还是在穿着这么一身的情况,走到地库时他就微微落后了李长安半步,此时更是在门外独自绕了好几个圈,也不是害怕,就是不想进。
若说害怕让谁去看穿白衣,也只害怕李长安一个人。
但此时李长安已经喊他了,他再不进去说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他刚迈进去一步,就听得原先还吵吵嚷嚷的地库瞬间寂静无比,像是死了。
安静许久之后,不知是谁颤抖着说了一句:“谢……谢……”最后那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喊出谢白衣名字,不跟当众喊有鬼差不多么?
但天底下,除了他又有谁会穿这么一身呢?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继而抬起头,以一种吊儿郎当的口吻笑道:“诸君都在呢?”
就这么硬生生截住那句将出口未出口的“谢白衣”。
见来人其实是桃花仙,屋内气氛凝滞了一瞬,但因为太过相像,还是忍不住看他。
谢夭又笑道:“我衣服被扯烂了,身上这件是李少侠借给我的,实在有辱谢剑仙的威名,还望诸位多担待。”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又解释清了来龙去脉,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地库里依旧安静非常,只是那股不知名的情绪倏忽一下散了,也都转头不再盯着谢夭看。
谢夭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过去了,跟在李长安身后继续往里走。
苏泠泠看他经过自己面前,忽然就想起当年那个白衣少年郎的样子,也说不清楚是在看他,还是在透过他看当年那个在千金台舞剑的谢白衣,就这么看得愣了,忽见谢夭转过了头,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眯眼笑着冲自己嘘了一声。
“……”
苏泠泠心里一酸,偏过了头。谢夭则三两步跟上李长安,跟他并肩而行。
还没走几步,就听得有人幽幽叹道:“若是谢剑仙在此就好了。”
谢夭心里一紧,心道没完了是吧,但碍于他此时身份,也不好说话,只能沉默地站在李长安身边,听着身边这些见都没见过的老头真情实感地缅怀。
“如果谢白衣在这,想必这一场就不会如此狼狈吧,总不至于落得如今被困在这小屋子里,出都出不去的境地。”
“谢白衣剑仙,英年早逝,实在可惜!”
又有一小儿道:“谢剑仙是天下第一,如果他在这,他肯定能救下我们所有人!”
苏泠泠听得心口一阵堵得慌,转过身不再去听。
宋明赫听着他们说谢白衣,无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心里又燃起一股妒忌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师出同门,从少时起,他就是被后看见的那一个?
甚至现在谢白衣都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他现在才是归云山庄掌门人,但提起山庄还是谢白衣谢白衣谢白衣。
心里如此,他面上却微笑道:“天妒英才,谢师弟想必已经飞升成仙了。”
李长安听着他们在这念叨“谢白衣若是在这就好了”,忽而低低冷笑一声,谢夭听见,偏头问道:“怎么了?”
只见李长安眉目很冷,双臂环抱青云,低声斥道:“他凭什么总要沾上这种事?”
这世上对强者有格外严苛的要求,要他在乱世之中一剑破开迷障,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又要他在天下安稳之时退居山野,不然便有沽名钓誉之嫌。
但境界是人家一步步修上来的,没靠过任何人,没收过别人一两银子也没吃过旁人一口米饭,怎么就非得来救人?若是谢白衣活着但没来,不知又要被骂成如何?
这些人此时一口一个谢白衣,归云山庄被辱骂通敌,谢白衣因为没控住局势而被唾弃之时,又身在何处?可曾替归云山庄、替谢白衣,说过一句好话?
李长安道:“他应该想选什么就选什么,想走什么路就走什么路。”又停顿一下,偏过头低声道:“我宁愿他这辈子都不要遇见这些事,这辈子都不要入江湖了。”
谢夭是个很擅长给自己揽责任的人,看见个担子就会往自己肩上挑,但此时忽然有这么一个人别别扭扭地跟他说,他想怎么样都可以,出世可以入世也可以。
谢夭微笑道:“李少侠,你这话不对。”
李长安道:“怎么不对?”
谢夭转头笑道:“他不入江湖,就遇不到你了呀。”
李长安怔一下,想说“那我宁愿他遇不上我”,心里又道,可是我想遇上他,两方拉扯,一时间竟然什么也不说出来。
谢夭忍着笑,转开了视线,笑容又忽然僵在脸上。
只见宋明赫正紧紧盯着自己,怀疑愤恨不甘怀念……眼神复杂地说不清楚,谢夭表情略微一滞,虽然不知宋明赫为何这样盯着自己看,但还是温和而又抱歉地冲宋明赫一笑。
两人同时移开了视线。
谢夭转头去细数地库里的人,苏泠泠、宋明赫、白尧都在此,江问鹤、褚裕、关子轩不知去向,两仪观的严千象和陨日堡阎鸿昌都不在此处。至于卢家两兄弟,卢嘉玉应该还好好地藏在那缝隙间,卢嘉琮的行踪却全然无从谈起。
眼见失踪这么多人,谢夭心里一紧,只得先拨开人群走到白尧身边,道:“你师父……哦,不,你家堂主呢?”
白尧淡淡道:“出去追人了。”声音很淡,手上却下了死力道,勒得那伤员又是大叫一声。
谢夭心道白尧何时凶残至此了,在心里啧啧两声,道:“追什么人去了?”
白尧又道:“不知道。”
谢夭垂下眼睛思量如何是好,听得门边那雄壮汉子道:“我们真的要一直被困在此处么?这地库里到现在也不过百人,外面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有人弱弱道:“但是那些鬼东西杀也杀不死,又能如何?”
谢夭抬起眼睛道:“不,药效快要过了,他们现在能被杀死了。”
说完,地库里的人眼睛都是一亮,能杀死,就说明最起码有了解法,那汉子道:“这不正好?救人要紧,此时冲杀出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谢夭摇了摇头,转头问苏泠泠:“苏楼主,千金台如今有多少人?”
苏泠泠沉吟一阵,道:“三千人差不多。”
在场众人都明白了谢夭这句问话的意思。
三千人,还有这么多人不知所踪,一个一个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去?每往后拖一分钟,这些人便会多一分危险。总而言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者去找人,是万万行不通的。
谢夭想起了什么,微笑道:“我倒是有一个解法,能引来全部的死士。”
话音刚落,李长安就按住了他的手腕,不安地看着他,谢夭微笑着拍了拍李长安手背,对苏泠泠道:“我需要一个四通八达,能让死士从不同地方赶来,又格外开阔的地方。”
苏泠泠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样的地方,千金台倒是有一处,只有明月松旁的歌月楼了。”
谢夭忽然明白了苏泠泠的那种注视意味着什么。
歌月楼,正是当年谢白衣一剑飞花的地方。
苏泠泠自己很想看他重新穿上白衣拿起青云,但也看出谢夭不想重回谢白衣的身份,不穿白衣,不用青云,也不用自创的剑招,连当年成名的地方,也不是很想去。
她能理解谢夭的心境,也忽然不想他回到那个背负着许多的天下第一的身份来,因此说话犹豫了几分。
李长安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很轻地抽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睫。
地库内忽然一阵沉默,谢夭想了想,心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事情在某些地方开始,就要在某些地方结束,笑道:“好,歌月楼便歌月楼。”
又转过头道:“到时我会引来所有死士,还仰仗各位护法。”
见谢夭有方法,藏在地库里的人也都提振起来精神,那汉子道:“护法有什么要紧?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战不过么?但是有一点主要,不知道谢谷主要如何做?”
李长安转头认真看向谢夭。
谢夭神秘笑笑道:“两次噬魂之祸都是发生在桃花谷,对付这种东西我还是有点办法的,到时候各位看就是了。”
见桃花仙不愿意说,有个别人虽有怨言,觉得谢夭有意藏私,不肯教他们对付那东西的办法,但眼前也没有什么其他法子,只得道:“那就劳烦谢谷主。”
就此说定,地库内没受伤的,尚有一战之力的,都跟在苏泠泠身后出了地库,前往歌月楼。
歌月楼是整个明月峰最高点,是一栋用青砖琉璃瓦铺就的房屋,孤零零的一座,一株巨大的松树长在房子旁边,楼前一大片由青砖和玉石混杂铺就的广场,月色下闪闪发亮。
这地方确实四通八达,千金台每一个地方都有通向此处的道路,也足够空旷。
此时台上清风阵阵,明月高悬。这地方少有人来,也正因此,那些追着人跑的死士也没有来此处游荡,他们到来之前,这里静悄悄的,只有青松微晃的声音。
所有人都站在广场之上,苏泠泠望着站在明月松前的谢夭,眼里露出怀念的目光,李长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拎着剑,站在谢夭旁边,一直没说话。
谢夭扫了一圈,对这个地方甚为满意,至于当年在这里舞剑的情形,他已全然记不起来了。
谢夭最后挑中了歌月楼楼顶的位置,屋顶风大,味道也能传得更远,他施展轻功,正要纵身上去,李长安忽然叫住他,道:“谢谷主,不如我来。”
李长安虽然不知道谢夭到底要干什么,但莫名地有点不放心。像谢夭这种能够跟阎鸿昌硬拼内力又对自己说“退下去”的人,能干出什么让人放心的事?
谢夭转头笑道:“你来什么?你又不会。”
李长安道:“你教我我就会了。”
如今谢夭最听不得的,便是李长安冲他说“你教我”这三个字,谢夭顿了一下,转过头一笑,道:“这是桃花谷不传之秘,李少侠还是省省吧。”
又看他一眼,笑道:“要不你背叛师门,跟了我啊?”
李长安被他说得不知道说什么,谢夭朗声笑道:“开玩笑,李少侠别放在心上,我知道谁对你重要。”已然飞身站到了屋顶之上。
谢夭转过身,孤身一人站在翘起的飞檐上,一手负在身后,垂眸看台上众人,身姿挺拔,站得遗世独立。月亮高悬在他身后,白色衣角翩飞,月光下,更让人觉得他就是那人。
李长安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谢夭见众人都已准备好了,一笑,桃花枝出袖,右手手腕随性一转,没有任何犹豫,扑哧一声,划破了自己左手手掌,瞬间鲜血淋漓,接着紧紧握住桃花枝,从右到左迅速一划,整个枝条上都是自己鲜血。
随后肩膀一转,将剑猛然插到房顶之上。
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声响,随后是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千军万马都朝此处奔来。
谢夭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有用。”
既然那些吃了噬魂的人俨然已经没了神智,又是怎么乖乖听话去杀要杀的人呢?那些吃了药的人状若野兽一般,谢夭便猜测认人的源头是血液。
不是他刻意藏私,也不是他不想教给李长安,纯纯是只有他自己的血才有用。跟七年前一样,自己就是他们的目标。也正因此,只有他的血才能吸引来东西。
歌月楼地势最高,血腥味顺着风传出去很远。只不过眨眼之间,便有数只怪物朝歌月楼涌来,这些东西对楼下的人完全不关注,就好像看不见似的,直直冲着屋顶上的谢夭而去。
见此,李长安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谢夭转眼间已被那些东西包围,但此时桃花枝尚且还插在瓦片中间,不能拔出,他没了剑,只能暂且用轻功周旋,但这么多东西,又岂是光靠轻功能避过去的?
李长安能看见桃花枝的剪影,心道兴许是东西还没引完,但谢夭没有剑怎么行?没有任何思考,也顾不上自己这时没有剑应该怎么办,当即拔出青云,冲谢夭甩了过去,道:“谢谷主,接着!”
苏泠泠和宋明赫都是一怔,那可是青云剑!两人都直勾勾地看着青云朝谢夭飞去。
苏泠泠心道,世事都已经逼你到这种地步,你是接还是不接?
宋明赫更是紧盯着谢夭,心里莫名紧张,眼睛一眨都不眨。
飞檐上,一阵格外熟悉的剑风拂来,谢夭眼见是青云,心里微微一紧,但此时也顾不得如何了,闭了下眼睛,心道尽人事听天命。
青云在空中凌冽地转了三圈,又被一只手稳稳接住,谢夭顺势一转手腕,卸了青云被甩过来的力道,一手负于身后,顺势横划,转眼间割了三人的喉咙,又斜拉向下,提青云立于飞檐。
与此同时,青云握在他手的那刻,爆发出了谁也没听到过的极其清越的剑鸣。
谢夭垂眸看青云一眼,含笑道:“小家伙,看来还认识我。”
那一声剑鸣之后,整个歌月台仿佛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站在明月前提着青云的谢夭。
李长安睁大眼睛看他,瞪得眼眶都有点发酸,看月光下的他的剪影。
谢白衣,到底是不是你?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自己跟着宋明赫来到千金台,在千金台受了点委屈,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站在歌月楼里,看着台上众人为了博美人一笑而比试斗法。
谢白衣也是像这样,在歌月楼楼顶放了一招,接着一转手腕悠悠收了青云,纵身下来,在满天花雨里一点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抓着他手腕,笑道:“不在这破地方待了。”
“我们回家。”
第080章 平生意(六)
青云的剑鸣席卷过千金台, 声音消散过后,到极远的地方便剩下人耳察觉不到的微小振动,那是一种凛冽又潇洒的剑意。
所有因为找不到谢夭而在外游荡的死士, 身形都是一顿, 继而朝歌月楼飞奔而去。
等杂乱的脚步声渐歇后, 平静无波的池塘里同时冒出两颗脑袋,褚裕深吸一大口气, 道:“走了么?”
这时一个黑影又从旁边窜来,关子轩眉头一皱, 立刻往前一点把褚裕挡在自己身后, 见那东西直直朝一个方向而去, 这才松了口气, 笑道:“走了。”
褚裕泡在水里, 看着关子轩湿漉漉的后背,忽然看愣了。和谢夭把他挡在身后的感觉还不太一样,他知道谢夭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保全一切,但关子轩不是,关子轩也不过是个少年人, 是个还没出师的弟子而已。
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 褚裕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关子轩,你大我几岁?”
关子轩回头笑道:“两岁, 褚兄。”
褚裕偏过头“哦”了一声, 又凝眸看向那些怪物去的方向,忽然想起什么, 猛地从池塘里跳出来,道:“不好!我知道他们要去找谁了!”
关子轩匆匆跟上他, 道:“谁?”
褚裕道:“我家谷主!他们就是冲他来的!”
另一边,江问鹤在那小园里静坐养神了半晌,面前那株红枫树忽然无风自动起来,树叶沙沙作响,江问鹤听着那声音,猛然睁眼,心道到底是谁的剑气能传这么远?
莫名地,抬头往那歌月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人影憧憧,立刻明白了什么,当即往歌月楼赶去。
歌月楼上,青云在谢夭手里爆发出了与李长安完全不同的剑意,若说李长安的剑意为寒霜,谢夭的剑意则为清风,凌冽清爽,杀人于无形之中。
但见该来的都来的差不多了,楼下也早已乱起来,最后一剑使完,青云墨绿的穗子在空中飘荡,谢夭又不舍地垂眸一一看过剑身。
这柄剑每一处地方他都很熟。
风从高空呼啸而过,数十年前尘旧事,数十载江湖风流。
谢白衣和青云的故事,当从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从剑心冢犄角旮旯的岩壁上拔出那柄无人在意的废剑开始,老庄主劝他换一把,谢白衣朗声笑:“我看上它了,它就是好剑。”
之后刻后山摩崖石刻,武林会战无尘子,创无上剑法,一人一剑相伴数载,踽踽独行,一步步走向剑道之巅。
之前谢白衣跟青云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既然认了我,也要认他。”七年一晃而过,青云再一次握于他手。
谢白衣却笑道:“从此之后,不必认我。”
青云震颤一下,又是一阵悲愤的剑鸣,在场那么多人,那么多江湖大侠,没有任何人见过一柄剑可以爆发出这样的威力,也不曾听过剑的悲鸣。
“日后李长安便是你唯一的主人,听见了么?”谢白衣笑笑,又一顿,慢慢道:“青云,多谢你。”
其实谢白衣是想在李长安出师之后,正式地把青云传给他的,但是如今没有那个机会,也只能如此了。
那一句温声道谢之后,青云的穗子垂落下来,微微震颤一下,隐隐有从他手上弹开之意,像是应答。
谢夭微微一笑,拔出屋顶上的桃花枝,受伤的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拎着两柄剑,纵身施展轻功下来,穿过乱局,正站在李长安身边,递出青云,道:“多谢你的剑。”
李长安仍怔愣着看他,见谢夭疑惑看向自己,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了剑,只碰上瞬间便觉得不对,剑柄温热,挥舞起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世人都道顶尖的剑客当有一把只属于自己的,旁人都用不了的剑,李长安剑术如此高超,青云自然也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只有他能用的剑。
殊不知这俩更像搭伙过日子的关系,李长安从心底里觉得这是谢白衣的剑,他代为保管;青云对李长安则更像长辈对晚辈,是容许他使用,而不是认主。
因着谢白衣的关系,这一人一剑就这么跌跌撞撞的,竟然也走到了当年谢白衣的境界。
但此时此刻却完全不一样了,李长安感觉到的不是允许,而是一种完全的臣服。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清凉的内劲从青云剑上而来,一路通过手腕手臂,钻进自己胸口,与此同时,他仿佛看见了山外大阵的世代剑灵,剑心冢千年烈火,青竹林的万古长青。
明明身处千金台,他却觉得自己灵魂游荡于归云山庄之上,无数前辈朝他走来,耳边尽是谆谆教诲。
修身立命斩妖除魔八个大字,沉甸甸打在他心口。
这便是归云山庄百年风骨。
这便是传承。
谢白衣立身之本,此生所寄,全在这柄剑上,也全在这八个字上了。
太多的情感涌了进来,李长安心口一闷,几乎承受不住,抓着衣服半跪下来,用剑驻在地上。他大口呼吸着,心里后知后觉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谢白衣要彻底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他靠着青云那一点容许的感觉骗自己,剑还是谢白衣的剑。
青云都已易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彻底属于谢白衣的么?
他不想要青云了,他只想要青云依旧认谢白衣。
谢夭站在他身侧,长睫微垂,看他半跪在地上,忽然很想伸手轻抚他头顶,轻声喊他名字。李长安仍低着头,却忽然朝他伸出手,抓住他衣摆。
那种巨大的恐慌感逼得他必须抓住点什么,他抬头道:“你……究竟是不是……”
便在这时,眼角一个黑影划过,一只怪物直冲谢夭而去,李长安一咬牙,先是推开谢夭,接着径直站起来,以比他原先快十倍的速度,一剑砍下了那东西的头颅。
这一剑威力巨大,就连李长安都错愕了一下。
众人都感觉到了那一股可怕的剑气,惊讶着回头,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在瞬息之间,又让李长安的修为精进一个境界。
却只看到和他们一样错愕的李长安,和站在暗处里,双眼含笑的谢夭。
但很快,又是无数怪物扑将上来,他们无暇他顾,只能又挥舞起手中兵刃。
这时,战局中又突发异像,卢嘉玉不知何时跑了进去,双手空空地就冲进了乱战之中,踉跄地躲过那些扑面而来的刀刃,一边寻找一边大喊道:“哥!你在哪!你在这里吗!”
卢家两兄弟可谓是这次事件的关键,谢夭心里一沉,就要冲过去先把卢嘉玉带出来,但李长安扯了他一把,竟是硬生生把他带到了阵外,接着没有任何停留,就冲卢嘉玉飞奔而去。
一个全身上下破破烂烂,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宛如野人的人伸出满是污泥的两爪,直朝卢嘉玉面门抓去。
情形极为凶险,李长安见状,一边施展轻功一边提起了剑,待闪身到近处,就要挥剑,从背后一剑刺穿那人胸口时,看清那人是谁,瞳孔忽然一抖,手上的的剑也连忙卸了力道,剑上内力全然反噬自身,他却吭也不吭。
那人正是卢嘉琮,不知道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俨然彻底疯了。
李长安见人杀不得,只能侧身转圜,绕至一旁,先带走卢嘉玉,但本来卢嘉琮双手就已伸到卢嘉玉面门,这么一变招已然来不及了,只得喝道:“卢嘉玉,你在干什么!快走!”
眼见卢嘉琮双手一手朝自己心口,一手朝自己咽喉,卢嘉玉竟然一动不动,只死死盯着看着眼前人,大喊道:“哥!是我!”
这一声凄厉非常,带着哭腔,惹得所有争斗的人都回头去看,见状大是惊骇,一个病怏怏的少年人怎得会喊一个怪物为哥哥?半晌又反应过来,若是他认识这怪物,便必然知道这些东西的来源。
这两人兴许就是找出幕后之人的关键!
却在卢嘉琮在那一声“哥”之后,双手一顿,眸光忽闪,脸上的表情像是疑惑,就那么怔怔站在原地。
卢嘉玉拨开他糊在脸上的头发,去看他眼睛,颤声道:“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卢嘉琮眨了下眼,立刻偏头,双手把头发扒拉下来,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响,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卢嘉玉这个亲弟弟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听懂他,也没有人能理解他了。
李长安见情势缓和,收剑入鞘,就要一手拎一个把两人带走,刚走到近处,卢嘉琮脸色一变,一掌打在李长安腹部,另一掌猛推向卢嘉玉肩膀。
两人同时被他推远,李长安意识到了什么,双眼猛地睁大,顾不得腹部疼痛,努力朝卢嘉琮伸手,着急道:“别!等一下!”
卢嘉玉则被卢嘉琮那一掌推出好远,重重摔在地上,刚爬起来,黑紫色的鲜血忽地就喷到了脸上,他身形忽地一顿,那个瞬间好像天地都安静了。
缓慢抬起眼睛,只见五只手同时穿过卢嘉琮胸膛。
“哥!!!”
似乎整个世界只剩这绝望的一声喊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剑,就连那些怪物也停下了动作,转头看着这一幕。
卢嘉玉跪在地上,连滚带爬朝卢嘉琮冲过去,这时关子轩和褚裕赶到,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即冲到卢嘉玉身边,一人抓着一条胳膊把他架起来拦住。
卢嘉琮站在原地,冲他弟弟咧嘴一笑,而后大喝一声,径直把自己从那五只手中拔出来,只听得扑哧一声响,瞬间血肉齐飞,他却感觉不到似的,转身伸开双臂,把身后那些怪物拢做一团。
他站在那些怪物和卢嘉玉中间,站成了一道血肉的屏障。
他没有武器,他便开始疯狂撕咬,抓挠,像一个真正的野兽那样,拼了命地不顾一切。他把一个个人撕成粉碎,喝人血吃人肉,扒开他们的肚子又扯出他们肠子。
他身上也受了无数的伤,被刀砍被剑刺,被沿着伤口掰断肋骨,他又在刹那间咬下那人的耳朵。
场面残暴凶残异常,地上全都是血。
所有人都看得震惊了,没有一人敢上前。
李长安手还伸在半空,只觉得卢嘉琮的衣服从手中滑过,然后他便看见了这一幕,他何曾见过这等血腥的场景,脸色苍白,喉结上下滚动一下,额头上满是冷汗。
原来这些东西真的发起杀性来,是这样的。
是可以活活把一个人撕碎的。
李长安又觉得,是自己晚了一点,如果他快一点点,就能抓住卢嘉琮。他眼前又有人死了,就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他本来可以救下来的,但是他总是差一点。
这时,一抹白衣忽然挡在了他面前,就好像少时无数次的那样。
他怔愣着,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刹那间只觉得眼眶很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又忽然很想抓住那飘扬的白色衣摆,喊他师父。
这时却听到谢夭的声音:“李少侠,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听及“李少侠”三个字,李长安又收回了手。
卢嘉玉显然也被吓到了,张着嘴,怔怔地跪在原地,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着卢嘉琮满嘴是血,又看着一只只手穿过他身体。很久,他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
江问鹤站到了卢嘉玉面前,挡住他视线。
江问鹤到底是大夫,血肉模糊的场面看过不少,但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是心惊肉跳,他精通药理,心道,这是……同类相残啊。
卢嘉琮体内本已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让他不至于疯的彻底,也不至于死掉。但在千金台上见了太多吃了噬魂的死士,诱发了他体内的毒性,因此发了疯,开始和他们一样攻击其他人。
但这种神智不清在见到卢嘉玉后竟然止住了,之后又转过身攻击自己的同类,这简直是个奇迹。
姬莲不信鬼神,不信神佛,他只信自己手里的毒,也自信凭着五行经脉,金石药理,便能了解掌控人的一切。早在他试图研制控制人精神的药时,江问鹤就告诫过他,不要做这种妄图控制人心的事。
那时姬莲问他反例,江问鹤举不出来。
若是如今,江问鹤却可以告诉他:“情感和人心是控制不住的,一个人就算吃了断肠腐骨草,冷面绝情花,该恨的人还是要恨,该爱的人还是要爱。”
这些东西是控不住的,也正因此,人才是人,江湖才是江湖。
不知过了多久,歌月楼上打斗声渐歇。
至此,陨日堡三百精锐,尽数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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