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武林会(八)
武林大会被这么一搅弄, 坐在擂台之后的那些家主掌门也没了兴致守擂,只想尽快离开洛阳,找一两个亲信商讨桃花仙所说之事。台下那些人更是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连此时擂台上站的压根是谁都不关注了。
最后是宋明赫站上擂台, 与几个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打过几场, 便再无人上擂台挑战,一行人匆匆散去。
这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 就此收了场。
武林大会四年一次,无论在哪一门派举办, 都是天大的机会, 办得好了, 本派在江湖上的名气便可蒸蒸日上, 更是能在武林大会期间, 收到不少学武的好苗子。
因此尽管办一次武林大会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也都抢着要办。
如今阎鸿昌费心费力多时的武林大会被搅局如此,心里更是恨极了桃花仙,在众人散后,他竟一掌劈碎了那擂台旁的战鼓,刹时分崩离析, 木屑横飞。
姚景耀早已出了满头冷汗, 哆哆嗦嗦道:“师父……消消气,不必动怒。”
阎鸿昌斜睨一眼他, 心道自己怎会收下怎会有如此胆小的徒弟, 还是说,他是吓人的阎王爷不可?冷哼一声, 语气反倒和缓了些,道:“你随我过来。”
两人走出校场, 去了阎鸿昌的卧房,姚景耀迈进门槛便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再动。阎鸿昌则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确定门外没人,阎鸿昌才缓缓道:“七年前的事都处理干净了吧。”
姚景耀立刻拱手道:“绝对干净,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就算他现在找到了尸骨,也没人能开口说话了。”
“不会留下活口吧?”阎鸿昌道。
姚景耀道:“噬魂服过,必死无疑,决计不会有活口,那五百人保证都已死了。”
听完,阎鸿昌一直悬起来的心微微放下去一寸,仰头长叹道:“谢白衣啊……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五百噬魂死士都没能把你弄死,如今你又翻出了旧案。”
原来这阎鸿昌自在归云山庄见到谢夭起,便知晓了谢夭身份,反观那姚景耀,听阎鸿昌说起谢白衣也是毫不吃惊。之后陨日堡便半是强迫半是撺掇归云山庄攻打桃花谷,为的就是杀掉谢夭。
姚景耀道:“师父不必担忧,他如今那个身份,已经掀不出来什么浪花了。”又是一阵冷笑:“如果他是谢白衣,振臂一呼便可引得全江湖跟随,但如今他是桃花仙,去哪儿只能讨得人人喊打。”
说完,姚景耀沉默一瞬,心道,也不知道如此大的落差,谢白衣是怎么受得了的?他就没有一刻,哪怕是一秒钟,想要把这江湖搅个天翻地覆么?
阎鸿昌忽然道:“你不觉得稀奇么?他既然活着,又为什么不回归云山庄?”
“可能他没脸回去呢?”姚景耀道。
阎鸿昌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良久,道:“千金台那边又说找到了一个能使天下大乱的宝贝,此事夜长梦多,谢白衣不能再活了。他必定会去千金台,一定要在千金台,将他斩杀。”
姚景耀道:“是!”
“可是要进入千金台必要名帖……”阎鸿昌转过身,略一沉吟,道:“这样,你速速带着人,此刻前往千金台,就埋伏在千金台外。”
姚景耀道:“我这就去办。”转头要走,又忽然折返回来,道:“师父,卢嘉玉要怎么处理?”
阎鸿昌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道:“谁?”
“卢嘉玉,就是今日念信那个。”姚景耀道。
思及卢嘉玉,阎鸿昌又是一阵头疼,他是个找他哥哥的麻烦货,但他哥哥早已死了,尸骨如今在桃花谷里,和成百上千骨头混在一起,挑都挑不出来。
最后,阎鸿昌一摆手,道:“先不必管他,他翻不出什么花来。如今谢白衣的事要紧,先把谢白衣处理了再说。毕竟杀桃花仙,我们师出有名,但杀一个小小的卢嘉玉,有失大门风范。”
姚景耀略一点头,道:“我知道了,杀谢白衣之时,我会以误杀之名处理了卢嘉玉。”
阎鸿昌眼里一阵欣赏之色,道:“好徒弟,为师没有白疼了你。你记住,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姚景耀道:“是!”
姚景耀走后,阎鸿昌仰头看着屋顶,目光怆然,道:“谢白衣,你也别怪我一定要杀你,只是你名头太盛,挡了我陨日堡的路……”
另一边,李长安从校场走回客房,在门口站定,手都已经碰到了门扇,忽然听见里面谢夭轻而均匀的呼吸声,眸光变得极为深沉,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在门口站定。
这身身后经过了一个陨日堡弟子,道:“长安少侠,回房啊。”
李长安回神,淡淡道:“嗯。”
他也确实没做过在屋子里藏人的事,等身后那人走了,他才双手推开门,屋外光晕进屋,一时间看得怔住了。
只见谢夭坐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到背后,一双长腿放松,领口衣衫微微有些凌乱,见李长安回来,微微往前探身,黑发便从背后滑落到胸前,而此时谢夭还在半眯着眼睛,无所谓地冲他笑:“李少侠,我等你等得好苦。”
任谁都不会想到,不可一世的谢大谷主会甘愿成为阶下囚,李长安怔愣一下,继而目光躲闪,愤然道:“别说这种话!”
谢夭见他偏过头,便又笑起来:“那你想我说什么?”
李长安走进屋,反手关上门,屋内再次昏暗下来,他把身上七零八碎的东西摘了扔到床上,沉声道:“最好别说话。”
见李长安背对他一件件把身上的挂件摘下来,又把青云放置床内枕侧,动作舒展间更显得肩宽腰细,谢夭仰头看了会儿,心尖微微一动,忽然道:“你怎么说的?”
李长安回头看他:“说你跑了。”
那一眼略有些不耐烦,谢夭却笑起来,道:“合着你跟别人说我跑了,然后反手又把我锁在你房间里?李少侠,说谎骗人可不好。”
“谎话你也没少说。”李长安道。
一句话语气很沉,听起来似有些委屈,谢夭歉歉然地笑,低声道:“那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这世间不得已之事太多了。”
李长安却好似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道:“要不我把你交出去?”
谢夭立刻摇头道:“那还是算了。你这里挺好的,我很喜欢。”
两人就这么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半夜,李长安和衣而卧躺在床上,却睡不太着,总觉得能听见谢夭轻浅的呼吸声,于是睁着眼睛看着屋顶,不免思索起前路来。谢夭也没睡着,靠着桌子坐着。
太久没有共处一室,两人之前明明睡过一张床,如今却生分地好像不认识。思及半年之前,归云山庄内,桃花谷中,真是恍如隔世。
过了会儿,只听得谢夭用气声喊道:“李少侠,你睡着了么?”
李长安:“……”
李长安并不应声,只是沉默地翻了个身,变成面对着墙壁,背对着谢夭。
就听得谢夭又咕哝道:“果真睡着了啊。”安静一阵之后,谢夭肚子叫了两声,他到现在没吃东西,胃里已经空了,只得又叫李长安一声,道:“李少侠,我饿了。”
这时听得李长安道:“饿着。”
一句话说得毫无感情,谢夭失笑,道:“我渴了。”
李长安又道:“渴着。”
谢夭肚子又叫了一声,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长腿蜷缩一下,道:“李少侠……”
李长安道:“听不见。”
谢夭明知他这是在发脾气,但对着李长安他也气不起来,只在心里道李长安生气时怎么还和少时一样……若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直白了许多,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李长安本就觉得谢夭的呼吸声扰人,忍无可忍地翻身坐起,点了一盏烛火,起身翻翻找找,找出一块饼子,又倒了一杯水,一手拿饼一手端水,半蹲在谢夭身前,道:“我真是欠你的。”
谢夭弯着眼睛笑起来,又扭了下腰,示意现在自己没手,道:“李少侠,帮人帮到底?”
李长安不想给谢夭解开绳子,好不容易把人绑来,若是再让这人跑了,谢夭不一定又要做出什么事来,只又凑近了一点,一言不发地把饼子递到他嘴边。
谢夭低头,就着李长安的手轻轻咬了一口。
他低头时黑发滑落,扫过李长安手背,李长安垂眸看着这一刻,不知为何,忽然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微微侧过了头。
就这么把饼子吃完,谢夭见李长安一直偏头,不肯看自己,就连上手东西已经空了也没发觉,也不声张,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侧脸,然后才道:“李少侠,我想喝水。”
李长安没这么照顾过人,谢夭也没被人这么照顾过,他一时间心道,这是阶下囚的待遇么?这分明是座上宾。
李长安只得换手,把杯子递到过来,道:“喝。”
那杯子距离他还有一些远,谢夭够不到,只能往前倾,但一动手腕又被拉住,谢夭笑道:“李少侠,太远了,你离我……”
话没说完,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然后是两声克制的喊声:“长安少侠,你没事吧?”
两个人眸光都是一变,谢夭那一句“你离我近一点”还没说完,李长安就一条腿横插在他两腿之间,立刻倾身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手指滑过嘴唇,微微有些痒,一瞬后触感又落在嘴角。
他这辈子还没有过这么言出法随的时刻,心里狠狠一跳,垂眸,只见李长安侧过脸,额前黑发微遮住眼睛,高挺的鼻梁近在咫尺,似乎睫毛一扫便能扫过,呼吸忽然就颤了一下。
李长安对门外道:“无事,你走吧。”
那人是陨日堡的守卫,见半夜了李长安这里依然亮着灯,屋里又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毕竟谁都知道这间屋子只有李长安一个人在住,便觉得不对,于是叫喊出声。
听李长安这样说,他也不好再进去查个究竟,以李长安的功夫,一剑砍死他不是轻轻松松?只道:“那就好,打扰了。”
屋外脚步声渐歇,等那人彻底走远之后,李长安松开谢夭,听到谢夭擦过他耳廓的呼吸声,这才注意到他们距离有多近。
他松手之后并不抬头,而是顿了半刻,似乎在想此种情况下该如何解局,忽然听见谢夭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李长安抿下嘴唇,往后退开,这才抬眸看向谢夭。
却忽然看得微微一怔。
昏暗环境之下,谢夭坐在自己面前,此情此景如梦似幻,与很久之前他发烧当晚的情景说不清的相像,他记得当时谢白衣就是这么坐在他床边,他倾身过去,吻住谢白衣。
幻觉折磨他太久,他无论想到什么记起什么第一反应都是怀疑,见他眼中迷茫之色更甚,竟然那晚眼神大差不差,谢夭忽然想起那双盯着他流泪的眼睛,再看不下去,躲开李长安目光。
李长安只盯着他道:“谢夭,那晚,我有没有说什么?做什么?”
这还是见面这么久以来,李长安第一次喊他谢夭,谢夭压住心中酸楚,明知他说得是哪一晚,故意笑道:“你说哪一天?”
李长安沉默地看他一会儿,良久,道:“最后那一晚。”
声音格外低沉,就这么钻进谢夭耳朵,最后一晚几个字,说得就好像他们做了什么似的,谢夭侧过头,道:“没有。”
李长安仍然看着他,但因为谢夭偏过头,头发挡住他侧脸,灯光又昏暗,所以实际上他看不清楚谢夭的表情。
谢夭似乎受不了李长安一直看向他的目光,抬头笑道:“一直看我干什么?你那天……”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半天接了一句:“很安静。”
安静地看着他流泪,也算安静。
“你那天烧得很厉害,昏昏沉沉的,一直在睡觉。”谢夭又道。
李长安不再说话了,谢夭这样说来,那晚的荒唐一吻确实是他自己的梦境了,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但他又同时庆幸没有让谢夭听见自己的梦话。
看他垂下眸子,谢夭又起了逗他的心思,略微往前探身,道:“李少侠,水还没喝呢。”
李长安抬眸,面无表情地拿起水杯往他唇边一递,谢夭嘴唇微张噙住水杯,见李长安手腕一动不动,一时间忍不住笑道:“喂,不知道怎么送水么?不知道怎么办我可以教你。”
李长安挑眉:“你现在手都没有,怎么教?”
“不用手也可以,”说到一半,却兀自顿了一下,上次李长安要喝水,他也没好好送,喉结滚动一遭,声音喑哑道:“算了……李少侠,麻烦你手抬一下。”
李长安顺势抬起手腕,慢慢倾斜,将水送进谢夭嘴里。谢夭仰头,在闭眼的刹那心想,李长安其实很会照顾人,不知道以后会便宜谁。喝完了水,谢夭一双狐狸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李长安却把杯子一放,站起来就要去睡觉。
谢夭终于坐不住了,道:“李少侠,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你把我关在这里,我吃饭喝水都需要你照顾,你不嫌麻烦?”
李长安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没滋没味地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洛阳?”
谢夭故意动了一下,扯得桌子划拉地板,示意李长安自己现在还被绑着呢,笑道:“你不放我走我怎么离开洛阳?”
听着那声音,李长安眉头一蹙,道:“我放你走你再惹事怎么办?”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俩的身份调了个个,别人都是徒弟惹祸师父平事,现在是师父惹祸徒弟平事,谢夭之前其实很想对李长安说出那句“日后你在惹出祸来,不把为师说出来就好”,但李长安一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忍不住笑道:“所以李少侠,这是个死局。你如果答应我跟我一起去千金台,死局就可解了。皆大欢喜,不好么?”
李长安眉头皱得更深,霎时翻身坐起,道:“哪皆大欢喜了?”
“好好好,”谢夭这时很想举双手投降,但无奈手被绑着,只得笑道,“只有我欢喜。”
听他这样说,李长安心尖忽然被刺了一下,让人欢喜总是好事,但偏偏这个人是谢夭,他曾说过“死生不同路”,追逐多年只为杀他的桃花仙。他现在也分不清谢夭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他走下床,又半蹲在谢夭面前,道:“欢喜?”
谢夭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点紧张起来,李长安的眼神像是要把他一颗心都剖出来了,而他最不擅长坦白这些,只道:“嗯。”
“谢夭,你到底想做什么?”李长安眸光深沉,声音也哑。
谢夭道:“我想你陪我。”
话说出口,两个人都是一静。
就在这时,屋外喀嚓一声惊雷,又过了两秒,竟是稀里哗啦下起了暴雨,接连不断地雨声便衬托得屋内更安静了,有什么东西被打破,又被哗啦啦的暴雨掩埋。
整间屋子只有一支蜡烛燃着,外面没了月光,便只能通过燃烧蜡烛微笑的火焰照亮,两人目光相接一瞬,谢夭又把眼神撤开,李长安忽然在心底道,谢夭,你怎么不看我呢?
他自然是不知道,谢夭是因为总想起他流着泪的眼睛才不敢看他,良久,谢夭抬眼,真挚笑着,接了下半句:“我想你陪我去一趟千金台,李长安,我需要你。”
闪电亮了一瞬,屋内一切都照得惨白,也照亮了谢夭的眼睛,只见谢夭眸子温润,就那样不加任何掩饰地看向他。
李长安心脏空跳一拍。
闪电落下,屋内又陷入黑暗,过了几十秒,外面传来轰隆隆的滚雷。谢夭晚间眼力不太好,但知道李长安仍半蹲在他面前,因为他能听见李长安刻意压制着的呼吸声。
李长安没有说话,谢夭又加码道:“我保证,从千金台回来之后,要杀要刮,随便你怎么处置。”
我要杀你早便杀了,李长安忽然没来由地想,他站起来,缓缓道:“谢夭,我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谢夭心情瞬间一沉,半晌,尴尬地干笑两声,道:“我不是经常骗人的,刚才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那你怎么不看我呢?李长安心道。
屋子里又没人说话了,谢夭实在忍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沉默,他总觉得两个人中间隔了什么,道:“太晚了,这事明天再说吧……”
李长安却在此时忽然靠近,呼吸都打在他颈侧,谢夭睁开眼睛,吓得浑身一僵,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感觉自己手腕上的绑带被解开了,被绑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手腕麻得都有些不会动了。
谢夭怔愣着,就连双手依旧保持着被绑着的姿势,道:“你……什么意思?”
李长安在黑暗中笑起来,笑声听起来莫名有些难过:“放你走,看不出来?”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谢夭伸手,忽然很想抓住他近在咫尺的手腕。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巧合,李长安此时退开一点,谢夭抓了个空,连着大脑也空了,只听见李长安笑道:“谢夭,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不会相信你了。”
外面的雨似乎更加大了,下个不停,下得谢夭心里烦。
谢夭脑子也跟着雨声嗡嗡作响,先是不可思议,反应过来之后是难过,最后演变成自嘲,他心道,他这大半辈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甚至还颇为自傲,说过的谎话太多,可能这就是报应。
他凭什么要求李长安再信他呢?身为谢白衣时说的话没办到,身为谢夭又骗了他那么久,还在最该和李长安并肩的时候,失手杀了怀竹月。那个时候的李长安,却还想着怎么为了桃花谷把战事逼停。
这么想来,不是报应,纯属活该。
片刻的无奈自嘲后,谢夭站起来,转身便恢复了那个谢大谷主的神态,笑笑道:“好,我知道了,李长安。”看上去云淡风轻,实际上却顾不得外面的大雨,只想赶紧离开这间屋子,于是径直朝门口走去。
李长安只站在原地,不去拦他,也没有回头看他。
谢夭又在触碰到门扇的那刻顿了下,忽然想到能不能从千金台回来还两说,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于是回头笑道:“李长安,祝你一切都好,平平安安。”
最好,不要再遇见我这种人啦。
打开门,冷风裹着豆大的雨滴呼啸而来,风刮得太猛,让人喘不过气。他又转身,看一眼李长安的背影,垂眸,细心地阖上门。
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卡住门缝,谢夭心里一惊,急忙把门打开,心道这可是右手,练剑的右手都金贵,李长安不知道么?
抬眸,只见李长安站在门边,递过一把雨伞,道:“伞。”
谢夭顿一下才接过,笑道:“……多谢。”
在阵阵雨声里,谢夭听见李长安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谢夭,祝你也好。”
谢夭并未回答,只打开伞,一身红衣撑着一支白伞,只身一人走进茫茫雨幕里,渐渐消失不见了。
第062章 城门外(一)
谢夭走好, 李长安再也没睡着,心里一边觉得烦躁一边又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烦的,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烦,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从此以后他和谢夭一点瓜葛都没有, 和桃花谷一点瓜葛都没有, 他依旧可以做他的归云山庄二庄主。
躁到一定程度,他冷着脸, 冒着大雨出去,找了一家彻夜开着的酒肆。那小二看如此深更半夜, 来人又淋了个湿透, 吓了一跳, 心道进来的别是个疯子, 只凑近一看, 发现那人眸光无比清醒,就是看上去冷。
再配上浑身湿哒哒的雨水,冷得能把人的骨头都冻僵。
不过这种天出来喝酒的,离疯也差不离了。伙计心道,果然这江湖上的人非痴即疯,这酒肆开在这洛阳, 天下英雄往来之地, 伙计见过太多痴情种、太多失意人。
伙计忙给他找来毛巾,又按着李长安所说, 上了一壶酒, 接着退至一旁,一边守着守着店铺, 一边注意着李长安的动向。
只见李长安端起酒壶斟酒,斟酒的动作很缓, 但喝得很快,一仰头一杯酒就喝了个精光,又沉默着给自己斟下一杯酒,但到后来动作逐渐放缓,伙计心道一人已经喝了整整一坛了,也该醉了,绕至李长安身前一看,发现那人眼睛还睁着。
屋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内,李长安神色茫然地撑着下巴发呆。
恍惚中,他想,谢夭,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烦躁并没有被酒劲压下去,剩下的反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痛快,就好像心里堵了一块,但醉酒中的李长安想不明白那是因为什么。
半晌,他抱着青云剑,低声喃喃道:“师父,我应该怎么办啊……”
青云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忽而震颤了两下,李长安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道:“可是太晚了。”
或许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他们最好此生不要见过,这样他就能够穷其一生都花在追寻桃花仙的道路上,会比现在好过很多。再或者,他不该执意去桃花谷追查桃花仙的下落,那样他就可以永远把谢夭当成谢二公子。
他没恨谢夭骗他,他恨他后来不骗他了。
他说完这句,青云再无动静了,冷若寒霜,李长安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迷蒙笑道:“师父,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你就再显灵一次吧。”
青云又微弱地震了一下。
李长安不记得喝了多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醒来时他坐在客房地上,背靠着桌子,怀里紧紧抱着谢白衣的衣服,青云就搁在他手侧,他闭上眼睛按了一下太阳穴,心道自己昨天究竟干了点什么?
这时,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响起,关子轩在门外叫道:“长安师兄?你醒了么?”
听到关子轩的声音,他这才从昨天的暴雨里回到现实,先是起来把谢白衣的衣服挂到衣柜里,又换了一身衣服,昨天的衣服都湿了,已经没法穿了。一切收拾停当,这才打开了门。
李长安收拾了很久才开门,关子轩本来就有些奇怪,见到李长安的人更觉得奇怪了,只见李长安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脸色也有些苍白。
即便如此,李长安还是用平常那种淡淡的语气问道:“怎么了?”
关子轩恍然回神,道:“哦,那个,宋庄主说要出发去千金台了,特地让我来问你去不去。”
李长安道:“不去。”
关子轩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因此也没说什么,只是往房间里面看了一眼,李长安挪动一步挡住关子轩视线,道:“看什么呢?”
关子轩眨眨眼睛道:“谢二公子真的走了么?”
李长安一怔,反应过来后失笑,道:“难道我还能把一代桃花仙关我房间里么?”说着,往旁边退开了一步,任由关子轩往屋子里面看去。
关子轩见屋内空空如也,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影子,心中暗暗道长安师兄说得也有道理,谢公子那样的武功,谁能抓住他?又有谁能把他关起来?道:“原来真的走了……”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道:“嗯,走了。”
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关子轩想起与褚裕见的那一面,知道如果褚裕去千金台的话,谢二公子一定也在,他本来想说出口,但看到李长安的表情,又把话咽回去了,心道,谢公子也一定与长安师兄说过了,既然如此,他说也没说什么,长安师兄是铁了心不去了。
只道:“长安师兄,庄主说如果你不去千金台的话,便要你带队,把剩下的弟子带回归云山庄。”
李长安点点头,道:“好。”
这时,身边走过几匹高头大马,马上带着行李,人牵着马慢慢地走,这些人都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有些李长安看着眼熟,现在显然是要离开陨日堡,至于目的地,更不必说,大部分人都是去千金台的。
李长安转过头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关子轩道:“今天午后便出发。”
李长安又点点头,忽然想到,谢夭今日也要离开洛阳了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逛洛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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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夭撑着伞从陨日堡出来,走得很慢,一直走到天蒙蒙亮,才回了折柳客栈。在大厅守夜的伙计见有人回来,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见到谢夭猛然清醒了,明明有伞,但谢夭依旧被雨打湿了半边身子,整个人说不出失魂落魄。
他记得这位公子,无论何时见到他,他总是带着笑的,或是戏笑或是温和,打扮得一丝不苟,就没这么狼狈的时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道:“公子,要不我给你烧壶水,暖暖身子?”
谢夭道:“不用了,多谢。”见那伙计依旧担心地看着自己,又转头冲他笑笑,“我回去换身衣服便好。”
见谢夭还能笑,伙计微微放下心。只见谢夭说完话便一人上了楼梯,回楼上客房,很轻地把门掩上,除了守夜的伙计,没吵醒任何一个人。
回到房间,却发现褚裕也没睡,他一进屋,褚裕就立刻迎上来,看他浑身是水,连忙给他一块毛巾,愤恨道:“我要杀了李长安。”
显然褚裕知道谢夭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但很明显,他没拦住。
谢夭把手里伞扬了扬,笑道:“他给伞了。”
褚裕气没洒出来,堵在胸口,一时间哽住了,道:“那怎么回事?”
谢夭顿了下道:“雨太大了,没什么用。”
“你又替他说好话,”褚裕又骂道:“李长安不知道外面下暴雨么?”
谢夭听着有点想笑,但心里又很落寞,用毛巾擦了把脸,淡声道:“不说这个。”停顿一下又道,“天一亮你就回桃花谷去,我去千金台。”
听见谢夭要赶他走,褚裕立刻道:“我不走,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千金台。”
“你去那地方干什么?”见褚裕眼神视死如归,谢夭没忍住笑了,“那地方不适合小孩子去,到那里的人都去吃喝嫖赌,千金台就是个赌坊和妓院,你不能去。”
褚裕知道谢夭多半又在胡说八道,只道:“你是要和李长安一起去,觉得我在旁边麻烦?”
谢夭奇怪心想,就算我和李长安一起去,你在旁边又怎么算上麻烦了,但转念一想,他和李长安一起去这个前提就不成立,沉默一会儿道:“李长安他不会去千金台。”
褚裕心道果然如此,心里又唾骂李长安一百遍,道:“那不就结了!不管怎样,你身边一定要有人跟你一起去。李长安不去,我去!”
“褚裕,你要造反啊?”谢夭道,“我是谷主,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褚裕冷脸偏过头,咬了下嘴唇。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这么静静地站了半晌。良久,褚裕道:“谷主,公子。”
他声音软下来,哀求道:“你让我去吧。我……”声音莫名顿了一下,最后偏过头,恶狠狠道:“我答应过了,我要到千金台揍他一顿。”
褚裕性子一向很硬,没低声下气求过人,听得谢夭心软了一分,又想起褚裕和关子轩,心道这一对朋友幸好没有走他和李长安的路,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褚裕。”
褚裕欣喜道:“你同意了是不是?”
谢夭道:“如果千金台有什么不对,不用管我,直接回谷。”
褚裕心道我要是临阵跑了我就是王八蛋,但眼下不答应也不行,只能不情不愿点头道:“好。”
李长安给他们安排的马匹被他们牵回了客栈。如今武林大会已过,马厩也空了大半,只剩下他们这两匹马。这两匹马都极其精壮,一看就是好马,李长安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十分舍得。
谢夭挑了那匹枣红,褚裕选了那匹灰白,两人翻身上马,往千金台而去。
谢夭曾连跑三天三夜前往千金台,对去往千金台的道路再熟悉不过,如今在不换马的情况下,大概要走上十二天。
两人出了城便开始策马狂奔,速度飞快,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奔出十里,十里长亭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即便如此,还是有少数人策马奔在他们前面,看装扮也是江湖人士。
褚裕在风中大吼道:“幸好我们出城早!”
这是两人都知道的道理,若是等到下午,就会碰上从陨日堡出来的赶往千金台的大部队。然而下午大部分人出城门之时,谢夭褚裕已经走出不知多少里路了。
说完,身边却迟迟没有回音,褚裕以为是风太大,加之谢夭耳朵也不好使,没听见,转头去看他。
却见谢夭望着前路,忽然间扼住缰绳,道:“褚裕,我回去一趟。”
若是此时回去,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需得乔装打扮不可,因此褚裕急道:“你干嘛去!”
谢夭已然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喊道:“还东西。”
第063章 城门外(二)
李长安没等到谢夭从城门口冲回来, 那天上午,他就收拾好了东西,带着归云山庄剩下的人离开了陨日堡。
阎鸿昌这个人看上去豪爽大方, 其实行事十分诡谲, 更何况他对谢夭敌意最重, 所以李长安并不喜欢他,当然, 他也不喜欢陨日堡。阎鸿昌对自己徒弟就森严如此,动辄打骂, 陨日堡内更是一片死寂。
他在第一次见到阎鸿昌扇姚景曜巴掌时, 面上面不改色, 依旧冷冷, 但心里却吃了一惊, 心道原来师徒关系是如此的么?便又想起那个成日带着他玩闹的谢白衣。
更何况,如今参加武林大会的客人都已经散了,阎鸿昌也必定要去千金台,他一个宾客住在没有主人的院子里算什么?
他本来打算当天就走,但是临出城门是出了岔子,同行的一个小弟子突然腹痛不止, 额头上冷汗直冒, 再也骑不了一点马,陨日堡肯定是回去不得了, 无法, 李长安只能带人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先投宿下来。
那弟子小名叫阿诚, 原来是昨天吃坏了东西,又淋了雨, 风寒加上腹痛,只能日日躺在客栈里休息。
趁着阿诚修养这几日,其余弟子倒是闲不住了,他们年纪都不大,之前日日待在归云山庄内,没有什么下山的机会,此番好不容易来到洛阳,誓要好好逛上一番。
于是李长安带着他们去了许多地方,去看牡丹,虽然这个时节牡丹已经谢了,但一群人嘻嘻笑笑,还是好不痛快,又带着他们去富宁楼吃洛阳名菜。
酒楼上高朋满座,富宁楼地理位置极其优越,从二楼往下看,便是整个洛阳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夜晚之时,街上燃起花灯,火树银花,行人游客游走其间,宛如行走画中。
那晚他们就坐在靠窗的地方,小弟子道:“长安师兄,你怎得知道洛阳这么多好地方?”
李长安只喝了口水,道:“来过。”
其实从这里看下去,洛阳的繁华景象与谢白衣所说并无二致,但他第一次来时,却觉得这里哪哪都不好,不好到了极点。
当然如今他也没觉得好到哪里去,只是在看到下面繁华大街时,忽然想到,这个景象,谢夭应该会喜欢。
也不知他来了没有。
如此在洛阳逗留了几天,阿诚的病好了,不仅好了,好得还十分利索,能走能跳,骑马更是不在话下。一行人就此打算离开洛阳,正骑马走到凤凰大街。
阿诚在马上不好意思笑道:“对不住各位,让你们等我这么久。”
又一弟子鬼精鬼灵地笑说:“这算什么?托你的福,要不是你病了,我们还逛不了这洛阳城呢。”
阿诚又笑道:“我一生病,脑子一糊涂,就会说胡话,这几日你和我住在一起,多担待了。”
那人道:“说胡话多正常。”话音又一顿,看向骑马走在前面的李长安,道,“你忘了我们值守那一日了?长安师兄都如此,说明这是人之常情,不必挂怀。”
饶是他压低了声音,但此时恰好顺风,李长安内力深厚,自然耳力目力就是极好,非谢夭那个耳聋眼瞎的半残能比。听见此话,还不及思索,就已经转头道:“什么值守那一日?”
那弟子立刻闭嘴,道:“胡说的,长安师兄不用放在心上。”
见那小弟子如此三缄其口的模样,李长安就知道这中间必然有问题,已然调转马头,策马走到阿诚身侧,道:“阿诚,你说。”
阿诚左右看看,心道说梦话这也实在算不上大事,最多就是有点丢面子,道:“就是从桃花谷回来前一天晚上,那日我和他在帐篷外值守,听见长安师兄你,迷迷糊糊说了很多。”
李长安表情空白一瞬,心道他那天说话了么?
阿诚见李长安面色如此,以为李长安是觉得丢了脸面,立刻又道:“长安师兄,睡着说梦话算什么,我烧糊涂了还在床上尿过床呢!”
但此话说完,李长安只抿了一下嘴唇,道:“我那天说什么?”
阿诚道:“离太远,听不清,只能听见有人声。”
就见李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许久后看着两人,眸光格外沉地问了一句:“有几个人声?”
阿诚只觉这话问得奇怪,那天与桃花谷都打完了,其余门派又都已经撤离,他们又在帐篷外值守,还能有其他人进入帐篷不成?帐篷里,还能有几个人声?
于是笃定道:“一个。只有一个。”
李长安心沉下去一点,看来那日确实是他做梦说胡话,兴许他说胡话之时谢夭还没进入帐篷,兴许谢夭来了,但是不想理他,或许压根没近他的身。但总归可以证明那日都是他梦境了,他也没把谢夭当成谢白衣。
就在他要调转马头重新走到前面带路之时,另一个弟子悄悄拉了拉阿诚的衣袖,小心翼翼道:“阿诚。”
阿诚道:“拉我做什么?”
那弟子又拉了阿诚一下,担心地看了李长安一眼,似乎是想要阿诚别说了。
李长安又敏锐地转回来,道:“有什么就说。”
就见那弟子看李长安一眼,低头道:“是两个人声。”
阿诚也愕然道:“什么?”
那弟子看阿诚一眼,笑笑:“你忘了那日看见一闪即逝的人影了?”
说完,李长安再不说话了,那弟子立刻认错道歉道:“长安师兄,我不是故意不说的,那人影过去得太快,几乎是一眨眼就不见了。到了后半夜才听见帐篷里有轻微的两人说话声,但我那时候太困了,没反应过来。白天醒时回想才浑身后怕,幸好师兄你没事,不然我……”
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喊道:“长安少侠,有人给你留了东西!”
他们走凤凰大街,正要经过陨日堡。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陨日堡的东门门口,一守卫站着,冲着李长安招手。
李长安听见这一声喊,方才大梦初醒一般,调转马蹄,马蹄声急响声,不过两秒,李长安已经纵马奔到陨日堡门口,剩余人见状也立刻跟上。
只见那守卫拿出了一把白色油纸伞,递给李长安。
李长安认出这是他给谢夭那一把,心尖又是一跳,开口时声音都干涩了:“谁给的?”
那守卫道:“一戴着斗笠的公子,看不清容貌,说要把这把伞交给你。”
李长安接过那把伞,并未打开,而是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又抬头道:“他说什么了么?”
守卫摇头道:“没有。他留下这把伞便走了。”
李长安只点点头,道:“好。”
其余弟子见李长安如此神情,心里已经打了八百个问号,毕竟李长安面冷心冷时出了名的,究竟是谁能让他这么问?
正要开口,却见李长安打开了那把雨伞,心里都是一惊。
竟是无数的粉红花瓣。
花瓣在李长安打开伞那一刻飘落,如同天空下了一场花雨,花与白伞相互映衬,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李长安撑着伞,抬头凝望这一片花雨,忽然就想起那日千金台,谢白衣那一招“天上人间”。然而他知道这是桃花花瓣,于是又想起谢夭。
他那晚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跟梦里一样,在喊师父吗?在接吻么?那谢夭呢?谢夭又对他说了什么?
妈的,谢夭不是说他那晚昏昏沉沉一直在睡觉吗?
谢夭又在骗他。
他生平没有这么急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过,五脏六腑都烧起来,恨不得现在就把谢夭抓来,问他到底在瞒什么,他喀嚓一声合上伞,握紧缰绳,转眼已经纵马奔出百米。
阿诚急忙叫道:“长安师兄!”
听见阿诚叫喊,李长安才回过神,但他现在已经不想回山庄了,只道:“阿诚,带他们回家!”
阿诚道:“那你呢?”
眼前却只剩下一片喧嚣尘土,李长安再没回答。
第064章 城门外(三)
东海之滨有明月峰, 明月峰高耸入云,峰顶常年云雾缭绕,宛若仙境。这千金台, 就修建在这明月峰之上, 九层高台矗立, 当真是危楼百尺,可摘星辰。从上往下看, 便可看到云海与东海交相翻涌。
这千金台周围,一点人烟没有, 更显得千金台遗世独立, 若是光看环境, 会觉得这是仙人所居, 但谁又能想到, 这其实是全天下最大的赌坊,是个十足十的销金窟,日日笙歌,莺燕不停。
姚景曜此时已到了明月峰下,但并不去叩千金台的门,而是带着陨日堡众人躲到暗处, 吃喝拉撒都在草垛里解决, 就这么在门外等着谢夭,等谢夭一到, 他便带着人冲出来。
他带的人都精挑细选过, 都是陨日堡精锐,誓要将谢夭一击毙命。
如此等了几日, 谢夭却是迟迟未到,饶是陨日堡内对待弟子再严苛, 如此在草丛里蹲了几日,也不免有怨言起来。但姚景曜仍是面色沉静,道:“这是最后一日,明日千金台便要开台设宴,谢夭必定会到。”
正说着,忽见一骏马飞至,尘土飞扬,姚景曜心里猛然一动,心道果然来了,立刻挥手招呼众人,刹那间隐藏在草丛中将近百名精锐提振精神,都握紧了手中刀剑。
那人骑马戴着斗笠,走得更近了些,姚景曜从丛中纵身飞出,一刀劈砍下去,其余众人见状,也连忙起身,就要将那人团团包围,但听见那人声音,心里却一震。
只见那人一掌拍向姚景曜刀面,几乎将那把由精钢打造的好刀拍裂,厉声道:“好徒弟!你连你师父都认不出么?!”
此人摘下斗笠,竟是阎鸿昌!
姚景曜肩膀被震得发麻,即便如此还是托着胳膊收刀,勉力支撑道:“师父,我以为是那桃花仙。您怎么一个人来千金台?又蒙着面?”
阎鸿昌道:“路上人多眼杂,不想被人知道行踪。若是你在这边得了手,而人人又都知道我还在前往千金台路上,必定要说我提前派人千金台有不轨之心。”
姚景曜低头道:“师父教训的是。”
阎鸿昌低哼一声:“如何了?”
姚景曜道:“桃花仙,不,谢白衣还没来。他不是武林大会结束前就跑了么?按理说,他应该比我们到得更早才是。”
这时身后又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竟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算来也是,阎鸿昌从洛阳赶来已经到了,其他从洛阳出发的人岂有不到的道理?阎鸿昌只看了一眼便一挥手道:“把人藏好,静观其变。”
姚景曜又带着人躲回旁边深林,藏在暗处观察明月峰下的场景。
他们所处是一条断头路,两边是野草丛和数不尽的深林,深林之后便是悬崖峭壁,而在路的尽头,又一高约五丈的巨大红门,门上镶有金黄门钉,其余之处用不易发觉的金线暗暗镶着暗纹,画着龙凤之类的图案。即使此时太阳落山,还是让人觉得这门金光闪闪。
只是此时大门紧闭,不能进入。
不多时,门外已经聚集了数人,能被千金台邀请的,都是江湖上的显赫名流,互相也都认识,甚至不少就刚刚在武林大会见过,但此时见了,仍是不住地寒暄道贺。
关子轩跟在宋明赫旁边,只觉得这寒暄没意思,四处探头去招谢二公子和他家那小书童的踪迹。但扫了一圈,并未发现两人身影,心中一沉,心道不会不来了吧?只听到宋明赫道:“子轩,怎么了?”
宋明赫对待小辈都极其亲切,语气也甚为和缓,关子轩低头道:“没什么。”
一群人两两寒暄过后,竟已在门外站了两刻钟,但看那巨大红门没有丝毫要开的意思。他们本来还能等,但如今月亮高挂已然入夜,再不开门是要叫他们在外过夜么?
于是有人急躁道:“这门究竟什么时候开?千金台是不是在摆谱?”
人群中一稚嫩声音道:“这门不开便不开,诸位都身负绝世武功,何必等门开?不若直接打上峰去!”
说完,他身旁老者呵斥道:“不可胡说!”
然而已经被人听了去,众人听这幼稚言语,不免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小儿脸上羞红一片,但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有宋明赫淡声道:“千金台是用轻功也上不去的。”
明月峰极其险峻,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就算是轻功绝顶的高手也上去不得,需得千金台的月使打开大门,出门迎接,带人爬至半峰之处,再无路可走之时,发动千金台机关,将一群人吊上千金台。
也正因此,他们一群人等至现在。但再怎么说门外都是江湖名流,无论去哪都是被人出门远迎的,哪有在风中等这许久的道理?
于是人群中有人骂道:“这千金台是挣得钱太多,看不上咱们吧。”
另一人道:“这话说说也就得了,如今这门外,有天下第一派掌门阎堡主,有第一剑宗宋庄主,更有那半步成仙的严真人,如若他们还不够格,这天下还有谁人够格?”
听旁人提及,三人都不应答,只是向默默向周围作了个揖。
旁人见了,更觉得三人不仅武功高强,为人更是谦逊有度。全江湖最厉害的英豪都在此处了,千金台还能再等什么人不成?
有急性子地道:“千金台我还不稀得来,老子走了,再不等了!”
此话一呼百应,一时间到处都有人半是愤怒半是厌弃挥手道:“走了!”
便在群情激愤之际,两匹马从远处飞奔而来,看清了马上来人,扬言要走的人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心中巨震。
前面那人一身粉红长衫,头戴白色斗笠,隐隐透出里面白皙面容,骑在一枣红马上。全身上下并无武器,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武器就藏在他袖子里,那是一截开着桃花的木枝。
这天下还有谁人会是这般装束,毫无疑问,此人就是桃花仙无疑!
旁人都在惊愕,关子轩却松了一口气,张望着看向骑在马上的褚裕。
谢夭来得如此之晚,就是想进门时避过其他人,最起码免了进门这一遭。但谁知道千金台一直把人拦在门外,他不可避免地撞上大部队。
众人见桃花仙骑马而来,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心道这桃花仙怎敢此时来此?那日在武林大会上就已引得无数人上擂台决斗,今日来此,不是找死么?
更何况,千金台会容许如此血雨腥风的人物进入么?
一群人正思索着,只听见轰隆隆一阵巨响,似乎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众人以为是桃花仙使的什么邪术,连忙四下探看,却听得那稚嫩童声再叫道:“门!门开了!”
只见那巨大红门缓缓开启,每移动一个角度,便有不同的花纹折射月光,众人一时间只觉得金光阵阵,再往里看,黑洞洞的门洞正中央站着一个女子,身着嫩绿淡黄的襦裙,头戴金钗,臂挽花篮,宛若天仙,正是来引路的月使。
“因为他开的!”那小儿忽而指着谢夭道。
一群人心下大惊,心道,这千金台晾他们许久,桃花仙一到就开门,究竟是何用意?难不成在千金台眼里,桃花仙比他们地位还要高上一级不成?
若论武功,桃花仙或可称江湖上等,但若为人,桃花仙怎可被千金台如此恭敬地奉为座上宾?
这时只听得谢夭笑道:“我来的倒巧。”
阎鸿昌冷哼一声,已经拔了刀,喝道:“桃花仙!你已然搅了我武林大会,还要搅了这千金台盛会不成?”
谢夭并未下马,牵着缰绳,那匹枣红马儿悠闲地荡了两步。谢夭失笑:“千金台正儿八经给我发了请帖,怎么能算打搅?”
又冷冷抬起眼睛道:“再者说,这门为谁而开,我看诸位心中有数。”
此话说得狂傲至极,阎鸿昌本就眼里容不下比他强的人,听谢夭如此说,一时怒火更盛,挥刀砍去,喝道:“那还要看看你今日进不进得了这个门!”
在他挥刀过来的一瞬间,谢夭已然转头对褚裕悄声道:“后退。”说罢,在褚裕马腹拍了一掌,饶是褚裕一百个不愿意,马儿受惊,已经带着他往旁边跑去。
只见下一秒,桃花枝便出袖,横向挡住阎鸿昌的刀。阎鸿昌身形凝滞在半空,手腕忽然发力,往旁边一拧,谢夭以柔克刚卸了他的力道,顺着他力气翻身下马。还不及站稳,阎鸿昌又是一刀劈来。
谢夭心知自己现在与他正儿八经对招,不过九招便可将他制于剑下,但九招之后,他自己怎样可就说不定了,于是只能施展轻功,堪堪周旋,寻找时机。
转眼两人已过了十七八招,阎鸿昌竟然未得近身,谢夭步法精妙,又头戴白色帷帽,面纱轻拂,配上他的身法,当真潇洒若仙人。阎鸿昌气不过,大喝一身,一刀上挑,竟是挑落了他的帷帽。
哐当一声,帷帽落地,只见谢夭乌发飘扬,头上簪着的桃花簪飘落了两朵花瓣,那张漂亮地极具攻击性的脸露出来,看得众人心折。
谢夭愣一下,随后弯起眼睛一笑,道:“阎堡主,也不必如此心急。”
阎鸿昌被气得什么仁义道德礼义廉耻都记不得了,只骂道:“我急你姥姥!”
挥到再砍,谢夭再躲,这一刀只削掉了谢夭半缕头发。
阎鸿昌虽一直处于主动之势,但眼见也奈何不了谢夭半分,姚景曜坐不住了,握紧拳头举起来,正要带人冲出,却见阎鸿昌在转身之时给了他一个眼刀。
那一眼目光极冷,便是在让他退下。
姚景曜又带人藏回暗处。
这时阎鸿昌一刀劈来,谢夭侧身避过,不料在那一刀还在半空之中,阎鸿昌忽然伸出左掌,一掌就要劈向谢夭胸口,谢夭瞳孔瞪大一瞬,眼见已经躲避不得,只得用桃花枝格开那一刀,为自己创造出一个转圜的空间,下一秒以精妙步法避开一步。
阎鸿昌被那一剑格挡,力气受阻,被迫转了向,那一掌便向着人群而去。阎鸿昌也似大吃了一惊,叫道:“不好!”但此时他好像已受不住势,于是那一掌便向着人群中一年轻人而去。
那人不察,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开,胸口正中了这一掌,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当即晕了过去。
被阎鸿昌一掌劈到心口的,正是苦苦找哥哥数载的卢嘉玉。
阎鸿昌像是完全没意料到这一掌,先是惊愕了一会儿,脸上又闪过悲愤之色,回头怒喝道:“桃花仙!你分明要我这一掌转向打向旁人!”
事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一群人甚至都没回过神来,反应过来后只觉得后怕,又觉得这桃花仙不过如此,在武林大会上就只会躲,如今更是除了躲,还用上了此等阴毒的手段。
他们却没注意到,在阎鸿昌手掌劈向卢嘉玉的那一刻,谢夭眼里的笑意就已经冷了。
最后几乎变成了毫无感情的肃杀。他知道他那一剑格挡的力气与方向,再怎么都不可能让阎鸿昌转向如此。
只见阎鸿昌飞身又是一刀,但谢夭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冷眼看他,见谢夭这样的眼神,阎鸿昌心中有点发怵,但人已在半空,又哪有停下的道理,于是这一刀几乎搏上了全身的功力,恶狠狠劈下去。
这时只见谢夭拿桃花枝轻飘飘挽了一个剑花,格挡后斜往下拉,压着阎鸿昌的刀,把他人也逼了弯下腰去,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阎鸿昌心中大惊,想抽刀出来,但又抽不动,只得抬眸看向谢夭。
谢夭居高临下地看他,冷笑道:“阎堡主好算计,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人们看笑眯眯的谢夭看多了,虽未发觉,却早已在心里觉得桃花仙也不是那么可怕,直到此时,见谢夭居高临下,冷眼看人,又一招制敌,这才回想起桃花仙的可怕起来。
阎鸿昌心中一抖,怒喝道:“你在血口喷人什么!”半是惊惧半是愤怒,竟然爆发出了力气,将桃花枝弹开,接着立刻往后退了三步。
谢夭冷笑一声,仍是站在原地,看阎鸿昌又想如何。
这时阎鸿昌只能听见旁人的嘘声和震惊声了,眉头一皱,心道他作为第一大派掌门,怎可此时输阵?心一横,转过身去背对众人,扯下腰间一金黄布袋,干净利落倒出一枚丹药,塞进嘴里吃了。
他这一代掌门的功力,再加上失魂丹助阵,就算是全盛时期的谢白衣来了,也得好一番周旋,更何况现在谢夭已不是当年那个谢白衣了,早已没了当年那种足以俾睨天下群豪的武功。
想到此,他大喝道:“桃花仙,我们再战!”
谢夭见他服药,心知此时硬拼对自己不利,但卢嘉玉还在地上躺着,心中便涌了一股杀意,并不下场,也不躲避,而是直面阎鸿昌,道:“悉听尊便。”
服用失魂之后功力大增,神智也变得不甚清醒,阎鸿昌一边使招一边大笑道:“桃花仙,我今日便要你命丧黄泉!”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数招,阎鸿昌却越打越兴奋,最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变招,竟是一刀直接朝谢夭头顶劈来,只见他刀上流转的金光,便知阎鸿昌这一招用了十足十的内力。
谢夭只站在原地,淡淡勾起唇角一笑,转了转手中的剑。
这一刀无论砍在谁身上,必定暴毙当场,就算是菩萨降世也救不回来。然而众人只见谢夭避也不避,甚至剑都不曾提起,就好像压根没打算挡下这一刀。
那情形实在凶险,看得人心潮澎湃,褚裕此时却恨不得冲上前去替谢夭挡下这一刀,关子轩更是急得要喊出谢二公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夭身形一转,呼吸却忽然一滞,他在茫茫人群里,看见了那双眼睛,就连此时如此的凶险处境都忘了,怔愣一下,忽然冲着某处笑出来。
众人见谢夭此时还在笑,心中不由得一凛。
便在此时,忽然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接着刺眼的白光,整座明月峰都被白光笼罩,白光来得突然,饶是这群江湖人目力再好,也睁不开眼睛。
然而这时众人都心系阎鸿昌与桃花仙比试的那一幕,心道这两人究竟如何了?到底谁胜谁负?桃花仙是否中了阎鸿昌那一刀?桃花仙又为什么笑?
眼睛看不见,便努力用耳朵去听。但那一声爆炸之后,再无声响,整个明月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里。
在那一片白光中间,别人都闭着眼,只有那双眼睛还睁着,一眨不眨地沉沉看向自己。
也不知他藏在这人群里,看了自己多久。
不是说不来么?
谢夭想笑,用口型对他道:“你来了啊。”
一个矫健的黑色人影飞速越过人群,几乎是闪身一般来到了谢夭身边,青云瞬间出鞘,格住阎鸿昌那一刀,这才沉声道:“嗯,我来了。”
谢夭忽然觉得此生圆满了。
等那一片白光散去,众人才恢复了视力,这时耳边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只见头顶阵阵烟花彩光,整座明月峰也都亮起来。整座峰都火树银花,一夜鱼龙,光是明月峰就如此,更不用提峰顶之上的千金台。
千金台的灯光透过万米高空,隐隐落下来,还能听见丝竹管弦,舞女嬉笑之声,抬头望去,宛如仙境。
原来,刚才那一阵白光和爆炸,竟然是这千金台点了灯!
千金台果然豪气,这东海之滨在烟花和灯火照映之下,亮如白昼。
再转头去看阎鸿昌和桃花仙如何,却见桃花仙身边站着另一个高瘦的身影,阎鸿昌半跪在不远处,驻刀撑在地上,嘴边流出一道鲜血。
而在阎鸿昌与那人中间,落下一地的寒霜。
第065章 城门外(四)
李长安从洛阳出发时就比谢夭晚了好几天, 他路上没有休息过,几乎是一路狂奔过来的,跑死两匹马, 在驿站换马的时候, 忽然想起谢夭说, 他曾经连跑三天三夜赶往千金台,只为了喝酒。
他先是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 又莫名会心一笑,心道, 原来真的有人能肆意如此, 而后又意识到, 他也是这样的人了。
兴许是小时候那些破事的缘故, 他从小做事考虑的就很多, 比如靠近别人别人会不会嫌她晦气,比如养花的话会不会再把花养死,以至于到后来,无论做什么都是谋定而后动,把所有可能性想周全之后,才会着手去做。
但李长安也不知道怎么了, 当时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 去见他。他来不及考虑后果,把一群没怎么出过山门的小弟子撇下, 心中久违地燃着一团火, 就这么赶去了千金台。
他没想到的是,他到得竟然比谢夭还要早, 他压低了斗笠的帽檐,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中间, 静静地看着千金台的红色木门,看了一会儿,忽然没滋没味地想,谢夭是不是又在骗他,他不会不来了吧?
等了许久,他发觉自己这一趟跑得属实昏头,心里的火噗一下熄了。
直到谢夭骑马出现的那一刻,李长安眼睛忽而亮起来。
谢夭并没有看见他,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不错,千金台凶险万分,每个人都想杀了桃花仙,他藏在暗处,或许可以成为谢夭手里最后一张底牌。接着便是阎鸿昌和谢夭对局,他无数次都想拔剑而上。
又看见谢夭冰冷的眼神,极其凌冽的剑招,心道,谢夭,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时刻吗?我竟从没见过。
之后他便落进了谢夭眼睛里。在刺眼的灯光和烟花爆炸声中,只有他们两个隔着躁动的人群对视,随后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他好像听见了谢夭的声音:“你来了啊。”
谢夭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就越过人群冲了过去。
等他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站在谢夭身侧,阎鸿昌已在他剑下。
“李……李少侠!”白光散去,众人大梦方醒,纷纷惊讶喊出李长安的名字,疑惑心道,李长安何时到的此处?又怎么会因为谢夭而对阎鸿昌出手?
宋明赫心中疑惑更甚,李长安说过的话就绝不会改,怎么这次会突然来了千金台?心中虽是疑惑,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多问,只喊道:“长安,过来。”
虽说谢夭在武林大会上送的那一封信件,已将这么多年身上的脏水洗清,但无论如何,李长安都决计不该跟谢夭站在一起。
宋明赫此话说出口,一群人眼睛滴溜溜地在宋明赫和李长安两个人中间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很明显,李长安更偏向桃花仙。
果不其然,李长安站在原地没动,青云还握在手里,道:“师伯,对不住。这次不能听你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阎鸿昌。
谢夭听完两人对话,心绪复杂得难以言喻,之前明明是一起吃饭的师兄弟,如今却是势不两立,谁看了不说一句造化弄人?但又无可奈何,只能低头笑笑。
正想着,阎鸿昌又提起刀冲将上来,他明明受了伤,可感觉不到似的,仍是拼出了全身的内力。
谢夭一看便知道,他这是吃了失魂痛感减弱,性情也变得好斗,正想提醒李长安他吃了药,身旁又是一刀劈来。
姚景曜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提刀便砍,喝道:“李长安,你伤我师父,我与你势不两立!”
谢夭眸光一筹,冷哼一声,心道你和我徒弟势不两立,我还和你势不两立呢,挥动桃花枝正要出手,忽然一只手在他腰上推了一把,竟是硬生生把他推到了一边。
李长安这一掌用了点力气,谢夭踉跄了两步才站定,转身一看,李长安单手握剑,青云横挡两人的刀,剑上寒气逼人,李长安眸光也冷得吓人。
李长安冷声问:“阎堡主,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那一掌么?”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清楚全部细节,阎鸿昌那一刀如何被桃花枝抵挡,又是如何主动转向,再加上他武学造诣极深,早就看出阎鸿昌其实能收住那一掌。
姚景曜道:“你血口喷人什么?”
阎鸿昌却沉默一会儿,呵呵笑出来,声音低沉,像毒蛇吐信:“你看出来又如何?多得是人看不出来。只要我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谁让对面是桃花仙。桃花仙就该死。”
“好……”李长安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姚景曜心头一惊,抬头看去,只觉得李长安眼神冷得像块冰,看他们的目光像是看死人。
其余人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正暗自焦急之际,只见李长安忽然发力,青云寒光流转,无数寒霜自剑刃而起,竟然爬上了阎姚两人的刀面。
这两人的刀都是至上的好刀,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冻住了一半。
两人心下大惊,不约而同地想起桃花谷那柄由无数武器铸成的剑,急忙将刀抽出,但此时李长安青云上挑,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两人弹飞,持刀的胳膊也被剑气所伤,随着霜花的崩裂,溅出无数的带血的冰花。
阎鸿昌勉强站住,呸呸吐出两口血,心中却满是不可思议,李长安这小子,功力竟然远在自己之上。
就在此时,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阎堡主,你说桃花仙该死,我不觉得,”李长安提剑缓步走来,“我倒是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阎鸿昌心中一抖,猛然抬头,只见皎洁月光和灿烂烟花下,李长安英气的脸面无表情,眸光冷若寒霜,好像很冷静,但阎鸿昌又觉得他疯了。
只有疯子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杀了!
他急中生智,大喝道:“桃花仙!今日本是你我之对局,如今你躲在背后,算什么英雄好汉!”
之前几人过招太过凶险,旁人都没反应过来,此时被阎鸿昌这么一提醒,恍然大悟,一个个道:“是啊,这实在不合江湖规矩。”
阎鸿昌看自己计谋生效,更气势凌人了几分。
李长安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眸光一沉,挥剑就要指向阎鸿昌喉咙,这时却感觉有人搂住自己肩膀,整个身体都歪在自己身上。
李长安心猛然一跳,只听得谢夭笑眯眯道:“怎么,我有李少侠助阵,你嫉妒我啊?”
“……”心尖像被轻轻掐了一下,李长安忍不住歪头道:“你……”
谢夭却仰起脸,弯着眼睛冲他眨眨眼。
他本来想说你胡说八道什么,但看见谢夭的眼睛,只偏过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便在此时,一个天籁般的女声响起,一直站在门内的月使提着灯笼走过来,温声道:“诸位贵客久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就由我带着诸位,登上千金台。”说罢,对着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千金台游走于黑白之间,从不参与江湖纷争,今天就算是在门外死了人,千金台这些人一样能当作看不见,依旧放灯奏乐。
在场众人对月使这般反应见怪不怪,人群中有人道:“走罢!闹了这么久,终于能进门了!”
有人温言劝和道:“阎堡主,还是先上千金台,桃花仙的事之后再说。再者说,桃花仙那一封信所说是真是假,还需要从长计议,不可现在就杀之泄愤。”
姚景曜扶起阎鸿昌,低声道:“师父,怎么办?”
阎鸿昌重重哼了一声,又瞪谢夭一眼,道:“先进去!”
由于方才李长安不听自己命令,执意要站在谢夭一边,宋明赫更是看都没看李长安,直接进了门,倒是身旁的关子轩左右为难,跟着宋明赫也不是,去找李长安也不是。
最后叹一口气,还是决定先进去,到了千金台再去找长安师兄和谢二公子说话。
旁人都陆陆续续地进了门,谢夭和李长安仍旧站在原地,李长安正打算问谢夭怎么还不走,谢夭却忽然拉起自己手腕。
谢夭带着李长安往反方向走去,步子虚浮,声音也弱,拉着他走到僻静处,断断续续道:“李少侠,帮我……帮我挡一下。”
见谢夭虚弱如此,李长安心都揪起来,直觉有什么不对,道:“怎么了?”
虽不明白,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站在谢夭侧后方,挡住谢夭身影。
待李长安站好,其他人再也看不见自己,谢夭强撑着的意识猛然放松下来,就好像知道现在绝对安全,眼前一黑,身体软了下,手撑着旁边树木,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血染红了草地,李长安看得心尖一颤,手指死命抓着青云,骨节都泛白。
他看完了全程,他知道谢夭没有受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谢夭本来就有极重的内伤,他压根就不能再动用武功了。
李长安不知所措看着他,伸手想扶,又不知道该扶哪里,颤声道:“你……”
谢夭无所谓地用手背擦去嘴角鲜血,也不回头看他,只背对他沉沉笑道:“李少侠,我说我需要你,怎么样?没骗你吧。”
李长安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谢夭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想问为何需要他帮忙挡住了,因为桃花仙越狼狈就越危险。
谢夭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副样子,就好像他现在不肯回头看自己一样。
谢夭扶着树笑道:“别管我了,先去看看那边那位仁兄吧。我现在还能苟活,那位能不能活就说不定了。”
李长安知道他这是想支开自己,沉沉看他一眼,还是转身,却见已经有一位年轻人蹲在卢嘉玉身边,那人身着绿衣,看上去像是神医堂弟子,微微放下了心,又转回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我杀他可以,你杀他不行。”谢夭呵呵笑道,“你还这么年轻,得罪了陨日堡,不想在江湖上混了?”
李长安向来不服管,辩驳道:“我……”
谢夭立刻接口道:“你什么你?你还上天了?你年纪大我年纪大?谁该听谁的?”
李长安:“……”
李长安再没话可说,谢夭见他被自己三言两语制住,忍不住想笑,正要回头再去调戏他几句,却见李长安眸光极沉地看向自己,心中一惊。
李长安沉默良久后,开口道:“那天晚上,我和你说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一个略微轻佻的声音响起:“呦。”
李长安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立刻把话收了回去,抬眼,只见来人仪表堂堂,温和儒雅,腰间挂着一莲花玉坠,正是那个大夫江莲。
他忍不住疑惑,江莲一介游医,又没有师承,怎么会此时出现千金台?
还未开口询问,只见江莲又往前探身,看了一眼谢夭吐出来的血,啧啧两声,道:“谢大谷主,几天不见,这么废了?”
谢夭:“……”
李长安心中更觉不对,转头去看谢夭,却见他扶着树低低笑起来。
江问鹤又道:“谁本来打算一走了之啊,也太不把江某人当朋友了。”
谢夭又笑了,气笑的。
见李长安目光再次转向自己,江问鹤冲他作了个揖,道:“李少侠,重新介绍一下,在下神医堂第八十三代堂主江问鹤,四大神医之首,并非江湖游医。”
听他这么执着地报出自己的名号,谢夭有种熟人耍帅的感觉,伸手道:“李长安,扶我一把。”
李长安赶忙扶住他,谢夭揽住李长安脖子,蔫了吧唧地抬头看江问鹤一眼,莫名笑了声,对李长安低声道:“别理他,脑子有病。”
江问鹤:“你说什么?”
谢夭摆摆手道:“夸你帅。”
江问鹤不明所以,李长安和谢夭两个人相视一笑。
谢夭本以为他会一人在千金台战死的,但身边的人又都不约而同地到了他身边,忍不住心道:“我真是命好。”
进门这一场终于结束,还不知道进去之后又如何凶险,但谢夭已经不想再想了,最起码李长安如今在自己身边不是么?
想到此,他脸埋在李长安肩膀上,低低笑起来。
第066章 赌徒客(一)
明月峰的山路上, 月使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谢夭和李长安进来的最晚, 慢慢地缀在最后, 褚裕跟在谢夭一侧。江问鹤和那个神医堂的弟子则扶着卢嘉玉走在稍前面的位置。
初进山门之时, 眼前漆黑一片,还只能看见月使手里那一点灯光。一群人也吵吵嚷嚷, 还在因为桃花仙与陨日堡之事争论不休,有人说阎堡主为正义之师, 也有人为桃花仙鸣不平, 但随着山路斜向上行, 拐过一个奇特的弯后, 众人忽然就噤了声。
只见眼前金光灿灿一片, 仿佛一切都由黄金打造,山路上每隔五步就有一金黄琉璃灯盏,灯头做成凤凰形状,奢华气派,里头的蜡烛也是烧得最贵的羊蜜蜡,蜡烛周围细细地撒了一圈金粉。
山间飞舞着流萤, 此处距离千金台更近, 头顶上的丝竹乐器声与嬉笑声听得更加清楚,但又因为山间夜风不断, 声音时而飘渺, 更显得宛如仙境。
被千金台挡在门外之时,众人只觉得这千金台瞧不起人, 欺人太甚,如今进了明月峰, 心里只剩下惊叹,如此景象,便是让他们在外面再等上两个时辰都值得。
如此财力,这天底下恐怕只有国库能与之媲美了。
走到此处,灯笼便没有了意义,月使噗嗤一声吹熄了手里的灯笼,转头微笑道:“诸位,请跟我来。”
众人忙又跟上,生怕掉了队,就看不见如此纸醉金迷的景象,也看不见月使如此貌美的女子。
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谢夭和李长安倒是依旧不紧不慢,见怪不怪一般。
他俩都不是头一次来千金台,褚裕却是生平第一次,想叫出声,但又觉得叫出来丢了面子,压低声音道:“一路都是如此么?都是黄金?”
谢夭无所谓地指了指头顶,道:“上面还有珐琅翡翠玉石,各种各样的,你若是想要,上去之后咱们可以悄悄敲下来一块。”说完,格外阴险地半眯起眼一笑。
褚裕讶异道:“可以这样么?”
谢夭笑道:“可以呀,跑的够快不被打死就行了。”
这地方不是不适合小孩子,是不适合跟谢夭一起来,李长安道:“别教坏小孩。”
谢夭转头看一眼他,吊儿郎当说了一句:“我觉得我教挺好的。”又欲盖弥彰拍了下褚裕脑袋,道:“是吧。”
褚裕:“……”
月使领着他们继续往前,又转过一个奇诡的弯道,到了一个格外大的平台,他们此时已经走了有半个时辰,往上爬了很高,站在平台往下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波涛汹涌的东海。
此处风也很大,裹挟着凉和湿意,吹得人几乎呼吸不过来。
月使站在最里面,从袖筒里拿出一小支圆筒,冲着天空发射,只听得一声尖锐鸣响,而后他们头顶爆炸出一小团橙色火焰。
没过几秒,明月峰哗啦啦震动起来,百丈上空之上,缓缓降下来一个阴影。
那阴影起初很小,而后越来越大,到了近处,众人才发现那是一个能站上几十人的吊台,平台是一整块天然巨石打磨而成,扁平无比,却能承重千斤。
阎鸿昌见那巨石下来,偏头,看了姚景曜一眼。
姚景曜与他对上视线,立刻明白了阎鸿昌在想什么。
此处就是登上千金台的关键,如若能够把控此处机关,外面那些蹲守的弟子便可尽数进入。想到此,他转头观察起周围环境,誓要找出那关键机括。
但不等他想通这平台如何运作,浩浩荡荡几十人已经上了吊台。接着又是机括哗啦啦运转之声,他们就站在吊台之上,缓缓向上。尽管时不时有突出的怪石,还有扑面而来的大风,吊台依旧上升地极为平稳。
一群人心下明了,这机关必定是天机阁的手笔,不然怎会如此精巧?
就在其余人到处张望去看四周之时,李长安却感觉谢夭又歪在了自己身上,偏头去看,却见谢夭已经闭上了眼睛。
周围都是人,谢夭就这么靠着自己,实在不太雅观,李长安也不习惯被人触碰身体,眸光暗了一下,轻声道:“谢夭?”
谢夭刚在门外吐了一口血,刚刚又走了这许多山路,早已支撑不住了,连站着都觉得费劲。
只见他眼皮都不抬,就嘴唇轻轻动了几下:“让我……让我靠一会儿。”
谢夭闭着眼,睫毛柔顺垂下,脸在昏暗的夜色下更加好看,李长安心里空跳一拍,又绷着表情转回头,不再动了。
上到中途,吊台拐了个方向,谢夭本来站得就靠外,如此一来便更靠近边缘,下方就是万米高空。但他毫无察觉,只是斜斜靠着李长安后背,闭目养神。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伸手揽住他肩膀,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一点。
他们上升了整整一刻钟,才终于上到顶峰。一群人下了吊台,见月使转身在崖边按了什么机关,吊台再次启动,缓缓隐没在山体里。
这下没了吊台运作,他们下不去,下面的人也上不来,千金台彻底成了一座孤城。
姚景曜正暗暗盯着月使刚刚所按的机关,这时只听得有人顾虑道:“这样一来,若是千金台想杀我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月使冲他们盈盈一笑,道:“千金台向来不结怨,何来杀人之说?同样,千金台也不会掺搅江湖事端,若是在千金台出了什么争斗,千金台两不相帮,死了什么人,也与千金台毫无干系。”
说罢,众人更觉得这千金台心如坚冰,眼里除了钱财再无他物。
月使好似没看见旁人眼神,依旧笑着冲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随我来。”
一路走来,只觉得人间喧闹,连廊里,轩榭下,水池旁,处处都有人在饮酒,处处都有人在高歌,红男绿女笑作一团,更有无数人围着同一张桌子,脸红脖子粗地吼着“大!”,豪气地推出自己所有筹码,有人一夜暴富,有人顷刻家贫。
一番景象把褚裕看得呆了,脑袋跟着眼睛一起转。
谢夭这时候已然转醒,瞥一眼褚裕,伸手捂了下他眼睛,道:“别乱学。”
褚裕却不答话,好似还没从那让人震惊的景象中回过味来。
谢夭又转头道:“你也别学。”说完,才意识到李长安已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自己徒弟,暗自咋舌之际,听得李长安淡淡道:“要不你把我眼睛也捂一下?”
他语气很轻,一句话就这么轻飘飘地落进谢夭耳朵里。谢夭抬眼,撞进李长安眸子,愣了一下,又把视线移开,笑道:“李少侠肯定是不喜欢这种东西的。”
李长安看他躲闪的目光,眸光微微沉了一下。
月使领着他们穿过熙攘的人群,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内点着熏香,百名女子分列两旁奏乐,宴席也早已备好,桌上菜肴个个精美。
月使刚领着人进去,就有其余使者迎过来,领着客人各自入座。
殿内共有四十八跟两人才能环抱的金丝楠木柱,撑起整座宫殿。宫殿正中央,有一人造浅池,水浅得没不过脚面,却清澈非常,倒映着屋顶蓝绿色的琉璃珐琅,煞是好看。
月使款款走去,站在那浅池中间,众人更发觉了这浅池的妙用,月使像在站在水面上,又像是站在天空之中,脚下便是她本人的倒影。
月使道:“今日已晚,诸位先且用餐,房间都已安排妥当,餐后有人领着各位回房。”
说罢,冲众人款款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他们走到此处只见了月使和一众婢女,未曾见过其他人,更别说千金台的主人。
虽都知道千金台知主“冷面狐狸”苏泠泠为天下第一美人,难得一见,但是如今他们这么多人,苏泠泠竟然迎都不迎,心里难免有气。
但听着外面乐声与嬉笑声,眼前又有美人作伴,美酒相陪,便也都将在千金台外受的憋屈忘到九霄云外,酣畅饮酒起来。
谢夭和李长安坐在特别角落的位置,旁边只有一盏幽暗灯盏,半边身子都藏在黑暗里,旁人若是分到这么一桌又要骂千金台是不是瞧不起人,但他们两人却觉得很好,这位置不显眼,抬眼一扫,又能够掌控全局。
右边桌子坐着褚裕,左边是江问鹤与那位神医堂弟子,至于受了伤的卢嘉玉,刚到千金台之时,就被人带回房间休息了。
旁人都在喝酒,谢夭却是一滴酒也没沾,只抬眼看着殿上局势,坐在最中间的是陨日堡的阎鸿昌,姚景曜和他同坐一桌,而宋明赫坐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旁边坐着关子轩,其余门派也都是两两一桌,大都是掌门带着最为亲近的徒弟。
这就是千金台的规矩,一份请帖可以进来两人,因此这殿上大多两两成对。
细论起来,江问鹤带了神医堂一位弟子,他带了褚裕,宋明赫带了关子轩,就没了李长安的位置,但李长安声名在外,千金台没有必要拦,甚至还巴不得李长安来。
就在他将来人记了个七七八八之时,褚裕忽然戳了戳他胳膊,语气恶劣道:“谷主,那老头子在看你。”
谢夭心说什么老头,一抬眼,却看见坐在对面的宋明赫隔着中间的水池与三四桌人,朝他们这边投来视线。
两人对上目光,谁也不曾动,只是静静看着,只是两人此时在想什么,便不好说了。
良久,谢夭冲宋明赫一笑,端起酒杯,遥遥冲他举杯,接着一饮而尽。
见谢夭先喝了酒,宋明赫也端起酒盏,仰头喝了,便移开视线。
谢夭喝完了酒,偏头笑道:“你师伯好像讨厌我。”
在谢夭那一封信件之前,宋明赫不喜欢桃花仙倒也正常,但如今都知道谢白衣的死与桃花仙全无干系,宋明赫还不喜欢桃花仙就很奇怪了,李长安也不知宋明赫究竟为何,垂下眸子淡淡道:“人总要被人讨厌的,你身边的人不讨厌你就好了。”
他说这话时未曾多想,但谢夭却想到了少时的李长安。一个人不是经历了很多,是说不出这种话的。谢夭便道:“你讨厌我吗?”
李长安抬头,面无表情道:“嗯,讨厌。”
“那我也讨厌你。”谢夭嘻嘻哈哈笑起来。
两人刚说完话,就听得江问鹤疑问道:“严老儿怎么就一个人坐在那?他没带其他人来?”
只见对面靠里的桌子上,严千象身着颜色都要掉光的破烂道袍,一个人自斟自饮,旁边再无一人,好像周围热闹与他全无干系,即便如此,依旧怡然自得。
谢夭拧眉望着严千象道:“我记得他在归云山庄之时,身边倒是跟了个弟子。宴席开了挺长时间,他身边的弟子出门了吧。”转头道:“倒是你,你怎么舍得回神医堂了?”
江问鹤叹口气道:“还不是因为噬魂现世的事,总得回去查一查。”
江问鹤只不过说了一句话,李长安已听出了其中关窍,皱眉道:“噬魂是从神医堂流出的?”
江问鹤立刻笑道:“李少侠,你就算恨我骗你,你也不能血口喷人啊,噬魂是神医堂研制不假,但多年之前已经把药和方子一齐毁了。”
江问鹤旁边的弟子接话道:“如今堂内没有一人知晓噬魂药方,也没有制好的噬魂丹。别说制,那日之后,堂内对噬魂两字都闭口不提。”
那弟子名为白尧,是神医堂一代年轻弟子中医术最高的,江问鹤一直隐居在外,堂内大大小小就由白尧暂理,他也很想出门闯荡一番,但堂中事务繁多,一直抽不开身,因此声名不显。
提及那日,白尧目光变得极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但很快,江问鹤就咳了一声,不让白尧继续说下去。
他目光又在谢夭和李长安间一转,对李长安道:“真不是我故意隐瞒身份,是我本来就在桃花谷隐居,寄人篱下,迫于谢大谷主淫威。”
李长安笑笑:“江神医,还要多谢你。”
江问鹤奇道:“谢我什么?”
李长安指了指在旁喝酒吃菜的谢夭,道:“多谢你吊住他的命。”
说罢,旁边传来咳咳两声,转头只见谢夭喝呛了酒,咳完,谢夭尴尬地擦了唇边酒渍,道:“不说这个,说说你怎么又来千金台了。”
江问鹤在腹诽道谢夭究竟是多大福分才捡了个这么好的徒弟,但不敢说出口,只道:“当然是因为千金台的第三件的宝物里,我总觉得跟噬魂有关。”
能让天下大乱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噬魂丹重新现世,无论何人得了都能顷刻间武装起一批不要命的死士,二就是,之前的天下第一谢白衣活了。
刚好,谢夭也在这千金台上。
他哪有不来的道理?
正想着,忽然闻到一股格外轻浅的连花香气,转瞬即逝,下一秒又被大厅里燃烧着的檀香所掩盖,江问鹤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震,再一抬眼,正看到一个深色的影子从厅上玉璧后穿行而过,速度极快,又迅速绕过几张挡路的桌子,消失在了帘子后,如同鬼魅。
旁边几人见江问鹤神色忽然变了,不由得转过头,都奇怪地看着他,白尧问道:“堂主,怎么了?”
问完转过头,所见之处众人都在饮酒作乐,哪有什么异样?但江问鹤已然站起身,道:“我去去就回。”
说罢,也顾不得什么宴上礼仪,在大厅中就施展轻功,蜻蜓点水点过厅中浅池,又燕子钻云从上空掠过。
旁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见江问鹤着急如此,还以为厅上出了刺客,厅上众人无端恐慌起来,吵吵嚷嚷,正要拦住江问鹤一问,但哪里捉得住他?只一眨眼,江问鹤就到了对面侧门,一闪身便不见了。
厅上众人又等了片刻,见一切如常,又都饮起酒来。
谢夭倒是眼皮都没抬,淡淡道:“白尧,噬魂丹到底是谁炼出来的?”
白尧一怔,道:“堂主没有和你们说过么?”
谢夭道:“他连为什么隐居桃花谷都没说过。”
白尧虽没有去过桃花谷,也跟谢夭是第一次见面,但心知谢夭不是坏人,不然堂主也不可能在桃花谷住了那么久,更何况,如今看来,两人应是很好的朋友,因此沉吟片刻,道:“是堂主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江湖上称‘鬼医’,姬莲。”
谢夭很轻地“啊”了一声,他听过这个名字。
姬莲成名很早,甚至比谢白衣成名还要早上几年,那时谢白衣刚入归云山庄,便听闻神医堂两大神医,一是“圣手”江问鹤,二就是这位“鬼医”姬莲。
两人行医风格完全不同,江问鹤温和,最擅用针,姬莲毒辣,最擅以毒入药。
那时人们将江问鹤和姬莲并列,并称“神鬼双圣”,对于江问鹤,江湖上大多是称赞,对于这位“鬼医”,则是毁誉参半。
白尧是下一辈弟子,按照辈分本应该喊姬莲为师伯,但如今直呼其名,可见神医堂早已将姬莲除名。
谢夭忽然想到江问鹤说已将制药之人斩杀,认真道:“姬莲死了?”
“死了。”白尧怆然道:“堂主亲手杀的。姬莲死之后,堂主就再没回过神医堂,去了桃花谷隐居,后面的事,谢谷主便知道了。”
谢夭点点头,恍惚想起了当年,不知何时江湖上不再提起“神鬼双圣”的名字,鬼医姬莲销声匿迹,江问鹤也不再去神医。
那时他已经成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后来他在桃花谷一战身受重伤,被隐居在谷内的江问鹤所救,便有了之后这一切。
“师兄弟相残,何其可悲。”白尧叹口气道,“其实堂主他最过意不去的,就是此事。你们看见他腰上玉坠了么?”
李长安道:“那个莲花?”
白尧点头道:“那就是姬莲所赠,堂主一直戴到现在。也因为此,堂主一直不回神医堂,神医堂只救人不杀人,这是门规。堂主的手是来救人的,唯一杀过的人,却是他的师弟。”
白尧说完,再无人说话,四下一片安静。
谢夭心道,所以江问鹤才一定要来千金台,因为噬魂之事跟他师弟有关,不管是他当年没处理干净,还是如今有人装神弄鬼,他都一定要来看看。
江问鹤方才又看见了什么呢?姬莲不是已经死了么?
还是说,他们这种学医的,死了还能活?
想到此,他嘲弄地低笑一声,心道,要是世界上真有这种事情就好了。
白尧不好意思笑笑:“这些话本不该说的,但我看诸位是堂主朋友,才说了出来。如果堂主日后问起来,务必务必要保密。”
几人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大厅内传来一阵惊呼,抬眼,只见七条红绸忽然屋顶飞至半空,猛然扎在地上,纵横交错,交叉点就在浅池中央。
随着红绸一起滚落的,还有漫天的雪白花瓣。与此同时,所有乐女也同时变了调子,乐声忽然变得婉约非常,但仔细聆听又觉得琴声极冷,不含情意。
一群人正为此情此景惊愕,一女子从天而降,玉足轻点,点在红绸交叉点处,脚并不落地,却站得极稳,身姿绰约挺拔,宛若仙人站立云端。
她身着青衣,脸上蒙着白纱,抬眼,只见一双眼睛冷若寒霜,正因如此,更像让人知道这样的绝世美人笑起来,是什么样。
有人喝多了酒,已全然顾不上礼法,大呼道:“这是苏泠泠!冷面狐狸苏泠泠!”
苏泠泠便是这千金台的主人。江湖上想看她一眼的人不计其数,想看她笑的人更是可以为此豪掷千金,但从这千金台创立开始,便没几个人做到,唯一做到的只有当年谢白衣而已。
她美就美在她冷。
众人见了苏泠泠,心下窃喜,想跟苏泠泠说几句话,或者是掀开她面纱。但美人美到如此,便没人敢造次。于是只能压住心中激动之情,暗暗期待苏泠泠接下来会说什么,又会做什么。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苏泠泠什么都没说。
也是,苏泠泠毕竟以“冷”为名,什么都不说也正常,露面已是迎接。
有人道:“泠泠姑娘能够露面,实乃我辈幸运,我在此,敬泠泠姑娘一杯。”
苏泠泠却只是淡淡看那人一眼,眼神中没有丝毫笑意,而后走下红绸,身边一个婢女立刻跟在她身侧,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壶酒。
一群人寻思道,难不成苏泠泠是要挨个敬酒?这实在是太给面子了。虽心觉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隐隐期待起来。
却见苏泠泠绕了几乎一整个场子,径直向角落里走去。
旁人立刻便知不对,哪有敬酒先从角落里开始敬的?再一看,立刻明白过来,苏泠泠原来去的是谢夭那一桌!
看苏泠泠越走越远,却离谢夭越来越近,一群人恨得牙根痒痒,但又无可奈何。
谢夭见苏泠泠一步步走近,心中忍不住叫苦,心道姑奶奶你可别过来了,我还不想如此招人忌恨,但苏泠泠已经走到近处,他只能挤出一个笑,站起来略一行礼,道:“苏姑娘。”
他一站起来,李长安也站了起来,就站在他身前,挡住谢夭半个身子。
苏泠泠先是上下扫视李长安一眼,目光终于不是冷冰冰一片,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又一挥手,旁边婢女立刻呈上托盘。
苏泠泠亲手斟了一杯酒,对谢夭道:“谢谷主,这杯酒我敬你。”
谢夭望着那酒杯,并不伸手去接,而是微笑道:“苏姑娘为何要敬我酒?”
苏泠泠道:“你之前欠的。”
李长安此时回头看一眼他,谢夭却不敢跟他对视,自己也在纳闷,心道我何时欠这样一杯酒了?
苏泠泠此时表现,明显知道自己谢白衣身份,这句话里的“之前”恐怕也是他身为谢白衣来千金台那次。
谢夭担心这一杯酒不接,苏泠泠把之前的事情说漏,只能硬着头皮道:“苏姑娘,我身体不太好,实在想不起这一杯酒是为何了,但既然是姑娘所敬,我自然……”
说未说完,只听得李长安冷笑一声,低声道:“谢谷主,没想到你在千金台还有桃花债。”
谢夭正欲辩解,却听得李长安又道:“苏姑娘,我是他朋友,这一杯酒,我替他喝。”
说罢,接过苏泠泠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接着便把酒杯放到托盘上,冲着苏泠泠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泠泠看了他半晌,拿过托盘上另一杯酒,侧过身掀开面纱,一口喝完,道:“谢谷主,泠泠告辞。”
说罢,不及谢夭回答,苏泠泠转身便走。
见此,旁人对谢夭的忌恨更深了,苏泠泠特意出现,就为了敬桃花仙酒?桃花仙到底何德何能?
见苏泠泠彻底走出大门,两人这才坐下。李长安坐下后并不看他,自顾自夹菜吃菜。
谢夭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干笑道:“真没有什么桃花债,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不说你来过千金台么?”李长安道,“可能就是那时候欠下的。”
谢夭想起在千金台的往事,嗫嚅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道:“反正不是。”半晌,他又恍然大悟道,“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这些?”
李长安唇角勾了一下,道:“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非要说的。”
见李长安笑了,谢夭低下头,从下面看他眼睛,笑道:“李少侠,你乱吃飞醋的习惯可不好。”
李长安面不改色,凉凉道:“你这乱撩拨人的习惯也不好。”
说完,两个人莫名笑起来。
过了没多久,宴席便散了。月使领着各人回房。
按理来说,房间都是按门派分配,就比如宋明赫和关子轩,江问鹤和白尧,但是不知为何,谢夭却和李长安分到了同一间房,褚裕则在他们旁边,单独一间。
见此安排,谢夭越发笃定苏泠泠知道他身份,不然什么人才能想着把当世第一大魔头和天之骄子分一间房?
月使和谢李两人,三个人影站在已然燃着灯的厢房前。
月使提着灯笼,冲谢李屈膝行礼,道:“公子好梦,月使告退。”
谢夭却心不在焉,心道李长安这一路安静地过分,这么分房间他就不觉得奇怪么?
月使转身走了,谢夭仍在那琢磨,这时,只听得许久没说话的李长安开了口,声音低沉喑哑地喊他:“谢夭,我觉得,不太对劲……”
谢夭回过神来,心道李长安终于开口问了,回头道:“如何不对劲?”眸光却微微一滞。
却见李长安单手扶着门框,微微弯腰喘息,另一只手撕拉着自己领口,露出锁骨,面色潮红,双目满是水光。
李长安用一双迷茫的眸子盯着他道:“我,我不太对劲。”
第067章 赌徒客(二)
谢夭看了一眼, 立刻明白过来,这必然是有人在宴席上做了手脚,李长安吃的东西他也吃了, 唯一不同, 只有苏泠泠敬的那一杯酒而已。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如何招惹过这位美人, 但如今来不及细想,当即扣住李长安手腕, 带着他往里走去。
刚一碰上,手心便被烫得瑟缩一下, 李长安身上体温太高, 看他的眼神也火一般, 偏偏李长安没经历过这种事, 眼神里又透出一股无辜和茫然来。
李长安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当, 谢夭本来体温就低,这个时候李长安更是觉得他身上冰凉,忍不住想更多触碰一点,反手握住谢夭腕子,道:“谢夭,我想……”
想什么他也说不清, 就是想跟眼前这个人靠近一点, 再近一点。
谢夭脸色沉得吓人,给他下药可以, 下到他徒弟身上不行, 只带着他进屋,把他按到床上, 道:“你什么都不想。”
李长安本就迷迷糊糊,见谢夭如此, 更是迷茫,道:“我怎么了?”
谢夭起身,站到他身后,两指并拢点至李长安左右肩膀穴位,内力倾泻而出,他原先练的是至纯至正的功夫,虽解不了药性,但可勉强压制一阵。
虽然他不好再用内力,但谢夭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道:“李长安,酒里被下药了。”
李长安此时清醒了一点,明白过来下药是什么意思,耳朵红得要滴血,闭上眼睛,努力运功调息,声音喑哑:“有解法吗?”
谢夭听他喑哑声音,又见他泛红的脖颈,再往下便是刚才被撕扯过的领口,无端想起了什么,闭上眼睛,声音也哑了:“这是千金台。”
听他一说,李长安立刻明白过来。千金台又是赌坊又是妓院,本就是夜夜笙歌的所在,千金台的春药自然也是江湖上头一等,是千金台又一绝密,就连神医堂都配不出解药。
谢夭又点了他背后诸穴,道:“你师父没教你行走江湖要小心被下毒么?”
他有些生气,一是气李长安,二是气他自己。李长安喘息着,微微向后偏头,道:“教过,但是太久了。再说了,他没事教我提防春药干什么?”
他要是在李长安少时就跟他讲这世上春药之所在,属实为老不尊。
李长安一句话把谢夭说得哑口无言,就听得李长安笑了两声,道:“更何况,这药本来是给谢谷主下的。”
“……我在此真的没有风流债。”谢夭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又说起这些,“李少侠,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吃飞醋?”
李长安喘息着笑道:“喝酒时没觉得你有,现在被下药了,觉得你有了。”
李长安出了很多的汗,眼角桃红,两眼含笑,但那是一种极力压制着的冷笑,失去节奏的呼吸,浑身燥热的身体,配上如此压抑自己欲望的神情,无端让人想撕去他最后一点理智。
谢夭呼吸也重了起来,眸光沉沦,道:“李长安,你不要逼我。”
李长安又笑道:“逼你又如何?”
谢夭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想掐着李长安脖子让他回头,叼着他两片唇瓣仔细碾磨,再往下亲吻他喉结,用手拭去李长安脖子上的汗珠。李长安的锁骨窝里都盛了水,亮晶晶的一小洼。
他心道,被下药的究竟是李长安,还是他自己?他也分不清了。
但此时若这样做了,实在是趁人之危,有悖师德,他闭上眼,哑着嗓子道:“闭嘴,静心。”
这话是说给李长安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
谢夭又对着李长安后颈穴位一点,但他一边克服着脑内不该有的杂念,一边给李长安输送内力,下手比之前要虚浮十倍,原本被压制着的药性反倒又激发起来。
李长安闭眼忍耐,运气调息,但浑身燥热折磨着他心神,他又恍惚间看见了许许多多之幻象,听见了许许多多之声音,关于谢白衣的,关于谢夭的,幻觉与春药两方夹击之下,他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良久,他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如同野兽,低喝道:“我静不了。”
“……什么?”谢夭见李长安许久没说话,本以为药性已经被压住了,此时心里一惊,但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李长安反手捉住了腕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是李长安按着他手腕把他压到地上。
谢夭吃痛地“唔”了一声。
如此还不罢休,李长安的手又顺着他手臂上滑,强势拨弄开他手心,最后大拇指掐在他手心处,就像是牢牢把他钉在了地上。
李长安跨坐在他腿上,压着他大腿,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眼神已经不清醒了。
谢夭大腿麻了一片,无端喘息一下,声音低哑道:“你做什么!”
李长安用看猎物的眼神看着身下的谢夭,道:“谢谷主,我那天晚上,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本来见到他就想问的话,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始终没有问出口的话,终于在此时忍耐不住,爆发一般。
“你什么都没说。”谢夭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微一怔愣,又偏过头,笑道,“你不问过了么?”
李长安看他的笑,无名火起,用一只手微微卡住他脖颈,大拇指摩挲着,哑声道:“谢夭,你在骗我。”
“那天……”谢夭料想李长安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他此时不知道李长安了解多少,侧头躲过李长安的拇指,声音喑哑:“那天你一直在喊我师父。”
话音刚落,两人俱是一静。但屋里是静了,外面却不静,千金台人日日寻欢到天亮,只听得外面红男绿女尖叫承欢。
两人就在这声音里,一上一下地相对。
“……还有呢?”李长安动作停了片刻。
“你把我认成了谢白衣。”谢夭偏过头,干笑两声道。
李长安心道自己那晚果然还是认错了人,他把谢夭认成谢白衣实在正常不过,毕竟谢夭有时真的很像他,但他总觉得那晚应该不止于此,还有一些更深的,他没有挖出来的……
他趁着一股热劲,俯下身,盯着谢夭眼睛道:“那天晚上,你又说什么?做了什么?”
谢夭见他靠近的脸庞,承受不住,想要偏过头,但脖颈被李长安牢牢卡住,又对上那一双不太清醒的桃花眼,心里想的是,那天晚上你看着我哭,我吻你了。
嘴上却道:“我说我不是谢白衣,你不认,一直闹。没办法,我只能说我是谢白衣,又是让你喝水又是哄睡。”
“只是如此么?”李长安蹙眉,眼神间满是疑惑。
“只是如此。”谢夭目光躲闪着说着,过了一阵,又望向李长安眼睛,犹豫再三,认真问道:“长安,你对谢白衣,究竟是……究竟是……”话说不出口,心脏砰砰直跳。
你对谢白衣,究竟是什么感情?当真只是师徒情分么?
“……我不知道!”却见李长安不等他说完,偏过头,耳朵尖红得要滴血,恶狠狠道。
他应该是很讨厌谢白衣,想起他就觉得心口堵了一块,怎么都不痛快。这种感情应该叫什么呢?叫恨太过,又不只有师徒之情,李长安也不知道。
他清醒时尚且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时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
谢夭却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长安转头,正要问他你笑什么,却见谢夭朝他张开手臂,笑道:“长安,我身上很冷,你想抱我么?”
谢夭心道,不知道便是知道,若非如此,为什么不直说只是师徒呢?
李长安本来就不甚清醒,能够和谢夭一来一回地对话就已在极力忍耐,此时压到谢夭身上,只觉得如碳烤的身体舒服了一点,正要按谢夭所言附身下去,又忽然咬紧牙关道:“不行。”
不等谢夭反应,当即起身,摇摇晃晃站起来,声音喑哑:“我出去……你待着。”说罢,就要提起青云出门。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屋内两人气息都是一凛,又相互对视一眼,都觉得在此时拜访,必定来者不善。
李长安不便出声,谢夭冷声道:“谁?”
门外人并不说话,仍是自顾自地敲门,敲了一阵,见里面人还不开门,凉凉道:“我推门进来了。”
竟是一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推门而入的瞬间,李长安瞬间出剑,即便他此时身中春药,眼前又是幻觉一片,手依旧极快极稳,快到青云已稳稳架在那女子颈间,眼睛才看清楚来人。
来人正是苏泠泠。
李长安本就被谢夭弄得心绪不平,见了苏泠泠这个本来想给谢夭下药的人,更是火大,道:“为何在酒中下药?”
苏泠泠并不回答,只是看了李长安一眼,冷冷评价道:“还能站着拔剑,还不错。”
眼见这两人要打起来,谢夭连忙道:“苏姑娘深更半夜来此,所为何事?”
苏泠泠却看了李长安一眼,在李长安眼神迷茫脚步微晃的瞬间,以迅雷之势出手,卸下了李长安的剑,又挥手在李长安颈后一劈,那一掌看似柔弱无骨,却暗藏着阴柔的劲道,再加上李长安撑了这许久,精力本就消耗极大,当即晕了过去。
谢夭见状,立刻冲过去接住,眼神冷得吓人,道:“你干什么?”
苏泠泠却蹲下身,掰开李长安的下巴,把一枚丸药塞了进去,干完这一切,这才起身,道:“如果喝酒的是你,我是来带你走的;但如今喝酒的是你徒弟,那我就是来送药的。”
说罢,苏泠泠冲谢夭一笑,冷面狐狸一笑,便如春雪化开,眼中满是怀念,道:“谢白衣,多年不见。”
谢夭见苏泠泠一颗丹药下去,李长安浑身虚汗退了不少,便也放下心,但不知为何,又忽然有些遗憾,只是此时来不及细想,站起身道:“苏姑娘,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哪来的好久不见之说。”
“你当年在千金台那一招天上人间,我至今还记着,确实是世间仅有的一剑。那一年的赌局,是你赢了。我后来邀你喝酒,你却一口都没有喝,所以我说你欠我。”苏泠泠回忆着,又冷冷道,“若你本来就不是为了那场关于我的赌局,又为何要来?”
谢夭终于回忆起当年荒唐往事,那一剑之后,苏泠泠确实邀他喝酒,但他急着带李长安回家,便推了酒局。当时人们都说,把如此一位美人晾在千金台,属实罪过。
他当时风流又爱撩拨人,美人更是怠慢不得,谢夭也觉得罪过,罪过在他没早点跟苏泠泠说清。
谢夭笑道:“苏姑娘,那年千金台开设赌局时,我留守在归云山庄。后来紧赶慢赶到了千金台,也是为了旁人。”
苏泠泠不信这天底下还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也不信这世上还有男人见了她能不动心,当即喝道:“谁?”
谢夭往地上看了一眼。
苏泠泠明白过来,道:“你对你徒弟倒是很好。”
谢夭笑道:“他对我也很好。”
苏泠泠沉默一会儿,不可思议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谢夭并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向苏泠泠。此时不说话便是对这位美人的最大尊重了。
苏泠泠心知这几年是白等,谢白衣压根不记得有她这么一号人,又想起自己日夜打探谢白衣死活消息的那些时日,只觉得可笑,道:“谢白衣,我是喜欢你。但如今也没什么好说,我走了。”
谢夭道:“苏姑娘,等一下。”
苏泠泠又站住脚步,静静听着谢夭说话。
谢夭又看了一眼李长安,压低声音道:“我身份之事,务必帮我保密。尤其……尤其不要告诉长安。”
苏泠泠只觉得奇怪,既然如此要好,又为什么不相认?转头道:“为什么?你不想他认你么?”
谢夭冲苏泠泠笑笑,怅然道:“他最好不要认我了,毕竟我陪不了他多少时日。”
苏泠泠陡然一惊,只一瞬,表情又冷淡下来,但冷淡之外又多了一分落寞。她既然查出了谢夭身份,就知道当年他是如何活下来,又是如何勉强活到现在。
她知道谢夭苦心,不再多说,只道:“千金台有你追寻半生的东西。”
谢夭眸光一动,道:“多谢。”
苏泠泠不再看他,转身走出门,轻声道:“谢白衣,虽你我没什么关系了,但我还是提醒一句,小心陨日堡。”
第068章 赌徒客(三)
江问鹤从大堂出来, 一路追着那虚无缥缈的影子越过花园连廊,施展轻功翻越屋顶的瞬间,他无端生出一股怀疑来, 心道, 兴许真的是他看错了, 压根没有影子,也没有什么莲花香。
越过房顶落地, 到了格外僻静的花园一角,两面都被建筑围着, 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通进来, 有一小池靠在围墙边, 池边垒着石头, 再旁边便是一株长得微微歪斜的红枫树。头顶明月高悬, 照耀红枫树顶。
园内一片寂静,再没有声响也没有人影,只有江问鹤自己。
江问鹤脚步慢了下来,缓缓走了几步,仰头看着月亮,面容沉静, 目光极远, 不知想起了什么,良久, 低声嘲弄笑道:“果然还是……”话音刚落, 忽然听见清脆一声响。
竟是他系在腰间的莲花玉佩掉了。
与此同时,只听得一阵沙沙作响, 红枫树无风自动,一鹧鸪鸣叫着从头顶飞过, 像是预兆着什么。
江问鹤神色一凛,连忙蹲下身去捡,查看莲花玉佩有没有摔碎。
白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园外,静静望着江问鹤的背影。原来是江问鹤许久未归,他担心出了什么事情,再加上卢嘉玉的伤势实在棘手,他拿不准主意,连忙出门寻找。
白尧是江问鹤一手培养,按理说得喊江问鹤一声师父,但是江问鹤自那件事之后就远离了神医堂,更是没有收徒。因此白尧一直喊江问鹤堂主,但其实心里,早已将江问鹤当成师父了。
白尧心知江问鹤一人追出来就是因为“鬼医”姬莲,又见他一人站在小院中间,身形落寞,一时间觉得过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踌躇一阵,还有走了过去,道:“……堂主。”
江问鹤警戒地回头,见是白尧,又放松一笑,将莲花玉佩握于掌间,笑道:“你怎么来了?”
白尧忽而低下头,握紧拳头道:“堂主,之前你隐居在桃花谷,我见不到你,因此许多话说不了,但如今见了你,我就一定要说。”
江问鹤也是许久没见过白尧了,不知这是闹得哪一出,因此也并不说话,只静静听着他说。
白尧又道:“接下来说的话可能让你不高兴,但我还是要说,神医堂不可一日无主,还是要您回来主持大局。而且如今堂内辈分混乱,每名弟子师承也不详,东学一点西学一点,实在是……”
江问鹤奇怪道:“我不还有几个师兄收徒了么?怎么就师承不详?”
江问鹤本以为一句话可以把白尧打发回去,不曾想白尧登时抬头道:“那您呢?”
忽然就静了一下。
“……我没想过收徒弟。”江问鹤微一怔愣,摆摆手道,心道这辈子就正儿八经教过一个人,还教出来了个鬼医,怎么好再收徒?又转头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白尧早预料到江问鹤不会收徒,但听他如此直白说出来,还是有些落寞,愣了一阵,见江问鹤偏头看自己,才惊觉道:“哦,那个,我来是因为……因为卢嘉玉伤势太重,我医术浅薄,实在难以回天。”
江问鹤立刻道:“不早说!”说罢,快步往回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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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第二日醒来之时,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他一只手按着后脑,另一只手挡了下眼睛,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外面已经日上三竿。
他心下一惊,他什么时候起这么晚过?登时坐起,环视四周,谢夭不知去向,屋里只有他自己。
昨晚发生之事他能记个七七八八,坐在床上细想起来,只觉得心烦意乱,又口干舌燥起来,抓起桌上水杯喝了,发现杯下压着一张字条,仅有一句话——“卢嘉玉伤势加重,我去看看,桌上有早点。”
谢夭实在到了心细如发的地步,李长安一个人游走江湖惯了,忽然有这么一个人跟他报备行程,给他留早饭,他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李长安将谢夭留的早饭吃了,又一个人坐在桌边思索一阵,觉得还是要见谢夭一面,当即起身往卢嘉玉所住客房走去。
转眼到了门前,只闻见一股很浓重的药味,很苦,跟谢夭身上冰蚕的凌冽的味道又有所不同,李长安觉得谢夭身上的药味要好闻许多。
推开门,只见谢夭坐在桌边,沉吟思索,轻轻用他那把白玉扇子敲着桌面,江问鹤则站在谢夭面前,转头看着床上的卢嘉玉。白尧则在给卢嘉玉喂药。
屋内一片繁忙,李长安害怕打扰了他们,轻手轻脚进去,但还是听得谢夭笑道:“来了?”
抬眼,却见谢夭并没有回头,李长安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心道听脚步声便能听出是我么?脚步略微一顿,道:“嗯,来了。”
又快步走过去,道:“他伤怎么样?”
江问鹤叹气道:“不太好啊不太好。阎鸿昌那一掌是下了死手的,如果真的按你说的,他那一掌使出全力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杀卢嘉玉,那又为什么呢?一个年轻人,哪招惹他了?”
屋内一阵沉默。
卢嘉玉是在武林大会上跟阎鸿昌比过一场,让阎鸿昌略微失了一点面子,但那也不足以让阎鸿昌痛下杀手,必定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情。
究竟为何,也只有卢嘉玉自己知道,但如今卢嘉玉醒不过来,根本无从谈起。若是卢嘉玉死了,想知道真相更是难上加难。
就在几人垂头丧气之际,忽然听见两声咳嗽,然后是微弱但又嘲讽的声音:“可能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而我刚好戳了他的痛处罢。”
屋内几人一惊,只见卢嘉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不甘心地瞪着屋顶。
几人心下大喜,白尧连忙将卢嘉玉半扶起来,谢夭也站到床边。
江问鹤道:“卢少侠,你跟阎堡主间,到底有何故事?”
卢嘉玉抬起眼睛,正要细说,却看见了站在床边的谢夭,表情闪过一丝迟疑,没再说话。
他记忆停留在阎鸿昌跟桃花仙决斗那一刻,桃花仙不是向来不被江湖正道所容么?怎么此时会出现在这里?
江问鹤想为谢夭解释几句,道:“不必担心,他是……”
话说了一半,却听到谢夭淡淡一笑:“我身份特殊,卢少侠信不过我也正常,我走了,卢少侠可放心大胆地说。”说罢,就要转身往外走去。
李长安心尖被刺了一下,没由来地冒出了一个有悖师门的想法,他想,正邪就这么重要么?为什么一个个都觉得他很坏?他抿了下嘴唇,忽而伸手,拉住了谢夭衣角。
他恶劣地想,凭什么走?
谢夭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李长安松开手,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平视前方道:“我跟你一起走。”
谢夭看他侧脸,心底酸软一片,也没说什么,两人并肩往外走去。
“桃花仙……不,谢谷主。”见两人要走,卢嘉玉一激动,彻底坐起身来,连忙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会和江堂主相识,我没有其他意思。”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卢嘉玉又道:“你既然能跟江神医,长安少侠一起,就必然不是坏人。”
谢夭笑起来,低声对李长安道:“看吧,我就说我需要你。你是护身符。”
说完,径直走回来坐下,倒是李长安被他一句话说得撩拨得不知如何应对,愣在原地,握紧拳头低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江问鹤道:“卢少侠,这次可说了吧。”
卢嘉玉点点头,将他哥哥如何加入陨日堡,又如何失踪,他这些年如何寻找一一说了,说到最后,激动道:“我这些年查了,陨日堡内失踪的不知我哥哥一个!没有尸骨没有音信!如今他又要杀我,不正是证明了他心虚么!”
说完,又咳嗽起来。
谢夭想起桃花谷内那五百具无名尸首,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关联,如果那五百人真是陨日堡人,那卢嘉玉的哥哥恐怕凶多吉少。
谢夭缓缓道:“卢少侠,你哥哥他可能,确已经死了。”
“不可能!”卢嘉玉激动大喊起来,“兄弟连心,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在这世上,他不会死的!”
白尧见此,连忙道:“卢少侠,不可激动。”说着,迅速点了三个安神镇定之穴,卢嘉玉本来就伤得重,又说了许多话耗费气血,顿时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白尧将卢嘉玉放平,江问鹤则幽幽叹口气。
谢夭道:“他一定要活着。”
如果当年之事罪魁祸首真的阎鸿昌,那么卢嘉玉便是关键证人。
江问鹤瞥他一眼,道:“你行你来治啊?”
谢夭笑道:“你连我都能救活,他也一定能救活。”
江问鹤哼了一声,沉默一会儿,道:“我尽力。”
屋内一阵安静,谢夭想起李长安昨天中了春药,苏泠泠又给他吃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虽然他很感谢苏姑娘对他的一片情意,但被喂药的是李长安,他到底放心不过,于是拉过李长安的手,道:“江大神医,麻烦你帮他把把脉。”
李长安道:“给我把脉干什么?”
江问鹤也挑眉:“他能一个打十个,我看他健康得很。”
昨日中了春药之事实在不便提起,谢夭眼神躲闪一番,投降道:“算我求你,帮我个忙。”
李长安也被他拽着坐下,无奈,两人就这么在谢夭淫威之下,把起了脉。
谢夭就看着江问鹤手指搭上李长安手腕,看了一阵,又去观察江问鹤表情,见江问鹤还是一脸不耐烦,便知苏泠泠并没有下药害人,李长安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微微放下了心。
江问鹤手依旧搭在李长安脉搏上,另一只手叉着腰道:“没什么事。就是火气有点重了,不过年轻嘛,也正常。”
两人心知火气重不是因为其他,是因为春药余劲未消,低着头,也不敢多说话,江问鹤说什么是什么,说一句便“嗯”一声,点头如捣蒜,明明是把脉,但活像听训。
白尧没忍住笑出了声,却见江问鹤表情忽然一变。
谢夭也发现江问鹤表情忽然变得疑惑,心里猛然一跳,颤声问道:“怎么了?”
江问鹤却并不答话,而是垂眸沉静看向李长安,李长安一只胳膊还伸着,被江问鹤按着脉搏,却硬是不去看任何人,不去看江问鹤,更不看谢夭,咬着牙偏头去看地面,模样十分倔强。
江问鹤见李长安执拗如此,满眼心疼,缓缓道:“长安,你是否有幻视幻听啊?”
第069章 赌徒客(四)
“什么?”李长安还未答话, 谢夭却已心里一紧,他知道这两个词意味着什么,习武之人若是有了心魔便会陷入幻象。又想到在洛阳之时长安极力赶自己出门, 那时他就已经在压制幻觉了么?
李长安抬起头, 沉静道:“……有。”
江问鹤把手收回来, 道:“你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
李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望向江问鹤, 眼神真挚又诚恳,缓缓摇了摇头。
这番眼神便是在求他, 不要说。江问鹤对上李长安眼睛, 忽然觉得心口堵得说不出话, 医者仁心, 他忍不住心道, 李长安才十九岁而已。再看向谢夭,只见谢夭偏过头,也是一言不发。
良久,他下了论断:“虚火上浮,总之我先开方,好不好还要看你自己。”
李长安感激江问鹤没有问出那人究竟是谁, 否则当着谢夭的面, 他是万万说不出来的。低头道:“多谢江堂主。”又顿了一下,哑声道:“我先出去了。”
说罢, 也不敢去看谢夭神情, 抓起放在桌上的青云便走,谢夭连忙起身, 想要和他一起出去,江问鹤却忽然抓住谢夭胳膊, 冲他摇了摇头,道:“先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谢夭回头见江问鹤严肃的神色,随即站定,良久,苦笑一下。
江问鹤回头道:“白尧,你先出去。”
白尧冲江问鹤作揖,道:“好,弟子告退。”
江问鹤沉默着看向谢夭,目光中略微有些恨铁不成钢,等白尧出门又细心地把门带上,才开口道:“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佛家七苦至深便成执念,执念不得解便成心魔,心魔深种便为幻象。”
江问鹤认真看向谢夭,道:“你知他执念是谁,心魔又是谁?”
谢夭不去回答,反而问道:“……有解法吗?”
江问鹤厉声问道:“我问你知不知道。”
谢夭沉默一会儿,才道:“我知道。”
江问鹤这才点头,道:“心魔幻象一事,实在超越了神医堂范畴,我治不了,开药方也纯属慰藉。”停了一下,又道,“天杀的,怎么就让我碰上了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难治。”
谢夭笑了声,心道,谁让我们是师徒呢?
江问鹤在屋里绕了两圈,道:“我虽然不是佛门中人,但也在寺里住过一段,两个解法,要么让他获得所执,也就是谢白衣死而复生,要么让他杀了幻象,但在幻象里,他的心魔是你。”他脚步一顿,反问道,“他怎么可能杀你呢?”
谢白衣死而复生大不可能,第二种方法好像也行不通。难道只能诉诸于时间,靠着李长安自己放下么?那又要多少年?如果放不下呢?
江问鹤埋头兀自思索,想为李长安找出第三种解法,却听谢夭笑道:“哎,你别是看上我徒弟了。”
江问鹤白他一眼,道:“我哪敢啊?我要是真看上了你不得一剑砍了我?”他一顿,低声道:“我只是看不得人受苦,更不希望看到长安日后如我一般……”
江问鹤说话声音很小,谢夭没听清楚,疑惑道:“什么?”
江问鹤摇头道:“没什么。”
“那江大神医,麻烦你帮我也把个脉吧,”谢夭主动伸出胳膊,露出手腕,笑道,“我想知道我还剩多少时候。”
见谢夭如此主动要求把脉,江问鹤真是觉得太阳从东边出来了,狐疑看他一眼,还是搭上了他脉搏,眉头拧得更深,道:“你最近吃药没?动剑了没?”
“我最近吃药很按时,”谢夭一听他逼问就头大,马马虎虎说了,把动剑一说按下不表,道:“你就说还剩多长时间。”
谢夭脉搏虚浮,柔弱无力,似乎下一秒就能断掉,仔细感觉,还有诸多堵塞滞涨,这分明就是将死之人的脉象,也亏得他如今还能活蹦乱跳。江问鹤看他一眼,又垂下眸子,似是不忍再看,道:“三个月。”
这是个很吓人的数字,平常人听了三月,或许当场就能吓死,但谢夭却畅快一笑,道:“够了。”说罢,一甩袖子,转身道:“走了,我去看看长安。”
江问鹤本能感觉有什么不对,厉声道:“谢夭,别做傻事!”
谢夭摆摆手,恣意笑道:“江大神医,人终有一死啊。”
江问鹤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但也心知自己劝不住他,如果能畅快活完剩下三月,再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死法,他有什么理由去劝?
也不再多说,只叫住谢夭,低头飞速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道:“等一下,方子。”
谢夭回头拿了方子,冲他眨眨眼道:“别说漏了。”
江问鹤一个头两个大,道:“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听,我不想看你了,快走吧你。”
谢夭嘻嘻哈哈笑着拿着方子走了,出了门,就看见李长安白尧两人并肩站在连廊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大部分是白尧在问,李长安在答。
白尧望着天上悠悠的白云,忽然道:“有师父什么感觉?”
他知道李长安师父是谢白衣,但说话时却未想到谢白衣已经身死,他也压根没想听到谢白衣回答,似乎只是随口那么一问。
李长安淡淡道:“我没师父了。”
白尧这才想起谢白衣身死这一茬,暗自抱歉,但偏头去看李长安神色,发现他神情依然淡淡,似乎并不需要他道歉,于是半开玩笑道:“这么巧,我也没师父。”
李长安偏头看他,道:“你不是跟着江堂主么?”
白尧笑着摇摇头:“江堂主又不收徒。他只在乎他师弟而已。”
两人沉默一阵,白尧没话找话道:“归云山庄当真很美么?”
李长安闷声道:“嗯。”
这时听得后面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谢夭突然背后勾住李长安肩膀,勾得李长安都被迫歪了点身子,而谢夭弯腰对白尧夸张道:“特别美,称之为仙境不为过。”
说完,冲李长安晃了晃手里的方子,张扬笑道:“江神医亲笔,药到病除。”
谢夭还在自己身上挂着,又这样笑,李长安觉得天都明媚了不少,但看见方子,心知方子只是安慰,眼神还是黯了一瞬,道:“你不问我看见了什么么?”
“不问。”谢夭道,“李少侠想说时,自然会说的。”
李长安嗫嚅几下,似乎是还想说什么,便在此时,只听得一阵敲锣打鼓之声,又有一列方阵从门前走过,外面是一圈持刀的黑衣大汉,包围着数个穿红衣的女子,最中间那个怀里抱着一个极其径直的小盒子,快步往他们昨日设宴的宫殿走去。
几人心下正疑惑之际,就见褚裕赶来,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千金台拍卖开始了。”
他们过来就是为了千金台的三件宝贝,闻言立刻前往大殿。他们去时殿内已经坐满了人,毫无疑问,这些人也是为了宝贝而来。几人上了二楼露台,找了个位置坐下。
方才路上所见的那精致匣子就放在大殿中央的台子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冰息丸。
殿内熠熠烛光下,冰息丸通体雪白,宛如冰魄,反射着七彩荧光,只看一眼便知这是无上至宝。月使站在台子旁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着四周叫价。
有人问道:“今日拍几件?”
“一件。”月使微笑回答道,“一日一件。”
“什么破安排,要见到第三件宝贝,不是还得再等两日?!”有人不满喝道。
月使并不回答,只道:“冰息丸,可重塑女子皮肉骨相,起价三百两,价高者得。”
冰息丸一不能增进修为,而不是什么奇妙秘籍,对于江湖人士实在没什么用。因此出价的大都是些浪荡的富家公子,妄想通过冰息丸造出这世上全然满足自己心意的女子,再不就是开着青楼的商人。
因此虽然叫价热烈,楼上几人却觉得兴致缺缺。
听着楼下已经叫到了五百两白银,褚裕实在不理解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抢,道:“没意思。”停了一阵又道,“谷主,有人想找我打架。”
谢夭一听此话来了兴致,偏头看他,只见褚裕猫在二楼栏杆处,豹子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对面的人,抬头一看,对面坐着的正是宋明赫和关子轩。
谢夭:“……”
见谢夭眼神投来,关子轩冲谢夭温和对视一眼,又转头半眯着眼笑着看褚裕。这哪是要打架的眼神?
谢夭笑道:“想找人打架的是你吧。”
“不管了,我走了。”褚裕站起身,又道,“谷主,这次我绝不会给你丢脸,我必定打哭他。”
几人哈哈大笑,谢夭摆摆手,让褚裕走了。
晚上,褚裕虽然全身灰扑扑,但一脸神气地回房,道:“谷主,我打赢了,但没打哭,我争取下次打哭。”
谢夭知道关子轩故意让他,但看褚裕神情又觉得好笑,学着关子轩语气道:“褚兄好厉害。”说完,转身出去给李长安熬药去了。
冰息丸由苏州贾富商花费六百两白银拍的。拍完,月使拍了拍手掌,侍女又呈上来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附骨草,茎如枯藤,但叶依旧深绿,这便是附骨草神奇之处,非死非活,非枯非荣。
月使道:“附骨草,起拍价五百两,诸位晚上细细思量,明日早来。”
到了第二日,叫价的江湖人便多了。附骨草是神草,江湖人吃了增进修为,健康人吃了延年益寿,病人吃了不说包治百病,也大有裨益。即使已经出到了八百两的天价,叫价声依旧不绝。
“九百两!”又有人摇铃叫道。
月使微笑道:“玄湖宫出价九百两,还有人竞价吗?”
厅内沉默一阵,月使敲了第一次铃,白尧看向江问鹤,道:“堂主,跟么?”附骨草这般神奇药草,神医堂自然是要抢的,江问鹤总共出价三次,把附骨草抬到了八百两。
只是此时江问鹤不发一言,不说跟也不说不跟。
直到月使敲了第二次铃。
便在此时,只听得角落里有人道:“一千两!”
众人本以为这附骨草一定会被玄湖宫拍的,此时听得一千两白银的天价,心下一惊,忙循声看去,却见出价的人身着一身洗得掉了色的破烂布袍,正是两仪观观主主,严千象。
看清来人那一刻,又是一阵惊诧。九百两和一千两虽然只差了一百两,可听起来天差地别。两仪观有这么多的香火钱?可若真有,严千象身为宫主,又岂会每天穿得破破烂烂?
江问鹤也疑惑道:“严老头怎么会抢附骨草?”
白尧又看向江问鹤,江问鹤两条长腿交叠,平静看了坐在对面的严千象一眼,道:“加。”
话音刚落,白尧立刻摇铃,道:“神医堂出一千一百两。”
严千象也丝毫不示弱,道:“一千二百两。”
白尧又转头去看江问鹤,江问鹤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
附骨草被抢出了一千三百两的天价,严千象拿起了铃铛,但始终没有摇,他也在想一千多两银子抢附骨草是否值得,这时,一只苍白又柔弱无骨的手从他背后伸来,环住了严千象脖子,一个又冷又魅的声音响起:“接着加。”
那双手冰冷无比,鬼魅的声音又响在耳边,严千象一阵腿软,道:“……要附骨草有何用啊?”
站在他身后,隐没在黑暗里的那人轻笑道:“没什么用。”又停顿一下,看向对面坐着的江问鹤,道:“但他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
严千象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身后升起的浓稠冰冷的恨意,一阵恶寒,只得继续加价。
江问鹤听严千象报出一千四百两的价格,忍不住笑了,道:“严真人,我神医堂得附骨草此上等草药,有入药之用,不知两仪观要这附骨草,又有何用处?”说罢,用戏谑的眼神看向严千象。
严千象坦然迎上江问鹤眼神,呵呵一笑,道:“总不能只有你神医堂会医术吧,实不相瞒,我道观内道医也恰好缺了这么一位药。此药若成了,可造福苍生。”
江问鹤来了兴致,挑了挑眉,道:“什么药?”他精通药理,只要严千象一说出口,便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诌。
严千象对医术一窍不通,两仪观内实际上也没什么能研制新药的道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磕磕绊绊道:“这……这需得我回想一下……”
身后那人靠近,低声道:“以附骨草为引,辅以人参,白术,龙胆草,省天仙子,雄黄,蜈蚣,断肠草等二十八味草药,研制成散,放于火上炙烤,是为九转回风散。”
那人说一句,严千象便跟着念一句,念完,竟然一片鸦雀无声。他顿时冷汗直冒,怀疑自己是不是念错了,却听得江问鹤笑道:“好,好。”
这方子确实不错,有增补有泄耗,即有生身之物也有攻身之毒,用药果决凶性极大,但至凶险之处又留有柔情,正合了附骨草半非生非死非枯非荣的性子。
无论提出此方的是谁,实乃学医的天才。
但无端的,他又觉得这方子有些熟悉,就连最后那个药的名字也很熟,他总觉得在严千象背后还站了一个人,但那人站在黑暗里,他看不清那人是谁。
严千象道:“江堂主可还要继续?”
身后那人微笑道:“他不会继续了。”停顿一下,又笑道,“这么多年才等来这一场,又这么快就结束了,真遗憾。”
江问鹤并不回答严千象的问题,但果然如那人所说,他也并没有再加价。
月使道:“两仪观一千四百两,还有人要加价吗?”停了一阵,无人应答。不是他们不想加价,实在是着价格太高,加不起了。
月使摇铃道:“一千四百两一次。”
依旧没人应答,月使又摇了第二次铃。
铃声幽幽下,众人都觉得大局已定,附骨草非两仪观莫属,便在这时,忽然听得二楼一声铃响,一个清朗的声音淡淡道:“我出一千六百两。”
瞬间全场哗然,在场这么多富豪名商,一代掌门,都没人出一千六百两的高价,此时出价的又是谁?
回头看去,又是一惊。
出价的竟然是归云山庄少庄主,李长安。
只见李长安右手还松松拎着铜铃,表情淡然,仿佛刚才叫价的不是他,又像是一千六百两的价格于他只是一文。
归云山庄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坐在对面的宋明赫也是一震,心道李长安身为少庄主,代表着归云山庄,此时出价要做什么?
一楼的月使抬头道:“李少侠是为归云山庄出价么?”
李长安淡然道:“我不代表归云山庄,我自己出价。”
此话一出,更是一阵哗然,李长安就算如今名声大噪于江湖,但到底也没多大年纪,手里又能有多少钱?
谢夭见扫过来的阵阵目光,连忙低声道:“你疯了!你要附骨草干什么!”
李长安却道:“附骨草对你有用么?”
谢夭心里忽然一软,心想,这个时候的李长安不是少庄主,只是李长安,叫价也只是为了给自己买药。
他又想起自己被江问鹤断出来的三月寿命,心说造化弄人,笑道:“没用的。”
这时,严千象又摇铃,咬牙道:“一千七百两。”
李长安又拿起了铃铛,道:“一千九百两。”又转头平静看了眼谢夭,低声道:“总要试一试。”
第070章 赌徒客(五)
听闻李长安报出一千九百两的价格, 又是一片震惊,都心道李长安不仅在江湖上名声大,出手也豪气, 在此等高压之下又有着少年人不一般的魄力, 实乃非同寻常。
谢夭此时拉住他手臂道:“李少侠, 你等一下,你哪来的银子?”
李长安却沉静道:“先拍下来, 总会有办法的。”又偏头看他,半开玩笑道:“大不了抢了就走, 我应该还是可以带着你逃掉的, 日后再慢慢还债。”
李长安看他眼神少年气十足, 再加上那一句“带着你”, 谢夭一时间看得愣住了, 也笑了出来,道:“谁教你的?”
李长安平静看向他道:“你。”
一句话仿佛在谢夭心头敲了一锤,谢夭瞬间不知道如何应答,良久,笑道:“我何时教过你东西?”
李长安道:“进千金台的时候,你说, 偷偷把千金台的金子敲下来一块, 只要不被追到打死就好。”
见李长安说得不是谢白衣时候的前尘,谢夭心里松了一口气, 又涌上来一股说不上来的失落, 笑道:“那是胡说的,李少侠, 还是把附骨草留着造福苍生吧,这草对我真用处不大。”
李长安垂下眼睫, 心道:“那什么才可以,怎么样才可以?”心里无端涌起一股焦躁来,那是种怎么抓都抓不住的感觉,就好像他当年努力去抓谢白衣的衣摆。
见李长安不说话,谢夭转头对江问鹤道:“江大神医,你说是不是?”说着,趁李长安不注意,冲江问鹤眨了眨眼睛,又抱了个拳。
江问鹤拍了拍李长安肩膀,道:“确实,附骨草不适合谢谷主的体质。”
这话并非胡说,谢夭身体实在是强弩之末,使用附骨草这样药力巨大的草药,稍有不慎,可能打破谢夭体内本身的平衡。其实任何药方对谢夭来说作用都不大,谢夭的病,压根无药可医。
李长安道:“真的?”
江问鹤点了点头。
最后附骨草以两千两白银被两仪观严千象拍下,附骨草被交付给严千象之后,整个大厅并没有人离场,反而一个个翘首以盼以来,按照惯例,附骨草拍卖结束之后便要展示第三天要拍卖的东西,也就是千金台的第三件宝贝,那件传说中可让天下大乱的宝贝。
月使拍了拍手,只听得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地面一阵震动,几个男仆推着一个巨大铁笼缓缓从亭后走出,那铁笼蒙着黑布,教人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铁笼实在巨大,一群人忍不住猜测道:“这第三件宝贝,看上去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并非什么上古灵器,否则怎么需要这么大一个铁笼来装?”
正暗自思索着,又听得铁笼里一阵嘶吼之声,伴随着铁笼摇晃的响声,实在可怖。
又有人猜测道:“莫非里面关着的,是什么能以一当百的巨兽?”
月使微微一笑,右手一挥,掀开了笼子上遮罩的黑布,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的那一刻,全场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笼子里关着的,竟然是一个人!
那人如野人一般,身体半裸,浑身上下只有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蔽体,毛发乱糟糟的,其间纠缠着各种草叶,浑身皮肤呈不健康的紫色,手脚肿大成一团。他身量很高,蜷缩半跪在铁笼里,两只手抓住栏杆,脸紧紧贴在铁笼上,右眼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他用野兽一般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但凡与人对上视线,便嘶吼一声。
月使一柔弱女子,站在此等野兽旁边竟然丝毫不惧,右手一扬,道:“这便是那个可让天下大乱的宝贝,起价一千两白银,诸位若有兴致,明日可早来。”
褚裕眉头一皱,道:“这不过就是个野人而已,哪里就值这么多?”
谢夭扇子哗啦合了起来,笑道:“不可随便叫别人野人,听到了没?”
李长安偏头看他一眼,他总觉得谢夭这个人身上有种奇特的温和,就好像无论这世间如何待他,他都能对着任何人任何事报之一笑。欺凌弱小在这强者为尊的江湖实在是常态,但谢夭却依旧能给关在铁笼里的人最基本的尊重。
褚裕心知自己方才那话不对,也低下头“嗯”了一声,这时听得有人问出同样的问题,那人道:“这怎么就是能让天下大变的宝贝了?又凭什么值一千两?”
月使微笑道:“此人身中噬魂之毒依旧不死,难道还不值得一千两么?”
瞬间全场哗然,如果真如月使所说,这何止值得一千两白银,就算是万两黄金都值得!
若是得了此人,一是可以从他身上的中毒迹象倒推出噬魂之方,就算结果会与真正的噬魂有些偏差,但效果也应差别不大;二是或许可以找出噬魂解法,这样噬魂的方子乃至解法都在自己手里,死士岂不是想要多少就能要多少?
很快,他们也明白为何这样一个人现世会让天下大乱。
目前只有七年前一战与半年前桃花谷一战有噬魂死士的参与,半年前那十七人已被桃花仙尽数斩杀,再看活下来这人的样貌年龄,必定是七年前那一战的死士。
如此一来,七年前那一战的罪魁祸首便有迹可循,这人既是人证也是物证。
宋明赫眉头一皱,心道,谢白衣并非桃花仙所杀,那笼子里的人就事关谢白衣死亡真相,扬声问道:“姑娘,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此人确实中的是噬魂?”
月使正欲开口,却听得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苏泠泠从后面走出,扫了全场一眼,道:“殿内也有不少名医,又有神医堂堂主在场,不妨一验。”说罢,目光扫过谢夭,看向江问鹤。
江问鹤并未施展轻功下楼,径直道:“不用验了,此人中的确是噬魂无疑。”
见有神医堂担保,一群人已然信了个大半,但宋明赫心细如发,又道:“千金台财力滔天,江湖上家喻户晓,自然不会弄虚作假。就是距离桃花谷一战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千金台又是如何得到此人的?”
宋明赫前半句言下之意便是,千金台有钱能使鬼推磨,串通神医堂说假话也是有可能的,后半句又问来源,摆明了还是不信,苏泠泠冷哼一声,道:“宋庄主说话可有些偏颇,我千金台奇珍异宝无数,难道样样都要讲明来源么?”
苏泠泠语气冷,声音也冷,便如凌冽冬泉,虽寒,但别有一番韵味。过了会儿,她道:“此人神志不清,被不识货的人贩子转卖数手,最后被我千金台买了下来。这就是来源。”一抬眼,道:“宋庄主还有疑惑么?”
宋明赫笑了两声,道:“多谢苏姑娘解惑,再没有了。”
兴许这时候别人还在怀疑千金台所说是真是假,但谢夭却相信苏泠泠说的全是真话。
谢夭对李长安道:“在我去洛阳之前,桃花谷发现了四百九十九具无名白骨,村民也有人说在白骨堆里见到了人,现在看来,就是此人了。”
自从黑布被掀开后,阎鸿昌脸色发青,一直一言不发。即使笼子里那人毛发几乎遮住了面目,身上衣服也只剩下一小块,但他还是一眼辨认出这是他陨日堡人。
当年这群死士扮作桃花谷人,身上穿着桃花谷人装束,为了区分,便统一在脖颈处刻了一火焰形状的刺青。就算此人为了保全师门,一句话不说,查到陨日堡头上也是迟早的事。
阎鸿昌差点捏碎了杯子,低喝道:“你不是说当年的人都死绝了吗!”
姚景曜立刻下跪道:“弟子不知。”
阎鸿昌道:“不知就有用了么?!”
姚景曜浑身一颤,不再说话。
阎鸿昌心知这时再责骂姚景曜也没用,闭上眼平息一会儿,道:“此人不能留到拍卖。你今晚上便把人做掉。”
姚景曜低头道:“是。”
阎鸿昌顿了下,又温声道:“景曜,别怪师父对你太严苛,将来整个陨日堡都是你的。如今陨日堡的存亡,也全系于你手啦。”
姚景曜仍低着头:“……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当天拍卖散后,江问鹤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踱回房间,噬魂的炼制方法只有一人会,或许姬莲真的没有死?他又想起之前种种,忍不住叹了口气,再抬眼,已到了门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收拾情绪推开了门。
白尧见江问鹤回来,眼睛一亮,道:“堂主,卢少侠醒了。”
卢嘉玉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昏迷的时候居多,闻言,江问鹤连忙走过去,道:“可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
“好多了,多谢江神医。”卢嘉玉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道:“江神医,我什么时候能好?”
江问鹤知他是心急去找哥哥,安慰道:“再静养几日,就可全然好了。”
卢嘉玉点点头,又一言不发起来,江问鹤道:“卢少侠有心事?或者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江某可以代劳。”
卢嘉玉咬了下苍白的嘴唇,道:“我感觉我哥哥有危险。”
兄弟连心,有预感也不奇怪,江问鹤眉头挑了下,想起关押那人的铁笼,道:“你哥哥右眼那里可有一道疤?”
卢嘉玉立刻激动起来,道:“江神医怎么知道?他右眼确有一道疤,是小时候我失手弄伤的,江神医见过他吗?”
原来,那关在笼子里的人便是卢嘉玉找了多年的哥哥,卢嘉琮。
江问鹤当即起身,要去告知谢夭这个消息,又回身喊道:“卢少侠放心,你哥哥没死。”转过身来,又低声道,“我也不会让他死的。”
谢夭在房间里已经转了三圈,边转边用那柄玉白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最后,一屁股坐下,仰起头,用展开的扇子遮住脸,懊恼道:“杀了我也凑不出一千两白银。”
一千两银子还是起拍价,最后被叫到多少还不一定,他和李长安两个人加起来,身上能凑出来五两银子就是多的,想要在明天的竞拍中把人抢到,实在是难上加难。
李长安笑了一声,走过去抓住他胳膊,道:“不用凑银子,我们今晚就把人救走。”
这几日拍卖会散场之时,他刻意留意了侍女的去向,今日更是偷偷跟了一段,关押野人的地方,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谢夭立刻把脸上扇子拿下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李长安眼睛,心里又狠狠跳了一下,勉强压住那点心猿意马,笑道:“李少侠,你当真愿意去?千金台可是会追杀你到地老天荒哦。”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地老天荒就地老天荒吧。”
或许李长安并没有那个意思,但谢夭还是想歪了,他一时间怔住了,就那么半歪在椅子上,仰头看着李长安的脸,心道,若是能和你一起被追杀到地老天荒,也是好的。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又轻又快的脚步声,谢夭才倏忽回过神,目光瞬间躲闪开,又在下一刹站了起来,掩饰尴尬似的笑了两声。
李长安却站在原地没动,眼睫低垂,心道,谢夭视线又躲了一次,他到底在躲什么?
外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很轻微,不仔细听压根听不见,谢夭一听便知这是在用轻功隐藏行踪,施展轻功的人内力也很强。
他当即打开门,看向屋外,只见屋外花草在微风中微微晃荡,除此之外,再无人影,他略一沉吟,就要关上门,又在刹那心念如电,心道:“坏了,有人要捷足先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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