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扇坠
我与师尊, 恰如胡师姐与谷师姐……
已经从谷莹所在离开颇长时候,郁青的思绪依然沉浸在对方的话音中。
这会儿,他已经能熟练判断:以自己眼下的状态, 定是做不好事的。既然这样, 不如沉下心来, 好好理一理自己接下来的路。
青年收起原先摆放在面前的各样药草,对着空处出神片刻, 问出第一个问题。
“我这样烦恼,究竟是为了什么?”
答案似乎再简单不过。他想要成为师尊看重的人, 想要在心上人心头具有同等地位。
“那师尊呢?他愿意么。”
若是从前, 郁青一定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给出任何乐观答案。但现在, 听了谷莹的话, 更亲身经历了与心上人共同面对的种种, 郁青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的确可以勇敢一点。
“其实无非是两个可能。”他默默地想,“师尊也喜爱我,想要与我更进一步。或者师尊并非如此,过往种种皆是我勉强而来。
“我希望答案是前者而非后者,可师尊是师尊, 他总有他的心思。
“话说回来, 无论师尊对我抱着怎样心思,他都愿意关照我、让我快活。
“既然如此——”
郁青喉咙发干, 身体微微颤抖。
他恍然地、释然地想:“我难道不应该抱着同样想法去思慕他么?”
宛若阳光破开云层, 又像迷雾终究被风吹散。
郁青因这句突然出现在脑海当中的话而战栗。良久过去,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涌上心头。
他起先是低低地笑出声来, 到后面,笑声越来越大, 也越来越欢喜。手掌落在胸膛上,近乎可以感觉到其中肉块“怦怦”的跳动。
就这样笑了很长时候,郁青终于吐出一口气,身体也放松地倒下。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一定很没有“修士”风度。来云梦这么些年,郁青也一直避免自己这个天一代表、太清代表让师门蒙羞。可眼下,他蓦地什么都不在乎了。剩下的仅仅是轻松自在,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又成了年少时在郁家难得了结课业、可以放空身心时的样子。
“好,就这样。
“我与师尊若是运气差些,便只剩下不足六千年。运气好些,倒是另有长长久久的寿数。
“我想要他开心。那若他愿意回应我的思慕,无论是他是我都要高兴。他若不愿回应——理由也是现成的。我学了这么长时间丹道,觉得实在于此道更有天赋,只是为难于从前拜过的师门……师尊是那样好的人,”九思是那样好的人,“他一定会愿意答应我,还要为我扫除后顾之忧呢。”至于“报酬”,就是郁青真的会与他拉开距离,只要每隔数年听一听他的消息。
唉,郁青,你实在是太狡猾了。
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青年低声回答:“没办法。我喜爱的人,实在是个太好的神仙郎君。”
“我不要让他为难,只要他来成全。这样子,他大约也能宽心一点。”
望天,发呆,思索。
“我该直接去与师尊说爱慕他吗?胡师姐仿佛是如此。可是我……咳咳,师尊又非不认得我,听我这么说,十有八九是不相信的。”还要猜出他是“另有图谋”。
“或者含蓄些,只像两位师姐说的一样,好好以行动来和师尊表现爱慕?呃!这个度,可得好好把握。”否则的话,师尊怕是要觉得新送的礼物、信纸都只是他的寻常关怀了。
摸了摸下巴,郁青灵光一闪。
他随孔真人回云梦的时候,小师叔可是留在了天一宗。
他这次在外游历的时间不算长,但有了为师伯突破祝贺的名头,孔连泉自然要赶回宗门。而他一旦回去,便懒散起来,不愿再往出走。
有什么东西,对师尊来说是含蓄,对小师叔却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思慕?——原先躺在地上的青年一跃而起,双眸明亮,几乎顷刻便想出答案!
又几日后,再度不经意将神识落在空间中时,邬九思轻轻“咦”了一声。
阿青终于想起自己这个师尊了?这是送了什么过来?用锦盒装着,仿佛是与平日那些丹药不同。
抱着几分好奇,几分欣然,邬九思用神识拢过盒子,连带压在下面的信纸也一并取出空间。来不及看纸页上写了什么,他先将盒子打开。入眼的东西,让他又是一愣。
阿青……怎么会给自己这种东西?
为了保证东西能落到孔连泉眼中,这一回,郁青还是做了扇坠。
只是与前一回低调素雅的龟甲小雕不同,当下,他很是花了血本,用干净了自己的丹药库存,去换得一块巴掌大的化龙金。
所谓化龙金,是一种品阶极高、传言正是百万年前真龙遗蜕化作的炼器材料。修士当中流有传言,当世间所有化龙金堆积一处,曾经傲视整个修真界的神兽真龙也将从中重生。
自然,相信这话的人只有那些初入道途、分不清话本故事与现实的年轻修士。可作为一种顶尖炼材,化龙金的价值毋庸置疑。
等到注意力从坠子过于花哨的外形上挪开,邬九思自然而然地留意到了这点。
他眉尖轻轻挑动一下,快速在心头盘算起徒弟当下的小金库。
算出个大致数后,邬九思心情复杂起来。一个小小的盒子,近乎就是阿青全部的家当了。该说这孩子太傻还是怎么着?送礼物是这么送的吗?
再有,他怎么就觉得一只金灿灿的蝴蝶和自己的太初扇相配?
没错,这次郁青雕刻出的,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色蝴蝶。
这蝴蝶也算一种妖虫,实在的名字叫做“金丝蝴蝶”。邬九思很快在记忆当中翻找出它的特性,知道这是一种十分弱小、因外表颇受那些爱好华美的修士偏喜的虫子。时常有人会饲养一大群金丝蝴蝶,只为在某些宴席场合将其放飞,营造出富丽效果。
除此之外,就是它们翅膀上的粉末是一种炼丹、炼器时都能用到的材料。只是更具体些的,邬九思就不太清楚了。
无妨。他有预感,自己会在徒弟的信中得到答案。
目光短暂从蝴蝶坠上挪开,邬九思垂眼拆信、读信。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他的唇角已经微微勾起。
阿青在纸页上写:“师尊,我在云梦瞧见一种十分好看的妖虫。见了这蝴蝶,就想到太初扇上头的织金纹路。尤其金丝蝴蝶飞起以后,和师尊扇动太初扇时扇面金光流动的场面别无二致。”
别无二致么?邬九思低头去看手中的灵扇,再去看看旁边的坠子。他手指动了动,轻轻将那坠子捧起,让它落在本命法器旁侧。
是不错。
元婴修士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
他的徒弟自然不会只说了这么一点话。信纸往下,郁青还在和邬九思念叨,说他动了以金丝蝴蝶为蓝本做些东西给师尊的念头之后,就开始寻摸合适的材料。师尊你瞧,这化龙金是不是极合适?可徒儿我不曾破费,只是小小地炼了些丹,就将它拿下了。
唇角的弧度扩大一些,脑海中闪过徒弟多种不同的样子。
最初来到太清峰时,作为“少峰主道侣”,谨慎低调的阿青;
后面拜师作为邬九思的弟子,脸上总带着笑,与所有人都打成一片的“陈禾”;
继续往后,惶恐的、惊乱的,担忧被他厌恶赶走的阿青;逐渐又能露出笑颜,会在金光迷雾当中与他并肩,展露聪敏、毫不露怯的阿青。
还有现在,低调地露出一点“炫耀”意思,把成果捧到邬九思面前的阿青。
邬九思没有犹豫,将金丝蝴蝶坠挂在自己的法器上。动作间,手指扫过坠上精巧的编绳,仿佛看到徒弟低着头,手指也若蝴蝶翅膀翻飞,为自己做出一份礼物。
往后,他又提笔去为徒弟写了回信。坠子自己收到了,果真和阿青说的一样,与太初扇很是相配。这些灵植是他送给徒弟的,在云梦时缺了什么一定要讲,太清就是阿青的底气。再有,潭中那只小灵龟又长大了些,十分可爱逗趣……
阿青炼完手中丹药,便能看到这封信吧?有了空间,的确方便许多。
再到转天,自有人瞧见邬少峰主身上的不同之处。
孔连泉的嗓门响了起来,正落在邬九思耳畔,毫无犹豫地猜:“小师兄,这是阿青送的?”
邬九思颔首,微微笑道:“他很是用心。”
孔连泉摸摸下巴,另一边,袁仲林似是记起什么,眼皮一跳。
孔连泉的表情里多了几分促狭,袁仲林则是多了几分难得的犹豫。
任剑秋把这两人的表情看在眼中,忍不住去瞧一旁的师兄。然而赫连随这会儿正因宗门近日盘账的事儿心神恍惚,难得没对上师妹的表情。
任剑秋只好暗暗叹气。她有种预感,无论是小师弟还是师尊,要说出口的都是能让人回不过神的大消息。
果然,孔连泉说的是:“在我们云梦,金丝蝴蝶可是爱侣之间才会送的东西。”
袁仲林说的是:“这扇坠,我倒是想起来,当年郁青……也留下一个扇坠。”
第102章 另一枚扇坠
众人:“……”
孔连泉:“……”
在场年纪最小、辈分最小的修士嘴巴张开又闭上, 闭上又张开,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话讲下去。
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随大流, 与其他人一起问:“师尊, 阿青留过什么扇坠?”
袁仲林却只是摇摇头, 往邬九思的方向看了一眼,并不言语。
众人的目光便又转向邬九思。被许多亲近的人注视着, 后者先是怔然,随即同样有所回忆。
“是, ”他承认, “师叔是曾将阿青留下的坠子交给我……说来, 连泉也曾见过。”
孔连泉一头雾水, 连忙否认:“师兄才是记错了吧?怎么又与我有关系。”
邬九思看他一眼, 视线淡淡的。分明什么都没说,却让孔连泉瞬时没了言语,只能模模糊糊在心头想到:“是不是错觉?小师兄方才的眼神,怎么有几份难过?”
“那会儿连泉见我拿着坠子瞧,便去与阿青说,我仿佛又有了心上人。”没等孔连泉再去冥思苦想, 邬九思已经将答案说出口。讲得很克制, 语调也显得平淡,可众人都能听出他此刻繁复的思绪。
一时无人在开口, 唯独袁仲林在心头抽气, “师兄师姐怎么偏就今日不在?若是他们,毕竟是与九思最亲近的人, 总能说点什么。”
哪里像是现在——还有,那坠子……
袁仲林眼皮跳了跳, 生出几分对自己当年赶走郁青的做法的微微懊恼。这时候,又听到师侄问:“连泉,你方才说,送金丝蝴蝶在云梦是什么意思?”
孔连泉咽了口唾沫,小声回答:“是爱侣之间互赠的东西。”
“爱侣。”邬九思重复,“我知道了。”
他只再说了这么一句,便将金丝蝴蝶坠收了起来。旁人眼睁睁看他神色变动,到最后,只听到一句“失陪”。
几日后,邬戎机、闻春兰自外间游玩归来,刚刚进了天一山门,已经见师弟守在两人前行的路上。
夫妇二人颇有疑问,袁仲林已经把话说了出来:“……现在想来,郁青送风露云英回来的时候的确是真心要救下九思,路上也是真的丢了东西。可那会儿我等毕竟不知这些,算是,”他叹了口气,“让人受了委屈。”
郁青还在在意当年的委屈吗?袁仲林不知答案。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蝴蝶坠,唤醒了他的回忆。
“当时他离开后,留下许多东西。我从里头找到一块龟坠,因不知那是什么用途,就还是还给了九思。时间长了,也不记得有这件事。”修士们寻常是不会忘记什么事,可无须回想的时候,也不会总去胡思乱想,“然而当下看,唉。”
袁仲林露出一点苦笑。
“等他再回来,我该与他赔个不是的。”
另有一点言下之意没有讲:师侄与郁青的关系,这些年眼看是越来越好。就连师兄师姐,对那青年也十分喜爱接纳。若是两个小辈当真要往重新结契那一步走,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否会挡在二人之间,让郁青介怀,以至于引得师侄难过?——或者郁青并不介怀,可师兄师姐介意……
这些话,邬戎机和闻春兰听出来了。两人相互看看,最后一起与师弟讲:“我们先去看看九思。”
袁仲林点头:“正该如此。”随即让开了路。
他脸上愁色未消,邬戎机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等人走远了,袁仲林也要回主峰,耳畔忽地响起一句:“阿青是好孩子。这些年,他总对当年的事愧疚。对你我这些九思的长辈,他也都是真心敬重。”
袁仲林怔然,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喃喃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自然不可能是师侄的错,可郁青似乎也是有几分可怜在的。那难道要怪自己么?问题是,从当年的角度来看,袁仲林真真是不怀有任何私心,只为了维护自家小辈。
——所以,说到底,都是那条妖蛟的错!
袁仲林猛然明白过来。想了想,他挽起袖子,去找金峰主出品、以妖蛟骨头为原料炼制的机关兽“切磋”。
另一边,邬戎机与闻春兰已经回到太清峰。
峰顶有两个洞府,分别是他们与儿子的住所。早前郁青还在的时候,他也时常这片地方进出。到现在,人长长久久地待在云梦门里,来此处的除了他们一家子便只剩那些值守弟子。
而现在,值守弟子们大约是听了九思的安排,一个人影都没有出现。峰头静悄悄的,夫妇二人在崖边树下找到了儿子的身影。
出乎他们意料,这会儿儿子并非只在出神,而是手上拿了什么东西、仿佛正在打磨。
邬戎机看看闻春兰,与她传音:“九思的状况仿佛还不错。”
闻春兰也看看邬戎机,“是不错。咱们这会儿过去,是不是打扰了他?”
邬戎机踟蹰:“仲林前头说的那些……”
闻春兰抿抿嘴,“若是你我不曾闭关,九思和阿青怎么会碰到那么多波折?”
别的不说,阿青怎么可能被上官微吓到,觉得留在太清峰便有可能被人抓走?
邬戎机却是一顿。闭关是为了给道侣突破的可能,虽然后头闻春兰真正进境与之无关,可在不知后事的情况下,那的确是他曾经唯一的选择。
“妖蛟的事,”他只能道,“又有谁能想到?九思……哟,他竟还笑了。”
神识扫到儿子的表情,邬戎机先安了三分心。想了想,他主动解开自己身上的隐匿术法,“走吧。九思知道咱们都看好他和阿青的事儿,应该也要高兴。”
是这个道理。闻春兰微微一笑,跟着走了出去。
身旁多了两个人,邬九思自然不会无所察觉。但当他意识到父母靠近、预备站起来的时候,邬戎机身形一闪,先一步到了他身侧,又将儿子手臂按住。
“这是在刻什么?”邬戎机问,随即自己笑道:“我瞧出来了,是玉琼花。”
话音刚落,闻春兰“呀”了声,“你这也太……”直接了。
目光快速往儿子身上落了一瞬,闻春兰传音:“九思都害羞了,你瞧不出来?”
邬戎机还是乐呵呵的。有什么瞧不出?只是看儿子这副情窦初开的样子,有些回想起自己和道侣的当年。
“我和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因是两个州来的人,知晓的风俗有很多不同,还闹过些笑话。”他说,“我们家那边,讲究送人礼的时候要送六样。我便数了六样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拿到你母亲跟前。”
闻春兰听到这儿,跟着忍俊不禁,道:“我便想着,邬师兄平日待我颇和气,莫非是近日我做了什么要他误会的事儿,才让他这么向我表示介怀?——那六样东西里有一株丹阳草,在我老家,只有要绝交了才拿它给人家。”
父母的话音中,邬九思眼睛眨动,跟着笑了,手上的动作也暂且停下:“而后呢?父亲、母亲是怎么消除误会?”
闻春兰笑道:“我便直接问他啊,是否是哪里做了错事,师兄竟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你父亲便惊慌失措,哈哈,我从前、往后都再没从他脸上看到那种神色。”
邬戎机咳了一声:“这些话便不必说了吧?”
闻春兰睨他:“有什么不必说?”又转头看儿子,也眨眨眼睛,“别看你父亲总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早年却是莽撞着呢。”
“唉。”邬戎机叹气,接受了自己被道侣揭底的事实。两人中间,邬九思还是笑。笑过了,才低头去看手中已经成型了的玉琼花雕,道:“阿青是龙州出身的,郁家从前就在通月城外不远的镇上住。他见了这个,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闻春兰看着儿子,目光柔和,轻声说:“我和你父亲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你师叔。他说从前仿佛与阿青有过什么误会,让阿青十分难过。”
邬九思嘴唇抿起些,道:“正是。”
说着话,他手腕一翻,上头出现一枚父母从见过的扇坠。若是郁青在此,一定能惊讶地认出,这正是自己从前费尽心思做出来、预备送给心上人的礼物。
可现在,他非但不知道这龟甲小雕本就在邬九思手中,还曾因它的存在吃过莫名其妙的……不,是让他大大伤心了一场的醋。
邬九思的拇指在龟甲小雕上轻轻摩挲一下。和新得到的金丝蝴蝶坠相比,它显得太过普通,近乎黯然失色。可只要想一想阿青是以怎样心情将它雕刻出来,又是怎样被人夺走龙血草、意识到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他心头便有细细密密的闷痛。
“他总觉得亏欠我。”邬九思说,“可我的确已经完全不怪他了。”
停顿片刻,又说:“他拿金丝蝴蝶给我,我其实有些开心的。”
邬戎机和闻春兰再度对视,眼里都有欣慰之色。不过,原先他们只是想着“看来儿子和阿青的确是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九思会开心的事,他们作为父母,自然也会高兴——没想到,九思紧接着又说:“看来阿青终于从前头那些心事里走出来了,这才愿意主动。”
邬戎机一怔,闻春兰也出神了片刻,这才由衷地说:“我现在觉得,阿青是真的命好。”
这可不是因为她是九思的母亲,才说偏向自家儿子的话。
而是自家儿子的确很好。对,她和道侣有一个很好的孩子。
第103章 玉琼花
与郁青相熟的修士都能看出来, 近些日子,青年的状态很是不对。
时不时走神,经常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毛, 偶尔又会在皱眉后笑出来。
胡玥私下和道侣嘀咕:“师姐, 你都和阿青说什么了?我怎么觉得……”
谷莹幽幽地看她。若是师妹晚开口一刻, 这就是她问对方的问题了。
两人面面相觑,思来想去, 生出个“待到下次与师弟相处,他再有异状, 便直接开口问问”的主意。
也是巧了, 这日下午, 她们便在去往药园的路上碰到郁青。女修们互看一眼, 自如地上前与青年同行。郁青并不知道两人的主意, 还含笑招呼:“谷师姐,胡师姐!听说园子里新到了一批灵植,你们也要去瞧瞧么?”
“是。”谷莹也微笑道,“这些日子,阿玥不是一门心思钻研枯荣丹的方子么?好不容易过了木芙蓉的门槛,眼下又找不着药性足够的天香果。若是这趟新到的灵植里有这果子, 便是再好不过了。”
“天香果啊。”郁青略略思索, 却是隐约记得这是个通月城中商会里的常客。自然了,于寻常修士而言, 要把一种灵植从一处大州送往另一处大州并非易事, 某个地方十分常见的东西到了别处便稀有昂贵更是寻常。可眼下,他似乎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师尊与自己的空间, 兴许不光有让两人传信更加方便一个用途。
意识转到这里,青年心头微动, 口中则说:“若是没有找到,也不必着急。我若是没记错,从天一过来的时候,师尊给我的行李单子里也有这样果子。回头我去翻翻,兴许便有所得。”
谷莹由衷地道了谢,胡玥则是瞧瞧青年眉眼弯弯、胸有成竹的样子,若有所思。
阿青师弟是已经从原先的烦恼当中走出来了么?这倒也是好事……呃。
不等胡玥庆幸完,郁青的面色已经发生了变化。
短短时间里,女修从中捕捉到了喜悦,又察觉出担忧。
两人视线极快地交错一瞬,谷莹微微颔首,是认同“这会儿正该开口询问”的意思。然而青年根本不曾给她们机会,不等胡玥讲话,他已以极快的速度道:“两位师姐!方才我收到了从商会来的传信,说是师尊又给我送了东西过来。那,我便先失陪了。”
说着话,脚下踩着的灵剑已经转了方向。谷、胡二人见状,也只能说一句:“路上留心,莫要撞着什么人了。”
郁青笑了笑,“哪有,不至于——哎哟!”
谷、胡:“……”
郁青咳了两声,又抬手挥散自己方才撞到的那片云雾,转头与两位师姐道:“师姐——若是当真找不到天香果,一定记得与我说!”
胡玥忍俊不禁:“行了,你快去!”
青年的笑声在这句话后传了过来,人则已经没了影子。
他后方的飞行法器上,胡玥摸了摸下巴,问师姐:“邬真人上次给阿青送东西还没过多久吧?如今又有,难怪阿青那么开心。”
谷莹听着,先是微笑一下,随即收敛了神色,轻声道:“在我看,邬真人的确是待阿青极好的,只是阿青的心思太重了些……也不知他们日后是个什么情形。”
胡玥眼神动了动,放下手,神色也郑重许多,道:“阿青待那位邬真人的心意,咱们都看在眼里了。既然邬真人也对他极好,两人之间纵然有些波折,后头应该也能圆满。”
一顿,乐了,“就像我和师姐。”
谷莹忍不住笑笑,瞥师妹一眼。
在她们谈论郁青的时候,郁青也在想她们。
自然,他的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看空间里新多出的盒子上。只是到底留了两分,认真琢磨:“既不能把空间的事儿说给更多人听,后头我‘收到商会消息’的时候恐怕还要多些。怕是不能总如今日一样,直接说是师尊找我。小师叔、师伯他们,应该也加到里头来。”
手指在袖子上捏了捏,郁青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担忧了:“自然了,若我能控制得好些,不要一下子就让人看出不对来,这些工序都能省略……”可刚刚送出意味极强的金丝蝴蝶,而今师尊也明显是送了“回礼”过来,他如何能不心神震动?
“早知道,还是该说我的洞府里留了一朵丹火没熄。罢了,让师姐们担心也不好……
“师尊究竟给了我什么?这样大小的盒子,放法器仿佛有些不够,难道是一叠符纸?也不大对劲。”
“噗通,噗通。”
是什么声音?怎么一直在他耳朵旁边响个不停。
郁青晃了晃脑袋,想要周边安静一些,不要总有多余的声响打断自己的思绪。偏偏事情并不随他所愿,不仅耳朵旁边越来越吵,他脚下的灵剑也像是在空气中撞到什么东西,飞着飞着便是一歪,险些把郁青掉下去。
郁青登时开始手忙脚乱。按照他现在的修为,即便当真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堂堂金丹修士,连御剑飞行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岂不是太过丢脸?——这份丢脸十有八九影响不到孔真人,谁都知道,人家只不过是一个丹修,也并非他郁青真正的师尊。当真被人看到的话,私下里被人说小话的,恐怕就是他家心上人了!
郁青决计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原先发散的心思骤然收回,他终于能够安安心心地继续前行。一直到人来到宗门之外的仙城当中,他落地、收剑,左右看看,寻了个酒楼坐下,这才又开始“怦怦”心跳。
“要一壶青霜茶。”郁青吩咐,“另上三五道招牌菜。上菜的时候先敲门,寻常无事莫要过来打扰。”
一番话说得普通,伙计却知道,这桌菜一点儿都不普通。什么叫“招牌”?可不就是任着自己往贵里安排。
本着将要做成一笔大生意的喜悦,伙计呲着牙花子便乐滋滋地离开了。留下郁青一人坐在桌边,身旁是窗子,窗外是远方层层叠叠的云雾高山,是风里始终不散的细微水汽,是街道上人们与玄州、与通月城全然不同的口音。如此环境当中,他一面微微怅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终究不在心上人身边。一面庆幸,若是在的话,他兴许会不知如何面对师尊。
还是这样更好一点。
青年舔了舔嘴唇,心念一动,神识便托举着盒子,让它从空间中离开。
心脏的跳动又开始剧烈了,郁青的手指也在不停颤抖,甚至有些摸不住盒子。
他先想:“师尊会不会送来一封信,说是要与我断绝关系?这盒子里头的,就是他最后赠予我的东西?”
想:“不会的,他断然不至如此。从前我是‘陈禾’的时候,师尊便说过,愿意与我试一试。”
想:“或许是我琢磨太多。就算小师叔这会儿在玄州,他也不一定安安分分地留在宗门里头。再有,蝴蝶坠子那样花哨,和师尊平日里佩戴的东西截然不同。原先就不一定会戴出去,戴了也不一定被小师叔瞧见。”
这么梳理了一通,郁青的手终于恢复平稳。发觉这点的时候,他又生出几分赧然。前头不还觉得自己是个金丹修士,总算可以不拖师尊后腿么?可眼下看,哪个金丹修士会是自己的心性。
青年叹着气,指尖将盒盖往上推起。
没了盒子上的阵法遮掩,其中物件蕴含的灵光在刹那之间爆发出来。郁青眼前一晃,近乎看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是他反应过来、再度用上神识的时候,盒中之物才终于清晰呈现在他面前。
接着,郁青便愣住了。
他的思绪成了一片空白,良久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偶尔会有几分断断续续的念头,却也不过是:“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了,这一定只是一个梦……”
否则的话,师尊怎么会给他玉琼花呢?
没错,郁青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自己新得到的礼物,并且领会到了它所蕴含的意思。
正如云州的互相爱慕的修士会向心上人赠送金丝蝴蝶,玄州那边,至少是天一宗所在的一片区域,入了道的人们会摘一株玉琼花下来,簪在心爱之人耳畔。
这样的装饰不分男修女修,至多是男修发间的玉琼花会挑选更素雅些的颜色。而到了花开的时节,许多男女颊边都会有这么一朵灵花点缀。让人看了便知道,再过不久,又要有一场双修大典。
可是,可是——
“嘶啊!”
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紧接着,郁青疼的浑身一抖。
不是梦!他确认这点,随即更加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良久过去,又一种可能性浮现了:“兴许师尊……根本不知道这灵花的意思,哈哈。倒是小师叔,猜出了我的念头,有意撺掇师尊这么捉弄我。”听听看,这像不像是他孔小师叔做出来的事?
郁青拍了拍胸口,心神总算安稳下来。接着,他打开了放在盒子当中的信件。
看到师尊在第一句写:“玉琼花赠思慕之人。
“阿青,我正是这个意思。”
青年瞳仁骤缩,信纸从指尖落下来。
第104章 回应
落下的纸页并未像往常那样飘飘悠悠地掉在地上, 而是在离开郁青手指的瞬间有了动静。
它的两边开始上上下下拍打,初时幅度还显得细微,到后头, 却像是专门要引起郁青留意是的, 发出就一声声的“哗哗”响动。
郁青果真回过心神, 人却还是显得发愣。低下头,目光原先显得失焦, 过了会儿才定在一点上,看信纸“努力”飞回自己手里。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动了, 模糊地想:“这倒也像是一只蝴蝶……是师尊猜到我会是怎样的反应, 所以特地在纸上画了符文吗?”
虽在心头这么问了, 郁青却知道, 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他的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抿一抿嘴,重新认真看起纸页上的文字。又默默想:“师尊的字,倒是如他的人一样,颇有风骨呢。”
“我这样讲了,”邬九思写,“你怕是又要惊讶, 觉得不愿相信。”
郁青:“……”师尊也太懂他了。挠挠脸, 青年不好意思地再看下去。
“不光是你,就连我也颇有惊异。”邬九思写, “阿青, 我先前便说,愿意与你试试。却没想到, 收到你的蝴蝶坠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坠子与玉琼花很是相配。”
“咕嘟”一下, 青年咽了口唾沫。
他模糊地想:“灵花配蝴蝶,自然是天造地设的场面。”玉琼花也的确像它的名字,花瓣带着或浓或淡的玉色,远远望去竟如某样器修动手凿成的奇观一般。和一身夺目颜色的金丝蝴蝶出现在一个场景当中,算是相得益彰。
“这会儿我尚只是觉得好笑,”邬九思继续写,“玉琼花是在什么场合摘的,我并非不知,如何能这样不分轻重?……可心头还是遗憾,那会儿又不曾细想这遗憾是自何而来。”
“咚咚,咚咚。”
一只手放在郁青的胸口上,让他清楚感觉到心头悸动。
邬九思再写:“直到连泉说了金丝蝴蝶在云州的意思,我忽然觉得,它与玉琼花的确是恰恰相配的。”
抽了抽鼻子,再用力眨眨眼睛。
自己这副样子,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郁青忍不住这样想,接着开始庆幸这会儿师尊不在眼前,看不到他是怎样一副模样。
可如果师尊在也好。他一定不会笑话自己,只会温柔耐心地安慰。会抬手来拍自己的肩膀,会……
脑海里出现心上人轻轻将自己搂进怀中的画面,郁青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他克制着要自己不要往这个方向细想,可是思绪还是不受控制地乱了起来。想到心上人身上总是萦绕的浅淡玉露香气,想到他注视自己、微微一笑的样子,想到两人从前极少的、却让郁青印象极是深刻的那些亲近。
然后,一个念头不受控制般地在郁青心头扩散开,是:“师尊送我玉琼花,师尊说玉琼花送思慕者,师尊也……也是喜欢我的。”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却总觉得再得到心上人的专注亲近目光是在许多年后。自己尚不算是学有所成,修为境界也不过是勉强能与心上人站在一处。这样的他,和心上人如何能说一句“相配”呢?
“可是,”郁青又小声地重复,声音莫名显得坚定了许多,“师尊的意思,便是喜欢我。”
晕晕乎乎的。
他又开始出神了,想,这么好的事,如何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呢。
……
……
时间来到数日之前。
“我大约的确是喜欢阿青的”——雕刻玉琼花的时候,这个念头愈发在邬九思心头清晰了起来。
他也问过自己缘由。在只有自己一人的场合,实在没有自欺的必要。修士可以肯定地说,在早年郁青离开、自己以为对方不过欺骗的时候,的确断去了所有对这个“道侣”的念头。可现在,一切又都过去了。
邬九思想到徒弟在自己面前笑的样子,哭的样子。在太清峰上勤勉修行的样子,游历归来后细细说起在外经历的样子。相见时总要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还有分别后那一封一封盛着满满心意的信笺……
眼前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定睛追寻,邬九思的眼皮颤动一下,目光垂落,唇角抿起一个略显冰冷的弧度。
还有,阿青浑身是血,倒在自己怀中的样子。
这样的事,阿青竟然经历了不光一次。在天一受伤,总是很快能有人施救。可在外的时候呢?按照阿青的话,他直接落入海水当中……
“咔嚓”。
邬九思低头,看着手中断了一片“花瓣”的五行玄晶。
阿青选择化龙金作为蝴蝶坠的原材料,他这边自然要拿出与之匹配的东西,这块在邬九思私库里存放很久、原先是邬戎机夫妇打算给儿子在进境化神后升级法器的灵石便被选中了。平日简简单单地带在身上,便相当于阿青拥有一个小巧而耐用的灵泉泉眼。有时修士怕的并非遇到危险,而是被危险逼入灵气断绝、求援无能的境界。而这块五行玄晶,相当于是又一个让人保住性命的底牌。
再有,阿青如今是金丹修士,手中那一刀一剑虽然也算适配,却也可以再追寻更好的武器了。只要他有这个需要,五行玄晶就是最好的材料。
邬九思手中的珍贵之物太多,反倒让他犹豫、不知哪一样才对徒弟最好。选来选去,总算挑中一个,又暗暗打算,日后阿青与自己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子,两人的私库兴许可以直接挪到那由《阴阳诀》而来的空间当中。如此一来,双方都能随时取用。
随手将断掉的那一小块玄晶收起,邬九思耐下性子,继续用心雕刻。
他绝不会再让阿青受到从前那些伤害了。
如此数日,一朵精巧灵动的玉琼花终于出现在邬九思手中。属于五行玄晶的璀璨光华尽数收敛,留下的只有片片莹润细腻、宛若真实的花瓣。
每片都是纤长形状,连边缘的微微卷曲都做得极为精细。唯一能透出几分玄晶原本质地的则是花心的金色细蕊,正与素色的花瓣相得益彰。
看着手中的玄晶花,修士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又喃喃自语:“阿青兴许会被吓到呢。”一顿,“我写些东西,也算安慰他。”
而后又是一番斟酌,这才有了郁青日后看到的信纸。
这些繁复心思,自不会被郁青得知。只是轮到邬九思这边,他却能想到,看了这些东西后,徒弟会是怎样又惊又喜。
……兴许还要增加几分踟蹰,又觉得他不配。
“若是那空间不光能装东西,还能让我与阿青相见便好了。”
邬九思叹了一句,到底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相比之下,还是尽快把东西送到徒弟手上更为要紧。
而后又过了几日,邬九思并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有哪里不妥当,可无论父母还是师兄师姐、连泉师弟,还是那些身边来来往往的值守弟子,望向他的时候都会露出几分促狭笑意。
孔连泉算是与邬九思亲近的人当中心思最跳脱的一个,不出邬九思所料,他也是第一个来朝邬九思挤眉弄眼,问他究竟什么时候与师侄成好事的。
不光如此,孔连泉还自顾自地烦恼了起来:“从此以后,我是不是不该再管阿青叫师侄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以我父亲那边的辈分论,阿青原先也该叫我一声‘师兄’的……”
话音刚落,小师兄的目光就淡淡落了过来,言简意赅:“阿青是我的徒弟。”
孔连泉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摆手:“自然!我爹也只说他天分好,却也知道,他一心一意念着的都是你。”
这话说出来,师兄显然高兴。只是孔连泉预想当中的回应到底不曾到来,邬九思来不及说些什么,神色便是一动。
空间里……怎么多了一堆灵宝?
“师兄?师兄?”孔连泉的手在邬九思眼前晃了好几下,才见着人回神。他一时虽想不到发生了何事,却也能想到,多半与郁青有关,于是笑了:“可是阿青又给你传了音?哈哈,这下我是真要与大伙儿说说,可以开始准备在你俩结契礼上送的东西。”
邬九思静了片刻,随即缓缓露出笑容,颔首道:“总得等阿青学成归来。不过,仿佛是可以准备起来了。”
他竟是和徒弟心有灵犀了一回。原先还在考量,阿青会不会不愿意用自己放到空间中的其他东西。可眼下,徒弟竟然直接把他这些年里攒下的所有家当,包括这些日子新炼的两瓶丹都一股脑地塞了进来。
还附带了一条留言:“从前师尊给我的那些东西都放在吱吱身上。只是出了妖蛟的事后,那家伙胆小了不少,平日都不敢往外头跑,生怕又惹来什么麻烦。
“现在好了,我的家底都是师尊的。”
邬九思微笑。
偏偏再往下看,徒弟又补充了一句:“自然,师尊的家底也还是师尊的。”
邬九思:“……”
和徒弟打开心扉的路,仿佛还很长。
第105章 家底
修士寿命漫长, 哪怕有一把名为“六千年”的剑悬在所有人头顶,这会儿邬九思依然可以想:“没关系,我和阿青还有很久的时间呢。”
他压下想劝徒弟的话, 再回信时依然只说吱吱从前常去午睡的一片灵植已经长到百岁, 太清峰上那些兼修药道的弟子正在谋划抽个时间、将它们拔了拿去卖钱。“下回你回来的时候, 恐怕得给它重找歇息的地方。”
郁青看到新信封的时候,原本还在担心师尊和自己“来硬的”。真打开看时, 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他仔仔细细把每个字都看了两三遍,又认认真真将纸页放在盒中收好, 青年终于把在自己肩膀上探头探脑的小耗子薅在手里, 趁着对方浑身软绵绵, 一副“任由主人挼弄”样子的时候捏捏小耗子的肚皮, 说:“怎么办啊吱吱, 回去以后没地方睡觉啦。”
吱吱:“……”
吱吱惊恐,两只小脚乱蹬:“吱吱!”
郁青笑眯眯地看着小耗子的动作,等它露出想要往下跳的样子,便顺水推舟地松了手。鼻子在各处嗅了嗅,小耗子倒真是辨别出了回玄州的方向。可走了没两步,它就又开始蔫头蔫脑, 回来倒在郁青怀里:“吱吱……”
郁青心里笑得不行, 表情却是露出几分沉痛,仿佛和自家灵宠感同身受。
只是在这之余, 他又劝:“哎呀, 吱吱,你难过的样子可不要让谷师姐她们瞧见了, 她们不是天天都在想着给你做个舒舒服服的窝吗?”又白又软的小耗子,到了云梦这边也很受欢迎, “你那么为了一片灵植伤心,反过来,不也是让师姐她们伤心?”
小耗子:“吱吱?吱!”
诶?好像是这个道理!
灵宠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像平常一样在郁青拿出来、准备待会儿处理炼制的药材堆里乱窜。郁青含笑看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一瞬的停顿。
他方才那句话,是为了安慰小耗子才讲出口。可细细去想,其中是不是还有更大的道理?
郁青摇了摇脑袋,没让自己往这个方向再想下去。不过,吱吱的反应的确有趣,他也要写信告诉师尊!
盘算完这个,青年朝着空间里随意看了一眼。
他紧跟着愣住。另一边,正在跟着徒弟的脚步、往空间中转移东西的邬九思看到了雪花一样的纸片飘了下来,像是生怕他留意不到似的,每一页纸上都写着巨大的“师尊”两个字。
邬九思眉尖挑动一下,不疾不徐地将这些纸页收拢到一边,心里觉得有趣:“这是头一回吧?我和阿青清清楚楚地知道,两人都在用空间。”
果然,他有了反应,徒弟那边也明显领会到了。再有纸片飘下来的时候,上头就有了更多内容。是郁青在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邬九思理所当然地回应:“你的家底都在了,我的自然也要在。”
郁青:“……”
他先前那么说的时候,绝不是眼下的意思!
他想要再解释些什么,偏偏师尊的“信”又落了下来,却是问郁青在云梦那边可是有认真修行。若说“有”,眼下这个时间,他怎么会这么闲暇地和自己一来一回地传话。
郁青看过,目瞪口呆。
他是绝不会将“无赖”这种字眼和心上人联系在一起的,可眼下,师尊的做法又确有几分这个意思。
郁青欲言又止良久,终于回应:“师尊说的是,我的确有些懈怠了。”
邬九思等了片刻,看到这样一句,一时叹气。
阿青啊阿青……
这副性子,该说好在他是自己的徒弟吗?能好好护着。
如此叹过了,元婴修士又想到,至少眼下这个时间,徒弟应该没心思再看空间。
他眼神动了动,露出一个仿佛是笑的神色来。
……
……
云梦众人清晰地感觉到,阿青师弟这些日子情绪不住起起落落,落落起起。
“起”的时候就不说了,“落”这描述也不尽然。依照他们观察,准确地讲,阿青师弟应该是在忧心忡忡。
从一炉成丹中回神后,郁青看着空间里的场面,再度瞠目结舌。
他和师尊的东西虽然都到了空间内,可不是二者分开、中间隔着明确界限的吗?那一个个柜子箱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何所有东西都被齐齐整整地摆在了上头,再也分不清来源归属。
郁青发呆。
郁青走神。
郁青面前出现厚厚一沓纸页,笔也蘸满墨水悬浮在侧。只要他心念一动,便又会有一叠“师尊”出现在眼前。
可这个时候,青年又犹豫了。
并非贪图什么,而是他扪心自问:“我前头已经劝过师尊了啊,师尊却不打算听从……他仿佛是不喜欢我与他太过生分的。”
又想道:“对于师尊来说,这些东西兴许的确算不上太过贵重。”
他依然在发呆,笔和纸却被收了起来。脑子认真转了转,倒是给自己转出一部此前送入之物的名册。
郁青轻轻叹了口气。师尊是这样态度,他很感动,却也不会得寸进尺。好在此前自己有什么,这会儿他差不多都记得。后头用东西的时候稍稍留意一些,不要弄混也就是了。
理想很美好,现实却并不能如他所想。
郁青在炼丹时已经算得上十分小心谨慎,却也有出现错漏,需要快速拿出东西补救的时候。
他脑海里念着“七星藤,七星藤”,神识快速转到收拢了此类藤蔓类灵植的架子前。然而自己库存里的七星藤分明只有六根,眼前却是整整一个架子繁茂生长的藤蔓。
郁青心头当即便是一个“咯噔”。想要细细分辨,炉子中的情况却已经等不得了。他只能匆匆取了年份、条件都显出中等的一株,等到将藤蔓精华萃取出来、融入丹中,原先躁动不安的丹丸重新变得稳定,青年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时终于有了时间去查看空间中的架子。自己亲手放进去的东西,多少还是会留有一些印象。
“唉……罢了,拿一根我的补给师尊吧。”他小声安慰自己,“以后小心一些,还是莫要出错了。”
好在师尊于丹道、药道都只是有所接触,并不精通,应该也不会留意这点边边角角的变化。
郁青掩耳盗铃,偏偏邬九思的下一封信上就写,发现阿青仿佛用了自己放在空间中的灵植。
郁青屏住呼吸,身体僵了一半儿。还没来得及想出“怎么办,师尊还是发现了”的解决方案,便见心上人写:“阿青不与我生分,我很开心。”
郁青哑然。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了几分心神,想:“师尊是这样想的……那我呢?我难道不知道他的想法吗?”
不是。
“可我明明知道,为什么又总要让他‘不开心’呢?”
因为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多,不愿再有索取。
“但这不也是让师尊伤心吗?”郁青想,“将心比心,如果师尊这样总是推开我的心意,我一定要难过……哈哈,郁青,你可实在太坏了。为了自己‘心安理得’,便要不顾师尊的心情。”
沉默。
“我不过两百岁,就已经是金丹修士啦。”逐渐冷掉的丹炉之前,青年的嗓音忽地响起。最先还显得迟疑、缓慢,到后面,却是愈发轻松笃定,“就算是和师尊当年相比,这个速度也一定说不上‘慢’。再过一千年、两千年,我应该也会碎丹成婴,有师尊今日的境界。”
师尊可以拿到的东西,他以后也会拿到。现在用了师尊的,以后自然可以百倍千倍的补给师尊。
“是我的过错。”郁青开始反思。只是看着落在回信上的字,他又将那页纸丢去一旁,重新起头:“师尊,我觉得可以在如今的架子外多加一片区域。有时在外碰到不曾见过的灵植,我也想采下它们一探究竟,只是从前总有顾虑……如今却不会了。”
邬九思见了最后一句话,微微笑一笑,回复徒弟:“这也是你的地方,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郁青:“好!”
时间便在这纸页一去一回的过程中流淌,不知从哪天起,再面对“阿青,你与邬真人什么时候成好事”的问题,他也能坦然回答:“总得等孔真人宣布我出师了吧?——若是要我与师尊办了大典,却又要长久分隔两地,我是受不住的。”
话传到孔秦耳朵里,他一面又觉得郁青勤勉,遗憾没法把人当真收作弟子,一面抽气,琢磨:“难怪上次丹会,我碰到恰好去那边儿游历的邬尊者,总觉得人看我的眼神不对呢!”
琢磨了会儿,孔秦想出个法子。他找来郁青,和颜悦色地与他商量:“阿青啊,我觉得你如今的底子已经打得很好了,”这是实话,要不然孔秦怎么总想着多个小徒弟呢,“换到其他地方,也能继续修习丹道。”
郁青眼神动了动,很容易便领会了孔真人的意思。
他的心跳又有些加速了。
第106章 准备礼物
把整整一刻钟花在“傻笑”“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上后, 回到自己住处的青年拍了拍脸颊,要自己打起精神。
“哈哈……呃,怎么又笑了!”
他连忙把拇指、食指压在嘴唇两侧, 将原先的表情按下去。接着, 又兴冲冲地拿出纸笔, 预计将好消息告诉师尊。
师尊师尊!你徒弟终于可以回家啦!
如此雀跃的笔锋落了一半儿,郁青的动作又慢了下来。
他想到:我此刻把事情和师尊说起了, 他那边会是怎样的反应?
一定也是高兴的吧?当然要为自己欢欣。再有,那场两个人都未明确说起, 可的确已经有了默契的结契礼……
郁青的思绪卡住了。
他眉尖轻轻压下, 脸上神色也从原先的一味欢喜化作郑重。
青年忽然意识到:“虽说这些年间, 我的确开始慢慢习惯把师尊的东西和我的混在一起, 可这是成亲呀!总不能还是所有东西都交给人家准备, 我只要回去穿好吉服。”
师尊肯定不觉得这有问题,可在郁青看,这绝对绝对不行!
好歹是邬少峰主的道侣,还真能什么都不出啊!……可要说能出些什么,郁青便真的有些为难了。
想了良久,又把库存中的灵丹扒拉出来数了良久, 郁青终于勉勉强强凑出一个主意。
心上人是什么都不缺的, 他很早就明白这点。所以在礼物上,最重要的还是心意。
他如今是半个武修, 半个丹修。论“心意”, 自然要落在自己猎的妖禽妖兽,以及自己炼制的丹药上。
“他缺不缺是一回事, 我送不送是另一回事。再有,要给, 就要给出最好的。”
思路逐渐顺了,可郁青还是在走神。
就在方才,他冷不丁想到:“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竟已经习惯管他叫‘师尊’了。”
相比之下,“九思”两个字在舌尖徘徊许久,还是没法吐出来。
郁青眼皮抖了抖,睫毛颤了颤,喉结也有细微滚动。
他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茫然还是其他。但再想想,成亲——
郁青一下子又笑出来。
他起身忙活,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痕迹一点点收回锦囊中。
等到一切妥当,又要去找孔真人并所有与自己交好的修士辞行。
不同于当年刚从郁家出来、面对旁人时总有的几分青涩,到现在,郁青也算能顺顺当当地应对这样与人交往的场面。
得了谷师姐、胡师姐她们的赠礼,也送了些珍惜灵植给她们后,青年听到耳畔的声音,是孔真人说他手上暂时无事了,有时间见郁青。
“去吧。”两位师姐友好地笑笑,“后头我们去了天一那边,你可要好好招待。”
郁青也笑了,口中应着“这是自然”。
和孔真人的道别也很顺利。除了郁青感激、孔秦勉励外,后者还额外提出:“你既是要回天一,便帮我把这个捎给连泉。”
郁青认真地接下了,人却还没离开的意思。
等到孔真人露出疑问,他才摸摸鼻子,小声说:“真人,我回天一的事儿,您能先别给那边说么?”
孔秦:“……。”
刚刚给邬尊者传了信,中心思想是“你家小辈已经送回去了,只是来日兴许没时间去喝喜酒,实在遗憾,给人的大婚贺礼就先交给我家的臭小子,到了日子后他自然会拿出来”的孔秦:“啊,好。”
郁青觉得孔真人应话的语调有些不对,于是疑问地往过看了一眼。
孔秦已经在问他:“怎么,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郁青抿嘴笑了笑,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
孔秦听着,松了口气,只要人不是想在大婚前把几个州都走一遍就行。
“你也是有心。”孔秦道,“好,我明白了。”
话说得多少有些没底气,只是郁青这会儿太过开心,便并未留意。
等到他走了,孔秦深吸一口气,又摸了一张信符出来。他斟酌言辞,预备和邬尊者商量,可否装作没有听过自己的话。
等到灵光从指尖冒出去,孔真人翘首以盼。
盼了没多久,得到噩耗。邬戎机回复他:“晚了,九思已经准备起结契礼。”
孔秦:哦咯。
他拍拍胸口,想,没关系,反正阿青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云州了。
这边是庆幸,另一边便是哭笑不得。
闻春兰道:“阿青也是有心。”
邬戎机也说:“是了。换个心性不稳的,这会儿怕是已经在不管不顾地往天一赶。他倒好,还想着给咱们家九思备东西。”
若说一开始他待郁青态度不错,只是因为要顺着儿子的心思。后头年年月月的相处下来,倒是真的觉得那青年品性难得。
至于早年那些不快,儿子自个儿都能让它过去,长辈们还有什么纠结的必要?
邬九思在父母的目光当中默然了会儿,道:“我还能不知道这些道理?阿青……”想到徒弟,他脸上露出一个混合了无奈、欣然与柔和的表情,“他就是这样的。”
邬、闻二人一起点头,邬九思又说:“不过,他准备他的,也不耽搁我准备我的。”
闻春兰:“九思,你的意思?”
邬九思笑了笑,朝着父母拱手:“阿青最早来太清的时候,说是做我的道侣,可只是粗略向峰上的人介绍了他,我也不曾与他一起拜过父母天地。眼下不同了,总要大操大办一番。其中宾客的单子,还得父亲、母亲把关。”
“好!”邬戎机喜道,“你出生的时候,我和你母亲便想着这一日。到今天,总算要来了!”
邬九思被说得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双唇轻轻抿起些,这才又道:“从云梦到天一,寻常也有数月光景。按照阿青的打算,这次他行在路上的时间兴许还要更长些。”
邬、闻含笑看着儿子,听他打算,“等到宾客来了,他们的住处如何安排,宴上的吃食、酒水如何准备,该给他们带回什么东西……再有,阿青那边,我总得再给他备一份礼……”
说着说着,邬九思慢慢生出一个念头。
“我怎么眼下才在考虑这些。”
若是从最初最初,二人相见的时候他就有这些考量,若是那会儿阿青就有了足够的、能安安全全留在他身侧的信心……
邬九思摇了摇头,这些略显暗沉的思绪像是碰上一阵风,慢慢被吹散去。
……
……
考虑到要瞒着师尊准备礼物,郁青另辟蹊径,想出一个新招。
上了自云梦往港口的灵船后,他便打出“师从孔秦真人”的名号,为船上修士们炼丹。
一般情况下,丹修们收取酬劳有两种模式:求丹之人纯粹以灵石雇佣,或是直接以炼出的丹丸作为报酬。
郁青只要后者,开出的价格也算公道,仅分得成丹的三成。不过里头也有额外的条件,若是极品丹有两颗以上,他至少要拿到其中一颗。
他心里打着算盘:“搭灵船起码要走一个来月,是比我自个儿驾驶飞行法器慢了许多,但慢也有慢的好处。一切顺利的话,这段时候我起码能开数十次炉。最后加起来,少说也能得四五十枚极品丹,这还仅是在云州的份量。”
加上在两州之间灵船的时候,满打满算,手上攒出百多颗极品丹不成问题。再从中挑选优品,喊个“九十九颗极品丹”的名头出来——
郁青喜滋滋地笑起来。唇角还勾着呢,便有人前来问:“这位仙师,你当真是孔真人的弟子?”
郁青收敛神色,做出仙风道骨的模样,倒也是实话实说,“道友说错了,我并未正式拜孔真人为师,”这话讲出来,对面的人脸上不出意外地露出了迟疑神色,“不过,也是实实在在在他门下修习了数十年。”
到这里,他抬起手,朝着东北方向遥遥一拱手,“只是我早前已经拜了玄州天一宗的邬真人为师——对,便是那位邬戎机尊者之子为师。诸位且瞧,这是我在天一太清的令牌,再这边儿是我在云梦的令牌……哎呀哎呀,大伙儿慢些!先说说你们需要炼什么丹!”
听过郁青身份、“呼啦”一下挤过来的修士们:“咳咳——道友,玄元丹你可炼过?”
郁青点头:“自然。”玄元丹,俗称更高阶版本的元灵丹,能够在极端的时间内帮助吃下的修士们汇聚天地灵气。无论是在斗法时还是在突破时,都有极大用处。
又有人问:“定魂丹呢?”
郁青说:“这只是个俗称。起到定魂作用的丹药实在太多,光我知道的方子便有六七种了,只是不知道友你这会儿要的是哪种?”
那修士犹豫一下,报出几个丹方中相对常见的灵植。
郁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原来是姜真人流传下来的护魂丹,我自也是炼过的!”
“再有——”很快又有人开口询问,郁青一一应答、为他们登记排序。如此过了足足半日,他接了足足六十个单子,方才停下。
他信心满满,开炉炼丹!
第107章 郁丹师
灵船客房之中, 火光摇曳,丹声不绝。
郁青盘腿坐在炉前,双眸紧闭, 神识却牢牢落在炉上, 细细关注炉中情况。
不必再等, 他心头已经浮出浓浓喜意:“这些丹自开炉起就特别顺利,到现在成丹十五颗, 倒有六枚都有极品的资质。再从我和那些人的交易换算,他们要交给我的就是两颗……”
也就是说, 他给心上人的礼物里又能多一颗极品丹了。
光是想到此事, 郁青唇角已经挑了起来。接下来, 他愈是专注, 半点火焰的变化都不曾错过。终于等到炉中渐静、丹香满室的时候, 青年还是不曾动作,只用神识出力,将丹炉的盖子挪开——
刹那之间,华光照眼,丹香也愈是浓烈。
一片莹润丹丸静静躺在炉底,不多不少, 正是郁青早前数出的十五颗。让他略略惊喜的是其中极品的数量竟然比他原先想的还要多!足足九颗!
四下无人, 郁青忍不住在原地笑了片刻,这才取了瓶子装丹。
为求效率, 在这炼丹的数十日中, 他都不曾在外露面,只把丹瓶和修士原先下定的证明令牌送出去。
短暂休息了会儿, 他摸出一枚元灵丹吃掉。等到丹田当中再度灵气溢满,青年便开始清理炉灰, 预备开始下一炉的炼制。
等等!
灵火升起之前,郁青记起什么,连忙往空间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心上人的信件。
他立刻停下之前的动作,还小心翼翼地召出清洁符纸净手。打开信纸,先粗略扫了一遍里头的内容。见师尊还在说太清的状况,才安下心来,想:“太好了,我这动静师尊并未发觉。”
速速写好回信,快快继续炼丹!
这会儿的郁青还不知道,在同一艘灵船的修士中,他已彻底打出名气来。
都说丹修难得,可这句话的实际意思应该是“能稳定成丹的丹修难得”。自己掏同一份材料出去,又同样是收三成丹当报酬,对方出炉十五枚和出炉六枚难道会是同样的收获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早前虽然相信了郁青的身份,可他来云梦后毕竟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就算卖丹也是走凝光峰自己的渠道,于是并无什么名声。修士们早前找他下单子,也是试水的成分更多一点,并不会拿出真正压箱底的方子和自己追寻日久的药材。
现在不一样了。
整整四十天!郁真人的炉火就没有断过,往外送的灵丹也没有断过!
修士们只希望身下的船能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纵然途中遇到什么妖禽袭击也是无妨的,自己总能出手帮忙。唯独郁真人那边,众人并不知道他结束这趟行程之后是什么打算,若是他兴致完了,直接将求丹人拒之门外,他们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然而千盼万盼,船还是在第六十炉丹结束的时候抵达目的地。
修士们相互推了推,到底选出一个人出面,恭恭敬敬地朝郁青行礼询问。
郁青被他们的架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记得“怦怦”心跳,意识到,自己似乎、可能,比原本预计得还厉害一点。
他本就并非不懂怎么与人打交道。快速找好自己的新定位后,青年下巴微微抬起,是很平常的大宗弟子微带傲气的模样,回答:“接下来,到了云玄港那边的灵川上,我还会收一次单子。”
众人当即激动:“这个好!这个好!”
总归都搭去港口的灵船了,他们十有八九便本就打算去玄州。
偶有那么一两个例外,这会儿心头算算,也觉得跟着郁青跑一趟十分划算。
唯独的问题就是他们很希望眼下就把自己攒下的贵方、灵植送到郁真人手上,郁真人却并不收取,只道自己要休息一下。
众人心头失望,却也只能点头,“是,真人前头劳累了那样久,是该歇歇。”
郁青高深莫测:“后头来找我便是了。”
郁青心头雀跃:“竟有这么多人尊敬我么?该把此事告诉师尊!——不对,师尊并不知道我……”
是把这事儿改头换面写进信里,还是干脆等到后头回了太清再说?
面对几十炉丹都没有迟疑过的郁青,这会儿难得的迟疑起来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按照后一个选项走。一面将信纸放进空间中,一面琢磨:“这也是为了万无一失。前头那么长时间都忍下来了,没道理偏偏眼下不行。”
然而对邬九思而言,事情便有另一种角度:徒弟长久行走在外,自己却不知他的行踪……初时尚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以阿青的修为、身份,世上能欺负到他的人怕是屈指可数。可时间一长,还是不可避免地担忧。
这份心思被亲近的人看出来了,邬戎机、闻春兰等尚未说话,孔连泉已经叫了起来:“小师兄,你可不能这样!”
邬九思疑问地看他,孔连泉挽起袖子,认认真真分辩:“我当初刚出家门的时候,可是十天半个月才给我爹发一张信符!”
邬九思:“……”
他面皮抽动了下,孔连泉浑然不觉,还在遥想当年:“就这,我那会儿还觉得麻烦呢……哎哟!”
听不下去的任剑秋一把压下小师弟的脑袋,赫连随也默默侧了侧身子,把二人挡住。
任剑秋教育师弟:“提你爹做什么!你是你爹什么人?阿青是九思什么人?”
孔连泉“啊”了一声,也跟着心虚起来,小声回答:“阿青是九思的道侣。”
任剑秋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很快将人放开,赫连随也重新站端正。
邬九思:“……”
邬九思哭笑不得了好一会儿,方叹:“我能感觉到阿青无事,也知道他正在回来……罢了,他有他的打算,我也有我的事要忙。”
孔连泉补救地点头:“对,就是这样。”——话音刚刚落下,便见小师兄抬眼来看自己,含笑问:“若是大伙儿近来有闲暇,可否来搭把手?”
赫连随、任剑秋相互看看,自然答应。孔连泉抹了把脸,把方才掉落下去的袖子重新挽起来,兴致勃勃:“好,小师兄,你说要咱干什么!”
邬九思想了想:“结契礼的吉服已经央了金峰主帮忙处理,送阿青的诸多东西也算是列好单子。虽然不知阿青是想要回来便办礼,还是再等些时候,不好现下就请人,可前头的事儿已经能安排起来了。我拟了一个宴上吃食的单子,里头还有许多东西未曾备齐,怕要劳烦大伙儿一起操心。”
猎猎妖兽妖禽吗,小意思。几个修士纷纷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邬九思笑一笑,朝他们认真道谢。
这时候,郁青已经在玄云港与众多修士互留名贴告别。
有本在港口的修士察觉这边的热闹动静,纷纷过来围观。
听到船上修士们的描述,他们一个个都十分扼腕:这等好事儿,怎么就轮不到我呢!
郁青虽然很为自己的丹术自豪,可他想得还是少了些。
放在旁人身上,“不过是寻常搭艘灵船,却碰到了丹术极佳,也愿意接单子的大宗弟子”,原先就是一场机缘。
这些不论,只说现场的景象。
打听出“郁真人接下来另有事做,不会再接单子了”之后,围观的修士们大多都叹着气离开了,只有零星几个还留在原地,要么想要上前交换名贴,要么干脆手中攒了珍贵的丹方,到底希望能碰碰运气。
他们怀着不同心思,也会留意其他人的神色。而在几个修士当中,有一人显得最为特殊。
他并不因郁真人不接单而遗憾或失落,只是压着眉头去看那被人群环绕的青年——的确是“青年”,以凡人的眼光来看,二百岁已是当之无愧的老神仙。可在场哪个不是修行多年、资历远胜郁青之人?对他们而言,郁青还是年纪太小了些。
这样的岁数,就有这等天赋,日后怕是只有仰望郁小真人的机会了。不趁着眼下想法子交好,莫非还等日后觍着脸对人家说“咱们曾见过一面”?
旁人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唯独那人,眉毛皱着、神色冷着,看郁青的目光当中带着隐隐约约的恨意。
修士大多都对针对自己的恶意非常敏感,郁青又曾吃过大亏,自然分外小心。
他很快留意到了那态度不同寻常的人。看清对方面容的一刻,青年抽了一口气冷气。
郁复山?
郁家家主,在“卖掉”郁青一事上最为卖力的人。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好吧,以他的修为,有今日的寿数并不奇怪。可对方的态度,还是让郁青眼皮狂跳,匪夷所思。
“他恨我?哦,他不会觉得郁家被从天一宗的领地赶出去是因为我吧?”
一顿,青年意识到,仿佛真的有这个可能性。
这就让他更加不可思议了:“难道他觉得,我当初好好在太清峰待着,后头也不曾出事,郁家就能安安生生地留在天一宗一带?”
不可能。郁青还是很了解自己的。
心上人待他好,他却辜负对方的心意,所以郁青对邬九思常觉亏欠。
友人们待他好,他投桃报李,双方都是开心快活。
郁家……
郁青唇角勾起,露出一点冷笑。
我还没跟你们算账,你倒是想跟我算账了?!
第108章 归来
从港口离开后, 郁青戴上金丝面具,悄然缀在郁复山身后。
一路上,他不断在心头盘算, 后头要怎么做方能解自己心头之怨。
他相信邬九思的为人。只要自己出现在他面前了, 心上人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他受什么伤害。可是, 万一他当初没有准当抵达太清峰呢?万一他在路上就被拦下,或者干脆被上官家的人截胡……
纵然已是金丹修士, 想到这样的可能性,郁青心头仍然一阵发寒。
这时候, 一个想法从他心头冒了出来。
郁青轻轻念:“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
郁复山不是恨他不肯乖乖巧巧当个炉鼎, 任人搓圆揉扁吗?
那不如他自己来尝尝其中滋味。
青年眼神闪动, 神识落入随身锦囊。
当丹修的人, 手上多少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再有,有时也不是他们有意为之,只是原先好好的丹方只要错上半点火候,或者在药材处理的过程中出上一二差错,就很容易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会儿的郁青,就是在自己炼出的“废丹”当中翻找。等到一个玉瓶出现在手中, 他眼前一亮。
就是你了!
嗯——还有……
郁青又翻了翻, 另找出一味能让人记忆混淆的丹药来。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这趟回到天一, 很快就要和师尊成亲了。
这是郁青最幸福的事, 他决不允许其中出现污点。虽然以郁家人现在的状况,他们影响到郁青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可他依然不打算冒险。
郁复山哪里见过自己?他只不过是寻常往港口转了一圈。
寻常往港口转了一圈的郁家家主:“……”
要是他知道郁青的心理活动,一定会怒斥对方, 怎么还有脸面说自己是那劳什子“家主”?
被天一宗赶出庇护范围之后,郁家迅速败落。
家族家族,起码得有一片落脚的地方,才能算得上是“家族”。郁家却已被袁仲林记在不受天一宗欢迎的单子上,如此一来,他们的脸面算是被生生撕下,旁人待他们的态度还不如对待散修!
族人们一片惶惶,都想要族长带他们寻找出路。郁复山最初也是有这个心思的,然而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来,他猛地发觉,曾经让自己自豪的家主身份,眼下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离开这帮累赘”的念头第一时间冒了出来,他为之兴奋战栗,同时又意识到,自己必须显得镇定些。若是让人看出了,怕是无法再走。
还有……
郁复山的目光落在家中几名长老身上。那些炼气、筑基的子弟他不在乎,可这些人,他还是要关注一下的。
再到郁青见到他的时候,郁复山与几名长老摇身一变,成了一伙儿同族出身、稍稍有些实力的散修。
名字也改掉了。这对众人来说自是让他们心头滴血,可比起姓氏传承,仿佛还是自己过得安宁更加重要。
想到今日的事,郁复山心头不忿:“我等沦落至此,那没心肝的畜生倒是过得好好的。”他们如今在的地方虽然还是玄州,却是实实在在距离天一宗极远,此前无从知道郁青的消息。如今乍见对方春风得意,如何能忍得下气?
他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小畜生过得不妙些。想着事儿,顺道给自己叫了一壶酒来。
藏在旁侧的郁青笑了。这可真是要什么来什么。
在郁复山看不到的角度,两枚丹丸在自个儿酒水当中散开。
他隐约觉得今日的酒仿佛比平时更容易上头,喝着喝着就让人晕乎,再也没精力去想……等等,他刚才在想什么来着?
郁复山打了一个酒嗝,脑袋一歪,便昏睡过去。
其他郁家长老回来的时候,便瞧见这么一幕。
众人先是惊讶,又意识到什么:“能让他醉灵,这酒怕是好东西!”
既是好东西,自然是迅速被瓜分干净。屋里头多了一群醉汉,屋外头,郁青“啧”了声,实在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
接下来,他又跟了这些“家主”“长老”几天。
没了曾经的身份,郁复山等人现在不过是一队时常往各处狩猎,以此换取家资的武修。
他们倒是计划要再置办一些产业,可港口附近地皮昂贵,光是租赁就要不少花费,后续经营也要劳神。与其这样,不如把资源多多用在自己身上。
当下,他们又一次进山了。
众人之间的气氛并不好。郁复山初时还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后头便只顾着为旁人擅自喝了自己的珍贵灵酿而恼怒。长老们则是同样不快,喝了你几口酒罢了,我们还没计较你吃独食呢!
正不快的时候,有妖兽出现在他们眼前。
品阶不低,不过对郁家人们来说不算难应付。他们暂且压下不快,相互配合着出手将其斩杀。
有了收获,按说总是让人高兴的事儿。偏偏还没来得及把妖兽尸身收起,林子里就有人冒了出来,说郁家人抢了他们的猎物。
“若非我们狩猎队前头已经把这金睛虎重伤,你们如何能胜得如此轻易?这虎身,我们必须分得至少一半!”
还有这等事?郁家人相互看看,没一个愿意在这会儿点头的。
既然如此,那边只有斗上一场了。
混乱当中,谁都没发现,有一名青年正坐在不远处高树的树枝上,背靠树干,两只脚垂下轻轻晃荡。
这青年自然正是郁青。他抱着胳膊,双目闭合,耳朵听着不远处的动静,心神却已经走远。郁家人已经不会牵动他太多思绪,眼下,青年想的,还是回到天一宗之后的事情。
“从前那几年,我说是师尊的道侣,其实也不曾当真与他同住一处……这回,总该不一样了吧?”
青年指尖轻轻捏住自己手臂,面无表情,脸颊却已经生出热度。
“我会是师尊真正意义的‘道侣’,我们——”
不等郁青继续想下去,下方追着妖虎前来的修士忽地叫道:“不对!你们觉不觉得,今日……”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郁青却已经知道,此人是想提醒同伴,一般情况中,斗法总是让人愈发疲惫的,眼下怎么偏偏不同?
他们非但不觉得累,还渐渐多了气力。分明是打架,却仿佛是吃上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这种情况,对于一般的修士来说,只有一个解释。
他们的确来到了某种特殊灵植的生长区域,在不知不觉当中受了它的影响。
当然了,郁青还知道,这个想法是不对的。
这伙儿修士或许会想方设法摆脱郁家人,而后开始在此地认真找寻。可他们找着找着就会发现,自己错了,随着郁家人的离开,“灵丹妙药”也没了踪迹。
他们会联想到郁复山等人的血肉身上吗?郁青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凝香丸”的作用依然在郁家人身上,他们总会被旁人发觉特殊,继而十有八九被误以为与自己一样的特殊道体。
一刻之前,郁青觉得自己非常期待看到这天。然而,现在——
青年摸了摸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意识到,他可能比自己原本想象的更期待见到心上人。
没错,他是会羞赧、会难为情,可这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调剂。想见师尊,想要长长久久地和师尊在一起……
郁青轻巧地从树上翻身而下,从林子当中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还有九十九种妖兽要斩杀,用来给师尊做结契之礼。
又两个月后,一艘灵舟飞过通月城,飞过天一山门,飞过宗门当中的重重峰岭。
最后摸了摸袖中的几个锦囊,郁青正要松一口气,又记起什么,在面前召出一张水镜。
他很少留意自己的样貌,这会儿却不禁摸一摸面颊,心头犯嘀咕:“在外头风吹雨淋了几个月……都金丹了,应该是无事的吧?”
水镜中的青年眼神明亮,容颜秀美。看着看着,郁青渐渐安稳,想:“我是不如师尊那样俊逸出尘,可站在一起的时候,应该也算相配——也不知道师尊这会儿身在何处,我直接回太清峰上,能否见到他。”
同一时间,灵舟下方。
带着道侣提前避开小辈们“久别重逢”场面的邬戎机:“嘶,阿青怎么还不下来?他莫非又有什么顾虑?”
闻春兰也颇有疑问。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儿子所在的方向,欲言又止。
另一座峰头上,提前占好位置的孔连泉:“还不下来?还不下来?”
被他拉来的赫连随与任剑秋:“……”
三人身后,绝非在意这等小事,只是偶然路过的袁仲林眼皮跳了跳,“……”
“可以。”
灵舟上,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预备好收起飞行法器的郁青听到。
他起先是茫然,不知道声音从何而来,为何又是这样亲切熟悉。
接着,青年浑身一震,蓦然转身,去看那道出现在舟头的清俊身影:“师尊——你怎么、怎么来了!”
邬九思忍不住笑了,朝着徒弟张开手臂。
“我瞧着,要是再不上来,你指不定……呀。”
徒弟直接撞到了他怀里。
不对,纠正一下。
不是徒弟,而是道侣。
第109章 发现
司徒修:“我们俩近些时候还念叨呢, 闻尊者大乘宴时你方回来过,下次回来怕是又要晚些时候。哪能想到,你人都在天一了!”
郁青:“哈哈, 哈哈。”
安朗:“前头你不是还说, 一日不出师, 就一日不回玄州么?眼下难道……”
郁青:“嘿嘿,嘿嘿。”
两个好友相互看看, 又再转去看郁青。
司徒修、安朗一起笑了,又一起朝郁青拱手:“恭喜阿青, 得偿所愿!”
郁青前头压根压不下嘴角, 这会儿倒是正色许多, 同样拱了拱手, 朝两位朋友还礼, 又邀请:“我这趟回来才知道,”灿烂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师尊竟是已经把我俩结契礼的事儿准备得七七八八。眼下虽然还没定日子,却也不会耽搁太久了。你们两个,近些时候,可万万不能到外头去啊!”
安朗笑道:“那当然, 我们可得好好吃一顿你的喜酒!”
“想想咱们头次见面的时候, ”司徒修则感叹,“哪能料到, 不过几十年过去, 你竟已经是要正式结契的人了!”
凡人会在十多岁时就定亲、二十岁上下便娶嫁,修士却不同, 如袁掌门一般已是化神大能却从未与人有过风月之事的修士大有人在。
要说缘由,也显而易见。邬尊者与闻尊者算是感情极佳, 二者又都算天赋卓绝了吧?照样因闻尊者难以突破而有百千年忧愁。落在寻常人身上,和道侣情深意笃,偏偏要天人两隔,道心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若说感情本就不深呢?那又何必与人如此牵扯。
如司徒修和安朗,两人都是抱着认真修行、争取扛到六千年后“本元终结”之日的打算的。在那之前,任何风月之事最好都不要与自己有什么牵扯。不过,眼下好友有了情投意合的道侣,他们也都真心祝福。
“是啊,”郁青跟着叹,“从前觉得几十年很长,眼下去看,又觉得短。”
“无论长短,”司徒修笑道,“你和邬少峰主碰到的事儿,都算足够多了。”
那是。回想起自己和心上人这一路走来,郁青自是感怀。
“话说回来,”安朗促狭,“前头听说你刚一回来,人还没下灵舟呢,便把一堆东西送到少峰主手里了。我还想着,结契的事儿是你俩早早就商量好的。结果方才你话里的意思,仿佛并非如此?”
他脸上带着兴味,郁青看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声:“怎么还传开了啊?我当时也是……嗯……”
还没琢磨出要怎么面对心上人呢,师尊已经来了。
那一刻,郁青是当真高兴。强烈的惊喜压下他的所有思绪,加上师尊后面的动作,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呢,身子已经到了心上人面前。再接着,便觉得自己被一股清雅的、仿若师尊最爱喝的蓬山灵露一样的甘香笼罩了。
郁青慢半拍的意识到,他正待在师尊怀中。
诚然,这并非两人头次亲密接触,可青年还是在刹那间被无措感笼罩,身子完全僵住。喜悦是真的,茫然也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不可思议地想:“师尊的手环着我,我的手也在师尊腰背后头。”
从内心最深处的念头论,他是想要将手收得更紧些的。可紧接着,心上人竟轻轻拍一拍他的背脊,说:“阿青,瘦了。”
郁青脑子“嗡”的一声,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说了一堆没用的话,像:“师尊一定是感觉错了,我在外头过得可好,云梦那边的吃、穿、住都很合意。”
也像:“虽、虽说云梦样样都好,却也毕竟与天一不同。我从小是在天一这边长大的,自然还是回这边才过得更舒服。”
又像:“再说了,师尊也在这边呢。”
停一停停一停,可别再回想了!
在两个好友面前,郁青心头尖叫,脑子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出现灵舟上的细节。
稍稍没那么激动之后,他总算记起来问:“师尊,你仿佛知道我要回来?”
讲话的时候,感觉到心上人搂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些。郁青十分遗憾,缓缓跟着松手。
然而师尊的手只是挪了地方。不再抱着他,却也搭在他肩膀上。不止如此,双方略略有一些距离后,郁青更清楚地感受到了心上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快活得有些晕乎了,意识到,师尊真的是在很仔细地看自己呢。
这并非错觉,邬九思是正瞧着徒弟面颊逐渐染上绯色。
他露出些好笑表情,回答:“是啊。却没想到,你这一路竟走了这样久。”
郁青:“……啊。”表情愈发有些呆呆的意思,“师尊?”
邬九思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好说出孔前辈的“通风报信”,于是简单道:“你有多长时候没去咱们那空间中瞧过了?自个儿莫非都不记得么。”
郁青恍然,紧接着是懊恼,小声嘀咕:“我初时还是想着这事儿的,可走着走着,便一门心思只有给师尊凑礼物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毕竟是吐了字音。
郁青意识到不妙,来不及再说些什么挽回,邬九思已经问他:“礼物?”
两个选择摆在青年面前,要么这会儿否认,后头再找机会将东西拿出来。要么坦然点头,兴许还能从师尊脸上瞧见欢喜神色。
郁青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做了决断。接下来的事儿,便是司徒修与安朗听人说起的那样:太清峰少峰主那位远赴云州修习丹道的弟子终究是回来了,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取了几百个装着灵丹的瓶子摆在师尊面前,大大方方地要与人结亲。
当师尊的有情,当徒弟的有意,事情便直接定了下来。
“不过,”郁青左右看看,这才凑到两位好友跟前,悄悄和他们讲,“我原先觉得,那地方只有我跟师尊。没想到啊,刚刚把灵舟收起、和师尊一块儿落到地上,师祖、师伯他们就全来了!吓了一跳呢。”
……
……
在和友人谈笑时说起的“还没定”的日子,到了郁青再回太清峰的时候,被列做几个选项摆在他的面前。
“若是想要多准备些,或是再考量些时候,”邬九思道,“往后推几年也无妨。”
元婴修士说这话的时候,师徒二人正是坐在桌旁。郁青刚从外间进来,人坐好了,手上就被塞了一盏热茶。嗅着茶杯里和师尊身上如出一辙的浅淡清香,他有一瞬间的沉醉。然而刚刚低下头,嘴唇碰着杯中灵露,便被心上人的话激得猛地抬起脑袋。
“如何、如何便要再推几年呢?”郁青问。讲话的时候,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凑了些,眼巴巴地去瞧心上人,“师尊,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他花了数息工夫斟酌字句,这才把“是不是不想与我结契了”念下去,换成更温和些的话语。可沮丧感还是不断升腾,想,到底是我做的不够好,这才让师尊……
“哎——!”
太初扇合拢,正正好好地落在郁青脑袋上。
动作很轻,同时有着十足的亲昵。
郁青垂下的眼皮又挑起了,双眸一眨也不眨地看心上人,见师尊收回灵扇、无奈地抬手去揉眉心,“我能有什么顾虑?该说是你,是不是还有顾虑。”
郁青惊诧,“师尊怎会这样说?”
邬九思看他:“你回来也有几天了,可待在太清峰上的时候有多少?今日去见好友,明日去后山给吱吱找场子,后日又要去哪里?”
郁青开始眨眼了,解释:“吱吱说它从前划好的地盘如今都被其他妖兽占了,来找我帮忙,总不好不管它。”
邬九思“哦”了一声,神色间分明写着“而后呢”。
郁青想了想,把茶盏放在一边,伸出手,轻轻去拉师尊的袖子。
原先只是一个突发奇想的小动作,可这么做了,他却见心上人的唇角微微勾起。
一个念头忽地闪到青年脑海里,像是他从前见过的花火一样炸开,让他意识到:“是不是……师尊不是觉得我待结契的事不上心,只是觉得我待师尊不够如寻常‘道侣’一样亲近?”
会是这样吗?郁青略带紧张,认真观察。
他嘴巴里说着灵宠前头来找自己的细节,手指则一点点从心上人的袖子边儿摸上去,一直触碰到心上人的手腕。
而后,郁青清楚地看到,心上人的目光微微往下一瞥,很快收敛。与此同时,唇角的弧度明显更大了一点。
郁青:“……”
郁青:“……!!!”
原来、原来不光是我想要和师尊亲昵!
第110章 梦
连带着, 郁青还得出了另一个答案。
“不光是我想和师尊结契,师尊也想要和我结契。”
仔细想想,这仿佛不是什么值得再惊喜一遍的事情。
可他还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原先眼巴巴的、带着紧张的眼神变得亮晶晶。
邬九思将这样的变化收入眼底, 哑然失笑。
两个结契礼的主人公达成一致, 后头的事自然是顺利推进。
许多大能再次收到来自天一太清的邀约。看看请帖上的内容,众人忍不住叹:“道侣突破了不说, 儿子也要成婚了。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让他邬戎机赶上?”
尤其这两件事离得还那样近。对许多寿数漫长的修士来说,十来年光景, 当真只是眨眼即过。他们不过是刚刚结束闻春兰的大乘宴, 回到自家地盘打了个坐, 邬戎机那边就又有喜讯传来。
叹过了, 照旧要翻找出些好东西当做贺礼。倒也不心疼,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地位,维持与玄州第一宗门的关系更加重要。
这样的人里,也包含孔秦。
孔秦是知道郁青这趟回去便要有好消息的,却也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样快。
以至于他微微郁闷,想:“不是吧?难道当真因为阿青和我学了这么些年丹, 他和老邬的儿子才……不行不行, 这礼我可得再备得厚些。”
当然了,他送东西, 更多原因还是为郁青高兴。那孩子眼下的丹炉也用了很久, 正好自己这儿还有几个更好的炉子。虽说天一那边的金峰主号称第一器修,可孔秦坚持认为, 丹修自己搞出来的炉子才更适合炼丹!
待单子上的东西准备得七七八八,他叫来从前和郁青交好的徒弟们, 给她们说了这次出行安排。
“日子就放在半年后,”孔秦说,“你们要带些什么过去,也就这一两个月能操办了。”
胡玥和谷莹早早接到郁青的信符,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两人很快应下,也很好奇小师弟与他道侣会是一对怎样相处的爱侣。
拿信符问郁青,他只说自家师尊哪哪都好。听得胡玥忍不住回复:“阿青,你这夸的,知道的明白在说道侣,不知道的还当是高兴自己拜了名门。”
谷莹也忍俊不禁,跟着道:“莫非结了契,后头也还是管邬少峰主叫‘师尊’么?——阿玥,这样师徒结契的状况,后头一般要不要改称谓?”
胡玥思考。
胡玥摸摸下巴。
胡玥……胡玥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信符时间已经结束,两个女修眼睁睁地看着符纸化作一点流光飞向外间。
她们面面相觑。胡玥取了张新信符出来,又苦恼:“阿青留给咱们的符还真不算多。眼下再用一张,未免有些浪费了。”
谷莹嗑了声,安慰她:“无妨,阿青能懂。”
郁青能懂么?玄州之上,听到好友信音的青年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心上人。
两人这会儿正在根据请帖的回复,给诸人安排宴上座位、抵达太清之后的住宿。虽说此次来人中很多都曾参加过闻春兰那场宴,仿佛有先例可以参照,可两场喜事由头不同,到底还是会有差异。
别的不说,郁青的友人们到了地方,若是只能因修为往外排,总不合适。
但同样的,让一群小辈和各家老祖大能们平起平坐,似乎也不恰当。
郁青发愁,悄悄和心上人讲:“最恰当的,还是依照师祖他们的排座顺序来一波,再把友人们单独安排一个地方。”
邬九思笑道:“阿青这么想?也不是不可。”
郁青喉结滚了一下,心想,我就是说说啊,师尊你怎么直接就赞同上了。
又想,师尊……九思……
谷师姐怎么也学坏了,一句话不说完。郁青自己呢,又到底和外头打交道得少。让他回答“一般那些当了道侣的师徒是怎样称呼对方”,他还真答不上来。
青年纠结,偷眼去瞧心上人。
瞧着瞧着,原先的愁肠没了,化作欢喜。
他太幸运,有一个世间最好的道侣。
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无论怎样称呼对方,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只不过——
隔了许多年,郁青又一次轻轻在心头叫了一句“九思”。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当真要这样叫,才显得更是亲近?”
……
……
徒弟这两天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邬九思得出结论。
还是开心与依恋居多,只是其中多少带了些思索。
不过和往常的想着想着就要忧愁紧张不同,眼下这会儿,阿青更多仿佛是……心虚?
瞧一眼自己,目光转开。
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没有被发现,偷偷开心一下,再瞄一眼自己,随即转开。
发现这些规律之后,邬九思觉得有趣,按下了追问的念头。
自己倒要看看,阿青是在琢磨什么,琢磨得如此用心。
此外,邬九思自己也有些“心事”。
大约也是正式结契的日子越来越近的缘故,这些天,闲下来修行的时候,邬九思竟然开始做梦了。
对不需要睡觉的元婴境界来说,这的的确确是一件稀罕事。以至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邬九思的第一个念头是凝重。
莫非是天道不满于修士们对“本元终结”一事的反应,以至于特地入了自己的梦来提醒?……不,这说不过去。
可邬九思还是怀了警醒。他垂眸打量自己的穿着,想要分辨出眼下是何情何景。又以神识去探周遭,慢慢分辨出,自己似乎就在熟悉的家里。
山还是太清峰的山,树还是太清峰的树。唯独不同的是山后本该存在于潭水中的灵龟,邬九思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它的身影。
他略有怔然,这时候,一个人从外间走来。
“九思!”看到坐在桌前的邬九思,他先是一怔,随即加快了脚步。到了邬九思身边,先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这才关切地问:“怎么坐在这儿呀?——袁掌门昨日新送来的药,祝师兄他们按照掌门的叮嘱熬出来了,我恰好碰到便来送给你。先喝了,然后咱们出去走走?”
邬九思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碗。说是“药”,但并非凡人那种苦涩乌黑的东西,而是一碗泛着灵光、摇曳晶莹的液体。
不,也不算“一碗”。邬九思端起之后,很快察觉到手上分量之轻。他不过是轻轻抿了一口,那最多有一颗丹那样多、只是不知为何浮起了的药液便被喝尽了。
这时候,他也后知后觉:自己看到的仿佛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我做了琼花糖,”等邬九思放下碗,旁边的阿青又说,“九思,你要不要尝尝?”
循着声音,邬九思去看对方,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熟悉的担忧。只是不再是对于阿青自己,而是对于阿青眼前的道侣。
他还无师自通了另一件事:阿青要自己吃糖,怕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喝的药绝不苦涩。这个青年是在以他曾经经历的事,在努力对邬九思好。
“好啊。”邬九思答应了,向着梦境中道侣摊开掌心。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就换来道侣明媚的笑。
后头他们果真如郁青提议的那样,一同去洞府外看景。
分明是邬九思自小长大、看到厌倦的地方,眼下却仿佛当真有了不同。
他舌尖是琼花糖的甜味,耳畔是阿青的声音。明明也已经来太清一年多了,阿青还是看什么都惊喜。
邬九思原先还只是含笑看着、听着,到后面慢慢意识到,阿青会这样,还是因为他待周围一切都并不熟悉。
或许一年还是太短了,好在他们日后还有百年、千年可以相处。
“九思?”似乎是留意到了邬九思的目光,郁青转头看他。明明面容与多年后并无什么变化,邬九思却还是觉得他这会儿显得年纪小了很多。
到底并未经历日后那些灾祸。
从这个梦境中醒来,再看真正出现在眼前的道侣,对方脸上仿佛是如出一辙的笑,却总是显得不同了。
大约是他视线里的喟叹太明显,郁青也有所感知。他原先还在讲话,慢慢又停下话音,疑惑地摸一摸自己的面颊——上面自然是没有什么东西的,光是神识就能辨认出这点,郁青却还是忍不住自己确认过,这才去问邬九思:“师尊,你怎么这么看我呀?”
邬九思想,我大约是不能问他“为什么不再叫我名字”的。有些话,他身为“长辈”可以说,郁青却不行。
再有……
“勿要这么叫我。”
他亲口对郁青说过。
那阿青呢?他是怎么想呢?
邬九思斟酌良久,又想到了自己昨夜的梦。
他在刹那间有了某种了悟。如果不是“天人感应”,还有什么原因会让自己做梦?
“阿青,”邬九思缓缓地、温柔地说,“结契礼后,你我的关系便又要有所不同了。到时候,你想叫我的名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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