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写信


    感叹过时日流逝的第二日, 邬九思收到了郁青托商会带回天一宗的锦囊。


    过程颇是曲折。许多商会是有千里递送物品的活计没错,天一宗外的通月城是玄州数一数二的大仙城、许多商会都会在其中开个分会也不错,问题在于, 外人很难轻易联系到邬九思。


    据把锦囊拿给他的祝伯敏介绍, 东西到了城中后, 那商会之人先拿了附带的信符联系郁青,双方沟通, 又将在会里有办过寄送之事的太清弟子名录告诉郁青。这么折腾过一遭,郁青找到一个自己有些眼熟, 只是也很难见到少峰主的弟子, 要商会将东西送到他手上。


    那弟子得了商会的消息, 满心莫名其妙。这时候, 祝伯敏找上他, 要和他一起去宗外城中。不必说,祝伯敏这边儿也是得了郁青的叮嘱。


    邬九思听着,在心头梳理一遍事情流程,还是有些没明白:“阿青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一张信符,让我自己去通月城里取东西?”


    祝伯敏闭嘴,并不议论少峰主的“家事”。无论郁青在少峰主那儿的身份是什么, 都算是极亲近了。


    邬九思没有得到答案, 也没在这上面追究太多。他谢了祝伯敏,等人走了, 方捏了捏锦囊, 开始研究其中有什么东西。


    大约是头次请商会寄送的缘故,郁青表现得谨慎极了。锦囊口上覆了数张符纸, 除去用于封闭的一张外,还有那旁人若是强拆, 便要直接劈下一道雷来的改良版惊雷符;沾了就很难抹除,专门用于追踪作用的凝香符;能直接发出巨响,告诉周围人此处有异的言符……


    这些都难不倒邬九思。他思绪上重视,动作上轻松地快速将东西打开,过程中有许多对里头物件的猜测。然而许多念头冒出来,邬九思都觉得不足。


    他垂下眼,自己往锦囊当中探究,很快“咦”了一声。


    竟然是两个小瓶子。


    邬九思能看出来,这是市面上常见的、用于装丹丸的瓶子。拿起来一看,果然觉得里头有东西在咕噜噜地滚动。


    他还是很莫名,手指在瓶上写着的“极品元灵丹”上摩挲过,又去看另一个瓶上写了什么——哦,上品元灵丹?


    邬九思脑海里有了模模糊糊的答案,又有些喟叹。阿青啊阿青,你都给我送东西了,怎么不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这么带着喜意地“抱怨”了一番,邬九思又发觉,锦囊里仿佛还有其他东西。


    他是真的惊讶了一瞬,等到把东西取出来才明白方才为何会忽略它: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


    都说修士们可以不用眼睛便看到世间万物。这话是真的,却也有些不会被直接提到的细节。


    他们的“视野”既然是以神识为基础,那能最先被发觉的,往往便是灵气充足之物。


    在寻常场面中,那些东西如夜空中的明月一样耀眼。到了本身就灵气充裕的环境里,修士往往也不会将其忽略。


    以此反推,就能很轻易地明白邬九思前头忽略徒弟给自己的第三样物件的缘由了。这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修士会交给旁人的东西,只是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饶是邬九思,在这一幕里也愣了片刻,这才将信封拆开。


    他心头隐隐有些感觉:这里头放着的,恐怕就是他刚才还在考虑的、徒弟要说给自己的话。


    打开去看,果然不曾猜错。


    邬九思并未留意,此刻自己的神色称得上“专注”。


    阿青在信里写,一起送来的是他在孔真人指导下炼成的丹。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孔真人因此夸奖了他,他便一个激动,决定把东西送到邬九思手中。


    “孔真人说了,我的基础比他想象中要好上许多,可以直接开始学一些品阶更高的丹方。”郁青和邬九思透露自己的喜悦,“这么说的话,我回太清的日子应该也比原先以为得要早。”


    邬九思微微一笑。


    往下看,他的徒弟还介绍了自己在云梦门灵船上的见闻。


    “此番云梦有四名长老前去落凤原(被涂掉)镜原,万幸所有长老都能回来。旁边有艘同行灵船上挂着白帆,我私下问孔小师叔,他告诉我,那边是云州金顶们的飞行法器,门内两名长老都没有支撑下来……”


    郁青明显是为此伤怀,落笔时长久停顿,这句话后的墨点都比其他地方要大一点。


    邬九思想,这大约就是写信与传信符的不同之处了。后者的使用时间有限,每次传音都要事先斟酌言辞,好确保自己能够在符纸化作流光飞去之前说出所有话语。写信却没有这些顾忌,阿青可以慢慢想,把所有思索痕迹都留在纸页。


    他大约也觉得不该给师尊报忧,于是很快转过话锋,开始讲自己新结交的友人。无论是看在孔真人亲子的面子上,还是出自对邬峰主、邬少峰主的尊敬,在云梦的船上,郁青不曾受到任何薄待。


    郁青又是旁人对他好,他便也要对人好的性子,自然很快能与那边的修士打成一片。


    他显然高兴,邬九思也为他高兴,脸上的笑也扩大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到来、这会儿正在窗外看着儿子的邬戎机失笑:“九思总与我说,他和阿青只是师徒,不是道侣。”可看儿子现在的样子,对着阿青送来的一封信都看得如此细致,不时微笑,不怪他无法相信儿子的话。


    他身边,闻春兰深深无语。戎机究竟在想什么?好好的门不走,偏偏要在这边边角角的地方偷窥?


    邬戎机又说:“六千年的确太久,难怪他们争来争去都不愿决断。人人都觉得事情与自己无关……呵,光靠我们几个,到了这一元结束的时候,又能做些什么?”


    闻春兰沉默。道侣这么说,是他很有可能活到那一天。可自己已经到了化神寿数的尽头,若是再不能突破,怕连这一个百年都很难看到。


    像她这样的修士颇多,这才有了戎机眼下的苦恼。与那些人相比,闻春兰甚至是颇特殊的一个:她要顾虑的、会活到六千年后的后辈,并非旁人那样自己都记不清名姓的多少世孙,而是自己辛苦诞育的亲生子。


    如何忍心让九思独自面对那些艰难的时刻呢?自己无法陪伴他,戎机也很难一直陪伴他。这么算下来,届时还在九思身边的人,可不就是阿青了。


    夫妇二人皆是感怀,这时候,邬九思开始思索:“阿青给我寄了信,我是不是也要给他回信?——可这种做法,路上实在要耽搁许多时候。”


    他有些犹豫,很快却又想明:自己想要告诉徒弟的,并非什么立时就要对方知道的话。路上的日子长久些,或许也不算坏事。


    有了这样的念头,邬九思当即拟起腹稿。只是在那之前,他咳了声,侧头去看仍在“偷看”的父母,无奈道:“父亲,母亲,你们是不打算出来了吗?”


    从容镇定、闪身进入屋内的邬戎机:“怎会?”


    被道侣拖累、客气微笑的闻春兰:“呵呵,听说阿青送来了东西?”


    ……


    ……


    太清峰上邬家人对话的时候,郁青已经不再像是两瓶元灵丹刚送出去的时候那样,夜间总是辗转,脑海里满是师尊收到东西时会有的种种反应。


    他正坐在一台丹炉前,全神贯注地操纵着炉子里外的火焰。


    这朵灵火是前些日子与云梦们弟子论丹时获胜拿到的奖励。郁青因胜利而振奋之余,再度生出了那种“好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师尊”的感觉。


    可他心痒了几个时辰后,还是把这个念头压了下来,想:“还不够。”


    拿元灵丹这种最基础的丹药当做给师尊的礼物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相似的事,郁青不想做第二遍。


    起码也要炼出适合师尊修行用的灵丹,他才会第二次去找商会……都过去这么些时候,也不知道上一次的丹药有没有顺利被交到师尊手中。


    因思索这些,郁青晃神了一刻。


    这一刻中,他面前被压制的灵火霎时膨胀,炉中已经逐渐成型的丹液蒙上一层灰黑。


    纵然郁青以最快速度缓过神、开始挽救,也只让炉中出了一颗中品丹。


    他深呼吸了数下,终于凝神静气地取了一份药草出来。


    前期处理,入炉,悉心调控灵火……


    不同药草中的药液被一一萃取,融合一处,又在灵火的烧灼下褪去杂质,有了丹丸雏形。


    青年嘴唇紧抿,一点汗水从额上缓缓滑落,又在真正滴下之前被蒸发。


    如此半日之后,看着从炉中飞出的两枚上品丹,郁青露出释然神色,心头灰黑也被一扫而空。


    在云梦灵船上的日子,无论是这天之前,还是这天之后,近乎都是如此度过。


    包括后面真正抵达云州、来到云梦之后,郁青的生活也没有多大区别。


    他很规律地划分出学各样丹道法门的时间,默默期待带着某样真能整珍贵的极品丹回到天一宗惊艳众人、让心上人骄傲的那天。


    期间云梦为孔真人举办了盛大的寿宴,孔连泉私下来找郁青,给他打包票:“你若是没有合适的东西用来送贺礼,就交给我办。”


    一边是他师侄,一边是他亲爹,孔连泉自信地大包大揽。


    郁青谢过小师叔的好意,笑道:“师尊已经给我准备了。”


    孔连泉也想过这个答案,闻言并不惊讶,而是笑道:“那就好。我就知道,小师兄总是最惦记你的。”


    郁青弯着眼睛笑了笑,并未应声,心里却想,离开的日子实在有些长了。师尊他不会忘记自己,可也不会总想起自己。


    没关系。郁青打起精神,继续自己的惊艳四方计划。


    炉子刚升起来,灵火还没放进去,有人“笃笃笃”敲门。孔连泉去而复返,问郁青:“城里商会说有人给你寄东西过来,你知道这事儿吗?”


    郁青的心跳漏了一拍。


    第092章 来回


    手指摸到信封上, 深吸一口气,撕开!


    呃——郁青咽了口唾沫,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发觉指尖一直在颤。


    他瘪了下嘴, 也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有些没出息了。可光是听商会伙计说起“是, 的确是从玄州那边来的东西”,就足够让郁青欢喜许久。到现在, 亲眼看了信封上师尊写的自己名姓,再捏捏里面的信纸厚度, 他又觉得, 其实自己眼下的表现已经足够从容镇定。


    心里甚至冒出一个念头, “若师尊用太清那边最常见的纸, 这里面起码能有二十页。我若是一天看一页, 便能足足欢喜二十天。”


    光是想想,青年就无比雀跃。


    然而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又陷入挣扎。


    终于还是打开了信封,也看过第一页。


    里头是心上人收到他的灵丹,且在修行时用到的小细节。


    郁青手指压在纸页上,用的力气大了些, 指肚泛起一点细微的白。


    脚趾也紧绷着, 分不清这会儿的情绪是紧张还是害羞。


    好、好想知道师尊吃了那颗极品丹之后感觉怎么样!可是应该在下一页了。


    他不断权衡,到底要不要“破戒”。期间又意识到纸张脆弱, 自己若不控制, 便很有可能将其捏烂,于是手忙脚乱地将捏着纸页的手送开。


    看着已经留下的指印, 青年郁结。


    思来想去,“确保师尊拿来的东西安然无恙”似乎比“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重要一点。他还是先将纸页放下, 开始琢磨将它们加固些、不要轻易被弄坏的方法。


    许多人说丹道与器道相通,因为二者平日的形象都是坐在炉子旁边念念有词。郁青原先也抱有这样的念头,到了云梦这边,才被教导了他们的不同之处。


    一个重药性,在意不同灵植辅料之间是否冲突。另一个则讲质量,还有“从炉子里出来,这法器也只成了一半儿”的说法。另一半,自然就是后续阵法刻印。


    只是要说两边毫无关联,也是不至于的。思索了会儿,郁青灵光一现,拿出自己前段时间得到的一种灵植。


    在丹道上,这“留春草”有让人神思清明的功效。而到了阵道,很多人用它的萃取物涂在炼成的法器上,好让法器更加坚固牢靠,正好适合眼下场面。


    有了解决方式,郁青认真细致地忙活起来。为了防止将心上人的笔迹被破坏,他还另找了空白纸页试验。


    如此一晌,终于能抬起手臂擦一擦额头上冒出的汗。再看眼前被加固过、上头还浮着薄薄一层流光的信,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而有了前面的折腾,到此刻,原先急切的心思也散了些。


    郁青突然有了自信,觉得自己的确可以坚持到第二日。至于当下,还是先把下午没有做得功课补回来。


    青年开始处理药草,指法认真细致,谁看了都要说这是一个已经开始上道的丹修。


    若有凡人在旁边,甚至会觉得郁青的动作里有种奇妙韵律,吸引他们驻足观看。


    这感觉也不算错。百万年前,如今呼风唤雨的大能们的先祖也不过是凡人。他们正是在四时更替、鸟兽生长的过程中观察到一些规律,并将其一一总结,从而有了最初的“法诀”。


    郁青全神贯注,绝不走神……走神……师尊能寄信过来,可见是还很记挂他的,可算算时间,也知道这封信写下的时间应该在半年之前。毕竟纸上第一句就写了,收到徒弟送去的东西,邬九思十分欣慰高兴。


    不行,回神!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七想八的时候,青年赶忙警醒,又一次全神贯注地投入手上工作,绝不走神……走神,再过几年就是天一宗下一次开山门收徒了,虽然师尊前面没有透露这方面的意思,可日后呢?作为“陈禾”的时候,郁青自认算是一个不错的徒弟。可现在,他开始不确定。


    啊,怎么又开始了。


    郁青再度警醒,认真做事。


    一盏茶工夫后,走神。


    警醒。


    走神。


    郁青:“……”


    看着自己手上七零八碎的药草,他额角跳了跳,还是默默把东西收了起来。


    接着,青年顺从本心。看似面无表情,其实胸膛“扑通扑通”,手指摸上前头收起来的纸页。


    神识落在上面转了一圈,克制而渴望地触碰着上面的文字。


    师尊……


    郁青安静地想。


    我实在是太想您了。离开越久,就越想回到在您身边的时候。


    可我又知道,还远远没到那一刻。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顺从了本心,去看心上人给自己写的第二页信。


    ……


    ……


    要给阿青写什么呢?


    落笔的时候,邬九思其实只粗略地想了几个话题。但当一页纸满后,他又发觉自己想说的实在太多,完全不必有“信没有徒弟那么厚,徒弟收到兴许会伤心”的忧虑。


    他用略带烦恼的笔锋描绘收到郁青丹药的时候,父亲母亲竟然在外面偷看的场景。后头自己叫破,他们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惹得自己哭笑不得。


    不过无论父亲母亲,言谈之间都很关心阿青。


    郁青看到这里,唇角勾起。


    邬九思又写:不知云梦那边是什么状况,天一这边长老们已经争执了很久。听任师姐说,这份争执早在他们还在镜原的时候就开启了。


    郁青舔了舔嘴唇,跟着略觉忧虑。


    邬九思还写:师姐描绘当中的镜原实在是个有趣的地方,自己十分好奇,后面或许会亲自去瞧瞧。


    郁青身体端正许多,想,不知那时自己有没有回到天一,和师尊同去。


    邬九思:早前为师也是去过云州的,那会儿同样曾到云梦拜会,对当地的风景、吃食都有印象。阿青过去以后,虽是修行,却也要记得劳逸结合。有空的时候,可以前去看看山水、尝尝佳肴。


    郁青目光落在心上人提到的几个地方、几样吃食上。他原先没有这方面的念头,是真的像邬九思隐约担忧的一样,预备只把自己关在云梦当中。可“与心上人看一样的风景,品一样的滋味”又散发着他无法拒绝的诱惑,尤其师尊提到的一处游玩场地距离云梦只有半日路程,实在很难不去心动。


    他深吸一口气,干脆直接取来新纸,自己也不知是抱怨还是撒娇地落笔,写人人都希望自家徒弟上进,怎么师尊就只想要自己放松歇息?


    笔锋从纸页抬起,青年踟蹰片刻,又把前面的其他念头也一一写下去。


    孔真人送了他几个单方,闻言是对高阶修士也有好处的。他会尽力练习,争取日后拿出能孝敬两位师祖的灵丹。


    云州这边也有争执,甚至一意安乐的长老恐怕比天一还要多些。郁青作为后辈,无法评判这些人观点的正误,只有自己尽力些、更尽力些,看能否坚持到为难来临的那一刻,为身边人多少做些什么。


    孔小师叔也描绘过镜原奇观,自己如师尊一般心怀好奇。


    ……写了这么些东西,一封信已经快要成了。


    郁青歪了歪头,还是又取纸,继续写,真正到了云梦之后,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还预备在新信寄出之前就动身去那片师尊记挂的山水间,从中取些东西送给师尊。


    郁青兴致勃勃地出了门,孔连泉听到消息,十分吃惊。


    他原先已经在考虑要怎么劝师侄别把自己逼那么紧了,没想到阿青还能自己想通。


    再想想商会委托自己交给阿青的包裹,孔小师叔了然。


    他有种预感,从今以后,自己兴许会经常听到师侄出门的消息。


    对于寿命漫长的修士来说,“一年一次”的确算得上经常了。


    春去秋来,寒去暑往。


    回到家中的第五个年头,孔连泉终于彻底从“信任的友人竟然是心怀不轨的妖蛟”的阴影中走出来,重新预备出门。


    临走时,他又去找了郁青一次,“我暂且不会回天一,应当是往南走。倒是阿青你,还从来没离开宗门这么久……”


    孔连泉有些担心,郁青自己倒是很从容,笑道:“我在丹道上只是刚刚入门,怕是还要打扰孔真人些时候。”


    孔连泉笑道:“父亲被你打扰,才是求之不得。”依他所见,要不是阿青是九思的徒弟,又有半个道侣身份,自己父亲恐怕早就开始挖墙脚了。


    阿青太谦逊,这才总觉得不足。


    听着小师叔的话,郁青只是笑笑,没有多说。


    等人走了,他才摸一摸自己丹田的位置,再抬头看看天空。


    距离上一次渡劫已经很久,久到郁青不确定自己是否又一次来到进阶边缘。他犹豫了好些时候,才决定还是不将那点隐约的感觉写在上个月新送出去的信中。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并不正确。在孔连泉离开的第二个月,郁青迎来天雷,在距离师尊万里之遥的地方渡过金丹之劫。


    从此以后,他算是正式摆脱“不被人看在眼中的低阶修士”身份,有了被称为“仙师”的资格。


    第093章 不能告诉


    很长一段时间内, 郁青以为自己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他是郁家这一代最没有天分的子弟,于修行之事上蠢笨一如凡人。年幼的时候所有同辈都能引气入体,唯独他分明日日都在竭力达成族叔的要求却毫无收获。日子久了, 连阿娘都要被人嘲笑, 说她不过是一个炉鼎, 生下来的自然也是废物。


    郁青自然是不甘心的,可不甘心有什么用?他不会因此有什么收获, 由之而来的痛苦反倒更多。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旁人口中的“废物”,他也无计可施, 一无所获。


    阿娘看他痛苦的模样十分心疼, 只能尽力安慰他, 做凡人也是好事啊, 不必如修士一样劳苦。


    郁青心想, 可凡人有凡人的劳苦。再有,真到了那一步,阿娘要怎么办呢?


    或许毕竟还是太不甘心了吧。在同辈们都已经踏入修行之道的二十余年后,他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灵气的存在。


    郁青欢喜不已,母亲也展露笑颜。然而现在再想,郁青却能分辨出, 母亲的笑中好像并不饱含多少真正的开心。


    怎么能够开心呢?今日之前, 他们母子二人可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今日之后,她就只能看着自己没有天分的、日日辛苦的儿子去与妖兽搏命了。


    ……


    ……


    满心的喜悦逐渐从心头落下, 郁青沉下神识, 去看自己丹田当中那颗圆润饱满、如日光璀璨的丹丸。


    他就这样安静地看了许久,这才轻声开口:“阿娘, 我还是做到了……”


    嗓音像是飘在云间,风一吹就能消散。


    他沉默地伤怀, 又沉默地抬起头,去看自己的东方、北方。


    如此又是不知多久,郁青倏忽又抬起手,揉搓一下自己的面颊。他自言自语:“这等好消息,自然应该告诉师尊知道啊!”


    现在去想,进入太清峰后,自己的性格实在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最初是警惕谨慎,今日则是上进之余又有了轻松安逸。


    他想为心上人做些什么,在这同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在道途上小有所成。再不必像从前那样满怀担忧,怕自己落于人后、成为弃子。


    兴致勃勃的郁青,在写信和信符之间选择后者。


    他手腕一翻,便有张符纸出现在掌心。等到将灵气灌进去,这事先已经得了邬九思标记的信符微微亮起。


    郁青开开心心,讲:“师尊!我是阿青。上一封寄出去的信,这会儿应该还在云州到玄州的灵船上。按说不应该这么快就有新的信,可我实在有一个好消息……”


    灵光飞出,万里之外,邬九思眉尖从原先的拢起,到听清楚徒弟的声音之后微微松开。


    他立在原地,任由山风从自己袖间穿过,细细去听耳畔的动静。


    徒弟明显很开心,继续讲:“先前练习《太清诀》的时候,我忽地有了感觉。抬头一看,外间天上果然满是阴云。再看云中电闪雷鸣,师尊,这果然是我的金丹之劫!”


    阿青金丹了?——邬九思缓缓眨动双眼,心道,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郁青又讲:“师尊,其实我原先并不觉得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连筑基那会儿渡劫是什么感觉也近乎忘了个干净。可先前从太清带走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后来算算,哪怕我一道雷也不受,也能安稳把劫雷扛过去。


    “只是这样还是不妥。一道雷都没捱过,那还算什么修士?一共八十一道雷,我一直撑到自己再也受不住的时候,足足六十八道呢。后面听孔真人说,这个数量虽然不比师尊当年,却也很不错。


    “……呀!信符的时候要用完了。师尊,我到了新境界,炼起丹来也一定更是得心应手。前一次寄过去的东西,就先不要碰了,待我炼新丹寄回!


    “还有,师尊,我——”


    最后的字音并没有说出来。


    邬九思隐约分辨出了一个“好”字的前音,只是不知道徒弟要说的是“我好好的”,还是“我好想念师尊”。


    他的思绪在这个小问题上停驻片刻,像是一种不该出现、却毕竟有了的逃避。


    风还在继续吹,吹动山上的树叶,吹动眼前的云层。


    这时候,有人在后方唤了邬九思的名字:“九思!”


    邬九思霎时回神,侧身去看御剑而来的赫连随与任剑秋。


    两人表情中都带着担忧。邬九思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也知道眼下自己状态的确不好。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想听那些安慰,干脆先道:“阿青金丹了。”


    “……啊,这是好事儿!”赫连随愣了一下,这才回应。他身旁,任剑秋被这突然撞上来的消息弄懵,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继续发愁。


    邬九思倒是笑了,说:“你们也是阿青的师伯,后头我送贺礼过去,你们一定也要往里头填些。”


    赫连随和任剑秋齐齐点头,后者这会儿也稍稍缓过神来,感叹:“阿青从前便很用功。”


    邬九思点头,叹道:“是啊。”


    空气有些发干,赫连随尽量找话道:“连泉倒是还在外头,否则他那份也不能少。”


    邬九思道:“无妨,他人还在云州,兴许听到消息的日子更早。”


    赫连随与任剑秋应是,三人又是微微沉默。想了半天,赫连随道:“也该让师伯他们知道这个好消息——”话都没有说完,手臂被师妹捏了一把。


    对赫连随来说并不算痛,但也是个足够的提醒。他登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虽然意思很对,可对于九思而言,这会儿提起他父母岂不是平白让人难过吗?


    原先的担忧又回来了,这一回,打破寂静的依然是邬九思。


    “是父亲、母亲找师兄师姐来的么?”他问,得了个否定的答复,又笑道:“那一定是师叔了。”


    不是说二人不关心他,而是他的这几日的消沉,本来也只有长辈们知道。


    消沉的也不光是他,还有长辈们自己。


    一旬之前,闻春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开始下降。


    她最先是想瞒着众人的,可邬戎机与道侣朝夕相处,两人又识海相通,这份隐瞒注定持续不了多久。


    下一个发现的人是袁仲林。他与师姐接触不像与师兄接触得那样多,所以最初时只是觉得师兄忽然推掉了很多手头的事,担心对方被宗门里那些冥顽不灵的长老气出好歹,于是前来探望。这一探,却听到了邬戎机和闻春兰的对话。


    闻春兰说,自己兴许再也无法进境、要在化神后期身死道消一事,道侣不是早早就知道吗?再说,她的境界毕竟不低。要等修为消散、变回凡人,再生老病死,还是要等百十年的,实在没有必要现在就开始忧虑。


    邬戎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袁仲林先被骇得不轻,惊呼出声。


    是,以他的年岁,自然已经见过许多次离别。远的不说,就是他们这一辈的师长们,不是早早都走到那一天?


    可经历的多了,不代表不会伤痛。袁仲林便是真心伤痛,以至于不曾掩盖自己到来的痕迹,被循着找来的邬九思听到动静。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在赫连随和任剑秋关切的目光中,邬九思缓缓开口:“师兄,师姐,你们要说的话,我都明白。”


    两人哑然,更觉得师弟不易。


    “让我自己想一想。”邬九思又说,“从前阿青与我说起他母亲早早去世,我虽也为他痛惜,可到底并未感同身受。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应该多安慰他的。”


    任剑秋喉头滚动了一下,用自己最轻柔的声音说:“阿青若是知道你有这份心意,一定也会安慰。”


    邬九思却道:“不能告诉阿青。”


    赫连随和任剑秋:“……?”


    两人都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师弟不细说,两人便只在心头琢磨:“闻师伯不把这事儿公布出来,一定有她的考量。阿青身在云州,与师伯一家关系是亲近,可总有消息走漏的风险。以这个角度说,等他回了天一宗再谈此事,也是应当。”


    他们很快打散疑虑,却不知道,邬九思的真正想法是:“阿青原先就……他知道了,一定会做傻事的。”


    ……


    ……


    “造化丹啊。”


    给师尊报过好消息,郁青摩拳擦掌,又开始新的修行。


    他境界提了,能炼的丹自然也更多。孔真人一面惋惜自己错过好苗子,一面取出一本老丹谱,算作郁青的金丹贺礼。


    郁青开开心心地收下,也和孔真人谈好,今后他炼制的丹药也会和其他云梦凝光峰弟子的一起出售,分成方式和凝光弟子们一般无二。


    从前他便不算穷,可眼下有了真正进项,还是让人高兴。


    郁青又有写想给心上人写信了。然而摸了摸新得到的丹谱,他还是压下心思。


    抱着“炼出新丹,送给师尊”的念头,他一会到住处,便兴冲冲地翻开谱子。


    一直到“造化丹”三个字撞入眼中,青年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


    他沉默地看着丹方中“选取特殊灵宝”的字眼,身体微微发抖,又想起被上官微控制灵气割出满身伤口的疼痛。


    接着,他又想到:“比起尽力去做什么,我这身血肉,似乎才是最有用的东西。”


    可师尊不喜欢,他便不会再贸然送出血肉了。


    “我不能出事。”郁青小声地、轻轻地念,“师尊很在乎我呢。”


    真是令人欢喜。


    第094章 愿望


    瞒住郁青并非难事。哪怕往后每过十年, 青年都会返回天一踏青,闻春兰的消息依然被藏得滴水不漏。


    在邬戎机等人眼里,郁青归来的时刻, 也是儿子难得放松的时候。虽然阿青嘴巴里说的是“来探望师尊和各位长辈, 可谁都知道, 他只是想和九思团聚罢了。


    这种时候,邬戎机他们就鼓励两个小辈到外间游玩。玄州这么大, 莫说阿青了,就连九思也不能将每一座仙城走完。年轻人, 被拘在宗门里头有什么意思?他和道侣这个年岁的时候, 可是立志将世上所有风景都看一遍。


    后半句话是闻春兰说的。讲出口后, 她微微怔然:是啊, 我虽然无法再进境, 却也已经看过万水千山。


    再往左看看,道侣目光关怀地落在自己身上。往右看看,儿子侧着头,听阿青讲话。阿青明显是记得克制守礼的,可身体还是微微向九思的方向倾斜,眼睛更是满映着对方的影子。九思呢, 目光也很是和煦, 手若有若无地护在阿青身侧。


    闻春兰忽然觉得,自己分明已经度过很长、很好的一生。


    “只是没有看到九思和阿青彻底和好, 总有些别扭。”她私下里和道侣说。讲完话, 又自己释然,笑道:“话说回来, 这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啦!而且我看,他俩迟早有天会说开的。”


    邬戎机应了, 视线若有若无地从两个孩子身上扫过。他忽然有种感觉:如果自己把道侣的心思说给九思,九思一定会……


    但他没有说。


    邬戎机叹:“这些日子天天看他们在外头游山玩水,我都有些意动了。咱们也不能光是嘴上说年轻时候如何,你觉得呢?”


    闻春兰眸中光彩闪动,笑着点头。


    于是,在邬九思和郁青还没商量出来他们今年要去哪里的时候,两个长辈先宣布了要出去走走、转转的消息。


    邬九思先是讶然,随后露出笑意。郁青就是纯粹开心了,赞同道:“是!师祖们也要出去走走。我看呀,那些人就是觉得天塌了也有师祖这样的高个儿顶着,这才总是推脱磨叽。”


    “那些人”,自然是指一众只想自己安稳个五六千年,身死之后洪水滔天与他无关的修士。郁青这话也不是空口胡说,自镜原回来之后,邬戎机耳畔是有类似小话。


    他是怎么想的暂且不论,郁青对此是厌烦极了,还悄悄和师尊嘀嘀咕咕:“就算后头得了救命的法子,也不带他们一起!”


    邬九思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不带他们。”


    郁青抿了抿嘴巴,又小声问:“那,师尊,咱们有法子了吗?”


    邬九思叹:“倒是有人提议,说集合所有宗门的力气,造一艘能容纳万万人的巨船。等到一元结束之日,所有人便都登到船上……”


    “可是没多少人答应。”郁青已经想到答案,“唉,都是这样的。”


    他眉目里有了忧色,邬九思看在眼中,自己的忧虑却是消散一些。“好了,先不要想这些。你这回回来,有想去的地方吗?”


    阿青从前总是不快活的时候更多。到现在,他希望阿青能快活一点。


    郁青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笑道:“从前我和司徒他们来天一时,曾碰到一座在庆祝节日的仙城。那时只觉得热闹,又遗憾自己要赶路、没法参加。算算时日,该到他们下一次庆祝了。”


    邬九思笑道:“好,咱们就去那边。”


    “听说那边还要办会拍卖,”郁青又说,“我在凝光峰待久了,实在有些分不出自己这丹炼得怎么样。去了以后也放几瓶在会上,呃——”


    讲着讲着话,他倏忽记起什么,脖子缩了缩。


    小声和师尊道:“刀法、剑法,我也是没有荒废的。”


    邬九思失笑:“阿青,我又不曾抽查你功课。”


    郁青“嗯”了声,想了想,说:“要不然,还是抽查一下好了。师尊是不知道,我现在走在外头,纵然腰上带着兵器,也总有人将我认作丹修。还有那不长眼的想拦在我前头,结果呢?哈哈。”


    邬九思皱眉:“你遇到这等事了?怎么不曾与我说。”


    郁青:“……”


    郁青缩了缩脖子。师尊你现在的表现,就是我先前不曾告诉你的原因啊。


    答案在舌尖转了一圈儿,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郁青真正拿出来的解释是:“的确只是一桩小事。纵然我不自己拔剑拔刀,有师尊和孔真人给我的那些护身之物,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邬九思眉尖压得更紧了,只是在看到郁青的神色时,他还是只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是了,你毕竟不是真正丹修,还是要有与人实战的本事。”


    郁青乖巧点头。


    邬九思扪心自问,早前阿青还是“陈禾”的时候,自己并不曾有这些无谓的担忧。但眼下情绪也不是毫无来由,说到底,母亲……


    他已经知道一个至亲要离开自己,如何能承受另一个重要的人也有可能离去?


    是啊。对他来说,阿青的确是很重要的人了。


    “下次孔真人再给你假,”邬九思说,“你事先告诉我。”


    郁青继续乖巧点头,紧接着,听邬九思说:“我去云州寻你。”


    郁青愣住,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地看眼前的心上人,又被细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思绪。


    有先前的“经验”,邬九思近乎觉得自己又要惹哭徒弟。可紧接着,郁青竟是展颜而笑,秀美的面孔上透着不带任何阴霾的开心。


    “好。”青年眼睛也很明亮,“师尊,我在云州也去过很多地方,又总会想到和你同去。”


    邬九思:“……嗯。”看来让徒弟去小师弟老家的确是一个正确决定,阿青整个人的状态都明显不同了。


    郁青继续说:“到那时候,师尊是想到从前曾游历的地方故地重游,还是看看没见过的风景?”


    邬九思唇角略略弯起一些,回答:“都可以。”


    郁青眨眼,再叫他:“师尊。”


    邬九思:“嗯?”


    郁青眼珠转了转,嘴巴里慢吞吞说着“我太欢喜了,实在不可置信”之类的话,却总让邬九思觉得徒弟方才不是因为这些来叫自己。


    这倒是对的。开口的瞬间,郁青真正抱有的念头是:“我看错了吗?师尊的耳朵尖,是不是有些红?”


    他站在距离邬九思很近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就能抱住心上人的手臂,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对方颊侧转过。


    邬九思并未留意这些细节,只觉得徒弟倏忽安静了许多。他猜测,阿青是在一门心思地计划十年后要如何与自己共游云州。


    但那毕竟是未来的事情了。邬九思提醒:“你前面说的那个要去的仙城叫什么?”


    “百花城。”回过神的郁青回答,“是个俗名,可里头着实培育了不少高阶灵植。我前头说得拍卖,也是由他们自己种的灵植为主,外人送过去的东西只能算做添头。”


    添头?邬九思心中一动,想,看来自己得想想办法,看如何能让阿青送去的丹药卖出好价。


    当然,他更希望阿青用不上自己的考量。


    既然有了决断,考虑郁青还要回云梦,两人未再耽搁,很快踏上路途。


    邬九思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的确多虑了。阿青拿出的丹药是没有品阶太高的,却都是丹纹深厚、药性颇佳的优品。虽难以在会场上引发轰动,却也不会愁卖。


    这等情形,作为师尊,他是不是该拿点好东西奖励徒弟?


    邬九思仔细看起进入会场时发到每个人手上的名册,郁青也估摸着自己能拿到手的灵石,开始钻研册子上有什么适合师尊的卖品。


    又想给师尊些惊喜,于是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理由:“师尊,我这儿还有些丹药呢,只是前头没给百花商会送。现在看,倒是也能拿去验验水平。”


    同样在思考要怎么才能瞒着徒弟拍下东西的邬九思轻咳了声,“好,你去问问。”阿青现在不缺防具,倒是原先那把剑该升升级了。恰好马上就要轮到星辰砂开拍,这东西的最大用途就是提升法器品阶,很适合阿青。


    郁青笑着离开,心头也想:“师尊是不缺好东西的,给他的礼物还是要讲究‘心意’。我把待会儿开拍的紫阳草买下来,回头炼出其中精华,师尊便能拿来保养太初扇。”


    又庆幸,还好自己与师尊没像酒楼伙计推荐的那样同住一个房间。否则的话,自己私下做点什么都不方便。


    就是这样。


    他绝对不因此遗憾。


    几天后,城中热闹接近尾声,人人都取了花灯送入城外河流。


    在花灯上,郁青写下心愿:“下次和师尊一起出行的时候……”


    若能两人同住一屋就好了。


    “也要一切顺利,快快活活!”


    “咦,师尊,你已经写好了吗?”


    “是。”邬九思回答。说着,又微微垂眼,去看灯上文字。


    这也算是个小小的法器,只有落笔的人能看到愿望。于是,邬九思写:“希望母亲平平安安,渡过此劫。”


    又写:“希望父亲道途坦荡,希望阿青健康平安。”


    希望太清诸人、天一诸人都能在一元之劫当中保全,希望……


    邬九思停下难得的贪念。他唇角还是微微弯起的样子,对徒弟讲:“好,咱们放灯吧。”


    第095章 看清


    “好, 咱们放灯吧。”


    正在处理药材的郁青眨眨眼睛,露出一点笑意来。


    “好,咱们放灯。”


    又一炉丹烧完了, 打开清点一下, 极品、上品的数量都很让人满意。


    郁青脸上的笑意更清晰了, 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他在为自己丹道又有进步而高兴。只有郁青自己知道,一直到此刻, 他已经回了云梦、进入凝光峰上的丹房,他脑海当中依然盘桓着与心上人在外游玩的一幕幕。


    而到了没有人的时刻, 他甚至会抬起手, 轻轻碰一碰自己的面颊, 再嘀咕:“摸起来也不是很烫……”可明明觉得脸上发热。


    又自言自语:“虽然还有十年, 可后头指不定有什么事情要忙。师尊来云梦的准备, 还是从现在开始做最好。”


    这便不是郁青杞人忧天了。他从前不过百岁,便总觉得“十年”漫长。可等岁数上来许多,寿命也延展到千岁之后,慢慢又体会到了长辈们平日说的“时日如梭”。


    自己在云梦的前几十年,不正是眨眼即过?这么一想,心上人到来的日子可不就是近在眼前。


    郁青打起精神, 认真列起自己要准备事务的单子。这也算一重忙碌, 不过果真没有持续多久。孔真人的信符传音落到郁青耳边,要他去一趟真人洞府。


    双方名义上不是师徒, 却也是实质上的教授传承关系。郁青对孔真人很是尊重, 当即收拾了手上摊子前去拜会。


    到了地方又发现,孔真人找的不光是自己, 另有他的几个亲传弟子。


    数十年相处下来,郁青与他们也算相熟。此刻相互打了招呼, 众人心头都生出一个念头:“这趟召见,恐怕当真是有什么要紧事安排。”


    弟子们并郁青都多了几分忐忑。他们依次进入、坐下,为首的丹修恭恭敬敬地朝自家师尊拱手,询问有什么吩咐。


    孔秦的目光缓缓从众人面上转过,在郁青身上有微不可查的停留。


    郁青眼皮抖了抖,不知自己是否生出错觉。这时候,真人已经在吩咐:“我今日整理丹谱,发现一张残缺了颇多的古方,想要将它修复。”


    哦!


    原先还略带紧张的弟子顿时冷静了。修丹谱啊,这事儿他们从前经常做。前头师尊那么郑重,他们还以为是又出了妖蛟乱世一类的大祸呢。


    孔真人平时对徒弟们颇慈爱,这会儿年轻修士们也很主动活跃,七嘴八舌地和师尊问起的:“是什么效用的古方?能让师尊看中,一定十分不俗。”“那方子的药引是什么?辅料又是缺了多少?”“师尊,不如让我们直接对着残方钻研一番,快快有个思路。”


    孔秦咳嗽了一声,说:“辅料是不缺的,现下是缺一味药引。”


    众人:“……”


    啊这。


    也不怪他们惊讶。在场的人除了郁青,都有做类似事的经验在。他们自然明白,一副灵药当中药引起到的作用是多么巨大。


    辅料换了,对整体效果的影响微乎其微。药引都不同了,哪怕最后成丹,也可以说和最初的方子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道理他们都明白,孔秦自然也懂。他解释:“上头列的辅料已经极是不俗,得要什么药引才能将它们压制?你们回去之后,有空了便可以想想。但这不是功课,往后还是以你们自己平日的进度为重。”


    众人相互看看,带着几分疑问领了方子。郁青和众人一起低头去看,入眼的果然都是在其他丹谱中能压住其他灵宝的东西。可现在,它们都成了陪衬。


    不光如此,这些材料的药性差异也极大,郁青甚至怀疑把它们直接放在炉子里,紧接着便会是一场爆炸。


    旁边的师兄师姐们已经讨论起来,话中中心思想十分统一:若是当真想要将这些“辅料”融合一处,药引便决不能选有任何属性偏向的东西。“咱们凝光宝库当中仿佛有一块万年灵髓,兴许有用。”


    话是一个元婴丹修提出来的。其他人听着,皆是暗暗点头,只是他们又有疑虑:这么简单的答案,师尊难道想不到吗?


    自然不会。孔秦叹了口气:“这万年灵髓论性能,是足够温和了。只有一点,它身上灵气太重。”


    连灵气重都不行?众人面面相觑,算是彻底被师尊布置的功课……哦,不是功课——难住了。


    这些极有经验的丹修都如此,郁青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是他自知基础仍然不牢,便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将古方当做最要紧的事研究,而是隔上些时候、忙完些事了,这才略略有些思索。


    首先,郁青把辅料分成数类。


    哪样亲水,哪样亲火,又有那样能将这全不相容的二者稍稍调和……


    他的思路很简单:自己谈不上“精通”丹道,却也可以在有类似状况的成品丹方里找寻思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做研究,不比自己瞎琢磨强得多?


    偏偏这一分类,郁青隐隐察觉不对。


    并非这方子里的辅料有什么不妥当,而是他看着眼前被单列出来的一个个天才地宝的名字,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可真在记忆当中细细排查一遍,他又很确认,自己没有看过一样的方子。


    “不过……这蟠纹石,仿佛可以用紫玄金替换。”


    郁青自言自语。


    “青灵木果的话,效果没有菩提果好,只是最后一株菩提果树也已经在三万年前枯死了,只有少数门派还存有几颗。


    “冰魄髓也一样,比不上万年雪魄,可万年雪魄世间难寻。


    “还有……”


    “咚咚,咚咚。”


    郁青的心跳越来越快。


    紫玄金。菩提果。凤凰火精。


    这些相加起来,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那道灵光终于冲破心中迷雾,让郁青低低地笑了起来。


    虽然在笑,他却是面色惨白,不住发抖。


    “这是造化丹的方子啊!”


    虽然被改了许多,为其中许多如今已经失传的天材地宝列了效果稍劣的替代品,可郁青是谁?他怎么会认不出这让自己吃苦无数的丹方!


    不是其他人都比不上郁青聪颖、有天分,而是他们没有一个像郁青一样,因是“造化丹材料”而被人捉去过。


    颤抖良久,郁青终于镇定下来。


    他还是自言自语:“我已经是金丹修士了,我有待我很好的师尊,还有愿意关照我的师门,我不会出事。”


    这么安慰自己良久,青年终于镇定下来。只是他依然沉默地坐在原地,思索:“那么,到底是谁要造化丹?”


    是谁有力量让云州第一宗门的峰主、站在云梦丹道顶点的修士为了他苦心琢磨?——总归不可能是孔真人自己需要这个,在凝光峰这么久,郁青对他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


    而在过去的日子里,有那么多人都曾告诉郁青,化神往上的修士都是有数的。想想寿数大了、即将面临不妙状况的几位,再盘算一下其中有谁和孔真人交好……


    郁青脑海中浮出一个自己绝对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会是师祖吗?


    ……


    ……


    闻春兰的确已经开始接受自己即将离去这件事了,但邬戎机仍想追寻一丝希望。


    他不是上官冲,不会丧心病狂地拿活人炼丹,更何况那个“活人”还是儿子最放在心上的人。可天阴体血肉本身就是其他稀有灵宝的替代,他又费尽心思去请其他丹修大能对着已经失传的诸多灵宝钻研琢磨,终于有了如今这个残缺的方子。


    当真没有办法让所有辅料融合吗?抱着一念可能,邬戎机又找到孔秦。


    他倒是和孔秦说过,希望老友不要告诉郁青这方子和自家道侣有关。用的理由也很好找,“阿青那孩子心思重,怕是要伤心。”孔秦对此十分理解,也答应老友。两人都没想过,郁青竟然会对着一个已经被改动得看不出原样的丹方猜出答案。


    那之后,郁青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恍惚。


    尤其是安静的时候,他处理着药材,似能听到皮肤下的血液汩汩流动。


    师尊和师祖都不希望自己做那样的选择,郁青已经知道了。


    可他又会想,这样当真是正确的吗?往近的看,闻师祖不在了,邬师祖和师尊都是要伤心的。往远了看,浩劫来临的时候,一个大乘期的尊者,总比那会儿不知是什么修为的自己要有用。


    他心思转动,无法安宁,慢慢被旁人看出端倪。


    孔秦原本就被关照了留意他,这会儿很快察觉郁青的异常。他想了想,什么都没说,而是把人带到自己身边指点。


    对此,郁青紧张了几天,很快发现孔真人的研究似乎有些进展。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一丝不苟地给孔真人打下手。如果可以的话,郁青也希望闻师祖的事有个“两全”结局。毕竟若是真拿自己换了师祖,师祖和师尊都一定会愧疚。


    如此又是十年荏苒,研究结果还没出来,邬九思已经来到云州。


    郁青事先向孔真人告了假,也反复调整了自己的状态,见到师尊时脸上多是笑颜。可他心中又知道,此刻心上人绝无法真正喜悦。抱着这样心思去看,便能捕捉到许多细节。


    对方偶尔抿起的唇线,不经意时落在玄州方向的目光,还有就某几个刹那的恍神。


    郁青开始想,自己或许可以私下里和孔真人谈谈。造化丹这种品阶的丹药,也只有交给他来炼才是最好。


    至于自己?摸了摸胸膛,感受着掌心下、皮肤下、骨骼下不断跳动的肉块,郁青有些难过,可还是坚决更多。


    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不在乎自己如何了。


    只要心上人安康喜乐,郁青愿意粉身碎骨。更何况,九思已经对他说过“你不能出事”。


    他在乎郁青,所以郁青更想让他阖家团圆。至于自己,说白了,仅仅是心上人千年寿数中的一小部分。


    有了决定,剩下的日子里,他开始思量要怎么和孔真人说起。邬九思逐渐有所觉,还当徒弟是在为某个炼丹的问题烦忧,于是幽幽开口,道:“阿青,上次送你的星辰砂,你用上了没有。”


    郁青回过神,自然答:“用上了!他们都说,我是最会打斗的丹修。”


    邬九思挑眉:“丹修?”


    郁青笑道:“我说才不是呢,应该是最会炼丹的武修!”


    邬九思一哂,郁青脸上的笑也更加灿烂。他认真地看着心上人,想要将对方此刻的神色在心头留到永远。


    然而这时候,邬九思神色忽变,脸上出现一种混合了惊诧、担忧、喜悦的复杂表情。


    郁青满心诧异,不得其解。然而他尚未问话,便忽然心悸。


    下一刻,一丝了悟出现。


    ——怕是那多年不曾出现在天地之间的大乘天雷终于再度出现,威力之大,让所有修士一同察觉。


    第096章 理由


    此时已是临近郁青与孔真人请来假期的末端, 按说他很快就要折返云梦。可有这等大事发生,不必他有意提起,孔秦已经主动发来信符, 要郁青随着邬九思回趟玄州。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从前阿青不是为了闻尊者的状况伤神吗?等他亲眼见到闻春兰渡过天劫、安安稳稳地站在自己面前, 心结自然会解开。运气再好些, 说不定修为还会再往上拔一段儿。


    郁青对孔真人这些心思全然不知,但也知道对方正是关怀自己。他将动容咽下, 看着已经有些神思不属的邬九思,主动张罗起灵船票的事儿。


    回过神来, 邬九思向郁青道谢。郁青好笑道:“这种事, 谁都能做好, 哪里用得上师尊这样郑重?”停了停, 又说:“只盼师祖那边平安。”


    是啊, 母亲……


    这已经是他们搭上灵船的第二天了,可那种天雷落下的心悸依然没有结束。若是旁人,倒也不至于如此。可闻春兰于邬九思而言是至亲,郁青也同样对她的状况十分在意,这才有了两人此刻的感受。


    邬九思嗓子很干,缓缓说:“父亲曾说, 他的大乘雷劫落了整整四十九天。母亲的话, 时间大约要短一点,却也会花些时候。”


    郁青道:“是。邬师祖一定准备了许多抵御雷劫的……”说着说着, 目光下沉, 落在邬九思手上。


    他有一刻默然。外人眼里清风霁月的真人,碰到这等事的时候, 也会紧紧捏着拳头,指肚都被压到发白。


    不过, 与自己阿娘病重的时候相比,师尊眼下的反应,实在算得上克制了。


    想到自己从前的心情,郁青犹豫、踟蹰,最后依然伸出了手。


    他掌心落在邬九思手背上,温暖而干燥。邬九思怔了一瞬,抬眼看他,见徒弟朝自己笑一笑。


    “师祖能在这时候突破,本就是了不得的大机缘。既是机缘,又怎会再有纰漏?师尊,没准儿在路上,咱们就能听到邬师祖报来的好消息了!”


    郁青尽量用轻快语气讲,邬九思却想到:“可是阿青呢?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唯一亲人的‘好消息’了。”


    他有一刻惭愧,忽又反手与徒弟的手相握,然后问他:“咱们也……这么久了,”按说这会儿是讲他们当了很久师徒,可光是师徒关系,放在眼下似乎又显得不够,“阿青,你也带我去见见伯母吧。”


    郁青完全愣住,再回过神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眼眶的酸意和热度。但他一面泪如雨下,一面又是笑容灿烂,点头:“嗯!阿娘知道我有这么好的师尊,一定要高兴的。”


    阿娘知道我喜欢上了这样好的人,一定要高兴的。


    ……


    ……


    牵挂闻春兰状况的不光是正在赶回来的两个小辈,还有太清上下、袁仲林师徒等。


    而在长辈们的注意力都完全放在劫雷上时,赫连随和任剑秋悄悄失踪,又悄悄现身,处理了宗门当中正在起头的流言蜚语。


    再见面时,任剑秋脸上难得出现了清晰的愤愤神色,道:“若不是邬师伯,他们一个个能在妖蛟闹出的动静下安安稳稳?现在命保住了,结果却!”


    若不是祝伯敏兄弟私下来找他们,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种要紧关头,竟然有人在散播言论,说妖蛟分明讲了,六千年后的浩劫起源就是世间品阶高的修士太多,上苍这才要万物重入轮回。可现在,闻春兰还是要不管不顾地渡劫,这分明是想要浩劫来临的日子推近!


    赫连随神色也是颇冷,与师妹讲:“人已经拿了,等到师伯渡完劫,自有料理他们的时候。”


    任剑秋应了。过了会儿,又说:“我看,那救世灵船,是不可能开始建了。”


    赫连随轻声回答:“大伙儿都只顾得上眼前的事儿呢。”


    任剑秋叹气,赫连随又说:“等闻师伯这边了结了,九思应该也会回来……还有阿青。到时候,兴许咱们自个儿能商量出一个章程。”


    任剑秋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轰隆隆……隆隆——!”


    浓重黑云当中,足有数人合抱粗的银色电柱依然在不断劈落。


    却不知道,这场雷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考虑这个问题的不光是这些与闻春兰关系密切之人,还有四面八方所有能看到电闪雷鸣景象的修士。


    在玄州港口下了灵船后,邬九思和郁青耳畔也再度有了这方面的讨论。一个个自东方来的修士说着他们看到的消息,“我在金檀城的时候,就日日被那天雷之威骇得无法安寝了,实在想不来更近些的仙城是什么模样。”


    “都多少年没有这般可怖的雷劫了?我家老祖宗可是半步化神的大能,也说从未见过!”


    “若是寻常天雷,周遭的人怕是还有等到一切结束、取争夺造化金光的心思,眼下却是……”


    邬九思听到这儿,若有所思地看了旁边的徒弟一眼。


    郁青这会儿还在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去听旁人口中的闻师祖消息,是以并未察觉心上人看来的目光。


    邬九思暗暗叹气。罢了,总归回到玄州之后,自己的飞行法器就又能拿出来用。往后速度快些,争取在母亲结束雷劫之前回到天一宗。到那时候,阿青也能自造化金光中得些好处。


    这番考虑,他并未和郁青说起。后面路途中,郁青虽也觉出不同,却只在感叹自家师尊的身家实在丰厚。又悄然遗憾,可惜自己对器道还是一窍不通,否则的话……


    青年摇摇头。都说贪多嚼不烂,自己还是莫要多想,认真修习好丹道就是了。


    再有,人都到了师尊眼皮子底下,此前修的剑诀、刀法同样不能落下。


    邬九思并未吩咐,郁青却给自己严格安排了任务。几日拿来炼丹,几日用来练剑,还有几日用来——


    “诶?”拎着灵刀从船舱里走出来,郁青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前方场景。


    入目不再是初在玄州港口登陆时见到的清朗蓝天,也不是过去几日之间见到的一丝暗影。他清楚地见到了劫云的边缘,那块黑沉云层近乎要坠到地面。再细看,又能察觉黑云并非寂静不变,而是宛若翻腾的浪花一样不断涌动,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强烈威压!


    光是这么看,郁青都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偏偏再下一刻,一道电光突兀地从云中劈落,像是一把锋锐、巨大的长剑,先劈开厚重云层,又劈开下方的一切。


    偌大玄州仿若被这道劫雷生生分成两半,郁青疑心自己已经完全与司徒修、安朗等昔日好友失去联系。耳畔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带着那毁天灭地威势的狂风呼啸而来——


    “阿青?阿青!”


    “啊——!!!”


    郁青猛地回过神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身前的师尊。邬九思压着眉尖,手仍放在徒弟肩膀上,看着对方冷汗滑落,面颊旁边的细辫仍在微微颤动,双眼却终于有了神采。


    “先回舱内。”邬九思道。说罢,眉头皱得更紧。


    郁青知道利害,连忙点头。接着,却是察觉师尊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又加重几分力气,竟然开始揽着自己往前走。


    郁青:“……?”


    郁青:“!!!”


    对大乘天雷的惊惧依然不曾完全消散,可更多情绪已经涌了上来。羞赧混合着不可置信,欢喜里又夹杂着小心翼翼。师尊的脚步很快,郁青知道这也是为自己考量。可此时此刻,他竟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只是终究要有尽头。


    到了船舱内,不必两个修士亲自动手,他们身后的舱门已经轰然关闭。接着,邬九思另一只手在身前一抚,数瓶灵丹登时从他袖中浮出,稳稳停于空中。


    郁青目光扫去,分辨出这些都是用来安神的丹丸。他心头动容,又有些隐隐的好笑,想:“师尊这是关心则乱了。”


    嗯——关心则乱。


    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郁青脸色又红润了许多,说:“这瓶凝香丸就足够了。”对上邬九思还是担忧的目光,他下巴微微抬起,“师尊,现在我可比你懂炼丹。”


    邬九思忍不住笑笑,说:“看来你的确已经快无事了。”虽然有这话,还是盯着郁青把丹药吃了才安心。


    至于郁青,他屏息调息片刻,算是彻底镇定心神,这才有心思和邬九思感叹:“方才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明明知道自己距离雷云还有很远,却仿佛要被卷进去了一般。”


    一面说,一面拍拍胸口,又说:“还好有师尊救我。”


    邬九思摇摇头:“只是拉了你一把而已。”确切地说,是在看雷云、忧心母亲状况的时候忽然一阵心慌,接着转头就发现徒弟情况不对。到了这会儿,他才有工夫去想:“那份心慌,应该还是那份至今仍然存在、只是一直无人提起的道侣契的功劳。”


    虽然事出意外,但不解除那份契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个。


    第097章 迷雾


    插曲结束, 两人接下来的行程再不曾出错。


    又几日过去,不单郁青,就连邬九思也隐隐感受到了天雷那可怖的影响力。他干脆也和徒弟一样, 再不曾去往甲板, 而是留在船舱当中保养法器、尝试和父亲取得联系。


    这么久了, 天雷有无消散的趋势?天一宗的情况又如何……哦,现在离得近了, 邬九思已经能隐隐看出来,母亲恐怕是在宗门外选了一个地方渡劫。这也是寻常, 以大乘劫雷的威力, 护宗大阵启不启动都是问题。只是父亲一定在附近做了颇多布置, 贸然闯去不是好事。


    原以为信符恐怕也要受到天雷影响, 好在灵光自邬九思指尖流出后, 他很快听到父亲的声音:“九思,你如今回来,兴许正能赶上第一日的造化金光。”


    邬九思听到这话,大大松一口气。并非因为父亲话中内容,而是父亲口吻明显十分轻松。照这么看,母亲渡劫的最后一段时间也不会出岔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待到劫雷劈落的第四十二日, 那些守在天雷劈落范围之外、只待沾得几分光彩的修士猛地发觉, 压在山峦之间的厚重黑云开始消散了。


    他们眼中登时爆发光彩,目不转睛地盯着劫云中心位置, 心中暗数:“一、二——”


    不过五六个数字过去, 一道金光自云中洒落。最先只是细细一线,很快这条“线”开始扩大蔓延。数个呼吸的工夫, 已有数座山峦被完全笼罩。


    只是修士们依然没有动,像是在等待什么讯号。


    邬九思的灵船就是这时候驶来的。众人只觉得一道风极快地从身畔刮了过去, 头脑先是一晕,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抢食儿的又来了!”


    “懂不懂规矩?竟然能直接往里闯!”


    “哈哈,待会儿被丢出来怕就老实了。”


    一双双眼睛兴味盎然地望着仍在行驶的灵船,只待能看一出好戏。却也有那有眼力的,打量片刻便到抽一口冷气,呵道:“别吵了!没看那艘灵船上有天一含元金峰主的标识吗?那是人家自己人!”


    “这,”其他修士面面相觑,小声嘀咕,“天一宗那么多弟子,倒显得他们特殊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前头开口的修士又说,“你当随随便便一个天一弟子,就能拿到金峰主炼的法器吗?我看啊,手上有这等好东西,十有八九是邬少峰主!”


    众人:“……”


    原先略显嘈杂的环境登时变得安静,再也无人开口。


    人家的亲儿子啊……


    造化金光滋养万物不错,可人还是有远近亲疏。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太吝啬的家族、势力都会在自己人渡劫的两日后,金光依然存在、只是效果已经远不如从前的时候离开,将这份机缘送出。


    而哪怕是在前头那两日,也不是是个认识的都能进到金光普照的范围内。总有那么一两个时辰,是要专门留给至亲的。


    修士们对此心服口服,看向金光覆盖区域的目光更加火热。


    另一边,郁青为防备万一,早早将神识收拢,只当自己是一个需要用眼看、用耳听得凡人。他对方才一刻的动静全然不知,而是有些晕晕乎乎的,与邬九思讲:“师尊……”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侧头去看身边的徒弟。青年人还是端正的站着,可仔细去瞧,眼神已经和平时不同了。明显是发懵的样子,眨一眨,再眨一眨,然后用困惑的语气和邬九思讲:“我仿佛不对劲……师尊,我竟然看不清你站在哪里了。”


    邬九思:“……!”


    他表情霎时严肃,神识探出去,想要查看徒弟的具体状态。这个时候,自己也晕乎了一下。


    邬九思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安的同时哭笑不得:“阿青,咱们怕是醉灵了。”


    “嗯?”郁青认认真真地看他,认认真真地听他讲话,又认认真真地提出反对意见:“不对,师尊,你我都没有喝酒呀——”


    说着说着,看邬九思的目光带了几分不确定,像是在问自家师尊,难道你有偷偷趁我不在的时候拿出灵酿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邬九思却知道这会儿的郁青恐怕听不进自己的解释。


    恰好,灵船已经来到金光中部力量最浓郁的地方。他干脆抓住徒弟手臂,趁自己还没变成阿青这副样子,赶忙带着人从船上跃下去。


    邬戎机等人正候在此处。邬九思见了父亲,又看到正朝自己微笑的母亲。他心头极喜,正是有许多话要说、许多感情要抒发的时候,闻春兰却打断儿子,道:“先打坐。”


    邬九思眸光一定,当即应下。


    旁边,郁青看看师祖,再看看师尊。想了想,和师尊一样应:“是,师祖……嗯!”


    邬九思略显头疼地把人拉了一把,让郁青和自己一起盘腿坐下。


    闻春兰和邬戎机看了这一幕,若有所思。目光对在一起,露出一个隐晦的笑。


    两人传音,闻春兰:“九思待会是不是也要醉灵?”


    邬戎机:“怕是如此。”


    闻春兰微笑,邬戎机叹气,希望道侣不要记挂着看儿子笑话了,还是快些同样坐下修行才好。


    好在闻春兰也明白这些道理。细细用目光勾勒过两个孩子的面容,她也一样端肃了神色,静心调息。


    邬戎机总算安心,微微一笑,也预备打坐。


    他是在场众人里修为最高的一个,甚至是整个修真界无人能相比者。造化金光对邬戎机的作用微乎其微,不过嘛,来都来了……


    邬戎机:“嗯?”


    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他目光落在儿子和阿青所在方位,细细观察。


    刚才那一瞬,自己似是从这二人身上察觉不对……是了!就是这个!


    邬戎机眸中闪过精光,身体未动,袖中已有数张灵符飞了出来,朝四面八方飞去。


    他知道外间修士原先也无法窥探自己一家子的动静,而今不过是再添一重保险。里面也有一道信符,是和正在赶来路上的师弟他们说明情况,要他们发觉自己的布置时莫要担心。


    再接着,邬戎机的注意力又落回两个小辈身上。


    他看到一丝细细的,与灵气相仿,却也有所不同的“气”在两人身上缓缓扩散。虽然陌生,却仿佛自带一种韵律。以邬戎机的境界,他看得久了,竟然有些不自觉地沉浸……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心神,神色冷肃,指尖落上一块冰冷之物。


    天机镜。


    九思与阿青,这是怎么了?


    ……


    ……


    邬九思也在思考,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记得自己正在带着阿青朝母亲渡劫之地赶去的路上……不,他已经到了地方,父亲催促他与阿青一起在金光之下修行,邬九思自己也知道这是旁人求之不得的机缘,自然立刻拉着徒弟照做。


    可再接着,他就来了这里。


    平日运行灵气周天时能有的一切感受,在此刻通通都消失了。入目可见,头上脚下,通通都是一片迷雾。


    沉心想了想,邬九思决定先在四周走走。


    父母都在身边,他不担心自己出事。可本该也在一旁的阿青没了痕迹,纵然道侣契没有传来对方受伤、受惊的感知,他还是有几分放不下。


    转转停停,停停转转。


    仿佛已经过去不少时间,可周遭的景象始终没有变化。无论本该环绕自己的金光,还是金光笼罩着的山川河流,都没有一丝一毫痕迹。


    饶是邬九思,在此刻也有几分心焦。这么下去,恐怕不可能找到阿青了。


    可何至于如此麻烦?阿青原先就应该在他身边啊!


    阿青……身边……


    他蓦地停了下来,不再有意识地“找”,而是细细感受自己与徒弟之间的契。


    效果立竿见影。一根肉眼无法捕捉、却又清晰出现在邬九思感官当中的“线”浮上来。他像是拉着这根线的尾巴,只要轻轻一拽,立时就有一道人影从迷雾中撞了出来。


    郁青:“呀——啊!师尊!”


    最先一声动静里,他明显带着警惕。可在看到邬九思的瞬间,青年眼睛一亮,明显放松。


    邬九思则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这句呼唤。他目光快速地在郁青身上扫了一圈儿,确定徒弟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松。可紧接着,又有一个新的念头出现了:“见到父亲、母亲的时候,阿青已有醉灵之态。可现在,他又仿佛十分清醒。”


    “阿青,”他问,“你在这个地方多久了?感觉如何?”


    郁青感觉到什么,一面乖乖被师尊拉着抬手、放手,一面回答:“我也不知道。最开始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不停运气。这么好一会儿,脑子才清醒过来。再接着,就是被师尊你拉来了。”


    “如此么?”邬九思沉吟。未想出一个结果,便听阿青叫自己:“师尊,你瞧!”


    自两人聚在一处开始,那片一直笼罩在他们身侧的迷雾开始变化。


    清气向上,浊气向下……


    在师徒二人的目光当中,一片崭新天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第098章 空间


    外间, 造化金光落了整整三日。和散修们期盼的一样,第三天,所有围绕着金光的禁制全部失效, 他们得以往前进入其中, 与大乘尊者一同享有机缘。


    感受着经脉当中奔腾的灵气, 一众散修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挑好地方、坐下调息。也有妖兽妖禽便卧在他们身侧, 可无论是散修们还是这些妖,都不曾像往日一样朝对方出手。


    直接享受眼下的天道馈赠才是要紧!若有人在这种场合还要不识趣, 怕是不等旁人反击, 闻尊者就要直接把人丢出去。


    不过, 专心修行的同时, 也有人忍不住将目光转向金光中心位置, 心头遗憾:“若我也是天一弟子,该有多好!”


    若是那些正齐齐整整坐在内圈的天一弟子听到这话,一定是要先得意颔首,再暗暗道:“唉,可惜当初没有拜入太清峰。”


    他们自个儿是得以在第一天的后半日进入金光没错,太清弟子们却还要早好几个时辰呢。


    罢了, 不想这些, 还是自个儿修炼要紧!


    一群人中,唯一始终不曾闭眼的, 恐怕就是邬戎机了。


    虽然不在意金光带来的好处, 可这也并非他的本意。然而儿子和阿青的情况,又让他实在无法放心。


    看着两个小辈紧闭的双眼,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更悉心地为他们遮掩起那片突兀出现、还在越来越大的空间。


    邬戎机对此类存在其实并不陌生。人人都知道“三千世界”的说法, 也知道事实并不像那些话本里描写的一样,离开此地之后还能去其他“大世界”。在玄、云、龙、北四州之外,是还存在一些规模更小、人烟极稀的小州,却也都是灵气微薄,绝无资源。


    然而却还是总有人往四大州之外探索。他们的目的自然不是寻找这些小州,而是为了捕捉那些未能成型、其中只有一片虚无的小型空间。


    再经由专门的人将它们炼制,就能形成市面上出售的一个个芥子法器了。


    邬戎机和闻春兰年轻时也做过这种事,对整个流程颇为熟悉。他更确定的,则是每逢这些小型空间出现,周遭灵气环境必然是一片混乱。那会儿他还在年轻气盛的时候,很是在里头吃了一番苦头。哪里像是九思和阿青身边出现的这个小空间,不但从始至终没引起周遭灵气动荡,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扩大。


    邬戎机不明白。脸上尚没什么表示,心头已经颇是惊愕。


    只是再怎么惊愕,他都知道这一定是两个小辈的机缘,自己一定不能将其破坏。于是整整三天时间,邬戎机们都守在小辈们身侧,时刻关注两人状况。一旦有了麻烦,他便立刻出手。


    这番良苦用心,邬九思与郁青暂时还不知道。


    新天地形成之后,他们虽然有过振奋,觉得有了线索、一定能快速从此地离开,可没过多久,两人就发现事情并没有变化,该出不去还是出不去。


    邬九思安慰徒弟:“没关系。咱们这番异状十有八九和造化金光有关。三天之后金光结束,到那会儿怎么都能出去。”


    郁青知道这个道理,也知道心上人自己怕是都没那么信这话。如今讲出来,只是想让他安心。


    他其实还是不安宁,却也努力扯出一个笑脸,重重点头:“师尊说得是。咱们还是不要太担心了,再说,外头还有师祖他们呢。”


    话音之间,青年眼看新空间往四侧又扩张了一寸。


    同样有所察觉的邬九思:“……”


    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说话的郁青:“……”


    他屏息捂嘴,可惜并没有起到任何阻挡作用。


    慢慢的,邬九思和郁青有了新的发现。


    对眼前这片空间,他们似乎并非只能任由其发展,而是能够凭借心意,改变它的状况。


    是更宽广些,还是更顾着朝一个方向扩张?


    是只有一块巨大区域,还是把旁侧迷雾引入其中,让空间被分割成数块?


    随意一试便成功了之后,郁青不敢动了。他有了一个极为不可思议,却仿佛正能解释眼下状况的猜测。忍了又忍,还是朝邬九思说了出来:“师尊,这地方是不是由咱们……的?”


    邬九思沉默。郁青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把手贴在嘴上。


    邬九思:“咳——”徒弟怎么那么可爱?“阿青,你前头独自行走的时候,这片迷雾未有任何动静,是不是?”


    郁青应:“是。”


    邬九思道:“所以,等到咱们聚在一起,这儿才有了变化。”


    郁青舔了舔嘴唇。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脊柱涌了上来,他半是紧张,半是专注,问:“师尊是想到了什么么?”


    邬九思颔首,轻声道:“兴许眼下场面,正与你我有关。”


    郁青不解:“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


    邬九思道:“不。在这儿的只是你我神识,并非身子。”


    ——你我的神识是在茫然懵懂,身子却不一定什么都没做。


    郁青迅速领会了师尊的言下之意,心头却更是困惑。


    竟能如此吗?自己分明没有丝毫意识……等等,兴许当真是可以的!


    他想到自己当年坠海之后莫名恢复的伤势,想到修真界历来对造化金光的追逐向往。一个大胆的想法从郁青脑海中迸现出来,他脱口而出:“又是咱们修习的那功法?你我本就在醉灵,所以《鸿蒙阴阳诀》自行运转。”青年整个人都激灵了,声音越来越大,“鸿蒙、阴阳!师尊,难道?!”


    邬九思说:“我不知道。”


    停了停,他又说:“阿青,倘若当真如此,这机缘便算是你送予我的。”


    郁青还是本能讲:“师尊,怎会……”说到一半儿,他自己停了下来,意识到心上人说的是实话。


    如果不是自己现身,师尊不会去找适合天阴体用的功法,更不会同样修炼此功与自己双修。日后自己在妖蛟手中得活,师尊经脉恢复,全部都源于此。


    照这个道理,的确可以说自己送了心上人一场机缘,然而——


    郁青道:“是你送我才对呀!”


    邬九思脸上透出无奈,仿佛觉得徒弟又在不自信。郁青看出来了,加快语速:“世间有多少天阴体?又有多少人愿意与天阴体同修功法,而非、而非把人当做用过便丢弃的炉鼎?


    “若非遇见师尊,我怕是转天就要落到上官微的丹炉里!师尊于我是救命之恩呀,后头更是想尽办法,让我能够修行。


    “师尊有今天,是因为你愿意为我考虑。我有今天,却全是因为你。所以我的话是没错的,师尊才是错了!”


    说到最后一句,郁青挺胸抬头。


    快听快听,今天的郁青能够反驳师尊了!这分明是太自信。


    邬九思:“嗯……”


    哎?师尊不认同吗?


    郁青眨巴眼睛,挺直的腰杆儿一点点松下去。


    邬九思笑了:“也有道理。”


    “……”郁青跟着笑了。对现状的担心骤然消散,哪怕仍然不知前路,早先紧绷的情绪也骤然放松下来。


    顺着这份推测,两人判断他们不必再去找寻离开方式。等到金光消散,修为不够的他们自然就会回到山峦间。


    在那之前,好好利用机缘、把得来的空间再扩大些才是真理。


    两人埋头做事,外间,刚刚松一口气,觉得可以卸下重任的邬戎机额角开始狂跳。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儿子和阿青身畔那片虚无空间又开始扩大了!


    他只好重新起身,继续为小辈们遮掩。这下便是当真忙到一切结束,散修们拜过闻尊者之后离开,天一、太清弟子们也依次散去,终于能把那口气吐出来。


    对上小辈的视线,邬戎机言简意赅:“回去再说。”


    邬九思和郁青也知道利害。生造空间的事若是传到外间,怕是要惊起极大波澜。他们一起应下,又相互看看,悄然感受。


    郁青和师尊传音:“我从前看话本子,里头总写有修士在海外游历,碰到一处无主灵脉边直接将其收入囊中。爽快是爽快吧,却总让人琢磨他的储物法器是何人炼来,竟有这般大的地方!现在看,那些话本却不是瞎说。”


    邬九思心想,不,应该还是随手乱写的成分居多。脸上则笑笑,“阿青都看了什么话本?”


    郁青:“嗯?”


    明明是寻常事,他讲话的时候毫不心虚。可师尊问了,青年便莫名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他肩膀缩一缩,极力让自己的脸色寻常些,“就是些……好好修炼、得证大道的!对,正如今日师祖顺利进境有关。”


    话题转到闻春兰身上,旁侧的女修微微笑了笑。是为自己高兴,也是为两个小辈之间又亲密了许多的气氛欣喜。


    邬九思也转了过来,问起自己一路赶回时最关心的问题:“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闻春兰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她不过是彻底放下执念,真正要把自己当做凡人。不曾想竟由此顿悟,随之进境。


    此刻回想从前,闻春兰惊觉自己在突破一事上执着太久,百念横生。虽不至于形成心魔,却也绝非好事。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第099章 顾虑


    既已成功突破, 过往那些繁复心情便也能轻松讲出口。


    闻春兰是这么觉得的。可等到了自家洞府,她带着感怀心情说起从前,却从道侣面上看出愧色。


    “是我一直要勉强你。”邬戎机说, “你分明早早就说过, 可我……”


    这绝非闻春兰的本意。后头的话被咽了下去, 她温声安慰对方:“说这些做什么?这次渡劫,我不也是知道你和九思、阿青他们一起在外面等我, 这才撑了下来么?”


    又侧头去看小辈们,问:“方才便想说了, 九思和阿青又是什么状况?可是又碰到了什么机缘?”


    邬九思、郁青一起摇头。对上闻春兰愈显关切的目光, 邬九思开始道出他们在金光下的经历。


    邬戎机知道这是道侣有意为之, 却也还是将心思转到小辈们身上。等儿子话音落下, 他眉尖跟着压紧, 似是想到了什么,问:“九思,阿青,你们可有试着往那空间中放些东西?”


    两个小辈又是摇头,邬九思无奈道:“碰到这种事儿,我们也正一头雾水呢。前头又被一群人围着, 还是当下, 父亲母亲都在,人也在宗门里……是了, 阿青, 咱们现在试试看吧?”


    郁青自无不应。他和邬九思都不觉得新出现的空间有什么坏处,只是毕竟是从未接触的东西, 所以初次试探时,两人都没放什么要紧物件在里面。邬九思是些许灵矿、品阶较低的法器, 郁青则是摸了几盆灵植,试探地放在空间里。


    邬戎机只能感受到空间的存在,并不能窥见其中状况。听小辈们说起“仿佛和普通锦囊并无不同,只是位置格外大些”的时候,他斟酌片刻,又说:“若是往那花花草草上滴些灵露呢?”


    邬九思和郁青一起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前者直接开口:“父亲,你是觉得?”


    邬戎机颔首:“都说天地初开之时,本只有就一片混沌。而后阳清上升为天,阴浊下沉为地。九思,阿青,这像不像你们前头遇见的状况?”


    两个小辈一起屏息。自然像!哪怕邬戎机不曾说起,两人也有相同的联想。


    可这还是太过不可思议了些,是以就哪怕有所联想,方才他们还是不曾直接对长辈提出。


    然而,既然连师祖都这么说……


    郁青忍不住朝心上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对上邬九思鼓励的目光。他手指动了动,低下头,去从锦囊中取出用一枚玉瓶。


    丹修都是半个药修。他现在算是半个丹修,身上自然也带着这些东西。


    将瓶塞打开后,郁青想了想,把前头摆进空间的花花草草分开,独留一株桐草在自己神识集中的地方。接着,玉瓶从他掌心消失了,唯独邬九思能看到它去了何处。


    在场四人,包括两名大乘老祖都不由地以舌尖抵住上颚,等待一个结果。“如果九思与阿青当真开辟出一个与现下修真界一般的小世界,”邬戎机忍不住想,“那岂不是……”


    数息过去。


    狂跳的心脏归于原位,郁青唇角微微压下一些,神色黯然。邬九思察觉到了,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才和父母讲:“里头没有动静。”


    确切地说,灵露始终维持着被倒下时的样子,浮在那几株桐草旁侧。


    这依然只是一个“空间”,而不是“世界”。


    邬戎机此前的想象被打破。若说全无失望,一定是假的。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才是对两个小辈更好的结果。


    “不是坏事。”他笑道,“以我俩的能力,都看不穿里头有什么东西。日后你们在外行走,碰到任何资源,都能放心收下了。”


    是这个道理。邬九思和郁青相互看看,都是眉眼弯弯,展露笑颜。


    只是笑过之后,郁青脸上又露出一点犹豫。邬九思第一时间察觉到,问:“阿青,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郁青抿了抿嘴,嗓音有些发干,问:“若这空间是因为我与师尊修炼的法诀来的,是不是旁人同样能修得?”


    闻春兰道:“应该正是如此。”不过机缘这种东□□一无二是好,和旁人一样有机会也不是坏事。


    她最先是想这样宽慰郁青,但看青年神色,又觉得对方并非为此忧虑。


    果然,又犹豫了下,郁青问:“若是旁人知道那法诀的功效,他们会待天阴体好些吗?”


    这……


    在场三人哑然。邬戎机和闻春兰的心思都有些发沉,多是怀着对亲近小辈的怜惜。


    “恐怕不会。”最终开口的还是邬九思。以他的年岁,见识上自然还是比父母差些,却也能轻易看穿郁青想要知道的事,“阿青,这次之前,咱们从来没有发现法诀的另一重功效。其中是有你我……分隔两地的缘故,可你我修为不够恐怕也是缘由。”


    郁青默默地听着。


    这样啊——他想——对,其实我也是懂得的。


    邬九思又道:“旁人图谋天阴体,是为利。天阴体与旁人同修《鸿蒙阴阳诀》能有空间出现,也是利。然而后一样利出现,还是太过不易。我已是元婴,你也是金丹,即便如此,没有母亲的大乘金光推动,你我怕是还要百年、千年才会知道此事。放在寻常人身上,他们如何愿意等这么长的时候?”


    郁青低低笑了,“也是。”


    邬九思看着徒弟的神色,知道他还是难过。再回想从前,阿青是以怎样心情来到自己身侧……


    “若是你碰到其他天阴体,”邬九思说,“看他处境不好,想要出手相帮。打出天一太清的名号,定然无人敢拦你。”


    郁青先是一怔,随即蓦地抬头看向身前人。


    邬九思看着他,神色是和从前一般的柔和,“我定然也会帮着你。”一顿,“若是能早些遇见你……”


    郁青说:“现在这样就极好了。”


    邬九思一顿,见郁青已经转忧为喜,朝自己露出明快神色。


    他也跟着笑了,点点头:“是,我也这样想。”


    ……


    ……


    有了“师祖成功突破”这等大喜事,郁青这趟留在天一的时间便长了些。一直到闻春兰办过一场盛大的庆祝宴席,这才又一次收拾包袱,要与前来赴宴的孔秦真人共同返回云州。


    孔真人从前是知道郁青和太清峰那位少峰主关系不同,可到了这回前来做客,他才算是真切见过两人相处的场面。回云梦的灵船上,他摸摸自己那把飘逸的长须,打趣地问郁青:“阿青,你和邬少峰主有无商量过,什么时候办结契礼?”


    郁青猝不及防:“结、结契?我与师尊?”


    孔秦笑眯眯道:“正是。”


    郁青磕磕绊绊,“孔真人,您一定是在玩笑……”


    玩笑?孔秦想说才不是。可看看郁青的反应,他又觉得兴许自己的确鲁莽了些。还是私下再问问儿子,他小师兄和师侄之间究竟是什么状况。


    话题被揭了过去,孔秦很快又有事忙,郁青也拿出炼丹炉准备清理炉灰。只是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手上动作到一半儿,便慢慢停了下来,脑海中正是孔真人所说的、自己与心上人结契礼的场景。


    他把从前在云梦见过的大典场面自脑海中翻找出来,只是其中人影换作自己与师尊。


    郁青忍不住捂脸。手贴在脸上良久,终于觉得温度降下一些。恰好有人来找他,是个平日和郁青关系不错的云梦女弟子,在炼丹的时候遇到些问题,准备和郁青一起讨论讨论。


    听到女修的声音,郁青连忙坐直身体,笑着答应:“师姐,我自是有空……嗯?”


    声音尚未落下,便见那云梦弟子脸上露出一抹迟疑。


    郁青不解,云梦女修愈是欲言又止。先用手在自己脸上指了指,见郁青还是不解的样子,这才斟酌着话音,含蓄地问:“师弟,你方才……”可是清理炉灰的时候不曾留意,这才把灰抹上脸颊?


    郁青身形一僵,意识到什么,缓缓低头去看自己手上污痕。


    他花了好大力气,终于扯出笑脸,说了句:“还好有师姐提醒我。”而后快速捏了个清洁法诀,把自己恢复作干净齐整的样子。


    那女修咳了声,权当没看到后头的事,“我想着,你从前是在玄州修行的,应该更熟悉这原先长在玄州的木芙蓉。师尊给的方子上说,处理木芙蓉的时候应该……可我……”


    郁青还真有几分经验,很快打起精神,细细与女修解释起来。


    等到人走了,他才有心思郁闷。若是其他时候,青年一定已经拿出纸笔,把事情记录下来与师尊分享。尤其眼下,两人之间的空间是无其他用途,却能让他们在相距千里之后依然能直接传递物件,按说最是方便不过。偏偏今日,自己闹出笑话的原因是想到和师尊结契。


    以师祖们的身份,真到了那一日,就算场面不及闻师祖这一回办的宴大,也小不到哪里去吧?


    无数人见证,自己和心上人一起拜过天地,拜过父母,拜过对方……


    “啪”一下,郁青再度低下脑袋,把脸颊埋在手心里。


    第100章 心态变化


    郁青能感觉出来, 自己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


    或许是他已是金丹的缘故。对他而言,元婴期的心上人不再是遥不可及。


    或许是孔真人平日对他在丹道上的悟性多有夸赞。让郁青慢慢觉得,或许自己当真可以帮到师尊许多。


    或许是闻师祖顺顺当当地渡过了天劫。他不用再犹豫自己该不该做一件明知心上人会反对, 却似乎“必要”的事情, 也不用再担忧心上人伤心。


    这时候, 再看从前那些犹豫徘徊,郁青忽然觉得, 自己或许可以更乐观一点。


    “再说,”他拍拍自己的脸颊, 重新坐直身子, 轻声与自己分析, “师尊待我是什么态度, 我也不是瞎子、聋子, 怎么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师尊在乎我,关照我……若是连这些都怀疑,我便是真的没有良心了。”


    郁青不想当没良心。他的心情逐渐乐观,一个从前不敢想的念头冒了出来。但他还是暂时克制住了,直到手上事情按部就班地完成,青年终于稍稍打理过自己, 这才出发去找不久前与自己商讨过问题的师姐。


    那名师姐姓胡, 单名一个玥字。见了郁青,胡玥便笑笑, “我正想去找你呢!按照你说的, 我改了改对木芙蓉的法子,效果果真好了许多。”


    郁青眨眨眼, 也笑了:“帮到师姐就好。”


    他的确有张好看面孔,眉眼弯弯的样子更是冲散了原由的几分艳, 更多了乖巧在里头。加上到了云梦之后有意表现、与人结交,不说其他峰头,起码在凝光峰上的人缘是颇好。


    此刻胡玥听郁青说起“其实我也有件事想请教师姐”,便乐呵呵地答应:“好啊,你讲。”


    郁青说:“师姐,你和谷师姐当初是……谁更主动一点?”


    胡玥:“……?”


    有她道侣什么事。


    她原先莫名,等到视线落在郁青紧绷的手指上,方倏忽反应过来。再联想到前次见到师弟时对方做的“傻事,胡玥更是恍然大悟:“啊!原来——”


    不行,不能说,小师弟马上就要冒烟。


    胡玥闭上嘴巴,脸上却还有促狭笑意。“好好好,我不问。不过这事儿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与你谷师姐,当初还真是我更主动些。”


    云州与玄州的距离毕竟是远。胡玥又只是个普通弟子,不像身为宗门长老、又有一个天一掌门徒弟来当儿子的孔秦那样消息灵通。是以她虽知道小师弟是天一某峰峰主的徒弟,却不知道两人之间更深的纠葛。


    她站在一个寻常修士追求道侣的角度,和郁青讲:“现在想想,事情也简单。想日日和她凑在一起,那便在师尊布置功课时找她结对。听到她说想要什么,就悄悄记下来,私下去找了送她。对了,寻常碰到什么好东西,也是要送她的。”


    胡玥摸了摸下巴。还有其他注意事项吗?仿佛没有。


    只是当时满心忐忑,掺杂羞赧。一件寻常小事,都要做出不安来。现在回想,就只剩下好笑。


    “啊,对了,”胡玥又记起什么,“也不要只是闷头做这些,得看你家心上人的反应。他若对你也是喜欢,自然愿意接受你在他身边、送他东西。若是几次三番的婉拒,在我看,还是莫要死缠烂打。否则无论影响自己的道心还是影响别人,都不是好事。”


    郁青郑重地点头。等到看过胡师姐这儿的木芙蓉、就自己的经验又提了些建议后,他从师姐的住处离开。路上,青年踩着灵剑,在心头盘算:“师尊定是愿意我和他在一块儿、给他拿东西的,这……”


    仿佛是好事。


    但放眼修真界,也不会有哪个当师尊的不想见着徒弟,会把人往外头赶吧?


    面对徒弟的孝敬,也不可能把东西丢出去,而是人人都会欣然笑纳吧?


    郁青犹豫,踟蹰。


    过了会儿,他打起精神,开辟另一条思路:“给师尊送东西倒是简单,我平常便一直在给师尊送东西——问题是,师尊仿佛并不曾说他想要什么。”


    就算有,两位师祖从前闭着关,自然没空给师尊张罗。现在却已经成功出关了,怎会眼看着独子缺少什么?


    若是去岁,郁青还能继续在“要不要冒险去炼造化丹”一事上动脑筋,到现在,眼看师尊最后的烦恼都已经解决。


    “这是好事。”郁青自言自语,“我自然是要替师尊、替两位师祖高兴的。”


    沉默片刻,晃晃脑袋。


    “唉,怎么又钻牛角尖了?对了,我也去问问谷师姐。”


    郁青再度出发,虚心求教。


    另一边,邬九思又一次把神识落在新出现的空间当中、却发觉里头还是没有出现什么新东西的时候,眉尖极不引人注目地压了片刻。


    ——只是片刻。


    他不是那种要求徒弟事事报予自己的严苛师尊。对阿青这个徒弟,从来都是希望对方快活就好。


    邬九思觉得,自己大约还是受了新出现空间的影响。从前不觉得半年、一年一封信漫长,现在却总要去想。可莫说是阿青这样在外的状况了,就算两人同处宗门,当徒弟的也不必每日都来拜会师尊啊。


    元婴修士摇摇头,重新运转起灵气周天。六千年时光说来漫长,可真到了时候,怕又会觉得过往只是弹指一瞬了。


    ……


    ……


    “你胡师姐主动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


    被郁青找上门的另一名女修听到青年的问题,哑然失笑。笑过了,又有些感怀,“觉得她吵闹,让人烦心。”


    郁青:“……”怎、怎么听都不是好话啊!


    谷师姐又道:“好不容易有个她跟不上来的时候,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郁青开始自我怀疑,他真的曾经参加过这两位师姐的结契大典吗?会不会是自己那日太过思念师尊,以至于醉酒之后产生幻觉。


    “结果松了气之后没多久,就又觉得周遭太安静了。”谷师姐说,“没有你胡师姐在旁边吵吵闹闹,还怪不习惯的。”


    郁青:“……啊,这。”


    谷莹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师弟,却见青年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化,自一开始的无奈到后面的惆怅。


    她眼睛眨动,心神跟着凝重一些,想,难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师弟仿佛并不开怀。


    带着几分补偿心情,谷莹道:“怎么,阿青,你与你心上人的情况不同么?”


    郁青抿了抿嘴,想到谷师姐一贯的人品作风,倒是不担心自己此刻说出的话被其他人听见。


    但他还是稍稍压低了嗓音,道:“师尊周围有我或者没有我,怕是没什么不同呢。”


    谷莹问:“你如何知道?”


    郁青想说,我自然知道。可话要出口的时候,他又觉得这话的确没有依据。


    尤其谷莹又说:“你在咱们云梦的时候,邬真人从不给你传信么?”


    郁青摇摇头:“并非,”一顿,“只是——”


    都是他主动去送信,才有师尊的答复。


    或许这就是他新踟蹰的地方了。从前郁青不觉得两人之间的师徒关系不好,甚至认为这是身份被戳穿之后这是自己仅能从师尊身上抓住的东西。可当下,他变得更加贪心。不只要当师尊的徒弟,还想当师尊的道侣。


    谷莹没有去等郁青接下来的话,而是继续问:“他的信里都是什么?——师尊偶尔对我传信,说的都是课业如何,至多有零星关心。”


    郁青先是点点头,再摇头,说:“我师尊不是这样。”啊,心上人是“他的”师尊。


    某种隐秘的喜意从心头升腾起来,他唇角快速勾起了一瞬,又被压了下去。


    郁青又道:“他与我……会说更多。师祖用太清山上结的灵果酿了酒,只是人人尝着都觉得太甜了些,师尊便说我兴许会喜欢,于是留了一坛给我。”


    其实还有更复杂些的内情:最开始,是两位师祖觉得太甜,于是将酒给了他们心头的“孩子”师尊。师尊喝了,做出相同的选择。


    就是这样切切实实的好,让郁青愈发分不清心上人究竟把自己当做什么。


    “说山后潭水里新生出了几只灵龟,看起来稚拙了些,但也有几分有趣,等我回去以后兴许会喜欢。”


    灵龟啊……郁青又记起自己曾经雕刻给心上人的扇坠。只是后头东西就没了痕迹,他也不好再去提起。


    要不然,近来再找些材料,重新做一个给师尊的礼物?


    青年思索,未留意到面前女修脸上的笑意。


    “还有,”郁青又说,“师伯们碰到什么有趣的事,师尊他自己修行时有了什么新领悟……还有,我们太清有一座试炼楼,我从前登到五十八层了,名字也留在上头。师尊看有人超过了我,便有几分感怀,想如果我再回去,应该能到更高的地方。”


    谷莹静静地听着,见青年一面说,一面神色变动,有喜有忧。总得看来,还是欢喜更多。


    “你说的这些,”她最终说,不正是我与你胡师姐传信时会说的事情吗?”


    郁青一怔。


    “我不认得那位邬真人,”女修又说,“兴许要说错。但以我自己的经验来看,事情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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