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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真心


    闻端给他上药的动作停住了。


    “圣上会那样做吗?”过了短短一瞬, 闻端就开了口,非常平淡地反问了这么一句。


    谢桐咬住下唇,又松开, 吐出清晰的一个字:


    “会。”


    闻端接着用另一只手沾了点药膏,给他涂在受伤的肘臂上,嗓音里听不出一丝起伏:“那臣遵从圣旨便是。”


    谢桐反应了一下,猛地攥紧闻端的指尖,蹙眉在榻中半撑起身,冷冷道:


    “朕说的是要杀了你。”


    闻端任由他死死抓着自己,神情不动:“臣知道。”


    谢桐像是被激怒了一样,眼尾都微微发红, 厉声说:


    “你如果对权势半点不动心,那又何必费尽心机到这个位置?朕要听的是你的真话, 不是君君臣臣的虚伪之言!”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 谢桐不自觉从榻上翻身坐了起来,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散了些下来, 落在赤.裸的肩上。


    乌黑的发, 雪白的肤,再加上被气得绯红的面容,对比强烈, 极为吸睛。


    而闻端的目光, 却凝在谢桐紧攥着他不放的手上。


    用力过度, 那用绷带包扎好的受伤的指尖, 又有隐隐血色透出来。


    偏谢桐还无知无觉,还一味地紧抓着他, 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


    闻端抬起另一只手,掌心轻轻覆住谢桐的伤处, 低叹道:“圣上,臣说的,是真心话。”


    “臣出身微末,”


    他慢慢开口,同时一点一点拿开谢桐攥着他的手,搁放在自己掌心里,语气温和:“早年间,的确一心向往权势,甚至为攀上高位不择手段。”


    “就连最初向先帝请求,想要当圣上您的太傅,也不过是在这宫中,选择了一枚最好掌控利用的棋子。”


    谢桐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虽然眼里依旧有雾气朦胧,但还是看向闻端。


    闻端又道:“扶持一个好操纵的年幼天子登基,实则将朝廷大权尽揽手中,这确实是臣多年前的设想,并也按着这个想法,步步为营地往前走了几年。”


    谢桐坐在榻上,望着男人俊美的侧容。


    闻端讲述这些往事时,语气仍是十分淡然,几句轻描淡写间,就把过往那些刀光剑影、权力纷争的年月,揭过了。


    “然后呢?”谢桐哑声问。


    闻端也看了看他,唇角扬了一下,竟有几分笑意:“圣上,人是会变的,臣也是凡人。”


    “如今对臣而言,圣上的重要性,在追逐权势之上。教导圣上成为明君的想法,也比臣总揽朝政,成为万人之上的想法要重得多。”


    “若是换作旁人,臣绝不会将权力相让。”闻端缓慢道:“但若是圣上想要,臣便会给。”


    “圣上对臣而言,是特殊的。”他说。


    谢桐的眼尾湿红,低声问:“朕就是要你的命,你也给吗?”


    闻端顿了一顿,忽然道:“圣上曾梦见过什么?”


    谢桐垂下睫,比起那个血腥冷酷的结局,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竟然是闻端俯身过来,挟着酒气吻上他的画面。


    “梦见……”谢桐轻声说:“朕与你刀剑相向……在金殿前的广场上。”


    闻端似乎并不意外,很有耐心地问:“是圣上曾提过的‘预示梦’吗?”


    谢桐嗯了声,感到自己肩上一暖——是闻端将他放在旁边的里衣拿过来,披在他身上了。


    等谢桐把衣袍穿好,闻端才继续出声道:“梦里,是圣上亲自对臣动的手吗?”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谢桐还是微点了点头。


    “圣上……其实并不想此事发生?”闻端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这样问。


    谢桐的长睫颤了颤,许久后,才道:“嗯。”


    闻端稍一寻思,就也明白了:“圣上原不信那预示梦,这段时间或许却频频发生了与梦中相牵连的事情……圣上,今日选秀时,是遇见了什么人?”


    谢桐怔了一下。


    闻端的心思如此敏锐,几乎将缘由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但最为重要的那个理由,他却不可能猜出来。


    谢桐又回想起那个似有若无的吻。


    ——他是因为闻端对自己的态度,才惊觉梦境与现实的息息相连。


    至于曹飞燕等人,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佐证而已。


    “是……”谢桐避开了这个话题,略平静了一点,说:“朕不想与太傅走到那一步。”


    “有圣上此言,这预示就不会成真。”闻端道。


    谢桐嗓音低低:“太傅何以如此相信朕?”


    闻端轻笑了一声,安抚道:“从小到大,臣见圣上想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若那是天命呢?”谢桐抬起脸,眼圈已然红透了。


    闻端也鲜少见过他这副模样,有印象的上一次,还是谢桐十三岁时,练功时不慎拿石板砸了脚,那时候就是眼圈红红的样子,泪水攒在眸中,欲落不落,十分可怜。


    闻端下意识伸出手,如小时那般,将谢桐拥进了怀里,还用手拍了拍怀里人单薄的脊背。


    “一个梦而已,圣上是天子,怎还动不动就落泪。”


    谢桐听见闻端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无奈和温柔,竟像是在哄他了。


    “若圣上不信梦,那就逆命而行。圣上这般聪明,总有法子避开那结局。”


    谈及自己的生死,闻端的语气却云淡风轻:


    “若圣上信梦,那也无妨。臣今日许诺圣上,如果终有一日,臣与圣上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臣定会想方设法保全自己的性命,或是以假死逃脱出去。圣上觉得如何?”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可别被朕发现了。”


    闻端不禁失笑:“臣,谨遵圣旨。”


    因着闻端的承诺,压在谢桐心头多日的巨石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虽然还未能全然瓦解,但至少令谢桐稍稍舒了一口气。


    对,要论心思深沉,没有人能及得上闻端。如果真被人逼至绝境,不提反抗,至少闻端肯定是有自保能力的。


    闻端……那样无所不能。谢桐心想。


    心间沉闷的压迫感终于散去,谢桐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羞耻。


    ——闻端像是抱猫儿般把他拥在怀里,他眼尾的泪全蹭到了闻端的衣襟上,脸颊也磨得红红的,狼狈不堪。


    半分天子的威仪也没有了。


    谢桐动了动,从闻端的怀中挣出来,扭开头道:“好了,别抱着朕。”


    闻端如言松开手,见谢桐情绪缓和下来,于是问:“圣上的疑问,可都问完了?”


    谢桐静了一静,摇头说:“还有一个问题。”


    “臣听着。”闻端应了声。


    谢桐撩起长睫,看向面前的男人,停顿许久,还是缓缓道:“太傅,你对朕,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


    闻府的轿子入宫接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听闻宫内今日出了大事,巡逻的侍卫增加了成倍,闻府的管事带着轿子进宫,都被盘查了好几趟。


    “官爷,”总算在宫门处接到人,管事躬身问候道:“据说今日圣上选秀时,出现了刺客?”


    闻端掀袍上轿,平淡道:“嗯。”


    管事嗅见不寻常的气息,立时紧张地问:“那圣上会不会怀疑到官爷头上?”


    闻端坐在轿中,好半天才心不在焉似的答了一句:“无事。”


    无事?管事懵了,这明显就是很有事吧!


    他犹豫了一刻,又问起:“那……圣上此次选秀选了哪几位秀女进宫?我们可还要依原计划行事?”


    府中早早备好了数份药剂,只待入宫人选一经择定,那药就会连夜送去各家府上,秘密令其服下。


    闻府从来不做有可能失去掌控的事情,选秀既经过闻端的手,那每一个入宫的女子,都必须在己方一派的控制之下。


    闻端这一次沉默得更久,久到管事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问话,正要再说一遍,就听见轿内传来淡淡一句:


    “不必了。”


    “圣上没有选人。”闻端道。


    管事眉头紧锁:“明明大张旗鼓地选秀,却又没有选任何人入宫,还出现了刺客……官爷,圣上此举,明摆着是冲您来的。”


    闻端低下眸,忽而碾了碾自己的指尖。


    ……这指腹上,仿佛还残存有谢桐肩上肌肤的温度,以及那人通红眼尾的一丁点湿意。


    闻端都记不清,是多久没见过谢桐那副模样。


    而这不寻常的脆弱,竟是因为自己。


    是因为不愿意与闻端刀剑相向,不愿意与他……成为仇人。


    闻端在昏暗中盯着自己的指尖,几乎是有些怔忪了。


    耳边突然又回响起谢桐今日的那句问话。


    “太傅,你对朕,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说这句话时,谢桐或许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看向闻端时,脸上是什么样的神色。


    闻端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霎那间的冲动,仍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臣对圣上,”他听见自己出声说:“比圣上所能想象的感情更深。”


    *


    选秀这天,简如是在京郊与官府安排灾民赈济一事。


    近日从西南方涌来的灾民数量增多,不少人身上还带了轻微的疫症。简如是带来了几位京城内的医师,命他们着力治疗。


    待将染病的流民与普通百姓各自安置好,已是入夜时分,简如是这时候才听闻宫中的刺客一事。


    “……秀女不是都经户部严挑细选的吗?”简如是拧着眉,问:“怎么会有刺客混入其中?”


    来传话的下人回说:“刺客不是秀女,是藏身在秀女带来的那群小厮当中。出事之后,已第一时间核查了,证实刺客是混入宫的,并非秀女所带。”


    简如是安静了一会儿,思索这件事。


    而后,他又开口问:“那刺客抓到了吗?”


    下人摇头:“那刺客身手敏捷,在京城北郊外失去了踪迹。”


    简如是淡淡道:“连圣上身边的暗卫都无可奈何,的确是身手敏捷。”


    “备轿,准备入宫。”他吩咐了句,突然想起什么,又改口说:“先回一趟府上,用艾草沐浴一遍吧。”


    今日在这郊外待了许久,虽然没有和病人直接接触,但为安全起见,还是先重新清洁后再进宫,以免将疫气传给了谢桐。


    下人点点头,道:“丞相思虑周全,小的这就叫人回府上传话。”


    等简如是入宫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以往这个时间,谢桐都是用完了膳,沐浴过后在御书房里看折子。今日简如是到御书房门口,却意外地发现谢桐不在里面。


    “圣上去御花园了。”刘小公公抱着雪球儿,一边撸毛一边道:“还不让人跟得太近,许是心情不佳,丞相大人,您快去看看圣上吧。”


    简如是又寻到御花园,在湖中央的碧荷亭上找到了人。


    走近了,才看见谢桐手里拿着根青竹制成的笛子,也不吹奏,就在掌心里翻来翻去地端详,好似能在那根外观寻常不起眼的竹笛上看出花来一般。


    简如是在他身后停下脚步,问:“这是哪位秀女送给圣上的礼物吗?”


    谢桐听见他说话,才回过神来,下意识道:“不是。”


    “这是朕十六岁生辰时,太傅送给朕的礼物。”


    谢桐手指抚过光滑的笛身,在某一端的尽头处忽然屈指用力一摁,“锃”地一声,另一头倏然弹出了约莫三寸长的薄刃,在月色下闪着寒寒的光,十分好看。


    每年生辰,闻端都会送他一些礼物。


    除了那副黑白二色玉石雕琢而成的战棋,谢桐最喜欢的,便是这根长笛了。


    笛音清亮圆润,又兼有防身暗器的功能,为了能使用好这个礼物,十六岁的谢桐还下苦功夫练过一段时间笛子。


    “原来是闻太傅的礼物。”简如是低头看了看,又问:“圣上怎么忽然拿出来玩了?是今日受了惊,想着要带些能防身的东西么?”


    谢桐心不在焉道:“想玩就拿来玩了。”


    他掀起长睫,看向站在一旁的简如是,平静地说:“今天的刺杀一事,是朕的主意,简丞相聪慧过人,会没有猜到?”


    简如是弯了弯柳叶眸:“臣猜到了,特来和圣上确认一番。”


    “户部办理此事的人,已经扣押在天牢,朕吩咐下去过,不能为难他们。”


    谢桐玩着竹笛,将那刀片弹出又收回,漫不经心地说:“关蒙等一众没能抓到人的暗卫,朕也已经小施惩戒。”


    表面功夫已全部做到位,等到明天天一亮,谢桐就会下旨彻查刺客一事。


    刺客抓不到事小,宫中及主责之人疏于提防,将刺客放了进来,才是大事。


    今夜或许会有许多人睡不好觉了。


    简如是又问:“闻太傅那边……?”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


    在今日之前,他其实早就谋划好,既要借刺客一事清洗户部,将收支财政大权握在自己手里,又要对闻党一派的人进行敲打,最好还能削弱闻端的势力。


    但现在,谢桐突然有了几分动摇。


    户部统掌全国上下的田赋、关税、国库收支等职责,是最为重要的核心机构之一,户部这个地方,是谢桐必须要拿在手里的。


    然而对于闻端……


    见谢桐久久不发一言,简如是于是道:“户部上下皆是闻太傅的人,圣上想要换户部的人,必绕不开太傅那边。”


    “朕知道。”谢桐冷淡地说。


    简如是凝视着他,眸中神色柔和,开口道:“圣上如若难以下手,臣愿成为圣上手中的这一柄刀。”


    谢桐抬起头,看向面前碧波荡漾的湖面。


    正是准备要入夏的时候,湖上的荷花虽还未开尽,但已有不少娇妍相映的姿态,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静谧而美。


    此情此景,忽而让谢桐想起那一晚汤池洗浴,也是这般好的月色,也是如此安谧祥和的氛围。


    区别只在于,身边的人不同罢了。


    “朕想着……”谢桐缓慢道:“朕与闻太傅,是否不一定非要如此明争暗斗,或许可以有别的法子,来达成朕的目的。”


    简如是顿了顿:“圣上,您是于心不忍吗?”


    “当然不是。”谢桐很快否认,抓着竹笛的手指微微用力。


    简如是静了半晌,语气轻了起来:“那圣上是……因着对太傅的情谊,要让这几个月以来的苦心谋划,都尽数付诸东流吗?”


    谢桐愣了一下。


    他都快忘了,先前刚从东泉县回来时,为了叫简如是不会和齐净远一样对自己屡屡纠缠,故而编了谎话诓他,说自己对闻端怀有不一般的感情。


    而现在,简如是明显把他的话当了真。


    因为一己私情放弃这么久的计划,是为帝者的大忌。


    谢桐却摇摇头,说:“朕只是觉得,比起针锋相对,共谋合作未必不是一个更好的法子。”


    那些杀戮与流血、算计和阴谋,他……并不想要。


    他也不想和闻端走到梦中的那一个结局。


    “……朕即位时日尚短,”谢桐轻吸了一口气,嗓音里听不出情绪,道:“这个时候在朝中引起动荡,实是不妥。”


    “徐徐图之,方为最佳之策。”


    简如是沉默许久,又问:“那圣上有没有想过,闻太傅是否愿意放权?”


    谢桐从亭边起身,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当然愿意。”


    雪亮的刃尖从竹笛尾端弹出,正巧一枚树叶被风挟着从亭边坠落,谢桐手往上一抬,就用笛子将它当中截下,一分为二。


    “好了,朕意已决,不必再劝。”


    见简如是怔愣,谢桐又道。


    什么预示梦,什么金殿之乱,什么荒唐断袖,谢桐如今心中澄澈如明镜,统统都不太在乎。


    就如闻端所说,他若是不信,总有法子避开那见鬼的结局。


    就从……今时今日开始。


    第32章 合作


    第二日, 谢桐下旨彻查刺客一事。


    户部及一众负责选秀的宫人被押进大牢,审理工作不经刑部之手,反而直接指派了暗卫接管, 引得朝内上下议论纷纷,人人脸色各异。


    刺客来得蹊跷,稍微聪明点的,都意识到这怕是谢桐一手主导的一场戏,演完戏后,接下来的举动才是最重要的目的。


    一时之间,朝中氛围紧绷,入夜后闻端府邸的大门, 更是要被各路探访的人马敲破。


    “官爷,圣上这是要对咱们下手啊。”


    “何不先发制人, 圣上不是说没抓到刺客?我们也可随意找个人来顶罪, 只要让那人在朝上承认是受天子指使,这事的主动权就落回了我们手中……”


    “为今之计, 唯有叫那坐在皇位上的人清醒清醒, 不过一个二十岁的小儿,竟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做戏……”


    “官爷,京郊外的人马都训练齐整了, 是否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不听话, 倒不如换个听话的来坐皇位!”


    管事的命仆人们不间断地往书房里上茶, 望着灯火通明的书房, 内心长叹一口气。


    这几日圣上迟迟不对闻府发难,官爷尚且没有动作, 反倒是这群人最先按捺不住了。


    不过管事有预感,今夜这些造访的人, 仍是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回答。


    果然,不久后,书房里的人就出来了。


    “钱学士。”管事提着灯笼迎上去,为他引路,又给候在一旁的仆人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书房门关上。


    钱学士摇了摇头,低叹道:“真不知官爷究竟为何按兵不动。”


    “官爷或许有其他的主意。”


    天上下起了细雨,管事一边给他打伞,一边笑着说:“京郊外那些兵马,轻易动不得,圣上现在还没做什么呢,我们若是先动了,岂不成了造反?”


    钱学士摸了摸胡子,眯起眼道:“只要宫门一锁,外头的人又如何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管事:“哎,那您可太小瞧圣上了,如今圣上既有暗卫在侧,又有简相、齐尚书等人在明处,这闭门起事,哪像您说得这么容易?”


    “话也有道理。”钱学士皱眉:“但圣上登基不过几月,就如此难以拿捏……官爷总是隐忍退让,才让那小儿趁机捞了些权力。”


    “老夫也是不明白了,”他摇了摇头,又重重叹道:“官爷怎么就能忍得下去呢?”


    “先前还陪着圣上南下治水,简直是荒谬不堪。”钱学士一经开口,气得停不下来:“官爷何等尊贵的身份,陪着不着调的圣上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管事含糊地应:“是,是危险……”


    好说歹说,终于把念叨不休的钱学士送出门了,管事返回书房,发现闻端还在里面看信。


    “官爷。”管事对他道:“已将钱学士送上轿了。”


    垂着眸的闻端嗯了一声,将信折起,随手置于一边。


    管事瞧见那案上被搁置不理的信件,已有厚厚的一小沓,迟疑半晌,还是出声说:“官爷,方才……钱学士言辞中多有不满。”


    不仅是钱学士,今夜管事送了不少人出府,每个人脸上都笼着一层阴霾,明显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贪心不足,自然不满。”


    闻端从软椅里起身,嗓音极冷淡道。


    管事:“但官爷,若我们总是如此,恐会引起众怒,届时更难处理……”


    闻端没有立即回他这番话,而是微微颔首,忽然问:“你怎么想?”


    管事怔了怔。


    他跟随闻端已有二十几年,从一无所有,到一路看着闻端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其间,他也曾出过不少力。


    如今在府中,闻端对他礼遇有加,从未生过什么气,但像这样,直接询问看法,倒算是非常罕见了。


    毕竟在闻端入朝为官后,旁人就再也猜不透他的想法,管事也是如此。


    “但说无妨。”许是知晓他的疑虑,闻端又开口道。


    管事斟酌了几下,慢慢说:“小的觉得,其实在官爷要扶持圣上登位之前,便应有对付今日这种局面的准备。”


    “圣上年轻,性子也倔,自然不可能甘愿屈居人下。圣上能在帝位上坐一日,就必会与官爷您作对,将他想要的东西抢回去。”


    管事抬头看了看,见闻端的神情如常,于是又说:“小的知道官爷疼惜圣上,不愿意让圣上受挫,所以才会步步忍让。”


    “但这样做,势必会让当年攀附着官爷您的各家势力不满……”


    管事迟疑片刻,小心道:“要么,官爷私下与圣上说一说,让圣上暂且受点委屈,忍过这几年。圣上要权,也未免太过心急,等羽翼成熟时,您再慢慢教他也是一样的。”


    “正好趁这几年理清各家势力,与官爷您离心的、对圣上始终心怀不满的,都可一并解决了。等几年后,您与圣上形成互相扶持掣肘之势,才是最好的。”


    平心而论,管事的这番话很有几分道理。


    他也已经瞧出闻端对谢桐的重视,认为两人之间有着多年的师生情谊,闻端还亲手将人扶上了帝位,足以显现闻端的心意。


    但管事也觉得,自家官爷都让那年轻的天子坐上了帝位,此时矛盾愈演愈烈,当然是由谢桐来忍让退后一步,不应该把事情做得太绝。


    他自觉已经把话说得十分漂亮,却久久没有听到回应。


    管事诧异地抬起头,才听见闻端开口说:


    “是我让他坐上这个位置,怎好再叫他受委屈。”


    闻端抬起眼,望向窗外的黑夜,俊美的面容上神色颇有两分复杂。


    许久后,才低沉道:“下去吧,今夜不必再让人进府了。”


    管事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是。


    不知怎么的,听到闻端说出的话,管事心中似被一根弦很轻地弹了一下,一瞬间如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从水雾中浮现出来——


    怎么回事,官爷对圣上……


    管事心内思绪纷乱,缓慢作了一礼,要退出去时之前,突然又听闻端很轻地咳了几声。


    管事立时回神了:“官爷,您今日吸了些毒粉,御医开的药都喝过了没有?要不要小的再去请大夫过来——”


    “不用。”闻端嗓音微哑,淡淡道:“出去吧。”


    等管事退下后,闻端在书案前站了一会儿,稍微平复了那阵喉间涌出的咳意,才转过身,走近到榻边的柜子旁。


    那地方放着一个很小的黄铜镜,实为装饰所用,闻端却在镜前停住了,伸手在柜子里找了找,拿了一瓶药粉出来。


    而后,他脱下上身的衣袍,对着黄铜镜,面色如常地在两边手肘处都撒上了些药粉。


    ——今天抱着谢桐摔在地面上时,闻端下意识把人按进怀里,用手肘抵去了大部分冲击力,以至于这两块地方青紫破皮,看上去触目惊心。


    闻端却像是完全没有任何痛觉似的,撒完了药粉,又找了绷带简单缠上,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是处理完手肘上的伤后,闻端的目光掠过黄铜镜,忽然顿了顿。


    视线落在镜中模糊的影像上,闻端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腰腹上的旧伤痕。


    紧绷的浅蜜色腰腹上,凌乱至极地遍布着数道淡白色刀痕,刀痕一路延伸至胸膛上,直至锁骨处才堪堪停下,极为可怖。


    闻端一手握着药粉瓶,手指按在瓶身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短短几息后,闻端收回视线,将药瓶放入柜中,又把衣袍穿好,灭了烛火上榻歇息。


    *


    第二日下朝后,谢桐传了户部尚书及两位侍郎入御书房。


    户部尚书姓孙,年逾四十,在朝中也算是老资历了,还没踏入御书房,就先对着自己两位副手道:


    “待会不管圣上问什么,你们都不可擅自回答,等本官应答就是。”


    两位侍郎之一,也就是秀女曹飞燕的父亲曹侍郎忿忿不平地低声说:


    “圣上这是要治我们的罪?我的女儿昨日还在选秀场上,若这刺客是我们指使的,那我岂不是推了自己女儿入火坑?简直无稽之谈!”


    另一位侍郎也苦着脸道:“明明是宫内守卫不严,怎么却要我们来承圣上的怒火……”


    孙尚书听了他们二人的话,冷笑一声:“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圣上这次摆明了就是冲着户部来的!”


    曹侍郎沉默片刻,小声问他:“孙大人,太傅那边,可有传来什么指示?”


    孙尚书气得连连吹胡子:“甭提了!闻公如今对圣上一再忍让,压根就不屑于搭理我们,这是要把户部弃于一边,由得我们自生自灭!”


    另外两人不禁又是摇头叹气,心内愈发惴惴不安,往御书房迈动的步伐沉重不堪,活像是去上刑的。


    唯有孙尚书气势汹汹,一副要撸袖子厉声呵斥的架势。


    不过等他踏进了御书房的门,瞧见里头的人后,那气势就一泻千里,僵在了脸上。


    还是后面跟着的曹侍郎率先反应过来,行礼道:“圣上……太傅大人。”


    与他们先前想象的,高高在上冷面问责的模样不同,谢桐换了身月白常服,正随意坐在边上的小榻上,拿着根肉条在逗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儿玩。


    反观闻端,则是站在御书房的案前,正低头翻着上面的奏折。


    听见孙尚书几人尴尬的行礼声,闻端眼也不抬,淡淡嗯了一声。


    谢桐倒是抬起了脸,似乎心情极为不错似的,眉梢一挑,笑盈盈道:“诸位大人,请坐。”


    孙尚书丈二摸不着头脑。


    ……不是找他们来问罪的吗?


    几人不安地坐下了,谢桐又命刘小公公给他们上茶,茶是沏好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喝。


    谁知道茶水里有没有下毒,孙尚书心想。


    “这半月筹办选秀,诸位大人辛苦了。”


    谢桐手指抚过雪球儿背上的毛,摸得小猫儿舒服得呼噜噜,一边漫不经心般道:


    “可惜这选秀被刺客打断,没能选下去,朕也无意再选,害得诸位大人这段时日的辛劳白费,真是对不住。”


    孙尚书哪敢接他这道歉,连忙说:“这是臣等的本职,圣上无需挂怀。”


    雪球儿一直拿脑袋蹭谢桐的手指,不愿意让他把手收回去,谢桐只好将手放在边上让它玩,同时撩了下长睫,慢慢道:


    “今日请诸位前来,其实也是为了选秀时出现的刺客一事。”


    来了,孙尚书和两位侍郎喉间一紧。


    不等谢桐再说下一句话,孙尚书心一横,抢先出声说:


    “圣上,户部筹备选秀的每一步都是按着历来的惯例做的,为何会有刺客,户部实在不知,或许该去问一问昨日宫中的守卫……”


    “孙尚书,”谢桐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道:“朕还没把话说完,你怎么就以为朕要治你的罪,急着撇清干系了?”


    此话一出,户部的三人全都呆住了。


    ……不是治罪?难不成要夸赞他们不成?


    “朕与闻太傅详谈了许久。”谢桐不紧不慢地说:“据太傅所言,户部在选秀筹办上尽职尽责,没有可指摘的地方,那来历不明的刺客,或许你们是真不知情。”


    孙尚书一愣,心中大石落地。


    他忍不住朝书案边的闻端投去感激的目光,可惜闻端似是一心一意在看折子,完全没有反应。


    孙尚书也不恼,暗自想着,还是闻公擅长四两拨千斤,这寻常的两句话,就将户部从水深火热中捡出来了。


    如今表现得这样冷淡,可能正是为了避嫌吧!


    毕竟圣上在跟前,闻端也不好太落了这年轻天子的颜面。


    孙尚书兀自寻思了一通,堵在心口的气顺了,脸也不黑了,甚至堪称有几分和颜悦色地对谢桐道:


    “圣上明鉴,臣等确实是冤枉。那刺客太狡猾可恨,查案时如有用得着臣的地方,圣上尽管吩咐,臣必为圣上一尽微薄之力。”


    “说得不错。”谢桐点点头,唇角微扬:“朕正有事要交办给你们呢。”


    孙尚书:“……”


    他就客气恭维这么一句,怎么还被当真了?


    谢桐:“虽然户部老实做事,但选秀时出了这么大的疏漏,说明仍有办得不妥当的地方。”


    没等孙尚书出声辩解,谢桐先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慢条斯理道:


    “户部操持选秀的官员名册朕看过了,共有几十人,除了诸位大人朕能信得过,其他的,朕的确是不太放心。”


    孙尚书与曹侍郎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欲言又止。


    毕竟谢桐讲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又如何能出声保证,自己的属下没有任何问题呢?


    万一就是某个人办事不力,将混在小厮中的刺客放了进来呢?


    一旦不涉及自己的利益,孙尚书这样的老狐狸就不吭声了,静静等着谢桐接下来的话。


    “刺客至今没有任何下落,朕要查,也只能从选秀筹备时查起,希望诸位大人理解。”


    谢桐轻描淡写地说道:


    “要不这样吧,太傅身为主办官员,在此事中也有一定责任。就让闻太傅戴罪立功,与你们三人将户部上下清查一番,有见着可疑的,就把人拎出来,朕再任命几个身家清白、品性端正的进去。”


    说完,谢桐又瞥向案边的闻端,嗓音轻飘飘地问了一声:


    “太傅,觉得如何?”


    闻端将案上堆得乱糟糟的折子都整理了一通,听见谢桐问话,才抬起脸,墨眸平静道:“听圣上的就是。”


    孙尚书犹豫了一刻,见闻端都应了,自己也没有不应的道理,只得说:“臣遵旨。”


    谢桐于是朝他们摆摆手,道:“行了,没别的事了,退下吧。”


    孙尚书几人出了御书房的门,互相看了几眼,曹侍郎才皱眉说:“其实……看圣上的意思,他还是铁了心要将户部大换血。”


    孙尚书默然半晌,开口:“那又能如何?你也看见了,闻公也同意了。”


    曹侍郎又道:“不过圣上既弄了刺客这由头出来,就不可能没有动作……如此这般,也算是意料之外的宽恕了。”


    孙尚书摸摸自己的胡子,冷淡说:“与我们三人无关就行,至于其他的,圣上执意要办,能奈他何?”


    “……”


    目送孙尚书先上了回府的轿子,曹侍郎与另一位侍郎对视了片刻,低声道:“尚书他……”


    另一人移开视线,语气也沉了下去:“夫妻同林鸟,大难临头尚且各自飞,何况是孙尚书与我们?”


    曹侍郎心想,那这样二话不说就抛弃下属的同僚,也着实令人心寒。


    几人各怀心思,面上道了别,就各自分开回去了。


    御书房内,谢桐把雪球儿抱到地上的窝里,被它扒住了裤脚,一个劲儿地往袍底下钻,无奈,又只得把它抱起。


    闻端走过来,看了看,说:“这猫儿确与圣上有几分相似。”


    谢桐心情正好,不与他计较,哼了声道:“哪里相似?”


    闻端很轻地挑了下眉:“皆是心思机敏,能为了达成目的花样百出。”


    谢桐蹙眉:“哪里花样百出?不就让你在御书房内站了一盏茶功夫么?”


    他捏捏雪球儿的后颈皮,道:“既然太傅自己送上门来,朕再稍稍利用一番,又有何问题?”


    闻端今日会主动上门求和,着实令谢桐意外。


    原本以为在彻查刺客的旨意颁布后,他与闻端一派的矛盾已然被摆上了明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本是要保持点克制的距离。


    谢桐没想到这才第一天,闻端就找上门来了。


    “太傅是特意来寻朕的不痛快的么?”


    自昨日在闻端面前落了泪,还被人拥在怀中哄了许久,才过去了数个时辰,谢桐如今见着人,总控制不住回忆起闻端的话来,浑身不自在。


    嘴里也挑刺儿似的不饶人,话语里酸溜溜的。


    不是闻端自己说的,谢桐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吗?


    那今晨这趟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谢桐心想,闻端若是胆敢出声为户部那群人求情,他可又要恼了。


    “圣上言重了。”


    闻端摇摇头,眼看谢桐目光灼灼地瞪着他看,不由得失笑,唇边弧度勾起来一点,道:


    “臣过来,是想与圣上一同抓刺客,就从户部抓起。”


    第33章 特殊


    命人将孙尚书等一行人送出御书房后, 谢桐很是长舒了一口气,说:


    “总算把这几个碍眼的推到门外去了。”


    闻端也走近来逗雪球儿,缓声道:“圣上不仅达成了清查户部的目的, 还离间了孙尚书三人,一石二鸟,十分高明。”


    雪球儿像是喜欢他又畏他一般,不似在谢桐身边那样黏人,只敢抬起前爪搭住闻端的指尖。


    再要靠近一点,它就扭头钻进谢桐的袍袖中去,用蓬松的屁股对着闻端。


    “太傅亲自送诸葛妙计过来,朕不得认真实践一番。”


    谢桐垂着睫把雪球儿抱出来, 语气懒洋洋的:“朕刚刚还在孙尚书面前给太傅你留了点颜面,也不算占了你的便宜。”


    闻端颔首, 嗓音悠悠:“无事, 臣愿意让圣上占便宜。”


    “……”谢桐觉得这话不太对味,但又没能想出来哪里不对。


    于是嗯了一声, 说:“接下来户部估计要闹腾许久, 还得麻烦太傅多多上心。”


    闻端:“臣自然遵旨。”


    刺客一事闹得满宫风雨,谢桐的架势必定是重拿重放,严查户部, 原本以为闻端今日过来, 是要替那些老头子求情, 却没想却是来教他如何干成这件事的。


    孙尚书、曹侍郎等人均在户部待了十余年, 不提与闻府关系如何,光是户部上下, 基本算是铁桶一块,无人不从孙尚书。


    谢桐也早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但无奈时机已到,就算有再大的难处也不得不顶上。


    最坏的情况……


    谢桐心想,不过就是叫关蒙等几个暗卫直接破门而入,把那姓孙的老头绑了,直接麻袋一套扔去塞北,对外就说急病暴毙死了。


    但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谢桐还是想当个文明人,不想动武。


    闻端的计策,就颇为巧妙。


    “圣上要治户部的人,得先留下尚书侍郎三人。”闻端道:“先将旁出的枝叶修剪了,才好大刀阔斧地动扎实的树干。”


    谢桐挑眉:“那朕如何能稳住孙尚书这几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闻端轻描淡写地说:“就借臣的名头。”


    谢桐默然不语。


    这个计策虽好,不过若是应了,两边各退一步,不像是朝政上你死我活的仇敌相对,倒有几分明里暗里的勾结似的。


    谢桐不在乎底下的那群人怎么看自己,但闻端竟然也不在意么?


    他轻轻蜷了下手指,想起昨日闻端说过的话来。


    “圣上对臣而言,是特殊的。”闻端这样道。


    而今天,谢桐终于对这句话有了实感。


    他略有几分不太自在地偏了下脸,长睫轻轻颤了几颤。


    心里忽而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认为这个话题已经不适宜再和闻端讨论下去了。


    于是谢桐咳了一声,挑起另一个话头:“户部里面,管着粮食与田地的几个人,暂且放一放吧。”


    “朕看这几日呈上来的折子,西南边似有疫病传来,开粮仓赈济一事,还需要他们负责。”


    御书房案上的奏折,谢桐特地留了一些给闻端看。


    其中涉及疫病之事的急奏有多封,谢桐日日处理,却始终不见灾情有减缓的势头,颇为闹心。


    闻端低眸看了眼折上的内容,忽然问:“圣上已经派了简相督促此事了吧?”


    谢桐点点头:“简如是隔两日就领着宫内的御医到郊外给病人诊治,但据说只能小范围缓解流民的病情,并不能遏制疫症传染。”


    闻端沉吟片刻,出声道:“不能寻出传染源头,便治标不治本。”


    谢桐捏了捏眉心:“宫中医署的御医都年纪大了,逢此危急时刻,竟难找出一人可以担起治疫的重任,能亲赴西南村落里去瞧一瞧的。”


    闻端这时说:“圣上不是想要举行科举么?”


    谢桐蹙眉:“老师,朝中上下皆是你的党羽,朕要办科举,他们肯让吗?”


    谢桐心里带着一点气,说话时神情自然不太好看,尾音落得又快又沉,听起来很有几分埋怨的意味。


    闻端顿了顿,视线移了下,落在趴成一团的雪球儿身上。


    谢桐这副模样,就与没吃到肉干不满哼唧的雪球儿似的。


    闻端收回目光,嗓音不自觉更温和了些许:“单以科举的名头,朝中阻力自然巨大。但圣上可以换个说法。”


    谢桐一怔,几乎是瞬时理解了他的意思:


    “太傅是指,朕可以用治疫镇灾的理由来开办考试?”


    闻端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里的光芒越发柔和,唇角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弧度,但神情明显赞赏:


    “圣上很聪明。”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闻端夸,谢桐却还是耳根发烫,抿了下唇道:


    “如此简单的方法,朕早该想到的。”


    不过现在也不算迟,西南方的疫病虽然有扩散的趋势,但总体还是可控的,谢桐也已命简如是统筹赈济一事,最近涌入京郊的流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等这次科举考试举行完,谢桐希望能选出几个医术不错的,安定西南的疫病,还想要选些寒门出身的子弟,陆续填充入朝中各部。


    这样自下而上地逐步撬动朝中凝固的势力……


    谢桐渐渐想得出神,好半天后才察觉到一道不遮不掩的注视,直直就落在他面容上。


    “……”谢桐反应过来,抬眼问:“太傅为何一直盯着朕看?”


    闻端的语气不紧不慢:“看圣上在打如何让臣的势力分崩离析的坏主意。”


    谢桐:“。”


    他不太服气,下意识就要回怼:“难道不是太傅心甘情愿的么?”


    闻端墨眸深深,缓慢道:“臣是说过任凭圣上处置。”


    “不过偶尔也想讨个明白。”他又说。


    谢桐想,最近闻端说话,是越来越……


    让人听了,心里怪怪的。


    “朕想什么,老师难道不清楚吗。”谢桐假作漫不经意一般道:“朕要招些寒门子弟入朝。”


    如今京中各大家族的势力在朝内盘根错节,在过往的多年里,与闻端形成了紧密的利益共同体。


    要打碎这些铁链,从内部一点点拆解,未免过于麻烦。


    不如直接招些无权无势的寒门之士,没有家族的困扰,反而更能为谢桐所用。


    思及此处,谢桐拧了一下眉,突然问:“老师,你当年是怎么……”


    ——怎么把朝内各股势力收归自己所用的?


    谢桐回想了一下闻端的家世,意外地发现,似乎从未从任何人口中听过关于闻端家族的消息,甚至包括闻端自己,也没有提起过。


    在十一年前,闻端就像是忽然横空出世的天才,连中三元,得到先帝赏识,顺利拜官入朝。


    短短几年后,先帝病倒,大皇子流放西南,二皇子以叛乱罪被斩首,朝中风云变幻,很快形成了以闻端为核心的利益集体。


    谢桐对这段过往早已熟记,今日想起来,却觉处处惊奇。


    闻端……是什么人?


    又是用怎样的手段,才能从一介白身,成为位高权重的权臣?


    仿佛听见了谢桐心里的疑问,闻端开口道:“臣与圣上的境遇不同,圣上无需效仿臣的做法,那样太过危险。”


    谢桐微仰头去看他,好奇道:“什么做法?”


    闻端似是对他的追问感到有几分无奈,敛眸:“先以利诱之,再以势威逼,不成就想方设法杀了。”


    瞧着谢桐有点发怔,闻端垂眼,突然伸出手,如抚摸雪球儿般,在谢桐的头上轻轻抚了一下,说:


    “臣手上沾过许多人的血,而圣上不必和臣一样,背这血海深仇的债孽。”


    说这句话时,闻端的嗓音极其低沉,传入谢桐耳中,莫名震得心脏簌簌发痒。


    这一阵痒意从心口传至四肢百骸,连垂下的指尖都如被羽毛挠了挠,忍不住攥起成拳,来掩盖这股不寻常的感受。


    “……”谢桐缓了缓,见闻端不欲多言,也不再问了,只是想起另一件事,道:


    “老师身上的伤,也是那时候受的吗?”


    他没有忘记从东泉县回来途中,不小心撞见闻端里衣掩盖下的上半身。


    以及那副身躯上遍布的陈年淡白色刀痕。


    现在想来,不会是闻端当年在各方势力漩涡中游走时,所受过的重伤吧?


    先前那一次询问,闻端没有正面回答,不过谢桐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可能。


    不料这次,闻端依旧沉默许久,才慢慢道:“不是。”


    “许是更早之前的旧伤吧。”他语气淡淡:“臣说过,已然忘了。”


    可能是发现自己的嗓音有点冷漠,闻端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圣上不必担心,皆是些皮肉伤,于身体无碍。”


    谢桐轻轻唔了一声,刚要说话,就听殿门外响起罗太监的声音:


    “圣上,有几位大人求见。”


    *


    晌午后,谢桐接见完几个大臣,又在御书房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就发现旁边杵着一个黑影。


    ……是这段时间越来越少见的关蒙。


    选秀时的刺客逃脱,关蒙带着几个暗卫追了一通,最后“无功而返”,连刺客的影子都没抓住。


    谢桐在众人面前对关蒙等人小小惩戒了一番,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膳房短了你们的吃食么?”谢桐看着关蒙略有些清瘦的面容,蹙眉:“还是有人见风使舵,欺负你们了?”


    怎么好好的,还会瘦?


    关蒙一贯的寡言少语,这时也只低声道:“没有。”


    谢桐想了想,说:“朕私下命罗太监给你们送了些金条,可有收到?”


    关蒙点点头。


    “若是有人借机给你们脸色,”谢桐道:“记得告诉朕。你们是朕身边的人,没道理让别人欺负。”


    关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有人欺负。”


    “?”谢桐这下是真情实感地疑惑了:“那你没吃饭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关蒙:“……”


    谢桐见他又不说话,索性命令道:“朕是在问你,为何不答话?”


    关蒙终于动了动,闷闷说:“睡不好。”


    自从……谢桐在他面前言明对闻端的心意后,关蒙晚上就很难睡着。


    一会儿担心谢桐受人所惑,成了闻端手中的棋子;一会儿又没来由地胸口郁郁,总是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


    一来二去,自然就消瘦了不少。


    谢桐:“……”


    他并不愚钝,能从关蒙这几个字里,听出来些暗藏的深意来。


    但即使能猜到缘由,谢桐也只能装作无知无觉。


    他把关蒙当成忠诚可靠的友人,在友人面前,有些话总是不便挑破的,还是要靠关蒙自己才能想明白。


    “……朕请御医给你开些安神静心的汤药吧。”


    谢桐咳了一声,说:“你睡前喝一帖,可能会好一点。”


    关蒙默然半晌,倏然开口道:“要小心。”


    谢桐:“小心什么?”


    关蒙别开头,不和他对视,黑眸中情绪明显,但就是不愿意说出来。


    谢桐琢磨了片刻,问:“你是想叫朕小心闻太傅?”


    关蒙看着旁处,嗓音低低:“他不是一般人。”


    “朕知道。”谢桐猜想关蒙应是担忧自己被骗,成了闻端手中的傀儡,勾了下唇角,安慰道:


    “太傅不是那样的人,他已将话与朕说开了,朕与他,如今是互相合作的关系。”


    关蒙闻言,又看了谢桐一眼。


    见年轻的天子眉眼间蕴着浅浅的笑意,比起数日之前,眸中里的思虑也已消失,是真心信任的模样。


    关蒙张了张口,还是把话咽回了嘴里。


    ……他很少能见到谢桐这样放松的姿态。


    不想再煞风景地出言,唯恐搅乱了那人秀丽面容上舒展的眉心。


    *


    几天后,户部清查出来一小部分在筹备选秀时疏于职守的臣子,谢桐下令让几个年纪大的辞官归家,另外几个,则外放出京城,去了南边任职。


    这样一来,户部也空出了许多位子,推荐官员的折子又如雪花般飘到谢桐的案上。


    最后谢桐的做法却是让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入夏后举办科举,直接在京中设考场?”


    这日下朝后,官员们大都没走,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说话。


    “科举都多少年没办过了,圣上这是又要瞎折腾什么?”


    “太学里那么多人才,圣上不去看,偏要招些什么寒门子弟,简直是胡闹!从小就没读过什么书的,难不成会比太学里培养的世家子更优秀吗?”


    “那些寒酸小儿,必是难登大雅之堂,老夫看圣上分明是故意——”


    “……太傅大人。”


    见闻端走过,那些人纷纷识趣地闭上了嘴。


    ——天下谁人不知,当朝太傅闻端亦是出身寒门,甚至是无父无母,这么多年来,就从未见过闻端关照过自己的家族。


    在闻端面前提什么寒酸小儿,那不是讨打吗?


    但即使不提这出身一说了,还是有人忍不住上前去问:“太傅大人,您说,圣上此举到底是……”


    闻端停下了脚步,墨眸淡淡瞥了这群人一眼。


    那几个臣子立时感到背后一凛,闻端分明没什么表情,周身气势却冷而沉,问话的五品官员心中暗悔自己触了霉头。


    片刻后,闻端才冷淡开口:“圣上已经说了,要招人去西南赈灾。”


    “寻不到医术精湛的年轻御医,换你们前去疫病肆虐之地,如何?”


    众人:“……”


    倒也不必。


    “咳,圣上的意思也有道理。”


    “是、是啊。不然我们这把老骨头,怎么能解西南疫病之忧?”


    一人清了清嗓子,说:“但太傅大人可要提点着圣上,此次科举无需招揽过多寒门子弟,朝中若是缺人,太学里就有现成的人才。”


    闻端这次微微颔首,道:“本官已叮嘱过圣上。”


    ——只不过谢桐会不会照做,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另外几个官员喜笑颜开:“那就好那就好,太傅大人,您教导圣上多年,圣上肯定听您的。”


    闻端收回视线,不欲再过多理会这几人,径直往外走去。


    听话?


    他们眼里年轻好拿捏的天子,这么多年,就从来没个听话的时候。


    如那看上去温顺可人的雪球儿一样,一旦想要抢夺它喜爱的肉干,就会悍然朝掠夺者亮出那两只尖利的肉爪,不把人挠个满手红痕誓不罢休。


    想要把猫儿哄好,必得顶着它爪下的攻势,强行将它抱进怀里,捏住脊背上养得润肥的软肉,掌心一路顺着弓起的背部抚下去,再轻轻拍两下屁股。


    如此反复多次,暴躁的雪球儿才会重新温顺下来,窝进人的脖颈侧,呼噜噜吹着鼻响,居高临下地表示谅解。


    或许是想到那传神的画面,在抬步上马车之前,闻端顿住了动作,低下头,不禁莞尔。


    ……这每日去御书房看雪球儿挠毛团的愿望,是越来越强烈了。


    第34章 曲迁


    十几天的准备后, 这一场简单的科举也终于定了日子。


    期间果然颇受朝中各臣子的阻扰,但——


    一来闻端没有亲自开口反对。


    二来有户部的例子在前,吏部对新即位的年轻天子也多了几分忌惮, 生怕又闹出什么“刺客”风波,查到自家头上,于是不敢吭声,倒是老老实实办事。


    至于其他上折子扯皮的官员,谢桐随意抓了几个品级不高的,寻了点由头将人降了职,杀鸡儆猴了一把。


    这几名倒霉蛋在金殿前涕泪交加,肠子都悔青了, 把其他还没上书的官员实打实吓住了。


    ……算了,众人都想。


    反正这次科举, 谢桐只说要选几个医术好的, 给御医署带去西南医治疫疾用,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去西南, 那不就是送死嘛!送死的事, 他们还阻拦什么。


    最好还能把疫病治住了,免得传进京城里,威胁到他们自己的安全。


    大家都这样互相宽慰, 几日之后, 朝中竟再无反对之声。


    然而等盖有玉玺的黄绸公告贴在了京城各处, 这帮人的镇定自若才倏然被打碎了。


    “曾参加过近六年的乡试且获有名次之人, 皆可报名参与此次会试。”


    “会试只考一日,从中择三十人, 入宫面圣参与殿试,无论成绩高低, 都有官职安排。”


    “如有医术高明者,可不经会试,报名后由御医署择定,与其他人一同参与殿试。”


    不少大臣都蒙了。


    说好的只招几个呢?


    三十人,也能称做是几个么?!


    然而旨意早已下发至各省,当今天子要重办会试殿试的消息传得飞快,就算他们再愤怒,也无法再让谢桐收回成命。


    会试举办的那一日,谢桐还乔装出行,与闻端一同出宫巡视了一番。


    “许久未见京城这般热闹了。”谢桐撩起轿帘,看着外边人流熙攘的景象道。


    闻端今日着了一身衣料寻常的竹色长衫,墨发用一根木簪束起,收了周身那股不易近人的气势,不像是朝中的重臣,倒似是过来赶考的学子似的。


    谢桐原本也要穿件素色的长袍,却被刘小公公来了句“圣上与太傅大人穿得真像”,又回了寝屋,换了身棠红的衫子出来。


    他鲜少着这般色泽艳丽的衣袍,路上颇有几分不自在,直至现在都不愿意下轿子,只掀开帘子往外看。


    闻端瞧了谢桐的动作一会儿,忽然问:“圣上既不习惯这身衣服,为何还要穿出来?”


    谢桐一顿,避开他的目光道:“……穿平日里没穿过的,才叫乔装出行。”


    听了谢桐的话,闻端的视线在他面上徘徊几回,似是十分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说:


    “圣上这副容貌,若是不加遮掩,就是换多少身衣服也盖不去行踪。”


    今日过来参与会试的约莫有数百人,谢桐的确不想要被人知晓自己出了宫,免得被围堵,于是忍不住问:


    “那要如何遮掩容貌?”


    闻端从马车里的矮柜中拿出了几盒香粉,说:“圣上可以靠近点,臣给圣上稍微修饰一番。”


    谢桐迟疑了片刻,还是坐了过去,但离着闻端足有两掌的距离。


    闻端打开香粉盒,指尖沾了点细粉,一抬眼,就见谢桐把一张白皙秀丽的面容对着他,只是眉心轻蹙着,长长的羽睫颤动,像是很有几分拘束。


    “不过稍涂些细粉,圣上不必紧张。”闻端于是开口道。


    谢桐抿唇:“朕没有紧张。”


    他不是因为要往脸上涂香粉而紧张……而是因为感到离旁边的人太近了,所以浑身不自在。


    闻端身上雨中松柏般的气息浅淡地缠绕过来,或许是马车内空气封闭,这阵气息不似平常嗅见的那样沉冷,反而还有些柔和,没什么攻击性。


    最要命的,还是谢桐不愿抬起眸与闻端对视,于是目光缓缓落下,平直地停在了男人色泽淡淡的薄唇上。


    谢桐盯着那一处看了半晌,思绪混沌了一下,稀里糊涂地想——


    明明看上去如此冷漠,亲上去的触感却应该是很柔软的。


    思及此,谢桐倏然一拧眉头。


    ……不是,他怎么会知道闻端的唇亲上去是什么感觉?他又没亲过!


    最多不就是……那个梦而已……但也没真的亲上。


    梦里的东西能当真吗?


    “圣上又在想那个梦?”


    闻端给谢桐双颊上了点粉,忽而见面前的人神情奇怪,仿佛十分别扭似的,还不自觉地将身体往后靠去。


    谢桐显露出这副模样并不是第一次,闻端何其敏锐之人,立即便察觉到了,出声问:


    “圣上的预示梦里,也有现在做的事情么?”


    “……没有。”谢桐别了下脸,克制道:“朕是在想别的。”


    闻端的思路没被他的话岔开:“是么?”


    “朕在想……”谢桐斟酌了一下话语,垂着眼说:“老师是否是受了梦的影响,才和简如是齐净远关蒙一样……对朕说出那些话来。”


    具体是什么话,谢桐含糊带过。


    闻端合上粉盒,嗓音平静:“圣上真的以为,臣对你的感情是因梦而来?”


    谢桐耳根微微泛红,咬了下牙,低声道:“那不然呢?”


    闻端的墨眸望着面前的人一会儿,开口慢慢说:“圣上误会了。”


    没等谢桐有所反应,他就继续道:


    “臣对圣上的心意,早先前就有,与圣上的预示梦无关。”


    顿了一下,闻端又淡淡说:“不过简相那几人的感情,或许是受了梦的干扰吧,瞧着不太真心实意。”


    “……”谢桐怔了一下,先没管闻端对其他人的评价,而是对前面那句话不敢置信:“什么叫早先前就有?”


    闻端看了看谢桐。


    年轻的天子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似是完全无法理解闻端的意思,连眸光都是愣愣的。


    这让闻端再次想起御书房的雪球儿,每当碰见新奇的东西时,那猫儿就把眼睁得圆滚滚,一副懵然的模样,呆呆的。


    “臣说,”闻端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在更早的时候,在圣上登基即位之前,臣已钟情于圣上。”


    谢桐呼吸一滞。


    ……钟情?


    如果说闻端先前的那些话,尚且还能由得谢桐自欺欺人地曲解成其他意思,那今时今日,闻端的意思就再也不加掩饰,直白得令人难以招架。


    谢桐就是招架不住的那一个。


    “什么时候?”他听见自己呐呐出声,嗓音轻得犹如蚊蚁在叫。


    闻端微勾了下唇角,失笑地低下了脸,将粉盒放回原处,同时不慌不忙道:


    “这感情一事,怎能用时间分出个泾渭分明来。”


    “若要论起臣是何时察觉到自己的心意,”闻端冷静地说:“那应是三年前,圣上生辰那日吧。”


    谢桐觉得自己的大脑被糊住了,几乎不能转动,好半天,才回忆起那年的生辰来。


    那一年,是谢桐唯一没有收到闻端送的礼物的生辰。


    那一年北境匈奴大举进军来犯,北境线岌岌可危,朝中人心惶惶,都不敢请命过去送死,最后是闻端亲自去的。


    身为太子,谢桐也要求跟着去了。


    生辰那日,闻端在大帐内刻了一个木雕,但才雕了一半,东边的帐子大火扑来,匈奴人竟趁着夜半偷袭,一时间营地里浓烟四起。


    紧急时刻,闻端把木雕往谢桐手里一塞,出了帐把人半抱上了马,兵分两路匆匆便赴去了指挥地点。


    谢桐的马儿跑了一路,怎么扯缰绳也不停,还把他手里的木雕颠掉了。


    谢桐索性把自己摔下了马,缓过了皮肉上的疼痛,又一瘸一拐地往回跑。


    “那日天色浓黑,连月光都没有。”闻端道:“臣不知圣上是如何跑了几里的烂泥地,还能这样快地跑回来。”


    谢桐垂着眸,睫毛簌簌轻颤,下意识说:“朕要是没有回去,你就死在匈奴人箭下了。”


    “臣死了,圣上也是太子,也能顺利登基统掌大权。”


    闻端云淡风轻道:“那样的话,不是比今日的局面还要好么?”


    谢桐没有回答这句话。


    闻端见他不言,于是看似随意般换了个问题:


    “圣上何须纠结于此?臣曾记得,圣上说过,并不想要这种感情,那臣也必会谨遵圣旨,不会让圣上产生困扰。”


    “还是说,”闻端观察着谢桐的神色,不徐不疾道:“圣上的预示梦里,不仅臣的感情有所端倪,还有更深的接触?”


    谢桐:“……”


    “能有什么接触,”他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冷淡道:“朕又不是男同,也不要CP。”


    闻端又问:“何谓CP?”


    “……太傅不需要懂那么多。”谢桐硬生生别开头,咳了一声,稳住嗓音说:


    “总而言之,你们的心意朕都知道了,但朕是天子,今后总要……立后,不能回应太傅的感情。”


    闻端颔首,道:“臣也并无逼迫圣上答应的意思。”


    话虽这样说,但知晓了闻端的想法,谢桐总觉得哪哪都别扭。


    闻端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下马车时看似平常的伸手搀扶,甚至闻端说话时的嗓音,都能让他浑身紧绷,十分不自在。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进了会试考场,谢桐的注意力才被分走。


    这一次会试人数众多,吏部特意借了太学的场地,在梧桐书院内外布了考场,分普通应试和另一处的医术应试。


    谢桐在考场外看了几眼,就发现有不少匆匆入场的人停下脚步,往自己和闻端的方向看来。


    “他们是认出朕了么?”谢桐蹙眉,低声问。


    没等闻端回答,一位路过的青衣考生便上前,对谢桐道:“两位仁兄也是来赴考的?是哪里人氏?”


    谢桐:“……”


    闻端说:“京城人。”


    那青衣考生睁大了眼,满脸都是羡慕:


    “想必两位仁兄家中必是名门望族……小弟张岭,从南边而来,敢问两位仁兄姓名?待考试结束,小弟想递个拜帖到两位府上,不知是否叨扰?”


    今日会试只择三十余人,大部分考生都无法进入殿试,因此也有不少人忙着结识他人,盼望着以后能多几条门路。


    谢桐唔了一声,摇头道:“不必了吧。”


    在对方失望的目光中,谢桐朝前走了一段路,余光瞥见这个叫张岭的考生在原地踟蹰片刻,竟又往他的方向追过来。


    “……”谢桐拉住闻端的袖口,压低了声音说:“快走。”


    他快步走到了另一边的考场附近,这里专门为擅长医术的考生开辟,人少清净,那张岭为了赶着点去考试,总算没有追过来了。


    “太傅。”


    谢桐眉头紧锁,转过身对闻端道:“你不是说给朕脸上擦了些粉,走在外边,肯定不会被人认出来吗?”


    闻端惯来俊美冷淡的面容上神色微动,带了几分忍俊不禁,说:“他应该并没有认出圣上。”


    “只是瞧着圣上的模样,心生好感,有意结交罢了。”他状似并不在意,不紧不慢道。


    谢桐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指腹碰下来一丁点白色的香粉,不禁纳闷寻思。


    他一个堂堂天子,长成个什么样,才会动不动让路人心生好感啊?


    难不成又是那预示梦捣鬼?


    想到曾有过的什么“CP大乱炖”梦境,谢桐抿了下唇,颇有些不安。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谢桐视线扫了一圈这个院落的考场。


    看见有一个灰衣的清瘦人影站在角上,低着头似是在背书,于是谢桐特地绕过去,在他面前晃了两晃。


    旁边的闻端收住脚步,看着谢桐兜圈子,不知这猫儿似的人为何又忽然兴起,于是安静地没说话。


    谢桐走了两圈,见那灰衣青年毫无反应,于是稍稍放下了半颗心。


    ……威力也没有这么大嘛。


    将这个莫名其妙的纠结放下,谢桐看向闻端,开口说:“进去看看吧。”


    这一次科举的关键是向天下招揽医术奇才,来解决西南之地的疫病,别的可以不看,这个考场还是要看两眼的。


    不料他的话音刚落地,突然见那一直没反应的灰衣青年抬了下头,直直看向他。


    谢桐与他对视一瞬,道:“快开考了,为何不进场?”


    青年有着一张俊秀的面容,即使身着打补丁的粗糙布衣,也掩不住他浑身的好气质,如乡间亭亭生长的青竹,自有一番孤傲在。


    然而那双黑眸盯住谢桐,视线却如凝住了一般。


    谢桐原本提醒一句就要离开,被他这样盯着,不由得略觉奇怪,于是停下脚步。


    那灰衣青年开口了:“你——”


    “这位公子,考场马上要封了。”闻端忽然出声,淡漠道:“若还不进去,此次机会可就错过了。”


    遭人打断出口的话,灰衣青年瞥了一眼闻端,移开眼,低声道了一声谢,很快进去了。


    “圣上离宫在外,碰见举止不寻常之人,不必过多理会。”


    闻端敛眸,又对谢桐说:“万事以圣上的安危为先。”


    谢桐看着那青年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轻蹙了下眉:“太傅也觉得他举止有异?”


    闻端反问:“一直盯着圣上的天颜看,岂不就是怪?”


    “……”谢桐琢磨了一会儿,发现闻端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对方盯着自己太久了。


    他决定不与闻端在这种细节上过多纠缠,说:“进去看看吧,也听一听那人姓甚名谁。”


    闻端却慢吞吞道:“臣先让人搬扇屏风来,免得那群考试的见了圣上,光顾着瞧,连答题也忘了。”


    谢桐:“……?”


    至于吗?


    不管他如何作想,得知天子亲临考场,屏风倒是非常迅速地被搬来了,就放在正厅右角处,对外说是有吏部的官员督场。


    谢桐隔着扇屏风,坐在案后闲闲喝茶,一边看那些赴考的学子应答御医署提出的问题。


    以医术来报名的人并不多,一连听了好几个,都不太满意。


    不过想来也是,宫中的御医有大量的医书可以阅读,带的徒弟也是手把手亲传技艺,与宫外的普通医师不能公平对比。


    谢桐稍听了听,正觉着有些无聊,余光突然瞧见一个眼熟的灰衣身影上前,躬身对面前的两位御医行了一礼。


    行礼后,他动作顿了顿,忽而微偏过脸。


    明明中间挡了扇屏风,谢桐却莫名有种直觉,这人正在望向自己这边。


    ……看什么呢?


    “姓名?”一位御医发问。


    那青年收回目光,开口时嗓音清冽:“曲田人氏,名唤曲迁,年二十一。擅针灸、温病、历节病治理。”


    温病就是瘟疫,终于听见想听的东西,两位御医感兴趣地坐直了身,开始详细询问。


    而谢桐坐在屏风后,眉心渐渐锁起,不是因为这青年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而是因为……


    曲迁……曲迁?


    那人并没有说姓名是哪两个字,谢桐脑海里却自觉浮现出了字样,并且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就像是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这两个字似的。


    耳边传来曲迁答题的声音,吐字清晰缓慢,听起来很是舒服,且内容详实,能切入重点。


    屏风外,两位御医互相看了一眼,连连点头。


    而直至曲迁将话说完,谢桐都还没能思索出来,究竟是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放在膝上的左手背突然一暖,闻端轻拍了拍他的手,低低道:“圣上怎了?”


    谢桐没回过神,只唔了一声。


    闻端于是抬眼去看屏风外,见那叫曲迁的青年往前走了几步,拿了案上的几样药材现场配药剂,身影高而清瘦。


    “圣上对这人有兴趣?”闻端淡淡问。


    谢桐点了点头,觉得不对,又摇摇头,轻轻道:“朕似乎哪里见过他。”


    闻端不易察觉地挑了下眉,语气微妙:“……梦里见过?”


    谢桐下意识要否认,脑海中却似闪过道火光,把那朦朦胧胧的雾气都燎尽了,露出清晰的记忆来。


    谢桐愣了一下,恍然:“是,确实是梦里见过!”


    闻端颔首,伸手拿了茶杯,不冷不热道:“圣上的梦里,真可谓是人潮拥挤。”


    谢桐:“……”


    怎么听这话,怎么都觉得酸溜溜的呢?


    第35章 酸醋


    谢桐终于想起来, 是在何处见过“曲迁”这个名字。


    间隔太久,回忆起时,竟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第一次看见曲迁这两个字, 还是在预示梦里,但却是在最初的那个梦境,被里面称作《万古帝尊》的书中。


    “为帝六月后,西南疫病变异,传染数万人众,以曲田为中心,瘟疫迅速扩散,遍布大半个南部地域。”


    “为截断疫病源头, 帝于半月后密令暗卫,率军将曲田县围锁, 切断水源与粮食供给, 三日后放火焚烧主城。”


    “曲田县八百六十一人口,皆丧命于火中。”


    “烈火焚烧之时, 一位名为曲迁的医师攀上城头, 向城下守军挥舞用血写就的白布,上书曲田县内尚有未染病的活口,请帝开恩, 放人出城。”


    “帝不为所动, 曲迁于城头奔跑数趟, 最后无计可施, 纵身跃下,死于城门前。”


    预示梦中的字字句句, 谢桐如今回忆起来,其实已经不太清晰。


    但因为这段剧情过于令人不适, 所以他还留有些许印象。


    曲田县,曲迁。


    谢桐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宫外碰见预示梦中所昭示的人名。


    自在梦中察觉过水患、疫患、北境匈奴进犯等事件后,谢桐早已着手开始派人处理,按理来说,如今他登基尚不足六月,西南的疫病也尚在可控范围内——


    曲田县内,虽有疫病流行,但远未到死者遍地的时候。


    医师曲迁又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中?


    更让谢桐在意的,是曲迁看向他的眼神,那样的目光,定是不寻常的。


    这时候,曲迁配药完成,交由两位御医审断。


    御医们看过,点头道:“分量精准,用药温和妥当,这一关也算过了。”


    答问与配药是两道考题,两日后还要交一篇医学策论给御医署,但就刚刚曲迁的表现,御医心中已有大致判断。


    不过他们没立即让曲迁离开,而是转过脸,对着屏风后的谢桐和闻端,小心问:


    “那……吏部的两位大人可还有问题?”


    闻端瞥了一眼旁边,见谢桐心不在焉似的,于是开口:“没有。”


    “你先回去吧,”其中一位御医对曲迁说:“记得两日后要将写好的策论拿过来,我们还在此处等候。”


    曲迁道了谢,转身准备往门外走去,就在这时,谢桐一抬眸,突然道:“等等。”


    两位御医愣了下。


    灰衣青年的脚步一顿,慢慢回过身,面色平静地望向屏风。


    “你说你是曲田县人氏。”谢桐问:“那边疫病情况如何,你可清楚?”


    曲迁缓缓道:“主城内染病人口约有六分之一,多为老人小孩,经过药剂煎服,有半数的人症状已有减轻。”


    谢桐又问:“若是你入了御医署,可愿携草药医书,回到曲田县解决疫病?”


    曲迁定定望着那扇素青色的花鸟屏风,屏风用料上佳,只能隐约瞧见其后问话那人的身形。


    朦朦胧胧,如雾里看花。


    “草民求之不得。”曲迁一字一句道。


    谢桐点点头,说:“好,那两日后,朕等你的策论。”


    另外两名御医一惊,谢桐这是明示了自己的身份。


    曲迁却仿佛没听见那个字眼,依旧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最后又望了屏风一眼,转身离去了。


    御医们起身向谢桐闻端行了礼,讨论道:“好是好,就是不通礼数,见了圣上,也不行礼。”


    另外一人说:“乡野之人,或许不懂面圣的礼节。”


    “无妨。”谢桐心思不在这上头,随口道:“他若是送了策论来,你们看过之后,就派人呈进御书房。”


    御医们躬身应是。


    今日上午来的考生已经看完了,两位御医送谢桐出了门厅,又发现闻端落后两步,等谢桐走远后,才折返回来。


    “……太傅大人,您这是?”


    御医们面对闻端,比对着天子还要紧张许多。


    “今日来应试之人的名册,有无?”闻端开了口。


    “有,有。”


    接过御医递过来的册子,闻端垂下眸,站在厅前,伸手缓慢地翻了两页。


    “册上记载了报名来这处考场的十二名考生,”


    一位姓张的御医瞧着他平静的脸色,小心解释道:“有姓名,年纪,家住何处,父母兄妹的名字。”


    闻端翻过几页,很快看见册子上写的“曲迁”二字。


    “过往来历,是否问过?”一目数行地简单扫过,闻端合上册子,淡淡问道。


    “这……”张御医迟疑了。


    无论怎么说,这次考试只是筛选的第一步,为了节省时间精力,登记名册时,通常不会问得那样详细,顶多在之后入宫时再细细探查就好了。


    “可以再叫人去查。”另一位御医接过话,说:“是生平经历都要查清楚么?”


    “不必,”


    闻端将册子递回给他们,墨眸中神色深深:“查一查这批人,是否曾有来过京城的经历便可。”


    *


    谢桐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才等到闻端回来。


    “太傅是上哪儿去了?”谢桐正在马车里的茶几上煮茶,随口道:“刚刚还见你在身后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找御医拿了名册,看了会儿,耽搁了。”


    闻端掀袍上轿,坐定后,这样道。


    谢桐煮茶的动作稍停了一停,状似无意般问:“哦,那曲田来的年轻医师,名册上还记了些什么?”


    觉得自己问得莫名其妙,谢桐想了一想,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


    “朕见他对答如流,仪态大方,是个当御医的好苗子。”


    闻端撩起长睫,看了眼谢桐的神情,不疾不徐地说:“能得到圣上的赏识,是一件好事。”


    谢桐听他答非所问,蹙了下眉,忍不住追问:“所以究竟写了什么?”


    闻端又看了看他,才慢慢回答:“曲田人氏,家中长子,其下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医术师承父亲……”


    “……尚未婚配。”闻端悠悠道出最后几个字。


    谢桐:“?”


    婚配不婚配,与他何干?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就问出来了。


    听见谢桐的话,闻端的神色略有几分耐人寻味,道:“圣上不是对他有兴趣么?”


    “若要纳入后宫,已有婚配在身的话,办起来还是有些麻烦。”


    谢桐正在品自己煮好的茶,闻言没忍住,呛了半口出来,咳得不行。


    “朕什么时候说要把他纳入后宫了?!”


    闻端顿了顿,倒真似有点不解:


    “圣上今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又亲自耐着性子听完了问答,临走前还要趁机与他闲聊两句,难不成是想与他结交为挚友?”


    “……”谢桐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说:“那朕也……不会喜欢男人,太傅误会了。”


    闻端这回没有点头,只是用那双色泽如墨的眸子端量他片刻,勾了下唇角。


    谢桐:???


    这是一副什么表情?


    “曲田县形势严峻,朕只是想着,曲迁出身于此,对情况更为了解。”谢桐别开脸,清了清嗓子,道:“没有别的意思。”


    “不过就是多说了两句话,”他又忍不住低声抱怨:“太傅何至于这样猜测朕。”


    说得他就像个……昏君似的,见着个年轻好看的男人就色心大起,竟要把堂堂一个医师掳进宫,是天子该干的事吗?


    闻端垂下眼,神情如常地嗯了一声,说:“是臣的错,臣太过在意圣上,故而醋劲大发,还请圣上宽恕。”


    谢桐:“。”


    谢桐:“?”


    什么醋劲大发?


    许是谢桐表现得太为茫然,闻端以为他没听明白,于是又体贴地多解释了一句:


    “臣心悦圣上,看见圣上与别的陌生男人说话,心里不自在,所以才说些不着调的话,圣上别放在心上。”


    “…………”


    谢桐彻底沉默了。


    *


    直至回到宫中,谢桐仍在思考,是拥有怎样厚的脸皮,才能让闻端说出那样莫名其妙的话,并且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只是闲话了两句今日的天气。


    反而谢桐自己,被热意一路从耳根烫到四肢百骸,最后烫得在马车里坐不住,还没到御书房,就在宫门处下了车,匆匆离开了闻端在的那个狭小空间。


    步行回御书房的路上,谢桐不禁咬牙,心中暗恼不已。


    脸红什么?他有什么可脸红的!


    说出那种孟浪的话来,该脸红的分明是闻端!


    谢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尖,触及之处还是发烫,连微凉的晚风吹拂都无法带走这阵热意。


    谢桐放下手,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烦闷。


    想到回去御书房又得批那成堆的折子,烦闷更甚,谢桐索性脚下换了个方向,往御花园走去了,打算散散心再回去。


    罗太监收到他回宫的消息,赶过来跟在后面,还问:“圣上,不先喝两口茶润润嗓子吗?”


    他不说话还好,一提起茶来,谢桐又想起马车上那呛口的茶水,冷冰冰道:“不用,朕不渴。”


    罗太监直觉谢桐心情不好,于是小心应:


    “欸,那奴才先让御膳房备菜?圣上散完步,正好到晚膳的时候了。”


    谢桐听他絮絮叨叨的,更觉烦恼,正想挥手让人退下,突然动作一顿。


    “罗公公,你过来。”他招了招手。


    罗太监不明所以,走上前来。


    谢桐一边放慢脚步,观赏花园中新开的各类花卉,一边漫不经心般问:“朕有个疑问,想要请教下公公。”


    罗太监陪着笑:“圣上客气了,有什么话,尽管对奴才说就是。”


    谢桐想了想,斟酌了下言语,才开口:“如果……朕是说,若是有个人明知一件事情不可为,却还是时不时要提上那么几句,是为什么?”


    “唔,”谢桐又补充道:“那个人很聪明,不存在无心之过的可能。”


    这番话说得实在晦涩,罗太监听得云里雾里,但多年的随驾经验,还是让他立即接下了话:


    “奴才听圣上的意思,是指这人总是故意要在圣上跟前,提起您不爱听的话?”


    “也不是不爱听——”


    谢桐话说到一半又止住了,沉默半晌,不耐烦道:“罢了,就当朕是不爱听。”


    罗太监瞅了眼他的脸色,小心说:


    “圣上,恕奴才多嘴,您若是不爱听,当场便可叫那人住嘴,再不济,将这人打发去看不着的地方就是,何苦烦心。”


    “但您若是照样听着,或许圣上您……其实也并非是想象中的那样不爱听,说不定觉得事情有转机,还是愿意听上几句的……”


    谢桐:“……”


    匪夷所思。


    按这话的意思,难道他没有立即阻止闻端说出“心悦”“醋意”之类的话,正是因为他爱听这种轻浮言论吗?


    觉得事情有转机,什么转机?转机成为断袖?


    谢桐认为罗太监果然是老了,神智不清的,净说些胡话。


    ……总之当不得真。


    *


    两日后,曲迁等数位考生的医术策论递入宫中,经御医署翻阅,又呈给谢桐看过后,择定了曲迁与另外两名考生,与其余普通应试的一并入宫进行殿试。


    殿试这一天,早朝暂罢一日。


    闻府的管家轻叩响书房门,唤道:“官爷,御医署那边派人送来了一封名册,说是官爷您先前要的。”


    屋内传来一声“进来吧”。


    管事于是推门进去,发现他家官爷今晨起得这么早,竟然不是在书房内处理信件,而是在……


    雕玉?


    晨光正好,闻端着一身家常白袍,坐在案前,一手掌心里捧着枚鸽子蛋大小的和田玉,另一手持着刻刀,案面上落了些细小的玉屑,似乎正在往玉上雕琢纹饰。


    玉色温润晶莹,当中有数条若隐若现的红色,如鱼潜池底,极具美感。


    管事愣了一下,出声说:“官爷,玉质坚硬,小心伤手。”


    “只是先画些纹路上去。”闻端将手中的玉搁在案上,语气不以为意:“无妨。”


    “官爷是在给圣上做生辰礼物吧?”


    管事年年都见这副情景,早已练就敏锐感知,一边把名册递给闻端,一边又道:“圣上的生辰还没那么快呢,官爷今年这么早就着手准备了?”


    闻端接过册子,唇边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如今是圣上了,生辰自然更加重要,礼物也应比先前更用心些。”


    管事:“官爷说得是。”


    翻开册子,闻端垂眸,径直找到了记有曲迁生平的那一页。


    与此同时,他问:“今日殿试什么时候开始?”


    管事算了算,回话:“辰时正便开场,如今算来,该见了几个了。”


    今年的殿试,谢桐没有仿照先前的做法,统一出题统一作答。而是在乾坤殿中设了内室,前来应试的考生,一一进入,与谢桐单独详谈,是为奏对。


    闻端嗯了一声,凝神看了看册子上的记载。


    看着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曲迁的生平十分简单,是土生土长的曲田县人,家中父亲尚在,母亲已逝,有一弟一妹。


    他从六岁开始学习医术,如今已是曲田县内有名的大夫,且常常出义诊,不收取贫困人家一分钱。


    数月以前,曲迁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动身前往京城。抵达后不久,听闻科举重开的消息,于是顺势报名,入了殿试。


    在此之前,曲迁从未有来过京城的经历。


    闻端的目光落在那些看似寻常的语句上,停留了许久,突然开口问:“御医署有没有说,这册子上的记载,是从何查出的?”


    管事道:“小的问了一句,都是命这些人家乡当地的官府上报的内容。”


    闻端将册子放下,曲指慢慢敲了敲案沿,语气淡淡:“据最近的消息,曲田县情况如何?”


    “曲田县主城疫病横行,如今已自觉断了与其他县的往来,只在每隔七日时打开城门,将赈灾的粮水等物运进去。”


    “圣上先前派去的几位医师都驻在城外,每日采摘草药熬成药剂,在城墙下用竹筐吊上去,供人服用。”


    闻端:“这些都已听过了,那些医师为何不进城?不久前圣上才下令过,让他们能进城便进去看诊。”


    “这……”管事犹豫了一下,才说:“小的不知。不过看传回来的情报,曲田县内疫病尚在可控范围内。”


    闻端沉默了片刻,忽然提了一句貌似不相干的话语:“本官记得,曲田县地处西南,是安昌王的管辖之地。”


    管事:“是。”


    安昌王便是先帝的长子,谢桐的大皇兄。


    距安昌王被发配到西南,也已有六七年了。这些年间,闻端记得他只回过一次京城,便是先帝驾崩之时。


    出殡那日,安昌王缩在队伍中,闻端曾远远瞧过他一眼,只觉人瘦得厉害,面上也苍老许多,几近看不出当年协理朝政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安昌王在西南,为缓解疫病蔓延出力许多。”管家又道:“曲田主城闭城一举,也是他提出的。”


    闻端听了,又问:“几时闭的城?”


    管事回忆了一下:“两月以前吧,曲迁是更早时候出城的,所以没被拦住。”


    闻端忽而收起案上的名册,起身道:“将马车备好,进一趟宫。”


    “啊?”管事怔住了:“官爷,今日宫内举办殿试,等圣上召见完,估计也得是下午了……”


    闻端随手拎了一件外袍,步履不停地朝外走去。


    管事追上他,确认道:“官爷,现在就出发?”


    “是。”


    或许是管事的幻觉,闻端的嗓音听起来冷冰冰的,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要快。”


    第36章 刺杀


    曲迁被小太监领着进入乾坤殿内室的时候, 已经等候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先前进去了十几个人,出来时脸上神情有忧有喜,曲迁见了, 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依旧沉默地等在原处,甚至都不与旁人小声交谈。


    连候在附近伺候的小太监们都悄悄议论,说这位年轻的贡士,虽然身着寻常的粗布长袍,但容貌气度不凡,是真正的寒门贵子,很有可能会得到圣上赏识。


    就连旁边的其他贡士, 也压低声音在讨论他,时不时还瞥来异样的眼色。


    面对这些外在的动静, 曲迁纷纷视而不见, 不动如山。


    许久后,一位引领的小太监终于到他跟前, 行礼道:“曲公子, 请随奴才来。”


    曲迁于是起身跟着他进了内室。


    室中燃着浅淡的熏香,不是宫中常见的厚重甜腻的香,而是有着淡淡的瓜果味, 闻起来沁人心脾。


    屋中一侧开着数扇木窗, 明亮的阳光透进来, 映得室内十分亮堂, 连烛火也省去了。


    曲迁在一地明朗的阳光下踏门而入,目光直直望向了坐在尽头御案后的天子。


    年轻的天子端坐在案后, 墨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了起来,露出秀丽的眉眼轮廓, 明黄端肃的帝王服制穿在身上,不显沉闷古板,反倒越发衬出其人的夺目耀眼、风姿独绝。


    曲迁在离案数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跪下行礼。


    ……其实从茶馆中听来的讨论并没有错,当今这位年纪不过二十的圣上,不论性情如何、政绩如何,但容色的确是世所罕见,令人见之难忘。


    所以尽管曲迁只见过谢桐的画像,也仅凭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


    他垂着眼,一边想着这些心事,一边听见御案后的天子开口道:“起来坐吧,别跪着,朕面前没那么多规矩。”


    曲迁顿了一顿,没说话,依言起身,到右侧放置的软凳上坐了。


    谢桐一手持着毛笔,正在册子上记录各个贡士的言论,见有新的人进来,于是翻了一页,头也不抬道:“何人?”


    “曲迁。”青年淡淡答道。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谢桐的笔尖在纸上停下,晕出了一小团墨渍。


    “原来是你。”谢桐神色如常地撩起长睫,随手搁了笔,微微笑着看向不远处的人:“先前宫外设考那日,朕似乎见过你。”


    “那日未曾对圣上行礼,是草民之过,请圣上恕罪。”曲迁语气平静道。


    嘴上说着请罪的话,面上却神情冷淡,半分畏意也瞧不出来。


    谢桐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觉得颇为稀奇。


    “你来赴考,是想当御医么?”


    曲迁的眸光动了一动,片刻后,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这个说法。


    “你的医术,朕也听御医署提起过,对你很是认可。”谢桐又说:“若是想留在宫里,想来不是一件难事。”


    “不过朕还是想知道……”


    谢桐想了想,忽然问:“你既然医术精湛,为何曲田县疫病泛滥,你却没有留在城中救死扶伤,而是突然要来京城呢?”


    不知是否谢桐的错觉,他看见曲迁的脸上很快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躁。


    预示梦中,曲迁这个人应该从来没有出过曲田县,仅在几月后,就会等到“谢桐”下令大火烧城,为了挽救城中无辜人口的性命,从城墙上一跃身死。


    而如今,曲迁不仅没有留在主城中,甚至还忽然出走,来到了京城。


    这其中的变化,不得不令谢桐深思。


    不过他对曲迁知之甚少,与其漫无目的地猜来猜去,倒不如直接出声问。


    在谢桐的注视下,曲迁缓慢出声:“曲田上下遵循着圣上的旨意,没有什么需要用到草民的地方,便来了京城,想为圣上效力。”


    谢桐:“嗯……”


    就只是这样而已?


    难道什么都不做,现实也会出现偏差?那这预示梦,究竟还能被称作预示吗?


    “你讲一讲自己所写的策论吧。”心里萦绕着疑问,谢桐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


    曲迁安静了一会儿,垂眼开始陈述自己策论中的要点。


    条理清晰,不疾不缓,兼之嗓音清冽如泉水,听起来颇令人舒心。


    谢桐也不由得暂放了放心中的疑惑,认真听了听,还把曲迁提到的几种可能的治疫方法,随手记了下来,准备之后和御医署讨论一番。


    约半柱香功夫后,曲迁停下语句,道:“草民都说完了。”


    谢桐随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曲迁都一一作答。


    “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对曲迁这个年轻人,谢桐其实是挺满意的,想了想,又提点一句:


    “今年的科考,朕采用的方式不同往年,你们来到此处,不像从前那样经过多次考试。故而之后安排官职,品级不一定高,朕会多思量些,免得引起朝中非议。”


    曲迁默了默,低声说:“草民不在乎官职品级。”


    谢桐正想让人出去,眼角余光瞥过,突然愣了一下。


    曲迁放在膝上的左手露在袖外,紧握成拳,似乎极为用力,凸起的指节都泛着青白,细看去,甚至还有几分微微发颤。


    ……这么紧张?


    明明脸上看不太出来啊。


    谢桐盯着看了这一会儿,没有立时让曲迁离开。


    如同察觉到他的注视,曲迁搁在膝上的手往后一缩,用袖口掩住了自己的手,然后道:“圣上,草民昨夜还写了一篇关于治疗急疫的文章,想呈给您。”


    他这句话说得有几分急切,不似方才那样从容冷静了,嗓音低而沉,像是在压制着什么情绪。


    谢桐原本托着腮看他,听见这句话,慢慢将手放了下来,但没有开口答应。


    室内静了片刻,曲迁垂着的睫毛颤得越来越厉害,就在谢桐要出声的前一瞬,他忽地站了起来。


    “……草民将文章呈给您。”


    曲迁左手从怀中掏出几沓薄薄的纸,也不顾谢桐没说话,径直快步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谢桐看着他走到距离自己仅有两米远的地方,才淡淡道:“朕允许你上前了吗?”


    曲迁僵了一下。


    他清俊的面容上神色显出一丝挣扎,但仅仅是一刹那过后,他就重新抬步,这次几乎是冲了过来。


    左手拿着的纸张被松开,染着墨迹的宣纸四散飘落。与此同时,曲迁的右手从袍袖中伸出,掌中赫然抓着一把寒光刃刃的匕首——


    青年的黑眸中倒映出那年轻天子的身影,他也听见了殿内梁上传来的动静——


    下一刻,曲迁手腕剧痛,匕首没能抓稳,哐当摔落在地面上。


    谢桐手上掂量着山水状的镇纸,面不改色地给了他一击后,也没料到曲迁竟然完全不会武,神情意外。


    关蒙悄无声息地跃到谢桐身后,用目光询问是否需要处理。


    “不用。”谢桐注视着死死握着自己受伤手腕的青年,蹙了下眉,起身道:“朕能解决。”


    曲迁呼吸急促,谢桐的那一击不留余力,加上镇纸本就是极其坚硬的石物,这一下之后,他的左手几乎抬不起来了。


    谢桐站起身,就看见曲迁退后了两步,苍白的面容上因为激动有了红晕,一双乌黑的眸子雾气蒙蒙的,唯有其中的目光冰冷刺骨,紧紧盯着谢桐。


    “理由。”谢桐简短道。


    曲迁捂着自己的手腕,沉默了一会儿,哑声开口:“你赐死我吧。”


    闻言,谢桐很轻地笑了一声,语带讥嘲:“死是在这宫中最轻松的事情了,你妄图刺杀朕,以为朕会轻易放过你?”


    曲迁抿了一下唇,显然没料到谢桐会这样说,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谢桐还要说什么,突然听见殿门一响,几道熟悉的身影进来。


    看到最前方的男人,谢桐有些惊讶:“老师?”


    闻端明显是匆匆而来,身上还穿着家常衣袍,长发只用了根绸带绑住,或许因为行走仓促,还有几缕发丝从中挣脱了出来,垂落在男人俊美的脸侧。


    “你怎么来了?”谢桐不禁出声问。


    闻端一眼望见地面上躺着的匕首,步伐缓了下来,视线扫过站着的曲迁,最后落在谢桐身上。


    “圣上可有受伤?”他道。


    谢桐摇了摇头。


    “臣在府中,心觉不安,故而进宫来看一看圣上。”闻端嗓音微冷:“好在没让刺客得逞。”


    闻端身后跟着的是罗太监,此时终于忍不住叫起来:“贡士里怎会有刺客混进来?圣上!奴才这就叫刑部过来拿人!”


    谢桐瞥了眼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曲迁,说:“他不会武,朕才能拦下他,只是还没问出他究竟是谁派来的。”


    闻端这时突然对曲迁道:“此事可与安昌王有关?”


    曲迁神色冷冷的,没什么变化:“皆是我一人所为,没有人指使。”


    说完后,他似乎很轻地嗤笑了一声,又说:“你们就算查,也查不出东西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白费力气了。”


    罗太监大怒:“竖子!刺杀圣上,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自己不怕死,连家人也不顾忌吗?”


    曲迁始终漠然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松开咬得出血的下唇,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


    “他们都是什么也不懂的穷苦人家,我做的事,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圣上若是明君,就不应该贸然下株连九族的旨意。”


    谢桐觉得好笑:“你拿着刀来刺杀朕,如今又觉着朕是明君了?既然朕是明君,那你又是为何要来杀朕呢?”


    曲迁闭口不言。


    “先带下去吧。”谢桐对身后的关蒙以及罗太监道:“等今日的殿试结束,朕再处理。”


    *


    殿试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谢桐听说曲迁已经被下了刑部大牢,一时半会儿跑不了,于是也不着急,索性先和闻端用了个晚膳。


    “太傅今日为何提起安昌王?”用膳时,谢桐问。


    安昌王是他的大皇兄,先帝的长子,虽非皇后所出,但在谢桐还小的时候,先帝还是很看重这个儿子的。


    如今距安昌王去西南也有数年,谢桐脑中关于他的印象已然模糊,只还记得小时候大皇兄有几次偷偷带他出宫玩的事情。


    在谢桐的记忆里,安昌王是个稳重和善的皇兄,虽然不算是天资聪颖,但也曾给他带来过兄长的温暖。


    安昌王年长他二十余岁,如今算来,已经过了不惑的年纪,该是儿女成群的时候了。


    “臣几日前,曾命御医署给臣一份更为详细的名册,其中有曲迁的记载。”


    闻端将那册子放在桌上,推给谢桐,同时缓慢道:“臣觉其中记录相较于其他人过于简略,且没有提及曲迁来京的意图。”


    “曲迁是土生土长的曲田县人,若非有外力推使,或许不会独自一人远走千里来到京城。”


    “臣认为与安昌王有关,也不过是直觉而已。具体如何,圣上还得细查。”


    谢桐沉思许久,最后开口说:“朕待会去一趟刑部吧。”


    他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的鸡丝粥,瞅了闻端一眼,又用一种云淡风轻般的语气道:


    “太傅今日特意进宫来提醒朕曲迁的事,朕心领了,不过夜色已晚,太傅还是尽早回府上休息吧,免得操劳太过。”


    闻端夹菜的筷子一顿,墨眸朝谢桐看过来,沉静地问:“圣上不需要臣陪同,一起前去刑部吗?”


    “……”谢桐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莫名感到耳边又开始隐隐有发热的征兆,咳了一声说:“不必了,这等小事,朕自己办就行。”


    “又不是太子了,”他垂下睫,慢吞吞地补了一句解释:“哪还用得着处处都要太傅陪着。”


    谢桐久久没有听见闻端的回答。


    良久后,他只听见闻端将筷子放下的声音,很轻的一声清响,却引得谢桐心间一震,浑身都似被这点响动勾得颤栗。


    “臣不放心。”闻端道:“圣上若是担忧臣干涉过多,可命臣等在刑部大牢门口。”


    “但臣想要亲眼看着圣上安然无恙地出来,方能安心。”


    谢桐怔了一下,发现闻端误会了。


    他并不是不想让闻端知晓自己与曲迁的谈话,而是……


    他只是想和闻端稍微保持些许距离,就像当初有意疏远简如是、齐净远和关蒙一样。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不会让自己和闻端走到兵刃相向的那一步,但面对他人直白的感情,谢桐还是本能地想要退避三舍。


    疏离、退让、想方设法地寻借口劝诫……先前对着别的人,不也是这样做的么?


    为什么到了闻端这里,却实施得步步拘谨,甚至还有些优柔寡断起来了?


    谢桐沉默了片刻,再抬起眼时,想要借着闻端给出的理由再次拒绝,然而当与那双漆黑墨眸对视上时,却突兀地卡了壳。


    闻端看着他,语气温和,似乎还带有几分请求的意味:


    “圣上,给臣一个心安的机会,可好?”


    谢桐指尖蜷起,面无表情地坚持了一霎,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第37章 疫灾


    进入刑部大牢的时候, 已经入夜了。


    牢中燃着火把,罗太监提着灯笼走在谢桐跟前,给他引路, 一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皱眉道:


    “圣上,这狱中味道实在不好闻,要不还是将人提出来,到外边去审。”


    谢桐懒得费那功夫,摆手说:“不必麻烦。”


    为了迎接天子的到来,刑部的人已经提前将狱中简单清理过一遍,地上都是干净的, 除了有点血腥味,其实问题不大。


    往前走着, 罗太监见还没到地方, 于是瞄了后面的谢桐一眼,小心出声问:“圣上, 为何太傅大人不进来?”


    提起这件事, 谢桐也略有几分郁闷,他其实已经同意闻端与自己到狱中审问曲迁,但在入口处, 闻端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臣在这里等圣上便可。”他道:“圣上, 臣并不愿令你为难。”


    “朕要单独审问刺客, ”谢桐面对着罗太监的疑惑, 淡声道:“太傅为了避嫌,于是没有进来。”


    罗太监皱了皱鼻子, 还是没听明白。


    既然要避嫌,那又怎么还陪着到了刑部大牢门口呢?


    既然都到了门口, 怎么又不一并进来呢?圣上与太傅,如今竟都生疏到了如此地步吗?


    罗太监想不通,不仅想不通,他还觉得最近的谢桐和闻端,两个人之间的相处都怪怪的。


    他是在宫中伺候几十年的老太监了,见过三朝帝王,无数妃嫔大臣,这人与人相处的细节,就没有他瞧不出端倪的。


    虽然闻端一贯心思深沉,情绪从不轻易显露在面上,难以让旁人看透。


    但谢桐只有二十岁,登基尚不足半年,罗太监也算是看着谢桐从太子成为圣上的老人,对自家圣上的些微心思,还是能捉摸几分的。


    如罗太监所见,谢桐从前对闻端是既依赖又防备,然而不管怎么防备,毕竟快要十年的师生情谊,岂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


    罗太监觉着,谢桐向来其实都是非常亲近闻端的,就算谢桐本人没有察觉,他作为天子身边的宫人,也能瞧得十分清晰。


    特别是前段时间,谢桐与闻端二人简直亲近得“如胶似漆”——罗太监想了半天,还是谨慎地用了这个形容词。


    他还记得之前偷偷听来的,谢桐对闻端心存着不寻常的感情一事。从罗太监的角度,他认为是一件好事。


    天子与朝中的重臣因着这一层感情,和谐相处了起来,不再针锋相对的,为难他们这些下人,怎么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这段和谐的时光还没有多久,今时今日看起来,又貌似有变味的势头。


    罗太监数了数,忧心忡忡地想,圣上与太傅大人,这半个多月来,一共就只一起用了五次膳。


    哎呀,这可怎办?


    之前南下东泉时,圣上与太傅,可是日日夜夜,连寝时都在一起的啊!


    这相处的次数锐减,难不成是两人间的感情出现了大问题?有了大矛盾?


    难怪最近总见圣上闷闷不乐,太傅大人神思消沉,连带着御书房那只肥圆的雪球儿都不爱动弹,成日里懒洋洋地睡在书案下,从前爱睡的暖玉窝都嫌弃了。


    罗太监在这火急火燎地忧愁,谢桐却是全然不觉,两人一路走到大牢尽头才停下。


    曲迁就被单独关押在右侧的一间牢房里。


    见到人时,谢桐蹙了下眉,问:“没有朕的许可,刑部为何私自用了刑?”


    青年倚坐在角落里,身上特意为殿试准备的品竹色长袍已经破了,从胸口到腰际是几道鞭痕,原本束起的长发也散落了一些下来,整个人瞧起来有些狼狈。


    但即便如此,曲迁依旧挺直腰板,端正坐在角落里,听见来人的动静,他睁开眼,黑眸静静地看向谢桐二人,神色无波无澜。


    “许是抓进来时不太老实,就随手抽了两鞭子。”罗太监陪着笑道:“奴才这就出去训一训那些看守。”


    如曲迁这种刺杀天子的人进了牢里,通常都是死罪,看守们见了人觉得不爽,偶尔用点私刑,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想到谢桐会过问。


    等罗太监离开后,谢桐站在原地,看向坐在里面的青年。


    “你也见过了,大牢里用刑,可是从不讲究情面的。”他淡淡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曲迁一动不动,安静地望着他,就是不开口。


    “今夜是你最后的机会,”谢桐也不急,嗓音悠悠:“趁着朕还有几分好奇心,你从实招来,或许之后不必受太多磋磨。”


    “等朕离开后,刑部那群人会怎么对你,朕就懒得过问了。”


    与他对视许久,曲迁终于开了口,因为太久没有喝水,声音沙哑:“我可以死。”


    谢桐忽然笑了一笑,脸上颇有几分玩味:“你千里迢迢从曲田而来,原来是想要给朕送个人头,什么目的都没达成,白白赴死,这就是你想要的了?”


    “还是说,你觉得刑部的大牢和刑罚格外有趣,就想要死在这里呢?”


    曲迁默然不语,干涩出声:“没能杀了你,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你不必激将我。”


    “好吧。”谢桐点点头,看了看他,索性找了个干净地方席地而坐:“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朕便来猜一猜,如何?”


    见谢桐丝毫不顾忌身份地坐在大牢地上,曲迁愣了一下。


    “你是曲田县本地人,家中境况平常,唯有医术出色。”


    谢桐不徐不疾地说:


    “西南早有疫病流行,你原本在城中尽力帮扶救治患者,却突然在两月之前出了城,一路直奔京城而来。你出来不久,曲田县就封了主城,再无一人可以擅自出入。”


    曲迁一直沉默着,刻意不回答谢桐的话,但他还不会很好地掩饰面上的神情,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情绪来。


    谢桐观察着他的神色,认为自己说得应该大体没错。


    “你是因为疫病一事,才出了城……”谢桐一边揣摩他的眼神,一边不紧不慢道:“但不留在曲田治病,而是选择来京城刺杀朕——”


    “你是觉得,只要杀了朕,这疫病的源头便可截断?”


    谢桐蹙眉,忽然又否认了自己的话:“不可能,疫病自西南而起,与朕并无干系。所以你是对朕处置疫病的举措不满,才贸然北上行刺?”


    曲迁别了下脸,薄唇已经紧紧抿住,隐忍着什么激烈的情绪。


    谢桐不解:“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让你如此忿忿不平?朕自觉已经对西南疫病尽了力,甚至还开了科考,就为了选些医术精湛的人奔赴西南……”


    “在你眼里,这些便是全部了?”


    曲迁忍无可忍,终于出声打断谢桐的话:“你是天子,是圣上,曲田县的人命,在你眼里不值一提是么?既然说自己有心治疫,又为何要颁布那样的旨意?!”


    谢桐被他打断话语,也不恼,平静地听完了这番怒斥,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什么旨意?”


    曲迁怒意更甚,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步走近,脚上的铁链哐当作响。


    在距离谢桐几步远的地方,铁链绷到极处,无法再前进一步,曲迁就站在那里,与谢桐隔着森森铁栏,眉眼间都是冷厉的厌恶:


    “三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人染了疫病,因为难以医治,拖去郊外就地活埋;一家中如有人染病,家里的粮食净水全部要上交,美名曰分配给没病的人;染了病的,去了医堂也不给药,三天后若还是没死才开始着手医治……”


    “若不是因为你下的荒唐旨意,西南的疫病何以愈演愈烈,甚至还让曲田封了城?!”


    “我的弟弟……就因染上热疾,死在几月前!”


    曲迁话说得太快,气息不稳,胸膛剧烈起伏着,怒意依旧丝毫未减。


    如果不是他的身手太差,即使杀不了眼前的人,也必要给这暴君来上狠狠那么一下,让他也痛上十天半个月,方能稍微缓解几分积攒的浓重恨意。


    然而曲迁怒斥完这一通话后,却发现谢桐安静地坐在原处,俊丽面容上神色冷淡,没有一丝变化。


    “朕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他道。


    曲迁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信吗?曲田县官府中就有印着玉玺印的黄锦圣旨,每字每句都写在上头,我亲眼见过!”


    听到这里,谢桐终于有了点意外的反应。


    “圣旨?”


    如果是西南有谣传,谢桐其实并不惊奇,京城与西南离得太远,疫病流行,百姓口耳间传出什么话来都不奇怪。


    但若是真的如曲迁所言,有一份盖有玉玺印的“圣旨”曾被颁到了曲田,还写的是那样灭绝人道的命令,那这整件事情的性质都变了。


    伪造圣旨是凌迟的大罪,在疫病横行的节骨眼上,是谁胆敢如此猖狂地伪造天子的旨意?目的又是什么?


    总不能是逼曲迁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师北上京城,对天子进行刺杀吧。


    短短一瞬间,谢桐心头掠过多种揣测。


    曲迁冷冷地盯着他看:“你自己下过的旨意,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朕还年轻,记性向来很好。”谢桐淡淡道:“朕从未下过这样的旨意,你看见的所谓圣旨,应是有心人伪造的。”


    曲迁的表情压根就是不信。


    “你信与不信,朕也不在乎。”


    谢桐拍拍身上沾的尘土,站起身来,一边漫不经心般道:“朕还没空在你这样的小人物上头费心,假圣旨究竟是何人所为,朕自会查明。”


    说完这句话,谢桐也不再看曲迁,竟是抬步就要离开了。


    曲迁一僵,没想到谢桐说走就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人走了几步,才急声说:“站住!”


    谢桐当然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去。


    曲迁:“圣旨是真是假又如何?你现今知晓曲田县中早已水深火热,难道还要装聋作哑,什么都不做吗!”


    谢桐顿了下脚步,偏过脸,往后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你身为曲田县人,来刺杀朕,朕没迁怒于你家乡,已是宽宏大量,你还想要求什么?”


    曲迁险些被气死,也顾不上冷脸了,脚下的铁链哗哗作响:


    “你……你果然是个昏君,你这样的昏君怎么还有脸坐在皇位上?!”


    谢桐哼笑了一声,慢吞吞道:“昏君又如何?这皇位朕不坐,难道要给你来坐?”


    曲迁看着他越走越远,无计可施,明知可能是激将法,也只得咬牙出声:


    “你别走!我相信那圣旨是假的,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线索,找出那伪造圣旨之人。”


    青年苍白的面容上染着情绪激动时浮现的红晕,缓缓舒出一口气,低声道:


    “我刺杀天子,必有一死,没有关系。但请……圣上顾及西南百姓性命,尽快下旨撤除假圣旨的命令,还无辜百姓一条生路。”


    末了,他垂着眼,极慢地曲起双膝,跪在了大牢潮湿粗糙的地面上。


    *


    “伪造圣旨?”


    夜已深,御书房里却还燃着明亮的烛火,雪球儿也深夜不睡,扑在谢桐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尾巴,要人给它撸毛。


    闻端听了谢桐的话,很轻地拧起眉,嗓音微沉:“此事非同小可,曲田被封城已有两月,如今看来,里面已不知是什么情形。”


    谢桐捏了捏眉心,低低道:“老师,朕想去一趟西南。”


    闻端静了静,开口说:“圣上,疫病不比水患,这一次会比当初南下东泉更加凶险。”


    “正是因为凶险,朕才不放心旁人去。”


    谢桐也颇为烦恼,摸着雪球儿道:“假圣旨不知是何人所为,在此关键时刻犯下这等暴行,恐是冲着朕来的。朕若是不查清楚,之后会有更大的祸事。”


    预示梦中火烧曲田的描述还历历在目,谢桐绝不愿意坐等这可怕的预示成真。


    而闻端先前提起的安昌王,谢桐也曾思索过。


    但安昌王在谢桐记忆中仍是亲切稳重的皇兄模样,无论如何,没有查明真相之前,谢桐都无法将他与那伪造圣旨、罔视人伦的逆贼联系在一起。


    “西南的疫病流传许久,现下东泉的水患已解决,也是时候想方设法着手根治这疫病了。”谢桐道。


    闻端坐在圈椅中,轻轻颔首,然后平静道:“既如此,那臣去吧。”


    谢桐一惊,不自禁反问:“什么意思?”


    “圣上就是想去,这朝廷上下也不会同意。”


    闻端说:“臣替圣上去,既可查明假圣旨的真相,又可驻守西南,寻医师遏制疫病传播。”


    谢桐的心跳猛地加剧,忍不住起身道:“太傅想去,难道朝廷的那些官员就会同意吗?”


    “在他们眼里,你比朕这个登基不久的天子重要得多!”


    闻端垂了下眼,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圣上,在臣眼里,你也比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包括臣自己。”他道。


    谢桐立在椅前,雪球儿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惊得跳到了地上,此时不解地用爪子扒拉谢桐的裤腿,喵喵叫着要人抱它。


    谢桐顾不上安抚雪球儿,他深吸一口气,才发觉自己掩在袖中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朕不允。”他沉沉道:“太傅,你好好地给朕待在京城,去西南的人选,朕会再考虑。”


    第38章 落泪


    “圣上?”


    罗太监轻叩了叩御书房的门, 小心翼翼道:“圣上,您都一天没用过膳了,好歹用点银耳羹吧, 这样下去,龙体可怎么撑得住啊!”


    他敲了敲,又在门外等了等,好半天后,才听见里头传来谢桐的声音。


    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不用,朕不饿。”


    罗太监简直急得团团转,连连唉声叹气。


    一旁的刘小公公怀中抱着雪球儿, 正给猫儿梳毛,见罗太监这副忧愁模样, 不禁靠近了问:


    “师父, 圣上还是不用膳吗?”


    “是啊。”罗太监长叹一口气,领着他走远了些, 紧锁眉头道:


    “这都快入夜了, 圣上今日就只有晨起时喝过一碗热羊奶,下朝后就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中,连午膳也没用, 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难道是天热了, 圣上胃口不佳?”刘小公公想了想, 问:“雪球儿最近也吃得少了, 是不是和圣上一个原因啊?”


    “呆头鹅!”罗太监给他头上敲了一记,无语道:“你当圣上是猫儿呢?圣上这分明是心情郁郁, 才吃不下东西!”


    刘小公公一手捂着脑袋,委屈地问:“那圣上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他努力地用自己不太灵光的脑袋思考了片刻, 若有所悟:“是因为昨日殿试的刺客吗?”


    罗太监皱着眉,低声道:“恐怕不是。”


    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又不太确定,于是支使刘小太监:“你去闻太傅府上,请他来一趟宫里,就说圣上身体不适,请他有空过来看看。”


    刘小公公是个实诚的,也不多问,应了一声,将雪球儿安置好,立即就提着灯笼离开了。


    罗太监在御书房门外转了转,看着夕阳西沉,连最后一丝落霞都消失殆尽,御书房中仍然昏暗着,没有点灯。


    罗太监去找了掌灯的大宫女蝉衣来,叮嘱了她两句,又叩了叩门,谨慎对里面道:


    “圣上,入夜了,奴才让蝉衣给您点上灯吧,别看书伤了眼睛。”


    许久后,御书房里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快进去吧,”罗太监推开半扇门,招呼蝉衣,又压低了嗓音道:“看看圣上情况如何,可别真饿昏在里头了。”


    蝉衣点点头,提着灯笼进去了。


    御书房中光线昏沉,之前燃着的香料似乎已经燃尽了,空气中只残存几分浅淡的香味。


    朦胧间,蝉衣借着灯笼光一眼扫过,意外地发现谢桐并没有坐在书案后。


    屋中太暗,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谢桐究竟在哪,但她是个训练有素的宫人,明白这时候应收敛起自己的好奇心,先把正事做了。


    蝉衣沿着墙壁,将角落的两盏立式宫灯点上,而后才提着灯笼,缓步转去另一侧。


    这几步下来,她终于瞧见,原来谢桐正躺在窗下陈设的矮榻上。


    “圣上?”


    蝉衣走近两步,随手把灯笼放在地上,屈膝行礼,垂着眼轻声道:“您身上可有不适?要奴婢去请御医过来吗?”


    谢桐侧躺在榻上,一手拿了本书挡在面前,另一手枕在脸下,指尖在榻沿垂落,听见蝉衣说话,那玉竹般的手指才轻蜷了一下。


    “……不必,出去。”


    蝉衣犹豫了半晌,还是走近了榻尾处,将上面放着的薄羊毛毯抱起展开,小心翼翼地伸手盖在谢桐身上。


    “圣上,”她道:“您一天都没有进食了。”


    “朕不饿。”谢桐动了动,掩在面前的书本掉了下去,露出青年微带倦意的白皙面容。


    他拧着眉从榻上坐起来,低低道:“要朕说多少遍,你们才不会进来打扰?”


    蝉衣不敢违抗天子的命令,忙垂头行了礼,匆匆退出去了。


    关上殿门之前,她瞧见谢桐安静地坐在矮榻上,御书房刚刚点亮的烛火照着他的脸庞,映出长睫下淡淡的乌青来。


    “怎样?”罗太监在外边候着,忙问。


    蝉衣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迟疑了会儿,还是轻声说:“圣上好似……”


    在落泪。


    最后几个字因为不够确定,说得非常小声,几不可闻。


    她看见谢桐起身时微微发红的眼尾,以及长睫下一闪而过的朦胧的水光。但不等她看清楚,那抹略显脆弱的神色便被收敛藏起,只留下几分倦怠。


    也许是看错了吧?


    这句话太含糊不清,以致于罗太监根本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察觉到她异样的表情。


    圣上不愿用膳,一帮人在外头束手无策。


    罗太监在御书房外转了几圈,焦灼地重重又叹一口气:“唉,看来只能等闻太傅进宫,再劝劝圣上了……”


    *


    御书房中,谢桐仍坐在榻上,久久没有动作。


    被枕着压得太久的左手臂传来发麻的酸痛,谢桐被这阵疼意扯了一下,思绪才收拢回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缓慢地回忆起,自己方才似乎是做梦了。


    ……不是预示梦,是他自己的梦。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谢桐惊醒后,几乎已无法记起那梦中的内容,只是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


    谢桐勾了下唇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就是小小地争执了一番……有必要因为这件事彻夜未眠,刚刚还做了个不知所以的噩梦么?


    “哪有这么重要。”谢桐低声道。


    他是天子,天子坐拥天下胸怀万物,岂能将与臣子的一点龃龉放在心上?


    然而这番自我劝解虽让谢桐轻松了不少,胃口却仍是半点也没有的。


    索性从榻上下来,去了书案后,找了这几日有关西南疫病的折子看,又钻研了会儿今年殿试的名单,想着找几个能力好的,看看是否愿意领命赶赴西南。


    书房外,罗太监悄悄把开了一条缝的门又关紧,回头道:“圣上在看折子呢。”


    “一天粒米未进,又还要熬夜批折子,就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蝉衣说。


    罗太监正要开口,余光瞥见远处刘小公公匆匆而来,立时止住了话头。


    “师父!”刘小公公跑得满头热汗,叫道:“我把太傅大人请来了!”


    他身后就是闻府的轿子,随着他话音落下,轿子也在御书房前停住了,闻端一手掀起轿帘,从轿子中步出。


    闻端看起来是刚刚沐浴完,连发稍都是湿的,如墨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是平日里绝对见不到的随性,有些不够端肃了。


    “官爷。”罗太监轻声道。


    “圣上如何了?”闻端停下脚步,蹙眉问。


    “还是不肯用膳,甚至还看起了折子。”罗太监忙说:“您快进去劝劝吧,圣上何时有过这样任性的时候?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闻端正要迈步,听见这句话,反而顿了一顿。


    “或是本官的错。”他淡淡道。


    旁边的刘小公公和蝉衣悄声交谈几句,抬起头不解:“太傅大人,圣上好端端的,怎么会生您的气呢?”


    “我刚刚才听蝉衣姐姐讲,”他向来心直口快,也没瞧罗太监的脸色,直愣愣地说:“圣上好像是闷在御书房里哭呢!”


    “……”罗太监眼皮跳了两跳,伸手就捂他的嘴,斥道:“胡言乱语什么!”


    闻端却微微变了脸色。


    “此话当真?”他沉声问。


    刘小太监被捂了嘴,想起师父曾经教导的谨言慎行,再一瞧闻端的神色,也不敢乱说话了,只委委屈屈地小声说:


    “圣上就算不是在哭,也肯定是心中难过,才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一天了……”


    罗太监拿他没办法,只能顺着话道:“官爷,您快进去看看吧,奴才们可劝不动圣上呢。”


    闻端没答话,径直走过,推门进了书房。


    谢桐正在看几份关于西南疫病见解的折子,看上头的浅薄之见十分恼火,心情糟糕着,突然听见房门处又有动静,想也不想,不耐烦道:


    “朕说了几遍不要来打扰朕,朕不饿,一个个都没长耳朵听不见吗?滚出去!”


    沉而缓的脚步声在几米外停下。


    谢桐的眉心拧得更紧,正要发作,倏然听面前的人开口说:


    “臣只是顺路经过,不知圣上烦恼,贸然闯进,还请圣上恕罪。”


    谢桐怔了一下,抬起脸,与闻端对上了视线。


    “圣上若还是要请臣滚出去,”闻端看着他,道:“那臣也只能遵旨。”


    “……”谢桐放下手里的折子,不自觉地避开了闻端的视线,起身问:“朕没什么事,只是胃口不佳。”


    “是谁小题大做,请太傅进的宫?”


    “无人请臣入宫,”


    闻端将刚刚从宫人手上接过来的食盒放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是臣听闻圣上的猫儿,雪球儿,食欲不振,故而得空特地来看一眼。”


    谢桐下意识往窗外望了一望,过了片刻又反应过来,闻端这话摆明了就是借口,他竟然有一瞬间还以为是真的……


    就谢桐这么一会儿出神的功夫,闻端已经把食盒中的小菜摆出来了。


    御膳房知道天子胃口不佳,特意没有做些口味咸腻的肉菜,而是炒了几样时节青蔬,配上一小碗雪梨汤,两碟软糯的点心,汤和菜都是热过的,扑鼻的清香散开。


    碗碟放上书案时,闻端顺手把散落的折子收了收,瞥见其上关于西南疫病的内容,神色也没什么变化。


    就像是昨天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此事发生过争执似的。


    谢桐越是见他如此平静,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忍不住要出言道:“太傅,朕已经想好了几个派去西南的合适人选,正打算明日找他们谈一谈。”


    出乎他意料,闻端没有再坚持,而是掀起眼皮看了看他,说:“圣上先用膳吧。”


    谢桐:“朕不……”


    “圣上可以边吃边与臣讲讲想法,”闻端道:“只要圣上还没用完膳,臣就有的是时间听圣上的建议。”


    “……”谢桐默然半晌,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接过那碗雪梨汤。


    清甜的汤入喉时,谢桐垂着眸,忍不住心想,如今自己是越来越难当面与闻端产生对峙了。


    在不久之前,他还完全不怵于与闻端针锋相对、唇枪舌战,事事必要逼得闻端退后一步,率先低头,亲自向他请罪,才算是扬眉吐气。


    而现在,不知为什么,谢桐却连直视面前人的墨眸都开始觉得不自在,更别提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地争吵了。


    或许是因为闻端对他说了那些表白心迹的话,现下再看闻端的步步退让,忽然就有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当初闻端总是与他争不上几句就会过来认错,谢桐曾经还以为是自己的王霸之气震慑到了对方,如今想来……


    闻端明明是借着认错的由头,特意来哄他。


    谢桐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立即头皮发麻,几乎要恼羞成怒。


    闻端眼中压根就没有天子的威严,只有对他的——


    牙齿险些咬到了舌尖,谢桐猛地清醒过来,止住了那几个危险的字眼蹦入脑海。


    他轻吸了一口气,将剩下的雪梨汤喝尽了,放下碗时,发觉闻端正静静地盯着他看。


    许是看出谢桐目光中的疑问,闻端开口解释道:“臣见圣上脸色不佳,眼尾湿红,是昨夜没有睡好?”


    闻言,谢桐不自禁抬起手,碰了一下眼角。


    ……真有泪花吗?


    他什么时候哭了?


    “……太傅看错了。”谢桐愈加不自在,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朕看了底下呈上来的折子,觉得有几个还算有些见解,或可派去西南历练一番。”


    他将折子推过去,咳了一声:“朕对他们,或许没有太傅熟悉,你看看吧。”


    闻端拿过折子,简单地翻开看了看。


    “户部主事贾丁,主动请愿去西南,朕想着配几个医官给他带过去,如何?”


    闻端轻轻摇头:“性格好大喜功,历练尚浅,恐难担事。”


    “少詹士徐义,家中曾有人从医,通晓一些医术,提了几点治疫的看法,并且愿意前去西南驻点。”


    闻端合上折子,道:“办法所用的时间跨度太长,且脱离实际,不可用。”


    “御医署张御医……”


    闻端:“年逾六十,经验虽足,身体难以承受千里奔波。”


    谢桐蹙眉:“……那简如是?”


    闻端这次稍微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简相目前主理京城内外的流民安置,且此次科举还有诸多繁琐杂务需要处理。”


    闻端不疾不徐地问:“圣上要在这个时候,将简丞相派去西南吗?”


    谢桐一愣,随即理解了他的意思。


    殿试后,新进士们的名次已出,正翘首以盼等待着天子的旨意,看看自己能得到什么样的官职。


    而与他们不同,朝廷上其余官员,可谓是神色各异,各自心怀鬼胎。


    上次选秀时的刺客事件,令户部元气大伤,腾出了不少空位子。本次科举既然是打着西南治疫的名号,那起关键作用的户部,必会被安排进一批新人。


    但焉知其他地方就不会被安插进人呢?


    朝中各官员为了尽力排挤这种可能,简如是这两日在安排新入进士的职位表时,受到了不少明枪暗箭的夹击,以致于谢桐的旨意也迟迟无法下达。


    而在这个时候,如果把简如是派去西南,谢桐相当于直接失去了左膀右臂,又怎能顺利将新进士们安排进朝中上下?


    况且,若是简如是不幸染疫……


    谢桐登基后千辛万苦建造的势力,就会被摧毁大半。


    无论怎么看,谢桐都不应该将他的“心腹”派去西南。


    而最好的选择,是把闻端这个明面上的敌人送出去。


    谢桐沉默了许久。


    “也不是没有人可用,”他冷淡地垂下眼,开口道:“曲迁不是医师么?御医署也考较过了,资质经验都不错,正好也是曲田县人。”


    “朕给他命个正六品院判,带些医官过去西南,就可以了。”


    闻端微挑了一下眉,语气平静地说:“曲迁戴罪在身,罪名尚未洗清,如何能下旨任命?”


    谢桐咬了下唇,固执道:“朕是天子,如何就不能下旨了?”


    闻端把装有点心的盘子往谢桐面前推了推,而后才缓缓说:“圣上,臣自请赴西南,并非一时冲动。”


    谢桐摁在案沿的手指用力蜷起,冷声道:“朕不同意你去,也并非一时冲动。”


    闻端看了他一会儿,见谢桐故意避开了对视,偏着脸不说话,于是开口:“圣上。”


    “臣能斗胆问一句理由吗?”他说。


    谢桐低着的长睫颤了颤。


    “朕现在说的话,都得先把心中所想一一剖析给你,你才会听么?”


    闻端点点头,慢条斯理道:“那臣不问,猜一猜,可以吗?”


    谢桐没来得及阻止他,闻端就接着说:“圣上不愿意让臣离开,是因为舍不得?”


    “……”谢桐立即反驳:“朕怎么可能舍不得?”


    闻端嗯了一声,道:“舍得就好。”


    谢桐:“……?”


    “臣的府中已收拾好行礼,不日就可出发。”


    闻端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地道:“既然圣上舍得,那便允了臣这一请求,让臣到西南曲田县,为圣上排解疫病之忧吧。”


    他看了看谢桐的神色,很轻地扬了下唇角,低声说:“圣上,臣此次已经不算是建议。”


    “——臣是在恳求您,应允臣的愿望。”


    第39章 送行


    送行这一日, 云层厚重,天色阴沉沉的。


    谢桐早起瞧见这样的景色,心情又更差了几分。


    今天没有早朝, 罗太监命宫人们把早膳布上,一边观察着谢桐的神情,一边躬身问道:


    “圣上,今日还是只喝小米粥吗?”


    自从听说闻端要前去西南,朝中已乱了好几天,谢桐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消沉,罗太监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再怎么伤心, 也不能不吃饭啊!


    谢桐这几日吃得少之又少,罗太监每当无可奈何的时候, 就遣刘小公公去请闻端。


    闻端来了, 多少能哄着谢桐吃点东西,但第二日, 谢桐就会故态复萌, 一番折腾下来,罗太监总觉得圣上都清瘦了。


    不过连着数日的观察,罗太监也明白了谢桐究竟为何心情糟糕。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他看着宫人们往桌上布菜, 想了想, 小心开口:


    “圣上, 太傅大人此次赴往西南,带了好几个御医署有经验的御医过去, 那大牢中的曲迁不也将曲田县的疫病情形总结书写给了太傅吗?”


    “有了这些万全的准备,太傅大人吉人天相, 自然不会有什么事的。”罗太监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谢桐洗漱后在小桌前坐下,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的粥,依旧没什么胃口,听了他的话,又不由得蹙眉:


    “御医署自己研制的药方,都只能减轻疫病发作时的程度,无法根治与阻断传染,朕如何能不担心?”


    罗太监陪着笑,说:“医术方面的东西,奴才不懂,但太傅大人既然有信心,那些万种艰难又有何畏?太傅大人向来英明,料事如神,圣上或许也可放宽心,信任闻太傅这一回。”


    谢桐盯着碗里的小米粥看了一会儿,缓慢舒出一口气,点点头:“你说得对。”


    “朕是该信任他。”他低声道。


    闻端是什么人?出身寒门,十五岁中举,以状元之才入朝拜官,十八岁就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太傅,十九岁把持朝政,又一手将他辅佐的人扶上帝位。


    相知相伴这么多年,谢桐明明最清楚闻端的能力手段,也知道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万事万物都掌握在心。


    无论从朝廷的角度,还是从天子的角度,闻端赴西南,无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有闻端前去,才有足够精锐的守卫愿意跟随,有经验足够丰富的御医愿意被驱使,有足够的压迫感令得那伪造圣旨之人不再敢轻易造次,龟缩于西南的安昌王也不得不出来,迎接闻端的队伍。


    一切都是最佳的安排。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谢桐扪心叩问自己。


    他这几天的情绪低落,未免也太过反常了。


    瞥见旁边罗太监焦急的眼神,谢桐顿了顿,还是勉强喝了点粥,又挑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吃了。


    罗太监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大口气,见谢桐实在吃不下了,忙招手让刘小公公端来漱口水,一边道:


    “圣上,巳时正,太傅大人的队伍就要出发了,您可要先与闻太傅见一面?”


    谢桐拿帕子的动作一停,垂着眼思虑良久,方才淡淡道:


    “不见了,将朕命你们准备的东西送去给太傅吧,朕在城墙上看看他们出城就好了。”


    罗太监虽诧异,但还是应了。


    用完膳后,距离巳时正还有一个多时辰,谢桐没有去御书房,就在寝殿里看了看书,片刻后,许是觉得闷,又步行去御花园走了走。


    走完了回到寝殿,谢桐一看滴漏,竟才过了半个时辰。


    “……”谢桐坐在圈椅里,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开口说:“把雪球儿抱来。”


    刘小公公领命去御书房抱来了雪球儿,谢桐想与雪球儿玩一玩,却意外地发现这小猫儿竟然也闷闷不乐的,蓬松的尾巴都耷拉了下来,安安静静趴在谢桐腿上,没什么玩的兴致。


    “可请兽医看过了?”谢桐摸摸雪球儿的脊背,拧着眉心道:“朕总觉得雪球儿似乎不太对劲。”


    “回圣上,已经请兽医看了好几趟了。”


    刘小公公愁眉苦脸地说:“兽医说,雪球儿可能是因为天气逐渐炎热,性子发懒,才不愿动弹,最近吃得也少了,但没什么大毛病。”


    谢桐想了想,道:“将雪球儿那个暖玉做成的窝换了吧,给它铺点清凉的绸缎,这段时间别喂太多了,常带它去御花园逛逛。”


    雪球儿也无法玩,谢桐在寝殿中闲得百无聊赖,又隐隐烦躁,不想去御书房批折子,于是在椅中发了一会儿呆。


    忽而,他问:“外面是什么动静?”


    罗太监立在他身边,闻言回答:“应是出发去西南的队伍正在广场上准备,太傅调了部分宫中的守军,或是在装备马匹吧。”


    他瞅了谢桐一眼,试探性道:“圣上,您可想出去看一看?”


    谢桐别了下脸,冷声说:“不想,朕忙得很。”


    罗太监:“。”


    过了半晌,寝殿外突然有宫人来传话:“圣上,闻太傅正候在外边,想与您拜别。”


    谢桐自从登基后,一直将乾坤殿的一个小偏殿作为寝殿,至今未搬离。殿前的广场就在出门几步远的地方,想来闻端正等在那里。


    听见宫人的传话,谢桐端坐在椅中,沉默许久。


    宫人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


    罗太监瞧瞧谢桐的神情,咳了一声,对外边道:“圣上忙着呢,待会直接上城墙送别,现下就不用再行那些虚礼了。”


    宫人似乎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回去把话传给闻端。


    半盏茶功夫后,谢桐在殿中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倏然听见殿外传来熟悉的低沉微冽的嗓音:


    “圣上,臣马上要出发了,想与圣上再见一面,有些拜别的话要与圣上说。”


    谢桐捏着书页一角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冷淡道:“什么话?这几天还没说够么。”


    闻端在外边沉默片刻,缓缓说:“臣与圣上,有千言万语要讲,没有说得完的时候。”


    隔着一扇殿门,谢桐看着那个方向,隐约能望见殿外那人挺拔的身形。


    “太傅自请去西南治疫,要离开至少两月的时日,想来与朕其实也没有那么多话要讲。”


    他垂下睫,尽量使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冰冷无情:


    “要说什么,等回来那日,再一并讲给朕听吧。”


    谢桐看着闻端的身影在殿外站了许久,直到有宫人匆匆而来,在闻端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闻端似乎颔首应了,嗓音又传进寝殿中:


    “圣上,臣要走了。”


    谢桐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去吧,等朕忙完手头的事,会上城墙送别你们。”


    下一刻,他便看见闻端转过身,像是十分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模糊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谢桐怔了一瞬,突然听见很轻的“撕拉”一声,低头看去,竟是手里的书页被他不自觉用力撕去了大半。


    谢桐盯着那页残缺的书页看,心想,还真走了。


    ……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都留不住闻端。


    殿外的动静仿佛突然间放大了数倍,每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传进谢桐耳中。


    ——马匹的嘶鸣声,守卫迈步时靴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宫人低低的交谈声,木箱子被抬上马车时的顿挫声……


    一阵忙乱的响动后,马蹄齐齐踏步的声音传来,谢桐还没回过神,就能听罗太监躬身道:


    “圣上,队伍已在出宫门了。”


    谢桐一僵,下意识从椅子中起身。


    罗太监看了看他,又建议说:“现在上城墙还来得及,正好能目送队伍出宫。”


    谢桐往前大步走了几步,推开殿门,一眼就望见远处整装肃容的队伍正列队往宫门外前行。


    而为首的那个人,已经只能看见背影了。


    “圣上?”罗太监轻声问。


    谢桐稳了稳气息,开口说:“上城墙吧。”


    *


    登上城墙时,已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出行的队伍已经尽数出了宫门,走在了京城中央的大道上。


    从这条大道一路往前,再出城门,就算是到了京城外了。


    谢桐站在皇宫城墙上,遥遥地望着下面的景象。


    此次前往西南,闻端从自己府中和宫内都调配了一些守卫,如今皆换了灰黑色的盔甲,牢牢守在队伍两侧,如两条冰冷的竖线。


    而最前方,是骑在马上的闻端。


    出乎谢桐意料,闻端今日没有穿他惯常穿的黑色衣袍,而是着了一身浅青色,似池中碧水,极其风雅。


    他甚至也没有束冠,像是只用一根簪子将墨色长发挽了起来,远远瞧去,身形挺拔,风姿特秀。


    谢桐恍惚了一下,竟觉这场景有几分眼熟。


    思绪翻涌片刻,他便想起来了。


    ——闻端的这身打扮,这副高居于马上,缓缓从京城长街中央而过的模样,与十几年前,还只有八岁的谢桐趴在酒楼上,看新进状元郎游花街时的情景,十分相似。


    那是他见闻端的第一面。


    谢桐一手按着城墙上的砖石,久久地凝望着闻端的背影。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浅青色的人影忽然轻轻勒住马,而后半侧过身,抬头往宫城的方向远远眺来。


    距离太远,谢桐根本看不清闻端眼中的神色,只能望见男人俊美的面容轮廓,以及他的动作。


    也就是这远远的一面,让谢桐久违地想起了,八岁那年,他与简如是等一帮太学的小伙伴趴在酒楼窗上,看着长街上状元郎骑马而过的时候,闻端其实是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的。


    当年的那一眼轻描淡写地从谢桐等一群小孩的面上瞥过,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而如今,这熟悉的动作重现,闻端却没有再如当年那般,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而是停下了马。


    他往城墙上又看了看,伸手召来一个守卫,俯身对对方说了两句什么,再将一样东西从袖中拿出,递给守卫。


    因着闻端停了下来,整支队伍都放慢了脚步,簇拥在长街两侧围观送行的百姓也左右张望,最后发现了站在城墙上的谢桐。


    不知是何人带头,两旁的百姓接二连三地自发跪下,向着宫城的方向行了叩拜大礼。


    而在逐渐安静的长街上,那守卫领了东西,又牵了一匹马,开始快马逆行,朝着宫门而来。


    “圣上,”罗太监笑着说:“京城的百姓都朝您行礼呢。”


    而谢桐的视线紧紧盯着闻端,见他把东西给了守卫后,就转过身重新缓缓策马前行。


    这一次,闻端没有再停下来回头。


    “嗯。”谢桐的目光扫过那个越来越接近宫门的骑马守卫,已然快听不清罗太监在他耳边念叨什么:“派人下去让他们起来吧,无需多礼。”


    ……闻端让人给他带了什么?


    直到谢桐望着那长长的队伍半数都出了城门,宫人才领上来那个守卫。


    “圣上,”守卫行了礼,将手中的东西递于谢桐:“太傅大人让我将此信送给您。”


    信?


    谢桐着实疑惑了一下,闻端才刚刚出了京城,怎么就有封信要给他了?


    接过那封浅檀色的信封,谢桐意外地发现,竟然还有点重量。


    “……”拆开之前,谢桐扫了一眼四周,淡淡道:“都下去吧,朕待会自己回御书房。”


    其他宫人和守卫退了下去,罗太监可不敢真的走开,只得走到十几步远的地方,守着年轻的天子。


    城墙上凉风阵阵,谢桐在风中拆开了闻端的信,突然有一枚莹白色的东西掉了下来。


    还好谢桐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将其接住。


    掌心被那物硌得微凉,谢桐低头看去,见自己手里正拿着一小枚……光泽莹润的白玉。


    那玉实在是非常小,约莫仅有一节小拇指那么大,且被雕磨得润泽非常,形似一滴小小的雨滴。


    ……这是什么意思?


    谢桐心中的疑惑更深,不由得展开了闻端的信。


    信似是匆匆写就,上面的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谢桐怔了一怔,意识到,这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出殿见他,所以闻端才匆忙间写了这封信。


    信纸上,字迹仓促却不失风骨,闻端只在上面写了两句话。


    一句是:“臣今日启程,望圣上勿念,多来信问候。”


    第二句是:“信中另附玉一枚,赠于雪球儿。虽未与圣上同心,也应让圣上通晓臣的心意。”


    谢桐的目光从信上移开,落在手中的这一小枚白玉上。


    玉质轻润,甚至触手生温,似是还带着那人身上的温度。


    再一次的,谢桐忍不住抬眼去看远处的城门。


    朱红的高大城门正在缓缓关闭,连队末最后一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门后。


    谢桐攥紧了手中的白玉,强行压制住心中没来由的复杂情绪,轻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想,没事的。


    那些预示梦中,闻端可是没灾没病地好好活到了数年后,甚至还能领着亲兵踏入宫门,与那时的谢桐对峙。


    如今不过是一次疫灾,凭闻端的能力,怎么会有差池?


    谢桐心想,他还等着闻端回来,等着在朝堂上与他演一对针锋相对的政敌,等着步步为营地吞并闻端一派的势力,等着在闻端的注视下成长为能与他匹敌的对手。


    还有……


    谢桐垂下眸,不自觉地想,他还想等闻端回来后,再慢慢理清心中这番乱麻般的情绪,探明自己是究竟为何——


    那样在意这个人。


    他并不算很有耐心,所以,闻端最好能快些解决完疫病,返程回到京城。


    ……别让他等久了。


    谢桐抿了下唇,心不在焉地想,不然自己可是会很生气的。


    第40章 薄情


    晚膳后, 简如是请见。


    谢桐正在御书房中与雪球儿玩扑毛球的游戏,自吩咐刘小公公给它换一个窝后,雪球儿的精神稍微好了些许, 愿意搭理人了。


    谢桐把它抱来,企图让这肥猫儿多锻炼锻炼,以免积了太多食物在肚中,待会胖得连窝都盛不下了。


    简如是进来的时候,雪球儿正巧玩累了,趴在书案上,甩甩尾巴,望着这个月白衣袍的青年。


    “圣上。”简如是行了礼。


    谢桐动作一顿, 随意点头道:“坐吧。”


    他其实有段时间没怎么与简如是坐下来闲聊过了,平日里见的次数虽不少, 但大多聊的都是政事。


    从选秀的刺客一案, 再到科举招揽人才,简如是在其中出力颇多, 顺利地将朝中不少顽固分子用不同手段驱逐出去, 留下了足够谢桐放人的空位。


    对谢桐而言,简如是算是他最重要的臣子之一。


    也正因重要,谢桐刻意减少了与简如是的私下相处次数, 他还没忘记简如是当初对他剖白的心迹——


    不管是否是那预示梦影响, 谢桐都不太愿意与简如是走得过近, 免得再生是非。


    至于另一个齐净远……


    谢桐将人塞去了工部尚书的位子, 东泉水患的后续工作良多,齐净远初初上任, 既要殚精竭虑地干活,又要想方设法平衡工部众人的不满, 忙得焦头烂额。


    齐净远也曾几次上门,想要求见谢桐,通通被挡了回去,据说脸色黑如锅底,但没等发作,就被工部的人叫回去了。


    谢桐乐见其成。


    只要这家伙没空再过来漫无边际地说些不着调的话就好了。


    “御医署已命人在京郊十里内外采摘草药。”简如是坐在一旁,开口道:“等草药被摘回后,御医署会负责晾晒、风干,制成草药包,再快马加急送往西南。”


    如今御医署研制的治疫药方中,有几味药材只有气候干爽的北方才能找到,西南地区是没有的。


    因此,谢桐便命他们制作好草药包,收集一批后,再送去给在西南的闻端。


    这样在采摘药源上可节省不少时间,不需要闻端在当地寻找药材了。


    不过这药方终究治标不治本……


    谢桐抚着案上的茶盏,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对简如是说:“让刑部把天牢里的曲迁放出来吧。”


    简如是意外道:“圣上,这人不是殿试那日的刺客么?”


    与选秀那日明显的演戏不同,曲迁身为一个外人,做的是实打实的行刺举动。


    这样猖狂的行为,本应立即处死,不知为何,刑部却迟迟没有收到谢桐的旨意。


    “他出身西南曲田,目睹过被传染疫病的百姓,清楚发病的征兆与治疗。”


    谢桐曲指在案上敲了敲,若有所思地说:“朕留着他一条命,是想让他戴罪立功,与御医署一并研制出能根治的药方来。”


    简如是安静了片刻,温声说:“圣上的话在理,但他毕竟有刺杀之心,若是没有任何防范,恐怕……”


    谢桐心道,就以那三脚猫的功夫,十个曲迁都打不死他一个。


    他的武功可是闻端手把手教导出来的。


    “你觉得应如何防范?”谢桐懒得再思考,索性把问题抛回给简如是。


    简如是缓慢说:“臣觉得,曲迁毕竟有罪在先,应受一定的刑罚,可将脚筋挑断,使其无法独自行走,便可避免刺杀的风险。”


    谢桐轻挑了一下眉。


    建议提得很好,但下次不要再提了。


    “若要用人,又怎能令人先怀恨在心。”


    谢桐淡淡道:“曲迁的事朕自有主意,你与御医署讨论一番,给他留个位置,与其他人隔开便好。”


    简如是见他心意已定,也不再劝。聊完了这件事,简如是停顿半晌,又开口说:


    “圣上,闻太傅此去西南,想来要数月的功夫,才能回来。”


    谢桐蹙了下眉,抬眼看他:“怎么了?”


    简如是眉眼间的神色很柔和:“臣是说,如果圣上遇事难决,或是有什么想要倾诉的,也可召臣来为圣上排忧解难。”


    谢桐沉默了许久。


    “朕又不是孩童,哪来这么多难处要对人倾诉。”他冷淡出声:“简相平日事忙,有空还是回府上多歇息歇息。”


    简如是似是愣了一下,没想到谢桐会拒绝得这样不留情面。


    但见谢桐不欲再谈,只好起身告退。


    出御书房的时候,简如是无意间一低头,正好瞧见门外懒洋洋窝着的雪球儿。


    他停下脚步,蹲下来,伸手逗弄这只御书房的宠儿。


    雪球儿许久不见简如是,觉得他颇为面生,于是嗅了嗅他的手,不太感兴趣似的,重新窝了回去,用爪子扒拉一枚小小的什么东西。


    简如是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串着短短的红绳,形状椭圆,浑然可爱。


    “乖,别吃进去了。”简如是有些担心这猫儿不懂事,于是抬手想去把那玉取出来。


    不料他卜一伸手过去,懒懒散散的雪球儿忽然炸了毛,用爪子抱住玉,瞪圆了眼珠对他猛地哈气。


    简如是收回手,拿它无可奈何。


    “才没过多久,就把我忘了。”


    简如是垂着睫,微叹了一口气,道:“雪球儿,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最开始把你抱回来,和你一起玩的?”


    雪球儿警惕地护着白玉,盯着他看。


    “真叫人伤心。”简如是轻声说。


    “哎哟——”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简如是站起身,就看见刘小公公着急慌忙地把雪球儿从窝中抱起,一边小声埋怨:


    “你怎么把圣上的玉给偷出来了?中午我才看圣上把玉放在书架的盒子里呢,你是怎么翻出来的?快把东西给我,小心圣上打你屁股……”


    简如是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替他捡了下玉。


    指尖抚过那枚清凉的白玉,简如是假作随意地问:“圣上今日才得来的?”


    “太傅大人送的。”刘小公公坦率道:“圣上爱惜极了,拿在手里看了一两个时辰,才小心放盒子里保管呢。谁知道这小混蛋竟悄悄把东西偷了出来……”


    简如是怔忡片刻,才低下眼,道:“原来是这样。”


    ……是他低估了闻端在谢桐心中的分量。


    本以为闻端离京,正是与谢桐拉近关系的好时候,那人却冷冷淡淡的,甚至比起几个月前,还要显得薄情。


    简如是如今明白了,并不是谢桐没有话可以倾诉,而是他想倾诉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闻端可以每隔一两天便进宫,在御书房或其他地方足足待到夜深才回府,但其他人却不行。


    无论简如是多么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惊觉,谢桐与闻端的关系,正无可避免地亲近起来。


    就算旁人再怎么如跳梁小丑般挑拨离间,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简如是看着刘小公公轻手轻脚地进了御书房,想要把东西放回去,良久,才收回目光。


    *


    曲迁被人从刑部大牢带出来的时候,以为处斩的时候到了。


    青年抬脸看了看外面的阳光,连日的幽闭让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唇也干燥失血,却依旧不掩眉眼的俊秀,腰身更是挺得笔直,如亭亭青竹般,令得狱卒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出了天牢,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曲迁忽然开了口,低声问:


    “大人,行刑之前,可否让草民送一封家书?”


    狱卒停下脚步,看了看他,疑惑道:“什么行刑?你要写家书,等见了圣上,再亲口对圣上讲吧,我可帮不了你。”


    曲迁比他更加意外,一直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不是将我提去行刑?”


    狱卒瞪了他一眼,说:“你小子命大着呢,圣上慈悲为怀,没立即下旨把你处死,今日还要召见你。”


    曲迁下意识问:“为何?”


    狱卒却懒得理会他了。


    直到被带到御书房门外,曲迁仍然不解其意。


    在他看来,刺杀天子无疑是杀头的重罪,谢桐又是究竟为了什么,要留他到现在?


    ……是因为他先前说过的话么?


    在谢桐来狱中的那一日,曲迁曾对他道,愿意提供假圣旨的线索,让谢桐找出伪造圣旨的真凶,条件则是尽快着手解决西南的疫病。


    曲迁虽然孤注一掷地说出了这番话,实际上心里却没有报几分希望。


    一来,他先前压根不知曲田县的那则“圣旨”为假,既然都不知情,又如何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匆匆说出此话,不过是曲迁情急之下的托辞罢了。


    二来,西南的疫病流传甚广,早已非一日两日能根治,曲迁也不信仅凭自己的一人之力,就能令谢桐按他的要求,尽快解决疫病。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平民罢了。曲迁心想。


    那今日又是为什么,谢桐想要见他呢?他对这位年轻的天子,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进了屋中,曲迁跪在地面上,抬眼就看见书案后坐着的人。


    曲迁忽而有种异样的感觉。


    短短几日不见,谢桐秀丽的面容有了几分倦意,如失了水分的花木,虽然依旧风采动人,却从内而外地透出一种淡淡的倦怠来,懒洋洋的,似乎心情颇为不佳。


    曲迁直直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肩上突然被猛地一敲。


    罗太监低声斥道:“大胆竖子,见了圣上不行礼,未经允许,还盯着圣上的天颜瞧什么?”


    “……”曲迁顿了顿,才行了大礼:“草民曲迁,参见圣上。”


    谢桐翻着手上的折子,连眼也不抬,心不在焉道:


    “朕叫御医署给你留了个位子,你这段时间便过去,与他们一同研制治疫的方子,有效果好的,便立即遣人送去西南。”


    曲迁怔住了,长跪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问:“我去御医署?”


    惊讶太过,连自称都忘记了。


    “对。”谢桐合上折子丢在一边,语气平淡:“你不是医术不错吗?又对西南地域的疫疾有所了解,去研制药方不是正好?”


    “京郊外也有一些染疫的流民,你们研制的新方子,可先让他们服用,确实有效,再送去西南。”


    曲迁完全愣了,情不自禁地问:“……圣上已经派人去了西南?”


    谢桐去取茶的动作一滞,一个没留神,手指便碰倒了茶盏,碧绿的茶水立即流淌在了书案上。


    罗太监一惊,忙拿了帕子上前去擦:“圣上,小心折子。”


    谢桐没有理会案上被茶水浸湿的奏折,而是垂睫看着不远处跪着的曲迁,嗓音微寒:“自然已经有人去了。”


    “当朝太傅闻端,朕的老师……替朕去了西南治疫,你可满意了?”


    曲迁久久未能言,他望着书案后的人片刻,突而见谢桐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开口道:


    “罢了,你退下吧,在御医署好好做事,早日研制出药方,就能早点救你的家乡于灾病之中。”


    曲迁跪在地上,在罗太监要来拉他之前,紧抿着唇,俯身叩首。


    “草民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上所托。”


    *


    曲迁虽然被安排去了御医署,但他因仍有罪在身,故而脚上被栓了一副轻质铁链,只能缓慢走路,无法跑动。


    御医署里留下来的御医不多,年迈的院使紧皱着眉头,埋头研究古方,见曲迁被带过来,无心与他多言,随手一指,道:“去那儿吧。”


    曲迁于是走到一个独立的小角落里,这里有一张无人的木桌,一些基础的拣药工具。


    曲迁抬头看了看,见离他最近的御医也有好几米远,且各个愁眉苦脸,眼下乌青严重,可见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


    领了几样基础的分拣药材的工作后,曲迁在御医署待了小半天,终于听见不远处的两个御医在低声讨论。


    “太傅大人的队伍出发了有一日多了吧,到哪处了?”


    “今晨听罗公公讲,已过了畲河了。”


    “这么快?这是日行逾百里啊……”


    “可不是,这样算来,等太傅抵达西南曲田,也就五六天后。等到了地方,圣上肯定让我们把做好的药包加急送过去,也太赶了……”


    “就这数日的功夫,哪能研制出更好的药方来?还要抽空给药粉分拣打包……”


    “看你说的,圣上下了旨意,还敢不照做?小心掉了脑袋!那可是闻太傅……若是太傅大人染了病,又无有效的方子医治,你我焉能有命在?”


    听见同伴的话,另一位御医犹豫了片刻,嗓音压得更低:


    “可是……听闻,圣上似是向来与……不合,如果看重,又怎会将人派去……”


    同伴一惊,忙打断他的话:“慎言!安心做你我的活便是。”


    曲迁收回视线,不易察觉地拧起眉心。


    *


    入夜,沐浴后,谢桐坐在寝殿中,垂着眼给闻端写信。


    这一封简单的书信写写停停,好不容易写完了,谢桐低头一看,通篇竟都是诸如“夜深露重,记得添衣”“马车矮柜中有安神香,如难入眠可用”……


    以及“玉朕已收下,雪球儿很喜欢”等无话找话的言论。


    谢桐一字一句看下来,自己都头皮发麻,微有点恼怒地把这一封放烛上烧了,又重新拿了纸来写。


    这次吸取教训,把不必要的废话都舍弃,只谈论正事。


    “朕已命御医署加急研制药方,半月内或可制出。如已抵达曲田,速回信陈述当地情况。”


    “……”谢桐拎起墨迹未干的纸张看了看,蹙眉想,会不会过于冷漠了?


    闻端此去西南,可以说是为他而去的。


    安昌王心思不明,朝中上下无几人可用,西南疫疾蔓延迅速,再加上假圣旨的出现,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足够聪明且有手段的人去解决。


    虽然谢桐心底里十分不情愿,但也明白,这一趟只能闻端去。


    谢桐看着面前这封新写就的信,安静了半晌,还是将纸折起来,在烛上点了。


    连着写废了两张纸,谢桐心内又涌起这几日常现的烦闷,索性把笔搁下,起身来到窗前。


    晚时下了细雨,夜风凉意习习,卜一推开窗,就有风卷着碎叶粒雨飘进来,落在谢桐的身上。


    他伸手挡了一下,掌心忽而抓了一片叶子,翻开一看,叶子细长一条,尾根染着淡淡的红色,尖端处则是蒙蒙的雾青色,在烛火下显得颇为清新可爱。


    谢桐捏着这片叶子看了看,回身到了书案前,将它夹入了新的白纸中,又提笔写了一句话。


    随后,谢桐唤了罗太监进来,把封好的信笺递给他,漫不经心般道:


    “……明日送去给太傅吧。”


    罗太监接了这薄薄的一封信,收好后,却没有立即出去,而是小心道:“圣上,那个叫曲迁的,想见您,已在外头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谢桐还有心事,语气随意地问:“他过来做什么?”


    罗太监摇摇头:“奴才问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说要求见圣上。夜已深了,奴才哪敢私自放他进来打搅圣上,只好趁这会儿问一问您。”


    闻言,谢桐看了一眼滴漏,才发觉现在已经是子时了。


    ……他从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开始写信,这一封信,竟写了这么久?


    谢桐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开口道:“叫他进来吧。”


    “圣上,”罗太监有些紧张:“这人曾试图行刺您,这么晚了,要不还是让他明日再来吧?”


    “无事。”谢桐摇摇头:“叫他站屏风外便好。”


    曲迁进来的时候,停在了屋门附近,没有让自己被雨沾湿的靴子踏入其中。


    青年抬起略显苍白的面容,一眼望见山水屏风后的人影,身上穿着雪白的寝衣。


    曲迁默默看着屏风后谢桐的动静,望见那如墨的长发散落在雪色人影上,又见谢桐往前走了几步,像是低头在书案上看什么。


    谢桐已经准备入睡了,伸手把束发的绸带拆了下来,同时淡淡道:“何事?”


    “草民有一问,想求圣上给个答案。”曲迁说。


    “朕为何要理会你?”


    曲迁静了静,低头跪下,慢慢道:“草民听闻一些传言,说圣上派闻太傅前往西南,是想借此机会除去权臣,削弱闻党势力。”


    “草民今夜来问,是想恳求圣上,若传言为真,也请圣上顾惜西南诸县百姓的性命,莫要……拖延救治良机。”


    他叩首于地,却久久没有听见谢桐的回答。


    就在曲迁以为谢桐不会再搭理自己时,突然听见一声极淡的叹息。


    “罔顾人命,只为达成重拾权柄的目的……”


    屏风后的人影忍不住轻轻道:“是否在你们眼中,朕与太傅,终究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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