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造访
昨夜, 亥时,国师府。
国师府中一片漆黑,院子里静悄悄的, 万物都已入眠, 连叫了一整日的蝉都倦了。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 国师屋中忽然亮起一抹烛火, 将几乎透明的窗户纸照得一片橙红。一个长长的人影划过窗户,屋中传来几声慌乱的响动,不一会, 就传来了国师敬畏的声音。
“大人。”
“孟琅他们已经抵达万年。”
“他们在万年?”国师大吃一惊,忙问, “怎么会?姓孟的现在不应该被关在羽化岛吗?”
那人并不回答, 只问:“你之前,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跟在孟琅旁边那青煞的长相?”
“黑夜中我没看清。大人,那青煞怎么了吗?孟琅跟他又来万年了?他们来这干什么?”
“他们是来找你的。世子妃的事是你干的?”
“不是,是那个女鬼。她有了点力量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们会不会追查到我头上?”
那人冷笑道:“你这样惊慌作甚?之前是谁擅自行动, 去杀孟琅的?”
“我那时不知道他身边有青煞,我一心复仇,想着有卿铁笛在, 又有那女鬼作内应, 我二人合力应当能杀了他, 谁能料到他身边竟有一个青煞?我失败后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 就赶紧将这件事禀报给了您!之后,我也按您的吩咐行事,把卿铁笛放到了亡人山”
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国师惶恐地说, “我现在只有一个人,我打不过孟琅。”
“他现在不比从前了。”
国师惊喜万分地叫道:“他出事了?”
“他受了重伤。现在, 你尽可杀了孟琅。”
国师有点困惑,试探地问:“您不是说要让他和那青煞吸引羽化岛的注意吗?怎么突然间就要杀他们了?”
“我改变主意了。孟琅说服了三上仙,留着他是个祸患。”
“可光凭我一个人,怎么杀得了他们?”
“你只要杀了孟琅,就能杀了那青煞。”
“为什么?”
“他们立了生死契。”
“他?跟一个青煞立生死契?”国师震惊地叫道,“他疯了?”
“或许吧。”那人狠厉地说,“不管怎样,多亏了他,现在杀死那青煞简直易如反掌。跟着他们的还有一个神仙,你动手时别放过他。记住,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可是我只有一个人,大人,我一个人是没法对付他们三个的!”
“我也没指望你能办到。”那人沉沉道,“所以,我给你带来了一位帮手。”
院中刮过一阵阴风,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国师惊喜地喊道:“您把他带来了!有他在,杀死孟琅绝不成问题!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您放心,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我保证,孟琅那几人绝不会再回羽化岛!”
清晨,流星子在烦闷燥热中醒来。羽化岛上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万年郡却正处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流星子要是开窗,就有成群结队的蚊子进来做客,要是关窗,屋里热得就像一个蒸笼,人干坐着都能流下一洼汗。
昨夜流星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捱到后半夜才好不容易睡着。谁想到一清早,他就被隔壁重重的关门声吵醒了。那屋的人把楼梯踩得直叫唤,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流星子恼恨地从床上爬起,推开窗,明亮的日光射了进来,干燥的热浪跟堵墙似的地扑到了流星子脸上。他额头顿时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该死的天气,该死的凡间!”流星子恨恨地骂了两声,不禁怀念起羽化岛上的舒爽日子。他探出窗户,往旁边瞄了一眼:没人。
孟琅屋子的门静悄悄的,这让流星子很是不爽。他大踏步走出去,捶门道:“起来!现在可不是贪觉的时候!”
屋内,阿块从床上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拉开大门,一拳送了出去。流星子猛一弯腰,打向阿块腹部,却被躲过,他一个趔趄,扑到了房间里。在他即将脸着地的瞬间,阿块抓住他衣领,把人扔了出去。
屋檐、天空、绿树飞快地从流星子眼前掠过,他在空中一个翻身,险险落在地上,冲二楼的阿块大吼:“你这蛮子!打我作甚!”
阿块脸色黑沉,“砰”地把门关上了。
“嘿——”流星子大为不平,扯着嗓子在楼下大喊,“孟琅,你醒了没!你看看你看看!我今天可没惹他!我就是来喊你们起床,结果他出手就打人!这下你可没什么好给他开脱了的吧!”
门又打开了。孟琅匆匆出来,头发凌乱,他有些尴尬地望着流星子,说:“照夜兄,这确实是阿块不对,不过你能否小声些?或许别人这时还在睡觉”
“你隔壁那两人早出去了!”流星子催道,“赶紧下来,去找王爷!”
“好,好。”孟琅匆匆回去,不一会就戴好发冠出来了。那青煞跟着他身后,脸色依然阴沉。那强烈的不满令流星子为之侧目,他朝孟琅嘀咕:“嘿,这家伙还有起床气?”
孟琅窘迫地笑了笑,不自在地按了按脖子。上马车后,阿块仍用那双渗人的空眼窝直直地对着流星子,好像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似的。流星子忍不住说:“你这家伙心眼忒小!不就是扰了你一顿觉?再说你还需要睡觉?”
孟琅赶紧对阿块说:“好了,你不要再瞪他了,别这么小气。”
阿块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孟琅对流星子说:“照夜兄,这样可以了吧?”
流星子气闷地盯着他。老实说,对孟琅的反应他一点都不满意。可他说不出到底是哪里让他不爽。他直勾勾地盯着孟琅,弄得后者十分局促,连表情都僵硬了。就在这时,阿块忽然扯了一下孟琅,说:“你跟我换个座。”
孟琅惊讶道:“为什么?”
“那家伙让你不自在。”
“嘿。”流星子叫了一声,心头的火气又压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跟这青煞绝对八字不合,不然怎么只要他们在一块他就上火?
“没有的事。”孟琅低声说,“你好好坐着吧,快到了。”
那青煞不满地皱起眉头。就在这时,流星子发现不知何时这家伙已经握住了景懿君的手,他眉头微皱,盯着那交错的十指,之前在铁莲台上所感到的怪异再次涌上心头。
他纳闷地盯着这二人,很想弄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他的视线从那两只紧握的手扫到孟琅面对那青煞时温和的表情,盘踞在他心头的怪异之感越来越浓,就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迎接这三人的是闭门羹。他们不知道王爷一大早就去求见国师了。脾气暴躁的流星子差点又破门而入,被孟琅好不容易按住了。他说服门人将他们带进厢房,一直在那等到王爷回来。
见到孟琅三人,王爷喜出望外。他急忙将三人迎进屋,招呼他们入座,还亲自给他们倒茶,激动得手都在颤抖。流星子诧异地望着他,觉得这老头好像有点疯癫。
孟琅没多犹豫,开门见山地说:“王爷殿下,我们来找您,是因为听说贵府最近发生了一些事”
“是的,是的!”他还没说完,就被王爷打断了,“贺道长肯定听说了我儿媳的事!因为这事我儿子最近可遭了大殃!我今天得到可靠消息,陛下有意将我儿子流放至瀛水,好让世子妃的母族消气——因为他们怀疑是我儿子动的手!
这怎么可能呢!贺道长,我儿媳他们之前吵架时你在场,尽管他们闹了点矛盾,可也没有到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您见过犬子,犬子性情忠良,怎么也干不出杀人这种事来,更何况杀的还是自己的老婆!
这件事不是犬子干的,真的,可是陛下气晕了头,这都怪犬子太冲动了——他跟媳妇打架就打架,怎么能掐她脖子呢?这也太显眼了——这些天我光在为这事着急!我就这一个儿子呀!人不是他杀的,这我清清楚楚,可我拿不出证据”
孟琅适时地问:“我听说,好像是些不干净的东西害了世子妃。”
“没错!”王爷大叫,十分急促地喊道,“就是鬼!肯定是鬼!道长,您有所不知,我刚刚从国师那里回来。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世子妃的院中有阴祟之气,他之所以没有当众说出来,主要是顾忌陛下。
您不晓得我们和陛下的关系,我们对那位子一点想法都没有,可陛下不这么想,如今陛下一心想抓住珠儿的死,好好整一整我们。天地良心,我哪里需要他整我呀?我连出鹤州的想法都没有!如今我儿就要被流放了,我心里真跟火烧一样,可国师又不愿挑明鬼祟之事,我正想着去哪找道士呢,您就来了!您是上天派来救我们的呀!”
王爷说着说着,紧紧抓住孟琅的手,眼里只差掉下泪来。
孟琅没想到这件事背后竟如此错综复杂。不过,这也有利于他们追查红煞的踪迹。他问:“您可否带我们去世子妃屋里看一看?”
“当然可以!”王爷立马往外走,急切地叫道,“您随便看!珠儿屋里有东西,肯定有东西!贺道长,我儿子现在有没有救就全靠您了!您要是看出什么,一定得跟我去见见国师大人”
第222章 追踪
三人很快到了世子妃的住所。这院子虽十分华美, 但已人去楼空,在亮得近乎白色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岑寂。王爷推开门,转入内室, 一大片已干涸的血泊映入三人眼眸。
屋内的景象可谓触目惊心。地上, 床上, 桌上, 到处都是血。一滩滩,一股股,一道道, 可以看出,世子妃死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 可她竟然一声喊叫也没发出, 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王爷紧盯孟琅, 紧张地说:“她死后这屋子我一点都没动,道长您看出什么没有?”
孟琅还在思索时,流星子已扬着脑袋将四周看了一遍, 煞有介事地评价道:“声势够大。”
说完,他大步上前,直接在屋子里晃荡了起来。王爷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小心地问孟琅:“道长, 这、这又是哪号人物啊?”
“这是我师兄。”
“那、那他比您厉害啰?”
“我现在可比他厉害多了。”流星子不放过任何一丝嘲讽他人的机会, 原本他很少对孟琅施展这项本领, 但他最近看孟琅十分不爽,因而也就对他不怎么仁慈了。
“鬼气很淡。”阿块说,“时间过去太久了。”
王爷惊骇道:“真、真的是鬼?”
“世子妃尸体在哪儿?”流星子问, “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王爷忙说:“她尸体送到衙门去了,我这就带你们去看!”
太守再次见到这三人时, 险些没吓晕过去。尽管这三人今天没蒙住脸,可他仨那衣服那身形明明就是昨天那三个强盗!可现在这三个歹徒居然被王爷恭恭敬敬地领了进来,还一口一个贺道长地喊着!
瞬息之间,太守就掂量清楚了自己的态度。他拼命挤出笑脸,一溜小跑上前,热情洋溢地呼唤道:“王爷,您今天怎么来啦?”
“我要看看我儿媳的尸首。”王爷着急地说。
太守忙将他们三人领到停尸房。流星子毫不客气掀开盖在太子妃脸上的白布,几乎同时太守和王爷都把脑袋扭了过去,一股腐烂的腥味喷出,流星子捏着鼻子,手掐了个诀,对着世子妃脑门一拍,喝道:“魂来!”
世子妃尸身簌簌抖动,两条胳膊直端端地抬起,接着,她竟从地上坐了起来。太守跟王爷吓得尖叫不止,世子妃牙关紧咬,喉咙中咯咯作响。流星子说:“起!”
世子妃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太守跟王爷大叫一声,相互搀着扶着挤到了门边。流星子敲了下世子妃白生生的牙齿,半截舌头就吐了出来。
“难怪没有喊声。”流星子说,“她舌头没了。你们仵作没发现吗?”
“没、没、没”太守脸色惨白,话不成串。两个老头紧紧抓着彼此的手,都惊恐地望着僵站着的世子妃。
“无妨。”流星子不以为意,“她还有一点残魂,找到凶手够用了。”
“如果凶手跑远了呢?”孟琅疑虑道,“那世子妃恐怕就找不到了。”
“那么嚣张的家伙,会在杀人后逃跑吗?只怕她现在还在万年郡里转悠,得意洋洋地看着别人到处抓人呢!”流星子双手一拍,叫道,“走!”
世子妃纵身一跃,高高跳出了停尸房的大门。没有片刻迟疑,她朝着一个方向连续不断地跳去!流星子三人随即跟上,王爷跑不赢,赶紧奔出去找马车。马车跟着这三人一尸轰隆隆跑上大街。街上众人都看见了这奇异的一幕,有好事者也跟在后头跑,他们没看见屋顶上世子妃那张恐怖的脸。
最后,世子妃来到了一个孟琅熟悉的地方。
梦里乡。
她冲进去,撞开一扇紧闭的门,扑倒在一箱华美的衣服中,之后,她就再也不动了。
老鸨被带了过来。她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揪醒的,脸上还有一条条竹席印子。流星子问她:“这是谁的房间?”
这是红鸾的房间。孟琅默默想着,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老鸨说:“这是百灵的房间。”
“百灵是谁?”流星子追问。
“是我们这的头牌”老鸨惴惴不安地问,“各位大人,这,这是出什么事了,这箱子里的人是谁啊?”
流星子打断道:“那叫百灵的人去哪儿了?”
“她,她不在屋里吗?”老鸨忐忑地望向屋里,她话音未落,流星子就端直进屋里去了,老鸨又惊又怕,悄眼打量四周,唯有孟琅还算认识,便偷偷问他:“道爷,这是咋回事啊?您怎么又来了?”
这时,流星子出来了,他皱着眉,烦躁地扔下一句:“没人。”
“有鬼气。”阿块抽了抽鼻子,厌恶地说,“她就在这。”
“难道她跑了?”孟琅诧异地说,“这么巧?”
老鸨着急道:“各位大人,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鬼?你们找百灵有什么事——”
流星子又一次打断她:“那个百灵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她没走啊!昨晚上她还在陪客人呢!”老鸨忙奔进屋里,喊道,“百灵!百灵!”
“跑了。”流星子下了断论。王爷急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流星子冷笑一声,从箱子里抓起一件衣服,随便撕下一块布,放到罗盘上,“继续找——她跑不了!”
国师府,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卫大摇大摆地推开了国师院子的大门,走了进去。路过院子里的莲花池时,他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池水中自己的脸。他抬手在脸上一抹,池中那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少女!她眉如远黛,眼如秋月,顾盼之间,春波流转,娇媚之态,直能酥了人骨头。
这个女首男身的怪物对着池子尽情欣赏着自己娇丽的容颜,沉醉得挪不动步。
这个女人,就是红鸾。
她变成鬼真是太好了。红鸾痴迷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要不是成了鬼,她哪能有这般美丽的容颜?该死的百灵,就因为她在她面前失言,夸耀自己第一晚卖了二百两银子,那死妮子就把她关在茅厕整整一晚!要不是
红鸾一愣。她想起一件很久之前已被自己遗忘的小事——当她被百灵堵住嘴巴,捆住手脚,扔进茅厕,求救无门时,是臧二找到了她。
她脸色一沉,蓦地抬头,昂着下巴快步向屋中走去。
她不感激臧二。那样丢人的模样,她打死也不愿让别人看到!现在,那耻辱已经随着她那张烂脸一块消逝了,她现在是百灵,是梦里乡的头牌!
红鸾恭敬地敲响门,低声道:“大人,我来了。”
“进来吧。”
红鸾小心地推开门,屋中香雾缭绕,春台上,一尊金子做的神像闪着刺眼的光。红鸾贪婪地吸了一口那灌满上等香料的空气,走了进来。国师站在屋中,神色平淡,他的容貌不算惊艳,可对红鸾来说,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神明。是他赐予了她新生。
当她像具死尸一般躺在旅舍昏暗的小屋中时,这个男人来到了她面前,无声无息,好似一个幽灵。红鸾一点也不惧怕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实际上,她以为他是前来索命的无常。她甚至感到一丝解脱——她终于要结束这煎熬的、爬虫般可怜的日子了。
可他不是无常,他是来拯救她的神明。他告诉她他可以治好她的脸,只需要她与自己丑陋的肉身永远诀别。没有一丝犹豫,红鸾答应了他,欣然地让他杀死自己,欣然地成为了鬼。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脸真的恢复了原貌,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心永远追随这个男人。
那晚,她听从他的吩咐引来了那个道士,可从此以后他竟不再需要她了!他说她太弱小了——假如她变强呢!红鸾急切地追问。
“变强?”那人嗤笑道,“那你就努力杀人,变成红煞吧。”
红鸾照做了。对于杀人,她毫不恐惧。她有太多想杀的人了。第一个是世子妃,第二个是百灵,第三第四第五第无数个是她那些所谓的“恩客”。当她杀死世子妃时她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力量的增长,她身上煞气的颜色越来越深,很快就从泥土似的棕黄变成了一团漆黑。
这时,大人来找她了!当红鸾看见这座气派的宅邸时,她越发肯定自己跟对了人。她心情激动,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假如她现在就知道面前的人是国师,恐怕她会喜悦地晕过去。她忍不住问:“大人,您找我干什么?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世子妃,是你杀的吧?”国师问。
“是我!”红鸾右手紧紧包着左手,身体微微前倾,兴奋地喊道,“是我杀了她!我不仅杀了她,还杀死了好多别的人!大人,我已经变强了,我比以前厉害多了——”
国师扫了她一眼,轻蔑地说:“再强,你能对付得了神仙吗?”
红鸾一愣,愕然地问:“神仙?”
“那个道士是神仙。他现在带了另一个神仙,要来杀你。他们已经查到王爷那儿了。”
“他是神仙?”红鸾惊恐地叫道,立刻想起了那道士该死的“神药”。
她慌了手脚,不禁朝前走了几步,双眼紧紧地盯着国师,焦急而恐惧地喊道:“他是神仙?他要杀我?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该死的,他害了我,还要杀我!天底下有这么多人该死他不杀,却来杀我——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大人,您一定要帮帮我,我知道您有办法,您肯定有办法!”
“我的确打算帮你,因为我也看不惯那道士。不过,现在的你实在太弱了。”国师沉吟片刻,说,“你现在就去杀人,杀得越多越好。但不要在城里,那样太容易被找到。”
“好!”红鸾急切地说,“我马上就去!”
她拔身离去,与此同时,流星子正在大街上四处游走,试图用罗盘检测到什么。突然,罗盘的指针滴溜溜转了起来,流星子惊喜地大喊:“找到了!”
第223章 抓捕(一)
午后, 万年城外。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白色,火辣辣的骄阳将水田里的稻子烤蔫了,水车艰难地转动, 发出干涩的咯吱声。臧二走在光秃秃的田埂上, 挑着两桶水, 黝黑的脊背被沉沉的扁担压成一条弧线。瀑布似的汗从他脸上流下, 他咬牙快走几步,终于到了山间的树荫中。
他踩着台阶一步步往上爬。如今,他借住在人一观中, 干些杂活,得空时, 他就去万年城中找鸾儿, 虽然他总是空手而归, 可他仍日复一日地去往城中。
青鸾现在是名女冠了,人一观的观主收她做了弟子。多亏她,他才勉强有了个可以住的地方。人一观的道士很好, 从不短他吃的,那些女冠还好心地给他做了衣裳,臧二舍不得干活时穿, 老把它们整整齐齐叠好, 放在床上。
但现在, 他想离开了。他已经在城里打听好几天了, 可一点鸾儿的消息都没听到。鸾儿一定走了。臧二舔舔干枯的嘴唇。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可他一定要找到她。
走到半山腰时,臧二卸下扁担, 坐在石阶上休息。林间蝉鸣如雨,浓绿如水, 在这片舞动的绿中,是窄窄的灰黑色的石阶,石阶尽头,是湛蓝的天空。无情的、没有一丝白云的蓝天。
天气越来越热,太阳越来越烈,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大火球,高悬在渐渐干涸的大地上。人一观井里的水一降再降,终于在昨天枯了。臧二自告奋勇地担起了挑水的重任,只有多干点事,他才能在那间屋子里睡得安心。
挑完这两桶,今天的水就够用了。臧二拿胳膊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心想,等会,他再最后一次进城,要还打听不到什么他就走。不能再拖下去了,鸾儿没准都走出好远了。想到这他不敢再休息,又重新挑起扁担,这当口儿,他听到了慌乱的脚步声。
臧二抬头望去,看到石阶尽头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飞快地跑着,很快就从黄豆大小变成了水桶那么大,臧二看到他神色惊慌,问:“老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杀、杀人了!”那人大喊,声音里满是恐惧,“有妖怪在山下杀人!”
田垄边,一个女人举着荷叶,提着镰刀,冷漠地望着瘫倒在地上的农妇。那妇人已经死了,竹篮翻倒在旁,里面的饭菜泼了出来。一个男孩跪在她旁边,使劲推着她,嚎啕大哭。
“娘!娘!你醒醒!”
红鸾举着镰刀,迟疑一瞬,转身走了。她仍旧穿着侍卫的衣服,脸却是百灵的脸。
她没走几步,后背忽然被石子砸了一下。红鸾恼怒地转身,那男孩抓着石头,流着眼泪,怒视着她。
“你还我娘!”他一边哭叫,一边拿石头砸她。
“小兔崽子。”红鸾骂了一声,却有些犹豫。可她转念一想,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何况没了爹娘,这小孩能活到几时?与其让他跟她以前一样穷苦地活在世上,倒不如解脱了他好!她目露凶光,举起镰刀,走了过去。
叫骂声消失了,哭声也消失了。红鸾提着血红的镰刀离开了,田垄尽头,是村落。做鬼的好处就是即使受伤也不会死,以前她是人的时候,连老鸨那两根又尖又长的手指都受不了,现在她成了鬼,就算刀剑砍在身上,也不怕了。
红鸾肆无忌惮地在村庄中穿行,那些男人见杀不死她,都大喊妖怪。妖怪?太好了!她根本就不想当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她杀红了眼。
漆黑的煞气,在烈日下翻涌;鲜红的血液,从身体浸染到心;斑驳的伤口,是她更加残酷的理由——看啊,弱肉强食!她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她!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你不吃人,别人就会吃你!她也是为了活下来!她杀他们就像那些老爷玩女人一样,天经地义!谁有力,谁有权,谁有钱,谁就是天理!
一个老头,跑不动了。可怜的家伙,瞧他那把骨头,还能活多久?瞧他那模糊的眼睛,还能看得见什么?红鸾举起镰刀——让她解脱他!她甚至在笑,可她意识不到她在笑,那样开心地笑。
镰刀落下的瞬间,她被一个重物击中了。红鸾飞出老远,狠狠地摔到地上。她从地上爬起,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黄袍男人,还有他身后那两个熟悉的男人。
一瞬间,她感到恐惧,随即,她感到愤怒。
“是你!”她狞笑着,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来了!你来杀我了!你这虚伪的家伙,你害了我,还要来杀我!”
“就是这家伙吧。”流星子拽着流星锤,问孟琅。
“她居然成了黑煞。”孟琅沉重地说。
“她马上就要变成红煞了,看看她一路上杀了多少人。”流星子意味深长道,“这就是鬼。这些家伙未经修行就得到力量,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说完,他冲了出去。红鸾拔腿就跑,她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她聪明地钻进了林子,悔恨自己刚刚没有多杀几个人。她紧张到了极点,恐惧到了极点,也兴奋到了极点,天啊,神仙!她居然会被神仙追杀,被那些供奉在春台上道观里的高高在上的神仙!
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神仙——不过如此!仗着自己厉害就欺负人。她心中越发恨孟琅——他欺人太甚!他毁了她的脸,逼她成了鬼,又来追杀她,天底下岂有如此不公的事?她气喘吁吁地在林子跑着,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都快飞了起来。
她甩掉那男人了吗?红鸾迟疑地回了下头,看到的景象吓得她肝胆欲裂,那男人就跟在她后头!该死!他怎么跟得这样紧!红鸾冲出林子,没料到眼前是道石阶,她给石头绊倒了。这该死的天!不公的天!红鸾尖叫着,用尽全力将镰刀挥向流星子。
意料之中的,镰刀被击飞了。流星锤不费吹灰之力击破了红鸾的煞气,砸在了她身上。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响,红鸾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凄厉的叫声盖过了林中的一万只蝉鸣,惊起了数千只林鸟,点燃了另一声尖叫。
“鸾儿!”
一个人从石阶上飞奔而下,流星子看也没看就将来人打倒在地。那家伙跳将起来,再度朝他扑来,流星子惊讶地发现他是个凡人。
是人,他就不能随便杀了。流星子三两下擒住那人,拿裤腰带把人牢牢捆住。臧二像条鱼似的在地上扑腾,哭叫道:“鸾鸾儿!鸾儿!”他努力朝半死不活的红鸾爬过去,可一看到她的脸,他却愣住了。
“百百灵?”他呆住了,他刚刚听到的尖叫,分明是鸾儿的声音,他刚刚看到的身形,分明是鸾儿的身影,可为什么这个本该是鸾儿的人,却长着百灵的脸?
“滚!”红鸾咆哮着,怒吼着,她仇恨地瞪着流星子。就在这时,孟琅和阿块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们终于赶上了这二人。
“道道长?”臧二惊骇地叫道,完全糊涂了。
孟琅大惊:“你怎么会在这?”
“你认识他?”流星子诧异地说,“你在人间哪来那么多熟人?”
“道道长!”臧二努力向前蠕动,恐慌地叫道,“这、这是怎么回回事?我看到了鸾鸾儿,可她她不是鸾鸾儿——”
“你这扫把星!晦气东西!”红鸾厌恶地叫道,“我怎么在这都能看到你!”
臧二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陌生的女人:“你你是鸾儿?”
“别在这瞎扯了。”流星子指着孟琅,问红鸾,“那天晚上跟你一块偷袭他的那两个男人呢?他们跑哪去了?”
“你这死道士!”红鸾狂叫道,“当时就该杀了你!都是你害我到这步田地!我死了都不会放过你,绝不会!”
“你吵什么?”流星子堵着耳朵,恐吓似的举起流星锤,吼道,“快说!那两人去哪儿了!”
臧二见状,忙爬过来,哭喊道:“鸾鸾儿!求求求你放过她!放放了她!”
“你丫疯了吗?”流星子一脚踢开他,暴躁地吼道,“这东西是鬼!你给我安静点!真是,怎么偏偏让一个凡人掺和进来!”
臧二双泪长流,悲叫道:“是是鬼,也是鸾鸾儿啊!道道长,你你们为什么要抓鸾儿?我求求你放放了她,她不是故意伤伤你的”
“她就是故意的。”阿块说,“道长差点被她害死。”
红鸾尖声叫道:“对,我就是故意的!你当时怎么没死呢?就因为你是神仙吗?神仙就可以不死吗?”
孟琅脸色苍白,问:“谁告诉你我是神仙的?”
“你想问出他的下落?做梦去吧!”
“那个人可能是鬼!”
“鬼又如何?人又如何?我不在乎他是谁,他比你们这些神仙好一百倍!”红鸾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大人啊,我太无用了!我该听你的话多杀几个人!我怎么只杀了这么几个人呢?”
“你你杀人了?”臧二震惊地望着她,心都要碎了。他悲吼道:“你你怎么能杀人呢?怎么能能杀人呢!”
“是你们逼我杀的!你们逼我杀人!”
“我管你杀不杀人!”流星子一锤砸在红鸾肩膀,怒吼道,“告诉我那两个人的下落!”
红鸾只是惨叫,臧二随之哭叫。寂静的山林中,两人惨烈的声音不断回荡,撕扯着孟琅的心弦。就在这时,一群道士从石阶上奔下,为首的女人厉呵道:“放开那姑娘!”
她头发灰白,约四五十岁,但双眼有神,行动敏捷。女人手执宝剑,飞身而下,直攻流星子。流星子举手去挡,刹那间,红鸾腾身而起,嘶吼着扑向流星子!
第224章 抓捕(二)
电光火石间, 孟琅从流星子身边斜刺出剑,红鸾躲避不及,中了剑, 滚下了石阶。流星子打开女冠的剑, 三两步赶上红鸾, 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麻绳把人捆住, 而后就把人收进了袖中。
众道士惊愕地望着他们。那老妇眉头一皱,问:“那女子是鬼?”
“你才看出来?”流星子恼怒地说,“你刚刚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这就是那个杀人魔!”刚刚在半山腰碰见臧二的汉子从人群中钻出, 愤怒地吼道,“刚刚在村子里她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杀千刀的东西!”
“贫道眼拙, 居然未曾看出她是鬼身。”女冠行礼道, “贫道乃人一观陈玄团, 方才误会二位小友,实在抱歉。”
“我可不是小友。”流星子嘀咕一声,摆手道, “这女鬼我们带走了,你们回去吧。”
一个道士走出来,他大概四十多岁, 一双浓厚的八字眉忿忿地扭在一起, 肥厚的嘴唇上缀着黑灰交杂的胡子:“这位道友看着年纪不大, 本事倒不小。看来, 你打算一个人处置那女鬼了?”
流星子嗤笑道:“这是我抓到的,不归我处置,难道还要归你们?”
女冠将那男道士拦回去, 温和地说:“我看小友身手不凡,想必能够妥善处理。既然如此, 我们就不插手了,小友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人一观随时愿意相助。”
“你这话还说得中听。”流星子咧嘴一笑,扬手道,“放心吧,这家伙落到我手里就跑不了。”
“那你倒是把臧二哥哥解开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士嚷嚷道,急得脸都红了。
臧二已不叫了。他趴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好似一条死鱼。
“他呀。”流星子解开捆着臧二的腰带,敲敲他脑袋,大声道,“喂,你刚才可看清楚了,那女人是鬼。我不晓得你跟那女的有什么前缘,不过人鬼殊途,你们还是断了好。”
臧二只默默地流着泪,一动也不动。女冠诧异地问:“臧二,你这是怎么了?”
人一观的道士们刚刚只听见林子里渗人的惨叫,赶到时就看见臧二被捆在一边,而这个黄袍男子正要杀了一个女子。他们之中,唯有青鸾猜出了一二。她虽然没有看清那女人的长相,可凭直觉她知道,那就是红鸾。
“师傅,咱们还是先把臧二带回去吧。”她硬着头皮说。从看见孟琅的那一瞬间起,她就死死躲在人群中,生怕被他看见,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开口了。当孟琅的视线移过来时,她又紧张,又苦涩,又激动,心儿怦怦直跳,好像期盼他能认出她似的。
可那视线一下子就移开了,青鸾一愣,不禁失魂落魄。她抬起头,看到孟琅对她师傅道:“陈道长,我可否单独跟臧二说几句话?我认识他。”
陈观主有些愕然,但还是同意了。孟琅扶起臧二,把人带到了一边,阿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青鸾的目光追随着他们,那凄凉的神情立即吸引了流星子的注意。他眉毛一挑,指着青鸾问陈道长:“这位是?”
“这是我徒弟。”
流星子手一翻,拿大拇指指着孟琅,问:“你认识他?”
青鸾脸色一白,陈玄团眉头一皱:“道友在说什么?”
“没什么。”流星子颇觉有趣——看来景懿君在人间活得很精彩啊!那头,孟琅已经和臧二说完了,三人回来,臧二虽然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眼中却有了些活气。他望着陈玄团,说:“陈姑姑,我想出出家。”
陈玄团惊讶地问:“你怎地突然想出家呢?”
“我想当当道士。”臧二仇恨地说,“我要杀杀鬼!我爱爱的人被鬼害害死了,我要要杀鬼,我要要给她报报仇!”
道观里的人都知道,臧二有个失踪的心上人。每天他干完活就要进城去找她,可每天他都无功而返。难道他心上人死了?陈玄团怜悯地望着他,这时,那男道士皱眉道:“修道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你要是脑子一热,就要修道,我劝你还是放弃的好。”
“我要要当道士!”臧二双拳紧握,悲愤地吼道。
“您就收下他吧。”孟琅劝道,“假如您担心他是一时冲动,不妨先让他在观中修行几年,等时机成熟,再做决断。”
陈玄团颔首道:“如此甚好,臧二原本就住在道观,要能成为我们观中一员,自然极好。”
那小道士高兴道:“这么说,臧二哥哥不走啦?”
他一开口,人群中好几张年轻的脸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在这群半大孩子中,臧二很受欢迎。他虽然结巴,可会爬树捉知了,会用草编蚱蜢,还会用树叶子吹小曲,这里的孩子都舍不得他走。这群十几岁的孩子一齐叫起来。
“师傅,你就收下他呗!臧二哥哥人多好啊!”
“是啊是啊,观主,你收了他吧!”
“师叔你就别为难臧二哥哥了!”
这几个孩子像泥鳅一样钻出人群,七手八脚拉着臧二,把他拽进了众道士中。臧二鼻头一酸,一串串泪珠从他脸庞滑落。这一瞬间,他死了的心好像又活了过来。
孟琅瞧见这情形,暗暗松了口气。他的目光犹疑地从垂着头的青鸾头上划过,最终,他觉得还是不与她相认的好。
毕竟,他牵扯到她的出身。
他们就这么与众道士告别了。当他们动身时,阿块听到林间哗啦一响。他脚步一顿,忽然觉得奇怪。
那是鸟飞走的声音,毫无疑问。可是,经过刚刚那么一阵大闹后,居然还有鸟没被吓走?在这寂静的山林中,这鸟儿振翅的声音实在有些突兀。他略微疑惑了一瞬,就被孟琅的声音打断了。
“阿块?”孟琅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停住脚,喊道,“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来了。”阿块匆匆跑下石阶,孟琅赶紧拦住他:“慢点,小心别摔了。”他顺势抓住阿块的手,流星子瞧着走在前面的二人,心头的怪异又涌了上来。他挤上前,大声问:“景懿君,里头有个女冠,你是不是认识?”
孟琅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流星子得意地说:“我一看就知道!真没想到啊景懿君,你在人间处处留情呢!”
孟琅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那女冠喜欢你啊!”流星子拿胳膊肘捅捅孟琅,幸灾乐祸地说,“你怎么连招呼都不跟人打一声?那女冠脸都白了,真无情啊景懿君——”
“你说她喜欢我?”孟琅愕然道,“怎么会呢?我跟她只是萍水相逢。”
流星子同情地望着他,连连喟叹:“景懿君,你是块木头吗?人家姑娘对你的情意都快溢出来了!哎呦,那姑娘真可怜”
“你有完没完?”阿块不耐烦地打断道。
“我跟景懿君说话,你烦个什么劲?”流星子挺乐于看到这种局面。他已经发现激怒这青煞的秘诀,那就是缠着孟琅,不过,他没有意识到阿块生气的真正缘由。
“恐怕你误会了,我跟那姑娘的确没有什么。”孟琅仔细回想跟青鸾相处的点点滴滴,确信自己没有什么逾越的地方。他严肃地说:“你不要随便污人清白,那姑娘是个好人。”
流星子惊讶地瞪着他,连连摇头,感慨道:“我现在不可怜那姑娘了,我可怜你!景懿君,你肯定得打一辈子光棍了,不过,我猜你跟你师傅一样,压根就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啧啧,这人生最大的乐事,你注定是永远享受不到了”
“你能不能闭嘴。”阿块烦躁地叫道,“难道你有老婆?”
流星子一僵,孟琅笑道:“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吧?照夜兄,据我所知,你似乎没有道侣。”
流星子嘴硬道:“我至少不会像你一样,有人喜欢还不知道!”
阿块反唇相讥:“你还没人喜欢呢!”
“喜欢本仙君的人多了去了好吗?是本仙君看不上!”流星子恼怒道,“我看你才是没人喜欢!”
“我有人喜欢。”阿块骄傲地说,“我比你厉害多了。”
“嘿——”流星子火了,“你说说,谁喜欢你?谁喜欢一个青煞——”
孟琅赶紧打断:“照夜兄,我们接下来去哪?回旅舍?”
“回什么旅舍啊?”流星子撇嘴道,“找个僻静去处,赶紧把那女鬼的嘴撬开。”他仰头望望碧蓝如洗的天空,又望望四周浓绿的山林,说:“我看这就不错,开个结界,保证没人能发现。”
他钻进林子,一抖袖子,就把红鸾倒了出来。流星子双手结印,铺开了一个小小的结界,就在这时候,阿块又听到了那扑腾声。
他立刻竖起耳朵,警醒地听着。结界隔绝了外面的声响,里面一片死寂,任何纤细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说话声、脚步声、呼吸声,排除这所有人为的声响后,他再听不见什么。
难道,刚刚那只是他的错觉?
阿块狐疑地沉思着,他轻轻拽了下孟琅,凑到他耳边,声音极低极低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鸟?”
鸟?孟琅一抬头,就看见了绿荫中那只漆黑的雨燕。
对上那雨燕黑漆漆双眼的瞬间,孟琅忽然感到了一丝恐惧。下一瞬,那雨燕腾空而起,撞破结界,飞了出去!阿块立即追出去,他随手折断一根树枝,捋下叶子,投掷出去。那笔直的、纤细的树枝像一只利箭划过天空,射中了那只雨燕。它直直地坠了下去。阿块问:“它去哪儿了?”
“它掉下来了!”孟琅向雨燕坠落的地方跑去。流星子一头雾水,在后面大喊:“怎么了?”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急速穿过浓密的树林,扑进了红鸾的身体!刹那间,鲜红如血的煞气涌出,红鸾张开双目,五爪抓向了流星子!
第225章 千面
流星子向后一退, 红鸾一个翻身,踉跄爬起,冲进林中。流星子随即追去, 可当他追出几十步后, 却只看到了地上的一摊衣服。他望着那堆衣服, 面色凝重。
那红煞跑了。
另一边, 孟琅赶到那只鸟落下的地方,却什么都没发现。等他回来跟流星子会合后,才知道那只黑鸟居然跑了回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流星子想起那玩意儿撞碎了自己的结界, 不禁悚然,“它一直跟着我们?”
“至少今天跟着。”阿块说。
“你怎么发现那玩意儿的?”
“它不像鸟。”阿块冷静地说, “鸟的胆子很小, 刚才经那女鬼一叫林子里的鸟全跑了, 可它没跑,这很奇怪。之后,你弄结界时, 它又飞了进来,这就更不对劲了。”
“你居然能听见鸟飞翔的声音?”流星子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能确信自己听到的是同一只鸟?”
阿块不以为然:“你听多了就知道了。”
“那的确不是一只普通的鸟。”孟琅拧着眉, 焦灼地说, “刚刚我对上它的眼睛时, 就像在看一个人一样”
国师躺在凉椅上, 一边心烦意乱地摇着扇子,一边从膝盖上的食盒里拿一颗颗糖果似的红珠子吃。即使他得到了诸多保证,可要对付孟琅这件事还是让他焦虑不已。
他不安地按着自己的胸脯, 那里曾经有一条巨大的伤疤,几乎将他劈成两半。多少年过去了, 想到孟琅的那一剑他还是恐惧不已,那可是差点杀死他的一剑!
要不是遇到那个人,他就完蛋了。那人深不可测,国师与他交谈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能揣摩清他的意图。不过国师若有所思地想,他觉得那人最近有些反常。他居然亲自派出分身监视孟琅,这可不像他一贯的作风。那家伙向来乐于把人当做棋子,自己则躲在幕后,坐享其成。
他慢慢地摇着扇子,想着那人反常的原因。就在这时,春台上那尊黄金做的神像睁开了眼,它开口道:“我的分身死了。”
国师一个激灵,立即从躺椅上扑下来,毕恭毕敬地来到神像面前。
“我把我的力量给了那女鬼,她成了红煞。”神像面无表情地说,“照原计划行事,务必杀死孟琅和那青煞。”
说完这些,神像的眼睛便闭上了。国师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这才慢慢地疏出来,他怨恨地望了神像一眼,这东西就像一只眼睛,无时无刻不监视着他。他真想快点回娄京去,至少在那,他不用把这晦气的东西放在屋里。
他慢慢走回躺椅上坐下,心想,分身死了,是孟琅杀的?姓孟的还是这么厉害,他怎么没发现那只鸟的真身是谁?国师嘲讽地想,羽化岛上那帮人都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就在自己身边。神仙又如何?不过是群盲目自大的瞎子,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但是,那个人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两百多年过去了,他看着他一步步布局,一步步谋划,可他还是不明白,他这样费尽心机,殚精竭虑,究竟是想得到什么。
傍晚,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溜进了国师府。明亮的月光下,那人的容颜暴露无遗——那能称之为一个人吗?它脸上一片漆黑,仿佛一团混沌。它没有脸。那人虚弱地推开国师的门,走了进去。
“大人”它声音沙哑地跪倒在地,“我回来了”
国师举着铜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它,神色有几分奇异。
“你的脸呢?”
“我,没有脸吗?”它惊骇地问,惊慌失措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我没有脸吗?”它慌忙站起,奔出屋外,来到莲花池畔,待它看见自己的模样,它不禁尖叫一声,挥着双手绝望地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的脸呢?我的脸呢?”
“小声些!”国师警觉地说,低声道,“你来时可撞见过人?”
黑影恍惚地说:“撞见过,可,可他们都没发现我。我的脸呢?我的脸去哪儿了?”
国师沉思片刻,叫了一个侍卫进来,指着黑影问:“它是谁?”
侍卫狐疑地打量着它,说:“我不认识,或许是其他地方的侍卫吧。”
“你觉得它是侍卫?”
“他不是侍卫吗?”那侍卫迷惑地问,“他穿着侍卫的衣服啊?”
黑影猛地转身,紧紧盯着他:“你说我是侍卫?”
“难道不是吗?”侍卫畏惧地说。
国师摆摆手,说:“叫个婢女过来。”
侍卫糊里糊涂地走了,等那婢女过来,她却说,那黑影是个婢女。国师打发走婢女,对黑影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了。你听说过一种鬼,叫‘千面’吗?传说这种鬼没有脸,没有形体,却可以自如地变幻男女。估计,你现在就成了‘千面’。你且看看,能不能变成我?”
“让我变成大人您吗?”黑影迟疑地问,胆怯地望着国师,慢慢地,它的身形一点点膨胀起来,扁平的脸长出轮廓,长长的头发垂过宽阔的肩膀,一张和国师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黑影跑到莲池边,不敢置信地捧着自己的脸,惊喜地叫道:“我变成您了!我真的变成您了!太好了,原来我不是没有脸!可我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
“鬼的能力与自己生前的怨念有关,你死前不是想要一张好脸吗?”国师微笑道,“现在,你可以随便换脸了。不仅如此,你好像还能幻化成他人想见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你遇见别人时,别人想看见谁,就会看见谁。”国师沉吟道,“这可是很有趣的能力”
黑影兴奋道:“那么,我现在算变强了吗?”
“你?你不过刚变成红煞,还弱得很呢。”
“那我要怎么做?我要再去杀人吗?”
“成了红煞,为何还要杀人?”国师说,“有更快的办法。”
“什么办法?”
“吃鬼。这周围有乱葬岗吗?”
黑影畏惧道:“我,我现在不太敢出去,我怕那三个男人还在外头抓我。”
国师审视着它,在心里仔仔细细评估这个初生的红煞的价码。好一会,他说:“那么,你跟我来吧。”
他进了屋,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布袋,递给黑影。
“这是什么?”黑影小心翼翼地接过,充满希望地问。
“能帮你变强的东西。”国师莞尔道,“千面姑娘,这可是我平时都舍不得吃的东西,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才给你的,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谢谢大人!”黑影欣喜若狂,忙扑到地上,连连磕头。
“我还有些事要你去办。”国师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说,“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时,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吗?”
没一会,黑影捂着袋子出去了。它跑出国师府,躲到一个无人的去处,慢慢地、无比珍重地打开那布袋。借着月光,它看清了里面红彤彤的、血一样的珠子。
毫不迟疑,它将它们倒出,一口吞下。
它的身形再度变化,这一次,无需借助他人的皮囊,它便变回了往昔的模样。尖脸,红唇,白面,纤细的身子好像在黄纸上的皮影。黑影哈哈一笑,狂喜道:“千面,这就是千面!现在开始,我就是千面了!”
从此,她彻底埋葬了红鸾这个名字。
房间里,国师又回到了躺椅上。他打开食盒,捡起一颗珠子,将它靠近烛火,在明亮烛光下,那血红的珠子里显现出了某种不均匀的东西,好像一个个小黑点。倘若有人极近极近地凑过去,就会发现,那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是一个个尖叫的鬼魂,它们在这血珠中翻涌,挣扎,纠缠。
国师微微一笑,把血珠丢进了口中。
他现在心情无比愉悦。他原本只是想多个帮手,却没想到那女鬼竟变成了千面!他迅速意识到,自己可以修改一点儿那人的计划。非常小、非常小的修改,却能够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是的,他没必要亲自跟孟琅对上,就让那女鬼把他们引到那地方去好了。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把孟琅的那一剑还给他了。
亡人山,百川率着一干神仙谨慎前行。这一千多年前的浩劫之地是羽化岛最深的忌讳。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在这里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朋友、道侣、乃至整个师门。
诛魔之战摧毁了十枢,那之后仙门彻底衰落,不复存在。这一战后,天下仅存两百余修道者,不到一百年,他们中的一半就因为魔气侵蚀的恶症死去,那之后,青煞出世,羽化岛伤亡惨重,又过了几百年,成仙的人越来越少,已成仙的人却开始羽化,现在,岛上只剩下了八十来个神仙。
在这凄凉幽暗的亡人之地,每个神仙都感到了浓浓的悲凉。这里的一切无不诉说着当年那场恶战的惨烈:断崖,焦土,枯木,阴风,黑天,白骨。妙真拧着秀眉,提着裙角,努力避开每一块黑土。突然,她的簪子被一根树枝刮到了,妙真恼怒地叫了一声,赶紧把那根梅花发簪取下,小心地放进袖子里。
月华瞧见了,有些惊讶,忍不住问:“妙真仙子,你好像很喜欢这发簪。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是。”妙真难以忍受地说,“我真是太讨厌这里了,到处都脏兮兮的。月华仙子,要我说,那青煞恐怕早跑了。就算没跑,难道它看到我们这么多人就不会躲开吗?”
“就算那青煞跑了,我们也有要找的东西。”
“什么东西?”
“鬼侍。”月华说,“我们得弄清楚,那些鬼侍究竟是哪儿来的。”
“该死。”妙真恨恨地骂道,“一千年了,怎么又会出现青煞!还是两只!还都跟神仙有勾结!要我抓到卿铁笛和景懿君,非得将他们剥筋抽骨不可,与鬼为伍,真是神仙之耻!月华仙子,你们为什么不多派几个人去追捕景懿君?就流星子一个人怎么够?”
就在这时,一个男声道:“妙真仙子说得不错,景懿君实力不菲,只流星子一人追踪他,恐怕有些力薄。”
月华回头一看,发现是宏元。妙真一愣,放缓了声调:“是啊。怎么说,都不该让流星子一个人去。”
“景懿君有伤在身,照夜一人对付他不难,而且照夜有罗盘,让他去抓他是最合适的。”月华从容道,“眼下,我们还是好好搜查亡人山吧。”
宏元颇为惋惜地说:“出了这事,归一上仙真是声誉大损。我真想不通,景懿君为什么会跟青煞勾结在一起?”
“他心术不正,自然就会落得这个下场。”妙真冷冷地说,“可惜了,白白浪费了成仙的机会。”
“好了,咱们不要在这闲聊了,百川真人他们已经走远了。”月华带着这二人赶上前去。他们跳下一个山坡,走过断剑林立千疮百孔的大地,来到了一座陡峭的悬崖边上。百川和七八个神仙就站在悬崖边上。
这里,就是魔尊当年的陨命之所。
第226章 崖底
这悬崖, 是顾念言劈出来的。他后来被尊为剑仙,拥有超然的地位,就是因为这一剑。尽管当时魔尊已是强弩之末, 但十枢之人同样也已到了极限, 要不是顾念言这关键的一剑, 魔尊兴许不会死。
在场众人, 唯有百川和月华当年在前线。当年,他们还太弱小,根本不足以到达战场的最中心, 只能在外围斩杀魔物。
他们还记得那末日般的场景,铺天盖地的魔物就像蝗虫般杀之不尽, 无情地收割着同门们的生命。从踏入这魔窟的瞬间, 他们就陷入了似乎永无止境的战斗。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 他们越来越绝望,唯有杀、杀、杀!在他们已经麻木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一剑。
惊世一剑。
那一剑劈开了漆黑的天空, 磅礴的灵气犹如怒吼的江涛,涤荡了一切。天地为之震颤,永夜为之光亮, 那恐怖的力量超越了人类的想象, 之后再没有人能够望其项背。如今, 这一剑留下的伤痕仍旧如此震撼。月华和百川望着这道撕裂大地的伤疤, 默默无语。
“他怎么能出去云游呢!”百川突然愤恨地低声叫道,“他怎么能出去云游,还把诛魔剑给了归一——他怎么能这样、这样自私!他是剑仙啊!他曾是仙门的救星啊!”
月华黯然道:“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了, 我们已经找不到他了。这山崖下面好像有些奇怪?”
“这里阴气重得很!”一头红发的火如云叫道,“那青煞没准就在里头。”
悬崖之下, 黑雾翻涌,浓重的阴气使得周围的温度都低了几分。宏元上前几步,仔细观察着崖底的黑雾,谨慎道:“这里阴气如此深重,我们要是贸然下去,恐怕不妥。”
“将这里面的煞气清扫干净就好了。”月华拿出水照月,衣袖无风自动。她庄严地凝视着金色的双钺,双手轻轻一抬,那合拢的双钺就如一轮明月般冉冉升起,飞到了悬崖上空。月华双手结印,古金色的大袖哗啦作响,好似蝴蝶翻飞的翅膀。
“照!”她厉呵一声,水照月骤然解开,一道金光从圆缺中射出,直直地钻入了悬崖底部!金光所到之处,黑雾就如遇到热水的冰块般悄然消蚀,不一会,崖底的煞气就全部消散了。众人敬畏地望着月华——这就是三上仙的实力!月华仙子不愧是十枢遗脉,她的境界,不是他们这些散仙可以比拟的。
月华一翻手,金钺再度合拢,飞回她掌中。
“现在可以下去了。”月华率先飞下悬崖,百川等人随即跟上。崖底恐怖的景象令在场众人惊骇不已:凌乱的碎石间,大大小小的尸块随处可见,有的是手,有的是脚,有的是躯干,有的跟破衣烂絮裹在一起,有的半埋在灰色的砂砾中,这些尸块边缘都很整齐,显然,它们是被人砍下来的。
众人神情凝重地望着这些尸块,百川捡起一只青紫色的断手,按了按,发现这东西很硬,简直像钢铁一般。
“这些东西不太对劲。”百川谨慎地说,“再往前走走。”
人群缓缓向前移动。妙真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提着裙角,恐惧而厌恶地在尸块中穿行。火如云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嘲讽道:“有人要是嫌脏就回去啊?别等会看见更恶心的晕倒了,还得让人抱回去!”
妙真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不禁加快了脚步。可脚下那些肮脏的尸块实在令她恶心。月华注意到她的不适,递给她一个香囊,妙真赶紧把那香囊凑到鼻子底下,感激道:“多谢月华仙子。”
“我真没想到你会跟我们一起来搜查,你可是最爱洁净了。”月华低声道,“岛上许多人都忌惮青煞,不愿过来,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有良心,知是非的。”妙真充满怨气地说,“我要不来,指不定下次被你那毒舌弟子怎么阴阳怪气呢。月华,你性情这样温良醇厚,怎么会有那么个尖牙利齿的徒弟?”
“那孩子从小就是那个性子。”月华笑了笑,“你长他几百岁,就多多包涵一下吧。”
“我看他压根没意识到我是他长辈。”妙真死死盯着地上,一边小心挪动脚步,一边抱怨,“他也就对你客气些,其他人就算是上仙他也照骂不误。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大家早好好教训他一顿了。”
忽然,她瞧见一个什么尖尖的东西。妙真眯起眼睛,细细端详了一会那黑色的东西,犹疑地说:“这是什么?陶片?”
月华也看见了,她捡起那黑色的碎片,上面攀附着大大小小隐隐泛着绿光的黑疙瘩,妙真嫌恶地说:“好恶心。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青铜。”宏元从旁边走过,他一直走在最后面。他停下来,望着前方,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天啊,你们看看前面”
两人向前望去,看到了比刚刚崖底更为恐怖的一幕。
他们面前,是一扇高高耸立的断崖,崖壁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睛似的洞穴,整片崖壁就好像一张巨大的渔网,从天际倾斜而下,又好像一张大开的兽口,即将咬下。
悬崖底部,是一口已经破碎的大三足鼎,它足有十余丈高,一足已经断裂,远远看去,它就像一个向东南方跪倒的巨人。巨鼎周遭两里内,全是喷射出的碎片。巨鼎之下是足有几米厚的小山似的灰烬堆,从倾斜的鼎口中流出了一大滩恶臭无比的浑浊之物,这些东西和灰烬沙土融为一体,已经凝固了。
“老天啊,这到底是什么?”月华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巨鼎,缓缓上前,走到站在这庞然大物下的百川身边,他正凝视着鼎身上斑驳的花纹。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火如云也走了过来,其他众仙也在巨鼎周围游荡,唯有妙真裹足不前。她死死捂着鼻子,厌憎地望着那鼎里的不明物质。宏元说:“妙真仙子,你要不就留在这里殿后吧?”
妙真一愣,忙说:“那我就不过去了,多谢你,宏元。”
宏元朝她笑了笑,大步朝前走去。妙真感激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百川用惊堂木刮掉鼎身上的一片锈迹,里面露出了模糊的纹路。月华认出了那纹路,吃惊地说:“日月星辰,江河湖海,龙凤虎豹,松石仙人这,这是万象鼎?”
火如云疑惑地问:“万象鼎?那是什么东西?”
“青玄山圣物,据说此鼎乃青玄仙尊以万物精华锻造而成,鼎身便有日月星辰、江河湖海、龙凤虎豹、松石仙人十二主纹,其中又有无数次纹。传言此鼎可熔铸万物,所炼之物皆有奇效。”百川用手抹去鼎身上的大片锈迹,那些暗淡的纹路一一显现。他注入一丝灵气,鼎身上的小人倏忽亮起,竟然走动起来。
月华神色凝重地说:“据说万象鼎上有万物,终日周游不息,青玄仙尊每用此鼎炼丹时,鼎上众生奔腾雀跃,宛如活物。难道这真是万象鼎?可它不是在两千多年前就随青玄山一起沉入魔渊了吗!”
“有人拿它炼了东西。”百川收回手,那走动的小人立刻停住了,僵站在一只老虎的背上,“他炼了什么?”百川急速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心中感到浓浓的不祥。
“我们得去那些洞里看看。”月华说着,飞身而起。火如云也跟着蹦了进去,没一会,两人就脸色苍白的出来了。火如云捏着鼻子,苦不堪言地叫道:“里头都是骷髅!深不见底——那里头是一座尸山!”
那座悬崖是中空的,里面填满了尸骨,数目之巨,无可计量。这些尸骨并非一千多年前诛魔之战的那些遗骨,它们还很新,有的甚至还未完全腐烂,因此,这些数量庞大的尸骨就显得更加可怕了。是谁把它们弄来这儿的?那人这么干的目的又是什么?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些鬼侍。
尸骨,巨鼎,灰烬,阴气,这里发生过什么,还不容易想到吗?
有人在这炼鬼,百川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些鬼侍,就是他的杰作。
问题是,那些鬼侍现在去哪儿了?那个青煞又去哪儿了?羽化岛众人在亡人山搜寻了整整一天,也没发现它们的踪迹,这无疑让他们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此时此刻,在距亡人山数千里之外,在终年阴霾的雾野之上,在暗淡的灰雾之中,一阵刺耳的笛声像幽灵似的久久飘荡。那笛声难听至极,就像一个害痨病的人垂死的咳嗽声一般。它不仅没有一点调子,而且十分尖厉,每一声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哪怕是一个初学音律的人都不会那样糟蹋笛子。
在那锯子般的笛声之中,是一个个极模糊的黑影,它们又高又长,奇形怪状,虽然像人一样有着四肢和脑袋,行动却十分僵硬。这些诡异的东西步调出奇的一致,那整齐的步伐和着七零八落的笛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在这支庞大的队伍尽头,就是那个吹笛人了。浓雾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那同样单调、古怪的步伐。他歪歪斜斜地走在最前面,领着这只队伍不断向前、向前,去往某个方向。
第227章 阴云
留在羽化岛上的众仙在桂魄宫等了一天, 等到的却不是什么佳音。百川一行人从亡人山带回来的消息就像一阵狂风,给羽化岛刮来了一片充斥着恐惧、焦虑和不安的阴云。百川一板一眼的声音在静可闻针的大殿里不断响起,那规律的声音不知为何加重了众人心头的焦灼。
百川讲完后, 总结道:“鉴于那青煞和那些鬼侍现在都行踪不明, 我们必须加强羽化岛的守备, 以防万一。同时, 我们得尽快找到它们,这些东西要是在人间游荡,将酿成大祸。”
“那另一只青煞呢?”笔中仙缩着肩膀, 绞着双手,惴惴不安地问, “就是景懿君放走的那只, 我们不管它了?”
“自然要管, 流星子已经去抓景懿君了。”
“就他一个人吗?”笔中仙更不安了,他不停搓着双手,脸上甚至出了汗, 他紧紧盯着百川真人,嘴巴快速颤抖着,一开一合地叨叨道, “就、就他一个人怎么行呢?万一景懿君跟那青煞在一块怎么办?那、那样流星子仙君可就危险了。咱们最好还是再派几个人去帮流星子仙君吧?有人想去帮他吗?”
大殿中陷入一阵沉默。好一会, 有人说:“我们要同时追杀两头青煞?”
“一头青煞就够难对付了。”妙真恨恨道, 由于归一在场, 她没把后面那些难听的话说出来,但大家都能想到,那头青煞是景懿君放走的。众人一齐望向归一, 后者盘坐在一张短榻上,抱手而坐, 膝盖上搁着那把雪白的拂尘。他淡淡道:“我可以跟流星子一块去抓他。”
火如云怀疑地叫道:“就您一个人?”
“怎么?火仙君觉得老夫抓不住他?”
“哪敢。我是怕上仙大人下不了决心。”
“难道火仙君觉得老夫还会对这个逆徒手软?”
火如云古怪地笑了一声,忍不住顶了一句:“那您怎么现在还没去抓他?”
“火仙君的意思,是在你们和二位上仙去亡人山时,我一个人出去,把羽化岛抛在这儿?”归一冷冷道,“好啊,老夫现在就走。”
马上有人叫道:“上仙大人且慢!羽化岛不能无人镇守!”
立刻有三四个人附和道:“是啊!刚刚不是还说要加强羽化岛的守备吗?要是三位上仙都不在,那还算什么加强守备?”
“依我看,羽化岛至少得留一位上仙!”
“没错没错,以防万一啊!”
火如云烦躁地吼道:“难道我们这七八十个人,加起来还杀不了一个青煞!”
妙真冷笑道:“火仙君,你成仙晚没见过青煞的可怕,就不要在这乱说!”
火如云大声嘲笑道:“你成仙早,难道就厉害了?我怎么听说青煞在时你压根没上战场!”
“火!如!云!”妙真被激怒了:火如云是故意踩她痛处!她好歹也有一千多年的道行,竟被这些小辈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恶狠狠地瞪着火如云,说:“三位上仙,你们都看到了,不是我存心要动武,是火仙君欺人太甚!受了这样的侮辱,我要还无动于衷,简直草木不如!我现在就要求跟他决斗——”
宏元赶紧出来劝架:“妙真仙子,妙真仙子!有话好好说,何必非要打上一架?火仙君,你也何必动这么大火气?妙真仙子说的也是实话,青煞确实可怕啊!有多可怕,相信三位上仙是最清楚的了。我们还是听三位上仙的决断吧——诸位上仙打算怎么对付这两只青煞?”
“必须尽快找到他们。”百川说,“我去找亡人山那只,归一去找北杈子山那只,月华仙子留守羽化岛。”
宏元关心地问:“您打算和谁一起去?总不能您一个人去吧。”
黑山君立刻跳出来,粗声粗气地说:“我跟师傅一起去!”
“你的伤还没好,还是留在羽化岛吧。”百川环视四周,问,“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去?”
“我!”火如云一拍胸口,叫道,“我去!”
“我也去。”宏元说。
“我也愿意去。”妙真跟着说。
“好。”百川点头道,“有三位仙君仙子相助,人应当够了。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并非击杀青煞,而是找到它的去处。”
这话一出,在场好几位仙人神情有所松动。宏元又问:“归一上仙是不是也需要再带几个人?”
归一说:“好啊,老夫此行是要去杀那青煞和那逆徒的。”
那几个打算开口的神仙又退了回去。月华问:“没有人么?”
笔中仙犹豫地看看四周,说:“我、我去。”
火如云大为震惊,立刻叫起来:“行啊你小子!诸位,笔中仙都敢出去了,你们要不出去可就太不是男人了!还有没有人要出去?”
又有几个神仙站了出来。归一说:“沧灵夫人的水龙鞭,可断江流;槐英仙人的参天木,可;笔中仙的生花笔,可变虚实,我有这三位英杰相助便够了。”
宏元担忧地问:“上仙大人要杀青煞,三个恐怕不够吧?”
“是,是啊。”笔中仙紧张地说,“您还是谨慎些好,那毕竟是青、青煞啊。”
归一断然道:“三个就够了。”
笔中仙和另外两位神仙忧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追杀青煞的队伍确定后,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了。众仙陆续离开桂魄宫,笔中仙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沧灵夫人和槐英仙人。
沧灵夫人一袭水蓝长裙,腰缠龙头软鞭,头梳双髻,脚踩风履,槐英仙人手持青木杖,肩缠枯藤,穿着件水绿色对襟。两人相并而行,正在交谈什么。笔中仙赶上前去,苦着脸说:“归一上仙怎么就带咱们三个啊?光咱们四个,怎么杀得了青煞?”
“是啊。”沧灵夫人苦恼地说,“既然是要击杀青煞,就该多带些人,上仙大人未免太自信了。”
“或许,上仙大人不是真的想找到景懿君。”槐英仙人皱眉道,“归一上仙对景懿君的疼爱可是出了名的,你们看穹庐峰上的灵泉,尽可着他用了。我听黑山君说,那灵泉水景懿君想喝就喝,想送就送,上仙大人从不过问。”
沧灵仙子哀叹道:“难怪景懿君这么多年挥霍灵气,从不吝惜呢。不过,他犯了这样大的错,上仙大人还会偏袒他吗?”
“难说。”槐英仙人摇摇头,“归一上仙的性子,最难琢磨了。你看百川真人与他一母同出,却形同陌路,可他对毫无血脉关系的景懿君却像对亲儿子一样。”
笔中仙问:“要是归一上仙不想找景懿君,那咱们跟着他去有什么用?”
沧灵夫人说:“归一上仙都当着大家的面说要斩杀景懿君了,总不会自食其言吧。咱们还是别多想了。”
“沧灵夫人、槐英仙人、笔中仙仙君!”一个声音忽然叫住了他们,原来是宏元。他快步走来,担忧地问:“你们四个人去杀青煞,会不会太少了?”
“我们正在说这事!”槐英仙人立刻道,“上一个青煞集四上仙之力才杀死,我们只有一个上仙,怎么行?”
“是啊,你们要不要劝劝归一上仙?”宏元关切地说,“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劝他,无论如何,四个人还是太少了。”
槐英仙人犹豫道:“归一上仙可不是听劝的性子。”
沧灵夫人说:“总得试一试吧。”
“我不想还没出发,就跟归一上仙闹得不愉快。”槐英仙人怏怏道,“老实说,我真有点怕归一上仙,我站出来是为了尽神仙的职责,要硬让我选的话,我还是想跟百川真人一起去。”
“那你要不要跟我换?”宏元提议道,“反正我去哪边都无所谓。”
“你认真的?”槐英仙人吃惊道,“归一上仙可是要去杀青煞的!”
宏元微笑道:“我觉得杀青煞比追青煞更有意义。”
沧灵夫人敬佩道:“宏元仙君真是豪杰啊。”
“宏元仙君,你人真是太好了。”槐英仙人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很想跟你换,可要是那样,我未免也太卑鄙了。我怎么能让咱们岛上最年轻的神仙去冒险呢?我还是跟着归一上仙吧。”
宏元热心地说:“既然如此,我就去探探口风,看能不能让归一上仙多带几个人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槐英仙人大喜,行礼道,“这事就多劳仙君费心了!”
三人与宏元告别,沧灵夫人感慨道:“宏元可真是个好人,他之前还送了我一颗贮灵珠,不过,我还没用。”
“是啊,他也送了我许多贮灵珠。”槐英仙人也道,“看看他,再看看景懿君——哎!真是糟蹋了他的仙号!”
“是啊是啊”笔中仙低声附和,脚步慢慢地慢了下来。沧灵夫人与槐英仙人仍激烈地讨论着,丝毫没注意到笔中仙已经落后了。
笔中仙孤零零地站在那,目光幽幽地瞪着那二人。突然,他背后挨了重重一下,那力道几乎把他的五脏六腑拍出来。笔中仙猛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他恼怒地回头,却看见了哈哈大笑的火如云。
“笔中仙,你身子怎么这么弱?你到底怎么成的仙啊!”火如云拿大手一下一下拍着笔中仙的肩膀,压根没管他难看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嚷嚷道,“你今天真让我刮目相看!你竟然还有面对青煞的勇气!不错,是个汉子,但你这两天可得抓紧修炼了,要拖了归一上仙他们的后腿,我可又要看不起你了!”
他最后拍了一下笔中仙那已经麻木的半边肩膀,挥着大手离开了。笔中仙站在那,怨恨地望着他。
“谁要你看得起!”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转过身,愤愤地离开了。一声怨毒的低语从他那两片干瘦的嘴唇里飘了出来:“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第228章 簪子
妙真仙子一离开桂魄宫就赶回去沐浴了, 那只梅花簪也被她用丝绸细细的擦过了。妙真仙子凝视着那支梅花发簪,情不自禁地一笑,她盘好头发后, 便去桂魄宫还月华仙子香囊了。
她一来, 月华仙子就注意到她又把那发簪戴上了。她实在好奇, 便问:“妙真仙子, 这发簪是有人送你的吗?”
妙真碰了碰发簪,眼神有些躲闪,片刻, 她羞赧地笑了笑,说:“是。”
月华双眼一瞪, 吃惊地叫道:“有人送你的?是哪位仙君?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哎呀, 你误会了。”妙真那张素来冷漠的脸就如冰雪一般迅速消融, 羞涩的笑意在她眼中摇曳,她柔声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哎, 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月华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软榻边坐下,激动地问:“究竟是谁?你一定得告诉我。”
妙真笑道:“要告诉仙子你了, 你必定会去作冰, 还是算啦。其实, 我瞧他并非对我毫无情意, 只是他说自己曾失去过极重要的人,兴许,我们还需要时间吧”
“天啊, 天啊,妙真, 你居然有了意中人?你当真不告诉我?”
“要是成了,我就告诉你。”
“要是不成,你也来告诉我,我帮你去训那人去。究竟是谁,连妙真你都看不上?”
“你可别说笑了。”妙真吃吃笑着,直摆手,“要真不成,我定将这事埋得死死的。月华,你心好,又跟我一样都是女人,我才告诉你这事,你可千万别往外张扬啊。”
“那是自然。妙真妹妹,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哎呀,还叫起妹妹来了!”妙真揩着泪笑道,“早知道这事能换来你一声妹妹,我该早点告诉你的。好了,香囊还你,之前在亡人山真是多谢你照顾啦。妹妹就先告辞了。”
“客气什么。”月华送走了她,心中仍惊讶不已。那个妙真!冷若冰霜、目下无尘的妙真!那个妙真居然也有了心上人?真是奇事!
就在这时,月华腰间的水照月一闪,她立即收敛笑意,严肃地拿过水照月,轻轻一拨,流星子焦急的面容便出现在了水照月中,月华心中一凛,忙问:“照夜,出什么事了?”
“师傅,出大事了!”流星子一人坐在床上,端着罗盘,苦闷地叫道,“我真是太倒霉了!我们今天抓到了那红煞——不是跟卿铁笛一伙的那只红煞,是另一只,她跟他们是一伙的,结果却让她跑了!我们还发现了一只黑鸟,那鸟一直跟着我们,没准从老早起就跟着了,那玩意八成是卿铁笛他们派来的——”
“慢点,慢点说。”流星子的话跟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锅全倒了出来,月华差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等她弄清流星子没受伤后,不禁松了口气,她本以为他们碰上了什么大事,原来不过是一只红煞罢了。
流星子不甘心地嚷嚷道:“我居然让那红煞跑了!那狡猾的女人——对了,师傅你知道那青煞多气人吗?我一路上真是受够了,景懿君的心都快偏到咯吱窝去了,我搞不懂他干嘛那么相信那青煞,那是鬼,又不是人!那青煞牙尖嘴利的,我真是快被他气死了,偏偏我还打不过他!还有师傅这地方特别热,蚊子还多——”
他把这些天的委屈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月华在那边听得只觉好笑。照夜才七八岁就跟她在羽化岛生活了,实在是没吃过什么苦头。她由他抱怨发泄了好一会,才叮嘱道:“你们得抓紧些,尽快找到卿铁笛,羽化岛这边的状况不太好。”
流星子立刻刹住话头,关心地问:“师傅,出什么事了吗?”
“羽化岛要派人来抓景懿君了,幸好,带队的是归一真人,不过,就算是他也拖延不了多久。你们一定要尽快找到卿铁笛。”
“行。”流星子跳下床,一边走一边说,“我现在就去找景懿君!”
“你跟那青煞要好好相处。”月华告诫道,“切记,它是青煞,你要尽量避免和它起冲突。”
“我知道。”流星子咕哝一声,半拉着门,他想了会,泄气地说,“师傅,我就是忍不住。你真不知道他俩有多气人,哎”
这时,两个男人从走廊尽头过来了。流星子忙将罗盘揣进怀中,低声道:“师傅有人来了,我先告辞,祝您那边一切顺利!”
月华看着一片漆黑的水照月,哑然失笑。她轻轻一拂,水照月便恢复如常了。她在大殿中缓缓踱步,有些疑惑。
景懿君跟那青煞到底是有多亲近,竟然能把照夜气成这样
这时候,百川来了。月华对他去而复返感到有些惊讶:“百川真人?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相托。”百川沉声道,“我离开羽化岛的日子,你要特别留意黑山君。”
“这是自然。”月华关心地问,“你刚刚是跟黑山君一起离开的,莫非他露出了什么异样?”
百川拧着眉毛,显然有些心事。过了一会,他开口道:“他向我坦白了。”
“坦白?”
“他说这些天有件事一直瞒着我,那就是在北杈子山他遇见过一只红煞,可那红煞有张美女的皮,他一时间被迷惑了,就让她逃脱了。他一直不敢跟我提起这件事,可他心中实在不安,最终还是觉得该向我坦白请罪。”百川盯着月华,严肃地问,“你觉得,事情有可能这么巧吗?”
“莫非是黑山君察觉到了什么?”
“我这些天并未表露出什么异样。”百川想了想,又补充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想不出这样狡猾的诡辩。”
“以我们对卿铁笛的了解,也想不到他会杀死威灵啊。”月华摇摇头,说,“依我看,咱们还是小心留意他的好。”
“流星子那边进展如何?”
“他们已经有了线索,他们刚刚”月华脸色忽然变了,她沉思着,眉头微微皱起,表情惊疑。百川紧盯着她。过了会,月华有些凝重地说:“他们刚刚碰见了一个红煞,女红煞。不过,既然天下都同时出现了两个青煞,出现两个女红煞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女红煞?”百川揣摩着这三个字。一边是自己的徒弟,一边是他兄弟的徒弟,二人说词完全相左,他们相信了一个就不能相信另一个。
月华提醒他:“我们看着归一下了生死契,景懿君也已经到万年了。”
“既然如此,就让景懿君继续查吧。让流星子多盯着他,尽管景懿君不像是非不分的人,但就像你说的,连卿铁笛都可以杀了自己的师傅,那还有什么不会发生?”百川心力交瘁地说,“我真没想到,咱们四位上仙的弟子,到头来只有你那一个还可完全相信!”
月华同情而忧虑地望着他。她在想是否要告诉百川景懿君与那青煞过于亲近的事,可转念一想,这事虚无缥缈,不能说明什么,景懿君本就是个随和性子,对谁都很友善。她最好还是叮嘱照夜再细细观察会。她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说:“咱们的徒弟有可能是内鬼,这简直比青煞出世还让我难受。”
“兴许岛上不止一个内鬼。”百川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簪子兴许是那红煞的。”
“簪子?”
“咱们在雷公山发现的那支梅花簪子。假如杀害威灵的人里有那女红煞,那这簪子很可能就是她的。”
“确有可能。那簪子在你那儿吧?”
“我一直小心存放着。这些天,我已抽空将它清洗过了。”百川取出那半截簪子,深褐色的血已经沁进了木头里,洗不干净了。二人端详着那支簪子,都想起了死去的挚友,不禁心情惨淡。
月华望着那簪子上十分稚拙的雕痕,忍不住说:“这样粗陋的簪子,寻常姑娘是不会戴的,除非是重要的人送的。”
妙真那簪子可比这支好看多了。她强忍着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她答应妙真保密的。
百川沉吟道:“月华,你能用水照月照一下这簪子吗?”
“我试试。”月华不抱希望地说,“这簪子上面恐怕没留下什么鬼气。”
她将水照月对准簪子,果然什么也没照出来。百川叹息一声,收起簪子,说:“我原本也没抱什么指望——那些鬼真是狡猾啊!”
那边,妙真心情愉悦地离开桂魄宫后。她轻轻地哼着小调,时不时拿手碰碰头上的簪子,脚步轻快雀跃。回屋后,她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精美的柿蒂纹漆盒。她取出那盒子,小心打开,里面是一颗雪白的小珠子。
她怀揣着隐秘的喜悦,静静望着那颗漂亮的小珠子,心想,未必是没有情意的。虽然他曾委婉地拒绝了她,可他不仍还是常拜托她做些事么?尤其是最近,他对她更加随和、更加温柔了。
妙真仙子,你要不就留在这里殿后吧?多体贴的话!跟那个粗野的红毛完全不一样。跟百川一起去追青煞,多有担当。啊啊,还那样善良,归一真人从亡人山回来时,他第一时间想到要把景懿君喊来,不能把他一个人落在穹庐峰,而且,他不拜托别人去喊他,偏偏拜托了她,尽管她后来遇上了那样可怕的事,可这反而让他们的关系更近一步
妙真珍爱地抚摸着那颗珠子,里面的灵气云雾般流转。这是贮灵珠,是他送她的礼物,因为他害她碰上了青煞——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并没有受伤。她觉得他们之间越来越近了,她觉得他心中的伤痛越来越浅,迟早有一天,他们可以修成正果
妙真合上漆盒,幸福地笑了。
第229章 幸事
白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孟琅推门进屋, 径直在床边坐下,心情沉重。阿块跟在他后面,关上门, 走到孟琅面前, 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只雨燕。”孟琅心事重重地说, “刚刚在路上, 照夜兄说那雨燕是卿铁笛或那红煞派来的,可我老觉得不对劲。我忘不了看见那雨燕时它的眼神,那么阴森冰冷, 就像一支随时准备射出的冷箭似的,那绝对不是一只鸟能有的眼神。”
“没准它是卿铁笛或那只红煞?”阿块听出孟琅的声音是从低处传来的, 就坐了下来。
“别坐在地上。”孟琅伸手去拉他, 却被阿块握住了手。“我想这样坐着。”阿块那双空而无物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他静静地说,“我想跟你面对面坐着。”
孟琅心里像是有什么地方被轻轻地扎了一下,他怔愣一瞬, 还是把阿块拉了起来。
“你还是坐床上吧,地上凉。”
阿块就脱了鞋,爬上床盘腿坐着, 盯着孟琅, 那专心的视线不知为何让他有些不自在。他微微侧着脸, 觉得对着阿块的那半边脸烫烫的。
孟琅深吸一口气, 收拢心思,认真梳理道:“我还算了解卿铁笛,那雨燕的眼神并不像他, 可若说它是那只红煞,也不大像。上次那红煞一击不中便逃走了, 可那只雨燕明明已被我发现,却还在那盯着我,那神态十分镇定。它根本不怕我们。”
阿块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轻轻问:“那那只鸟会是谁?”
“这正是我疑惑的。不是卿铁笛,也不是那红煞,那还能是谁?”孟琅苦思冥想,越来越焦虑了。旧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他现在真是一头乱麻,理不清剪还乱。阿块轻轻拽了拽他的手,说:“你现在着急也没用,不管是谁跟踪了我们,他们肯定还会再找上门来的。到时候我把他们杀了就好。”
孟琅苦笑一声:“你还真是信心满满。万一找上门的是亡人山那只青煞呢?”
“那我也能杀了它。”阿块晃晃孟琅的手,灿然一笑,“你不相信我能杀了它吗?古战场那么多鬼都没打赢我。”
“因为你是青煞啊。”孟琅哑然失笑。
“不。”阿块摇头道,“我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厉害的”
他忽然沉默了。孟琅奇怪地问:“怎么了?”
“你曾经说我不是个坏人。”阿块犹豫了会,有点紧张地望着孟琅,忐忑道,“但是,我好像吃了很多鬼这算坏事吗?”
“你为什么会吃它们?”
“因为我很饿。”
“这就是答案。”孟琅温和地说,“你需要阴气,而最容易获得阴气的方法就是吃鬼。鬼不像人有那么多食物可以选择,因此同类相食是常有的事。阎罗请我去打扫古战场也是这个原因,自古以来,冤魂聚集的地方都容易出厉鬼。所以你不必为吃鬼感到愧疚,你在其他鬼眼中也是一样的,你们都是彼此的食物。”
阿块松了口气。其实他压根没觉得愧疚,他只是担心孟琅会有什么想法,毕竟孟琅对鬼很好。
“老实说”孟琅踌躇片刻,轻声道,“我很感激你是青煞。如果你不是,兴许你不会在古战场活下来。就算活了下来,兴许也无法逃过我的剑。我以前杀死过一只红煞,杀死红煞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他忽然感到一丝后怕。仔细一想,他们走到现在的确是一个奇迹,是一系列巧合的奇妙产物。如果阿块不是青煞,如果去古战场的不是他,如果他没有凑巧砸穿仙鹤王在的那堵墙,如果仙鹤王没有拦住他那一剑这些巧合就像纺锤上的一缕缕线,悄无声息地捻成了一股绳,把他们系到了一起。
“我很幸运。”孟琅握住阿块的那只手,紧紧地将它抵在额头上,无比庆幸地说,“真的,阿块,遇到你是我这五百年来最大的幸事。”
阿块怔怔地望着他。那包裹住他手掌的十指那样轻柔,好似凉悠悠的沁了水的软纱。他的掌根触到孟琅隆起的眉骨,指腹下是松软的、整齐竖起的头发,昨晚他曾经抚摸这一头光滑的长发,它们像丝绸一样从他指间滑过,随着低低的喘息声颤动。
自然而然地,阿块的手顺着孟琅的脸颊滑下。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手指经过的每一寸肌肤而越来越高昂,他的身体好像成了一个空壳,被这渐渐膨胀的心跳声塞满。
上次,他抚摸孟琅的脸时那样慌张,那样紧张,这次完全不同,他不疾不徐地抚过孟琅的眉间、眼睫、鼻峰,怀着珍重的喜悦。世间不会有人再这样爱他,以后不会有,从前也不会有,他确信。
“道长”他低低地唤道,“孟琅,阿琅。”
孟琅的手覆上了他的手,他微微歪了下头,将脸安然地放到阿块掌心,同时闭上了眼,轻轻蹭了蹭。这一刻如此静谧,空气中流淌着眷恋与爱意,他们彼此间不需要言语。当孟琅抬眸时,阿块的吻落了下来。
柔情的吻,缠绵缱绻。此刻如同永恒,孟琅短暂地忘记了前路上的一切烦忧,管他的,那是天亮之后的事。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让他憩息,让他沉溺,让他恣意,他倾听着爱人的低语。
“这应当是我最大的幸事。”阿块抱紧他,说,“道长,谢谢你找到了我。”
孟琅笑了起来,只是单纯地想笑,因为单纯的喜悦。这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接着,就是熟悉的说话声。
是流星子和王爷。
“王爷怎么会大半夜来访?”孟琅从阿块胳膊里溜出来,但被他一把捞了回去。
“我讨厌那家伙。”他不高兴地嘀咕道,胳膊紧紧地箍着孟琅。
“我也不喜欢他这时候来,但咱们得赶紧出去,要是他们直接进来就不好了。”
“他们为什么非得这时候过来?”阿块虽然还在抱怨,但已经松开了手。
“肯定有什么要紧事。”孟琅按按阿块紧锁的眉头,低声道,“走吧,等他们走之后,我们再”
“说话算数。”阿块抓住他的手,极快地亲了一下,迅速地下了床。孟琅愣了一下,摇摇头,微笑着跟上去。门外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格外清楚。
“您一定要和贺道长跟我一起去见见国师,他答应我要是我能证明我儿媳的死跟鬼有关,他就带我去见——”
阿块一下子拉开门,语调生硬地喊道:“干什么?”
流星子和那两个男人在孟琅房间门口撞上了——这二人正是王爷和他的侍从,他们正是来找孟琅三人的。原本他们一直跟着流星子,但罗盘一转,流星子三人就跑没了影。王爷在城里转了一天,也没找到他们,只得派人去旅舍盯着。这不,他们刚回旅舍没多久,王爷就得了信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王爷一瞧见流星子,就问:“您下午去哪儿了?你们找到凶手了?”
流星子耸肩道:“找算是找到了,可没抓住。杀害世子妃的果然不是人,而是鬼,还是个红煞。今下午她在城外大开杀戒,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杀我儿媳的是鬼?”王爷激动地叫道,“您看见了?真是鬼?”
“千真万确。”流星子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老头,他看起来实在过于激动了。
“那太好了!”王爷狂喜地喊道,激动得脸色驮红,高声喊道,“您一定要和贺道长跟我一起去见见国师,他答应我要是我能证明我儿媳的死跟鬼有关,他就带我去见——”
门突然打开了,门框里闪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月光只照到他的膝盖,王爷和流星子甚至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凶巴巴地问:“干什么?”
“原来贺道长也醒着!”王爷惊喜地喊道,赶紧说,“贺道长,你们白天跑得也太快了些,真是教我好找!我听说你们找到凶手了?二位道长神通!这下我儿子可有救了——”
“您先进来吧。”孟琅拉开门。
王爷边往里走,边喜悦地叫道:“今儿早上我拜见了国师,他说倘若我能找到人证明我儿媳真是被鬼杀的,他就带我去见陛下,给我说情。贺道长,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我儿子的命现在就握在您手上啦!”
流星子眉头紧锁,他上前两步,低声对孟琅道:“我师傅刚刚传来消息,说羽化岛情势不容乐观,归一上仙迫于众压,不得不带人来抓你。现在时间紧急,咱们耽误不起。”
孟琅听了,问王爷:“或许您可以让太守作证,他也看见世子妃是怎么跑去梦里乡了,至于城外的事,估计明天就会传开,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有个女鬼杀了人。她的脸那村子里的人也都看见了。”
“太守哪有您管用?您可是受过陛下召见的人!”王爷双手抱拳,着急地叫道,“贺道长,您一定得去。您是亲眼看见那女鬼了的,陛下也相信您,没人比您更合适!看着咱们曾有交情的份上,您就跟我走一趟吧,不会费您什么事,也不会有任何危险,真的,真的!”
孟琅为难地看向流星子,后者想要拒绝,可看着王爷那双泪花闪烁的老眼,他又觉得有点于心不忍。流星子这人是吃软不吃硬,他瞥了眼孟琅,那意思是问:怎么办?
王爷看这二人犹豫不决的样子,心急如焚,他一咬牙,叫道:“二位道长,算我求求你们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从小当宝贝养大的——我不能没有他啊!我给您二位磕头——磕头了!”
说着,他就弯下膝盖,看样子,竟是真要磕头了!
第230章 无常来访
孟琅吓了一跳, 赶紧拉住王爷,老人膝盖使劲往下坠,哭叫道:“我磕头了!我磕头了!”
“王爷这是作甚?快起!”孟琅忙扶他起来, 王爷老泪纵横地望着他二人, 那哀求的样子实在可怜。流星子抱着胳膊, 烦躁地吐出一口气, 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国师?”
王爷一喜,顿时止住眼泪,说:“明天就去, 天一亮就去!”
“这样说来,也耽误不了多久。”流星子对孟琅耳语道, “你师傅肯定要拖上几天, 不会这么快来。”
“那咱们就帮他这个忙吧?”孟琅也低声道。
流星子低声骂了句, 扭过头对王爷说:“明天上午这事就能结束?”
王爷踌躇道:“这个,得先看国师大人愿不愿意帮我们引见。陛下如今不愿意见我”他一见流星子脸色不对,赶紧说:“二位只要跟我去见国师便行, 事成不成,老头我都不强求了!”
“那我们明天就跟你走一趟。”流星子摆手道,“行了行了,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们来找你——”
“哪敢劳烦二位!今晚我就在这住下, 明天我来请二位!”王爷大喜, 连连行礼, 倒退着出去了。
他走之后,屋里顿时安静许多。孟琅担忧地问:“照夜兄,我师傅该不会出什么事吧?现在我背着叛出羽化岛的罪名, 他在羽化岛肯定不好过。”
流星子翻了个白眼,嘲讽道:“你师傅还有不好过的日子?羽化岛那帮人压根不敢拿他怎么样, 顶多就是叫得凶罢了。你还不如担心你自己,羽化岛上的人现在恨不得撕了你呢。咱们真得赶紧找到那女鬼,找到卿铁笛,然后找到那青煞。你说那女鬼究竟会跑去哪里?她该不会已经离开万年了?”
孟琅摇头道:“她身受重伤,即使逃走,也跑不远。如今,她应该在设法补充阴气。明日咱们面见皇帝时,可以请他派人去查查有没有地方人死了或者坟被挖了,这方面,他们能比我们更快知道消息。”
“这样说来,替那老头求情反而是件好事了?行吧!”流星子按按脖子,打了个哈欠,“我先回去睡觉了,这一天跑动跑西的,累死了。”
他走后,屋里就彻底陷入了寂静。这寂静是沉重的,阿块突然开口,问:“你师傅要真追过来了怎么办?”
“师傅不会这么快来的,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
“要来了呢?”阿块执拗地问,“你就得回去了?哪怕那些家伙恨不得撕了你?”
“他们不会真撕了我的。”
“万一呢?”
“没有万一,我师傅不可能让他们那样对我。”孟琅坚决地说,“我师傅在羽化岛颇有威望,我作为他的弟子,即使受刑,也不会如此让人侮辱。阿块,你不必担心。”
阿块默默走到孟琅背后,抱住了他。孟琅轻轻拍着他的手,宽慰道:“你不要被照夜兄的话吓到了,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一步。如你之前所言,卿铁笛他们既然早早就跟踪了我们,必然是有所盘算。到时候,没准就算咱们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找上门来的。”
“那他们最好快些过来。”阿块紧紧抱着孟琅,却仍觉得怀里的人好像流沙,他从未感到如此焦虑,如此不安。他真想杀了那老头,真的,他真想杀他。他想杀了所有要分开他们的人,可他怀中的人束缚住了他,他不想让孟琅恨他。
他一向习惯先发制人,当他在野外游荡时抢先进攻是保命的最好方法。可现在他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等待着转机,或是最坏的结果。不到最后一步,他不能那样做。此时此刻他也开始庆幸自己是青煞了,他甚至后悔自己在古战场时没有多吃一些鬼,因为在他爱的人面前,无论他有多少力量,他都觉得不够。
孟琅太重要,重要到他畏惧任何一丝会失去他的可能。他因此心怀恐惧,因此渺如尘沙,因此变得弱小,因此求起从不信的天与地与有灵的万物,他觉得它们比神仙更可靠。“求你们保佑我。”阿块在心中默念,“保佑我不会与他分离,保佑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轻轻吻了一下孟琅的发际,说:“我觉得你最好也去睡会。”
“你想让我食言了?”
“你今日已经够累了。”
“其实本没有那样累的。”孟琅放松地向后靠去,安详地说,“但或许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吧,我现在的确有些困了。不过我不想食言,如果有下次”
“下次再说吧。”阿块蒙住了他的脸,孟琅的睫毛轻轻蹭着他的掌心,这感觉让他的心渐渐宁静下来,“现在已经很晚了。”
孟琅捉住他的手,吻了一下,过去把门栓上了,连窗户他也拴上了。
“门和窗都关了,就算照夜兄第二天来敲门咱们也不用怕了。”孟琅一边脱鞋一边说,“你觉得咱们能睡上几个时辰?”
“不知道,我希望那老头明天晚些过来。”
“我也希望。”孟琅笑了一下,和衣而眠。阿块躺在他旁边,听到他的呼吸声很快地沉了下去,这几天都是如此,道长总是很快就睡着了。他翻过身,在漆黑的视野中,那呼吸声就像灯火一般点亮了他的世界。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孟琅,后者顺势翻过来,那呼吸声就撞进了他怀里。
阿块听着那沉稳的呼吸声,闭上眼,尽管他不需要睡觉,可不知不觉,他也睡着了。
城外,野村,鲜血的气息还未散去,哀悼的哭声尚未停息,索命的无常却已到来。一个通身漆黑的男人在村子里游荡,月光将他一张面无表情的青脸照得分外渗人。他一手抓着一捆长长的铁索,一手提着一个硕大的布袋。每走几步,他就扔出一次锁链,拖回一个亡魂,然后粗暴地塞进袋子里。
恨哉此鬼!黑无常在心中默默控诉。他黑无常,虽为鬼差,当尽职守,然他今日,加班甚多,方要收工,突来急活,谁能不怨?此间村民,皆非寿终,是何鬼怪,劳他尊驾,若他抓到,定不轻饶!
“死者七十八,已抓七十七。”黑无常充满怨气地低声念叨,“最后一人,辛村娄老,享年七十,今方六六,受惊而死,寿短四年,今夜勾魂,销籍生薄。”
他飘进了一间草屋,这屋子的男人、女人、孩子今天都死了,只剩下老两口相依为命。那老太太照顾了老爷子一晚,早累得睡着了。那老爷子看似睡着了,实则在噩梦里挣扎,他眼皮急剧地颤动着,就像剧烈跳动的火苗,很快,他的生命之火就将熄灭。
睡梦中,老爷子的手猛地一抬,好像想阻止那砍下的镰刀,下一瞬,那只手软绵绵地落了下来。它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黑无常勾出老头的亡魂,不过,他没直接把人塞进口袋,而是大手一抓,把老人的走马灯抓了出来,只见昏暗的陋室里,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老头脑袋里蹦了出来,像大大小小的星子洒落各处,照亮了整个房间。
黑无常伸出四指,迅速夹住三张走马灯:第一张是一个手持镰刀,面目狰狞的女人,第二张是个挥舞着流星锤的男人,第三张——他瞳孔微睁大,愕然地望着走马灯上的人。
那是景懿君和那只鬼。
黑无常早已听说了孟琅放走青煞,叛出羽化岛的事,可他没想到竟能在这地方看到他们的踪迹!
他立即伸手抓住了另外几张走马灯,那上面,孟琅、阿块、流星子的脸清清楚楚。黑无常认得流星子,每次月华仙子来酆都,那嘴臭的小子都跟在他那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师傅后面。景懿君怎么会跟他在一起?还有那青煞!大王知道他的事后都急疯了,这家伙居然还跟那青煞在一块厮混?
他得找到景懿君,问个清楚。黑无常瞬间拿定主意,丝毫不觉得去找孟琅会有什么危险。老实说,他们比羽化岛上的人更了解孟琅,也更相信他。毕竟羽化岛上那群神仙顶多在五十年一遇的璇霄会上会见到孟琅,而他们却能隔三差五就见到他,甚至跟他一起抓鬼。
对于酆都这三人来说,孟琅并非高高在上的神君,而是和他们情同手足的朋友。黑无常相信,如果那青煞不是善类,景懿君是不会把他带在身边的。所谓“叛出”,也必定有什么苦衷。就算没有,他也想听听孟琅的解释。
黑无常抓回走马灯,大步离开了。作为鬼,他自有一套独到的找人之法。
当他深更半夜摸到旅舍时,众人早已睡下。此时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天亮。黑无常推门,推不动,揭窗,窗不动,他犹豫片刻,决定送孟琅一段好眠,同时也歇歇自己奔波了一天的脚。他化作乌鸦,飞上廊中横梁,闭目养神起来。次日一早,只要这房门一打开,他就能知道。
兴许仙君,会感惊喜。黑无常暗想,不知为何竟有些期待孟琅开门时的反应了。他完全没料到,一个多时辰后,当彻夜未眠的流星子晃出房门,瞧见横梁上那只黑漆漆的鸟时,第一反应就是把流星锤砸了过去!
登时,梁断鸟惊,响声雷动,孟琅立时惊醒,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刚推开门,门板就被一条铁索击穿了。门那边,流星子边躲边叫:“鸟!鸟!鸟!”另一边,黑无常怒道:“谁人是鸟!鄙人无常,酆都鬼差——”
“他娘的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丫的一个二个想死是吗!!!”几乎同时,隔壁的门砰地打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冲出来吼道,等瞧见孟琅,他更是狂怒,指着他骂道,“丫的就是你白天黑日都不安生!奶奶的狗断袖今儿老子非好好教训你们一顿不可——”
他气势汹汹地朝前走去,这时候,阿块从门里钻出来了,脸色阴沉地望向男人。男人一见他那伤痕斑驳的脸和两个黑漆漆的空眼眶,脚步一顿,下一瞬,黑无常从门后探出头,青黑的脸毫无表情地盯着他,头上高高的黑帽子像块牌位似的耸立着,男人退了一步,这当口,流星子转过身,流星锤在地上轧出楞楞尖声,锤上长长的尖刺森然地望着男人。
男人咽了口唾沫,脚一转,退回门前,飞快把门关上了。
“乱吼什么?不会讲官话吗?说的啥一句都听不懂!”流星子骂了一声,转过身,瞪着黑无常,诧异地问,“你是刚才那只黑鸟?”
黑无常冷冷地说:“正是。”同时伸出被流星锤刮破皮的左手,义正言辞道:“赔钱。”
流星子大窘:“你没事变成鸟干嘛?还是黑的?”
黑无常只举着手,说:“赔钱。”
阿块微微皱眉,低头问孟琅:“外头是谁?”
“黑无常,我朋友。”孟琅看向二人,讷讷道,“你们要不进屋说?”
黑无常寸步不移,坚定地望着流星子:“赔钱。”
“赔赔赔!”流星子自觉晦气,伸手去掏袖子,黑无常立刻补充:“倘若少赔,小人定将,谒汝师门。”
“赔赔赔!我又没说不赔!你堂堂酆都鬼差怎么还告状呢!”流星子把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过去,黑无常打开一看,只见华光射目,宝气氤氲,他心满意足收下布袋,冷冰冰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微笑。
“仙君英明。”他一伸手,一弯腰,极亲切地唤道,“仙君先请。”
阿块凑到孟琅耳边,小声道:“我觉得这人有蹊跷。”
“他为人素来如此。”孟琅有些无奈,呼唤道,“照夜兄,黑兄,你们现在可否进来了?外头不是说事的地方。”
阿块默默退到一边。流星子昂首进了屋,黑无常随之进门,孟琅赶紧关上了那扇被打出一个大洞的门。走廊上,终于安静了。
第231章 齐谒国师
四人一坐定, 黑无常就开门见山道:“听闻仙君,叛出羽化,鄙人震怖, 不知真假, 昨夜勾魂, 窥君行踪, 不揣冒昧,特来访问,敢请仙君, 一解吾惑。”
流星子无语道:“你舌头打结了吗?话说不长?”
黑无常回敬道:“不比仙君,舌三尺长。”
“你话说不长, 嘴巴倒挺厉害。”流星子翻了个白眼, 问,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昨有厉鬼,杀人甚众,吾来勾魂, 见走马灯。”
孟琅惊讶道:“是那红煞吧?黑兄,你们这次办事倒利索。”
黑无常不无怨气地说:“鄙人不幸,恰在附近。还请仙君, 答我前疑。”
孟琅半真半假地说:“我们是来追查青煞的。你应该听说了, 亡人山出了青煞, 我和阿块正好知道些消息, 就想一起追查,但羽化岛对青煞忌讳莫深,倘若我公然和阿块一起行动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上仙们为免引起混乱,就假称我叛出了。”
“原来如此。”黑无常松了口气, 点头道,“我知仙君,素来忠直,不义之事,果为污名。”
流星子抱着胳膊,心情郁闷。他想起昨晚师傅突然传话,让他多盯着点景懿君,又想起这些天他所感到的种种怪异,心中颇不是滋味。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楼梯咯吱咯吱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王爷气喘吁吁的喊声。
“贺道长,我听说您这大早上有人打架?您没出事吧?”
孟琅忙去开门,王爷瞧见屋里多了个怪人,登时呆住了。孟琅解释道:“我师兄。”
“道、道长师兄真多啊。”王爷干巴巴地说,“您没事吧?我瞧外头门都破了。”
“没事。”
“那,那就好。道长们昨晚睡的如何?”
“甚好。”
“不咋地。”
孟琅和流星子异口同声地说。王爷尴尬地擦擦额头上的汗,咳了两声:“既然各位道长都歇息好了,不如咱们就现在下去用早饭吧。我都让店家备好了。”
“这么早哪有胃口吃饭?”流星子摆手道,“你还是直接带我们去见国师吧。”
“是这样”王爷心虚道,“这个时辰,国师恐怕还未起”
“那他什么时候起来?”
“等再晚会就好。”王爷忙道,“诸位道长还是先去吃饭吧,等吃完饭,咱们再去,时间正好!”
黑无常问:“免费否?”
“免费,当然免费,哪里敢让各位道长破费!”
黑无常立即起身:“老爷盛情,却之不恭,某先走矣。”
“走走走!”王爷边说边往外退,黑无常三两步就出去了。流星子指着他,气得发抖:“这、这、这——这个钱串子!”
“走吧。”孟琅说,“也耽误不了多久。咱们在人间,得按人间的规矩行事。”
他跟阿块也出去了,流星子虽然气闷,也只得出去。几人用完早饭,就随王爷一起去拜见国师了。不料,当他们抵达国师府时,却得知国师早就去皇宫了。王爷一拍脑袋,懊恼地叫道:“我忘了,今天是国师给陛下诊脉的日子!这可怎么办?道长们,咱们要不等一等——”
“等什么等!”流星子一挥手,不容分断地叫道,“咱们直接去找皇帝!”
“万万不可!陛下现在不愿见我——”
“那你就别进去!我们四个进去也一样,坏不了你的事!”流星子跳上马车,径直驾马走了。王爷无奈,赶紧跟孟琅三人乘马车追去。流星子一下马车,就扯开嗓子对那扇紧闭的大门吼道:“皇帝陛下,出大事了——城外闹鬼了!”
这吼声飞进花园,吓得凉亭里的皇帝一激灵。他不悦地望向远方,问侍卫:“何人在外喧哗?”
侍卫道:“小臣这就去看看。”
他还没走出十步外,那喊声又来了,且叫得更响,而且不知怎地,竟然越来越近了。
“陛下,杀人啦——闹鬼啦——您赶紧出来吧——”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个绿豆大的黑点,旋即便大如黄豆,如拳,如石,直像风一般刮到凉亭跟前,皇帝还没看清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流星子便从铁莲台上跳下,众侍卫立即举剑扑过来,流星子一把将王爷从铁莲台上揪下,双眼一瞪,提着他道:“过来作甚?看清楚了,我是你们王爷请来的贵客!”
众侍卫刹住剑,惊恐地望着他。皇帝惊疑道:“你是谁?”
“我是道士!”流星子将王爷往凉亭里一放,老头就软软地滑了下来,双腿直哆嗦,方才在门外,他不知怎地就被这人抓上了天,如今脚虽然挨了地,魂却还像在天上。
流星子像说快板似的一股脑儿把话全倒了出来:“得罪了陛下!我有要事禀告可您的门卫老不让我进来,我就只能另辟蹊径了。我来是告诉您世子妃的死跟世子没关系,杀她的是个女鬼,生前是梦什么乡——反正就一青楼里的妓女,被世子妃毁了容,所以死了才来报复她。那女鬼昨天在城外杀了一堆人,有人一观道士为证——”
“等等,等等。”皇帝打断道,“你说什么?鬼?城外出现了鬼?”
“不错,鬼,女鬼,红煞鬼。昨天我们怎么找到那女鬼的,您把太守喊来问问就知道,反正世子妃不是世子杀的,您就别冤枉人了,赶紧把人放了。您也是为人父母的就体谅体谅世子他爹的心情——”流星子着急忙慌说完,就往莲台上爬,皇帝赶紧喊道:“等等!那女鬼在哪儿?”
“跑了!”流星子已准备驾台飞去。皇帝站起来,着急道:“给朕把他拦下!”
“你拦得住我?”流星子哼了一声,莲台随即升空,皇帝目瞪口呆,就在这时,孟琅一行人过来了。孟琅远远望见天上的流星子,赶紧叫道:“师兄,快下来!你别胡闹了!”
流星子在天上叫道:“闹个什么?要我说这样多好,利利索索就把事办了!你现在赶紧跟我去抓那红煞去!”
就这样走怎么能行?孟琅无奈之下,只得先不管他,径直上了凉亭,把王爷扶起来,又对皇帝仔细讲了一遍昨天发生的事。流星子看他不走,气闷不已,只得飞下来。
皇帝已吓愣了,听的时候只点头,不说话,眼睛时不时瞟向那高坐莲台飘在半空的黄袍男子。好一会,他才慢慢反应过来,问孟琅:“贺道长,你说世子妃之死是女鬼所为?那女鬼呢?”
“昨日不慎,让她跑了。”
“也就是说,你们现在还没抓到她?”皇帝沉吟道,“既然如此,朕就还不能放了世子。”
流星子暴躁道:“你咋不讲道理?世子妃分明就是那女鬼杀的!”
“可那女鬼在哪儿?朕总得给大将军一个交代!”
“你这皇帝忒昏庸——”
“师兄!”孟琅赶紧打断流星子,对皇帝道,“陛下,世子的确是无辜的。您若不信我们,只需去城外看一看,那女鬼昨日杀人留下的血,只怕今天都还没干。”
皇帝心烦意乱地望着他。忽地,他扭头问国师:“国师,你不是说世子妃是为人所害吗?”
国师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从孟琅出现的那一瞬间起,他就闭了嘴,低了头,脱了戒指,竭力收敛身上的煞气,唯恐被孟琅发现。要知道,现在可只有他一个人!那该死的女鬼哪去了?她不是早就该把孟琅他们引走了吗?
他绝对想不到千面在哪儿——她在梦里乡。
昨晚,她变成卿铁笛时,对这具男人的身体感到十分新奇。她当了十几年女人,还是头一次当男人。她一直都挺好奇,做男人和做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除了个头高了点,块头壮了点,胸前少了二两肉,□□多了二两肉之外,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同?
千面信步走在漆黑的大街上,饶有兴致地张望着周围。不知为何,只是换了一副身体,她却觉得周围的景色完全变了。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她要是就这么一直在街上闲逛,实在浪费,她何不去寻寻只有男人才能寻的乐子呢?
她脚步一转,又回了梦里乡。
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她是红鸾时,在这艰难求生,卖笑度日,十天半月才能攀上一位贵客;她是百灵时,在这备受恩宠,达官贵人,皆为裙下客,金樽清酒,不过漱口水;而当她成了一个男人,她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她想挑哪位姑娘就挑,想让她们笑就笑,想让她们哭就哭,而她,她什么都不用干,她只需坐在那里,肆意享乐。
就连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老鸨,在她面前竟也像个奴才一样卑躬屈膝。这太妙了,千面沉浸在这种感觉中,不可自拔。这晚上她没留下任何一个姑娘,就叫那老鸨唱歌,跳舞,哪怕她唱得嗓子哑了,累得话都说不出了,她也不让她停下。她只拿银子,许多、许多的银子!
她把这些银子扔在老鸨面前,瞧这老婆子畏惧的神色——恐怕她还以为自己是哪个隐姓埋名的贵人呢!那老鸨丝毫不敢违逆她,最后累得不行了,只得向他求饶,在她面前磕头,痛哭,千面高兴得哈哈大笑——就连这样的笑,也是她以前不能做的呢!
千面太高兴了,高兴得都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最后竟在厢房里醉死过去。流星子闯进皇帝的园子时,她才刚刚从床上睁开眼睛。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穿上鞋,慢悠悠地往旅舍的方向去了。
第232章 青煞突现
“臣当时确实未曾察觉丝毫鬼气。”
国师答道, 垂着眼,心中难免紧张。
镇定些,他先前和孟琅交手时裹着斗篷, 他不可能认出他, 再说, 他现在和两百年前长的也分毫不像。即便如此, 当孟琅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时,国师仍旧忍不住呼吸一滞。幸好,那视线转瞬离去, 孟琅没认出他。
国师松了口气,恐惧过后, 便是狂妄和轻蔑——看来姓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竟连他也认不出来!也是, 两百年过去了,他早就不知道比当初强大了多少倍。尽管国师在心里疯狂贬低着、嘲笑着孟琅,可他的身体却不自觉紧绷着。他内心深处, 依然恐惧。
皇帝听到国师的话,如获至宝,忙说:“各位道长, 既然国师说世子妃不是鬼杀的”
“世子妃就是鬼杀的!”流星子不耐烦地叫道, “得了, 你干脆跟我们走一趟, 等你亲眼看见就相信了!”
说着,他就把皇帝抓到了铁莲台上,径直朝空中去了!
“师兄!”孟琅喊不住他, 只得拉着阿块跳上斫雪追去,黑无常也变成乌鸦, 追了上去。众侍卫大惊,忙追过去,可如何赶得上空中的众人?不一会,他们就不见了。
侍卫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急道:“国师大人,现在怎么办?陛下被刺客抓走了!”
王爷一听,宛如五雷轰顶——这几人要被扣上刺客的帽子,他也活不了了!他哆嗦着把自己撑起来,色厉内荏地喊道:“什么刺客!他们是带、带陛下抓鬼去了!”
国师却将脸一板,厉声道:“抓鬼?我看这几人才是鬼!王爷,你带这些妖道来见陛下是何居心?要是陛下出个什么好歹,我定拿你是问!众将士听令,陛下为刺客掳走,危在旦夕,速集结卫军,救援陛下!”
与此同时,国师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这帮神仙终于走了,真是太好了!正当他暗自庆幸时,一个黑点从天边飘来,迅速逼近,侍卫长惊叫:“刺客、刺客又来了!”
国师一抬眼,只见流星子大手一捞,把他也抓上了铁莲台!顷刻,莲台便飞入云霄,无踪无迹。侍卫长两眼一黑,好一会,他才想起去喊统领。顿时,整个行宫都知道皇帝和国师都被刺客抓走了。
且说国师上了铁莲台,仍脑子浑噩——这些家伙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把他抓走了?下一瞬,他就给皇帝紧紧抱住了,后者激动地叫道:“国师大人!您总算来了,您可一定得保护好朕!”
流星子撇撇嘴,对国师:“你这位陛下胆子太小,一路嚷嚷着要国师,否则就要从我这台子上跳下去,我也只能劳烦你跟着跑一趟了。”
国师心中一沉,此时此刻,他真想一把掐死身上这个老头。他僵笑着问:“敢问道长,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那女鬼。”流星子拿出罗盘,“但愿她还没离开这。”
孟琅跟阿块过来了,黑无常一个俯冲,落在莲台上,瞬息化为人形。皇帝惊悚地瞪着他,一个劲往国师那边挤,几乎把他挤下莲台。
“妖、妖——”他妖怪二字还没喊出口,就见流星子一脚朝那黑衣人踢过去,骂道:“你不是能飞吗?坐我的莲台干什么!”
黑无常腾空而起,化作乌鸦,骂道:“小气!”
流星子直接呛他:“要坐就交钱!我这也是花灵气的!”
黑无常立刻不吭声了,默默跟在莲台后。流星子对孟琅道:“你上来,你灵气本就不多,别浪费了。”
国师闻言,心中一动,悄悄看了孟琅一眼,只见他并不反驳,竟然真的上来了。他想起那人说孟琅受了重伤,却没想到他伤得如此之重,竟连御剑都成问题。刹那间,他心思活泛起来。他畏惧的是那个一剑就能让他灰飞烟灭的孟琅,而不是这个连御剑不行的废人!
他又看了孟琅一眼,却正好碰见阿块扭过头,直直地盯着他。国师心中一惊,忙低下头,心想难道这青煞看出什么了?其实,阿块根本没看他,他扭头只是想跟孟琅说话。他很惊奇地问:“这上面居然能坐下五个人?”
“这台子可以变大。”孟琅不自觉地也低声答道。
阿块惊讶地点点头。流星子见他俩在那窃窃私语,很不爽道:“你们说啥呢?”
阿块说:“你很厉害。”
流星子一瞪眼,说:“你被夺舍了?”
“这台子可以变大,很神奇。”阿块再次肯定。
流星子眉毛一扬,嘴巴一翘,一股喜意涌上心头,他颇为得意地说:“那是,这可是我师傅送我的及冠礼。”
就在这时,黑无常悄悄落在了孟琅肩头。流星子立即说:“交钱。”
黑无常抬起一只小爪子,冷静地说:“吾足之下,非汝莲台。”
“你这是狡辩!”流星子挥手赶他,莲台顿时摇晃起来,皇帝紧抱着国师,吓得哇哇大叫。孟琅忙拦住流星子,说:“算了算了,照夜兄,黑无常现在是鸟身,耗不了你多少灵气的。”
“你们酆都的人怎么这个德行?”流星子骂道,“怎么,酆都没钱?”
皇帝惊恐道:“酆都?哪个酆都?”
孟琅答道:“是冯都,明州冯都。”
“哦哦,各、各位道长是明州人?”
“不,我是徐州人。”
“国师大人好像是明州人吧。”皇帝试图跟他们拉近关系。
“我是长州人。”国师勉强答道。
“长州明州离得不远,都是长明故地。”皇帝试图再攀谈两句,流星子却突然叫道:“指针动了!”只见指针飞速旋转,径指向南,流星子说:“那女鬼就在附近!”他站起身,放慢速度,莲台飞到了一个集市上空,孟琅向下一望,眼尖地说:“卿铁笛!”
“谁?”
“卿铁笛!戴斗笠,背布包的那个!”孟琅拉着阿块跳下莲台,斫雪剑飘摇而去的瞬间,国师猛伸出手,刺穿了流星子的胸膛!刹那间,红煞汹涌而出,直灌入流星子肺腑,他惨叫一声,摔下莲台。集市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空中掉下了一个大铁球,集市顿时乱作一团。
空中,孟琅抓住了流星子,后者紧抓胸口,脸色煞白,青红色的煞气从他胸口源源不断地冒出。另一边,黑无常提着尖叫不止的皇帝,背后黑翼鼓动。集市中尖叫连连,人们慌忙逃散。
“去追他!”流星子抓住孟琅,嘶吼道,“他是红煞!”
“可卿铁笛——”孟琅看了眼集市,卿铁笛已经快跑没影了!
“我跟黑无常去抓!有罗盘他跑不了!”流星子端起罗盘,厉声道,“那红煞已近乎于青,绝不可放过!”说完,他不甘地瞪了阿块一眼,咬牙道:“杀了他,然后我就再不怀疑你!”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一天他要拜托一个青煞去杀鬼!可他不敢让黑无常跟这青煞去追杀那红煞——黑无常铁定制不住这青煞,他也不能让黑无常跟孟琅去追那红煞——他受了伤,带这青煞追不上卿铁笛。而今之计,竟只有让孟琅和这青煞去追国师了!
黑无常抓过流星子,说:“仙君去吧,若论御空,我不输你。”言毕,伴随着皇帝划破天际的尖叫,他猛一俯冲,把皇帝丢在了一车小麦上,而后便带着流星子飞远了。
孟琅御剑朝国师追去。几个瞬息间国师就逃出了万年城,他掠过层峦,钻入一口深潭之中。那潭水处于幽林之中,深不见底。阿块急忙拉住孟琅,叫道:“别追!潭下有东西!”
孟琅在潭水上空停住:“下面有什么!”
“有东西”阿块的声音里竟有一丝恐惧,“走,道长,快走!”
已经晚了!一个黑影从潭中跃出,铺天煞气遮蔽了白日,恐怖的威压顷刻降临——是!青!煞!
羽化岛,独成阁。这里原本是归一的住处,自他搬去穹庐峰后已废置近千年,如今,它又迎回了自己的主人。此时,独成阁鲜少地迎来了两位客人——宏元仙君和妙真仙子。宏元是来劝说归一多带些人去追杀青煞的,妙真听说此事后,就热心地陪他一起来了。
两人在归一屋里磨了近半个时辰,也没能让归一松口。他对着一盘残局,沉默地落着子。宏元和妙真面面相觑,妙真用灵气传声道:“归一上仙素来执拗,你就算再怎么说,恐怕他也不会改变主意。依我看,你就不要揽这桩苦差了,他既然只带三个人,必然有他的考量。”
宏元颔首,传声道:“我也怕叨扰太久,惹得上仙不快。”
二人同时起身,准备告辞,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爆裂声。归一执棋的手一顿,低头望向腰间,只见他腰上那枚玉佩忽然出现了一条裂缝,那裂缝瞬息便如蛛网般遍布玉佩全身,下一瞬,玉佩彻底粉碎,像雪花一样散落在地。归一脸色大变,倏然起身,径直乘天流瀑走了!
妙真大惊,忙叫道:“上仙大人您要去哪——”
“跟上再说!”宏元御剑飞去,妙真一愣,也跟了上去。
第233章 青焰焚天
青煞跃出水面的刹那, 孟琅捏碎了命牌。下一瞬,他被阿块拉到了身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气流激荡, 潭水飞溅, 草木倒伏, 孟琅跟阿块一起掉进了水里。那青煞也冲进水中,一拳向阿块击来,冰冷的湖水丝毫未曾削减它出拳的速度, 阿块只能迎战。
这不是他曾遇见过的那些鬼,不, 这只鬼跟他之前遇到的那些根本不可相比。这只鬼身上的煞气之深厚, 之凶厉, 堪抵那古战场上的十万鬼潮。阿块能听到凝聚在那深青色的煞气中的无数尖叫——这青煞的修为不输于他,甚至,胜于他!
阿块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 可他心里仍旧放不下孟琅——道长呢?道长在哪?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激荡的潭水预示着敌人的方向。他不能拖下去,他得尽快解决这家伙, 他得出去、出去!
可对方的攻击就像一张大网罩住了他, 煞气裹缠的拳头迅猛刚强, 招招致命, 青煞之间的对决不带一丝礼节,谁的攻击更猛,谁的煞气更足, 谁的力量更强,谁就能获胜!阿块心急如焚, 杀意杂着怒火从胸中腾起,他聚集全部煞气,朝对方冲了过去!
“轰!”
潭中刮起千层浪,倾斜的浪头重重砸在山崖上,拍断树枝如雨。瞬间,潭中的水就矮了一截。潭水之下,恶斗还在继续,回旋的湍流就是证据,而在潭水之上,是另一场战斗。
孟琅一掉进潭水就遭到了国师的攻击。他自知水战对己不利,就御剑冲了出去,国师也跟着追了过来。孟琅看见他手上的戒指,震惊道:“是你!你是那天晚上的红煞!”
国师倨傲道:“正是我!”
“你怎会有威灵真君的灵器!是你杀了他?”孟琅边躲边问,这恶鬼煞气深重,又有灵气傍身,他此刻只能避其锋芒。
国师哈哈笑道:“我哪里杀得了羽化岛的上仙!景懿君,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他看着孟琅在威灵戒的攻势下东奔西走,心中无比畅快。想不到啊——两百年前一剑就能置他于死地的景懿君,如今竟衰弱到这地步!他忍不住嘲讽道:“景懿君,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光躲不打?你的能耐哪里去了?”
孟琅专心躲避着,根本没听他在叫些什么。师傅一定在来的路上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拖延时间,跟这红煞硬斗没有优势,只不知他能支撑多久?阿块又能支撑多久?他们中了陷阱——
“砰!”
潭水中传出一声巨响,孟琅心头一紧,他身后,威灵戒紧追不舍,而国师正从另一个方向攻来。斫雪剑猛地拐了个弯,甩开了国师,可威灵戒还在后头。
潭水中轰鸣阵阵,雪白的浪花不断翻涌,孟琅掌心里的生死契在发烫。他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激流回荡的水面,那下面有两个人影在闪动。他的灵气在飞速消耗,撑不了太久,国师迟早会抓住他,而一旦他死了——
阿块就会死。
威灵戒和青煞,哪个更厉害?
斫雪剑再一次变转方向,孟琅直直冲进潭中!他只有一次机会,时间需分毫不差,凭着生死契他能感应到阿块的位置,孟琅紧握住斫雪,他身后是一片耀眼的金光,威灵戒宛如日神的车轮在潭水中奔驰,紧紧追着他。而孟琅眼前是两团猛烈厮杀的煞气。
孟琅毫不吝惜地驱使着斫雪,如一道流光般射入那团化不开的煞气中。恐怖的煞气朝他席卷而来,而他丝毫不顾,只朝那煞气的主人冲去——他看见了那青煞的黑袍,那青煞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一手接住阿块的拳头,一手朝孟琅抓来。在那分毫间,孟琅用灵气对阿块喊道:“退后!”
几乎在听到孟琅声音的瞬间阿块就收回拳头,向后退去,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思考。而在那一瞬孟琅猛地将斫雪向下刺去,整个人在水中一旋,像条鱼一般擦着那青煞滑了过去,而后撞到了阿块身上。他看见,威灵戒就像一颗流星迎面撞上了青煞!
霎时间,狂澜翻涌,金光射目,浓郁的煞气与霸道的灵气相撞,而孟琅和阿块则被这余波撞了出去。滔天巨浪从潭中激起,怒吼着撞向山崖,碎石扑簌掉落,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潭中心,五指紧握,一滴滴漆黑的血从指缝间滴落。
随即,一道金色的裂痕在它的手背闪现,很快,那裂痕便蔓延至胳膊,脖颈,脸颊。那青煞脸上的面具碎了,一块块掉入潭中。青煞背对着孟琅,松开手,黯淡的威灵戒从它掌心掉落,沉入潭底,而不远处的国师竟没去把威灵戒捡起,他只是畏惧地望着它。同一时刻,阿块也感到了本能的恐惧。
青煞翻过手,一滴滴近乎黑色的煞气从它的伤口冒出,吞噬了威灵真君的灵气,那极深极深的煞气凝聚到它掌心,成了一枚漆黑的戒指。它转过身,露出了一张孟琅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面具之下,是威灵真君。
威灵真君握住黑戒,天空中,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另一边,流星子二人却失了卿铁笛的踪迹。奔逃的人群中,那个戴斗笠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可流星子手中的罗盘却仍溜溜直转。
“这到底怎么回事?”流星子心急火燎地叫道。黑无常双眼一闭,一睁,瞳孔竟变成了全白,刹那间,人群中出现了一个通红的身影,他甩出勾魂索,一把将那人抓了过来——竟然是个跛脚老太太!那老太灵活地翻过身,变作一个少女,她双手一甩,两条袖子如长剑般朝黑无常刺来!
出人意料地,黑无常把流星子扔了出去:“仙君请!”
“啊啊啊你这死鸟!”流星子口上虽叫得厉害,手里却一点没耽误,稳稳当当地把流星锤甩了出去。那两条水袖遇见流星锤,就像泥巴遇到水,立刻软了。千面被流星锤击中,直直跌到地上。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隆隆雷声。黑无常机警地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诧异道:“雷声?”
“管他什么雷!”流星子抓住千面,吼道,“卿铁笛呢?你们把他搞哪儿去了?”
千面一回头,露出的竟是月华的脸!流星子一愣,手下意识就缩了回去,胸前却挨了一击。倒在地上的瞬间,他才醒悟,这女鬼能变脸!
“抓住她——”流星子大吼,从地上爬起,千面已跑入一间民屋中,这时,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远方,一道漆黑的闪电撕裂苍穹,直直劈下!那闪电降临之处,乌云翻涌,雷鸣阵阵,一股寒风扫过,天色顿时昏暗了几分。黑无常惊诧道:“煞气,甚重——有厉鬼!”
“是那红煞?怎会有如此重的煞气?”流星子脸色苍白,“难道他要成青了?”
“景懿君危!”黑无常抓起流星子,“先救仙君!”
流星子不甘地望了眼罗盘,指针扔在转动,他一咬牙,推开黑无常,说:“你去抓那女鬼,我去救孟琅!那女鬼不能跑,决不能!”说完,他召出莲台,飞驰而去。黑无常看看那民屋,再看看天边凝聚的乌云,一扭头,朝千面追去。
鬼目一开,无所遁形,任她改换千面,在他眼中,仍旧是鬼!黑无常紧盯着那个快速移动的身影,扔出了勾魂索,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张开布袋,把千面塞了进去!之后,他立即去追流星子了。
幽潭干涸,青焰焚天,炼狱之景,不过如此。国师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在熊熊燃烧的山谷中,只有孟琅和阿块在苦苦挣扎。他仍不敢置信——那是威灵真君啊!那是上仙,是羽化岛上最强大的神!他怎么可能变成青煞?
然而这就是事实。威灵真君成了青煞,他是神时有多强大,成了鬼后便也有多强大。即使是青煞,彼此之间实力也并不相等,威灵真君的实力显然远远超出阿块,那吞天的青焰就是证明。
孟琅未曾真正和青煞交锋过,他和阿块的战斗顶多算小打小闹,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和阿块已经错过了逃跑的时机——他们被困在了鬼蜮中。
青煞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吞噬,无尽地吞噬,就像一座深渊,一张巨口,所过之处,所有亡魂都将成为它的养料。而当青煞吞噬的鬼魂达到了一定数目,就会形成鬼域,这是一片死亡之地,所有生灵都无法逃脱。
此刻,孟琅他们就被困在了这燃烧的囚笼中。冲不破,出不去,孟琅那点微薄的灵气在这滔天青焰中不过杯水,而阿块的处境也比他更危险。他已经被威灵真君盯上了——在鬼蜮中,鬼才是绞杀的首要目标。
孟琅已根本看不见阿块,他周围只有熊熊燃烧的青焰和无孔不入的煞气,那煞气竟是从地底冒出的!孟琅的灵气已近乎枯竭,唯有靠流星子给的灵草支撑。这样下去灵气很快就会耗尽,孟琅望向头顶翻腾的鬼潮——必须想办法出去!
可他能劈开鬼蜮吗?就算劈开他也无余力再带走阿块,不,他很可能自己都逃不走——他的神格已摇摇欲坠——
孟琅望向那两团撕咬的煞气,握紧了斫雪剑,眼中决然。
而阿块,他已无法辨清攻击的方向,他耳边俱是哀鸣与嘶吼,那是被威灵吞噬的亡魂的回声。这感觉并不像在跟一只鬼战斗,反而像回到了古战场。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那十万鬼潮包围着,他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
精纯的灵气灌入斫雪剑中,那是孟琅全部的灵气。近乎透明的法相在鬼蜮中显形。
已被遗忘的本能在阿块体内重新苏醒。蚕食,吞噬,劫夺,这是鬼生存下去的方式。极深极深的煞气从他体内奔涌而出,如千军万马冲入周身鬼蜮之中,竭尽全力地吞食着威灵真君的煞气。他猛地伸出手,扣向威灵真君的脑袋,丝毫不顾迎面打来的拳头。当他抓住威灵真君脑袋的那一瞬,威灵真君的拳头也打中了他。
瞬间,双方的煞气咆哮着冲进对方的身体,疯狂地撕咬着。阿块完全放弃了防守,他紧紧抓着威灵真君的脑袋,丝毫不顾自己被打变形了的身体,他怒吼着,五指深深嵌入威灵皮肉中,空洞的眼眶中出现了一点青光,忽然,他眼前出现了无数黑的、红的扭曲的身影,在那兽潮般的鬼影中有一道孱弱的金光。
本能地,阿块朝那金光冲去,而那些鬼影呼啸着扑来阻挡他,仿佛整个鬼蜮的煞气都涌到了这里。阿块嘶吼着,竭力奔向前,他的身体已几乎为鬼蜮的煞气所吞噬,而他手指丝毫不放,那金光,那青煞体内的金光!他必须抓住,必须——
剑之道,惟快,惟精,惟一。孟琅举起剑,他眼中已无他物,耳中一片寂然,他全部的灵气凝聚在剑尖,这一霎他想起了穹庐峰的雪,轻盈若飞花,肃杀似刀刃,但最可怕的却是浩渺雪山上的第一条裂缝,无声无息而万仞将崩,那最开始崩溃的不过是一点——
剑出!
几乎看不见,几乎听不到,一道流光,一丝白线,刺穿千重鬼障,命中了威灵的心脏!霎那间裹缠阿块的鬼潮退却了半分,只需半分,阿块把那金光从威灵脑子里抓了出来!
那是一个近乎透明的人,他的面容阿块从不认得,他的神情却好像已经等了阿块许久,因为,当他看到那团直冲自己而来的凶恶的煞气时,他麻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下一刻,他就被阿块从那青煞的身体里抓了出来。
就在这时,鬼蜮外传来一声巨响,缤纷的神光刺破深青色的煞气,霎那间照亮了潭底。
鬼蜮,被打破了。
第234章 别无选择
鬼蜮之外, 流星子大力挥舞着流星锤,可煞气散而复来,鬼蜮毫发无伤。黑无常赶到, 惊骇道:“鬼蜮!”
他立即倒飞数百步, 流星子骂了一声, 抄着罗盘大喊:“师傅!我们找到青煞了, 你快来帮忙!景懿君给困这煞气里头了!”
羽化岛,桂魄宫,月华仙子正在接待笔中仙、沧灵夫人和槐英仙人。原来这三人自觉劝动归一希望不大, 又不敢去麻烦百川,就来找月华仙子说情了。月华仙子虽不像归一那样冷漠, 可也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几人正僵持间, 流星子的喊声从水照月里传了出来。
四人脸色俱是一变,月华抄过水照月,一眼瞧见水镜中的滔天煞气, 她骇然道:“怎么回事?你们在哪?”
“万年!景懿君在那煞气里头——”
“马上离开!”月华尖叫道,“那是鬼蜮!照夜,马上离开!”
“可景懿君——”
“你先离开!罗盘中有我神识, 把罗盘扔过去!”
“好!”流星子扔出罗盘, 飞速后退。罗盘触及鬼蜮的瞬间, 绽放出万丈金光, 一个云髻高耸,华贵庄严的身影在空中浮现,她手持双钺, 仙带飘飘,眉目慈悲, 百里之外,归一等人也看见了那身影。妙真仙子惊诧地叫道:“是月华仙子!前面究竟怎么了?”
归一眉头紧锁,飞得更快了。那边,月华仙子抬起双手,持金钺向鬼蜮砍去。她的动作轻柔如云,手中双钺却无比锋利,鬼蜮颤抖着,怒吼着,与月华的法相抗衡。就在这时,一匹白瀑从空中倾泻而下,重重地砸在鬼蜮之上——是归一!紧接着,妙真的剑刺出,宏元的掌拍下,四法相齐现,鬼蜮——破!!!
金光穿裂,鬼蜮洞开,浓雾似的青煞大团大团涌出,好似奔泻的江水,又如搅动的黑云。
归一震声道:“青煞现世,请诸君与老夫协力杀了它!”
“不需上仙多言!”妙真道,灵气大作。
“我也来!”流星子往嘴里丢了把灵草,硬是召出法相。乌黑的天空中,五尊法相齐齐压下,而在干涸的潭底,阿块捂住脑袋,痛苦地嘶吼着。在他抓出那金色的小人后,那青煞的身体忽然化为齑粉,体内煞气尽数涌入他身体,那未曾被威灵消化的万千亡魂,此刻就在他体内厮杀。
孟琅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的灵气已耗尽,虚弱得连剑柄都抬不起来。他眼前,煞气呼啸而去,如奔腾的江流汇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上接青天,下接深潭,天地间阴风大作,高悬在乌云间的五尊法相就像五轮耀日落下。
“阿块——”孟琅大叫一声,但还没有站起就已经摔倒,他眼睁睁看着那五尊法相降下,压垮了漩涡,天,塌了。
与此同时,黑无常向远处飞得更远。他满心恐惧地凝望着那倒塌的黑天。那塌下来的不是天,而是鬼潮;那聚集在天上的不是云,而是这座山中的阴气;那干涸的并非一口普通的潭水,而是这座山已死的龙穴。国师把威灵真君安置在这并非没有道理,这里是整个万年郡阴气最深重的地方。
而在百里之外,万年郡的人惊骇地望着那半边乌青的天空,大喊道:“追龙山被淹了!”
的确,在他们眼中,天上攒聚的乌云忽如冰层落下,就像一大团黑雾沉入山间,淹没了这条盘结的山脉。
万年郡的人都知道追龙山,追龙,坠龙,相传两千多年前有龙忽从空中坠落,触地成山,是为坠龙山,后人以为不祥,名之追龙。此山终年阴云笼罩,凶坟累累,至邪之地,出至邪之物,此刻天上的异象,在他们看来,就是妖邪出世的证明。
“啊啊啊啊!”阿块捶地大吼,煞气吞噬了他,他现在只是煞——青煞!他失了面容失了形体失了神智失了所有,他所吞噬的煞气已经超过了极限,于是反为煞气所噬。这正是归一之前担心的。孟琅望着那嘶吼的黑影,泪水夺眶而出。
“阿块、阿块!”他叫着,无人回应。那一刻,孟琅真的感受到了绝望,他看着法相压下,灵气与鬼煞厮杀,更令他绝望的是阿块的煞气竟能与五仙的法相抗衡——这说明什么?
黑风如刀,鬼啸如潮,乌煞如罩,五法相的神光竟渺茫如星子,一道道青色的裂痕出现在它们脸上,这并非吉兆。孟琅面白如纸,他紧握住斫雪剑,撑着地,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地,他朝那漩涡中心走去。
那煞气伤了他,他掌中的生死契滚烫如烙铁,孟琅知道,那是阿块的煞气在试图吞噬它。他还知道,现在的阿块已经不是阿块——他是——青煞。
他想让阿块活着,他想让阿块活着!可是现在,现在,孟琅举剑,他别无选择!因为阿块已经失控因为羽化岛众仙已经降临因为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判断已大错特错,青煞的确是青煞!不可与普通的鬼并论!一旦生死契被吞噬制衡阿块的最后一道锁链就要消失,那时候他将会成为一场灾难——因此——
孟琅举起剑,像在哭,像在笑。
因此他必须死——一切因他而起也该由他结束,是他救了他——也该他杀了他!
孟琅持剑朝自己的神格刺去!斫雪剑刺入身体,神格破碎的瞬间,阿块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就在这时,那个早已被他吞噬的金色光点突然跳出,钻进了孟琅的身体。而阿块,一种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感到有什么从身体最深处破碎,一个声音冲破他的喉咙,叫了出来。
“道长!!!”
天地间响起一声厉啸,那已断折的天柱忽然大涨,五法相砰然破碎,五仙人齐齐后退,青黑色的煞气如出笼的猛兽扑向天涯,山石崩裂的轰鸣不绝于耳,惊心动魄,归一只犹豫了一秒,便冲进了那破碎的鬼蜮中!
潭底烟尘飘摇,煞气游荡,归一举起天流瀑,用力一扫,一阵劲风吹过,煞气四散,潭底的狼藉一览无遗。归一环视四周,没看见一个人影,他脸色铁青。众仙飞落潭中,惊愕地瞧着潭底的景象。
“景懿君呢?”流星子左右张望,急得大叫,“景懿君应该在这啊!”
“景懿君在这?”妙真尖锐地问,“你在这看见他了?他是不是跟那青煞在一起!”
归一盯着地上的一块碎片,将它捡了起来。黑无常飞了过来,刚刚,他一直不敢靠近,生怕自己被那鬼潮吸走。
天空中开始飘落小雨,雨水冰凉凉的,山谷中冷如寒秋。这是鬼蜮消散的余韵。
“周围还有没有这样的碎片?”归一凝视着那碎片,问。
流星子立即在地上搜寻起来,妙真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什么?景懿君呢?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他跟那青煞吗?刚刚就是他们在这里吧!”
“不止。”黑无常说,“方才此处,至少二煞。鬼气驳杂,不属于一。”
妙真惊骇地叫道:“什么意思?你是说,刚刚这里有两只鬼?两只青煞?”
流星子迅速找到了另外几枚碎片,宏元也在地上找着,他瞧见地缝中有一点闪着金光的东西,立即悄悄把它放进了袖子里。二人将那些碎片交给归一,后者将拼到它们一起,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犬面。
“这是亡人山那只青煞戴的面具。”归一脸色十分难看地说。他没想到,孟琅真的找到了亡人山那只青煞,可就在刚刚,他发现自己已感知不到孟琅身上的生死契了。
那是他下的灵契,假如他不再能感应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孟琅,死了。
归一心里一咯噔,转身问流星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是一只红煞!我们原本在追一只红煞,忽然国师偷袭了我,他是红煞”
“连国国师,本为红煞,偷袭我等,引仙君去。”黑无常神色凝重地说,“如今看来,此乃陷阱,我等失策,入他彀中。”
“你什么意思?”妙真叫道,“什么陷阱?你们难道不是去追景懿君的吗?”
宏元问:“那两只青煞还活着吗?”
“恐怕,亡人山那头青煞已经死了。”归一紧握着拂尘,沉重地说。
妙真忙问:“那另一只呢?也死了吗?”
“或许吧。”归一说,“刚刚天上那东西是正在形成的鬼蜮,那是青煞即将成熟的标志,但那鬼蜮并未形成”
“那青煞恐怕没死。”宏元打断道,“有新的鬼蜮出现就说明他吞噬了亡人山的青煞,既然这样,他怎么可能死?”
“就是说,那青煞还活着?”妙真脸色发白,雨淅沥沥落下,那雨水还残留着浓重的煞气,甚至这潭底的雾中也全是极精纯的煞气。他们站在这雾气中,连灵气都有些运转不畅。这样强大的青煞,居然还活着?
“景懿君真酿成了大错。”宏元沉声道,“不知他究竟干了什么,竟然让那个青煞吞噬了亡人山那头青煞!”
“就不该只让流星子你去追他!”妙真跺足道,“他肯定跟那青煞干了什么!没准他们是特地来找这青煞的,就是为了让他手里那只青煞更强!他该不会也炼鬼了——”
归一脸色阴沉地说:“妙真仙子,请慎言!我徒弟没有炼鬼,他出现在这,也是有缘由的!”
“他有什么缘由出现在这——”
“是我派他来的!”
妙真震惊地瞪着他,好一会,她才声音干涩地问:“你说什么?你,派他,和青煞?”
“妙真。”月华滞涩的声音从罗盘中传来,“你们先回来吧,我们会跟你们解释清楚的。”
第235章 不知所踪
羽化岛上众论哓哓。三位上仙原本计划让孟琅在找到亡人山青煞后戴罪立功, 现在这计划已经泡汤。如今孟琅下落不明,那两只青煞也下落不明,鬼蜮中发生的一切都成了谜。
几乎没有神仙相信那两只青煞死了, 哪怕归一告诉他们生死契的事。在他们看来, 区区生死契根本杀不了青煞, 更何况, 根本没人亲眼看到那两只青煞死了。
幸亏黑无常抓住了千面。众人当即对这女鬼展开审问,可她死活不招,宏元自告奋勇, 上前审问,也没问出个结果。最后, 众人只得采取最为酷烈的办法——搜魂。
搜魂的结果是证明了黑无常和归一的话, 孟琅的确遭了埋伏, 但这并没有太大作用,神仙们都知道,现在重要的不是孟琅, 而是青煞。
归一说,两只青煞都死了,基本上,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自从他承认是自己私自放走孟琅(他没有说出百川和月华的名字, 一人揽过了罪名), 让他跟那青煞去找亡人山的青煞时, 他就在羽化岛众仙心中失去了全部威信。大家都觉得他太糊涂、太偏心了,也太自信、太自傲了,要不是他贵为上仙, 他们现在定已对他群起而攻之。
也有人认为,两只青煞都还活着, 人们也大多不愿相信这一说法。理由很简单,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大部分人相信,有一只青煞,而且是孟琅的那个青煞,活了下来。
这是宏元最先提出的,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一,两只青煞必然发生了战斗,它们打成平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天现异象,鬼蜮出世,证明一定有一个吞噬了另一个;三,在场只发现了亡人山青煞面具的碎片,显然,孟琅跟那青煞赢了,而且,他们逃跑了。
百川和月华心中则暗暗有另一种猜测。他们觉得那归一的生死契或许失了效,要是那样,就算孟琅死了,那青煞也会活着。从当时的情形来看,这是很有可能的。他们没敢直接跟归一说,只是旁敲侧击了一下,就这一次试探,便把归一直接气回了穹庐峰。
这下,羽化岛上的人对归一更加不满了。他们一致觉得这老头冥顽不化,不可理喻。他也不想想,青煞怎么能相信呢?要是景懿君能找到那青煞,他就该带他们一起去杀了它啊?现在可好,那青煞吞噬了自己的同类,变得更强大了!
羽化岛上几乎人人自危,大家一致要求尽快找到那逃跑的青煞,在它变得更强之前杀掉它。问题是,现在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这时候,人们不能不咒骂孟琅,显然,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们错失了斩杀青煞的机会。如今已经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如果他死了,那是他活该,如果他活着,那他就等着被他们诛杀吧。对于羽化岛上的众仙而言,他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同类,早在他和青煞有勾结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是了。
至于孟琅,他的确没有死。
他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里,他看到了早已死去的威灵真君。
“醒了?”威灵真君盘腿坐在他身边,面目栩栩如生,若不是他近乎透明的身体,孟琅会以为他还活着。
“威灵真君?”孟琅顿时清醒,猛地坐起,惊喜地叫道,“真是您?您不是变成青煞了吗——您怎么会变成青煞?又怎么会出现在万年?阿块——”
他突然一愣,扭头望向四周,周围一片虚无。孟琅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并不在现实中。一丝恐惧悄然钻出,他低头看向手掌,掌心的生死契已经没了。孟琅心中一沉,只有结契双方中的一人死亡生死契才会消失,那么
“我死了吗?”他忽然问威灵,“我是不是死了,所以才能看见你?”
“没有。”威灵真君叹了口气,道,“景懿君,把你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可真不容易,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的神格弄成那样的?幸亏我留下了一枚神格碎片,否则你肯定没救了,不过,就算是我,也没法挽回你的神格,你顶多还能支撑一两年——也许更短,然后你就会变成凡人。所以,我们没时间了。”
威灵真君敛容端坐,盯着孟琅,严肃道:“听着,接下来有三件事你必须记住。第一,杀我的是宏元。第二,宏元是青煞。第三,宏元是一千年前那只早已被我杀死的青煞。我不知道他怎么成了仙,但我知道他现在比一千年前更强了。你必须尽快告知月华他们这件事,羽化岛如今危在旦夕。”
威灵真君的话似道道惊雷,劈得孟琅措不及防,一时间,他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唯有震惊。
威灵真君又说:“卿铁笛给我下了药,令我灵气运转不畅,宏元那厮趁机偷袭,杀了我,之后又将我带到亡人山,炼成了青煞。我拼命保下一丝神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将这事昭告天下。苍天不负,我碰上了景懿君你,你苏醒之后,务必要去找其他几位上仙。我已命不久矣唉,都是造孽,都是报应啊。”
他苦笑着摇摇头。孟琅回过神,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威灵又说:“他虽然成了仙,神格却并不稳固,说到底他是鬼,一用全力就要显出原形,或许这能成为他的一个破绽。对了,跟你一块的那个青煞”
“阿块?他怎么了?您见到他了?”
威灵面露迟疑,很快,他便继续道:“他或许可以与宏元一战,至少,他应该能逼宏元显出原形。只是,我不知他现在神志是否还清晰,或许他已经无法为我们所用了。”
孟琅愣了一下,叫道:“难道,他他没有死吗?”
“没有,就是他把你带到这来的。不过我瞧他的样子随时都会失控,就劝他赶紧离开,省得失去神志后杀了你。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威灵皱眉道,“可惜了。他虽然是鬼,神志却颇为清明,甚至可以说相当坚定,要他还活着,倒是个修仙的料子。罢了,我想他现在肯定失控了,你还是别去找他了,先去羽化岛为上”
威灵的声音渐渐缥缈,身形也越来越淡。他长叹一声,站起身道:“我气数尽了!罢,罢,罢!只恨我当年因一己私欲,贸然下凡,竟酿成千年大祸——景懿君,羽化岛存亡如今皆系于你,你一定要尽快告知归一他们宏元的真面目!我不能亲手诛杀他了——可恨!可恨啊!”
他悲怆地笑了两声,身形倏忽消散了。孟琅打了个激灵,猛然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山坡上,清凉的晚风幽幽吹拂,几丛沙树喃喃低语,天空中,几颗稀薄的星星正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孟琅慢慢地坐起来,胸口仍传来一阵阵刺痛。斫雪剑蓦地从草丛中抬起头,惊喜地围着他跳舞。
“你还在呢。”孟琅抚摸着剑柄的流苏,虚弱地笑了笑。忽然,他笑容一怔,接着,他慌忙举起袖子,在里面摸索了好一阵,掏出了一颗翠绿的碧玺。他将那碧玺轻轻放到地上,屏声息气,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然而,这颗绿色的小小石头静悄悄地躺在地上,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
孟琅眼中浮现出浓浓的失望,他收起那颗碧玺,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眼前有些发晕,但他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丝微薄的灵气在运转,最重要的是,他察觉到了自己的神格。
居然真的还在。孟琅恍惚地想,随即又满心苦涩。他现在有这神格又能怎样呢?他已经近乎一个废人了。如今他该去哪里?羽化岛显然已不能回去。穹庐峰?以他目前的身体,他也支撑不到那里。
那么,他还能去哪里?他已经知道威灵真君是怎么死的了,也知道了杀害他的幕后黑手,他手握如此多的惊天秘密,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而且,孟琅失魂落魄地望着地面,心想,他不知道阿块在哪。
他不知道阿块是死是活,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意识。他知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赶紧告诉师傅他们宏元仙君是青煞,但他的心好像裂成了两半,一半想着威灵真君的事,一半想着阿块。
振作点。孟琅甩甩脑袋。至少他跟阿块现在都还“活”着,可是,假如阿块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呢?不,现在不要想这些,他得尽快去找师傅他们
他朝前走了几步,可心越来越痛,忽然,他蹲了下来,抱住脑袋,痛苦地低低地叫了起来。他那样哀鸣着,叫了好几声,几滴晶亮的东西从他指缝间滴落。斫雪剑不安地在他四周徘徊,轻轻用剑柄拍打着他的背。
孟琅深深吸了口气,逼迫自己站了起来,两道泪痕在他的脸上闪闪发光——他知道他要去哪儿,他知道大是大非!他狠狠抹了把脸,把袖子里的东西全翻了出来。他从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捡出两根灵草,就地打了会坐。大约一个时辰后,他站起身,这次,他眼前没再发晕了。
他拿出斫雪剑,跳上去,走了。
第236章 酆都三友
孟琅去找了阎罗。酆都坐落于人间之中, 是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就目前的局势而言,酆都也是最有可能接纳他的地方。说来可笑,他与神为伍五百年, 可和他走得最近, 也最能让他信任的, 却是一群鬼。
孟琅不是第一次来酆都。远远地, 他就望见屹立在酆都城头的四面阎罗像,那刻的据说是初代阎罗,也是创立了这酆都城的人。那石像豹首牛眼, 奋张的胡须像一条条游动的蛇,粗壮的脖颈下挂着一串白森森的骷髅头, 胸脯下枕着硕大的三个字——来死关。
来死关, 往生门, 酆都平时仅开这南北二门,东西的门都锁着。来死关下,大小鬼差押着一串串愁雾似的鬼魂缓缓前进, 每位鬼差进城之前都会在石像下驻留片刻,等候那城上阎罗的扫视,待阎罗石像颔首之后, 他们才敢进城。
在这片黑压压的鬼差之中, 一顶雪白的高帽格外突兀, 那是白无常。他提溜着一根麻绳, 绳上穿着七八个沉甸甸的布袋,一边哈欠连天一边趿拉步子朝来死关走去。孟琅悄悄混进鬼群,挤到白无常身后, 拍了下他。白无常一扭头,原本快合上的双眼立刻瞪得像铜铃。孟琅忙低声道:“别叫, 我是孟琅。”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白无常勉强咽回惊呼声,眼睛仍瞪得滚圆。他忙把孟琅拉到一边,小声道:“景懿君,您这羽化岛的通缉犯怎么跑酆都来了?您干的好事我可都听说了。我都不敢跟青煞搭伙,您可真是这个。”
说着,他高高翘起大拇指。孟琅无奈道:“白兄,这时候你就别打趣我了。我有急事要找阎兄帮忙,你能带我进城吗?”
“嗬。”白无常受用地眯起眼睛,抻着脖子细细品味,“白兄!景懿君何尝对我如此客气过啊?看来您真犯了事。不过就算您叫我白老爷白祖宗,我也不能随便带您进城。您先说清楚,那青煞,怎么回事?”
孟琅迅速道:“有两头青煞,不,三头。我认识的叫阿块,亡人山那只是威灵真君,他是被宏元仙君炼成青煞的。宏元也是青煞,他杀了威灵真君。”
白无常双眼再一次瞪得滚圆,这一次,它们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他张着嘴,好一会才结巴道:“你你你说什么?宏元仙君是青煞?威灵真君也是青煞?”
“他不仅是青煞,还是一千年前被四上仙诛杀的那头青煞!”孟琅心急如焚,“白兄,事态紧急,你得赶快带我去见阎罗!”
“等等,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青煞?”
“威灵真君告诉我的,我们在万年碰到了他,当时他还有一缕神识残存。白兄,我知道我的话听起来十分荒谬,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羽化岛的人不会信我,他们太忌惮青煞”
“等等,等等。”白无常再次打断孟琅,垂首凝神思考。好一会,他说:“行,我相信你。”
孟琅一愣,呆呆望着白无常,只见他搭着自己肩膀,笑嘻嘻地说:“景懿君,你这人顶正经,这样离奇的故事你可编不出。哎呀呀,这下羽化岛可有好戏看了,托你的福,以后几百年我都不得无聊了!行了行了,咱们赶紧进去吧,我可是等不及要看戏了!”
他举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往孟琅脸上一拍,他就变成了个普通鬼差。
“你,你信我?”孟琅问,“就这样信了?”
白无常挥挥手,满不在乎道:“你不是管我叫白兄了吗?兄弟之间,何须多言,我可不像你们神仙忌讳这忌讳那,一肚子花花肠子。不过,既然你都叫我白兄了,那以后你可得多帮我抓点鬼。你说这人间也真奇怪,明明死人一年比一年多,活人却一点不见少,要想人死绝,真比把三仙山重新立起来还难啊!”
孟琅默默跟在他身后,眼眶已酸涩了。
“我一定抓,只要我还抓得到。”他说,“不要钱。”
“这你得当着老黑面说,那厮听了指定高兴。”白无常嘿嘿一笑,带孟琅过了来死关。路上,他随便把手上那串袋子扔给了一个鬼差,带孟琅直奔阎王殿。殿中,两只枉死鬼正对骂得欢,阎罗双眼无神地望着他们,手麻木地在公簿上涂着,不用说,那上面定是满满一页鬼画符。
看见白无常,他精神一振,立马猛拍惊堂木:“无常可是有急事相报?退堂,退堂!”
鬼差把那两枉死鬼押下去了,他俩走时还骂个不停,互相踢腿,活像两只好斗的公鸡。这二人走后,阎罗长舒一口气,瘫在位子上哀叹道:“真愁死了!这两只鬼吵了都十年了,就是不肯转世,非要分出个对错来!真想把他们一把丢下奈何桥算了!”
白无常幸灾乐祸地提醒道:“大王,他俩枉死可有你的功劳。要不是您那回喝醉了,把生死簿泡了酒坛,他俩可还能再活十年。”
“我这不是打那以后就戒酒了么!”阎罗恼怒地说,又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
白无常唱道:“死惊堂拍鬼,活惊堂拍人,缘何你阎罗人人惧,他冷面佛人人敬?”
“我跟百川真人断的是一样案子吗!”阎罗把惊堂木往白无常身上砸去,白无常手忙脚乱接住,叫道:“大王你可别乱拍这惊堂木!把百川真人拍来就完了!”
“你以为酆都和羽化岛的暗门是能随便开的?舌头这么长都堵不住你的嘴!”阎罗忽然盯住孟琅,警觉地问,“这生面孔是谁?”
“这可是您的熟人。”白无常一本正经地说。孟琅忍不住道:“阎罗,是我。”
“你是——”
“哎呦,这您还不认识吗?”白无常大手一挥,抹去了孟琅身上的法术,“这是您的老朋友,景懿君啊!”
阎罗目瞪口呆,直愣愣望着突然冒出来的孟琅。突然,他疾冲下大堂,连坐的小榻都被他撞歪了。
“你!”他狠狠捶了孟琅一拳,激动地叫道,“你可真是要把我急死了!你究竟在搞什么?那青煞就是上次跟着你的那只鬼吧?你胆子也太大了!”
孟琅苦笑道:“这都是有理由的,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白无常热心地锁上阎王殿大门,催道,“快讲快讲,景懿君,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得从古战场讲起。”孟琅极快地说清了阿块的来历,他正要讲万年郡的事时,门忽然被敲响了。阎罗马上让孟琅躲进内室,白无常不耐烦地叫道:“谁啊!大王今儿退堂了!”
“我。”门外传来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白无常两眼一亮,瞬间飞出去打开门,一把将黑无常拉进来,兴奋道:“老黑,你可算是回来了!你怎么回来得比我还晚?听着,我有个大惊喜要告诉你——”
“大王,有事禀告。”黑无常无视了他,径直往里走,“吾在万年,遇景懿君”
“景懿君就在这!”白无常忙不迭叫道,颇为得意地瞧着黑无常惊愕的表情。他翘着鼻子说:“没想到吧老黑,我这次消息可比你灵通!景懿君你快出来吧,是老黑,自己人!”
孟琅便从里屋出来了。黑无常吃惊地叫道:“您没死?”
“没有。”孟琅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跟阎罗他们说万年的事。”
他一口气把接下来的事讲完了。他怎么说服三上仙让他和阿块去追查青煞,又怎样被国师引到那口深潭,又怎样捅了神格被威灵救了回来,全说了。这期间,白无常的嘴巴一直都没合上,阎罗也大睁着双眼,全神贯注地听着,唯有黑无常板着万年不变的一张青脸,但他正襟危坐的姿势表明,他也没有放过一句话。
孟琅说完后,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片刻,白无常总结道:“景懿君,我错了,我以前以为您是个老成持重之人,没想到您身上竟还有着赌徒的潜质!您这都不能算艺高人胆大了,您这是单纯地缺心眼,少根筋,不要命”
“宏元仙尊是青煞?”阎罗难以置信地叫道,“这怎么可能呢?青煞怎么能成仙?”
孟琅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既然威灵真君这样说,这事就一定不会有假。”
“这太疯狂了。”阎罗毛骨悚然道,“一个青煞竟然在羽化岛上藏了几百年?老天,他到底想干什么?”
“仙君如今,有何打算?”黑无常冷静地问,“羽化众仙,人皆愤慨,君师不平,已回穹庐,或可往之。”
孟琅惊愕道:“师傅回穹庐峰了?”
黑无常颔首道:“上仙以为,二煞皆死,仙君亦死,宏元驳之,以为不死,众仙从之,上仙遂走。”
白无常激动地叫道:“宏元仙尊怎么就肯定你们没死?他肯定有鬼!”
孟琅急道:“那我得赶紧去找师傅,但我现在灵气所剩无几”
“这不是有我吗?”阎罗起身,威严地说,“我现在就去找孟婆,保管把她那儿的灵草都要来!”
他虽然放出豪言壮语,但回来时却灰溜溜的。不过,他确实要来了一大把灵草。
“代价是找个人顶她的班!”阎罗跟孟琅诉苦,“老人家想出去走走,可这年头,要找个能镇得住过桥的那些鬼的人哪里容易!不仅得修为高深,还得眼明手快,否则稍不留神,就有人没喝孟婆汤,或者从队伍里开溜”
“你拖着呗大王。”白无常支招,“你拖着孟奶奶的假也不是十年百年了。”
“那等她找上门,你帮我告诉她假没了?”
“不敢不敢。”白无常讪笑道,“孟奶奶的年岁比我跟老黑加起来都大,咱哪能伤了老人的心呢。”
孟琅内疚道:“真是麻烦你了。我身无长物,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别别别,你过去几百年帮我的可够多了。”阎罗忙说,“你还是先把自己顾好吧。你神格现在怎么样?威灵真君给你全治好了?”
“调养段时间就好。”孟琅没告诉他们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凡人。阎罗闻言,放心道:“能养好就行。神仙跟鬼一样,可能折腾了,你铁定没事。”
短暂休整后,阎罗就陪孟琅去了穹庐峰,黑白无常留在酆都看家。再次看到云海中闪闪发光的穹庐峰时,孟琅竟有些胆怯。他不知道师傅这次还会不会信他他给师傅带来太多麻烦了。他能想象到师傅现在的处境有多艰难,可他却还得麻烦他老人家师傅本来是最不耐麻烦的性子啊!
两人进了山门。穹庐峰上,梨花依旧,灵池中碧波荡漾,草坡上茅庐静伫。孟琅敲响门,忐忑地喊道:“师傅,弟子回来了。”
无人回应。孟琅又喊了一声,门里仍静悄悄的。孟琅推门而入,屋里果然没人。阎罗纳闷地喊道:“归一上仙呢?他不在穹庐峰?”
“或许,我知道师傅在哪。”孟琅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说。
第237章 师徒相见
南杈子山, 尖崩子。
南北两杈子山相并而行,最高峰遥遥相望,两峰之间是绵延数千里的冰川峡谷。如果说穹庐峰是终年隐匿在云雾中的美人, 尖崩子就是手持利剑劈向苍穹的战士。这座山据说有四千七百八十九仞高, 原本是青玄山的一只断足, 不过, 这些也只是传说罢了。
尖崩子极高极寒极险,乃无人迹的不毛之地。阎罗跟着孟琅朝这座锋利的山尖飞去,心中暗自纳闷:归一上仙怎么会跑到这鬼地方来?随着两人离尖崩子越来越近, 阎罗却感到一丝不对劲:他们分明已经飞了很久,怎么还没到尖崩子?就在这时, 孟琅停下来, 说:“师傅布了阵法。”
他向那雪白的山尖喊道:“师傅, 您在这吗?不肖弟子孟琅,来向您谢罪了!望您原谅弟子,让我进来吧!”
喊声消失在空旷的天宇中。孟琅焦急地望着那白色的山巅, 正想再喊,空气忽然波动了一下,紧接着, 一个苍老的声音愠怒地呵道:“逆徒!你竟没死!”
一把雪白的拂尘卷来, 霎时间就把二人拖进了阵法中。此处景物, 与穹庐峰别无二致。梨花盛放, 灵池苍翠,浓郁的灵气氤氲山间,宛如一团团乳白色的浓雾, 归一站在草庐前,怒视着孟琅。他快步冲到孟琅面前, 将孟琅扳来倒去看了一遍,又查探了一番他的神格,才说:“你没死!逆徒,生死契呢?”
“没了。”孟琅小声说,心虚地摊开手掌。
“那青煞呢?”
孟琅便将威灵真君所言说了一遍。归一惊怖地望着他,过了会,他说:“先进屋,把你这些天发生的事好好给为师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许漏。”
三人匆匆进屋,孟琅细细地将这些日子的事说了一遍。归一认真听着,神情无比凝重,半晌,他说:“为师真不愿信你,可你从未去过亡人山,如何知道那里有万象鼎?不过,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事也必须谨慎处理尤其是,宏元可能是一千年前那头青煞”
一股寒意渐渐浸透归一全身。若宏元真是那青煞,那简直太可怕了。他们倾尽四人之力,竟没能杀死那青煞?还让它在羽化岛潜伏了五百年之久?甚至没一个人识破它的真面目?但,也唯有千年前那头青煞能杀死威灵啊!也唯有那青煞能干出炼鬼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假如宏元是青煞,那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布的局?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归一眉头紧锁,苦苦思索,许久,他开口道:“为师虽然信你,但羽化岛上恐怕没人会相信他是青煞,甚至百川和月华也不一定会相信,我们必须想办法证明他是青煞。”
“威灵真君曾经说过,宏元虽然成了神仙,可他骨子里还是青煞,只要把他逼到绝地,他就会现出原形”孟琅心中闪过一阵刺痛,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如果,我们能够找到阿块”
“不行。”归一断然道,“那青煞已不可信,它现在必已失了神志,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如果他还没有失去神志呢?”
“这不可能。”归一不假思索地说。
“就算,就算他失了神志”孟琅胸口发痛,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滚落的巨石,一点点塞满了他的整个胸腔,令他感到一阵阵窒息,“我们也可以把宏元引到他那里去。”
他终于还是这样说了。孟琅脸色发白,流星子说过的话,如今已成为赤裸裸的现实。他利用了阿块,毫无疑问,这是利用。
“这倒是个办法。”归一思索道,“倘若发现青煞,以宏元现在的名望,他不可能不出战,但他不会一个人去对付青煞,到时候,只怕羽化岛上的人要全部出动。”
孟琅忽然抓住了一线希望:“所以如果阿块还有神志的话,我们就能让他去找宏元!”
“它怎么可能还有神志?”归一皱眉道,“它可是刚刚吞噬了一只青煞!鬼吃掉的同类越强大,就越容易遭到反噬,陷入狂暴,它现在怕是已不知道变成什么东西了。”
“我知道,但是”
归一沉着脸说:“青石!不要再心存幻想了!你忘了自己差点被它杀死吗!”
孟琅沉默了,许久,他问:“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归一果断道:“我要马上把这件事告知百川和月华,就算他们不信,我也得告诉他们。至于你就留在尖崩子上好好休养,我在这设了阵法,旁人找不到。阎王殿下,麻烦你替我看好这徒弟,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不上心,总喜欢到处乱跑。”
“上仙放心。”阎罗信誓旦旦道,“我保证看好他,不让他出尖崩子一步。”
“多谢阎王。”归一颔首,又再三叮嘱孟琅,“这些事你休要再管。你现在在羽化岛人皆口伐,倘若你这时被他们逮住,就算是为师也保不住你。不过,你放心,等事情了结后,为师定要还你一个清白。”
“是。”孟琅低低地说。归一又叮嘱了几句养伤的事,便出去了。阎罗不禁感慨:“没想到上仙大人平时看着无情,对你还是挺仗义的。这下你总算可以放心了,这里灵气充裕,正是养伤的好地方嘿,老兄,你怎么了?脸色怎样这样难看?”
“阎兄,”孟琅问,“你是鬼,鬼的事你应当最了解了,对吧?”
“那当然。我见过的鬼,只怕比你吃过的盐都还多。”
“那,阎兄,青煞吞噬青煞后,就一定会失去神志吗?”
“这”阎罗为难地盯着老友,纳闷道,“你为什么非要去找那青煞?就算他跟仙鹤王没准有什么关系,你也没必要做到这地步吧?你只要好好安葬仙鹤王就能了结这份因果,没必要管这么多。老实说,你对那青煞够仁尽义至了,要换个神仙,早在古战场就把它杀了——要是他能杀得死它的话。”
“是,但是”孟琅低着头,仍试图挣扎,“就没有能找到他的办法了吗?”
阎罗霍地站了起来。
“你疯了?”他激动地叫道,“你找他去干什么!那是青煞!上仙大人都说了它现在就是个怪物,你上赶着送什么死?你被夺舍了孟琅?你现在简直不可理喻!”
“可我想找到他!”孟琅低声叫道,“他兴许还有神志——是他把我从万年带走的!他没有杀我,是我拿斫雪刺了自己,是我要跟他同归于尽——”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阎罗愤愤地叫道。
“我是鬼迷心窍!反正我现在已经没了用处,威灵真君要我带的话我都带到了,我还能干什么?在尖崩子上等死吗!我想去见他——”孟琅最后的声音已经近乎嘶吼,“我要去见他!”
阎罗震惊地望着他,像瞧着什么从没见过的东西那样。他不敢置信地问:“嘿,老兄,你现在是在干什么?你在哭?你哭了?不是,你为什么这算什么?为了个青煞,为了个怪物”
阎罗深吸一口气,焦躁地在屋中踱步。孟琅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颓然地流着泪。
“老实交代,你”阎罗用力抹了把脸,他从没觉得说话这么困难过,孟琅真的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甚至有些不敢问。
“你,你跟那青煞究竟是”
“我爱他。”孟琅说,“我爱他。”
阎罗瞪着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你爱他?”阎罗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你爱他?孟琅,我没听错吧?你说你爱他?爱上了一个青煞,一个男人?”
“是。”孟琅心如死灰地说。
“老天,老天。”阎罗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手胡乱地在空中挥着,“难怪,难怪!难怪你会放走他!还提出跟青煞合作那种荒谬的主意,你真是疯了——兄弟!你清醒些啊!”他突然紧紧抓住孟琅双手,焦急地喊道:“你可是神仙!这事要让羽化岛知道了,十个你也不够杀的!”
“他们不会知道的,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现在只是想见到他,哪怕死了也行”孟琅痛苦地闭上眼,“不管他成了什么样,我总得见他一面!”
“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阎罗大叫着,猛地抛开孟琅的手,在屋里胡乱走着,大叫着,“你现在真跟个疯子一样!这不是我认识的景懿君!你疯了!你真疯了!”
“我疯了!”孟琅说,“就当我疯了吧!我死前别无所愿了,我已经活得够久了!阎罗,帮帮我,我身上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连斫雪我都可以给你”
“拿开!拿开!”阎罗跳脚道,“我不会拿你的东西!我的天!孟琅,你怎么会像个乞丐一样?天啊!”
他大叫一声,捂着自己的脑袋对天长叹。他面前瘫坐在地上的那个人是如此陌生,阎罗真的快不认识他了。半晌,他拿开手,百味杂陈地望着孟琅,望着好友惨白的脸,绝望的眼,他从未见过孟琅如此悲惨,如此伤心,如此失态过,就好像整个被打碎了,徒留一副皮肉。这样的孟琅既让他痛心,又让他愤怒。
为了一个青煞!一个男人!阎罗想起那只仅有数面之缘的厉鬼,不明白它有哪里能够让孟琅动心。身材并不娇软,样貌更是可怖,那么个玩意儿,居然把孟琅害成这样?糊涂啊,糊涂!“你会被它害死的!”阎罗突然对孟琅叫道,“你这是自寻死路!你会粉身碎骨!现在就忘了它,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何能忘?”孟琅怆然道,“阎罗,我从来记性都好。五百年前的事我都能记住,几个月间的事,我还记不住吗?”
第238章 重返羽化
“你怎么这样顽固!”阎罗跳脚大骂,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去找它?你上哪儿去找它!”
“去羽化岛。”
“什么?”
“水照月。”孟琅说,“月华仙子能找到他。”
阎罗久久地盯着他,半晌, 他吐出两个字。
“疯子。”
“我是疯了。”孟琅说, “我已什么都不顾了。阎罗, 帮我去请月华上仙吧, 我会在羽化岛边上躲好”
“你会死!羽化岛上的人现在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
“月华仙子不会轻易杀我,她是个讲理的人,断不会如此冲动, 再说找到阿块对羽化岛也有好处!只要月华仙子愿意帮我我就能找到他!我不会再放走他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和他在那等着宏元来”
“放屁!”阎罗红着眼吼道,“你还是会死!不是被那青煞杀死, 就是被那帮神仙杀死!”
“死又如何!”孟琅霍然站起, 对阎罗吼道, “我早该死了!从我跳下斫雪剑的那一刻我就死了!是阿块把我救回来的,是他把我救回来的!”
“你什么意思?”阎罗愣住了,盯着他, 问,“什么跳下斫雪剑?什么意思?”
孟琅用力揉了把脸,他脑袋晕乎乎的, 烫的厉害, 好像有许多小人在里头跳舞。他太激动了, 他失言了。可是, 他现在为什么还要保持冷静?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还有吗!
“你说话。”阎罗走到他面前,瞪着他,“说啊!孟琅, 你干什么了?你干什么了!从斫雪剑上跳下去?你怎么不从穹庐峰上跳下去——你到底干什么了!”
“就是那样。”孟琅说,“我不想活了。”
他不想再掩饰了。随他吧, 一切都无所谓了,孟琅想,无所谓了。
阎罗如遭雷劈。好一会,他才问:“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记性好,五百年前的事我忘不了,所以就那样了。现在我倒是想活了”孟琅悲惨地笑了一声,“可阿块又要死了。不,没准他已经死了。可不见他最后一面我不能甘心,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阎罗,你不帮我我也会去羽化岛,我能易容”
“你能易什么容。”阎罗心烦意乱地说,“干!真邪了门!”
他又在屋里反反复复地踅着步子,时不时瞥一眼孟琅。他那老友好像已经冷静下来了,可阎罗知道那是因为他决心已定。他劝不住他了,怎么都劝不住。
“啊啊啊!”他崩溃地抓了把头发,骂道,“真见鬼!难怪他们说因果不能随便欠,老子一开始就不该喊你去帮忙,那样你也不会遇上那该死的青煞孟琅,你怎么能叫我亲手送你去死啊!”
“难道这样活着就比死好些?”孟琅问,“鬼有枉死,人就没有枉活吗?”
“尽说疯话。”阎罗又在屋里兜起了圈子。他走得越来越快,心里也挣扎得越来越激烈,最终,他猛地停住,像一尊石像似的定在那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孟琅。他眼里有多少痛惜,多少不舍!
“我以后不会再帮你了。”终于,阎罗开口了,“这是最后一次。”
孟琅一愣,眼中骤然焕发出光彩。那光彩深深刺痛了阎罗的眼。
“谢谢。”
“别。我可不知道你要找月华仙子干什么,我也没去过羽化岛,我甚至连穹庐峰都没来过。”阎罗转过身,说,“走吧。”
羽化岛上,众仙择定日期,说定一起商讨追捕青煞之事。这件事本该通知归一,就算羽化岛上的人不愿意,百川和月华也应该坚持原则,可是,几天前的一件事,让百川对归一产生了顾忌,又或者说,让他对孟琅产生了顾忌。
几天前,他再次搜那女鬼魂魄时,突然在她魂中看见了黑山君。的确是黑山君!看样子,她似乎是在跟踪他。那女鬼的魂魄已经支离破碎,百川本想看个究竟,可那画面一闪而逝,很快便消失了。
百川心中大怖。黑山君体内的红煞之气一直是搁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一直认为黑山君没在北杈子山附近碰到红煞,可如今他却在这红煞的记忆里看见了他!黑山君说他被一个女红煞蒙骗,放走了她,难道他放走的就是她?既然如此,他见到这红煞时为何毫无反应?
百川立刻去问黑山君,后者却说,他不认识这红煞。百川大怒,厉声道:“我分明在那红煞魂魄中看见了你!”
“弟子确实未曾见过她!”黑山君又委屈又冤枉,他在百川面前一向逆来顺受,今天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大吵大叫,最后竟闹到了月华仙子那里。流星子听了,马上说:“这女鬼能变脸,黑山君见到她时兴许她不长这样!不如把那女鬼提来,看看她认不认得黑山君?”
四人就一起去了关押千面的地方,岂料千面因为搜魂,已经神志不清,说是白痴也不为过。她非但认不出黑山君,甚至连流星子都认不出了。黑山君大感冤枉,叫道:“我明明已告诉师傅事情,师傅缘何又来逼问我?师傅发这么大通火,究竟为了什么?”
百川颇感尴尬,勉强搪塞过去,心中十分混乱。月华让流星子带走黑山君,忙问百川:“你今天为何这样对待黑山君?难道出了什么事?”
百川便将在那红煞记忆中看见黑山君的事说了,月华大惊,道:“黑山君怎会见过那红煞?莫非他告诉你的都是真的?”
“也可能他跟那红煞本就是一伙!”百川心烦意乱地叫道,“如今这事,我真是看不明白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搜那红煞的魂,如今她简直成了个傻子,什么都问不出了!”
“你莫着急,黑山君这事且放一放,如今要紧的是明天的大会。活下来的八成是北杈子山那只青煞,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它和景懿君。”
“我如何能不着急!我徒弟到底有没有嫌疑?他跟景懿君到底谁在撒谎?”百川痛苦地说,“我从未判过如此难判的案子!”
月华权衡再三,说:“就算黑山君真跟亡人山那只青煞有勾结,它也已经死了。鬼蜮是不会骗人的,有新的鬼蜮诞生,就有旧的青煞死亡。只要我们盯着黑山君,他就算要做些什么,也做不成的。”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百川心情沉重道,“唯有尽快抓住那青煞,杀了它!”
话虽如此,他回去时却不得不面对黑山君。后者思量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悟透师傅是在猜忌自己。他声泪俱下地质问百川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是否就因为他是妖兽便不如景懿君可信?他分明亲眼看见孟琅保护那青煞,他身上至今都还有那青煞留下的伤疤!
种种问题,令百川窘迫异常。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向徒弟道歉,可他心中却越发迷茫。他原本十分坚信的一些东西,此刻也开始动摇。黑山君和孟琅所执都是一面之词,可现在他在那红煞记忆中看见了她跟踪黑山君!他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假吗?
是以,他没有通知归一这次大会,可谁曾想到,归一却不请自来了。
归一的到来给会议热烈的气氛泼了盆冷水,有他在,众人老觉得束手束脚。幸好这家伙没捣乱,大伙最后商定由百川、月华、宏元、沧灵四人带队,从万年郡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搜寻,一旦其中一队发现青煞踪迹,就立即通知另外三堆,合伙围剿。
其中,归一要求加入宏元那一队。他说他要“弄清那逆徒究竟死没死”,因此必须参与追捕。如果他徒弟死了,那他自然要为他报仇,如果他徒弟没死,那他除了诛杀青煞外,还要把那逆徒抓回来问罪。不管怎样孟琅犯了错,他轻信他的话也犯了错。从今天开始,他不会再姑息这个弟子了。
归一态度的突然转变令众人十分惊讶,也让众人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无论如何,归一上仙肯帮忙总是好些。出人意料地,宏元提议归一加入沧灵夫人那队,但归一一句“你不乐意?”就把他堵了回去。谁会不乐意让一位上仙加入自己的队伍呢!归一话说的如此直白,宏元怎还好推脱?
月华和百川对归一的变化十分不解,他们深知归一的秉性,也明白孟琅的“叛逃”另有实情,可归一看起来态度坚决,就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会议一结束,他就找上了月华、百川,把孟琅告诉他的事全倒了出来。
这些话简直如惊涛骇浪,百川和月华大惊。月华急声道:“这是景懿君说的?他还活着?还来找你了?他现在在哪儿?这,这,这太可怕了威灵还活着?却又消散了?天哪,天哪”
百川沉着脸,片刻,他问:“他说威灵真君消散了?”
“不错。”
“谁知道威灵真君是否真的消散了?”
归一不快道:“难道你觉得他在撒谎?”
“我只是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你相信他的话?为什么?他有什么证据吗?”
归一说:“因为他说出了万象鼎,他没去过亡人山,这只可能是威灵告诉他的。”
百川皱眉道:“这件事在羽化岛都传遍了,他完全可以从其他什么途径听到。他一个人来见你的?那青煞呢?他知道那家伙在哪,是不是?”
“他不知道。”归一恼火地说,“难道宏元的事不更重要?要他真是一千年前那只青煞,事情可就严重了!”
月华疑虑地问:“可鬼如何能成仙?而且宏元还是天灵根。”
“这正是我要跟他一队的理由。如果我们找到了那青煞,我就会带宏元过去,要他是青煞,自然会露馅。”
“要他不是呢?”百川厉声道,“你这就是谋杀!”
“要他不是,我会全力护他周全,哪怕我死!”归一决然道。
这斩钉截铁的话语令大堂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百川瞪着归一,许久,他说:“你现在能为自己的徒弟做到这份上,当初又怎能狠下心抛妻弃子?你知道晴雪死得有多惨吗?你知道阿英阿华差点饿死吗!”
“晴雪是晴雪,我徒弟是我徒弟。”归一冷漠地说,“晴雪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你我伤逝又有何用?”
“你怎能这般无情!”百川愤然起身,怒斥道,“就凭你徒弟的一面之词,就断定宏元是鬼!没有任何证据,就要置宏元于险境!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宏元不是你我将如何自处?我不能冒这样的险,不能!”言罢,他怫然而去。归一骂道:“倔驴!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证据!”
月华劝道:“退一步说,百川的顾虑也不无道理。”
归一不乐道:“你是说青石在撒谎?那他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有什么好处?”
“这”月华的确百思不得其解。她叹息道:“可天灵根怎么会是青煞?你知道天灵根有多挑剔,它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鬼身上!我也想相信景懿君,可天灵根是青煞,这简直就跟六月飞雪一般荒谬!归一,你再好好想一想,切勿贸然行动,景懿君现在在羽化岛上的处境很不好,要是大家知道他还活着就糟了。”
“还不都是百川出的馊主意。”归一怨恨道,“他还有脸吼我?也不看看我跟我徒弟给他背了多大锅!”
月华苦劝:“百川那样做也是为了稳住人心,毕竟大家都对青煞避之不及,恨之入骨。”
归一冷哼道:“一群墙头草,要放在十枢,他们连外姓弟子的杂役都当不上。”
“你莫要这般诋毁大家,要是十枢还在,你我皆是无名之辈。”月华苦涩道,“如今的青煞,哪里抵得上当年魔尊的十分之一。要是剑仙大人没走就好了,当初诸长老还在时,真不该那样对他,以至于寒了人的心”
归一冷冷道:“不可能回来的人,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谈了。算了,我本也不指望你们马上就相信,只是你们最好还是提防点宏元。别忘了,他今天还想把我撵到沧灵夫人的队伍里去。月华上仙不觉得这很可疑吗?换作寻常人,该巴不得老夫跟他们一队。”
“但宏元说得没错,沧灵夫人那队确实比他们实力单薄些。从明面上说,他希望你去那边的确无可厚非。”
“他还挺会找借口。”归一冷哼一声,“反正我会盯紧他。对了,黑山君和宏元来往密切吗?”
月华为难道:“老实说,宏元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
“那就是来往密切了。我那傻哥哥光顾着指责我,却忘了他自己的徒弟也不清白。”归一哀叹一声,烦心地说,“他就是跟我过不去。我说的话,他次次都要反着来,就算迫于局势不得不接受,心里也是反感的。什么冷面佛,我看他糊涂得很!月华仙子,我只能劳烦你多照看他那边了。”
月华犹豫再三,将那红煞记忆的事说了。归一瞪起眼,厉声道:“如此,黑山君岂不是更加可疑?他不想怀疑自己徒弟,就来怀疑我徒弟?”
“你知道百川并非此意!实在是景懿君说的太过惊世骇俗!”月华劝道,“归一,你再仔细想想,天灵根怎会是青煞?要是大家知道我们因景懿君的话猜忌宏元,会如何想?我们是三上仙,我们不能偏听一人之言!这件事还需要仔细调查”
“调查?”归一烦躁道,“怎么调查?去问宏元他是不是青煞?还是把他打得现出原型?月华,有的事情无法调查,只能心断,我心里信我徒弟,就跟百川信他徒弟一样!”
他决然转身,拂袖而去,雪白的拂尘从他的臂弯飘下,恰似一头颤动的华发。月华无奈地望着归一远去,心中百味杂陈。眼下局势如此艰难复杂,归一和百川却离了心,奈何!奈何!
她长叹一声。就在这时,一只黑猫悄悄溜进了殿中。月华看见它,颇为惊异。
“哪来的猫?”
第239章 不顾一切
如果说羽化岛中心美得像仙境, 那它的边缘则丑陋不堪。羽化岛岸边长满光秃秃的石头。这些石块经过巨泽的波涛千百年来的捶打,已变得千奇百怪,成了一座天造的迷宫。它们或挽手, 或孤立, 或如长廊, 或如耳室, 或中空如洞穴,或拱起似弯弓。
孟琅就藏在这片怪异的石林中。他躲在一道石拱后,这里被几块石头隔绝开来, 成了一个隐蔽的小室。他焦灼地等待着,在这方小小的沙地上踱来踱去, 脚印层层叠叠, 新旧相交, 好似大大小小的贝壳。
孟琅并不担心阎罗食言,他担心的是月华仙子不愿单独过来。倘若月华仙子是和百川真人一起过来的孟琅两眼一黑,只得尽量不去想最坏的结果。焦灼如火, 焚烧着他的心,一呼一吸,都漫长似永恒。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 终于, 他看见一只黑猫从石洞中钻出, 接着便是月华仙子深蓝色的裙摆。她弯腰穿过石拱, 来到了孟琅面前。黑猫看了孟琅一眼,溜走了。
“你竟然真的在这。”月华震惊万分,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说,“你胆子真是太大了。你师傅千方百计要把你藏起来, 你居然自己来了羽化岛,还要见我。你找我做什么?”
孟琅行了个礼,说:“月华上仙,我想借水照月一用。”
月华更震惊了:“你要它干什么?”
“我想找到那青煞。”
月华立即明白了:“你有它的东西?你为何不直接给我们?还有,你真见到威灵了?他真告诉你宏元是青煞?你没有骗我们?”
“没有。月华上仙,我为什么要骗你们?”
“那你为何不直接来找我们说出那青煞的下落?你知道我们三个是不会伤害你的!”月华着急道,“你这样偷偷摸摸过来干什么?你该当着大家面交出那青煞的东西,如此你就能洗刷罪名!除非,除非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那青煞在哪儿!所以你才来单独找我”
月华说着说着,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直直地看着孟琅,问:“景懿君,你该不会真想这样做吧?这对你半分好处都没有。”
孟琅干脆地承认道:“是,我就是不想让羽化岛先知道他在哪儿。”
“为什么?”月华难以理解地望着他,既忧急又焦心。
“我不是要隐瞒他在哪儿,毕竟我用水照月不可能避开您。我只是想先找到他,确认他是否真的已失去神志。”
“这重要吗?无论它是否失去神志,它都是青煞!”月华忽然想到了什么,惊骇地问,“难道若它没有失去神志,你还想再一次放走它?”
“不”孟琅心如刀割,“我知道什么更重要。”
“那你为何一定要先找到它?”
“月华仙子,您究竟是否愿意借我水照月一用?我只求你们等上一天,不,半天也行,让我先走,让我先见他一眼——”
“这不可能。”月华断然道,“景懿君,你既然有那青煞的东西,就立刻交出来,不要逼我动武。”
“那您来取吧。”孟琅解下斫雪剑,放到一边,悲哀地说,“请您先杀了我,再从我身上找到那东西吧。”
月华愣住了,随即,她脸色一变,震怒道:“景懿君,你这是干什么?把剑拿起来!”
孟琅只哀苦地望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月华心中一震。景懿君此刻的所作所为,她实在无法理解。可他这样总得有个缘由啊!是因为宏元是青煞吗?可他也没必要亲自去找那青煞,还是单独一人!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她越是看不懂孟琅的所作所为,就越是不安疑虑。漫长的沉默中,孟琅忽然跪下了。
“月华上仙,我求您了。”孟琅直挺挺地跪着,说,“我真的只是想见他一面,我绝不会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月华惊骇地望着他,眼前的一切已完全超出她的理解。她望着孟琅那不顾一切的姿态,那绝望哀伤的表情,脑海中倏忽闪过流星子的话。
景懿君和那青煞很亲近
景懿君偏袒那青煞。
景懿君信任那青煞。
景懿君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两次。
她之前从未仔细想过景懿君为什么敢跟那青煞立生死契,她以为那只是因为他急于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哪怕她亲眼看见那青煞跟景懿君举止亲昵,她也没有多想。可她现在不得不多想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景懿君现在的举动,他根本不必去找那青煞,甚至还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
想一想,他第一次为什么要放走青煞?他又为什么要说服他们去跟那青煞合作?要按归一说的他现在是死里逃生,全凭威灵才捡回一条命,他又为什么要再去找那青煞?去白白地送死?那青煞怎么可能还有神志!
月华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情不自禁地问:“难道,你——”
“是。”孟琅不假思索地说,“是。”
月华愣在那,就像一根木桩,一块石头。她的震惊比阎罗更甚。她第一时间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否认什么?一切不是明摆着的吗?她这一千多年可不是白活的,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她难道还要装作看不见吗!
难怪景懿君愿意跟那青煞立生死契,难怪啊!月华晃了一下,扶住旁边的石壁,呆呆地望着上面的阴影,心中已是天崩地裂。
“月华上仙,我没有想过活着回来。”孟琅说,“求求您成全我吧。”
月华没有看他。好一会,她才说:“你这样,有想过你师傅会如何吗?他对你恩重如山!”
“是我无能,只有来世再报。”
“那羽化岛上的其他人呢?往后他们将怎样看你,怎样说你,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不在乎。”孟琅固执地说,“他人如何,与我何干!”
月华定定地看着他。她心里不相信那青煞能留有神志,景懿君此行是有去无回。她也不相信孟琅不会放走它,被情爱冲晕头脑的人什么都能干得出。可有一点她却在慢慢确信,那就是景懿君现在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为了见到那青煞,他什么都能干的出来。
“景懿君,这么做你会身败名裂,你会成为羽化岛的千古罪人。”月华试图再劝孟琅一次。
“我已经是罪人了。”孟琅垂着眼,说,“是非毁誉,礼义伦常,从前我为它们而活,如今,都不顾了。”
“好一个都不顾了!景懿君,我从前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月华闭了下眼,拿出水照月,说,“把那东西给我。”
孟琅从袖中掏出那颗翡翠莲花珠子,双手递给月华。就在这瞬间,月华忽然抢过珠子,将水照月朝孟琅头上扣来!孟琅偏头躲过,斫雪飞起,直刺月华面门,却被水照月挡住,关键时刻,一道黑影从岩中蹿出,咬中了月华的手!月华吃痛,手一松,那颗翡翠就掉进了沙地里。
孟琅立即去抢,月华却飞出一脚,将那翡翠踢了出去!一道翠绿的弧线从半空掠过,那莲花珠子砸在了石壁上,碎了。孟琅目眦欲裂,悲怆地叫道:“不!!!”
月华心中一沉,忙扑过去,将水照月对准那些碧绿的碎片。水照月照的是物中之气,珠子碎了上面的气很快就会消散,到时他们就真找不到那青煞了!
只见水照月中云雾变幻,碎玉般的云堆下一条巍峨的山脉隐隐若现,就在云雾渐渐散开之时,孟琅一剑劈在了水照月上!他这一击用了全力,竟把水照月从月华手中打了下来!接着便一拳轰向月华,后者以掌相接,灵气交荡之际,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了过来,叼走了水照月!
下一瞬,月华逼退了孟琅,那黑影却已经蹿到石壁上——是那只黑猫。它一扬头,将水照月扔向了孟琅。
半空中,水照月里云雾飞散,一条山脉迅速逼近,一道翠绿的山岭隐隐若现,蓊蓊郁郁的枫林宛如一张大毯子披在它身上,那毯子的尾端却淹没进了一片漆黑的浓雾之中,就在这时,水照月裂开了!它化成两把金钺,回到了月华手中!
可孟琅已经看见了。他看见了那地方。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月华自然要追,那黑猫却张开血盆大口朝她扑了过来!霎那间它身形暴涨数十倍,就像一张大网朝月华罩来,浓郁的鬼气令人心惊,月华一惊,刺出双钺,可那鬼气一碰到金钺,就像一层薄纱似的被戳破了。
月华站在那,心中一沉。
这是障眼法!她竟然被一个无名小鬼的障眼法糊弄了!可更让她心惊的是景懿君居然还跟其他的鬼有来往!她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孟琅早不见踪影。她忙跑到那碎了的翡翠旁,希望再照出什么,可水照月中静悄悄的,依附在这颗小小珠子上的那黑煞的气,已经散了。
月华面沉如水,她扭身,立刻离开了。
第240章 宏元自证
会议结束后, 宏元立即去找了沧灵夫人,妙真仙子也跟他一块去了。宏元首先向沧灵夫人表明了歉意——方才在大会上,他并无质疑沧灵夫人实力之意, 接着, 他就说明了自己真正的来意。
他踌躇道:“老实说, 归一上仙愿跟我一起去追捕青煞, 我本该求之不得,可之前我因景懿君的事跟上仙大人闹了些不愉快,方才我瞧上仙大人的神色似乎还未完全原谅我, 这种情况下上仙大人竟要跟我一队,我心中实在不安哪。因此, 我想请您陪我去见见其他二位上仙, 看能否说服归一上仙改变主意。”
沧灵夫人同情地说:“宏元仙君, 你的苦衷我理解,可依我之见,与其去找其他二位上仙说情, 还不如直接去找归一上仙的好。或许,你们能就此解开龃龉,也说不定呢?”
宏元苦笑:“我倒是想同上仙大人解开龃龉, 可刚刚我在会上才惹恼了他, 如今实在不敢再去打搅他。”
“我们陪你去呗。”妙真不平道, “我看归一上仙那样子, 就知道他肯定没消气。他的脾性大家伙都知道,否则这次追捕青煞,大家伙为什么都不提让他带队?就是知道他带队要出事!依我看, 他跟你一队,也要出事。别的不说, 他贵为上仙,怎么可能听你的话?要我看,咱们不如劝他留守羽化岛好了。”
沧灵夫人忙道:“你可不能在归一上仙面前这么说。”
“沧灵夫人,你不知道,之前宏元劝归一上仙多带些人去追杀青煞时,我们就跟他闹了矛盾,如今还要跟他一队,我们哪敢放心?归一上仙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到时候半路上再吵起来,可就糟了!”妙真心烦意乱地叫道。
“这”沧灵夫人为难道,“既然这样,那归一上仙为什么还要跟你们一队?”
“谁知道?”
“兴许上仙大人已经不在乎这些了。”沧灵夫人劝道,“你们若真觉得不安,还是去找他谈谈的好。”
妙真瞥了她一眼,笑道:“沧灵夫人,你是不想上仙大人来你这边吗?”
“那也要上仙大人愿意过来啊。”
“您要是跟我们一起去劝劝他,没准他就过来了呢。”
“上仙大人已有决断,恐怕我劝,也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了。”宏元说,“我会去找上仙大人谈谈的,沧灵夫人,多有打扰了。”
“哪里哪里。”沧灵夫人与二人告别。她一走,妙真就忿忿不平地叫道:“说得好听!她分明就是不想让归一上仙过来!也不想得罪他!”
“这也无可厚非。”宏元叹道,“如今只能去找归一上仙了。”
“现在?归一上仙刚才的脸色可难看极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你!”妙真低低地骂道,“公报私仇!”
“好了好了,妙真,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归一上仙的脾气本就如此。”
“他是上仙就可以脾气差吗?”妙真仍是不平,“要我说,他除了资历老,哪里像上仙了!”
“你这样为我打抱不平,我真是感激,可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好,千万别在别人面前乱说。不管怎样,他是上仙,我们还是当尊敬他。”
妙真仍是一脸忿忿。两人朝独成阁走去,远远地,却看见月华仙子急匆匆地进去了。妙真诧异道:“那是月华仙子?她那么着急干什么?”
“不知道。”宏元说,“我们也进去吧,有月华仙子在,或许更好些。”
“那是,月华仙子脾气可好了。”妙真赞同道。两人进了前门,进了中庭,进了垂花门,刚瞧见一棵雪白的梨花树,就听见月华叫道:“我说他已经逃走了!他肯定是去找那青煞了!他现在已经不可信了!他完全是失心疯了!因为那青煞他甚至跟我大打出手!”
“什么青煞?”妙真惊骇地看了宏元一眼,后者面色凝重,低声道:“咱们悄悄过去,不要出声。”
二人偷偷摸进花园,只见梨花树下有一方小池,池边,归一脸色铁青,月华站在他面前,激动地说:“归一,我们现在真得快点找到他。他很可能看到水照月里的东西了,他现在很可能就在去找那青煞的路上!”
归一紧握着拂尘,沉默不语。
月华着急地叫道:“你别护短了!我知道你心疼徒弟,可他现在真不清醒!那青煞怎么可能还有神志?他会死的!”
“那,宏元——”
“你现在还怀疑这个吗?宏元是不是青煞,根本就无法确定!”
妙真一下子拽住了宏元,惊愕地望着他,宏元却直勾勾地望着梨花树下的二人,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月华继续说:“重要的是现在要不马上找到景懿君,等他死了后我们就再不可能找到那青煞了——”
“月华仙子,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妙真冲了出来,瞪着月华,叫道,“我没听错吧?你们怀疑宏元是青煞?为什么?他可是天灵根!”
月华震惊地望着她,接着,宏元也走出来了。月华和归一看到他,都愣住了。
“我想知道,”宏元说,“是谁说我是青煞的。”
两人都沉默了。宏元笑了笑,自问自答道:“是景懿君吗?要是别人,二位上仙恐怕就不会如此维护了吧。”
月华看了归一一眼,后者直直地望着宏元,说:“不是。”
“不是?那请问二位上仙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这消息的来源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月华说:“宏元,你冷静一点,我们并非说你就是青煞——”
“可你们却怀疑我是!我!一个天灵根!”宏元拍着自己的胸脯,愤怒地叫道,“真是奇耻大辱!我在羽化岛上呆了五百年,你们却怀疑我是青煞!就因为景懿君说我是青煞?他有证据吗?有吗!归一上仙,你护短众人皆知,可你偏心得太过了!景懿君放走青煞,叛出羽化,你不仅不抓他来谢罪,还极力偏袒他,听他在那胡说八道!”
归一脸色已是青红交加,他直勾勾地盯着宏元,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种耻辱!”宏元掷地有声地说,“我绝不能忍受!既然景懿君说我是青煞,那我一定要证明我不是,尽管这种事本不需要证明!”
“你证明什么?”妙真激动地、气愤地叫道,“你根本不需要证明!这是污蔑!”
“不,不,不,我一定要证明!我一定要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宏元怒容勃发,大声喊道,“二位上仙,请马上召集羽化岛上的所有人,我要当着他们的面证明我不是青煞!”
“等等,宏元,我们没有真的怀疑你,事情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月华仙子以为我是在胡闹吗!我现在本该拔出剑跟你们决斗,但我敬重你们的身份,不想这样做,可我也得为自己讨一个公平!”宏元拔出剑,用灵气喊道,“苍天在上,宏元发誓,因景懿君诬我为青煞,我将自剖神格以证清白,恳请羽化岛众仙作证!”
这灌注灵气的声音霎时响彻整座岛屿。月华顿时面白如雪,归一也脸色大变,羽化岛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声音,不一会便全部赶来,其中百川来得最快。他一来就问:“怎么回事?宏元,不要冲动!”
“你们不是怀疑我是青煞吗!”宏元双眼赤红,举着剑说,“如今我就要证明!”
月华急道:“那也不必自剖神格啊!归一,归一,你快说句话啊!”
归一只紧盯着宏元。后者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说:“归一上仙,诸位上仙,还有羽化岛的大家,你们可看好了,我到底是不是青煞,今日就要见个分晓!”
“不是!你怎么可能是青煞呢!”妙真几乎要流泪了,“归一上仙,你说句话啊!你就任你那该死的徒弟这样污蔑人吗!”
归一此刻心中天人交战。宏元要真敢自剖神格就说明他不是青煞,可难道青石骗了他?青石怎么会骗他!更让他震惊的是月华一开始说的话,她说,青石心悦那个青煞?怎么可能?
他环视着聚集在院中的惊诧慌乱的众人,凝视着高举宝剑的宏元和苦苦阻拦他的妙真,凝望着百川铁青的脸和月华焦急的神情,在这一切混乱的中心他就像一块顽石般伫立着。
他知道他可以拦下宏元,但他不想,因为那样无异于遂了宏元的愿。在他看来,宏元这样快这样急地把事情闹到这样大是可疑的,可万一他没有迫于形势宣布宏元不是青煞,他难道还真要自剖神格以证清白吗?他可能这样冒险吗?
在内心深处,归一直到这一刻还相信着孟琅。他的沉默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在妙真绝望的目光中,宏元将剑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刹那间金光绽放,宏元胸膛瞬间透明如水晶,一块明亮的金色物体在他胸膛中闪动,宏元咬着牙,挖出了那团金色!
登时,天地间一片光明,那金光跃动着,闪烁着,宛如燃烧的星辰,没有一丝杂质。如此通透,如此完美,这是货真价实的天灵根的神格——宏元,不是青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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