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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怨毒


    日暮时分, 孟琅和阿块回到了旅舍。青鸾给他们端来了饭菜,她准备退出去时孟琅叫住了她,问:“红鸾姑娘的脸可好些了?”


    青鸾感激道:“托道长的福, 红鸾的脸现在已经结痂了。”


    孟琅点头:“麻烦姑娘替我转告她, 只要继续服药, 她的脸迟早会恢复原样的, 请她千万不要着急。”


    “好,我一定把话带到。”青鸾点点头,又要出去。孟琅又问:“红鸾姑娘最近对那少年如何?”


    青鸾沉思片刻, 说:“他们现在挺好的,或许是臧二告诉她脸上的伤”


    “臧二?”孟琅忽然问, “臧二?哪个臧二?”


    “您不知道他的名字吗?”青鸾有些惊讶, “他叫臧二, 跟红鸾都是在梦里乡出生的,从小一起长大”


    “你确定他叫臧二?哪个臧?哪个二?”


    “就、就是臧二啊。”青鸾着急地说,“我不识字, 不会写他的名字,而且他名字特别难写,尤其是他的姓二就是一二三四的二。”


    臧不是个常见的姓。听到这, 孟琅已基本可以确信少年就是他要找的臧二了。他愣坐在原地, 心想, 踏破铁鞋要找的找不到, 搁到一边的却送上门来了!世事真是无常,竟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他原本就心事重重,现下更觉不安, 他待那少年原本没什么错处,现在却仿佛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似的。


    阿块敏锐地察觉到了孟琅情绪的变化。他摆弄着筷子, 心生烦躁。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条五百年前的鸿沟,他虽然明白那时候的事对道长来说有多重要,但却仍然讨厌孟琅的情绪被这些事牵动。道长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一旦他发现那个老是哭唧唧的小子就是他要找的仙鹤王后人,肯定就会千方百计对他好的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脆响。阿块僵住了,他犹豫地摸了一下手中的筷子,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它折断了。


    “啊,筷子我马上再去拿一双。”青鸾匆匆起身。孟琅将筷子递给阿块,说:“你先吃吧。”


    阿块戳着筷子头,闷声问:“你要去看看那个臧二吗?”


    “自然是要看看的。”孟琅心烦意乱地说,“大王的后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你可怜他吗?你要对他好吗?”


    “我只是觉得有些惊愕。”孟琅苦笑道,“这时候突然找到了他,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愿红鸾姑娘能接受他,否则我也不知道还能帮他什么了。”


    “你可以给他钱,给他买地和房子,再重新给他找个姑娘。”阿块觉得他似乎没有带走的臧二的意思,心情不禁好了些,开始暗暗地使绊子,试图把臧二留在什么地方。总之,别跟着他们就好。


    “地、房子都好说,成婚却还是你情我愿的好。”孟琅问,“回来的路上,你没再想起点什么吗?”


    “没有。”阿块苦闷地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能想起来自己怎么死的已经很不错了。”孟琅的心情也很苦闷。这时,青鸾送来了新筷子。两人吃完饭后,孟琅说:“我们去看看臧二和红鸾吧。”


    阿块点头。两人前往红鸾住的院子,臧二开门迎接他们。院角里有一卷凉席,那是臧二用来睡觉的。白天他在屋里跑前跑后,晚上就睡在院子里,反正天热,睡在外头除了每晚要被蚊子叮出几个大包,真没什么不好的。


    孟琅一来,臧二就跟只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张开了嘴,讲的全是红鸾,一会说她今天多吃了几口饭啦,一会又说她脸上的伤好多啦,一会又说她今天精神好多了,还跟青鸾讲了好几句话。这些,他都是站在屋外说的,怕红鸾听见了不喜欢。


    孟琅见他这样开心,就不忍让他去问问红鸾是否想跟他一起走了。他料到那姑娘恐怕不愿意跟着臧二,一切恐怕是他一厢情愿。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开开心心的过这几天,兴许相处的时日久了,那姑娘能被臧二感动几分呢?


    屋里,红鸾脸色阴沉,她举着一面镜子,眼睛牢牢盯在里面映出的半脸伤疤上。青鸾劝道:“别看了,看了只惹得你心烦。道长说了,你这伤迟早会好的。”


    红鸾狞笑一声:“是原模原样的好法,还是一脸疤痕的好法?”


    “当然是原模原样的好法。”


    “你当我傻吗?伤口结痂后掉了就要落疤,怎么会原模原样的好?”红鸾激动地叫道,“这么多天过去了,我的脸还是这样丑!我一点都没好!”


    “你的脸已经好很多了呀!”青鸾苦心劝道,“一般人被烫得那样厉害,怎么能这么快就结痂?这都是道长的功劳啊。”


    “那他为什么不让我快点好?”红鸾将镜子一扔,愤懑地叫道,“我看,他压根不想让我好,他就是想让我毁容,好嫁给臧二!”


    “不是这样的!”青鸾急了,小声道,“道长真的能治好你!”


    “那他倒是现在就把我治好啊!”红鸾狂怒不已,揪着被子痛哭道,“他要是能治好我,干嘛不痛痛快快的?他知道我顶着这张脸有多难受吗?你看看这些褐色的疤,在我脸上就跟虫子似的,我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老太婆!之前没结疤时我还没这么难看呢!这都是臧二害的,而他现在还笑得出来?他个傻子、白痴!”


    见红鸾声音越来越大,青鸾不禁慌了。她抓住红鸾,急声道:“好红鸾,好姐妹,你千万别这样说,道长可就在外面呢!他是真心想救你,他,他真有奇药!”青鸾心慌意乱地看了外面一眼,咬咬嘴唇,压低声音对红鸾道:“你不要对臧二讲,这件事情道长原本叫我保密的他把神药给我了。那真是神药。”


    “什么神药?”


    “是一个小瓶子,我放起来了。”青鸾小心地说,“道长让我每次给你熬药时,都往里面加一滴瓶子里的东西,他说千万不能多加,要是多了,你会受不住。他为了让我相信,还亲自划伤自己手指,往手指上滴了一滴那东西呢,我亲眼看见他的伤口立刻就没了,你一定是伤得太重,才好得慢”


    红鸾怀疑地问:“真的?你亲眼看见了?”


    青鸾使劲点头:“是真的!你就相信道长吧,你一定能好的。”


    “就算好了,我也不想嫁给臧二呀!”红鸾厌烦郁闷地说,“我不过是冲他笑了几笑,说了几句话,他就癞蛤蟆想吃上天鹅肉了!早知如此,我也该像其他人一样打他骂他,我干嘛要可怜他、对他好呢!道长摆明了想把我嫁给他,可我凭什么嫁给一个一贫如洗的结巴呀,我本来是要进大户人家享福的啊”


    这时,门响了。红鸾立即不说了。那道士进来了,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臧二跟条哈巴狗似的围在他身边,而她红鸾就是这小子想从他手里讨到的肉。她恶心极了,敷衍地回答着那道士的话。老天呐,为什么毁容的偏偏是她,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她低着头,眼神越发怨毒,手紧紧地攒在一起。不行,她想,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再这样下去,她迟早得嫁给臧二,她得做点什么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而孟琅,他望着红鸾阴沉的脸色,心中越发确定,她和臧二是没有希望了。可他看臧二在一边那样高兴,也不忍心现在就戳穿这一残酷的事实。过几天吧,他想,过几天他就找臧二好好谈谈这事。


    国师刚回来,就去拜见皇帝了。陛下今天看起来分外高兴,他刚行完礼,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王爷今天带来的一个道士。


    “那个姓贺的道士真是有趣极了!国师,你真不该出去的,你才刚到万年,何必就这么急匆匆地跑去人一观?当然,那是万年最有名的道观,可它供奉的又不是宏元大神!”


    国师是个白脸男人,眉眼淡淡,说话慢条斯理:“臣久仰人一观之盛名,一路上早就想去了,而今终于到了万年,实在是情难自抑”


    皇帝和悦地笑道:“你如此好学,前国师在天之灵当感欣慰了!不知国师去人一观都干了些什么?”


    “只是与那里的一位道长谈了谈。”


    “朕听说人一观陈观主道行颇深,不知国师见的可是她?”


    “不。”国师微笑着摇摇头,“我见的是个男道士。”


    “那你见的那位道长可比得上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位道长?”


    “您说那位道长俊骨仙风,翩翩如出尘之人,而谈吐间机锋迭起,引经据典,见识广博,恐怕我见的那位道长是比不上了。不过,若论道行,我见的那位道长恐怕是要高出陛下说的这位了。”


    皇帝好奇道:“那道长长什么样?哪里人?年方几何?”


    “那道长来自海上,年岁颇长。至于模样,并无稀奇之处。”


    “他可有什么擅长的?”


    “那位道长喜好吹笛,颇精乐律。”


    “哦?朕对音律正好颇感兴趣,国师可否请他来见朕一见?”


    国师为难道:“微臣来时,他已打点好行李,幸亏微臣来得早,否则只怕连茶都喝不上了。现在,他怕是已经走了。”


    皇帝颇为可惜:“真是不凑巧!”


    “是啊。”国师叹息道,“那位道长要是知道自己错过了觐见陛下的机会,肯定会追悔莫及呢。”


    深夜,孟琅有些睡不着。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无法轻易入眠。他凝望着漆黑的床顶,地板上传来阿块均匀的呼吸声——这家伙原本是不用睡觉的,但不知何时起,他也养成了睡觉的习惯。


    孟琅在想阿块的死。他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但越想越觉得混乱,越觉得恐惧。他最终想不下去了,披起外衣,小心翼翼地出了门。他特地用灵气把阿块的耳朵罩住了,省得吵醒他。


    庭中月色如水,树影如墨,一片清幽冷静,尽扫前几日的燥热之气。不知不觉,已是七月流火。在这样的夜晚漫步,孟琅烦躁不堪的内心也似乎平静了。他站在院中的一棵大桂花树下,遥望着清冷的明月。


    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从院子里走过,便叫道:“青鸾姑娘?”


    第202章 醒悟


    那人影吓了一跳, 呆站在那,好一会,她才认出孟琅。


    “道、道长?”青鸾惊讶无比地问, “大半夜的, 您怎么在这?”


    “睡不着, 出来走走。”孟琅向前走了几步, 关心地问,“这么晚了,你出来干什么?”


    “哦, 红鸾晚上饿醒了,让我帮她熬点粥。我现在正要过去呢。”青鸾似乎回想起什么, 不好意思地说, “小时候, 老鸨不让我们多吃,到了晚上就老是被饿醒,实在饿得受不了我们就去厨房偷冷粥吃。这么多年过去了, 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好像还是得吃粥。粥一下肚,比什么都管用。”


    她说完, 犹豫片刻, 关切地问:“道长今天您白天时是碰到什么事了吗?我瞧您回来时, 脸色不大好”


    “啊, 没什么事。”孟琅温和地说,“劳姑娘费心了。”


    青鸾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心绪不宁地绞着双手。好一会, 她试探地问:“难道,是因为那位大人吗?”


    “不是。”孟琅尴尬地说, “青鸾姑娘,我知道你那天听到了些什么,不过请你放心,我跟阿块并不是那种关系。”


    青鸾轻轻地“啊”了一声,羞惭地说:“是婢子胡乱猜测了。不过道长放心,我跟臧二都从未往外说过。我们说好了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孟琅感激道:“真是多谢姑娘了。”


    青鸾深深地看着他,两条细细的眉毛拧成一团愁云。好一会,她才问:“那么,道长和那位或许是”


    “什么关系也不是。”


    青鸾又“啊”了一声,手绞得更紧了。她看起来很困惑,孟琅非常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就说:“我跟阿块很要好,因此让他误会了。这没有什么,我们现在已经说清楚了。”


    青鸾神情复杂地望着孟琅:“这样啊,那是婢子多嘴了。”她拘谨地弯弯腰,离开了。孟琅松了口气,那天之后臧二和青鸾一直都没再提起过这事,他也就慢慢忘了。谁想到,青鸾居然会在今天晚上突然问起。


    他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已走远的青鸾又折回来,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问:“那么,道长是不喜欢那位大人吗?”


    孟琅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不喜欢。”


    “那么道长讨厌他吗?”


    孟琅愣了一下,犹豫片刻,仍诚实地说:“不,我不讨厌他。”


    青鸾咬了下嘴唇,又问:“那么,如果是另一个男人这样对您,道长会讨厌他吗?”


    孟琅一惊,一阵亘永的沉默横陈在两人中间。许久,孟琅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事?这似乎与姑娘无关。”


    “道长不明白吗?”青鸾悲伤地说,“道长果真不明白。我原本不想告诉道长的,可您是个好人,我要是那样做,未免太卑鄙了。道长难道不知道吗?您喜欢那位大人。”


    孟琅震惊地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我们都是男人!”


    “那假如他是女人呢?仍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人,独独变了男女——那道长又打算怎么办呢?”


    孟琅惊呆了。他从没想过这种可能,然而随着青鸾的话,他脑海中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成家立业的场景。“但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不可能变成女人。”


    “这重要吗?”青鸾哀伤地说,“您也没有想过娶别的女人啊!您待我和红鸾客客气气,在梦里乡也没亲近任何一个姐妹恐怕一个姑娘吻了您,您都还会更生气些呢!道长真不明白吗?连我都看出来了”


    她忍不住啜泣起来,头埋得更低,哽咽道:“为一个人寤寐反侧,夜不能眠,一悲一喜都被他拿根儿线拴着,这样的感情,如果不是喜欢”


    她呜咽一声,抹泪道:“婢子说得太多了。道长是个聪明人,您不会不明白的,您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婢子今晚斗胆跟您说了这些冒昧的话,还望道长不要怪罪。婢子先告退了,再拖下去,红鸾怕是要饿坏了。”


    她略一点头,匆匆离去了。


    孟琅呆立在原地。青鸾说的这些话,他从未想过。他当然不喜欢男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从未喜欢过男人。自然,他也不喜欢阿块。可假如阿块变成女人?这岂不是太荒谬了吗?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为什么要假设黑变成白,白变成黑?他都能想象那该是多么滑稽的一幅景象,以阿块那大块头


    孟琅笑了一声,随即,他怔住了。他摸着自己的嘴角,心想,现在是能笑得出来的时候吗?


    他伫立在那儿,陷入沉思。他回想着和阿块经历的一切,为找到他的头颅竭力奔波,那不是爱,是他应守的承诺;为他仅存的六月寿命郁闷烦忧,那也不是爱,是他应有的同情;为那烈日下的吻心如擂鼓,也不是爱,是人皆有之的本能;甚至,连今夜的辗转反侧也不是爱,那只是——


    “为一个人寤寐反侧,夜不能眠,一悲一喜都被他拿根儿线拴着,这样的感情”青鸾的话倏忽在他耳边响起。


    “如果不是喜欢”孟琅低声喃喃,“如果不是喜欢我喜欢他吗?不对,我爱他吗?”


    什么是爱?如父亲与母亲相敬如宾却又可嬉笑怒骂?如孟琼对岳遥碧一往情深却又甘愿放手?如岳安民与文静生死与共一生相随?如梁刚和臧二拼尽全力要和自己的心上人团聚?


    若如此说,他与阿块,笑过骂过吵过痛哭过,和过离过同生共死过,彼此相救不知多少回,难道,这就可称为爱吗?


    直到此时,孟琅才忽然惊觉,他从没有爱过一个人。不是亲人之爱,朋友之爱,师徒之爱,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深厚到可舍弃自我以成全又恨不得合二为一的无法言喻的感情。那种感情,将令人失去自我。


    而他近日,脑中所想,心中所扰,俱是阿块。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要在正常与不正常的界限上踌躇,因为他根本就不站在“正常”的界限内。他所受的礼仪法度都告诉他他是“正常”的,可他的心却将他的脚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拽。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喜欢阿块,但他的情感迫使他无法说出讨厌。因为,他的确不讨厌阿块。


    不讨厌,不喜欢,它们所重合的区域,就是接受。


    “天啊”孟琅脊梁骨爬上一阵冷意,他恐慌地自语,“不,这不能是爱,我绝不能爱上阿块。我是神仙,他是青煞,我们之间有生死契,我必将在六个月后杀死他,即使我不杀,师傅也会杀他,即使师傅不杀他,羽化岛也会杀,假如我爱上他”


    那么,他就必定会在六个月后失去阿块。


    如果他好运地找到了阿块的头,那么,或许几十年,或许几百年,阿块将会转世,可那时阿块将能如正常人一般长大,他会顺理成章地娶妻结婚生子,他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去干扰他一帆风顺的生活。


    如果他没能找到阿块的头,那么,六个月后就是他确凿无疑的死期。他将魂飞魄散,尸骨无存。那么,他要如何面对没有阿块的生活?他不会原谅自己杀了阿块的,这次,就算他记住阿块也没用了!阿块真的消失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他将亲手杀掉阿块——


    “天哪,天哪。”孟琅低低地说,突然,他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叫道,“天哪!天哪!我当时为什么要给他下生死契,为什么让自己成为唯一能杀死他的人?我这个蠢货!笨人!愚夫!”


    不,不,这样可能更好!如果不是他来动手,阿块将会遭受更多的痛苦!他听说过上个青煞怎么死的,百川真人用惊堂木压烂了它的身,月华仙子用水照月钉穿了它的骨,他师傅用天流瀑刷净了它的肉,最后,威灵真君用至阳至刚之雷将它劈得魂飞魄散!难道他能看着阿块那样死去吗?


    他不能,他一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到时候师傅将颜面尽失,可笑的是,他现在已觉得这无足轻重。但凡师傅不知道阿块的存在,他都不会陷入今天的困境,他甚至可以带着阿块逃跑——


    “哈!哈!”孟琅癫狂地笑出了声,抓着脑袋蹲了下来。那笑声凄凉而悲惨,空寂的夜空下,粼粼的月波照在他身上,雪一样的白。


    那个想法终究冒了出来。那个他早就萌生,却一直压抑的、离经叛道的想法!是的,他想过带阿块逃走,虽然仅仅是一闪念,可他毕竟真动过这个念头。这是不应该的,这是万万不应该的,这就好像一个狱卒说要放走自己的犯人,一个士兵说要放过自己的敌人一样!没什么好说得了,不需再挣扎了,他的确


    他不能。


    “不,我不能。”孟琅机械地、反复地说,“我不能。”


    他重新站了起来,像一只幽魂似的地向房间飘去。他决定把今晚发生的一切全部忘掉,忘得干干净净,就像野火烧过的荒野。当他走到门前时,远处骤然飞起一串凄厉的尖叫,将宁静的夜空撕得粉碎。


    “啊啊啊啊啊!”


    那叫声,来自红鸾的院落。


    第203章 红鸾(一)


    红鸾不想跟臧二走。


    那小子自作多情。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身无分文, 也没有一技之长,风一刮就能吹倒的身板,还是个结巴——这么个东西, 居然妄想跟她共度一生?她红鸾可是梦里乡有头有脸的姑娘, 是一杯茶十两银元的名妓, 是要嫁进大户人家的金凤凰!


    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为了苗条, 她日夜用细布紧紧裹缠腰身,多吃一点东西就想吐;为了风雅,她弹琴弹到指崩流血, 练曲练到一度失声;为了取悦那些大人,她忍着恶心做了多少下贱事, 由着自己这白腻的身子变成一团污浊——她吃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可他, 他居然想让她跟他去做个糟糠之妻?


    痴心妄想!她逃离梦里乡是要扬眉吐气, 可不是要去做人下人下人!那小子说爱她?狗屁不值的爱!爱能给她绫罗绸缎吗?能给她钟鼎玉食吗?能给她前呼后拥的威风吗?能给她那镶着金子的一声“夫人”吗?


    道长要买下她时红鸾狂喜万分,这个人认识世子,这个人定有前途。可这是虚晃一招, 臧二阴险的脸藏在那风流倜傥的道长身后,他不仅把她从天上梦里拽到了泥洼烂地,还毁了她的脸!


    别以为她不知道, 男人都是好色的东西。没了脸, 她就算有再多才情再多巧技也无济于事。臧二不嫌弃她那是因为他只能找到这种货色, 可她不是啊!那道士说能治好她的脸?既然如此, 他怎么还敢做梦把她许给臧二?可他现在是她的主子,他想怎么处置她她都没办法,难道她真就要嫁给臧二?


    要是顶着这张烂脸嫁过去, 下场自不用说。臧二就算一开始还残留着对她的爱,可不用多久那点爱意就会被她丑陋的容颜消磨殆尽, 然后这小子就会摇身一变,露出真面,千方百计挑她骨头,乃至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没准,还要把她插上草标卖掉!


    她知道男人们会这样对待容颜老去的妻子,因为多少来梦里乡的男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中不乏鬻妻卖子只为跟她喝一杯酒的人!与其忍受这种侮辱,她还不如上街乞讨去。至少在街上侮辱她的人身份会尊贵些!


    顶着这张烂脸她都不愿嫁过去,顶着张好脸就更不用说了。青鸾说有灵药?说能治好?那妮子太天真,看不出那道士的狠毒心肠。什么不能多加,多了受不住,那道士就是想拖延时间,让她心灰意懒,屈从臧二。不,不,她绝不会自甘堕落。她要找到那灵药,跑出去。


    以她的容貌,以她的才情,就算进不了什么高门大户,总也还可以去一个中产之家。只要跑出去,她就不会沦落到嫁给一个结巴,一个残废的下场。


    青鸾的性子,她清楚。温温吞吞,胆小怕事,她绝不敢把那灵药随身带着,因为那样没准会磕了碰了洒了。她一定是把那灵药藏在什么地方,等要熬药的时候才拿过去。而她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有这间屋子。


    从知道灵药存在的那一刻开始,红鸾的脑子就开始疯狂转动。以前她终日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丝毫不曾注意青鸾的动静,如今一整个下午她的眼睛都黏在青鸾身上,唯恐放过什么蛛丝马迹。她紧张得连饭都吃不下,或许也可以说她是故意不吃的。


    她抱怨臧二的鼾声太大,吵得她睡不着觉,逼他去旅舍的柴房过夜。她抱怨晚上肚饿,要吃热粥,催青鸾马上去煮——那可怜的丫头一惯不懂得拒绝她。好吧,就让这丫头跟着那道士吧,至少跟着他她有饭吃,也不用挨打。


    然后,她像只猫儿一样溜下床,在房间里四处搜罗。柜子、屉子、箱子、床角、床底,各个旮旯她都翻遍了,最后,她居然在青鸾搁在箱子里的一个香囊底下找到了那个小瓶子。


    藏得真深。不过,这香囊她怎么没见过?看看这精美的刺绣,还勾了金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拿得出手的。没想到青鸾在梦里乡生意不怎么样,暗地里却还是傍上了块肥肉?不错,作为妓女,就该这样。红鸾扯开香囊,小心翼翼拿出小瓶,呵!还是玉做的!


    红鸾拔出瓶塞,心醉神迷地吸了一口,清香扑鼻。不错,这就是神药,这就是让她重得美貌的神药!红鸾毫不犹豫,将那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阵剧痛撕裂了她的身体!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捅进她的腹部,就像一盆火红的铁水灌进她的胸脯,红鸾砰然倒地,蜷缩一团,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她直在地上打滚。饱含灵气的池水宛如一团烈火,又像一根长针,令她痛不欲生。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在不断膨胀、膨胀,就好像有人不断地在给她吹气、灌水、或者把东西塞进她的身体!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胳膊,五指深深陷进肌肤,抠出一道道血痕。


    黑暗中,她身上闪现着细小的白光,就像一条条蛛丝,她孱弱的身体无法承受如此多的灵气,她即将爆体而亡。就在这瞬间,孟琅冲了进来,他从地上捞起浑身是血的红鸾,磅礴的灵气立即找到了一个出口,雀跃地朝他奔流而去。匆匆赶来的青鸾和臧二看见了这奇异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


    不多久,灵气就被孟琅全部吸收了。红鸾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丝丝缕缕的鲜血从皴裂的肌肤中流出。孟琅看到地上的空瓶,瞬间便明白了一切。他问青鸾:“你跟她讲了药的事?”


    “她老是不信脸会好,我为了宽她的心”青鸾看到了地上那刺眼的白瓶,吓得结结巴巴,“她,她偷喝了?”


    孟琅捡起瓶子,倒过来,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臧二焦急地问:“这到到底怎么回回事?”


    “她把药全喝了。”孟琅叹道,“那药喝多了就是毒,而她把这一瓶都喝完了。”


    “那那鸾儿还有有救吗?”臧二啪地跪下,红着眼叫道,“道道长你一定要救救救她!我我求求您了!”


    “我会救她的,她还没死。”孟琅把臧二拉起来,“但药给她造成的损伤已不可避免。我会尽力救她——你们谁记性好些?”


    “我!”青鸾自告奋勇地说。


    “那你现在去叫醒旅舍主人,让他陪你去抓药。”孟琅说了好几味药,青鸾立马出去了。臧二着急地叫道:“我呢!我干什么!”


    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团黏糊糊的近乎透明的东西,说:“把这个煮了,煮烂,煮透。”


    臧二立即去了。孟琅将红鸾放到床上,这姑娘已经筋脉寸断,不久于人世了。若要她活命,就得把她的几根大筋脉接好。孟琅神情凝重,他在山上那二百年太颓废了,归一的本事,他连十分之一都没学到。他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治好红鸾。


    只能尽力而为了。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银针,扎在红鸾的穴位上。


    红鸾醒来时,如天崩地裂。刚开始,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怔怔地躺在那,突然,她猛地挣起身来,大叫着镜子镜子,却又被全身上下的疼痛拽回了床上,像条濒死的鱼似的吐着白沫。好一番折腾后,她才安静下来,听孟琅说完了事情的经过。


    “要使你的身体完全恢复原样是很困难的,但如果仔细调理,日常起居应该是无妨的。你现在伤势仍很重,一定要好好休息,忌大喜大悲”


    孟琅说了什么,红鸾一句都听不见,她只听出一个意思。


    她再也好不了了。


    孟琅操着沙哑的嗓子,细细地说了一通,红鸾却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阿块送来一杯水,孟琅接过就喝了。他现在疲惫至极,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了。青鸾瞧着他眼下一圈乌青,小声道:“道长要不先去歇会儿吧。”


    孟琅按按眼睛,说:“我再呆一会。”


    “走吧。”阿块皱眉道,“你都把她救回来了。”


    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她拧过头,拿那双枯槁血红的眼望着孟琅,眼神奇异。


    “这算救回来了吗?”


    红鸾从胸腔中挤出一声嘶哑的尖笑。


    “这算救回来了吗!”


    她大笑,大哭,单薄的胸部痉挛叠涌,好像要把那层烂皮从血肉上抖下来似的。她哭啊,笑啊,怨毒地瞪着孟琅,尖声叫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她伸出两只枯瘦的爪子,像条蛇一样扑了过来!霎时间,臧二飞扑过来,按住了红鸾;阿块猛地将孟琅往后一拉,警惕地瞪着红鸾;青鸾尖叫一声,哭道:“红鸾,你干什么呀?是道长把你救回来的啊!”


    “这不是救!这不是救!”红鸾仍瞪着血红的眼,嘶吼道,“这不是救!!”


    “鸾鸾儿”臧二抱着她,张嘴大哭,“别别这样,都是我我的错,我错了,我错错了”


    “走吧。”阿块急促地说,抓着孟琅离开了。一出那间昏暗的屋子,空气仿佛都畅快了不少。可是,尖叫声、哭声、咒骂声仍渗出了墙壁,飘荡在阳光饱满得近乎白色的院子里。


    阿块拽了下孟琅,气愤地说:“她不知好歹。”


    “谁能接受自己变成那样?”孟琅心情沉重,“是我考虑不周,我该自己拿着药的。”


    他这一辈子,已经见惯了阴差阳错、事与愿违。虽然,每当这种事发生时,他仍不免感到难过。


    他的确是想治好红鸾的,到底是哪里错了呢?就像他真想帮阿块一样,可他偏偏把阿块逼到了绝路。


    孟琅苦笑一声,喃喃道:“莫非老天就爱开玩笑,让我弄巧成拙吗?有时候,我也想知道,这世间究竟有没有一件事能有个完满的结局”


    第204章 红鸾(二)


    红鸾出事那晚阿块睡得出奇的死, 他甚至都没听见孟琅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要不是楼下人跑来跑去他还醒不过来。他赶过去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孟琅的呼吸声沉重得像泡了铁水,阿块知道他心里愧疚, 幸好那女人没死, 否则道长指不定心里多难过。


    可那女人真不知好歹。道长把她从鬼门关抢过来后每天都抽空去看她, 可这女的压根不领情。她不仅不见道长, 也不见臧二,只许那叫青鸾的进去送药送饭。


    阿块真看不惯她。孟琅为何要平白无故受这些委屈?那女人脸伤了又赖不得他!可他在孟琅面前不说这些,因为他知道孟琅本性如此。他想到的就是默默地陪着他, 力所能及地帮些忙,或者努力想些好笑的话, 找些好玩的东西。所有这些, 他做得都很拙劣, 但孟琅总是配合地笑出来。


    这让阿块觉得很挫败。他觉得道长是在迁就他。他不知道,孟琅是真有一点开心,虽然只是一点, 再不能更多。因为,他必须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他得竭尽全力去弄清楚阿块是谁, 找到他的头, 让他得以轮回。这是他能为阿块做的最后的事。


    或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 孟琅终于在天星阁发现了一幅《出征图》。画上的题字表明, 这画的是仙鹤王送元公出征。画上有仙鹤王,有仙鹤太子,有齐成武, 也有元公褚严初。


    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那位齐成武不是阿块。他虽然身材魁梧,但样貌与阿块毫不相似。


    可出人意料的是,朝仙鹤王拱手致意的元公褚严初,却和阿块有七八分相似!最相像的就是那双眼睛,轮廓深邃,英气十足,眉毛鼻子亦十分相似,唯一不像的大概就是嘴巴,倘若遮住嘴巴,这位元公简直像是和阿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孟琅立刻查了元公的传记,巧的是,元公的确有一子,因讨伐燕岭山中民而死,死时才十九岁。可惜的是,这个儿子死得太早,传记仅有寥寥数语,也没留下肖像图,孟琅没有十成把握确定这人就是阿块。


    可是这个人死在燕岭,而且死在冬天。燕岭冬天就是冰天雪地,而山中民很可能出于报复,割下敌军将领的头颅和眼睛,把他扔到山谷里去。但仍有不妥之处:燕岭的冰雪不会终年不化。若如阿块所说他在一个满是冰雪的地方呆了很久很久,那么那地方就不是燕岭。


    孟琅无法忘怀阿块在描述自己死亡时下意识做出的手势,他坚信那肯定暗示着什么但不管如何,他都不敢断言阿块不是元公的那个儿子。他打算先去燕岭看看,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处理好留在旅舍的三个人。


    臧二说,他要留下来照顾鸾儿。他早就发誓要跟鸾儿过一辈子,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是鸾儿,他最喜欢的鸾儿。


    青鸾也愿意暂时留在旅舍照顾红鸾,等红鸾伤势好些后,她想去人一观当道士。人一观供奉妙真仙子,是收女弟子的。


    至于红鸾,她依旧不见孟琅。她似乎已经放弃了与外界的一切沟通,和屋中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孟琅无法,便给她留了一笔钱,要是她不想跟着臧二,那等身体好些后,她就可以拿着这笔钱离开。钱的数目,恰好是五百两。这些钱已足够让一个女子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或许是这一举动打动了她。傍晚,青鸾跑来告诉孟琅,说红鸾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虽然阿块反对,但孟琅还是去了。他明天就要走,如果今晚他还能为红鸾做点什么,那实在再好不过了。


    他敲门,屋内传来红鸾嘶哑的声音:“请进。”


    屋里无半点灯火,静默的黑暗中,孟琅只隐约看见些黑影的轮廓。红鸾的声音从床上传来:“道长,请过来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孟琅向前走去,在离床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他恭谨地问:“姑娘想和我说些什么?若有什么我能帮上的,贫道必鼎力相助。”


    “道长可怜我。”红鸾笑了一声,像树叶在沙沙作响,“道长,你再过来两步吧,我说话,咳咳,吃力,不能太大声。”


    孟琅便再往前走了两步,他关切地问:“姑娘有什么事情要——”


    一瞬间,红鸾伸出两只瘦长的爪子,死死抓住了孟琅的右手!一道红光闪过,一股森冷的阴气骤然冲进孟琅的身体,与此同时,黑暗中,一左一右两个东西打了过来!


    孟琅甩开红鸾,左手抽出斫雪挡住了左边袭来的那个东西,右背却被一个细长的东西狠狠敲中!就在这时,门猛地被拽开,阿块冲了进来,月光刹那间照亮了孟琅背后的那个人——正是那个斗笠人!他手拿一支铁笛,正朝孟琅头颅击去!


    幸好阿块的煞气咬中了那斗笠男。只听一声惨叫,那男的跌踣在地,连翻了几个滚。阿块丝毫不顾地上那人,只冲过去,朝那正跟孟琅缠斗的另一人打去。此时,黑暗中忽刺出一条红蛇,阿块抓住蛇头,漆黑的煞气涌入蛇口,红蛇颤抖着,竟被那黑气冲爆了。


    黑暗中顿时传来一声闷哼,孟琅抓住时机,刺出斫雪。


    雪河风急!


    剑光大作,片刃飞舞,刺目的白刃甚至照亮了那偷袭者的黑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闪过,瞬息涨至十倍、数十倍,如一轮金环将孟琅撞了出去!


    “道长!”阿块急追出去,与此同时,那地上人与黑袍人跳窗逃去。就在此刻,空中一只洁白的巨手扑下,看似缓慢,却转瞬即至。


    法相天地!


    就在大手即将抓住那二人的瞬间,一道巨大的灰色残影出现在天空,挡住了那只手!夜空中孟琅看得分明,那人手中握着一支铁灰色的长笛。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右手藤蔓似的咒印已蔓延至脖颈,巨手破碎,法相湮灭。阿块将他从碎瓦破砖中抱起,孟琅紧紧抓着他,瞪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叫道:“是他!是卿铁笛!”


    他不会看错,那是卿铁笛的灵器。他用了法相,来对抗他的法相!跟踪他偷袭他要杀他的是卿铁笛!而他那个同伙,孟琅看着自己为煞气侵蚀的右手——是鬼!


    不仅是鬼,还是红煞。而且那鬼有灵器!


    而那灵器孟琅按着自己胸前的伤口,一股暴虐的灵气正在其中肆虐。那灵气,带着雷霆之力。


    “红鸾呢?”他从阿块怀中跳下来,急匆匆奔进屋里——红鸾已不知去向。拖着那样重的伤,她能去哪里?


    旅舍的人都被惊醒了。青鸾和臧二最先赶过来,目瞪口呆地望着轰出一个大洞的墙壁。臧二赶紧冲进屋里——屋中也是一片狼藉。“鸾鸾儿呢!”他大喊着,跟只无头苍蝇似的窜来窜来,“鸾鸾儿呢!鸾儿呢!”


    “你那鸾儿是鬼!”阿块扶着孟琅,气愤地叫道,“她是鬼!我闻到味道了——鬼的臭味!”


    “你确定她是鬼?”孟琅问。


    “她是!”阿块狂怒道,“还有个人也是鬼!那家伙一身腐烂的臭味,就像一具尸体!”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旅舍主人光着脚跑来了,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墙撞破了,床砍烂了,窗成了一个大洞,还有人受伤流血!他急步上前,却看见那已经蔓延至孟琅脖颈的小蛇似扭动的咒印,他不禁失声尖叫起来。


    “别叫了!”阿块一声吼过去,吓得旅舍主人立即闭嘴,臧二也止住了哭声。众人惶恐不安地望着孟琅,而孟琅直勾勾地望着半空,不久之前,卿铁笛的法相在那上面一闪而逝。过了会,他说:“红鸾姑娘被人劫走了。我一进门就遭了他们偷袭,他们中有人会法术,我敌不过,就变成了这样。”


    “什、什么!鸾儿被被劫走了!”臧二失声大叫,顿觉天昏地暗。旅舍主人说:“他们平白无故劫她干什么?”


    “我今天给了她五百两银子,或许有人看见,起了歹心。”


    “五百两!”旅舍主人惊呼一声,惊异地望着孟琅。这个数字的确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化一切可疑为可信。他立刻不再怀疑——为了五百两,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臧二也信了。他捶地大哭:“鸾儿、鸾儿!不,不!我要找找鸾儿!我要找找到她!”他从地上跳起,狂奔出去。孟琅急道:“阿块拦住他!”阿块脚下压根不动,只喊道:“回来!我们帮你找!”


    臧二奔到门口的脚硬生生刹住了。他转过身,泪雨滂沱地望着他们。孟琅对旅舍主人说:“屋里的损失您估个数,我过会来赔。臧二,青鸾,跟我走。”


    孟琅带着这二人回了自己的屋子。臧二泪眼汪汪地问:“道长,怎怎么找?”


    “找什么!”阿块烦躁地吼道,“她成了鬼!就是她伙同那两个家伙一起偷袭道长的,他们想杀道长!”


    臧二惊呆了。之前,他根本没听清阿块说的话,现在他听清了,却不敢相信。他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才转过脑袋,哀求地问孟琅:“道、道长,这这是真的吗?鸾鸾儿变变成鬼了?”


    “是真的。”孟琅沉痛地说,“她没死,而是跑了。我为避免旅舍主人追究,才说她是被人劫走了。”


    “怎、怎么会呢!鸾儿儿怎么会会变成鬼呢!”臧二崩溃地喊道,“鸾、鸾儿是人,人啊!她不不是鬼,不不是鬼!”


    “你别在这吵了!你看不见道长受伤了吗?”阿块拎起他,暴躁地说,“要哭出去哭,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他粗暴地把臧二推了出去。


    孟琅对青鸾说:“麻烦姑娘今晚照顾下臧二,别让他出去乱跑。”


    “那道长你呢?”青鸾满眼担忧,“您的脸”


    那血红的咒印已经爬到了孟琅脸上。


    “我没事。”孟琅声音嘶哑地说,“你先出去吧。”


    青鸾一出去,他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第205章 告别


    “道长!”阿块飞奔而来, 扶住孟琅,焦急地问,“你怎么了?伤得很重吗?”


    “我现在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孟琅将涌到喉头的血咽下去, 强忍着体内冰火两重天的痛苦说, “我体内有威灵真君的灵气, 还有那红煞的煞气。本来, 我可以用灵气先压住煞气,但那红煞给我下了咒,我灵气受阻, 压不住它所以,阿块, 你得帮我吃掉那红煞的煞气。”


    “我怎么帮你?”


    “把你的煞气放出来, 你是青煞, 你能吃掉那红煞。”


    “你不会受伤吗?”


    “你会弄伤我吗?咳咳。”孟琅喉咙里那口血终究还是没压住。雷霆之力,最为刚猛,又对上了至阴至邪的煞气, 两者甫一交锋,就打得不可开交。他现在体内就跟一座战场似的,遍地狼藉。


    阿块心中一紧, 他握住孟琅的手, 说:“我试试。我绝不会弄伤你的。”


    孟琅苍白地笑了一下, 但阿块看不见。他握着孟琅的手, 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在他体内流窜的阴煞。一股浓墨似的青煞从他体内涌出,阴森森地爬上了孟琅的手臂。那血红的咒印尖叫一声,飞速后退。


    突然!青煞暴涨, 猛扑过去,一下子便咬住了那咒印, 与此同时,孟琅身上飞快窜起一丝金光,如铁圈般紧紧箍住了阿块的煞气!阿块闷哼一声,额上沁满汗珠。他咬着牙,死死握着孟琅的手,而孟琅面色惨白,三股力量在他体内交锋,那滋味绝不好受。


    一串滋啦之声响起,好像皮肉在火上炙烤的声音。青煞翻涌,宛如一头欲脱不得的困兽,而那紧紧束缚着它的金光越发明亮,相较之下,红煞已经皱缩成小小一团,可它的根却深深扎进了孟琅的骨肉里。阿块心中焦急,他要是非得吃了那团红煞,就不可避免地要伤到孟琅。


    他的煞气,可比那红煞霸道多了。


    “别收着煞气!”孟琅疼得满脸冷汗,面白如纸,“别顾忌我!”


    阿块咬咬牙,一闭眼,青黑的煞气尽数涌出,他听到孟琅闷哼一声,刹那间,一阵剧痛从阿块身体中爆发。他睁大了眼,大脑在疼痛中扯成一线空白。红煞尖叫一声,化为齑粉,金光疯狂挣扎,却在耀眼的一闪之后瞬息暗淡,为阿块的煞气所吞噬。孟琅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就在那瞬间,阿块抱住了他。


    阿块紧紧地抱住了他。孟琅的疼痛,针扎一样刺入他的身体。但他知道,那并不是道长遭受的全部,那仅仅是他的煞气带给道长的伤害。道长所忍受的,必是他所体会的十倍百倍。可是道长什么也没有说,他发着抖,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阿块听到他剧烈的喘气声,感受到他脸上冰冷的汗水。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吻他,但他不能,于是他紧紧地抱住他,好像这样,就能接过他的所有疼痛。


    经此一遭,孟琅神格的状况急遽恶化。如果说他的神格原本只是出现了一条缝,那么现在那条缝已成了一道大口。


    幸好孟琅之前离开穹庐峰时带走了一瓶灵池水,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孟琅打坐了一晚,第二天脸色依旧无比苍白,好像涂了一层死白死白的粉。他得尽快回穹庐峰,否则神格的状况将进一步恶化。


    除此之外,他也得尽快告诉羽化岛万年发生的事。昨夜一战虽然匆忙,却足以让他看清那黑袍人手上的戒指——那是威灵戒。威灵真君不明死亡,他的灵器威灵戒不翼而飞,他的弟子卿铁笛畏罪潜逃,却和一只红煞出现在万年,而那红煞手上还戴着威灵戒。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一大早,孟琅便向青鸾和臧二告辞了。臧二听说孟琅要走,大惊道:“道道长,你不不帮我们找找鸾鸾儿了吗?”


    “她已经变成了鬼,你要是去找她,恐怕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孟琅劝道。


    “可可是,她又又不会害我!”臧二慌张道,“我得找找到她啊!她肯定是是被人害害了!我要救救她!”


    阿块忍不住说:“她要是被人害了为什么还要骗道长过去?她摆明了就是和那两个人合谋要杀道长!”


    臧二不吭声了,一双眼睛哀苦而焦急地望着孟琅,脸痛苦得变了形,好像一只脱水的鱼。孟琅说:“她的确跟那两个人是一伙的,我昨天手上的伤,就是她弄的。”


    臧二眼中的光骤然灭了,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抱着脑袋颓然地蹲了下来。他呆望着地面,好一会,他悲苦地说:“我,我还是想想找到鸾儿”


    青鸾看不下去了,鼓起勇气说:“你别找她啦,你就算找到她,她也不会跟你走的啊。”


    臧二抬起头,愣愣地问:“为、为什么?”


    “红鸾不喜欢你。”青鸾叹气道,“你这呆子,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她不喜欢你,也根本不知道你想赎她。”


    两道泪从臧二眼中流下,像两道白色的伤疤。


    “可,可是,她对对我笑呀,说话呀,别别人都不不那样”


    “那也不代表就是喜欢呀!你看见一只小狗,觉得可爱,朝它笑一下,又或者觉得可怜,给它扔块骨头,那算得上喜欢、算得上爱吗?”


    “可可是她对我笑笑呀,说说话呀!”臧二哀嚎道,好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脚,又或者捅了一刀,“没没有人那样对我,没没有人啊!”


    他的头猛地坠下,掉进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里。一两声破碎的呜咽从他指缝中漏出。青鸾同情而不忍地望着他,孟琅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再去找红鸾姑娘,不仅很可能找不到她,还很有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臧二,你要不要去买块地,或者学门手艺?我这还有些薄银,或许能帮上你。”


    臧二蹲坐在那里,仍低低地抽泣着。好一会,他抹了两把眼泪,站起来,哽咽道:“道长什什么时候走?我我送你。”


    “我现在就得走。”


    “您的伤没事吗?”青鸾担忧地望着孟琅苍白的脸。


    “无妨。”孟琅笑了笑,伸出手,“我已经将咒术除去了。”


    青鸾看着他干干净净的手,惊讶不已:“道长真厉害。”


    他们送到门外时孟琅让这两人回去。青鸾坚持道:“我们再送送吧,这一去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了。”


    孟琅有些为难,推辞道:“我们要坐马车。”


    “那我们便送到您上马车为止。”青鸾坚定地说。


    孟琅无法,只得叫了辆马车。上车前,他对二人道:“你们最好尽快搬离旅舍,我怕那鬼再找上门来。”


    青鸾说:“我们明天就去人一观。”


    孟琅点点头,便和阿块上了马车。这时,青鸾忽然攀住车厢,飞快地将一个东西扔了进去,随即快步后退,孟琅惊异地探出头,她笑了笑:“道长,您掉东西了。”随后,便急匆匆对马车夫道:“走吧!”


    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立即在哒哒声中跑远了。孟琅捡起那东西,阿块皱眉道:“她扔了什么?”


    他记得这个女人的声音,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去梦里乡后追过来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一个香囊。”孟琅疑惑地望着那精美的锦囊,说,“这不是我的啊?”


    阿块沉默片刻,说:“她送你的?”


    “不会吧,这香囊是用重锦做的,一般人买不到。”孟琅困惑地说,“她肯定是捡到谁的香囊,错认成我的了——等等,或许,这香囊是世子的?”


    “既然不是你的,你就别看了。”阿块嘀咕道。


    “应该是世子的。”孟琅思索道,“那天同我们一起去梦里乡的人,只有世子用得起这香囊。要是以后再见到他,我就把这香囊还给他吧。”


    他将香囊收进袖中,叫马车停下。两人下了马车,走到一个偏僻去处。阿块说:“你要走了?”


    “我要先回穹庐峰,告诉师傅卿铁笛的事。”孟琅跳上斫雪,“为了避免出乱子,你就在北杈子山脚下等我吧,行吗?你可得小心些,千万别被人发现你是鬼。”


    “行。”阿块没想到孟琅居然准备带自己一起走,顿时欢喜不已。他高高兴兴爬上斫雪剑,孟琅抓住他双手,迟疑一瞬,把它们放在了自己腰间。


    “好了。”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说,“这样,你就不用害怕了。”


    阿块愣了一下,不禁咧开嘴笑了。其实他早就不怕高了,那次带孟琅回穹庐峰,他可是一个人站在斫雪上的。但他没有说,只是悄悄地将双手环到孟琅腰前,把他圈住了。他心里乐滋滋的,别说怕高,恐怕就这么一直飞下去他也愿意的。


    可惜他看不见,否则,他就能发觉孟琅绯红的耳郭。那时,他定能明白身前人的心意。可惜他看不见,否则,他就能发觉孟琅苍白的脸色。那时,他就能明白这次回去绝没有孟琅表现出的那样轻松。


    可惜他看不见。


    第206章 行踪


    孟琅将阿块安置在了捕蛇人的屋子里。有一次孟琅突然想起了这地方, 就过来看了看,这屋子早已倒塌,几根腐烂的木头陷在深深的野草中。孟琅在这儿重新搭了座木屋。有时候他不想呆在穹庐峰, 也不想去人间时, 就会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躲会儿。这里是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归一一从他那里知晓卿铁笛的事, 便立即和他去了羽化岛。他们先找了月华仙子,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月华仙子不在桂魄宫。他们又去找了百川真人,但他也不在。这两人居然一起失踪, 实在是怪事。那么,这两人究竟去哪儿了呢?


    他们去了雷公山。


    卿铁笛久久没有消息, 月华在家里实在坐不住, 便约百川一起去雷公山看看, 希望能发现些什么。谁知,百川私底下早去过好几次雷公山了。


    百川认为威灵真君要真是在雷公山被人杀死的,那么山里不可能不留下一丁点痕迹。可他在雷公山搜寻了好几次没有发现什么, 他由此开始怀疑威灵真君或许死于别处。虽然他觉得再去雷公山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月华请他一起去时,他还是答应了。


    失去了主人的雷公山阴云惨淡, 上下都灰蒙蒙的, 好似一块蒙尘的镜子, 山间吹拂着幽幽的冷意, 好似亡灵的呼吸。凄清之气,充盈眼前,使人断肠。


    月华与百川走入威灵真君的洞府, 这里依旧如之前一样冷清。月华这儿看看,那儿看看, 悲伤之情,难以自抑。她如何能相信,挚友就这么死了呢!他们这四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家伙,现在竟只剩下三个了!她绕着洞府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百川真人问:“如何?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月华沮丧地说:“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百川真人叹息道:“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要是真能发现什么就好了,可惜,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回去吧。”


    “我想去劈石松那儿看看。”月华哀伤道,“我们已许久没在劈石松下一起饮酒赏月了。今天是七月十五,我们去劈石松给威灵送一杯酒吧。”


    劈石松是雷公山上的一大奇观。最初,它只是一棵从巨岩中挣出身的孱弱小松。威灵发现它后,甚为惊奇,当即把其他三位上仙叫来,在这小松下喝酒诵诗,祝它茁壮长大,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从此之后,这松便成了威灵的心头肉,他每隔三两天总要过来看看,开花了,结果了,都要把其他三位朋友喊来。


    归一最开始还来,不久便对这种频繁的聚会失去了兴趣,经常性地放起威灵鸽子了。然而,每逢这松树的十年大寿,威灵却还是要把他抓来喝酒吃饭的。归一不胜其扰,最后竟闹着要给这树算卦,看看它到底能活多少年,威灵怕他算出来这树早死,之后便不敢抓他过来了。


    归一走了后,另外三个喝得反而更尽兴些,谁叫这家伙不知情趣,每次喝酒都板着脸,好像谁欠了他死的。众人在树下拉拉家常,聊聊趣事,有时还把徒弟们喊上,六七个人热闹极了,也是兴事。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威灵渐渐不再喊他们来这喝酒,而更喜欢在洞府聚会。虽然,每逢这松树的十年之寿,他们总还是要来看一看,甚至聚一聚的。只是聚了两三回,威灵的兴致似乎都不高,后来也就渐渐不聚了。再后来,威灵闭关了,劈石松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所在,直到月华现在突然想起它来。


    如今,这松树已是千年高寿了。劈石松不负威灵对它的期待,现在已长成了一个颀长的巨人,傲然挺立在绝崖之上。那块巨石,早被它一分为二,如一个硕大的蚌壳般敞开着。石头底下有威灵开辟出的一方小台,那便是他过去常邀人喝酒赏松看月对歌的地方。


    无怪乎月华要想起它来,除了这里,哪还有更合适的给威灵祭酒的地方呢!


    月华不禁悲从中来,她在袖中拿了一壶清酒,洒在地上,祝道:“威灵啊,愿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喝酒赏月。你要是在天有灵,就告诉我,究竟是谁杀了你?要是凶手真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徒弟,那他现在又在哪里?”


    酒水滚落地上,横流四方。百川站在石台边,望着崖下幽幽的深谷,几缕惨白的云雾,缭绕谷中,给这本就阴森的景象更添了一分恐怖。一阵阴风吹过,灰雾微微荡开了些,露出谷底焦黑的枯木。百川双眼一瞪,飞身而下。月华一惊,转身看去,百川已不见了。她向崖下一望,立即明白了。


    她忙飞身下去,见百川站在枯木乱石中,神情凝重地四处查探。其实用不着探查,焦黑蜷曲的断树,崖壁上大大小小可怖的裂痕,还有地上散乱的像凝固的熔岩般的石块,无一不表明这里是威灵曾和人战斗的地方。那些战斗的痕迹蔓延数百米,由此可见战况的激烈。


    仅一个卿铁笛,能跟威灵打成这样吗?


    痕迹尽头,是一个深深的大坑。这坑就如一张黑漆漆的兽口,直对着灰色的天空。坑中积了些雨水烂叶,百川将它们清扫干净,便看见了坑底一大片黑漆漆的东西,就像一朵捶扁了的张牙舞爪的黑菊花,又似一只邪恶的黑蜘蛛,中心肥厚,许多长短不一的黑须向四周飞溅出去,伴着星星似的黑点。


    月华惊呼一声,她双眼赤红,悲愤地望着那坑底漆黑的血迹,叫道:“这才是威灵死的地方!他真是被人杀死的!”


    百川紧盯着坑底已老成黑色的血迹,忽然,他俯下身,从血痕中捡起了一截瘦长的东西。这玩意是木头做的,可竟没被烧烂,只是黑乎乎的,看不出原貌。但它也不像普通的树枝,上面似乎有些雕琢的痕迹。


    “这是什么?”


    “让我看看。”月华接过那东西,仔细端详良久,忽然惊愕地喊道,“这,这是半截簪子?”


    二人即刻赶回羽化岛,正碰上折返桂魄宫的归一二人。待听孟琅说完,月华已心如泣血,痛恨道:“这混账竟把威灵戒给了鬼!看来,就是他二人杀了威灵!”


    “一个红煞,一个卿铁笛,能杀得了威灵?”百川不禁摇头,神情凝重地说,“威灵没那么弱,恐怕杀他的,还另有其人。”


    归一颔首:“以威灵真君的修为,一个红煞,一个卿铁笛,绝不足以杀了他。”


    “卿铁笛定然知情。景懿君,你说你是在人间万年郡看见他的?”月华决然道,“我现在就下去抓他!”


    百川说:“只怕他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想杀景懿君,不就是怕他回来告诉我们吗?可他为什么要跟踪景懿君?他要是发现他了,不该远远躲开吗?”


    “或许他想先下手为强?”归一说。


    “是啊,他肯定以为景懿君是专来追捕他。谁能想到事情会这么凑巧,他偏偏在万年,景懿君偏偏就去了万年”月华疑惑地问,“景懿君,你怎么会突然会去万年呢?”


    孟琅答道:“说起来,这件事还与上仙您有关。您不是几月前责令阎罗清扫干净古战场的鬼魂吗?他忙不过来,就喊我去帮忙,凑巧我在那发现了一具白骨,是我在凡间的恩人。恩人虽死,却血脉未断,那后人正好就在万年,我为报恩,才过去的。”


    “原来如此。”月华惊奇不已,“多亏景懿君,否则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发现卿铁笛的踪迹。”


    “但他现在一定跑了。”百川拿出那黑乎乎的断木,说,“还有件烦心事,我们在威灵死的地方发现了女人的簪子。”


    归一与孟琅忙凑上前,那根木头虽然黑乎乎的,可确实是根簪子,上头还雕了朵梅花,只是手法粗糙,刻得很不好看。


    归一思索:“难道杀他的人中有女人?”


    月华皱眉道:“要是那样,这簪子也太粗滥了些。除非是穷苦人家的女子,否则不会戴这样的簪子的。”


    百川说:“未必,有女人就戴这种簪子。”


    “谁?”


    “妙真仙子。她头上插的哪里是簪子?就是根树枝。”


    “她早换簪子了。上次璇霄会你没注意到?”月华强调,“她戴了一枝雕得特别精美的黄杨木簪。”


    “这我可没注意到,毕竟她都戴了几百年树枝了。”


    “现在她戴的可不是了。”月华忽然一愣,脸沉了下来,默默地站在那。百川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月华望了他一眼,心烦意乱地说:“我好像记得她那簪子,雕的也是梅花。”


    此言一出,四人皆惊,屋中静默了一瞬,千百种想法,一时在众人心头闪过。好一会,百川问:“你确定?那两根簪子一样吗?”


    “不,不,妙真的簪子要漂亮得多了。”月华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兴许是我想多了。或许,这又是一个凑巧。妙真有什么理由对宏元动手?”


    百川思索片刻,道:“妙真的母国律国,是被威灵真君的母国金雷国灭了吧?”


    月华争辩道:“可律国亡国时妙真没有下凡帮忙!这点威灵不如她,他当时真不该去帮金雷国的,毕竟他是神仙了,不该瞎掺和人间的事。”


    “妙真仙子的确不像对威灵怀恨在心的样子,要是因为一根簪子我们就贸然怀疑她,实在有失公允。”归一真人赞同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卿铁笛。”


    就在这时,月华的水照月忽然闪了一下。她拿出水照月,流星子的大脸激动地跳了出来,叫道:“师傅,我发现卿铁笛了!他在亡人山!”


    第207章 青玄地髓


    卿铁笛终于现了踪迹, 这实在是件大喜事。百川等人顿时松了口气,立刻前往亡人山抓人。孟琅因为有伤在身,不便跟去, 但这无关紧要, 有三位上仙出马, 卿铁笛肯定跑不了。


    卿铁笛的消息既然已经送到, 孟琅便打算回穹庐峰疗伤。但在路上他突然变了主意,以往每次受伤他都回穹庐峰,那口灵池的灵气已不知道被他耗去多少了。这次他神格受损如此严重, 恐怕又得耗去灵池不少灵气。


    师傅虽然没怎么责怪他,可说到底他神格受损是咎由自取, 这样消耗灵池让孟琅有些于心不安。他思来想去, 决定去酆都敲阎罗一两株灵草。过去他帮阎罗除鬼从未要过报酬, 如今要点灵草也不过分。何况,他心里清楚酆都库存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贫瘠,这从阎罗之前给他的那株上好的灵草就可看出。


    孟琅进阎王殿时, 阎罗正翘着腿看话本。他瞧见孟琅,十分惊讶,赶紧扔下话本拿下腿, 扔下手中的话本, 起身问:“什么风把你刮来了?对了, 我听说威灵真君羽化了?老天!那可是威灵真君——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你出什么事了吗?”


    孟琅开门见山地说:“你这有多的灵草吗?我在人间受了点伤。”


    阎罗惊骇道:“什么东西能伤到你?”


    “红煞。”


    “红煞能伤到你?你被偷袭了?”


    “那红煞还有个帮手。”


    “谁?”


    “卿铁笛, 威灵真君的弟子。”


    阎罗震悚道:“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孟琅问,“你到底有没有灵草?没有我得马上回穹庐峰,我伤得不轻。”


    孟琅说伤得不轻, 那就是伤得非常严重了。阎罗神色一凛,立即说:“有, 你跟我来。”


    二人出了阎王殿,直奔奈何桥,远远地,便看见点点幽蓝飘荡在漆黑的忘川河中,那是由黑得发紫的莲叶与紫得发蓝的睡莲织成的一条长路,通往幽冥的尽头。河流尽头确乎飘着一团黑色的漩涡,漩涡上照着一座断桥,断桥上,成千上万灰白的鬼魂正缓慢地前行。


    一个头缠黑布的老太太拄着竹棍坐在桥下的一片竹筏上,面前竖着一口乌黑的大陶缸,灰褐色的药水在缸中飘荡,那些上桥的人纷纷用手掬了一把缸中水,一口饮尽,而后便如醉汉般摇摇晃晃地荡上桥去,一跃而下。那黑色的漩涡便溅起一朵闪着冷白的小小浪花,一个灵魂从此遁入人世,尽忘前尘。


    “孟奶奶!”阎罗站在河上流大喊,“您过来一下!我有事!”


    那矮小的老妇人慢慢站起,用竹棍轻轻在水中一拨,竹筏便缓缓朝阎罗飘来。莲叶飘散,让出了一条黑色的路。竹筏游至岸前,孟婆问:“什么事?”


    黑巾裹住了她的整个头和脸,只露出一方冷白的、线条坚硬的下巴,和下巴上那灰粽色的、中毒般的薄唇。她的嗓子像被火烧过,又像是被人用刀割过似的,四处漏风,极其难听,若不是熟识她的人,恐怕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阎罗上了筏子,笑道:“麻烦您送我们过趟河呗。”


    孟婆瞥了他一眼,拿竹棍一拨,竹筏便轻飘飘朝忘川对岸飘去。灰蓝的雾,渐渐侵吞了奈何桥上的白影。孟琅问:“孟婆奶奶,那些人如果没喝孟婆汤就跳下奈何桥会怎样?”


    “会疯。”孟婆幽幽地吐出两个字。


    “不会死吗?”


    阎罗说:“只要他魂魄完好,该转世的,还是会转世,只是记得前世的事,终究是个负担。有人好不容易转世,人间早就过去了几十几百年,非但妻子儿女都已经化为黄土,就连故乡也未必能再找到。晚上还要做噩梦,想起我这酆都的十八般地狱,何苦不喝一口孟婆汤,轻轻松松做个新人呢?”


    “要是魂魄不全,跳下去会怎样?”


    “会死。”从孟婆那灰泥似的唇中,又蹦出两个冰冷的字。


    孟琅心中一沉,他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可还是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难受。他勉强地问:“为什么会死?”


    “魂魄都不全,怎么能转世?”阎罗奇怪地说,“也不说三魂齐全,有个地魂就好。酆都勾人勾的就是地魂,没地魂怎么转世?”


    “不是说尸首齐全者也可以转世?”


    “那个。”阎罗不以为然地说,“那是特例,有人死了,还没等无常来勾地魂就散了,可天魂还没散,你知道天魂在人两眉间——也就是上丹田吧?所以世上才有砍头的酷刑,砍下头,人死了,天魂和命魂就都散了,要是地魂再散,这人就转不了世啦。”


    孟琅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就是说,假如天魂和地魂散了,即使把头找回来也无济于事了?”


    阎罗开玩笑道:“要不你把命魂找回来?没了天魂地魂,有命魂也能转世啊。”


    孟琅苦笑:“你别说笑了。要是命魂还在,人又怎么会死?命魂可是最先消散的。”


    “那也不一定。这世上不是有起死回生的神药吗?所谓起死回生,就是找回命魂嘛”


    竹筏靠岸了。忘川河对岸的风景多了一份宁静,少了一份恐怖。岸上铺满了蓝的紫的雏菊似的小花,那些星星般的花朵在乌绿的细枝间轻轻摇晃,好似在跳舞。脚下的土地,十分柔软,就像一层厚厚的皮毛。头上的天空,于黑中泛出一抹深沉的蓝光,好似一盆泼洒的蓼蓝。蓝光尽头,与地平线交接的地方,镶嵌着一抹柔和的白意,仿佛日出的预告。


    孟婆在前面一言不发地走着。她虽然拄着竹棍,但步履稳健,一点也不像一个老太太。阎罗二人跟在后面,孟琅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阎罗不无几分得意地说:“去我的私人宝地。”


    忘川河腐臭的水汽,渐渐远去。一阵轻柔的湿气,又缓缓飘来。一朵朵幽灵似的高而瘦削的白花,渐渐出现在蓝紫色的小花中。孟琅问:“这是什么?”


    “水晶兰。”阎罗说,“我们快到了。”


    一大片月光似的冷白,骤然跃入眼前。前面,竟是一口靛蓝色的深潭,潭水平静无波,有或紫或白的光晕流转,成千上万株水晶兰便簇拥在这宝石般潭水边,像一个个苍白的精灵幽幽摇晃。孟琅惊奇地说:“酆都之中,竟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潭水可真是漂亮。”


    “潭水?”阎罗哈哈一笑,走上前去——他竟稳稳踩在了那口靛蓝的潭水上!阎罗拿脚轻轻跺了一下,得意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潭水,这是青玄山的地髓!虽然只有一小块,还受过魔气污染,可也是举世无双的珍宝了!”


    孟琅吓了一跳:“青玄山的地髓?你居然能弄来这种东西?”


    “这个嘛,因缘际会,就弄到了。”阎罗打开地髓,一股浓郁的灵气从里面流了出来,他将地髓整个支起,便露出了下面琳琅满目、无以计数的各种仙草仙药灵石灵器。


    孟琅神情复杂:“你该没去三仙山打劫吧?”


    “三仙山倒时我都没出生!”阎罗一耸肩,说,“这都是诛魔之战我跟小黑小白去勾那些死了的十枢中人时,从他们身上捡来的。”


    此话一出,气氛不禁有些悲凉。阎罗叹了口气:“虽然我不喜欢十枢那帮趾高气扬、自命不凡的家伙,但不得不说,要不是他们,现在天下可就是魔物横行、民不聊生了。”


    孟琅点点头,过了会,他有点胆战心惊地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可千万别再把这东西随便给人看了,尤其是神仙”


    “嘿,冲你这句话,我就知道把你带过来没错。”阎罗爽朗地笑道,“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我就算叫你把这些东西搬空,你都不会搬呢。这些年你帮了我这么多忙,现在遇到了麻烦,我难道还要藏着掖着?那也太不是人了。你要什么,尽管拿,一定要把伤养好,我以后还要靠你除鬼呢!”


    孟婆说:“你为何不让他直接坐在地髓上疗伤?”


    “的确。”阎罗恍然大悟,“要是坐在地髓上疗伤,下头这些草啊石头啊的灵气也能为你所用,且这地髓据说能明澈道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孟奶奶,你这主意真不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孟婆冷冷地说:“要让你这样拔下去,老身就白养这些花了。上次那株灵草,老身还未找你算账!”


    阎罗有些尴尬,打哈哈道:“这个,灵草种了,总是要用的嘛”


    “那你来种?”孟婆顶了他一句,“你要是能种活,这些花老身随你取用。”


    “这个,要在酆都种灵草灵花,自然是很难的。这种事情,还是得要交给懂行的人”阎罗讷讷道,“青石,你就在这地髓上疗伤吧。放心,里头的魔气早就没了。”


    孟琅感激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客气什么!”阎罗拍拍他肩膀,笑道,“现在人间又打仗了,以后有你还我恩情的时候!”


    第208章 暴露


    阿块站了很久, 一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才确信道长真的离开了。他苦闷地坐在地上,心想他怎么就非得是鬼呢?他要不是鬼, 就不用这样偷偷摸摸了。他要不是鬼, 也不会没有眼睛没有头了。


    等待是件苦事。阿块曾能听见的那样多的丰富声响:微风、草浪、松涛、鸟语, 全都在等待中失去了意义。他就像一个被关在壳子里的人, 全身心都希望能挣脱这牢笼,随孟琅而去。


    可是,他还是只能坐在这, 永远地等着,等着。他不禁站起来, 试探地朝前走去, 当然, 他什么都看不见,可哪里是山,哪里是谷, 哪里是平地,他却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他知道孟琅在山上,于是就走到山脚的灌木丛里坐着, 仿佛这样他们就能更接近些似的。


    他坐在那, 像火烧, 像蚁挠, 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心里嘈嘈的无法安定。忽然他觉得自己不该长这么大个块头,他要是只有一根小拇指大, 就能随便跟着道长走了。一股幽幽的凉意渐渐袭上脚底,天快黑了, 阿块回了木屋。


    晨光复来,寒意退去,啾啾鸟鸣在幽静的山间响起。应该是清晨了。阿块醒来的时候想。他推开门,温暖的阳光洒入陋室,当这阳光渐渐变得灼热时,他知道中午已到,但是孟琅仍没有回来。他之前说过,处理完卿铁笛的事后他就要回穹庐峰上养伤,那么他肯定伤得很重,阿块忧虑地想,不住地在屋前踟蹰。


    要是他再厉害些,就不用非得让煞气进入道长的身体了,就可以一举杀掉那两个可恶的偷袭者了。阿块烦躁地想,又感到一阵后怕,幸好他当时悄悄跟在了道长后面,否则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气息忽然出现,像一条突然蹿出草丛的蛇。阿块猛地转过头——是那红煞!怒火骤然从他心中腾起:那红煞居然跟到了这里来?简直胆大包天!他拔腿追去,那红煞却急速退却,好像是要逃跑。但阿块怎么会让它逃掉呢?这家伙可是伤了道长!


    他甚至已经听见了那家伙的脚步声——咚!咚!咚!迅猛沉重,无比清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了!他马上要抓住它了!阿块怒吼一声,煞气呼啸而出,可那红煞的气息就如一簇孱弱的火苗般瞬息被扑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陌生的气息。


    “轰!”


    阿块打中了那红煞,可他掌心毛拉拉的触感立刻告诉他,这是另一个人。


    这不是那红煞。


    天空中,一道白色倩影正疾速朝穹庐峰飞去。那是妙真仙子,她踩着那把白伞,神情凝重。


    就在刚刚,三上仙出事了。羽化岛的所有神仙都聚集到了一起,景懿君自然不能缺席。她实在想不通,他师傅去亡人山,他怎么能不跟着?就算不跟着,他跑回穹庐峰干什么?弄得她还得大老远过来找他一趟。


    穹庐峰上有归一真人设下的阵法,妙真仙子不能直接飞上去,而得先到山门前喊孟琅开门。这令她更感不快。她慢慢地向穹庐峰录下,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响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妙真仙子微微蹙眉,飞过去看了一眼,谁知竟看到了一团青黑的煞气!妙真大骇,忙举伞刺去,却被一只裹着煞气的铁拳打开了。煞气那边传来一声急呼:“妙真仙子救我!”


    妙真定睛一看,跟那青煞对打的竟是黑山君!他已被逼得半现出原形,两只黑黢黢的熊掌高举着。妙真看见那非人的东西,心头涌起一阵恶心,黑山君却未曾察觉,焦急地喊道:“妙真仙子,快帮帮我!这家伙是青煞!”


    “我当然知道!”妙真提伞砍去,那青煞在两人围攻之下,非但不落下风,反而更加凶悍了。那乌青的煞气将他整个裹罩住,妙真的伞根本砍不破。奶奶的!她心中大骂,孟琅这厮是怎么看家的?青煞跑到自家门口了都不晓得!


    电光火石间,三人已交手数十招。妙真眼见形势不妙,当即抽身飞去,叫道:“我去搬救兵!”


    “你别走啊!”黑山君急得大喊,可妙真已经跑远了,他赶紧化为一头大黑熊,朝山顶上跑去。他原以为熊身跑得快,山上又都是密林,定能甩掉这青煞,不料那青煞根本不管那些破树,跟在他后头紧追不舍。眼看那青煞越来越近,黑山君心头生出一丝恐惧:他该不会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吧?


    不,不行,他还没成仙呢。反正妙真仙子也不在这黑山君心思急转,要不要,用那个东西?


    那头,妙真被挡在阵法外,急得团团直转。她冲那阵法大吼:“景懿君!姓孟的!你听见没有!你山下有青煞,赶紧出来帮忙!你聋了吗!”


    她不知道孟琅去了酆都,还以为他在里面装聋。妙真气得破口大骂:“见死不救的家伙!你师伯的徒弟在下头!”


    阵法依旧毫无反应,妙真心思急转:他景懿君可以躲在阵里面,她可不能!那黑熊能拦那青煞到几时?她还不如赶紧回去,否则,等那黑熊死了,就该轮到她了!妙真主意打定,立刻返身去回羽化岛。黑山君瞧见她离开,不再犹豫,从怀中掏出一颗黑丸,正要吞下,却看见了天边急遽飞来了一道流光。


    又有人来了?


    黑山君一愣,就这么一愣,阿块追上了他。


    “啊啊啊!!!”


    一声撕裂云霄的惨叫刺入孟琅耳中。他大惊,还没来得及弄清惨叫声的方向,便撞上了急急飞来的妙真。她面色苍白,神情恐慌。“你不在山上?”妙真大惊,急道,“黑山君遇上青煞了!我现在得赶紧回羽化岛!”


    这句话宛如一个霹雳砸在孟琅头上。他慌张地问:“师兄遇上青煞了?真是青煞?”


    “我亲眼看见,还能有假!黑山君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你赶紧跟我回羽化岛去!”


    “不,不行,你先回去,我我得救师兄!”孟琅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飞去,妙真盯着他,眉头紧皱,她使劲转过头,要走,却又扭身追了上去。该死的,要是百川和归一的徒弟都死在这,她回去怎么交差?怎么也得带一个走!


    孟琅刚刚从酆都回来,根本不知道黑山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杈子山附近,甚至还跟阿块撞上了!他看见阿块打中了师兄,师兄已经彻底现了原形,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而阿块还要挥拳,刹那间,孟琅本能地出了剑。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挡在了师兄面前,而阿块举着流血不止的手,惊愕地望着他。


    “道长”阿块愣愣地说,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孟琅看见妙真仙子正急速逼近,吼道:“赶紧走!先走!”


    已经晚了!妙真已看见了血泊中的黑山君,已看见了正跟那青煞对峙着的景懿君,不知怎地那青煞散去了煞气,背对着她,好时机!妙真抬手,天空中骤然显出一个青灰色的身影——法相天地!对付青煞,出手必是杀招!巨伞如剑,直刺山峦!


    刹那间,巨响轰鸣,群峰战栗,一声怒吼从山脉深处迸发,涛涛白雪倾泻而下——雪崩了!


    妙真仙子从未在雪山战斗过,她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斤积雪自山坡奔驰而下,犹如狂怒的兽群,瞬息间便吞噬了那青煞、孟琅和黑山君!


    雪崩的刹那好似天罚,孟琅声嘶力竭地朝阿块大吼:“跑——”


    他举起剑,巨大的法相挡在了万顷奔泻的大雪前,灵气飞快地消耗,可这决堤的冰雪怎是人力可阻挡的!天灾之前,一切都是徒劳!法相破碎,山摇地动,白雪倾泻而下,这一刻还能再做什么!


    他能救谁?师兄就在他身后!孟琅望向阿块,雪庐崩塌,穹宇将倾,他们相对而立,此刻此刻千万分之一瞬中阿块朝他扑来,而他抓起师兄,崩溃地喊道:“斫雪——”


    全部灵气,全部调动,雪白的剑影一闪,插入大地,剑光暴涨,宛如一块盾牌,在奔腾的雪浪中斫雪劈出了一方窄窄的空地。孟琅一手抓着剑柄,一手紧紧抓着黑山君,阿块在他眼前被冲走了,被淹没了,在他眼前!他没有抓住阿块,没有,他抓住了师兄。他没有救阿块,他救了师兄。


    雪在怒吼,雪在咆哮,雪在尖叫,斫雪剑瑟瑟发抖,孟琅的手已经麻木,他撑不了太久。血一阵阵地从他身上刷过,他全身冰冷,灵气不断地流失。他才修养好的神格再度出现裂缝,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他跟师兄都会被埋在雪下!


    这时,一只浅青色的巨手将孟琅二人从大雪中抓了出来,原来是妙真召出了法相。


    “没事吧?”妙真站在法相肩头,焦急地张望着。瞧见孟琅惨白的脸,她吓了一跳,赶紧说,“咱们走吧!趁那青煞还没从雪里出来!”


    孟琅呆坐在那。妙真急道:“你哭什么!黑山君又没死!我现在马上就带你们回羽化岛!”


    他哭了?孟琅摸了一把冰凉的脸,可冻僵了的手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望向地面,大块大块崩裂的冰雪仍呼啸着向山下奔去,所过之处树木断折,岩石淹没。孟琅浑身发冷,他呆愣愣地说:“我,我回不去,灵气不够”


    “谁要你们自己走了?我带你们!”妙真将伞一撑,那伞倏忽变大了数倍,她把黑山君扔到伞上,又把孟琅拽上去,便飞快地朝羽化岛赶去。


    孟琅坐在伞上,耳边是隆隆的雪崩声。在他飘荡的神思中唯有一个念头尚能带给他安慰,那就是阿块应该还没有死。


    可这又有什么用?阿块暴露了,还打伤了师兄,妙真仙子回去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上仙们,羽化岛马上就会追杀阿块,师傅也会逼他杀了他,而他还没找到阿块的头


    孟琅忽然站了起来。妙真诧异地望着他:“你怎么了?小心摔下去。话说穹庐峰附近怎么会出现青煞?”


    “我得回去。”孟琅惨白着脸,说,“我还有事要办。”


    “什么事非得现在办?”妙真不解地叫道。


    “穹庐峰上的阵法有些问题,我怕那青煞闯进去”孟琅觉得自己简直在胡言乱语,他顾不得许多,跳上斫雪剑,大声道,“您先回去吧!我马上就赶回来!”


    孟琅瞬息就消失在了空中,妙真怎么喊他也不答应。这疯子!那后头有青煞,他回去干什么?妙真咬咬牙,转身朝羽化岛飞去。


    不管景懿君在发什么疯,她是不会回去送死的!该死的,亡人山出了青煞,现在北杈子山又出了青煞,这究竟是什么世道?青煞是什么小猫小狗吗?遍地都是!


    妙真仙子猛然警觉,她此行是来喊景懿君去羽化岛的。她犹豫地望了眼北杈子山的方向,还是继续朝羽化岛前进了。


    算了。她不安地嘀咕道:“我也算尽力了,是他自己发疯要回去,关我什么事?但他干嘛要回去呢?这真是太奇怪了总之,这跟那场雪崩肯定没关系。只要跟雪崩没关系就行了。”


    她忧虑地看了眼脸冻得青紫的黑山君,心想,他可千万别死了。


    真的,她干嘛要多管闲事跑这一趟?要不是宏元说得赶紧通知景懿君哎!反正她已经劝过景懿君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北杈子山出现青煞的消息赶紧带回去!但愿景懿君不会出什么事她真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要回去?那阵法看起来根本就没事啊!


    第209章 从未见过我


    被埋在雪下的时候, 阿块的记忆再次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这一次过往纤毫必现,好似在脑海中一幕幕重演。他清楚地记起来冷风在耳边呼啸的感觉。他手脚冰凉,全身无力, 虽然身体各处都剧痛无比, 可那痛感却并不真切, 好像那疼痛是悬浮在他的身体之上, 或者与自己的身体隔着一层薄膜似的。


    他的确被某个人提着,在冰冷的高空急速穿梭。然后,在某个地方, 提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了。


    呼——呼——呼——咚!


    风从耳边刮过。他重重地砸进了万重冰雪之中,瞬息被严寒淹没的感觉同这次遭受雪崩的感觉一模一样。他躺在已沉寂了数千年的寒冷中, 无法动弹。这时候, 那些遥远的感觉一点点复苏, 某个瞬间,他活了。


    所有感觉都活了过来!突然他觉得疼,手疼腿疼背疼脖子尤其疼, 疼得让人想大哭大喊叫爹叫娘;突然他觉得饿,饿得肠子里像有一万条虫子在蠕动翻腾搅拌;突然他想哭,于是他用双手扣挖着脖颈, 干涩的血一流出就凝固成永远的泪痕;突然他那样愤怒, 那样痛苦, 那样悲哀, 于是他张开嘴用全身力气去嘶吼咆哮呐喊——


    然后,雪崩了。


    他记起来了,他早在很久之前就遭逢过一场雪崩。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 天地间化为岑寂,而他感知到了死亡的气息, 感知到了生命的召唤。有什么东西自空中坠落,如当年的他一般葬身于这冰雪中。不同的是,那生物的死,将是他的生,因为,他是鬼。


    原来,他是那样出去的。原来,他是那么获得最初的力量的。他吃掉了那不幸死亡的生灵,从雪谷中爬出,一步步朝着未知的远方前行。很长一段时间他浑浑噩噩,被阴气吸引,盲目吞噬着所能找到一切鬼魂。因为,他真的饿了太久太久了。


    当饥饿稍微缓解后,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要找什么东西。像被命运牵引一样,他来到了那古战场。可当他抵达那里后,却记不清自己要找什么,只是茫然地在那里徘徊打转。他在那儿变得更加强大,可记忆却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湮灭。最后,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死亡。


    直到他遇到了道长。那个人固执地要把他已失去的头颅找到,要把他已遗忘的记忆找到。现在他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可道长却不在了。


    泪一流出就凝固成冰块。在厚厚的积雪中,阿块奋力挣扎。他不能呆在这,他要出去找道长。他没抓住道长,道长肯定被雪埋在底下了。他得救他。这时候,阿块已完全忘记被孟琅刺伤的愤怒。他心中只有慌乱和恐惧。正如孟琅一瞬间忘了他是鬼一样,阿块也忘记了孟琅是神。


    这些该死的、软绵绵的雪!阿块愤怒地在厚厚的积雪下挣扎,浓墨般翻搅的青煞从他身体里涌出,直冲云霄。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梦寐以求的呼唤。


    “阿块!”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阿块从雪中一跃而出,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一个人撞进他的怀中,熟悉的人,熟悉的气息,阿块紧紧抱住他,灌涌心中的喜悦如激流瞬息奔至全身。他又哭又笑地叫道:“道长,道长!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他实际上是在哭,但他没有意识到。好一会,他才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的陌生的呜咽;好一会,他才察觉自己紧紧抱着孟琅的双手正害病似的颤抖不止;好一会,他才明白自己的心正因喜悦与恐惧狂跳;好一会,他才发现道长也正抱着自己,那么紧那么紧,好像他也害怕失去自己似的。


    这一刻,不知为何他抚上了道长的脸,就好像这一瞬他们在互相凝望,那真的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然后,他们亲吻。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是情难自禁的倾泻。他们拥吻。白茫茫的天地间,两个渺小的人跪在雪中,紧紧拥抱着彼此,亲吻着彼此。他们缠吻,此刻无需更多的言语确认,他们已经明了彼此的感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喘息的间隙,阿块才颤抖着声音问:“道长,这是真的吗?”


    孟琅悲哀地望着他,轻轻地吻了他的唇角。阿块激动地抱紧他,问:“你喜欢我吗?”


    “我爱你。”孟琅的声音好似叹息,但阿块已为喜悦冲晕头脑。他哈哈笑着,抱着孟琅,好似得到了一整个世界,却没有注意到孟琅搂着他的双手已经放下。孟琅望着苍白的天际,心中苦涩。他抬起手,盯着掌心的生死契,将另一只手盖了上去,用力一抹。


    刹那间,远在千里之外羽化岛上的归一感到一阵心悸,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禁破口大骂:“这混账!”


    阿块感到拴着他的那根线消失了,他惊慌地问孟琅:“你干了什么?”


    “我解开了生死契。”孟琅面色苍白,他在抹除生死契时受了师傅灵气的反噬,现在,师傅一定知道他干了什么。他没有时间了。“走吧。”孟琅推开阿块,“跑吧,赶紧跑!羽化岛已经发现了你,马上就会对你展开追杀,尽管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打伤师兄的——”


    “那个人是你师兄?他身上有那红煞的气息!”阿块焦急地喊道,“我是因为察觉到了那红煞的气息才追出去,我不知道那是你师兄!”


    孟琅一愣:“你说什么?我师兄身上有煞气?”


    “有!我以为他就是那红煞——”


    “我师兄身上怎么可能会有煞气?还是那红煞的?”


    “是真的!”阿块紧紧抓着他,急声叫道,“道长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可能认错的!你师兄是鬼,是红煞!”


    “我师兄怎么可能是红煞?我认识他几百年了,他怎么可能是红煞!”孟琅混乱地叫道。他挣开阿块的手,推着他说:“赶紧走吧!我师傅已经察觉到我解了生死契,他马上就会赶过来!”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孟琅苦笑一声,说:“我是走不脱的,放走青煞,这样的罪名”


    “道长,你跟我一起走吧!”阿块恐慌地抓着他,喊道,“我们俩走吧!走到谁不知道我们的地方躲起来!我们走吧,走——”


    孟琅再次挣开了他的手。


    “我不能走。”孟琅坚决地说,“我放走了你,就该为此付出代价。阿块,你走之后,可一定得躲好了,因为我要是再看见你,就只能杀死你了。”


    “道长,道长”阿块抓着他的胳膊,又手往下滑,拉住了他的手,“求求你不要这样,我求你,道长,你跟我一起走吧”


    热泪大滴大滴从他眼中涌出,融化了些许他脸上的寒霜。但很快,那泪水又变成了新霜,白白一片覆在他脸上,孟琅望着他,望着那双哭泣但空洞的眼睛,轻声道:“可惜,我终究无法帮你找回头了也好,你就当,从未见过我吧。”


    他决然地甩开了阿块的手。


    “道长——”


    “赶紧走!我要再次看见你,一定会杀了你!”孟琅跳上斫雪剑,决然远去,一次头都没有回。


    “道长!!!”


    他身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但孟琅不会再回头了。永远都不会了。他已经践踏了自己的原则,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背弃了自己的师门。师傅说的果真正确,终究他还是犯了错,清醒的、无可挽回的,犯了错。


    既然犯了错,就必须付出代价。此番回去,要迅速向众上仙坦白罪名,不致令师傅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孟琅祈祷他回去时黑山君还没有醒,比起让师傅受别人的指责,还是让他自己坦白一切更好。这是他应得的,无可辩驳,无可逃避。


    孟琅心中苦涩。他不知道阿块以后会不会作恶,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否正确,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他犯了私心,犯了神仙的大忌,可他还是他希望阿块能活下去,没了生死契大家是追不到他的,只要他好好躲起来安生过日子——


    “轰!”


    一道疾风劈在孟琅背上,他翻滚着从空中坠下,重重摔到地上。空中,归一手执天流瀑,双目怒睁,胡须抖动。


    “逆徒!”他厉声质问,“你把那家伙弄哪儿去了!”


    孟琅默然不语,只是从地上爬起,乖乖跪好。


    归一脑袋血直往上涌。他举起拂尘,狠狠朝孟琅打去,痛心疾首地骂道:“你这逆徒!逆徒!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亡人山出了青煞,我跟月华他们死里逃生,这时候穹庐峰出了青煞,这时候你放走了那青煞——你糊涂啊!”


    孟琅被拂尘打趴在地,脸嵌进土里。归一这下真用了死劲,他背上骨头怕是断了。可他内心的震惊盖过了一切,他费力地抬起头,颤抖着问:“亡人山出了青煞?什么时候?”


    “昨天。”归一说,“你现在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吧?”


    这时候,天边飘来几道流光,是百川真人、月华仙子还有其他几个神仙。百川冲出羽化岛时妙真正好回到了岛上,告诉他们穹庐峰附近出现了青煞,重伤了黑山君。归一在前面飞驰,竟把他们甩开了一截,众人好不容易赶上他,却看到了被打趴在地上的孟琅。


    月华惊骇地问:“这是”


    “他没看好山门,该罚!”归一一甩拂尘,铁青着脸说,“走,咱们去找那青煞!”


    “那也不至于”月华话还没说完,归一就走了,她只得跟上去。众仙惊愕地看了眼孟琅,还是走了,比起受罚的景懿君,现在自然是找到青煞更重要。但他们也纳闷归一上仙干嘛要把景懿君打成这样,让景懿君跟他们一起去抓青煞不是更好么?


    孟琅趴在地上,他的背好像被劈成了两半,完全无法动弹。神格的裂缝又扩大了一丝,全身上下痛得要死,可他却有点想笑。


    亡人山出了青煞,而他刚刚放走了一只青煞孟琅完全理解师傅为何会这样愤怒,可他还是想笑,因为他觉得庆幸。


    幸好他回去找阿块了,幸好他让他赶紧离开他现在只期望阿块已走得足够远。


    他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


    第210章 指认


    亡人山, 顾名思义,亡人之山。


    这里是诛魔之战的决战场,这里曾葬送过数万仙门中人的性命, 这里是羽化岛以东阴气最为深重之地, 也是羽化岛最深的忌讳。若非流星子亲眼看见卿铁笛跑进了亡人山, 他也不敢相信他竟会跑到这里来。


    后来,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陷阱。当归一等人随流星子赶到亡人山时,却在那里遭遇了成千上万的鬼侍。所谓鬼侍, 即炼鬼为侍,所炼之鬼丧失神智, 只听主人号令。


    鬼侍为数百年前石头仙翁所创, 因手段过于残忍, 影响极为恶劣,后由四上仙共同决定,将石头仙翁剥去神格, 逐出羽化岛,且下禁咒,永不许他再炼鬼。


    羽化岛本以为炼鬼之术将从此断绝, 没想到石头仙翁居然著书立说, 将此等邪术兜售人间, 甚至妄图聚集众门徒炼出青煞。最后, 威灵真君亲自出马斩杀了石头仙翁,那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


    自此之后,炼鬼之术, 渐渐没落。这件事成了羽化岛最大的耻辱。夫神仙者,竟自甘堕落, 与鬼为伍,实在令人不齿!未曾想,归一等人竟在亡人山遇到了这多鬼侍,而操纵他们的,竟是一只青煞!


    那青煞头戴犬面,身披黑袍,修为极高。他们突遭埋伏,险些折在那里,幸亏归一拿出了诛魔剑——谁也没想到顾念言会把诛魔剑给他,还在里面存了一道剑意。那剑意救了他们,这四人斩杀了亡人山的大半鬼侍,却没有抓住那青煞。他们立刻赶回羽化岛,召集众仙,告诉了他们这个可怕的消息。


    青煞是比鬼侍可怕无数倍的存在。威灵真君当初一定要杀石头仙翁,也就是因为他鬼迷心窍,竟想炼出青煞。一千年前,第一只青煞出世,虐杀神仙无数,为剿杀它,羽化岛付出了二十三位神仙的性命。青煞之强大,可见一斑。


    如今,世上竟又出现了青煞!而且这青煞竟还能操纵鬼侍!莫非,石头仙翁当年炼青煞成功了?


    无论如何,情况危急,必须尽快剿杀这青煞。就在这时,妙真仙子居然说穹庐峰又出现了青煞,而且正好就在他们从亡人山回来后!要么,这是一只新的青煞,要么,这就是亡人山那只青煞。它不仅在亡人山设下陷阱要杀他们,甚至还追到了穹庐峰!


    难保这青煞不是专程埋伏在那好等归一真人回来时杀他的!当然,它也有可能是一只新的青煞——但这可能吗?天下同时出现两只青煞?这东西又不是双胞胎,随随便便就能生出一对来!如果天下真的出现了两只青煞,那无异于羽化岛的末日。


    归一他们最后没找到那青煞。其他神仙大多以为是那青煞逃跑了,可是归一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孟琅带回了羽化岛,把他关在了自己在岛上的居所独成阁。虽然名义上,他是让孟琅在这“养伤”,可实际上,他是在盘问孟琅。


    当归一把在亡人山发生的事情说清楚后,孟琅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说:“阿块不是那只青煞。”


    “它是不是重要吗?问题是它被发现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归一怒不可遏,“你把那青煞藏哪儿了?”


    “我不知道,生死契解了,我也找不到他了”


    归一一甩拂尘,冲躺在床上的孟琅吼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也想跟石头仙翁一样被剥夺神格,赶出羽化岛吗!那是青煞,你怎么敢放走青煞有人看见过你跟那青煞在一起没有?”


    “应该没有。”


    “黑山君呢?妙真仙子呢?”


    “没有。我去救师兄时他已经被打晕了,妙真仙子是在半路遇到我的”


    归一深吸一口气,说:“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在这院子里养病,再不许出去半步!你从没见过那青煞,知道没有?”


    “师傅,阿块真不是那只青煞”


    “有区别吗?”归一冷冷地说,“都是鬼。它把黑山君打成那样,百川现在恨不得把它挫骨扬灰。”


    孟琅沉默了。他早就知道,一旦阿块暴露,就只能迎来这种结局。师傅如今还愿袒护他,替他遮掩,已经是对他仁尽义至了。过了会,他问:“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还昏着呢,身体里都是鬼气,幸好没有性命之忧。”归一皱眉道,“你师伯都快气死了。”


    孟琅一愣,又问:“什、什么鬼气?”


    “当然是青煞的鬼气!”归一厉声训斥,“就因为你心慈手软,你差点害死了你师兄!我当初真不该放任你带那青煞离开,我以为你虽然容易心软,但到底是明白大是大非的谁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掏出一瓶丹药,心灰意懒地扔到孟琅身上。


    “多谢师傅”


    “别了,为师现在听见这两个字耳朵就躁得慌。”归一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放走青煞——我看你以后,要怎么面对黑山君,面对你师伯,面对羽化岛!”


    归一扔下这句话后就走了。孟琅原本想问问黑山君身上有没有红煞的鬼气,现在也不敢问了。他觉得阿块肯定是弄错了,师兄跟那红煞能有什么关系?阿块怎么偏偏就让师兄撞见了?师兄虽然每次都是爬上山的,可也不至于爬到那里去


    孟琅忽然愣住了。他想起来一件事:师兄应该正在跟流星子一起追捕卿铁笛,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杈子山脚下呢?师傅算的卦是利西南,不利东北,可他跟卿铁笛怎么一个往西南跑,一个往东北跑了?


    不,不,他怎么突然怀疑起师兄来了。没准师兄是在附近搜捕时撞见阿块了——可就这么巧吗?再说,就算撞见了阿块,只要他不主动攻击阿块,阿块也不会出手的。要是他发现阿块是青煞,他应该像妙真仙子一样立刻回羽化岛搬救兵,难不成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杀死青煞吗?


    没准是阿块先出手的,但阿块说,他察觉到了红煞的气息,追了出去阿块不会对他撒谎的,要是那样,师兄身上真有那红煞的气息?可怎么会!孟琅越想越慌,竟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忘了自己的骨头断了,这一动立刻牵出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不得不又躺回去。


    孟琅心如乱麻。不,现在告诉师傅这事并不妥当。师傅正在气头上,恐怕听不进去他的话。而且,师兄也昏迷着,他总该等师兄醒了,问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再行动。没准这一切都是误会,真的,没准都是误会


    孟琅扭开瓶子,吞下丹药,决心先把身体养好。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神格又几乎变回原样了,那条裂痕如此顽固地长在神格上,就像一条抹不去的伤疤。


    他实在料不到,神格上这道小小的裂缝修复起来竟如此艰难。他更料不到,这道裂缝会给他带来这样多的麻烦要是以前,断两根骨头根本算不上事儿,不,要是以前,他压根不会被师傅一拂尘就抽断骨头,因为他的灵气会自动防护他的身体。


    他当初真不该自毁神格的。孟琅后悔地想,要是他没那样冲动,他现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了。


    晚上,黑山君醒了。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指认孟琅勾结青煞。


    “孟琅认识那青煞,他跟那青煞是一伙的!”黑山君醒来就这么叫道,“我看见他拦下了那青煞,却不杀它,还跟那青煞说话!他还叫那青煞阿块——他认识它,他们是一伙的!他们要害我!”


    更糟糕的是,妙真仙子也想起了当时孟琅的奇怪之举。


    “我原本是要带着景懿君和黑山君一起回羽化岛的,可他突然说要回去看看穹庐峰上的阵法,我怎么劝也没用。”她怀疑地说,“他当时明明不必要回去,现在想来,他那时脸色真不对劲。难道他跟那青煞当真认识?”


    黑山君和妙真仙子的话在羽化岛引起了轩然大波。霎时间岛上议论纷纷,众仙都要求弄个明白。百川便和月华来询问孟琅,但他否认黑山君的所有指控,这令岛上的议论更甚了。怀疑在增长,不安在蔓延,三位上仙倍感压力。


    归一单独见了孟琅,警告他不要妄想逃脱惩罚。他觉得奇怪,以孟琅的性子,黑山君揭发他后他肯定会供认不讳的,可是他居然想抵赖?莫非他忘了他知道这一切?难道他觉得他还会包庇他?


    归一既疑惑,又愤怒。他望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徒弟,孟琅脸色憔悴,看起来十分疲惫。可是,他望着归一的表情并不心虚。


    “我并非要抵赖,师傅。”孟琅已经能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挣扎着下了床,向归一行礼。


    “那你是要认罪了?”


    “我该认的罪,必然会认,可子虚乌有的罪名,我绝对不会认。”孟琅神情疑虑,好一会,他下定决心,开口道,“师傅,师兄在撒谎,我没有跟阿块一起伤害他,我们压根就没想杀他。您能不能请百川上仙再来见我一次?如果您能在场就更好了。我必须把这件事跟他说清楚。”


    孟琅要求单独会见百川真人和归一真人的消息让羽化岛上的神仙更加紧张。谁不知道百川真人和归一真人是亲兄弟?又有谁不知道他景懿君是归一真人的徒弟?众神仙聚集在独成阁,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一个红头发的神仙忍不住开口道:“景懿君为什么不见月华上仙?月华仙子,您也应该进去!”


    “我相信百川上仙和归一上仙会给这件事一个公正的评断。”月华镇定地坐在椅子上,淡淡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隐含着忧虑。她环顾着大堂中众人的脸色,体察到这件事对大家造成的冲击。黑山君肯定不会平白无故污蔑景懿君的,那么,难道他真跟青煞有关系?他当时又为什么非要回去?


    她期望这只是个误会,因为倘若景懿君真跟青煞有勾结,归一上仙的威信必定会大大受损,羽化岛内也会疑虑丛生。在青煞重新出世之际,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第211章 自白


    在听说师兄指认自己勾结青煞时, 孟琅最先感到的是不敢置信。尽管他已经对黑山君有所怀疑,可他仍不愿相信他跟那红煞有勾结。


    或许,他赶过去时师兄还醒着, 他很可能听到了自己和阿块的对话。可这也无法解释他为何会一口咬定他跟阿块合谋要害他。而且, 他当时分明喊了黑山君好几次, 但黑山君都没有回应。


    将所有不可能排除后, 剩下的就只有接受现实。在短短几天内孟琅迅速梳理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局势对他颇为不妙,他只能祈祷自己能够说服三上仙。


    幸好, 师傅答应了他的请求。至少他能先争取百川真人的信任


    门开了,打断了孟琅的沉思。他抬起头, 看到师傅和百川真人走了进来。百川真人在他对面坐下, 面无表情地说:“我听说你有话要对我讲。”


    “是。”孟琅向两位上仙行礼, 心中深怀感激。师傅竟真如他所请,未向百川真人透露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归一抱着拂尘,坐在一边, 眉头紧皱地望着孟琅。


    “那就说吧。”百川说。


    孟琅直直地望着百川真人,确认道:“在我开口之前,我想问问百川真人能否秉持公正之心, 不偏不倚地对待我说的话?”


    “我断案无数, 从不偏信任何人。”


    “那么, 您现在已经偏信一个人了。”


    “谁?”


    “我师兄, 黑山君。”


    “我并不偏信他。”百川真人说,“你现在被关在这,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


    “如果我说了实话, 上仙您能否保证不传出去?因为这实话太惊世骇俗,恐怕羽化岛上不会有一人能抛开偏见, 相信我。”孟琅说,“您和师傅,是我最信任的两个人,所以我敢跟二位说。但如果传出去,那么不用等辨明真相,我就会被众仙的怒火淹没。”


    归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百川紧盯着孟琅,好一会,他点头道:“你说吧,我以神格发誓,无论今天听到了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


    这誓言极重。孟琅神色一凛,感激道:“多谢真人。我要说的是我师兄,黑山君,才是真正和鬼勾结的人。”


    百川真人脸色微变,随即,他便面色如常地问:“你有什么证据?”


    “假如我要害师兄,那么,我就不该拦下那青煞,也不该在雪崩时救他。”


    “如果你救他是因为妙真仙子在呢?”


    孟琅冷静地说:“那么,我也没必要救活他。我只需要做做样子就好。我应该让他被大雪冲走,然后伺机杀了他,而不是一直抓着他,直到妙真仙子救起我们。因此,从结果来看,我没有要害师兄的意思,而师兄却撒了谎。”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就算是一面之词也有存在的价值,请上仙您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孟琅继续说,“我拦住那青煞后喊了师兄好几声,还摇了下他,如果他醒着,一定会有所反应,可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因此,他那时肯定已经丧失了意识。既然这样,师兄就不可能听见我跟那青煞说了什么,但是”


    百川望着他,神情仍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从他后面指认我的话来看,他的确听到了我喊那青煞的名字,所以,他那时醒着,却装作没醒。师兄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在警惕我,他觉得假装昏迷,观察形势更好。”


    百川真人抱着双手,冷冷道:“看来你是承认自己认识那青煞了。”


    孟琅点头:“我是认识他,因此我能保证他并非你们在亡人山遇到的那只青煞,因为这些天他一直都呆在北杈子山脚下。”


    “你如何能保证它没有离开北杈子山?”


    “因为我跟他立了生死契,也因为过去几个月我们一直在一起。遭遇卿铁笛和那红煞偷袭时,他就跟我在一起。”


    百川眉头猛地皱了起来,高声道:“你跟一个青煞立了生死契?还跟它一直混在一起?”


    “此事说来话长。”孟琅简短地将古战场上的事说了。百川打断道:“你怎么敢因为自己的私情放过青煞?别说它跟你那什么恩人有关系了,哪怕它就是你恩人,你也该杀了它!”


    “我认为生死契足以牵制它,毕竟只要主契死了,从契也会死。最重要的是,上仙大人,有生死契在,我可以感知他的位置,所以我知道他没有去亡人山。”


    “那它现在在哪儿?这么说,果真是你放走了它?”


    “这件事,我等会再告诉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说清楚,那就是我认识的那青煞在师兄身上察觉到了之前偷袭我们的那红煞的煞气,这就是他攻击师兄的原因——”


    孟琅看见百川真人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立刻拔高声音,急迫地说:“上仙大人,您一定要听我说完!我回穹庐峰前把那青煞藏在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确信我们来时没有任何人看见,北杈子山这么大,也没有神仙没事会在地上晃悠,可是师兄偏偏就碰见了他,这不是太巧了吗?


    师兄有什么理由走到那边?他原本不是在和流星子一起追捕卿铁笛吗?他怎么会一个人游荡到与亡人山相隔数千里的北杈子山?还正正好好就走到了阿块在的地方?就算他真凑巧碰上了阿块,当他确认他是青煞时,他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要和他打起来?难道他觉得自己竟能打得过青煞?


    更奇怪的是那红煞的煞气。一开始,我不相信师兄身上会有煞气,可我也不相信阿块会骗我——阿块救过我,师伯,所以我才相信他的话。他和一千年前那头青煞不一样——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您应该相信我没必要编这样离谱的谎话。


    我要是想陷害师兄,大可直接说我在他身上发现了煞气。我根本不必说这是阿块给我透露的消息,那样只会让我显得更加可疑。我之所以现在在这里跟您讲这些听起来天方夜谭的鬼话,就是因为我说的全是真话!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那就是师兄认识那红煞。当卿铁笛和那红煞偷袭我不成后,他们自然会料到我要回羽化岛。于是,他们告诉了师兄这件事,而师兄很可能一直在穹庐峰守株待兔,因为我或许会先告诉师傅这个消息,就算我先去了羽化岛,我也是要回穹庐峰养伤的。


    师兄一定跟踪了我,如果不是这样,他不可能知道阿块在哪。但他没有立即引出阿块或者攻击我,为什么?因为时机未到。什么时机?那就是第二个青煞出现的时机。


    上仙大人,您肯定已经看出卿铁笛是故意引你们去亡人山的。他打算和那青煞将你们一网打尽,如果不是师傅有诛魔剑的话,兴许他们就成功了。而恰好在你们从亡人山回来之后师兄碰上了阿块!这时间是不是太凑巧了?


    毫无疑问人们不会觉得天底下有两个青煞,他们会把阿块当成亡人山的那只青煞,竭尽全力追杀他。而亡人山那只青煞将逍遥法外,这就是他的目的。至于我,我将被当成叛徒逐出羽化岛,或者被杀死。


    可惜那青煞失算了,你们没有出事,尽管如此,你们的注意力也全被吸引到了阿块身上,而不是亡人山的那只青煞!青煞,当然恐怖。可一个从未攻击过羽化岛的青煞,和一个设下如此缜密计谋的青煞,究竟哪个更可怕?


    上仙大人,你们中计了,你们现在全副心思盯着我,要搞清楚我究竟有没有和青煞勾结,可阿块根本不是要杀你们的那个青煞。我现在就可以承认,是,我认识青煞,他的名字叫阿块,他打伤了黑山君,可那是因为黑山君故意引诱他,他故意在身上带了红煞。黑山君才是真正和鬼勾结的人,他认识那红煞,甚至认识那青煞!


    上仙大人,别忘了卿铁笛逃跑时屋里只有他和黑山君两个人,没准他是被黑山君故意放走的!为什么?上仙大人,您不是怀疑威灵真君的死有蹊跷吗?如果威灵真君是为人所害,那么,除了”孟琅的声音有些颤抖,“除了青煞,谁还能杀了他?”


    百川真人紧盯着孟琅,脸色阴沉。好一会,他说:“我也完全可以说黑山君是凑巧碰见了那青煞,他想跑却跑不掉,只能和那青煞打起来,而你救他时他虽然意识还清醒,但已处在昏迷的边缘,因此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他就在这种状态下听到了你和那青煞的对话。


    至于你救了他,那是因为你认定他已经昏迷,你想在妙真仙子面前伪装一番,日后好为自己脱罪。黑山君出现在北杈子山附近,是因为他照归一算的卦往羽化岛西南走了。煞气的事,纯属你在嫁祸。倘若我这样说,景懿君,你又有什么可辩驳的?”


    孟琅愠怒地叫道:“那我为什么不跟妙真仙子一起回羽化岛?我为什么要回去救师兄?当时,妙真仙子可没有回去救他的打算!要是我不回去,让师兄直接被阿块杀死岂不更好?我又为什么要在雪崩后多此一举地回去,徒添自己的嫌疑?难道这也是伪装吗?难道我这样愚蠢吗!


    我又为什么要承认自己认识阿块?别忘了,您听到的也只是黑山君的一面之词!妙真仙子未曾真正看见过当时的场景,也未曾真正听到过我们之间的谈话,所有一切只有我、黑山君和阿块三个人知道!您先告诉我,黑山君究竟为什么会跟流星子仙君分开行动?他们究竟是何时分开的!”


    百川真人眉头紧皱,显然,他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忽然,归一真人说:“我见过那青煞。”


    百川惊愕地望着他:“你见过它?”


    “那青煞十分愚蠢。”归一冷哼一声,“就跟我这徒弟一样愚蠢。当时,青石重伤,奄奄一息,它居然把青石带回了穹庐峰,让我救他。我曾想过这是因为它不想给青石陪葬,可要是那样,它没必要那么担心青石——你别一脸惊讶的表情,我虽然老,眼睛可没瞎。那青煞是真在担心青石,担心一个会杀了它的人!”


    百川难以置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青煞怎可能如此?”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难道青煞就得个个一样?总之,那青煞确实不是我们在亡人山遇见的那只,我徒弟也不会勾结它去害人。”归一嘲讽地说,“青石这几百年干了什么你都是知道的,死在他手里的鬼成千上万,托他的福酆都的事情都轻省不少,你真觉得他能勾结鬼去害人?”


    孟琅呆住了。他没料到师傅竟会替他说话,甚至不惜暴露自己认识青煞的事。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被陷害,被误解,被审问,他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他却有点想哭,因为他终于不是一个人坐在这了。


    百川脸色难看地说:“那难道还能是我徒弟吗?”


    “如果我徒弟没撒谎,那么撒谎的就只能是你徒弟。”


    “可黑山勾结鬼有什么好处?”


    “这你就该去问问他了。”归一真人说,“我徒弟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你该去弄清楚黑山君那边究竟有没有说真话了。”


    “就算青石说的是真的,他勾结青煞也是事实,这不能免除他的罪过。”百川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既然你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那你现在一定能找到它了?”


    “我不能。”孟琅说,“我已经抹去了生死契。”


    “什么——”


    “因为我知道,假如我手上还有生死契,你们一定会先去找阿块。”


    “这是什么歪理!”百川的面容有些扭曲,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就因为这个你就抹掉了生死契?你知道杀死一只青煞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我们本来可以很容易就杀死它——”


    “即使他是无辜的?”


    “青煞何来无辜!能成为青煞的,无一不是大奸大邪大恶大凶之人!每一只青煞背后是成千上万的人命!”百川怒视着孟琅,后者平静地望着他,说:“那么,真人您就更应该查清楚师兄是怎么回事了。毕竟,我只是放走青煞,他却可能是助纣为虐,二者谁为害更大,您应当清楚。”


    “我的徒弟,我自然会查。可是你,”百川愠怒道,“你也没好上多少。景懿君,你今天说的话我仍会替你保密,可当一切真相大白之后,你该受的责罚一样也不会少,你放走的那青煞依旧是要死!景懿君,如此,你可服气?”


    孟琅深深地望着他,好一会,他行礼道:“如此,感激不尽。”


    第212章 哗然


    百川和归一一步入大堂, 立刻成为了全场的焦点。等候已久的众仙纷纷站起,叫着“来了!来了!”,一齐涌上前去, 七嘴八舌地问开话来。


    “百川真人, 景懿君怎么说?他真串通青煞了?”


    “百川真人, 您向来是最公正无私的, 我们都相信您一定能调查出一个结果来”


    “百川真人,景懿君到底说什么啦——”笔中仙站在人堆外,努力跳着问。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火如云这个大块头推到一旁。火如云三两下挤上前去,一对滚圆的眼睛瞪着百川和归一, 好似发怒的样子。他直白地说:“二位真人, 你们可不能因为跟景懿君有干系, 就偏袒他!”


    百川冷冷道:“我从不偏袒任何人。”


    “那么,景懿君到底说什么了?”妙真仙子抱着双手,不善地问。


    众人一齐望着百川真人, 期待他能给出一个答案。百川真人不负众望,断然道:“他的确认识那青煞。”


    百川的话就像一道惊雷骤然劈在众人头上,一时之间, 他们都反应不过来。什么?景懿君真勾结青煞了?景懿君?青煞?


    忽然, 人群中响起一声冷笑, 正是妙真仙子。她冷漠地说:“你们为何如此惊讶?早在他折回去时, 我就知道他不对劲了。想必那青煞,就是他放走的。”


    月华皱眉道:“妙真,这话可不能乱说。百川真人, 景懿君有承认是他放走了那青煞吗?”


    “的确如此。”百川毫不犹豫地说。


    众人哗然。


    “什么?景懿君真放走了青煞?”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干?他疯了吗?”


    “但是,”百川打断道, “那只青煞并非亡人山的那只青煞,也就是说,现在出现了两只青煞。”


    众人大哗。


    “另一只青煞?!”


    “两只青煞?这怎么可能?”


    “老天!一只青煞就够难杀的了,如今居然出现了两只!”


    “景懿君既然早就发现了那青煞,为何不上报!”火如云怒不可遏地叫道,“他究竟想干什么!那是青煞!不杀它,还留着它过年吗?”


    宏元疑惑道:“是啊,他为何不杀死那青煞?除了石头仙翁,我还没见过谁敢跟青煞扯上关系。”


    笔中仙怯怯道:“但是,景懿君又不会炼鬼之术。”


    百川严肃地说:“景懿君没有炼鬼,大家不要多想。”


    “可是”笔中仙惴惴不安地问,“那两只青煞真没有半分干系吗?它们可都是青煞啊,又偏偏在同一时候出现,这不是太巧了吗?”


    火如云高声道:“无论它们有没有干系,景懿君放走青煞已是不争的事实!百川真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


    众人忽然沉静下来,齐刷刷地盯着百川真人和归一真人。


    “有些事情他还没交代清楚。”百川道,“现在处置他为时过早。”


    火如云拧着眉头说:“他还有什么没交代?”


    “那青煞的下落。”百川说。


    “景懿君知道那青煞在哪儿?”


    “自然知道。”妙真冷冷道,“我都说了那青煞就是他放走的。”


    “既然现在有两头青煞,我们先找哪一只?”一个手持木杖的男人问,那是槐英仙人。


    “当然是先找北杈子山那只!”火如云不假思索地喊道。


    “不,”百川说,“恰恰相反,我们要先找亡人山那只。”


    “为什么?我们不是抓住景懿君了吗?”


    百川冷静地说:“有件事我们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就是几天前,我们在雷公山发现了威灵真君真正死亡的地方,他并非羽化,而是被人杀死的。而杀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卿铁笛,而卿铁笛又和亡人山那只青煞联系密切,由此,我们怀疑威灵真君的死很可能有那青煞插手。”


    众人大惊。


    “威灵真君不是羽化?”


    “这样说来,难道是卿铁笛和青煞杀了他?他怎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畜生!”火如云大骂,一团一团火苗从他头顶上冒出。


    百川总结道:“毫无疑问,这两只青煞我们都得除掉。鉴于亡人山那只青煞很可能是杀害威灵真君的凶手,我们又几乎对它一无所知,因此,目前应当着重追查它的下落,至于北杈子山的那只青煞,尽管我们对它也不甚了解,但正是因为景懿君认识他,我们能更容易了解它,因此,反倒不必着急找到它。”


    妙真问:“那么,百川上仙打算何时再审问景懿君?”


    她的话让归一微微皱起了眉毛。纵然早已料到孟琅的下场,可听到他这个徒弟像犯人一样被对待,他心中还是五味杂阵。


    “很快。”百川说,“请放心,我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待。”


    “审问时,老夫将继续回避。”归一补充道,“诸位不必担心老夫偏袒谁,老夫分得清是非。”


    这番坦荡的话反而让有些神仙觉得不好意思了。火如云激动地叫道:“好!既然二位上仙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我们一定得把这两头青煞找到,然后杀了它们!”


    月华见形势有所缓和,赶紧说:“大家今天已经在这等很久了,既然事情有了结果,诸位不如先回去歇息歇息。我们会尽快商讨出一个办法来。”


    “是啊。”流星子附和道,“各位仙君仙子就先回去吧,也好让我师傅他们仔细想想。”


    月华说:“大家若想到什么好法子,也可随时过来找我们。要有想和我们一起商讨的,也可以留下来。”


    火如云说:“我相信三位上仙,就不留在这帮倒忙了。”


    宏元说:“如若可以,我想听听三位上仙的想法。”


    “我也是。”妙真说。


    这两人这样一说,好几个神仙也都留了下来。不过,比起商量对策,这几人似乎更好奇威灵真君的死。百川真人详细地说了一遍发现威灵真君死亡真相的事,这期间,他忽然想起来景懿君和归一一块赶到羽化岛,告诉他们在人间碰到卿铁笛的事了。


    根据他们所说,卿铁笛是在万年碰到景懿君后不久就去了亡人山,这足可见他跟亡人山那青煞联系有多密切了。他肯定是故意出现在流星子面前的,可他是怎么知道流星子在哪儿的?


    百川心中一惊,遽然结束了有关威灵真君的话题。那几位神仙看出他有送客的意思,就知趣的离开了。


    他们一走,月华便慨叹道:“景懿君怎么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归一,我想进去见见景懿君,可以吗?”


    “你见他又有何用。”归一摇头道,“他已然犯下大错。”


    “他没有告诉你们他为何会放走青煞吗?”


    “他觉得那青煞没犯大罪,不该死。”百川沉沉道,“他真是糊涂了。”


    流星子不敢置信地叫道:“就因为这?”他下意识看了归一一眼,对方一脸漠然,就好像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月华愕然道:“这,这也太我知道景懿君心善,可是,他也不该把善心用在青煞身上啊。他这样做,给我们、给羽化岛带来了多少麻烦?”


    “对付两只青煞,确实麻烦。”百川忽然问,“流星子,卿铁笛逃走那天,你为什么突然要去取水?”


    “为了叫醒他呗。黑山君说,他要老是晕下去,就麻烦了。”流星子奇怪地问,“百川真人,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没什么。”百川的表情虽无多大变化,可声音却沉了许多,“我只是觉得,卿铁笛实在幸运。”


    “可不是吗!”流星子愤愤地叫道,“居然装晕,真真狡猾!”


    月华却心头一惊,她惊疑地看了眼百川,犹豫片刻,说:“照夜,我有些渴了,你去帮我煮壶茶来。”


    流星子立刻出去了。屋内的气氛顿时一变。百川不再掩饰,沉着脸沉思着。归一嘲讽地说:“如何,你确定了吗?”


    月华更不安了。她直截了当地问:“确定什么?百川,你方才为何突然问起照夜取水的事?莫非你在怀疑些什么?”


    百川直白道:“仙子敏锐。”


    月华苦笑:“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我真是白活这么多年了。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这件事,我之前只有三分信,现在,已经是五分了。”百川说,“月华,我得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我问问流星子他是怎么跟我徒弟分开的,要是我问,恐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你为什么要问他这件事?”


    “这就等你问完后再说吧。”百川真人叮嘱道,“月华仙子,请你务必不要透露这是我的意思。”


    “这是自然。”月华拧眉道,“我回来后,你们可要对我如实交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心。”百川心情复杂道,“我们肯定是要告诉你的。”


    月华立即离开了。


    百川长吐一口气,仰起头,靠在椅子上。


    归一悠悠道:“流星子和黑山君去追卿铁笛前,曾让我算了一卦,算的是‘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亡人山恰好就在羽化岛东北,咱们在那差点丧命,‘不利东北’看来没算错。”


    百川望向他:“然后呢?”


    “羽化岛西南就是北杈子山,要是黑山君真跟亡人山那青煞有勾结,他就是内鬼,如此说来,我这‘利西南’也没算错了。”


    百川冷笑一声,厌烦道:“你可真是见不得我好过。”


    “半斤八两。”归一闭眼道,“要咱们俩的徒弟都跟青煞有勾结,这可实在精彩喽。”


    第213章 确信


    没一会, 月华端着茶回来了。她放下茶盘,说:“我把照夜打发走了,我看出你们有要事要跟我说。”


    百川问:“流星子怎么说?他为何会跟黑山君分开?”


    “照夜与黑山君原本遵从归一真人的卜词向西南搜寻, 但一直没有结果, 黑山君便向照夜提议用罗盘找找卿铁笛的下落。那罗盘跟水照月功用相似, 只要在盘中放上要找之人的东西, 一旦那人出现在罗盘方圆十里内,罗盘的指针便会转动。


    之前,罗盘一直没什么反应, 这次,罗盘却指向了东北方。但很快, 罗盘又转了回去。他们反复试了好几次, 罗盘也没有再动。黑山君觉得罗盘出了错, 不愿往东北走,照夜却坚信罗盘感应到了什么,往东北方走了。”


    百川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照夜走后次日就到了亡人山, 在那里发现了卿铁笛,告诉了我们。”月华皱眉道,“也正是在那天, 景懿君回了羽化岛, 告诉我们他在人间发现了卿铁笛和红煞。”


    “这样说, 景懿君是在黑山君和流星子分开前一天遭到卿铁笛偷袭的。”百川说。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可要是这样,这是否也太过凑巧了?”月华疑虑道,“第一天, 景懿君遭到卿铁笛刺杀;第二天,罗盘指向东北, 照夜和黑山君分开;第三天,照夜在亡人山发现了卿铁笛的踪迹,我们赶去那里,中了青煞的埋伏;紧接着,又一只青煞出现在北杈子山,重伤黑山君后逃走”


    月华仙子摇摇头,眉头紧皱,说:“这实在太巧了啊!假如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那未免也太可怕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卿铁笛怎么会伙同青煞杀害威灵那可是他师傅啊!


    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百川,你现在怀疑黑山君也和鬼有干系,是不是?你怀疑黑山君跟卿铁笛合计好了,故意把我们引到亡人山,又嫁祸给景懿君?黑山君真能做出这种事吗?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之前只是五分怀疑。”百川面色凝重,“可现在,我却几乎有七分确信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确定。”


    晚上,百川去探望了黑山君。当时,宏元、笔中仙等几个神仙正在探望他,等他们都走了后,黑山君立刻痛恨地说:“孟琅居然放跑了青煞!”


    百川注意到,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直呼孟琅的大名,从前,他一直叫他景懿君。


    “师傅,你说孟琅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那可是青煞!”黑山君急切地问,“你后来有从他那儿问出那青煞的下落吗?”


    百川说:“还未。目前,我们决定先追捕亡人山的青煞。”


    “你们不打算追捕北杈子山那只青煞?”黑山君大吃一惊,不禁喊道,“难道我们就让那青煞在外头乱晃悠?”


    “羽化岛人手有限,亡人山的青煞更危险。”百川叹了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天底下竟会出现两只青煞,要不是你凑巧发现了那只青煞,不知道孟琅还要将它藏多久”


    “这小子真是晕了头了,居然如此是非不分!放走青煞?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虽然师傅决定先找亡人山那只青煞必有道理,可依弟子之见,还是分两路行动,把这两只青煞都找到的好。”


    “你说的也有道理。”百川沉思片刻,关心地问,“你的伤可好些了?体内的煞气,都清出去没有?”


    “已经清干净了。”黑山君得意地说,“大家给我送了好多东西来,我现在肚子里都是灵草,不消两天,我就能跟以前一样!”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百川犹豫地问,“黑山,你在北杈子山只遇到了那青煞吗?”


    “当然。”


    “那么,”百川盯着他问,“你身上怎么会有红煞的煞气?”


    一般来说,当一个人听到一件自己从未干过的事被栽到自己身上时,会愕然,会惊慌,也可能会愤怒。但那一刻,百川清清楚楚地在徒弟眼中看到了恐惧,尽管很快徒弟便开始否认,辩解,怀疑,气愤,但他最初一刹那的反应已经出卖了一切。


    恐惧,这是所有情绪中,百川最不想在黑山君身上看到的一种。只有他真的做了什么,他才会恐惧,才会害怕被发现。


    在人间当县令时,百川常常在这样一类人身上看到这种反应,那就是犯了罪,却以高超的技巧遮掩过去,即使被抓到官府也坚信自己能够脱罪的那些狡猾的犯人。在百川呈出意想不到的铁证时,他们脸上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百川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听黑山君解释了一会后,便点头道:“不错,青可以伪装成红,红也可以伪装成黑。这样看来,兴许景懿君在人间碰到的那只红煞并非红煞,而就是我们在亡人山遇到的青煞。”


    “没错!”黑山君立即抓住这个问题大谈特谈起来,他讲得越多,暴露得便越多。百川的心迅速沉了下去,而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当他离开徒弟时,他已确信,自己这个徒弟才是真正跟鬼勾结的人。


    次日,百川将这一消息告知了月华和归一。月华连连摇头,不敢置信地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百川,你又是怎么知道黑山君身上有红煞的?”


    百川真人便将孟琅说的话告诉了月华仙子。她不由得更震惊了,原本,她已经站起来,在屋中不安地踱步,此时,她却被震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神。好一会,她才说:“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可是青煞啊!景懿君怎么敢相信青煞的话,就算他跟它订了生死契——他还抹掉了生死契?”


    她重新坐回位子上,心烦意乱,甚感焦头烂额。归一说:“显然,卿铁笛他们想把我们的心思引到北杈子山那只青煞身上去。他们一开始或许没有这个想法,但当卿铁笛发现青石身边有青煞后,他们便很快地想出了这个计谋。”


    月华问:“那么,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或许,是那青煞。”百川说。


    “那卿铁笛和黑山君又是怎么认识它的?天下可一千年没有出青煞了”月华心乱如麻,“他们甚至帮那青煞杀了威灵!既然我们已经确定黑山君有问题,是不是该把他抓起来?他一定知道那青煞在哪儿!”


    “不。他们之间的消息传递极快,我们要是贸然抓人,会打草惊蛇。”百川沉思道,“目前,我们还是装作被骗过去的好。这样,黑山或许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那景懿君怎么办?”


    “或许他能将功补过。”百川真人说。


    归一说:“既然你已经认定黑山君才是真正的叛徒,那你是不是该告诉我徒弟一声?”


    “你对你徒弟倒真是爱护,对自个妻儿却如此绝情。”百川不快地说。


    归一拧眉道:“你又开始了。一千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揪着这些事不放。”


    “那是因为你做的太绝情了。”


    “我走时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钱财。”


    “留下钱就够了?”


    “哎,别吵了,别吵了!你们为这事吵过多少回了?到这种时候还吵?”月华皱眉道,“我想去见见景懿君,现在只有我还没见过他。”


    “是这家伙心胸狭隘,非要呛我一句。”归一冷哼一声,说,“我们三人都去,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我们大可说是去审问他的,这样就不影人怀疑。”百川面色不虞,冷冷地说,“我并非心胸狭隘,只是见不惯有人死不悔改。”


    归一冷哼一声。月华见状,忙打圆场:“又吵了又吵了!你们今天就别再提这些旧事了,对付青煞重要!咱们去见景懿君吧,现在就去!”


    “等等。”百川真人说,“走之前,我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商量。”


    被关起来的那段孤零零的时间里,孟琅想了很多很多。


    房间设了结界,他听不见外面的声响。屋子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孟琅盘坐在床上,默默地想着这几日来发生的所有事。在说服百川真人调查黑山君后,他突然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了。


    如果师兄没和鬼勾结呢?如果他猜错了呢?无论他怎么想,都不明白一向老实忠厚的师兄为何会突然和鬼扯上干系,甚至还牵扯进那样可怕的阴谋之中。可无论他如何为黑山君辩解,他也无法再找到第二种解释。


    他心灰意懒,心烦意乱,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阿块。阿块跑哪儿去了呢?他会不会被羽化岛的人找到?他最后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怎么总是看不了他爱的人最后一眼,不,要是回头了他就再也走不了了,还不如断的干干净净。


    可是,真断干净了吗?难道他不想再见到阿块吗?即使是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不,不是的,即使会痛苦,他还是想再见阿块,他还是想再见他!


    孟琅心中焦灼,仿佛胸腔中有一块火炭,那滚烫的火炭不断地被翻来翻去,让他坐立难安。


    可他如何能够再见他,他能给他带来的只有死亡——阿块并不是那些十恶不赦的青煞啊!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活下来吗?假如阿块不作恶,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死他?他能保证阿块绝不会作恶,他知道阿块本性善良,可是羽化岛上的人不会相信,不会知道!在他们心里,阿块跟亡人山那青煞没有任何区别。


    忽然间,孟琅直起身,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闪过。他呆呆地坐在那,眼神虚无地望着某个地方,脑海中却迅速地在为那疯狂的念头辩护,那念头就好像黑暗中的一束光,蓦然照亮了希望。他完全不去想那念头多可怕,多荒谬,只一心一意想着如何说服他人相信他,因为他已经失去理智。


    他现在就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牛,看不见前方的路,只知道往前走。不撞到南墙上他是不会回头的,从他越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这样,一直一直往前走,再不回到正常的界限之中。


    他越来越觉得那想法是可行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陷入极度的乐观中,觉得自己必定可以说服三上仙,而下一瞬他又陷入重重疑虑。他止不住地在房间踱步,背上的伤隐隐作痛,屋中无日月,岁月但漫长。他一圈圈地走着,反复的怀疑,反复的妄想。


    在一次次的反复中,他心中的念头越来越坚定,几乎成为一种执念。当三位上仙进入这间无异于牢房的房间里,孟琅已经镇定下来。他安然地跪坐在地上,看样子就像在忏悔。


    他从三位上仙的表情当中看出了吉兆,他站起来,恭敬地行礼。百川真人说明了来意,他觉得黑山君的确有可疑之处,但为引蛇出洞,他目前不打算揭穿他。除此之外,他希望孟琅帮助他们找到那青煞,以将功补过。这样,他就能继续在羽化岛上呆下去。


    这就是百川真人和月华百川商量的事情。冷静下来之后,百川觉得或许该给孟琅一次挽救的机会,孟琅毕竟不是石头仙翁,他犯的错和石头仙翁也完全不一样。后者是有意为恶,死不悔改,而孟琅迄今为止还从未做过什么错事恶事,除了放走那只青煞。这个错误并非不可弥补。


    百川内心里并不愿孟琅落得石头仙翁那样悲惨的下场。这孩子跟他那个无情无义的弟弟完全相反。景懿君是真把他当师伯看,不仅逢年过节的礼数一次不少,在人间碰见了什么稀奇玩意也都记得给他带一份,明里暗里给他师傅说好话,好像这样他跟归一关系就能变好似的。


    而且,老实说,归一这样看重这个弟子,要是眼睁睁看他废了,只怕以后修道要出问题百川叹了口气,凝视着沉默的孟琅,问:“如何?你可愿将功补过?”


    出乎他意料的,孟琅说:“或许,你们没有必要杀他,因为阿块可以帮你们对付另一只青煞。”


    第214章 所谓合作


    听见这惊世骇俗的言论, 三人俱是一愣,归一眉头紧皱,厉呵道:“你说什么胡话?!”


    “阿块可以帮我们杀那只亡人山的青煞。”


    “你怎么确信它会帮我们?”


    “我可以说服它。”孟琅说, “这点我师傅可以作证, 阿块会听我的话。”


    百川和月华的目光一齐对准了归一, 后者脸色黑沉, 倍感难堪。好一会,归一不情不愿地说:“那青煞的确能听进他的话。”


    月华不敢置信地问:“它居然能听你的话?你跟那青煞究竟是什么关系?”


    “算朋友吧,我跟他已经在人间呆了好几个月了。”


    月华的眼神简直算得上惊骇了:“好几个月?它竟没杀了你?”


    “其实他本性不坏当然, 我知道青煞是不可以用常理衡量的。只是就目前的局面而言,与其杀了阿块, 不如跟他合作。阿块对煞气十分敏感, 如果跟他合作, 我们会更容易找到亡人山那只青煞。更重要的是,他能帮我们对抗那只青煞——”


    百川打断道:“跟青煞合作?你怕是疯了。”


    “为什么不能?”孟琅仔细观察着三人的神情,认真地说, “要是你们不放心,我可以和他重新立生死契。”


    “然后又重新抹掉?”归一冷哼一声。


    孟琅立刻说:“我可以让师傅你替我立生死契,这样我就无法随意抹除契约了。”


    “就算你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 也很难保证契约会一直管用。”百川坚持道, “还是杀了他最好。”


    “百川上仙, 您为什么不试试呢?阿块跟之前那只青煞并不一样。”


    百川皱眉道:“景懿君, 你不了解青煞——”


    “等等。”月华用灵气对他说,“先顺着景懿君的意思往下说,我觉得, 他好像知道那青煞在哪儿。”


    百川深吸一口气,转变话头:“你如何能确保那青煞不作恶?”


    孟琅立刻说:“如果阿块真的做了恶事, 我会立刻自刎谢罪,届时,阿块也会跟我一起死。”


    “景懿君!”


    “胡扯!”


    月华和归一同时叫了一声,前者目露惊恐,后者面有怒色。归一痛斥道:“你别动不动就给老夫把死挂在嘴边,老夫救了你多少次,你就这么糟蹋它?”


    “是啊景懿君。”月华急忙说,“假如立了生死契,能杀那青煞的法子有很多种,你何必非得选择这一种?”


    “如果你不能说服它呢?”百川锐利地问。


    “那么,就请各位上仙杀了他吧。”


    “这么说,你现在能找到它了?”


    孟琅沉默片刻,点头道:“能。”


    月华和百川默默地对视一眼。


    月华用灵气说:“我们不如先去看看那青煞好不好对付,假如它真如景懿君所说那样听话,我们也未尝不可利用它。同时杀死两只青煞实在太难了。”


    百川眉头紧皱,问:“你如何能找到它?”


    “我这有他的东西。”


    “好小子,你还藏了一手?”百川冷笑一声,问归一,“你觉得此计如何?那青煞果真可信?”


    “那青煞对青石并不坏。”归一沉默良久,勉强道,“我觉得可以一试。目前,最紧要的还是解决亡人山那只青煞。”


    “不错。”月华赞同道,“论威胁,还是亡人山那只青煞更大。我们可分出一拨人佯装追查北杈子山的青煞,迷惑黑山君,至于主要力量,还是要放在亡人山的青煞上。”


    “关于亡人山那只青煞,我觉得有个地方值得一去。”孟琅说。


    “什么地方?”


    “万年郡。”孟琅说,“卿铁笛在那跟踪过我,他肯定在那停留过一段时间,兴许,我能在那打听到什么。”


    “你说的话,我们需要再慎重考虑考虑。”百川忽然道,“月华,归一,我们出去商量一会吧。”


    三人换了房间。百川果断地说:“我觉景懿君说的不可行,我们应该做好准备,找到那青煞就杀了他。”


    月华摇头道:“上次杀青煞我们死了多少人?亡人山的青煞还没找到,就折损这样多的人手,实在不合算。倘若景懿君能跟那青煞立生死契,要杀他就容易得多了。”


    “生死契是可以被冲破的。”


    归一插话道:“那青煞现在还没有鬼蜮,换句话说,倘若是我给它立契,它一时半会应当还冲不破。”


    “一时半会是多少?谁能保证它以后不冲破生死契?”


    “我们可以让青石盯着它,只要它不吃鬼,短时间内不会有事。”


    百川直白地说:“我不放心让景懿君一个人盯着他。”


    “我让照夜跟他们一起去万年。照夜的罗盘与水照月相通,我能随时知道那边的情况。”


    百川紧盯着他们,沉默不语。月华苦口婆心道:“百川,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杀了亡人山那只青煞,毕竟它很可能是杀害威灵的凶手。它对羽化岛抱有的恶意,跟北杈子山那只青煞完全无法相比,我们必须分清主次。”


    “尝试一下总无坏处。倘若有什么意外,我们三人应当也足以杀死那只没有鬼蜮的青煞了。”


    “这谁能说得准?”百川烦躁地说,“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至少重伤那青煞不会有问题。”归一再次强调,“它没有鬼蜮。而且,这一千年我们的修为也长进不少。”


    月华颔首:“富贵险中求,我觉得可以一试。”


    百川沉默良久,终于勉强地说:“好吧,假如那青煞真那么通人性的话。”


    “有件事还需商议。假如景懿君真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那他们就可以偷偷去万年调查,到时,我们如何向大家交代?”


    归一说:“现在羽化岛上的人都觉得青石背叛了他们,既然如此,我们干脆说他逃走了。这也是黑山君和亡人山那青煞所乐意看到的。”


    “要是这样,就得委屈一下景懿君了。”


    百川说:“委屈什么?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澄清就是。”


    月华开玩笑道:“要是那青煞真杀了亡人山的青煞,景懿君还有罪吗?”


    百川严厉地说:“它要真杀了亡人山的青煞,我们就必须马上杀了它,因为到那时,它的能力就不是归一所能制约的了!”


    “不错。”归一罕见地对百川表示了赞同,“青煞终究是青煞,我们最后仍必须除掉它。只是我那徒弟心软,喜欢纠结一些没用的事情,你们在他面前就不要说这些事了。等时机到了,他会看清楚青煞究竟是什么东西的。”


    月华说:“我会在罗盘上留一道法术,确保他们的安全。”


    三人商议完毕,又回去见了孟琅。对于逃走的罪名,孟琅毫不在意,实际上,他相当激动。他觉得自己已经说服三上仙了。


    他再三保证:“阿块真不会伤害你们的。他这个人其实呆得很,挺好骗的,当初我那生死契就是骗来的”


    三人有些惊奇。月华实在好奇,便问:“景懿君,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跟那青煞立的生死契?按你的修为,应当打不过它啊。”


    “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拍上去的。”


    “偷偷拍上去的?”月华惊讶道,“他没攻击你?”


    “他当时忙着抱着棺材哭,棺材里可能是他的某个熟人,对了,我之所以能打赢他,也是因为他抱着那人的尸骨不撒手,根本不躲我的剑”孟琅说着说着,莫名心虚,三位上仙则越来越惊讶了,即使是归一,也还是头一次详细听说这些事。


    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孟琅所描述的青煞,跟他们记忆里千年前那只狡诈凶残的青煞完全不一样。跟那只青煞相比,孟琅口中的青煞简直像个傻子。熟人的尸骨?抱着棺材哭?因为忙着哭被偷偷按下生死契?这简直像个笑话。即使是百川脸上也浮现了怪异之色,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不太像青煞。”


    “的确。”月华啧啧称奇,“有时候就连黄煞也不会那么蠢,大敌当前居然去哭一口棺材归一,它真那么傻吗?”


    归一冷冷道:“的确不聪明,还没礼貌,像个野人。”


    孟琅低声辩解:“倒也没有如此不堪其实还是挺聪明的。”


    “经景懿君你这么一说,我竟然也有点好奇那青煞究竟是什么样了。”月华笑了笑,感慨道,“真是活久了什么事都有,有朝一日,咱们居然要和青煞合作了?既然主意已定,我们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百川说,“现在就走吧。”


    “正有此意。”月华从袖中拿出水照月,“景懿君,请将那青煞的东西交给我吧。”


    孟琅在袖子里好一阵摸索,拿出了那颗莲花碧玺。月华接过,轻轻放在水照月中,只见一阵淡淡的华光闪现,幽蓝的云层微微漾开,黑漆漆的山谷中,一个渺小的身影正在踽踽独行。


    那一刻,孟琅的心脏开始狂跳。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双眼紧紧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激动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阿块,他的爱人,终于,他要再次和他相见。


    这一次他带来的将不再是死亡,而是生的希望。


    第215章 相见


    百川走后没多久, 一个壮硕的黑影就从他的住所里偷偷溜了出来,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那黑影又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 之后便再没出去过。


    与此同时, 羽化岛上忽然刮过一阵阴风, 那阵阴风极快地在羽化岛上旋了一圈, 最终停在了关押孟琅的房外。屋外的树微微晃动,树叶沙沙响了两声,假山后露出一双阴森的眼, 正好看见了从房间里出来的百川三人。


    岩石后的眼睛瞬间落了下去,现在, 绿森森的庭院中, 谁也注意不到这块石头。


    屋外面没有守卫, 因为门上有三位上仙下的三道禁制,除非三道禁制全都解开,否则孟琅是无法出去的, 同理,三上仙之外的人也无法进去。月华拿出水照月,说:“我现在就喊照夜过来。”


    “喊吧。”百川在门上一拍, 解开了第一重禁制。


    流星子来得很快, 似乎察觉到月华找他不同寻常, 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月华和他耳语了几句, 流星子面露惊诧:“就我们四个?”


    “就我们。”月华解开了门上的禁制。


    流星子按住门,急声道:“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们既然叫你来,自然是已有定夺。”归一说, “你要不想去,就回去。”


    “我当然要去!”


    “小声些。”月华警惕地扫了四周一眼, 却没有发现假山后的异常。这不怪她,那座假山看起来完全是一团死物,隐匿在假山后的人没有透露出一丝声响、光亮,甚至连气息都没有。


    流星子犹疑地看了她一眼,拿开手,说:“既然师傅已经决定了,我又怎敢不从。”


    归一解开了最后一道禁制,打开了门,孟琅从门后闪出。归一关上门,装模作样地在上面下了一道禁制,随后,五人便静悄悄地离开了羽化岛。


    那双眼睛又从假山后冒了出来,渗着幽幽的绿光。一道黑气从假山后冒出,化作一只漆黑的雨燕,射入了夜空中。


    孤月之下,苍山之间,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前行。阿块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整个人心如死灰,已然麻木。他被抛弃了,再一次被抛弃了,真真正正地被抛弃了。道长是个骗子,他说要帮他找头,他说会送他入轮回,他说会在转世后去找他,可到头来他一件事也没做到。


    但阿块却无法对他生出一丁点恨意,他只希望能再见到他。他走着,走着,常常在某个时刻突然痛哭起来,凄惨的哀嚎响彻山野,寒风从那些伫立千年的冰岩的罅隙中钻出,好似大地深处逃出的悲鸣。阿块心如刀割,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好像在刀尖上。他明明没有受伤,可却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


    道长为什么不相信他?他真的是察觉到了那红煞的阴气才出去的。阿块的脚步越来越重,忽然,他不走了,整个人直接砸进了没膝的雪里。冰冷的雪刹那间淹没了他,阿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就像死了一样。


    他不想走了,他也不想动了。不,他想死,他真的想死,因为太痛苦了,痛苦到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煎熬,早知道他就不从那雪谷里出来了,他还不如一直呆在那儿下雪吧,为什么不下雪?他想被大雪淹没,阿块突然抬起头,大吼道:“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吼声在山间一圈圈回荡,阿块期冀听到雪落下的轰鸣。但夜空静悄悄的,阿块不死心地又吼了一声,声音传出很远很远,忽然间,他听到了一声清鸣,那声音梦寐以求得宛如幻觉,因而不似真实。


    阿块猛地从地上爬起,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他感觉有人正在飞快的接近他,一瞬间他的心几乎停跳,周遭万籁俱静,时间仿佛停止,他的全部感官集中在那不寻常的细微的风声中,他的双眼好似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根发光的线,然后,他面前有人轻易地落下,几乎还没有等那人开口,阿块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道长。


    他猛地抓住他,等在数丈外的归一几人立即警铃大作,准备,却见那青煞突然抱住孟琅,哭喊道:“道长!!!”


    这极凄惨的一声叫喊把四人都震住了,归一举着天流瀑,月华把着双钺,百川捏着惊堂木,流星子的流星锤在空中软绵绵地一甩,半途落了回来。


    四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青煞抱着孟琅嚎啕大哭,伤心地跟死了爹娘似的。孟琅有些局促,轻轻拍了拍阿块的背,小声哄道:“别哭了别哭了,我师傅他们在那边”


    “他们要把你带走吗!”阿块大慌,大手一抄,直接把人拦腰扛起,跑了。四人人大骇、大惊、大愕,归一气红了脸,骂道:“龟孙!把我徒儿放下!”


    他一甩天流瀑,雪白的拂尘刹那长出数十丈,如一条白练卷住二人,拖了回来。阿块大惧,生怕孟琅再给抓回去,体内青煞立时狂涌,孟琅大叫不好,赶紧抓住他,喊道:“我不走了!停下,别动手!千万别动手!”


    阿块一愣,就把青煞收了回去,下一瞬两人就被天流瀑拖了回来。孟琅刚从天流瀑里滚出来,马上就喊道:“误会!师傅,都是误会!阿块以为你们是来抓我的!”说着就按着阿块跪下了,齐刷刷先磕了三个头。


    四人都震住了,手中灵器僵在半空。他们没看错吧?刚刚,青煞给他们磕头了?孟琅忙又把阿块拉起来,介绍道:“这就是阿块,他刚刚有点太激动了,其实他根本没什么恶意。阿块,这是我师傅归一真人,这是百川真人,这是月华仙子和她高徒流星子”


    阿块往孟琅身后一闪,两手箍住他,半张脸藏在孟琅脑袋后面,只露出一只怵人的黑眼眶冷冷盯着面前三人。


    归一几人又被震住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若非亲眼所见,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奇观——一个青煞,居然躲在一个神仙后头!


    孟琅赶紧抓住阿块箍在他胸前的那两只手,免得他做出什么过格的举动。他努力忽视面前四人的表情,对阿块说:“我们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的。你还记得我们在旅舍碰见的那两个人吗?有只青煞跟他们是一伙的,我们想请你帮我们对付它。”


    阿块的手箍得越发紧了,就像害怕孟琅下一刻会溜走似的。在归一几人看来,此时的孟琅有点像个人质,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一直用手轻轻拍着那青煞的胳膊。这场面令三人感到十分怪异。阿块说:“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吗?”


    要是这样,等他杀了那青煞后道长就会走了。


    “不,”孟琅低声道,“我不会再走了,但你一定要配合我。”


    “我要干什么?”


    “跟我重新立生死契。”


    归一见他二人一直嘀嘀咕咕的,忍不住喊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告诉他,我想重新跟他立生死契。”孟琅高声道,扭头问阿块,“我师傅给我们立契,这样我就无法再轻易抹掉契约,行不行?”


    流星子无比震惊,对月华道:“他就直接这么跟那青煞说了?师傅,景懿君疯了?”


    生死契哪是随便立的?更何况还是一个神仙跟一只青煞?那青煞肯定不会答应的,下一刻那家伙就会把景懿君撕碎——流星子已经做好援救孟琅的准备,却听那青煞问:“这样,你就不走了吗?”


    流星子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看见孟琅低声说了什么,接着那青煞的手忽然松了些,凶巴巴的脸上冒出了个傻兮兮的笑——这极具冲击力的场面令流星子颇想自戳双目。他往月华身边挪了一步,恐慌地问:“师傅,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月华也有点恍惚:“为师也想知道,眼前这一切是不是幻觉。”


    从之前景懿君的表现来看,她猜到他跟这青煞可能关系非常,但她实在没想到这二人岂止关系非常,实际上,他们的表现都称得上十分亲密了。短短一会儿月华已经看出不仅景懿君信赖那青煞,那青煞也同样十分信赖——或者说,依赖他。这一神一鬼的关系竟好到这地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接着,更匪夷所思的事出现了。那青煞点点头,大大方方地说:“我要跟道长立契,老头,你过来。”


    好一会,月华和流星子才反应过来他在喊谁。二人犹疑地望向归一真人,百川则发出一声冷笑,嘲弄地望着他。归一面色铁青,手把天流瀑握得死紧,颇有怒挥而出的架势。孟琅忙道:“叫上仙大人,阿块!”


    阿块从善如流:“上仙大人,你过来。”


    孟琅赶紧把他拽过去,尴尬道:“师傅,立契吧。”


    月华说:“这就立契了?”


    “对。师傅,赶紧吧,你们不是还得回羽化岛吗?”


    归一沉着脸在孟琅手上画了一道咒印,又抓着孟琅的手往阿块手上一拍,那咒印就烙在了二人掌心。孟琅感激道:“谢谢师傅。”


    流星子颇感梦幻地喃喃:“这就立契了?”


    “这就立契了。”百川摇摇头,也觉不敢置信。这青煞实在听话得出奇,几乎让他觉得是个假鬼了。


    归一心烦地说:“既然立契成功,你们接下来就去调查卿铁笛的去向了。流星子仙君,麻烦你跟我们徒弟一起去,免得出什么意外。因这事需先保密,我们会对外宣称青石逃走了,你是去追捕他的。”


    “什么?”流星子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叫道,“我?跟他们?调查卿铁笛?拜托,那可是青煞——”他顾忌地看了眼阿块,求助般望向月华,后者面色复杂地看着孟琅二人,尤其是看着那抱着孟琅胳膊傻呵呵乐着的青煞。


    “景懿君,你可得保证照夜的安全你,你确定能管住它吧?”


    “当然能。”


    流星子抓狂道:“师傅,你真要把我跟这青煞放一块?”


    “你看到了,这青煞跟旁的青煞不太一样”月华斟酌着字词,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怪异和荒谬,她简直怀疑那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今天看见的一切都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可她又不能不信。这世界上居然还真有听神仙话的青煞那可是石头仙翁都没做到的事。


    流星子欲哭无泪:“师傅!那,那就非得要我去?”


    月华犹疑道:“照夜,我的确不敢把这事交给其他人了。”


    流星子一愣,忽然变了神色,严肃地问:“师傅,你遇到什么事了?”


    “一件大事,只是现在还不便告诉你。”


    “那我就跟他们去吧。”流星子郁闷道。


    月华说:“把罗盘给我。”


    流星子将罗盘递过去,月华将双钺合拢,金钺便成了一轮圆圈,一层莹润的蓝光闪现其中。月华将罗盘放进去,丝丝金光从水照月中流出,像线一样缠进了罗盘中。月华说:“好了,放心去吧。”她犹豫片刻,又对阿块道:“孩子,你不会伤害我徒弟吧?”


    起初,阿块根本没意识到月华是在跟他说话,等孟琅叫了他两声,他才抬起头,茫然地问:“什么?”


    “你不会伤害我徒弟吧?景懿君说,我们可以信任你。”


    “不会。”阿块利索地说,又补了一句,“除非他打我,或者打道长。”


    月华眼中闪过惊奇,对孟琅和这青煞的关系认识更深了。她松了口气:“谢谢,要是遇上什么危险,恐怕还得你们保护照夜。”


    “师傅!我可没那么弱!”流星子不满地叫道。


    这期间,归一一直眉头紧皱,用极具压迫性的视线盯着拽着孟琅胳膊的阿块。他越看这青煞越觉得不顺眼,哪怕它不会伤害孟琅。孟琅倍感压力,想偷偷把胳膊抽出来,但阿块抱得死紧,他要抽出来非得闹出很大动静才成。再说,他稍微一动,阿块就把他胳膊整个抱住了。他左胳膊都快麻了。


    而且,老实说,他也不是很想松开阿块。要不是因为师傅他们在,他肯定不会仅仅只是抓着阿块的手孟琅垂着眼,默默逃避了师傅的视线。


    归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就算这青煞能帮他们吧,也不该跟这家伙如此亲近!他一看就知道,这逆徒现在心里正偷着乐呢!他把这青煞当朋友,压根不想杀它。


    不论这青煞看起来多么听话,千年前那只青煞的强大与残忍给归一留下的印象仍无法抹去。他对于青煞,始终心存忌讳。归一思量再三,还是用灵气给徒弟送了一句话。


    “就算立了生死契,你小子也别太信这青煞,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事记得捏命牌!”


    孟琅赶紧点头,用灵气说:“知道了。”


    归一又用灵气对流星子说:“仙君,麻烦你帮我多看着我徒弟和这青煞,如有异常,请马上告知月华仙子。”


    流星子答道:“放心吧上仙大人。”


    四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都不敢相信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许久,孟琅说:“师傅,你们是不是该走了?羽化岛那边恐怕还有许多事等着你们处理。”


    “走吧。”百川说,“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再站在这也无用了。”


    “好,你们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随时联系我。”月华再次叮嘱孟琅和流星子,同归一和百川离开了。


    一上路,百川就说:“我徒弟还是没有你徒弟厉害,归一,你可真会教徒弟啊。”


    归一不爽道:“至少我徒弟没害人。”


    “我现在担心景懿君和那青煞太亲近了。”月华忧虑道,“我觉得他已经忘记了他是鬼。”


    “有流星子仙君盯着,我们不必太担心。亲近也算好事,至少,那青煞不会害青石。”


    百川说:“那只是现在,以后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操心吧。”归一摇头道,“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亡人山那青煞!”


    然而,一股莫名的忧虑却深深缭绕在三人心头。事情进展得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不安。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千年前的那只青煞,那场灾难,那场浩劫。


    威灵陨落,双煞现世,他们现在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他们又究竟是否能顺利解决那两只青煞,守住羽化岛呢?一切的答案,唯有尘埃落定后,才能知晓。


    第216章 不对劲


    孟琅目送归一二人远去, 心中的大石彻底落了地。他下意识看了阿块一眼,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流星子瞅着他二人, 没好气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景懿君, 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追捕卿铁笛的人了?”


    孟琅问:“月华上仙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流星子更烦躁了, “我现在简直如坠五里雾中!老天, 我居然要跟一个青煞一起办事?”


    “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吧。”


    “去哪儿?”


    “万年郡。”孟琅抽出斫雪剑,说, “我就是在那碰到卿铁笛的。”


    流星子怀疑地问:“可卿铁笛现在肯定不在那儿了吧?他又不是没长脚。”


    “但他肯定在那留下了什么。”孟琅分析道,“人间那么多地方, 他为什么非要去万年郡?我碰到他时他孤身一人, 可没过几天他就跟红煞一块来暗杀我了。因此, 我怀疑万年郡是他们接头的地方。他们肯定没想到我也在万年,所以撞见我后就慌了神,想杀了我。”


    流星子眼睛一亮:“咱们要是能在万年找到他们的住处, 没准就能用罗盘找到他们的踪迹!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孟琅牵着阿块跳上斫雪剑,御剑升空的瞬间, 他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竟使他脚下一踉跄, 差点摔了下去。阿块急揽住他腰, 把人从半空中揪了回来。


    阿块听到孟琅的呼吸声不对劲,想也没想,抱着他就从剑上跳了下来, 斫雪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担忧地张望着。


    卿铁笛吓了一跳, 忙赶过来,问:“景懿君,你怎么了?”


    孟琅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他抓住阿块肩膀,说:“放我下来。”阿块把他放下来了,但手还扶着他。孟琅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忍住胸口传来的剧痛,勉强地说:“照夜兄,我可能得打会坐,我之前受了伤,还没好。”


    “什么?那你还不快去疗伤!你这声儿飘得真叫人害怕!”


    孟琅也不言语,倒出归一给的灵丹就盘腿坐下了。阿块心急如焚,问流星子:“他怎么了?”


    “谁知道?”流星子张望四周,准备给孟琅护法。就在这时,他惊骇地看见空气中稀薄的灵气以一个极恐怖的速度向孟琅流去。要知道,景懿君刚刚才吃了仙丹啊,可他居然还要攫取四周的灵气,这说明他体内的灵气极度惜缺。


    正常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作为神仙,他们体内灵气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自生的,除非受伤过重景懿君真受伤了?什么时候?总不能是归一上仙打的那一下——那算什么伤啊!


    流星子猛然想起什么,问那青煞:“景懿君是不是被卿铁笛和那红煞打伤了?”


    “是受伤了,但当时我明明帮他把煞气逼出来了——”


    “他煞气入体了?”流星子叫道,“那红煞的煞气跑他体内去了?”


    “还有我的煞气”


    “什么?”流星子又叫了一声。


    “还有,还有”阿块使劲想着,说,“还有那什么真君的灵气。”


    流星子惊骇地问:“威灵真君?”


    “对,就是他!”


    “该死,威灵真君的灵气怎么会跑进他体内——他怎么敢这副模样跑出来!他该在羽化岛上把伤养好啊!”流星子急得直跺脚,忙溜到孟琅面前——孟琅已经入定,他不敢打扰他,只好在旁边焦躁地走来走去。阿块只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心中更急,追问道:“道长现在到底怎样了?”


    “还能怎样?他现在身体里肯定一团糟!威灵真君的灵气有雷霆之力,天底下就没有比它更霸道的东西,而你的煞气——天,青煞的煞气,对上威灵真君的灵气,景懿君怎么能让这两种水火不容的力量进了自己身体?”


    阿块焦急道:“因为他中了红煞的法术,所以他要我把那红煞的煞气吃掉——”


    “他还中了红煞的法术?”流星子惊诧地盯着他,“你们在人间到底碰到了什么?”


    阿块便将遇袭当晚的事说了。他说了那女人单独叫孟琅过去,说了自己跟过去却察觉到鬼气,说了那突然迸发的灵气和巨响。流星子听得瞠目结舌,好一会,他才说:“老天,这明显就是陷阱,景懿君中了他们的套了!可那红煞怎么能动用雷霆之力?那玩意可是鬼的克星啊!”


    阿块心急如焚,问:“那道长到底会不会有事?”


    “不知道。”流星子看向坐定的孟琅,神情复杂地说,“虽然受了重伤,但只要神格不出问题,应该还是可以恢复的”


    孟琅知道,自己恐怕很难完全恢复了。


    他神格其实从未彻底痊愈过。第一次受伤后他就该潜心修炼,好好养伤,可他却从斫雪剑上跳了下去,还试图自毁神格,那之后师傅虽然竭力补救,可他神格的状况却无可挽救地大大恶化了。


    那时,他的修为虽然折损甚重,可情况还不算太糟,他对上红煞仍有一己之力,但他却碰上了威灵戒。灵煞对冲再一次给他的神格带来了致命的打击,羽化岛诸仙中唯威灵真君的灵气最为霸道,天下诸鬼中唯青煞的煞气最为暴虐,再加上那红煞的咒印,他的神格出现了豁口。


    不是裂缝,而是豁口。


    至此,他再也无法好好储存灵气。他赶往羽化岛的每一刻每一秒体内的灵气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后来他匆匆在阎罗那里修养了一天,好不容易遏制住豁口的扩大,又在穹庐峰挨了师傅一拂尘。


    要是平时,那自然没什么,哪怕师傅带了怒气,动了灵气,那也没有什么。问题是他那时太虚弱了,天流瀑中的那丝灵气对他而言宛如洪水猛兽,轻而易举就把他勉强缝补好的神格冲垮了。


    孟琅不愿意让师傅知道这些,因为这并非归一有意造成的。他不想给师傅增加无谓的负担。在羽化岛他有空就打坐,像浆糊涂窗似的勉勉强强堵上那些裂隙,从外表上看他神格的状况好多了,甚至能支持他运转几个周天,可一大规模动用灵气,他神格的恶况便暴露无遗。


    他胸口的剧痛,就是刚刚突然御剑,灵气从神格的豁口中逸出,在经络里乱窜的结果。他还是小看了他的伤。之前他是坐着天流瀑来的,根本没怎么动用灵气,可一御剑,神格便无法支撑。他至少得把神格的豁口缩小些,这需要大量的灵气,还有时间。


    可他现在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第一天孟琅就把归一给的灵丹吃完了。幸亏流星子带了不少灵石灵药,孟琅接着修炼了两天,总算控制住了神格的伤势。


    这三天里,那青煞一直在孟琅周围晃悠,满脸愁云,满脸担忧,流星子瞧着这一幕,感到非常怪异。


    那青煞好像真挺担心景懿君的。每当流星子有这种想法时,他都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对他们来说,青煞是至邪至恶之物,在这种东西身上出现人的情感,就好像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一样令人不适。


    三天后,孟琅出定,他仅仅只恢复到了以前三成的水准。


    至少,他现在能御剑了。不过,流星子可不敢让他御剑了。他将流星锤往空中一抛,那长满尖刺的铁球便块块裂开,从中垂落,变大,像花瓣一样朝四周打开,成了一座莲花台。流星子跳上铁莲台,对孟琅道:“上来吧,我带你。”


    孟琅也不客套,以他目前的情况,灵气还是能省则省的好。铁莲台一升空,流星子便问:“你恢复得怎么样?无大碍吧?”


    “没有大碍。”


    流星子用灵气问:“真没大碍?你可是让威灵真君的灵气跟青煞的煞气在你身体里打了一架!”


    孟琅同样用灵气回答:“当时情况紧急,那红煞封了我两条灵脉,我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赶走威灵真君的灵气,只能让阿块帮忙。”


    “我瞧你现在状况还是不好。你神格没出问题吧?”


    孟琅摇摇头。


    “那就好。”流星子警惕地看了阿块一眼,“不论你身体如何,千万别给那青煞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孟琅点头。老实说,他也不想让阿块知道他身体的真实情况,那样没什么用处,只会让人担忧罢了。他沉思片刻,悄悄问:“照夜兄,你还有灵石吗?”


    “没了。”流星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灵草,“不过灵草还有。”


    孟琅惊奇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灵草?”


    “我师傅给的呗。”流星子颇为自豪地说,“桂魄宫可是整个羽化岛灵气最为浓郁的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


    孟琅感激道:“真是多谢了,回去我一定还你。”


    “你们在讲什么?”阿块突然问。


    “没讲什么。”孟琅立刻说。


    阿块看了他一眼,眉头紧皱。道长一开口他就知道他在撒谎。阿块继续问:“你的伤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


    阿块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他脸色阴沉地望着孟琅,至少,在流星子看来是这样的。突然,他凑到孟琅耳边,极快极低地说了一句:“骗人。”


    孟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流星子,后者惊诧地望着他们。他倒是没有听见阿块说了什么,只是吓得差点把罗盘砸过去。他还以为那青煞要把景懿君的脖子咬断呢!


    这时候,那青煞忽然把景懿君抱住了,还把下巴搁在了景懿君肩膀上。流星子瞠目结舌,一双眼睛几乎瞪出来。直到这时孟琅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告诉阿块他们的关系需要保密。


    他僵坐着,尴尬地望着流星子,继续用灵气传声道:“他比较依赖我,呃,你不用太惊讶”


    流星子深吸一口气,把脑袋扭了过去,然后,他把整个身子也转了过去,拿后背对着那二人。


    这是什么狗屁笑话,他既冷静又愤怒地想,一个青煞居然会依赖一个神仙?怎么?它是小孩吗?是孟琅带大的吗?


    流星子有种受到背叛的感觉,他跟景懿君都认识五百年了,也没瞧见他这么跟谁亲近啊?天杀的,他现在真心疼那些灵石灵草,景懿君这个拎不清的,难怪他师傅让他多看着他们呢!景懿君难道不知道那是青煞?就算它现在温顺得跟条狗似的,那也是青煞!更何况它还一点都不温顺!


    身后不断传来细细碎碎的耳语声,好像苍蝇般恼人。流星子猛地回头,那青煞不知道为什么松开了手,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然而它还是拽着孟琅的一只手,就在他转头的刹那,孟琅把手抽了出来,但这样反倒更明显了。流星子狐疑地盯着这两人,心中越发感到怪异。


    他慢慢地把脑袋扭回去,心想,不对,不对。


    这两人肯定有什么东西瞒着他。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简单。


    第217章 流星子怒掀铁莲台


    孟琅轻轻托起阿块的手臂, 从他怀里溜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用灵气向阿块传声道:“我们在外人面前最好不要太过亲密,倘若别人察觉到你我的关系, 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那一瞬间, 孟琅真觉得自己在阿块脸上看到了委屈的表情。他心里一揪, 无端地觉得自己做错了。阿块怏怏不乐地咕哝:“为什么知道了会麻烦?”


    “因为你是青煞, 羽化岛上的人很忌惮青煞。”


    “但我又不会伤害他们”阿块嘀咕着,心情更低落了。他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些话,他想听到的是道长跟前面那个陌生男人说的话, 那些他没有告诉他的话。


    他握住孟琅的手,无意识地按着他的手背, 心想, 这么冷。道长的身体肯定出了问题。阿块心里像泼了一盆酸水, 苦涩得紧。他从前感到的和孟琅之间的鸿沟,如今依然存在。难道他们不是两情相悦吗?为什么道长总要对他有所隐瞒?


    突然间孟琅的手抽出去了,阿块呆坐着, 更难受了。他沮丧地垂着脑袋,完全没注意到流星子的视线。


    孟琅心里同样不好受。天知道,他现在多么想抱住阿块, 把这些天发生的事统统倒出来, 说个痛快。可他不能, 流星子就坐在他面前, 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他抓着自己的手,心如火烧。他原以为自己见到阿块就是最高兴的了,哪想到人天生得陇望蜀, 分开时想见面,见面了想倾诉, 倾诉了想拥抱、接吻、想去做一切亲密的事。可现在,他俩只能跟两个陌生人似的各坐一边。


    孟琅望了眼阿块,这家伙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吧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就是这样的,心里想什么全都表现在脸上,一点都不懂得掩饰。孟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多么温柔,他那样专注地望着阿块,嘴角不自觉地生出笑意。


    像现在这样能见面就够好了。孟琅想,如果他们真能找到那青煞,杀了他,兴许阿块就不用死了。只要他能证明阿块对羽化岛没有威胁,只要他能说服三位上仙,只要三上仙能放过阿块


    风不止息地从他们身边奔过,阳光在铁莲台上照出一个个耀眼的光斑,好似粼粼的波光。莲台四周流云聚散,流云之下青山奔腾,北杈子山渐渐远去,碧绿的巨兽般蛰伏在大地上的横山朝他们奔来,万年越来越近了。


    孟琅的头一点一点,有些困倦。这些天他一直神经紧绷,几乎从没有好好休息过,平稳单调的风声就好像一支摇篮曲,慢慢抚平了他紧张的神经。


    孟琅眨眨眼,暖融融的阳光好像一张毯子裹在他身上,他晃晃头,希望保持清醒,但他的确越来越困了。他太久没有遇到这样放松的时刻了。


    即使前路未卜,至少此时此刻,阿块是安全的,他们是在一起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孟琅猛地往旁边晃了一下,阿块扶住了他的肩膀——他一直听着孟琅的动静。那些细碎的、充实的声音。就算他心中苦闷,听到那些声响却还是忍不住高兴。流星子转过头,警惕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孟琅耷拉着眼皮,声音含糊地说。


    “你困了?”阿块凑近了些,手盖住了孟琅的双眼,“你困了。你现在的声音跟没睡醒时一模一样。”


    流星子表情怪异地问:“你们一起睡觉?”


    孟琅暂时清醒了,他拿开阿块的手,说:“要是你,恐怕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呆一屋吧?”


    “要是我,一开始就不会跟他呆一起。”流星子不快地问,“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


    阿块不高兴道:“你没看见道长困了吗?”


    “无妨。”孟琅摆摆手,温和地说,“正好,我也想向你好好介绍接受阿块。”


    他慢慢讲述,还是那套话:他去古战场除鬼,碰到了阿块,本来他想杀了他,却发现他跟老仙鹤王有什么渊源,而且似乎本性不坏


    阿块一开始觉得郁闷,故意不听,后来也听得入神,甚至忍不住插话道:“你当时可凶了,我都快被你砍烂了。”


    “因为我那时的确想杀了你。”孟琅抱歉地说,“但你根本不还手,只抱着那具骨头,所以我后来也有点不忍心了。”


    “这有什么好不忍心的?”流星子撇嘴道,“他可是青煞!别说他怀里抱的是什么你恩人的尸骨了,哪怕他怀里抱着个活生生的人,你都该杀了他啊!”


    “我那时觉得,或许有什么隐情。”


    流星子难以理解地叫道:“隐情?生死关头,你居然还有心思想一个青煞有没有隐情?就好像你问一个杀人犯有没有苦衷似的!”


    阿块不满地叫道:“杀人犯就不能有苦衷吗?”


    “就算他有,他杀人的事实能改变吗?”流星子瞪着他说,“就算你有什么隐情,你是青煞的事实能改变吗?你该不会不记得自己怎么成了青煞的吧,你敢把你怎么变成青煞的事说出来吗!”


    阿块硬气地说:“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孟琅说:“他确实不记得了。他死后头被人砍了下来,眼睛也被挖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这,他失去了生前的记忆。”


    流星子飞快地看了眼那青煞两个空洞的眼窝,心中惊诧。孟琅继续说:“总之,跟他立了生死契后我觉得能控制住他,就打算查清楚他的身份,帮他找到头,然后把他送入轮回。”


    流星子深受震惊,他抱着胳膊,缓缓地摇了好几下头,而后坚决地说:“景懿君,你真是个疯子。”


    “你怎么能骂人?”阿块气道,“你跟那老头一样嘴臭。”


    “你骂我?”流星子颇感荒谬。一个青煞,居然敢骂他这个神仙?他气得差点想站起来,可一想到对面这位的实力,又默默把自己按住了。可他心里的火气越烧越旺,只得朝孟琅泄愤:“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说说你这么干疯不疯狂?你也是活了五百年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你能控制住青煞?四上仙都——”


    “怎么不能?”阿块对流星子做了个鬼脸,嘲笑道,“我可听道长话了。”


    流星子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出也不是,进也不是,他瞪着那青煞,眼睛几乎从眼眶里跳出来,脸脖子憋成了猪肝色。原本,一万句嘲讽的话在他喉舌间跃动,马上就要倾泻而出,现在却被这青煞不要脸的话给堵了回去。


    最终,流星子还是没忍住,他气冲冲地嚷嚷道:“你、是、青、煞!你居然听神仙的话,你还要不要脸?你简直是鬼中的耻辱,要让一千年前那只青煞看见你它肯定会为自己有这样的同类而羞得跳进梦厝河去!”


    “等等。”孟琅打断道,“阿块愿意跟我们合作不是好事吗?”


    “你别管!真是,小爷活了七百年,头一次听说青煞还能听神仙的话!景懿君,这家伙不是青煞,没有这样的青煞!你是不是给我使了障眼法,小爷就从没听过这样荒谬的话——啊啊啊啊!”流星子抓狂地喊道,“你们两个奇葩!疯子!我真是快气死了!气死了!”


    他多年来信奉的金科玉律不变之论就这样崩塌了。即使流星子再坚信青煞跟神仙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他也不能不相信眼前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面前这两个人看起来压根不像敌人,他们都谈得上相亲相爱一家人了。


    阿块也很生气,他不满地叫道:“你凭什么骂我?粗野!”


    一个青煞,一个混迹死人之中,禽兽似的东西,居然骂他堂堂流星子粗野?流星子暴跳如雷,刹那间忘记了自己和对方可能存在的力量差距,他一个扫堂腿把阿块踢了下去——他没成功。阿块一手抓着莲台边缘,一手抓住了流星子的腿,然后,他将流星子一拽、一甩、一抛,轻轻松松把流星子他从铁莲台上扔了下去。


    “照夜兄!”孟琅忙让斫雪去救他,铁莲台却一甩链子,把流星子捞了上来。流星子目光沉沉地盯着阿块,后者颇为得意地抱着胳膊,对他宣告:“别惹我,你打不过我。”


    这一刻,一张毒嘴走天下的流星子终于感受到了所谓憋屈。他深吸一口气,对孟琅说:“你现在能御剑吧?”


    “能。”孟琅以为他要逐客,忙召回斫雪,赔笑道,“真对不住,阿块不太通人情世故,说话行事常有不周之处”


    流星子抓住铁链,对孟琅森森地笑了一下。接着,他猛地一拽,把孟琅二人从莲台上掀了下去!


    “到万年了,你们给我下来吧!”他站在半空对他们咆哮,“老子再让你们坐莲台就不是神仙!狗日的吃白饭还吵吵!死青煞忒不识抬举!你——给——我——下——去——吧!”


    第218章 剥皮


    孟琅和阿块刚被从铁莲台掀下去就被斫雪剑带了上来, 而后平平安安地落了地。流星子也没指望能伤到那青煞,只不过想教训他一下罢了。他得意洋洋地追上来,正准备肆意嘲笑那青煞一番, 却冷不丁被孟琅吼了一句:“他要是死了怎么办?”


    流星子愣住了, 恼怒道:“它是青煞!”


    “就算是青煞,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孟琅紧抓着阿块, 害怕得手直发抖。阿块就是那样死的,摔死,从万丈高空摔下来, 如果他灵气突然运转不畅接不住阿块的话——孟琅深吸一口气,用手使劲按着自己的脸, 然后缓缓地抹下来, 好像要把怒火和恐惧一起扫走似的。


    冷静, 在这里跟流星子吵起来毫无用处。是,阿块是青煞,就算从万丈高空中摔下来也不会死, 只要有阴气他就能活,可孟琅脑中不断闪过鲜血淋漓的画面,早在五百年前他就见过血腥的坠落, 他最爱的人有两个都是摔死的。他对这样的坠落本能地感到恐惧。


    孟琅竭力控制住自己, 但他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 那样鲜明的愤怒他已经许久未感觉到, 就像一座早死了的火山骤然复活,亟待喷发。流星子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望着孟琅暗流翻涌的眼睛, 发现这人真的生气了。


    景懿君居然生气了?这可是件稀奇事,他认识这家伙这么久, 就没见他动过火气。要是寻常人察觉到对方生气没准会退缩,但流星子却天生欺硬怕软,见孟琅生气他反而更窝火——这家伙凭什么生气?好家伙,他为了个青煞跟他生气?他们可都认识几百年了!


    在这对峙的一瞬间,这两人都在思考要不要吵起来,或者说,打起来。流星子不怎么跟景懿君打架,这主要是因为孟琅脾气好。至于孟琅,他向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但今天他挺想动动手,虽然这并不明智。


    不过,这两人没打起来,他们都忘了在场有个人比他们更愤怒还更冲动,那就是阿块,他直接动了手。


    接下来,场面可谓惊天动地。孟琅根本拦不住阿块,也拦不住流星子,实际上,他也没有真心诚意去拦。这两人早就看对方不顺眼,打上一场没准还是好事。而且,孟琅也挺希望流星子能挨顿揍。


    最开始这两人看起来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但流星子很快显出疲态,阿块的拳头把煞气打进了他体内,让他十分难受。渐渐地,他落了下风,不得不向孟琅求救。


    “管管这家伙!我快给他打死了!”


    这时候孟琅才把阿块叫了回来。后者不情不愿,脸上仍愤愤不平,回来后就低声骂道:“畜生,坏人,混蛋,龟孙!”


    孟琅听到最后一个词忍不住笑了,尽管他知道现在不是发笑的场合。可阿块怎么能一点好的不学,偏把他师傅骂人的话学了去呢?


    流星子逼出煞气,提着流星锤,面色阴沉地盯着他们。他现在颇为狼狈,那身上好的団窠袍子如今破破烂烂,精心束好的头发炸了窝,脸上两三处淤青,不过,那些淤青很快就愈合了。


    孟琅提醒他:“阿块对你手下留情了,否则你现在筋脉肯定废了。”


    流星子吐出一口血,擦着嘴道:“打人不打脸,这算哪门子留情!”


    阿块完全不搭理他,只认真地对孟琅说:“我留情了。你说了,越强大的人,越要学会约束自己。”


    这句话无异于再往流星子脸上打了一拳——怎么?他很弱吗?弱到这青煞还要故意放水?可他心里也明白,对方确实手下留情了,至少,作为一只青煞,它几乎没怎么动用煞气。尽管心有不甘,流星子也知道眼下最好不要再跟这青煞起冲突。


    只是有一点他心里过不去,那就是景懿君明显地偏袒这青煞。他们之间的亲密与信任就像沙子一样硌着流星子的眼睛,无论看见多少次,他都难以接受。他不是个能忍耐的性子,迟早他要找景懿君把这事掰扯清楚。


    但很快,流星子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他们遇到了更重要的事。


    孟琅去了他之前和阿块落脚的那间旅舍。他认定卿铁笛肯定跟踪他到过这旅舍,而且打听过什么,否则他不能说服红鸾把他引过来。卿铁笛的打扮不算常见,他个高,戴着顶大大的斗笠,身后背着一条长长的布袋。要是旅舍主人碰见过他,肯定能留下什么印象。


    令孟琅失望的是,旅舍主人忙得很,根本无暇关注旅舍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过,一个马夫——就是拉着孟琅二人去过天星阁的那位,却注意到了那个戴斗笠的人。


    这个马夫就住在旅舍附近,等在这拉客拉行李是他的主要营生。有好几个上午或下午,当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时,他看见有个戴斗笠的高个男人站在旅舍附近。


    第一次碰见那男人时他压根没注意,可第二次第三次他就有了印象。这家伙看起来不像是要住宿的,可也不想是来等人找人的,他背上背的没准是把剑或者刀,马车夫既好奇,又有些害怕,后来他听说旅舍遭了劫匪,还曾向官府报官,告诉了他们那个可疑男人的长相。


    这对孟琅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他们不顾天色将晚,立即赶去官府。虽然衙门早就关了门,但暴脾气的流星子有的是办法找到太守。他可不像孟琅处处顾虑自己神仙的身份。


    可怜的太守原本正跟家人好好享用晚饭,却被三个不速之客从饭桌上薅起来,像个犯人似的押到自家大堂上审问。这三个男人两个用帕子蒙住脸,一个用黑布缠住头,俨然三个强盗。太守胆战心惊,唯恐这三位带来血光之灾,没想到,他们问的却是一桩压根无人问津的案子。


    那桩案子,太守略有印象。在万年众多案子中它实在算不上要紧,既没出人命,又没丢大钱,报官的人还跟这案子没啥关系,最重要的是,那件案子发生不久后,就被一件骇人的大案盖过去了。


    “什么案子?”流星子跟太守面对面坐着,气势汹汹地问,好像他才是常年坐在公堂上的那个人。


    太守战战兢兢道:“是、是世子妃的案子。”


    “世子妃出事了?”孟琅惊诧地问,“她出什么事了?”


    想起世子妃的案子,太守松垮垮的脸有些发白。他年纪不小了,回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画面让他心肝直颤。流星子不耐烦地一拍桌子:“说!”


    太守吓得猛一哆嗦,魂几乎飞走。好一会,他才恐惧地说:“她、她的脸被扒了。她死了。”


    孟琅一惊,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四五天前。”太守哀求道,“各位老爷,这些天万年上下都忙着追捕杀害世子妃的凶手,哪还顾得上小小一桩抢劫案?你们说的那案子我不是不想查,是实在腾不出手啊。等、等我找到杀了世子妃的人,我马上就去查你们说的那案子,行不行?”


    孟琅问:“世子妃一案是你负责?”


    “不不不,陛下对世子妃之死十分震怒,特派国师大人前去调查,小的不过是打些下手”


    孟琅奇怪地问:“国师为何会参与调查?”


    “因、因为”太守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十分忌讳地说,“这,这件事,好像不是人干的。”


    孟琅神色一凛。


    “你对这案子知道多少?”他严肃地问,“全都告诉我。”


    在盘问了太守将近一个时辰后,这三人终于离开了。此时,天已黑透,几颗星星稀稀拉拉地飘荡在墨池子般的夜空中,懒懒地眨着眼睛。孟琅虽然很疲倦,但沉重的心情令他生不出困意。没等流星子开口,他就讲了红鸾的事。扒走世子妃脸的人八成就是她,不,应该说,鬼。


    “时间太接近了。”孟琅说,“几乎就在她变成鬼的一两天后,世子妃就出了事。那姑娘很爱美,又恨透了世子妃恨,她完全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而且,除了鬼,谁还能悄无声息地在世子妃屋里杀了她?”


    “要是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流星子振奋地说,“那女鬼肯定知道卿铁笛的下落,我们得赶紧抓住她。”


    “我认识王爷和世子殿下。”孟琅说,“明天我们就去找他们。”


    三人回了旅舍,他们决定还是在这歇一晚。订房时,出现了一些小小的矛盾。一开始,孟琅订了三间房,但流星子坚决反对让阿块一个人住一间,于是孟琅改订两间房,他跟阿块一间,流星子单独一间。流星子更加反对,于是孟琅让他和阿块住一间,这下,两个人都爆发了抗议。


    “那么,”孟琅问,“咱们三个住一间?”


    “不要!”阿块立刻叫道,“我才不跟他住一块!”


    “你以为我想跟你住一起?”流星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又怀疑地看着孟琅。后者无奈道:“那还是我跟阿块住吧。你总不会担心我把他再放走吧?”


    他说的这样坦诚,流星子反而无法怀疑。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始终感到不安,当他发觉自己那间房跟孟琅他们的隔了一间时,心里更不安了。


    “咱们的房间为什么不挨着?”他质问旅舍主人。后者对这个大呼小叫的年轻人没什么好感,粗声粗气地答道:“中间这屋有人了!空房就这么几间,你要不满意,就住楼下那间去!”


    楼下那间离得更远。流星子无法,只好住进这间屋。他暴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白天遗忘的不安和怀疑统统浮了上来。他一向相信孟琅的品性,但现在孟琅在他这里毫无信用——他对那青煞真的太亲近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他的门。流星子打开门,来人颇令他意想不到。


    门外的人是孟琅。他走进屋,带上门,说:“照夜兄,我想和你谈谈。”


    第219章 凄恻


    经过白天的事后, 孟琅觉得有必要跟流星子谈谈。要是流星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这么敌视阿块,他们就没法查下去了。


    “谈什么?”流星子口气不善地问。


    “关于阿块。”


    “哦,那青煞。”流星子在床边坐下了, 抱着胳膊盯着孟琅, “你又想说什么?说它无辜善良温顺可爱, 跟只哈巴狗似的无害?白天的事你可看到了, 尽管它像你说的手下留了情,可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手下不留情?我没法信任它,就是这样。”


    孟琅耐心地劝道:“你为什么不试着跟他相处一段时间试试?我们现在不是敌人。如果你不一开始就那样敌视他, 或许阿块会对你很友善。”


    流星子的耳朵一阵刺痛:“我说,你非得喊它那个破名字吗?搞得它跟人似的。”


    “他跟人有什么区别?”


    “他是鬼, 这区别还不够大吗?”流星子头疼地叫道, “景懿君, 你能不能别再执迷不悟了。青煞不是普通的鬼,它现在听你的没准只是因为丧失了记忆,也没准是因为跟着你能得到些好处, 可一旦它恢复记忆,它邪恶的本性就会回来的。你知道什么东西才能变成青煞,每头青煞背后都是成千上万的性命!”


    “我知道, 但至少目前, 他不记得。至少目前, 我们要跟他合作不是吗!”


    “合作?”流星子嗤笑一声, “景懿君,这不是合作,是利用。”


    孟琅一愣, 便听他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上仙们现在留着它是为了对付亡人山的青煞, 可一旦亡人山的青煞死了,你觉得它还能活?咱们迟早都得杀了它,我劝你最好别跟它走太近。”


    孟琅嗓子发紧,脑子嗡嗡直响。流星子的话在他的满目光明里撕出了一道漆黑的口子,他之前从没想过这种可能——即使阿块帮他们杀了青煞,证明自己并非恶类,也依旧要死的可能。


    几乎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是最有可能的结局。他清楚羽化岛对青煞根深蒂固的忌惮、恐惧以及厌恶,一千年过去了,羽化岛对青煞的看法没有丝毫改变,亡人山的青煞犹如一把烈火将这些敌意烧得更旺。正因如此他才必须偷偷摸摸地和阿块展开调查。要让羽化岛上的人知道这事,就算三上仙也保不住他。


    流星子盯着孟琅,瞧着他失魂落魄的脸,痛快地发现自己这一记重拳终于把景懿君打醒了。可同时他又觉得更加烦躁,孟琅的表情说明他有多么在乎那青煞。流星子实在无法理解。


    “嘿,”他拧着眉毛,苦心劝诫道,“我知道你这人心软,喜欢干好事,可你得搞清楚,青煞跟咱们压根不是一类。你可怜它们就好像可怜一群畜生,不,畜生也比它们好些,至少畜生不会那样残忍。别忘了,我们的师傅差点让亡人山那头青煞害死,至于这头”


    流星子重重强调:“这头青煞跟那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它失忆了,它暴虐的本性暂时收敛了,可再毒的蛇最开始也是颗人畜无害的卵!一旦它找回记忆,我保证它绝对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对你百依百顺,景懿君,别玩带孩子的游戏了,这家伙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弱者。它是青煞,是世间最可怕、最邪恶的厉鬼!”


    谈话不欢而散。孟琅没有想到流星子如此固执。他认识流星子已经很久了,关系也算得上亲近,如果他连流星子的看法都无法改变,那么就更不用说羽化岛上的其他人了。而且,要是流星子对阿块抱着这种看法的话,那没准百川真人和月华仙子也是同样的想法,即,利用阿块杀死亡人山的青煞,然后再杀了他。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答应他的请求简直再合理不过。孟琅望着手心里的生死契,再一次感到了作茧自缚。他以为自己能救下阿块,但很可能他把他推进了更深的深渊。这一次,他没办法再轻易抹掉生死契,他成了拴在阿块脖子上的一根绳子,随时都能把他勒死。


    这念头令他沮丧,疲惫随之涌来,顷刻间淹没了他,令他感到阵阵无力。从流星子房间到他房间短短几十步路,漫长得好像永无尽头。他最终在门前停了下来,因为他得收拾好心情,想好怎么面对阿块。但阿块没给他时间,他一把拉开门,把他拽了进去。


    “出什么事了?”阿块问,声音干脆。黑暗里,他的目光沉重地压在孟琅脸上。孟琅的遮掩是徒劳,他迟缓的脚步声早就出卖了他,他沉重的呼吸声也将他的心事暴露无遗。阿块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的远比别人能看到的更多。


    “是那家伙干什么了吗?”阿块没听到回答,便开始猜测,“那家伙压根听不懂人话,你不该去找他的。就算他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喜欢我就够了。”


    孟琅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酸涩漫到喉口。他并非脆弱之人,但此时此刻他如此难过,难过得几乎想落泪。他抱住阿块,胳膊慢慢收紧,阿块觉察到他的低落,也默默地抱住了他。


    “出什么事了吗?”他再次问,声音很轻,含着担忧。


    “没什么。”孟琅的回答一如既往。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回答,因此开口时不假思索。


    “你在撒谎。”阿块抚摸着他的脸,感受到他紧绷的脸在战栗,他抵着孟琅的额头,说,“道长,你经常对我撒谎,可你不擅长撒谎,每次你说没事时我都知道一定有事,但你从来不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想帮上忙,我不想看到你一个人痛苦难过,真的,这糟透了。每次你这样我都很伤心,因为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但是”孟琅的声音在颤抖,“我要怎么告诉你?没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没准,没准”


    “那又怎么样?”阿块捧着他的脸,大拇指正好抵在孟琅的眼睑下,他觉得自己捧着的好像是什么易碎的宝物,因为他掌心下的皮肤颤抖得如此厉害。他认真地说:“我从没觉得你该做多么好——难道你以前做的还不够好吗?”


    “我可能”孟琅艰难地说,“可能,最后”


    “你可能最后会怎样?”阿块紧张地问,“你又要走吗?”


    “我可能最后救不了你。”孟琅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就像胸腔里提着的一口气被逼了出去,巨大的空虚填充满了他的心。很快,它们将变成焦虑和恐惧。


    阿块却松了一口气,他甚至笑了起来。


    “那算什么啊?”他笑着,声音听起来简直是开心,“你不是一开始就要杀了我吗?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最后要送我入轮回吗?然后你回来找我,我保证就算转世,我也会再次喜欢上你。”


    “有可能”孟琅不敢再说下去,可有什么抓着他,逼迫他继续往下说,撕碎着虚假的希望,“有可能,无法转世”


    阿块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魂魄。”孟琅无法抑制声音的颤抖,冰凉的液体触及到了阿块的指尖,“如果没有找到头,如果你的头里没有地魂,那么就算转世也会死。”


    沉默在他们之间膨胀开来,无声地将整个房间包裹。孟琅不知道如何面对阿块,他曾向他许诺的都成了虚无。他感到前途灰暗,毫无生路,他悔不当初:“我不该来找你的。我抹不掉这道生死契了,你会死,虽然他们不会杀了我以杀死你,但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受到生死契的束缚”


    阿块有些茫然。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令他措不及防,他就好像无缘无故被打了一下,一时间呆住了。很快,苦涩和悲伤抓住了他,但并不浓重。他就好像一个迷失在大山里的人,虽然相信迟早会遇到同类,但心里却明白希望渺茫,可他还是一直一直朝前走,最终,他走到了悬崖上。


    那感觉不是单纯的希望破灭,而是一种命中注定的惆怅,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比起死,更让他难过的是他将不能再见到道长。一想到他们将永远分别,阿块的心就好像被揪成了一片一片。而且道长这样难过,让他的心更痛了。


    他沉默地吻着孟琅的脸,下一瞬孟琅找到了他的唇。黑暗中他们沉默地吻着彼此,不同于第一次的疯狂,第二次的绝望,这一次的吻浸透了哀伤,分外缠绵。他们吻了许久许久,呼吸越来越急促,泪痕已干,热火烧及全身。当孟琅察觉阿块的迟疑与僵硬时,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对方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嗯”他强忍着笑意问,“你就打算一直亲下去?”


    阿块恼怒地看了他一眼:“别笑。”


    “不是,难道这种事也能忘掉吗?哈哈哈”


    “啊,不要笑了!”


    “不是,不是”孟琅低低的笑声一串串砸到阿块耳朵上,他笑得肩膀抖个不停。他真忍不住,阿块总能让他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发笑,“哈哈”


    “你还笑!”阿块又羞又怒,突然抱起孟琅,威胁地说,“不准笑了!再笑我就把你扔下去!”


    “哪有这样威胁人的。”孟琅仍然在笑,他附在阿块耳边,低低地说,“走吧,去床上吧,我教你。”


    第220章 心事


    他们其实没有做到最后, 现在不是放纵的好时机。即便如此,整个过程也够有趣了。一开始孟琅还取笑阿块,真的, 他平时不爱取笑人, 但今天他忍不住。他嘲笑阿块太快了, 可他没有得意多久。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在自讨苦吃。最后, 他们都不在乎这些了。


    激情平复之后,他们两人挤在那张不算大的床上,聆听着彼此的呼吸。


    实际上, 只有孟琅一人的呼吸。黑暗中,属于阿块的那半边是一片死寂, 但他的存在如此鲜明, 他的胳膊沉甸甸的压在孟琅身上, 搂着他,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从眉眼一寸寸滑落至唇角, 然后揽住孟琅的头。孟琅感觉下巴痒痒的,阿块靠在他肩上,抱紧了他。


    他们静默无言, 各怀心事。孟琅摸着阿块的头发, 那头乱发虽然平时看起来张牙舞爪, 可其实却很柔软。阿块闷闷的声音响起:“道长, 你喜欢我吗?”


    “比喜欢更深。”孟琅说,“我爱你。”


    阿块听着怀中人的心跳,一下一下, 坚定有力。不知为何,他鼻子一阵发酸, 那又酸又涨的感觉很快爬上了双眼。那双空洞的眼睛现在热乎乎的。他紧紧贴着孟琅的胸口,让那温暖的心跳声把自己包围,他多么希望能一直、一直听下去。


    “我”阿块声音黏滞,好像有一颗一颗小石子硌在他喉咙里,“我不怕死,但是,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


    他拿手擦了下眼睛。


    “不要忘记我。”他终究无法控制住眼泪,悲伤轻而易举淹没了他,“就算我死了也不要忘记我,要一直记得我。”


    “阿块。”孟琅抱着阿块,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当这句话逸出口的瞬间,孟琅知道,他已经无可救药。他再一次犯了错,十分、十分清楚地犯了错。


    他听到自己非常冷静、非常坚决地说:“即使你和我立了生死契,也不代表着你一定要死。除非他们杀了我,否则,你不会死,我保证。”


    因为他不会出卖阿块。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承受怎样的责罚都不出卖阿块的下落;他已经下定决心,将颜面、名誉和伦理全部抛之脑后;他已经下定决心,辜负师恩,背上骂名,哪怕失去神格,哪怕生不如死。他决心救下阿块,不计任何代价。


    “我不可能让你死!”阿块恐惧地叫道,“道长,你不能死!我宁愿自己死掉也不会让你死,我——”


    “他们不会杀我的,羽化岛还从没有过处死神仙的先例。”


    但是,孟琅内心并不确信。除了石头仙翁,羽化岛上的确还没有处死神仙的先例,可两次放走青煞的罪名难道不足以置他于死地吗?他相信师傅应该不会让他死,可就算是师傅,难道能抵得过整个羽化岛吗?


    “你一定要回去吗?”阿块焦急地说,“你不能跟我一起逃走吗?”


    “不管逃到哪都没用,这生死契是师傅下的,他能找到我。”


    “那我们就不停地跑!”


    “要是那样,后果会更严重。我不愿意他们找到你。”


    “我可以杀了他们——”


    “不行!”孟琅立即打断道,“决不能这样做!羽化岛上的人没有做错什么——”


    “可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阿块激动地叫道,“我们没有杀过他们一个人,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死?如果他们要带你走,我就杀了他们!我是青煞,我能杀了他们!”


    “难道你要杀了我师傅吗?”孟琅说,“你真要那么做?”


    阿块瞪大眼睛,但他什么都看不见。好几秒,他一头扎进孟琅怀里,痛苦地说:“为什么?那些家伙又不是什么好人!”


    “在你看来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在我看来却是相处了几百年的朋友、长辈,甚至家人。要不是他们,或许我都无法挺过这五百年。阿块,我爱你,但我也爱他们,我爱你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我爱他们所以我要回去领罚我这人很奇怪,是不是?”孟琅笑了笑,很悲哀地。


    “我很抱歉,阿块,很抱歉”他喃喃地说,“因为我的世界太复杂了,而你的世界只有我。这对你不公平,我束缚住了你”


    “不。”阿块说,“道长,你没有束缚我,是我想跟你在一起。”


    “或许我们能解开生死契。”孟琅思索道,“你曾经吃下那红煞的咒印,如果你的煞气足够强大,没准你可以吞噬掉我师傅的灵气。如果不能,或许我可以劝师傅”


    不,或许是威胁。孟琅想,冷静又羞愧。他为自己产生那样卑劣的想法而感到羞耻,可如果到时候别无他法,他只能逼迫归一——但愿他不必那样!老天,他真是作茧自缚,他不该让师傅给他立生死契的,他能料到自己到时要给师傅带来多大的耻辱


    至于阿块,他沉默着。一个想法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很快便如磐石般坚不可摧。他不会让道长回那个破岛。去他的家人朋友,谁也不能夺走道长的性命!他要带走道长,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才不会看着道长去送死!只有傻子才会那样干!他绝不会放走道长,绝不,绝不。


    就算道长因此怨恨他也没有关系,他不能让道长死。被束缚住的根本不是他而是道长,他给自己安上了那么多条条框框,从没想过跳出来思考,可他不是,他要把那些条条框框打碎,他要带走道长,他们谁也不会死,谁都不会。


    孟琅没有察觉到阿块心中涌动的想法。在寂静中,在思索中,在淡淡的哀伤中,他的意识渐渐昏沉,不知何时睡着了。其实他早该休息了,却因为各种原因一直强撑着。他睡得很沉,一点都没听到外面传来的清清冷冷的梆子声。已经是半夜三更了。


    这梆子声一路前行,走过了旅舍,走过了太守府,走过了天星阁,走到了焦头烂额的王爷耳中。


    王爷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世子妃被人剥皮,死状奇惨,王爷府难辞其咎。皇帝为此推迟了藏书大典,宣布直到找出凶手为止,万年郡都只可进不可出。这几天,王爷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烂了。皇帝、国师、太守,查案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没发现任何线索。


    世子妃死的太蹊跷了,她深夜死在自己屋里,竟没发出一声喊叫,隔壁屋的丫鬟只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丝毫不曾察觉旁边屋里正在发生一桩惨案。


    有人怀疑是妖邪作祟,也有人怀疑是谁在报复世子妃,可如果是人,又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府之中杀害世子妃呢?


    最有可能的,便是王府中的人。而在王府中,嫌疑最大的,就是世子。


    世子妃死前一天,同世子一起去拜见了皇帝。出发之前,她表现得一切正常,可一到皇帝面前,她就把世子的荒唐行径抖了个干净。她擦掉脖子上厚厚的白粉,声泪俱下地让皇帝看她脖子上的青痕。皇帝大怒,世子大惧,尽管那天皇帝没有马上答应世子妃让他们和离,但却狠狠把世子和王爷骂了一顿。


    王爷和世子回来,只觉乌云罩顶。谁也没想到世子妃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跟王爷府一刀两断,这件事真闹大了。回来后,世子就跟世子妃吵了起来,两人差点再次动手。当天晚上,世子妃就出了事。没准,就是世子一时冲动下的手——他之前不是已经差点掐死世子妃了吗?


    这嫌疑就像一条勾魂索,勒得王爷喘不过气来。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皇帝的怀疑。最开始是禁止世子离开王爷府,然后就是传唤下人,就在昨天,他儿子被带走了。就算王爷在皇帝面前嘴唇说焦,就算王妃在家眼泪哭干也没用,世子的嫌疑越来越大了。


    王爷今天去看了儿子,短短几天内,世子瘦了一圈,枯槁得像个骷髅。他又惊又怕,已在疯癫的边缘。王爷离开后就去求见皇帝,但皇帝拒不见他。他又去求见国师,国师也不见他。他还去见了太守,但对方只跟他打哈哈,真正主事的人是皇帝,太守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


    但太守也不敢直接赶人,哪怕他从这位王爷身上嗅到了行将没落的气息。他建议王爷再去求求国师,毕竟,他才是这案子的头一把手。


    王爷到国师门前时,已是黄昏,门人说国师已经休息了。他只得回去。一整晚,他坐立不安,像只困兽在屋里团团直转。最终,他决定明天再去求求国师。他知道国师对皇帝的影响有多大,只要能说动他他儿子就有救了。他在屋中思量了一夜,想了千万条说辞,最后仍是惶惶然地上了路。


    结果,门人又告诉王爷国师正在休息,不接见任何人。显然,他来得太早了。可当太阳渐渐高悬,国师却仍在“休息”时,王爷便意识到这是拒绝。他苦苦捱到中午,期间无数次请求门人前去通报,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


    终于,他熬不下去了,他不抱希望地请门人最后去问一次——就是这一次,门人带来了不同的答案。


    “国师大人醒了!”门人叫道,那声响宛如天籁,“他请您过去——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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