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废人
“你受伤了?”贺景泠走出画舫, 于殷跟着他,眼尖地发现他脖颈处的血迹,当即拔刀要找里面的人算账。
贺景泠按住他的手臂:“无事,不要紧。”说罢又问于殷, “对了, 凌山他们现在在哪儿?”
于殷忍着气将刀收回鞘中:“在仙客来。”
贺景泠了然:“那我们现在去找他。”
于殷跟在他的后面, 对贺景泠阻止自己去找王昊那厮的麻烦的行为很是不爽,沉着脸不说话。
“韩轩呢?”贺景泠发现跟来的只有于殷一个人。
“来了这个地方他怎么舍得离开。”于殷抱着剑道。
这是什么地方,兖州最有名的花楼,韩轩心思不定,最爱喝花酒,这一点身边的人都知道,贺景泠没说什么,道:“随他去吧, 我们先走。”
于殷又问:“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那个尾巴你不管?”
“不用。”
仙客来中, 匡严礼等候已久, 他在中州逗留许久, 年末岁尾各种大事小事都需要他来处理, 平贤商会本就名声在外, 因为此次中州一事更是声名鹊起,从前祈京城中不起眼的庶子也成了家族外戚巴结的对象,毕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何况自从左侍郎匡衡广获罪以后他们匡家在祈京大不如前, 官场无人, 早就有了衰败之象。
“你来了。”看见贺景泠,他起身示意贺景泠坐在他对面, 炉子上烧着的水还没有开,屋子里暖融融的, 这处客栈是仙客来在兖州的分号。
贺景泠坐下,接过一杯提前泡好的正热的茶水饮了口,开口道:“凌山,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说这些太见外了,”匡严礼温笑道,“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倒是你,消瘦了许多。”
贺景泠笑了笑,没接这话,素白的布衣衬得他身形单薄,随意散落的墨发仅用一根发带绑在脑后,声音清朗而平静:“刚得到消息,楚越联军渡过泗水河,雷信大败身受重伤,我军损失惨重。现在北晋派了吴奉来前线,吴奉是北晋的大将军,身居高位战功赫赫,他来了,与我们怕是会有一场恶战。”
匡严礼自然也收到了消息,此刻深夜寂静,谈及此事也难掩怅惘:“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所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如今的大齐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像他们这种不过是无根浮萍,难免有风雨飘摇之感。
“愁尽千里路,自有来风时。”贺景泠望着他,“凌山,你不是自怨自艾的人。”
匡严礼自嘲苦笑:“如今我还要你来规劝了。”
贺景泠:“今日我去见了王昊,兖州王家的家主,大通商会背后的掌舵人。”
匡严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失态,回答道:“他年纪轻轻就掌管偌大的家业,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还要归功于他背后之人。”
“你说的是……”匡严礼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他顿了下,有些不确定,“你是说他背后有人扶持。”
“别忘了李珩衍母家是河东郡蔡氏,煊赫一时的世家大族,哪怕如今没落。”
是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李珩衍叛逃至今仍然下落不明,世人都以为他死了,李珩衍这个名字也渐渐成了祈京城中的忌讳,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可没想到今日竟然又在这里听说了他,再联想到大齐境内现在发生的这些事,只怕这背后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真相。
匡严礼有些疑惑:“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是他的?”
贺景泠:“朝廷诸臣对我的心怀不满不是一日两日了,杨敬是朝廷重臣,他的目的太过明显,当我察觉不对时他反应太大,立刻就集结诸臣向我发难,如此急不可耐,倒像是生怕我发现了什么。这几年李珩衍一直下落不明,本就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未防止这个失踪的李珩衍借着陛下亲征的空隙在祈京生事,所以必须要敲山震虎。”
贺景泠是个怎样的人匡严礼早就清楚,可还是忍不住被他的深谋远虑而震惊:“所以你杀了他,用最残忍的手段。”
“是。”
匡严礼无话可说,他与贺景泠相识已有十数年,不过从前那都是点头之交,后来贺家出事贺景泠流放,再到之后的天下大赦,他们一直都没有过联系,直到后来他北上行商,途中偶遇故人,这才有了来往。
他见过以前的贺景泠,那时候应该叫他贺煊,世家大族的嫡出公子,才貌双绝的少年郎,名满京城风头无两,就是祈京喜里最出众的皇子也比不过他的嚣张。最负盛名的世家子弟,无人能出其右的锋芒,当年那个永远热烈的少年收敛了爪牙,低眉浅笑敛目犹如一潭死水,平静而又漠然地诉说着他人的死生。
匡严礼想不明白。
当年贺家之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疑点重重,也事到如今,明明为贺家翻案是易如反掌之事,贺景泠却从来没有提起过。
狐媚惑主,目无法纪,心狠手辣,残杀重臣,一桩桩一件件,传闻难以入耳,他根本就不在意,就好像,从来没有在乎过。
和贺景泠相识这么多年,匡严礼有时候也看不懂他。他不知道贺景泠究竟想干什么,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对别人推心置腹,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向别人刨根问底。与人相处最重要的就是分寸,进一步冒犯,退一步疏离,匡严礼从来不会做逾矩之事。
“我能做些什么?”
“当年我回京之时还是兵部尚书的董伯远因为贪墨一事进了大牢,他贪墨的那笔银子是仁帝本打算用来购置一种名叫火铳的武器,后来因为他入狱此事就此搁置,我想要是现在我们能有这么一批武器那必定是如虎添翼,也不至于这么被动,”贺景泠没有客气,继续道:“还有,王昊这种人不会永远的忠诚于谁,只有绝对的利益才能牵制住他,有你在他我不担心,只是何升人在南境,这次我带来了火铳的图纸,这件事绝不可让让王昊他们听见任何风声,商会诸事我分身乏术,都要靠你。”
“分身乏术,你要做什么?”匡严礼听出贺景泠话里的意思。眼下大齐风雨飘零,内患稍平,局势未稳,谁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谁也不知道大齐还能撑多久。
贺景泠道:“北晋赫舒公主回京,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可祁熙把持朝政,她怕是有心无力,北晋朝廷横征暴敛,他们的子民早就对这个国家死心,如果赫舒有心无力,那我就助她一臂之力。”
“你要去北晋劝和?”匡严礼惊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既然知道北晋是摄政王祁熙掌权,是想去送死?而且平市就是个是非之地,若他们拿你挟持陛下,你当如何?是要陛下为你献城投降,还是让他不顾你的死活趁机发兵?”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贺景泠,你太自负了,你当真以为平市是无人之境?还是你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
随着他话音落下,窗户之外猛地响起几声闷雷,一阵白光闪过,屋内蜡烛被灌进屋中的风吹的左右摇摆。
匡严礼从来都是温和知礼,进退有度,曾几何时有过这么失态的时候,贺景泠捏着瓷杯的手悄然收紧,他就这么坐着,身影被摇晃的烛光拉长变形,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说出了一个他从始至终不愿承认的事实:“凌山,我是个废人。”
简短的几个字,让匡严礼如遭雷击,觉一阵令人窒息的感觉压在心头,他泄了气,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甚至是不敢偏头去看贺景泠,只能苍白地道:“你这么做,若陛下知道,你要他怎么办。”
贺景泠笑了笑,面前的蜡烛爆了一下烛花,室内一片静谧。轰隆雷声响彻长夜,积聚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转瞬间天地浑然,世界模糊一片。
宣和一年,新秋时节,齐军与楚越联军于泗水河大战七日,杀敌三万,折损兵马五万,主将雷信力竭战死。
平市收到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过了半个月,在赫舒发现卓小宛不见了后。
御书房中资深老臣正在给小皇帝授课,书房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首领太监成善跪在地上告饶:“皇上饶命,奴才们实在拦不住。”
“阿姐,你这是怎么了?谁惹阿姐生气了?”
赫舒冷着一张脸道:“陈大人,麻烦您先出去,本宫与陛下有事相商。”
“是,老臣告退。”
下人都退了出去,祁连奕还在笑:“阿姐,怎么了?”
“卓小宛,在那里?”赫舒问。
“谁?”祁连奕想了想,“哦她呀,她不是阿姐公主府的人吗,阿姐怎么来宫中找人了。”
“连奕,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不该打她的主意。”几年不见,曾经年幼天真的弟弟早就不是她熟悉的模样,他大肆收刮民脂民膏,看不到民间百姓疾苦,看不到沙场尸横遍野,打着为她修建陵墓的旗号大肆敛财培养自己的势力,表面沉迷酒色,却利用她来制衡祁熙,她都快要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了。祁连奕是她的弟弟,也是皇帝,可以利用她,但不能把她当傻子。
“你给我封地,许我护国长公主,究竟是什么目的我不想细说,可你也不要把阿姐当傻子。”
祁连奕眼中的笑逐渐消失,他坐回椅子上道:“她自愿去的,朕可没逼她,她见阿姐你被祁熙步步紧逼,想为你做些事,说到底这种事对她来说应该也是驾轻就熟。”
赫舒的骨节捏的泛白,她死死盯着祁连奕,最后问:“之前追杀我的那些人,和你有没有关系?”
“阿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弟弟都是为了你好。”
第112章 重伤
“陛下, 商陆将军主动请缨暂代大将军一职,还请陛下……”
李长泽手中是十几封战报,他大步流星往城楼上走去,几个小吏吃力的跟在他身后。
城楼外晋军进攻猛烈, 身边是匆忙来回搬运石头弓箭和火油的士兵。李长泽边走边看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面无表情, 手中紧紧握着其中一封信。为首的小吏急急站定,惶恐地低下头,不知为何陛下的脸色看上去如此恐怖,也不敢在言语,只余光瞥到那并不是什么战报。
是贺景泠的来信,时隔一个月,告诉了李长泽他的去向。
楼下战况越发激烈,李长泽什么都没说, 只将信封好揣进怀里, 大步走上城楼看下面的战况。
“陛下, 早做决断啊。”屋内几个小吏正苦口婆心劝诫道。
他们在兵力上本就不敌北晋, 如今对方全力进攻, 如何抵挡得住。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若是当年大齐多两个像贺从连那样的将才,也不至于大齐被北晋打压这么多年,自贺从连身死, 大齐武将之中可独当一面的少之又少, 高慎已死,如今雷信又猝然战死, 对现在的大齐来说无异于惊天噩耗。
派谁坐镇南境战场?
楚越两国进攻,这个关头谁能带领大齐的军队抵御外敌, 谁有能力担此重任,李长泽是皇帝,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下达指令,可他不能轻易拿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去赌。
商陆太年轻了。
“报——”
士兵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身血污,声音哀泣:“陛下,敌军攻势太猛,我们快要抵挡不住了,汤将军已经战死!”
李长泽闭了闭眼,沉声问:“刘向立呢?”
“方才还在城楼上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朕知道了,”城墙下面厮杀声震天撼地,入目的世界血腥一片,战火连天,惨叫声连接不断,李长泽道,“卢飞,把朕的孤墨取来。”
一群人还跟在他身后等着他的指示,卢飞立刻取来了长刀放在李长泽手中。
城楼下面两军激战,极目望去,敌军人数是他们三倍之多,来势汹汹,相隔数丈之外吴奉和欧阳敬文端坐马上,这次他们几乎倾巢而出发动了三十万大军,势必要一雪前耻。而李长泽平凉城满打满算十万士兵,绝对不可能抵挡得住,因此对方皆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李长泽收回目光,对着去而复返的卢飞道:“你带领五千骑兵从右翼进攻,卫风带领五千骑兵从左翼进攻。”
“陛下,臣呢?”彭越问。
“随朕正面迎敌,”李长泽吩咐要完就要下去,突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传旨告诉商陆,他只有一次机会。”
李长泽转身下楼,身披黑甲手持孤墨,对着城下士兵道:“众将听令,今日朕与平凉城同在,如有临阵脱逃者,斩立决!”
守城的将士们早就听到了南境大败的消息,晋军又突然全力进攻,本就心中慌乱,接连几次胜仗之后的底气荡然无存,国家危急存亡之际,连副将都跑了,这场仗他们自己心中都没底。
汤栎的战死让他们心中的热血被唤醒了几分,这时候李长泽又来了,他们的天子,他们拼死守护的君王,要和他们一起战斗,为了他们的共同的国家,为了他们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共同抵御外敌,生死不论。
战鼓越发激烈,城门再次打开,李长泽带着孤墨,身后是万千将士,平凉城不能再从他们手中丢掉,平凉城的百姓还在回家的路上,他们都是大齐子弟,父母妻儿都在平凉被占时惨死,这一次。他们要守住自己的家乡。
用自己的身体,用他们的血肉。
孤墨曾是李老头花了半年时间给李长泽锻造的及冠礼,这一次他没有看错人,李长泽生来高大,拥有超乎常人的臂力,完全拿得起关刀,战场之上能拿的动这种刀,必能所向披靡。
李老头费尽心血将刀送给了李长泽,因为不便带回祈京,所以后来李长泽又交给他来保管,李长泽也没让李老头失望,他回来了,回到了战场,这个他熟悉又怀念的地方。
战场之上没有对与错,没有恩与怨,只有与生俱来的立场不同,他不需要手软,不需要有歉疚,手起刀落都是为了保卫脚下的这片土地,他们的信仰完全一致,他们的目标始终相同。
厮杀声,惨叫声,刀兵相撞,李长泽脸上不知道溅了谁的血,秦虎越战越勇,几次被李长泽打的狼狈不堪的仇他还记着,当即大喝一声:“李长泽,拿命来!”
李长泽手中的孤墨转瞬调转方向,一力劈倒一片敌军,对上秦虎,双刀砍在卡在他的刀背上,李长泽手臂聚力反手狠戾一击,秦虎大惊,双刀不受控制脱手掉地,他愣了一瞬,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他就感觉到手臂一凉,紧接着,胸前的战甲被利刃划破,剧痛从右臂蔓延开来。
秦虎惨叫一声,根本来不及反应,左臂也在眨眼间脱离了身体,他瞪大双眼,纵横战场半生,杀敌无数,他早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自己会战死的准备。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将军当场被人砍了四肢头颅,晋军方寸大乱,杀红了眼的士兵不可置信地要为将军报仇。吴奉怒发冲冠,拿枪迎战。
李长泽用带血的刀尖对着他的方向,挑衅得冲他招了招手。
雁霞山下河水被染成了血红色,残阳铺洒在荒原之上,凤中都是血与火的气味,烧焦后黏在一起的尸体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焦臭,入目遍地残尸,还能动弹的抬着还有气的,没有断气的被补刀,断气了的被抬走扔进旁边巨大的山沟。
激战三日,太多的死人,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
李长泽握着刀,动也不动立在原地。卫风急奔而来一把扶住他,满脸焦急:“陛下!”
他吞下嘴里的血,快速道:“卢飞去追击敌军了,彭越怕他出事,已经追过去了。”
李长泽的脸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胸口的信纸早就被鲜血染透,孤墨脱手,他的世界一片模糊。
“陛下!”
***
宋景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走出熟悉的小巷,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人,李珩衍不在,但现在他没有心思在去想他去了哪儿,卸了盔甲,什么都没有想,头一偏就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因为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胃里已经没有了知觉,李珩衍把热粥放在桌前,转过身来就看见宋景章望着他。
“醒了,”他脸色很不好看,见宋景章醒了,脱口道,“你知不知道,要是我不在你就要流血而亡了,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在军营里好好修养还非要回来?你自己的身体你不清楚吗?要是家里没人怎么办?宋钰,你就这么想死?”
宋景章被他骂的一愣一愣的,他想起来了,自己被砍了一刀还是两刀来着,身上到处都是伤,难怪这么疼。他记得自己是包扎好了的啊,可能是回来的路上伤口又裂开了。
他这一次离开了好几天,因为伤的太重头儿不让他走,可他非要走,趁没人注意自己偷偷跑了。
他想回来,可他为什么非要回来,是怕自己真的就这么死了?
宋景章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李珩衍不在,他竟然也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个房子又黑又破又小又挤,像一个坟冢。
他很喜欢,如果能就这样死在里面对他来说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了。
“我回来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喉咙干涩,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他觉得自己能再次睁开眼简直就是个奇迹。
身上的伤明显有人细心处理过,包扎的很好,是李珩衍包的?不对,李长泽从来不会这些,是他找的人?
李珩衍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他不动声色给宋景章倒了一杯温水:“那时听城里有人喊晋军要破城了,这几天找地方躲着。”
他稍微扶起宋景章,在他身后放了一个垫子然后给他喂水:“放心,没被人看见。”
宋景章不让他出门,若是他要走就不许再回来,李珩衍记着,所以特意给他解释一下。
宋景章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他太饿也太虚弱了,李珩衍端过粥来坐到床边,舀起来自然地吹了吹,递到宋景章嘴边。
宋景章有些不自然想在撇开,李珩衍微微皱眉:“怕烫?”他又吹了吹,“这次不烫了。”
***
“我们和晋军在雁霞山下大战三天三夜,晋军主将吴奉,秦虎战死,这一战北晋元气大伤,吴奉位高权重,本来是来接欧阳敬文的手,没想到头一仗就死在了陛下的孤墨刀下,此次虽然我们险胜,只是卢飞和卫风至今下落不明,陛下……陛下也受了重伤,”
韩轩收了平日里轻佻的神色,说完手中刚到的消息后就默不作声。雷信战死,这个时候北晋全力出击,是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目的,如果这个时候平凉战败的消息传了出去,只怕他们大齐就真的完了。
一旦军心溃散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李长泽拼死也要赢下那一战。
马车在闹市中摇摇晃晃朝前走,前面突然冲出来一堆流民拦在马车面前,纷纷跪下磕头:“行行行,行行行,给点吃的吧。”
十几个衣着破烂骨瘦嶙峋的老弱妇孺不断磕头,看他们的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于殷板着脸就要下车,一直没说话的贺景泠一把拦住他:“别。”
他挑帘朝外面看了一眼,这是北晋是首都平市,一国都城,如今竟也到了饿殍遍地的地步。行走路过的人仿佛习以为常,生怕自己被攀扯上,匆匆走了过去。
于殷明白贺景泠的意思,从暗阁中拿出包袱,里面的干粮拿了出来。马车没有停下,朝着边上抛出一包什么东西后就突然加速。
流民看清他们扔的东西,瞬间放弃围堵蜂拥而上。
北晋地处北方,都城平市和祈京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祈京富丽堂皇,建筑瑰丽而精美,平市的建筑为了契合北方的气候,墙体更加厚实高大,给人一种古朴厚重的感觉。
当地的人大多都穿动物皮毛制作而成的衣服抵御风寒。入乡随俗,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换了衣衫服饰,最后住进了一家普通的客栈。
房中,贺景泠坐在窗边,下面街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关门的商户比开门营业的的多,北晋与大齐的这一战大齐险胜,北晋元气大伤,京城之中风声鹤唳,形式也比以往更加紧张。
他要怎样才能见到赫舒呢?
他思索着,楼下街上一辆华贵无比的马车浩浩荡荡走过,无人敢像方才拦截贺景泠他们的马车那样冲上去,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队伍声势浩大。走到客栈下面时车帘一角飘起,一张熟悉娇艳的脸出现在贺景泠的视野中。
待马车离开,有人在背后啐骂:“狗贼。”
第113章 畏惧
宋景章好久没感觉到那么暖和了, 整个人身体由内而外都暖融融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眼就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瞳孔地震,身体不受控制猛地往后一缩, 撞到身后的墙上, 受伤的后背立刻疼得他脸色一白。这番动静吵醒了床上另外一个人, 李珩衍睁开眼睛,眼中还有几分方才醒来的茫然,但语气依然镇定冷静:“怎么了?”
“你为什么睡在这里?”宋景章几乎是在质问。
李珩衍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沉默地起身穿衣,被子里突然空了一块,冷气钻了进来,宋景章依旧僵着不动,等着李珩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珩衍穿好衣服, 他低着头没看宋景章的眼睛, 给他重新盖好被子, 声音平静:“昨晚你突发高烧畏冷, 家里没有多的被子。”
宋景章看着自己身上的两床被子, 抿唇不语。
李珩衍:“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会注意, 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做饭。”
说罢他就出去了。
宋景章呆愣着,不知为何, 他竟然从李珩衍方才说话的神情中看出几分委屈来, 方才的确是他反应太大,他昨晚虽然发烧却依稀记得发生的事, 李珩衍照顾了自己一晚上,他刚才的语气确实过激了。
宋景章盯着屋顶的横梁, 自从李珩衍来了以后一直睡外面,那间房的房门甚至有些破损,晚上会漏风进来,他从来没管过,一是没钱,二是不想管。
可连他这个里间在寒冬腊月都冷如冰窖,更何况外面呢,他怎么没被冻死?
宋景章从来都是别人对他三分好颜色他要回报十分,今天是李珩衍帮了他,自己却一早起来把人骂了顿,这件事隔应在心里,让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李珩衍也可能是被他说恼了,整个白天一句废话都没有说,除了照常做饭洗衣和给宋景章换药之外,真的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熄灯后宋景章见李珩衍迟迟不进来,他的被褥还在自己这里,这屋子里是绝对找不出来第三床来的了。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安静的就像整个屋子就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他等了许久,最后实在忍不住问:“喂,你人呢?”
没人应答,宋景章再次喊:“人呢?说话啊。”
“还在生气?对不起,白天是我不对,我说话过分,外面冷,你被子都不要吗?”
“你要是觉得憋屈离开这里就行了啊,我又不会拦着你。”一直没人应答,宋景章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点怒气。
可还是没人回答他。
空荡荡的房子仿佛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李珩衍本就是朝廷要犯,宋景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没有把他交出去,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李珩衍被人发现抓入大牢的情景,他有一瞬间的慌乱,支撑着身体想要起身,掀开被子喊:“李珩衍?李珩衍?你在外面吗?”
忽然,身体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我在。”
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个人,宋景章吓了一跳,大声道:“你在外面为什么不说话,大晚上的你想吓死谁?”
黑暗中对方没有说话,宋景章觉得自己胸口疼,他反应过来自己情绪太过激烈,李珩衍一身凉气,这大晚上的不知道给冻成什么样子了,他动了动嘴唇:“……你……你还不睡觉在外面干什么?”
他说完就把头扭到一旁对着墙,旁边空出来半边空位,房间再一次陷入寂静,过了不知道多久,宋景章才听到稀稀疏疏的动静,接着,被角被人掀开,李珩衍睡在了他的旁边。
他睁着眼,忽的有些茫然。
“你方才在喊谁?”李珩衍问。
宋景章没说话,他刚才情急之下喊了李珩衍的名字,但他不想承认,只能用沉默来应对。
“宋钰,你很讨厌我吗?”黑暗中,他听见李珩衍开口说话,紧接着他的手就被人握住了。
“我知道你没睡,回答我。”李珩衍道。
过了许久,宋景章听见自己说:“没有。”
熟料李珩衍却突然起身,撑在宋景章上方,即便身处黑暗那道强势的目光还是几乎让宋景章无所遁形。他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浑身战栗。
然而李珩衍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握着宋景章的手,放轻声音问:“我总觉得你很熟悉,我们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
“那你收留我是为什么?”
宋景章没有说话,李珩衍接着道:“你不想说就算了,宋景章,既然你不赶我走,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有机会?”
“什么机会?”宋景章几乎脱口而出。
“照顾你的机会,让我一直照顾你好不好?”宋景章以为自己听错了,有生之年他竟然能在李珩衍身上看到这种近乎温柔的口吻和人说话。
他从来都是冷漠强势的,有朝一日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以至于让宋景章觉得违和大于震惊。
李珩衍声音低沉,几乎贴着宋景章的耳边:“你这么笨,连生火都不会,受了伤从来不管,你需要人来照顾,以后让我照顾你,宋钰,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不好?”
宋景章大脑一片混乱,为什么李珩衍突然说起这个,他什么意思?他凭什么骂自己笨?他挣扎着想要把手从李珩衍的手中抽出来:“……睡……睡觉,我……我要好好休息,好好养伤,陛下受了重伤,霍大人和贺大人代替陛下犒赏三军,我明天要……要回军营去。”
“贺大人?”李珩衍慢慢躺了回去,幽深的眸子在夜色里并不真切。
宋景章胡乱点头:“对,贺敏之贺大人,所以我现在要好好休息,我我我睡了。”
* * *
“贺景泠,他当真来了平市。”祁熙拿着刚到手的信纸看完,若有所思道。
旁边的属下薛岳极有眼力,上前一步:“属下听说过这个贺景泠,平贤商会的老板,李长泽为了他把太后都送去了行宫,朝中但凡有反对他的老臣被挨个打压,这位可是大齐皇帝心尖尖上的人,”
另一个道:“只要抓住了贺景泠,看那李长泽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王爷,属下愿意去捉拿贺景泠。”
祁熙沉思片刻,几年前送赫舒去和亲之时曾在祈京听到过关于这个贺景泠的一些传闻,他思忖片刻:“他来平市无非是想劝和停战,没来找我,那必定是去找小皇帝和赫舒,既然是偷偷来的。必然不会公然出现在皇宫大内,盯着公主府就行,记住,此人有大用,务必活捉。”
两个属下对视一眼:“是!”
门外,卓小宛端着燕窝要敲门的手无声放下,转身离开。
* * *
祝安是第一次来北晋的京都,他一直跟在贺景泠后面,跟着跟着就到了这里,到了这儿,他也明白了贺景泠的打算。
他知道贺景泠想做什么,甚至说或许贺景泠这对日后的北晋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可他同样了解李长泽,那个人野心勃勃,睚眦必报,北晋作茧自缚。李长泽一旦有了喘息之机绝对不会再给北晋翻身的机会,就像他他畏惧李长泽一样,北晋也畏惧李长泽。
他生在北晋,长在北晋,十一岁就被征兵上了战场,幸运的捡回了一条命,如今明明才二十岁的年纪,心中却已经一片怆然枯槁,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会想起来,如果他还是失忆的祝安那该多好,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那个待他如亲弟弟的人。
可到底回不去了。
回来的这一路上,他看到他的国家因为饱受战乱之苦,到处都是饿死冻死的人,战败的消息传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他当年一样,失去了父亲和兄长,又有多少人和他的母亲和姐姐一样,失去了丈夫,儿子,和兄长。
恸哭之声从每家每户传了出来,长街之上遍地冥纸,家家缟素。他们不懂,为什么朝廷永远有打不完的仗,为什么死的都是他们的至亲。
他的父亲和哥哥也是为了北晋而战死的,祝安一直记得,年少时父亲会把他扛在肩头去街上买桂花糕,兄长参军之后的兴奋的带他偷偷喝家中的藏酒。
他是北晋人,他厌恨住在这些朱门大户中的人,可他的家人却为了他们而死,他原本安稳幸福的家因为他们四分五裂。
可他还是北晋人。
他的父母亲人,他的祖辈,他的身体,他的骨血都属于北晋。
街角的乞丐堆有人边哭边喊:“战败了,大将军死了,很快齐军就要打到平市来了,哈哈哈哈哈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公子说得对,他这样的人,永远不值得被原谅。
祝安望着前面客栈的大门,他停下脚步,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他是北晋人,永远都是,永远也改变不了。他曾经为了北晋而战斗,现在他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北晋走向灭亡。
他猛地转身,飞快朝着反方向离开,不过片刻,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第114章 包围
“贺先生, 起了吗?”房门从外面被人敲响,得到回应于殷推开门端着温水走了进来。
贺景泠已经穿好衣物,他走到桌边洗漱,于殷递过来一封信给他:“赫舒公主让人送过来的。”说完他又道, “你不用下去吃饭, 下面人多, 我把饭菜端上来。”
贺景泠放下帕子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闻言少有的有几分闲趣问道:“于殷,你以前不是觉得我会祸害你家主子吗,怎么现在不觉得了?”
于殷冷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贺景泠见他耳朵都红了,也不再逗他,道:“好了,备好马车,今天出门一趟。”
城西, 金光寺。
赫舒约他们在金光寺见面, 为了掩人耳目。她已经连续来了五天, 那年她在祈京虽然与贺景泠曾有过合作,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 但说到底贺景泠是帮了她, 如果不是贺景泠,赫舒没办法活着回到北晋,还过了两年安生日子。
贺景泠来这里的目的她大概知道, 这个恩情她得还。她打发了跟着的仆从, 独自走到后院,早就等着她的于殷带着赫舒拐过几道长廊, 最后进了一间禅房。
贺景泠早早等在里面,见人来起身相迎:“赫舒殿下, 幸会。”
赫舒没有见过贺景泠,但她见过贺瑶华,那个和贺景泠极其相似的面孔,卓小宛真正效忠的主子。
“贺先生,久仰大名。”
贺景泠温和一笑,抬手示意她坐下:“虽是初次见面,但我与殿下也算旧识,此次久别重逢,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赫舒坐在他的对面,仪态优雅大方:“贺先生远道而来,想来不是要与赫舒叙旧,不妨直言。”
“殿下为人爽快,贺某也不绕弯子了,如今北晋和大齐战火纷飞,贺某一路北上,所见所感想必殿下不用我多说,北晋子民颠沛流离饱受战乱之苦,殿下身为北晋皇室,当年可以为了国家安定远赴异国和亲,必是胸怀宽广心系天下,否则也不会在此刻再次回到这是非之地。”
赫舒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贺景泠继续道:“雁霞山下一战,大齐以少胜多,而今我大齐陛下年轻有为,实乃百年难得一经天纬地之才,有他在一日大齐江山必定是寸土不让,分毫必争,多年前北晋来犯雷信将军一力抵挡,之所以能夺回平凉十四州,背后离不开当时还是太子的李长泽助力,自吾皇来到平凉我军从无败绩,公主心怀大义,当知道如果不是北晋趁火打劫,这场战争你们毫无胜算,当然,现在也一样。”
“先生说的很对,”赫舒坐的笔挺,面上淡然从容,“不过贺先生是大齐前任大将军贺从连之子,我们北晋人对他可谓恨之入骨,先生竟然还敢舍身入平市,赫舒佩服。”
毕竟贺从连在出事之前是实打实靠着自身的战绩坐到大将军的位置的,那个所谓驰骋平凉关外战场二十几年的战神,曾是北晋人人敬而远之的存在,因为他,让大齐有了喘息之机,曾经被北晋压制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国家养精蓄锐,一朝翻身,让北晋子民如何不恨。
后来贺从连惨死,倒让他们北晋出了口恶气。
“殿下回京是为北晋,贺某来此是为大齐,各为其利而已。”
“北晋和大齐多年宿敌,不过是表面和平,尤其是近些年来,大齐发展的太快,已经对北晋构成了威胁,如果不趁此机会打压一番,有朝一日大齐凌驾于诸国之上,焉有我北晋安宁之日?”赫舒轻声反问。
“殿下,你要知道,战争永远不会消失,”贺景泠道,“只有自身足够强大他国才不敢轻易来犯,同理人也一样,唯有自身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大齐壮大威胁各国,所以北晋趁着大齐天灾发难,非是仁义之举,一则有违人道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二则此时发动战争并不是北晋最好的选择,大权旁落奸臣当道,一国之主做不了主,偌大的国家成了他人弄权多利的工具,殿下甘心否?此次雁霞山下一战北晋损失惨重,如果还不停战,后面北晋要付出的代价只会越来越大。”
“贺先生能言善辩,心怀天下,难怪一场天灾大齐都乱成一团了贵国还能这么快就稳住局面,也难怪当时祈京之中齐王晋王风头正盛最后的赢家却是原本毫无胜算的太子。大齐皇帝身边有这么一位有勇有谋的贤臣辅佐,果然是天命之人,福泽深厚。”
贺景泠:“殿下过奖了。”
赫舒面无表情道:“可贺先生做这些的时候难道就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吗?你的父亲为了大齐征战数年,就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风声,再加上帝王的猜忌,贺家是拥有丹书铁券的世家大族,因此一事从此在祈京城中人人喊打,你的父母兄弟,为了大齐死的死散的散,贺先生你流放数年,从此只能与商人为伍,就算你献出了全副身家救人水火依旧无人念你半分,就是这样你还甘愿为他们做到这个地步,贺先生当真是大公无私,赫舒佩服。”
贺景泠嘴角上扬:“赫舒殿下,贺某还是之前那句话,各为其利罢了,看来殿下也在贺某身上花费了一番心思。”
赫舒:“贺先生放心,小宛什么都没有说过,都是我自己查的。”
“她说了也好,没说也罢,左右都会陈年往事,现在鄙人只对殿下究竟是何态度更感兴趣。”
赫舒看着他,缓声道:“贺先生,你一心为了大齐,可说到底,你身上流的,也不都是大齐的血。”
贺景泠抬眼看她:“公主还真是有备而来。”
“贺先生不也一样?”赫舒礼貌微笑,“生事应须南亩田,世事尽付东流水。贺先生一心为国,换来的又是什么呢,大齐并非你最好的选择,如果先生愿意,你能在祈京那个地方为李长泽厮杀出一片天地,赫舒相信在平市同样也行,何况大齐百姓对先生的误解久矣,先生若助我扳倒九王,赫舒必许先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财富和地位。”
“殿下许我。那么扳倒祁熙以后,殿下想怎么做呢?”
赫舒毫不避讳:“取而代之。”
“好一个取而代之。”贺景泠发现赫舒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有野心。
赫舒:“此事赫舒知道纯属机缘巧合,我身边有一位侍女曾是我北晋皇家暗卫洛门首领,不过现在那个暗探组织已经解散了,我曾让她去查探齐帝身边之人,凑巧查到贺先生,又发现其母与多年前我门中消失的一名暗卫容貌极为相似,所以赫舒大胆推测。”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贺某从不为上一辈往事所困,几十年前的陈年旧怨,我也管不过来。”
“没想到贺先生不仅深谋远虑能言善辩,还如此疏朗豁达。”
“往事已矣,公主如今身在平市深受掣肘,贺某可以助公主一臂之力达成所愿,只要来日公主不要忘了今日之约,至于其他的就免谈罢,当然如果公主想要借此相挟,自便即可。”
赫舒深深地看了贺景泠一眼:“那贺先生,有何良策?”
贺景泠:“据我所知当年身怀六甲的玉夫人出宫参佛途遇劫匪受了惊吓寺中产子。”
“先生说的不错,确有此事。”
“若近日民间偶然寻到一名女子,养母乃是那玉夫人从前的陪嫁丫鬟,而那名女子恰好神似一人。”
赫舒明白了,她神情有些犹豫:“这样可行?”
“皇家最是忌讳出身不正或者身份存疑,哪怕不是,只要人们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一切也都顺理成章了。殿下放心,过两日那两名女子就会来这金光寺,到时候殿下不要忘了。赫舒殿下放心,小宛知道该怎么做的。”
赫舒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贺景泠问:“怎么回事?”
“先生,快走!”卓小宛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跑到他们面前,“祁熙得到消息要来捉拿先生,想一石二鸟治公主一个与勾结外敌的罪,你们快走!”
她跑得匆忙,一路上发钗都松散了,赫舒满脸震惊,没忍住骂了一句:“卑鄙。”
她为了掩人耳目还穿着普通下人的衣服,还有祁熙怎么知道贺景泠在平市的?
于殷和韩轩冲了进来,快速关好门:“不好了,寺庙周围被官兵包围了。”
赫舒快速道:“贺先生你们快走,我来拖住他。”
贺景泠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立刻道:“我们走。”
“等等,”韩轩拿下背着的包袱打开:“先换衣服。”
贺景泠看他打开的包袱里面都是女装,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也顾不上别的,拿了一件就去里间换。
于殷震惊:“你什么时候还带了女装?”
“少废话,快换。”
待他们衣服换好,于殷道:“这里被包围了,从哪里走?”
韩轩:“我来时看见后山有小路。”
贺景泠点头:“走。”
几人离开后,卓小宛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祁熙身边的副将薛岳就带人冲了进来,他先环视了房间一周,见里面只有赫舒和卓小宛两个人,冷声质问:“卓夫人,你为何会在这里?”
“原来是薛大人,”卓小宛微微一笑,解释道,“本夫人来此处上香,偶遇公主身体不适,所以送她来厢房歇息,怎么,大人连这些妇人家的事也要过问?”
赫舒:“方才多谢夫人,没想到夫人竟是皇叔府上人。”
薛岳直接问:“公主殿下,不知今日来这金光寺是为了烧香拜佛还是见什么人?”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还敢质问本宫的行程,皇叔怎么会养出你们这些没规矩的东西。”
薛岳冷哼一声:“夫人是王府中人,无事还是不要出来抛头露面了,来人,送夫人回去。”
卓小宛看了赫舒一眼,跟着几人回去了。
这时,一个小将跑到薛岳耳边低语几句,薛岳看了赫舒一眼,手一挥:“我们走。”
后山的小路上,几个士兵把守着上山的入口。这时两个身形壮硕的婆子扶着一个蒙面女子往后山来。
“站住,干什么的?”
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婆子讨好道:“小哥,我们小姐身体不好,听主持说后山上的佛主最是灵验,为显诚心我们扶着小姐亲自走上去上香。”
另外一个侍卫打量了他们一眼:“面纱扯下来。”
贺景泠掩唇低咳两声:“大人,小女子身体不适,不宜见风。”
韩轩上前塞了银子:“大人行行好。”
侍卫惦了掂手中的份量:“行吧,走走走。”放了人离开,另外几个立刻走过来和他分银子,无意嘀咕了一句:“那女的身体这么差长得比我们还高,也不知道丑成什么样。”说完就见分银子的那个愣住,几人对视一眼,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这时候远处的薛岳带人追了过来:“人呢?”
几人顿时知道大事不妙,吓的面如纸色指着身后的小路,薛岳一脚将离得近的那人踹飞:“回来再找你算账,追!”
山上的路崎岖难行,贺景泠很快就体力耗尽,他咬着唇一言不发,不知道被绊倒了几次后于殷突然端下来将他背了起来,道:“快走。”
他们没有料到祁熙这么快就能发现,自从来了平市他们无处不小心翼翼,就这样还被发现。这平市祁熙当真是手眼通天,恐怕他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着今日一箭双雕。
穿着女子的服饰行动对他们来说实在牵强,加之深林之中地面湿滑,落叶厚厚一层每一步都前进的十分困难。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他们甚至听见了狗吠,这些人竟然还带了猎犬,看来今日那位九王爷是势在必得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换成了韩轩背着贺景泠,他们一直跑,身后的追兵一直都在,他们从白日跑到天黑,前方浓雾重重,山路崎岖难行,冷风越过山岗,终于,追兵亮着火把追了过来。
韩轩脚步一停,前方赫然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山底湍急的河流深不见底,怪石嶙峋。
贺景泠道:“我们过了桥把绳索砍了,快!”
隐藏在浓雾之中赫然有一座木板铺成的吊桥,木板与木板之间间隙空大,一不留神就能掉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追兵已经涌了上来,于殷拔刀站在吊桥面前:
“你们先走,我断后。”
韩轩抓着贺景泠往桥上跑,贺景泠的身体已经没了知觉,只能凭着本能快速跟着前进。
薛岳:“除了贺景泠,其他人格杀勿论。”
数不清多少人扑向于殷,将他紧紧围住,每一个企图过桥的人尽数被他斩于刀下,他是最顶尖是侍卫,效忠于大齐,效忠于李长泽,任何威胁到主子命令的人都会死于他的刀下。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他挡住所有人的去路,隔着激流和浓雾,他听见韩轩喊:“快过来。”
下一秒,精钢锻造的锋利无比的刀直接砍在绳索之上,吊桥断开,撞击在高耸的山体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声。
于殷看了他们一眼:“保护好主子。”
他说完就被蜂拥而至的人团团围住。暗夜无风,山巅之上只剩下刀剑碰撞的声音飘荡在两山之间……
第115章 敌我
李长泽昏迷数日, 终于醒了过来。
他刚睁眼,一旁的霍子犹立刻道:“陛下,您醒了。”
这几天都是他和贺敏之在主持大局,外面想要探望李长泽伤势的将军们排成了长队, 整日围在外面, 但为了不让李长泽重伤的消息外传, 那些人一概不见,每天要应付他们霍贺两人都忙的够呛。他的下巴上已经长出了青茬,双眼布满血丝,衣服也已经好几日没换。
李长泽坐了起来,问:“卢飞他们有消息了吗?”
“雁霞山脉地形复杂,他们极有可能是追击晋军的时候被带到了深山中,至今没有消息。”霍子犹答道。
贺敏之道:“卫风将军出去找了几次,那里发生了山体崩塌阻断了去路, 没有找到一个人。”
霍子犹:“不过陛下放心, 这次北晋损失太重, 想必短时间内他们都不会在进攻了, 我们也可以借机好好休养一番。”
“商陆那边呢?有什么消息吗?”
贺敏之:“暂时没有, 雷信将军战死楚越两国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其间进攻两次都被商陆挡了回去。”
“对了,陛下,刘向立找到了, 此人胆小懦弱, 晋军进攻的时候临阵脱逃,也没敢跑远, 击退敌军后在一个破庙中发现了他,被现在被关在牢中, 陛下看怎么处理?”
“杀了,”李长泽面无表情说完,又道,“还有,厚葬汤栎。”
霍子犹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李长泽疲惫地闭上眼,斩杀吴奉之时被欧阳敬文背后偷袭肩膀上砍了一刀,他昏迷数日,就是醒来装作镇定从容的模样也掩盖不了脸色的苍白,过了片刻他才睁开,问:“贺景泠呢,有消息吗?”
霍子犹和贺敏之不说话了,李长泽道:“彭越。”
彭越低下头:“陛下,暂时还没有。”
这次他伤的太重,吴奉毕竟久经沙场,李长泽杀了他,自己也没讨到便宜,除了肩膀上的伤外,胸口,腹部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直到最后脱力晕厥。其实李长泽也没想到能杀了吴奉,他和吴奉对战之时明显感觉对方状态不对,不过他没空细想,就算有人是借刀杀人他也乐意至极,北晋的内斗他管不着。
这次他们死守平凉关最后以少胜多,军中伤员太多,沈木溪每天都在伤兵营照顾伤员,她还集结了许多城中妇女来做帮手,但还是忙的不可开交。
她看到李长泽来了这里,招呼旁边一个妇女接替她手中的活儿,走到李长泽身边行礼:“陛下,您才刚醒怎么来这里了?”
“来看看。”李长泽道。
因为伤员太多房间不够,他们在空地搭建了许多帐篷,李长泽没有多看,问沈木溪:“他离开的时候带了多少药?”
沈木溪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谁,道:“三个月的量,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给韩轩拿了一些。”
韩轩身为极风楼楼主,她出自极风楼,两人本就相熟,这么说也不奇怪。只是李长泽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他的消息了,平市不是祈京,贺景泠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不敢去想。
“贺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像是看出来了李长泽心中所想,沈木溪安慰道,“陛下面色苍白,让属下为您把把脉吧。”
李长泽没说话,沈木溪又道:“陛下不养好身体,贺先生回来又要为您担心了。”
李长泽把手伸给她,沈木溪搭在他晚手腕上,过了一会儿道:“好在这些伤都不在要害之处,陛下身体强健,只需要好好静养就行,但也切记不可大意,最近一段时间千万不要动武,属下一定会为陛下好好调养。”
彭越快步走了过来,道:“陛下,有个人想见你。”
李长泽收回了手,问:“谁?”
彭越附耳说了三个字,李长泽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平静,转身离开了。
议事厅中,一人背对着李长泽站着,见他进来,立刻转过身来跪在地上:“柳常汝拜见大齐陛下。”
彭越跟了进来关上房间,默默走到李长泽身后。
“果然是你。”李长泽越过柳常汝走到上位坐下,“说吧,你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柳常汝起身,微笑道:“听陛下方才所言,您不是已经知道我来此的目的了吗?”
李长泽唇角勾起一抹讥讽,那双如鹰隼般锋利的双眸打量着面前的人,他和吴奉对战时便发觉吴奉的状态不对,当时没往深处想,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不对,他嘲弄地看着柳常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教训若是让北晋知道了,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阁下好魄力。”
柳常汝无悲无喜面色平静:“乱世之中,人人都只想要一条活路,常汝也一样。”
“朕凭什么信你?你是欧阳敬文的心腹,万一这只是你和你主子的计谋呢?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走吧,朕今日就当没见过你。”
这个人平时在欧阳敬文身边不显山不露水,一出手就送了李长泽这么一份大礼,这份投诚的心意不可谓不真,如果敌军阵营有这么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可这个人看似敦厚,出手便害数万人,如此心狠手辣,不得不让人忌惮。
柳常汝显得十分淡定:“陛下,我冒着风险来此,便只有一个目的,余自幼时便四海为家,漂泊半生,后蒙前李圳大将军赏识陪伴左右,北晋朝中尔虞我诈,内斗不止,李圳大将军全家含冤而死,这样的朝廷,我不愿为他们效忠。陛下若不相信我的诚意,常汝再给陛下送上一份大礼。”
李长泽靠着身后的椅子,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手中的扳指柔润而有光泽,被他不轻不重地摩挲着,等待着柳常汝的下文。
柳常汝:“上次一战陛下身边一位姓卢的将军本是乘胜追击,只是雁霞山北部地形我们的欧阳将军熟悉无比,带着他们在地势复杂的山中饶了几圈,最后直接炸毁山体阻断了他们的退路想将他们困死其中,这是我画的路线图,他们最后出现在哪里图中已经标注清楚。”他说完,将图纸双手奉上,“陛下可以不信,毕竟雁霞山易进难出,按兵不动损失的只是那一部分人,可若再花费时间精力去寻,到时候损失可能会更大。信不信全在陛下。”
彭越看了看李长泽的神色,走过去把图纸拿了过来。
柳常汝道:“我出来已久不便久留,便告辞了,对了,”柳常汝似乎想起什么,再次道,“陛下身边的那位贺先生常汝仰慕已久,一直想一睹其风采,近日得到消息,听说贺先生出现在了平市。”
转动扳指的手停下,李长泽抬眼看他。
柳常汝也没卖关子:“陛下放心,据我得到的消息祁王确实查到了贺先生的踪迹派四处捉拿,不过贺先生聪慧过人,祁王未能得手,若是以后有任何关于贺先生的消息,常汝一定及时告知陛下,万望陛下能相信我的诚意。”
柳常汝说完,躬身行了大礼,便转身离去了。
彭越将图纸打开:“陛下,此人不可信。”
“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李长泽看着那份图纸
彭越道:“如果是欧阳敬文想引我们上钩,实则早就埋伏在山中了呢?”
“欧阳敬文不敢深入,上次一战他们已经损失巨大,雁霞山太大,他不会以身涉险。”李长泽起身走到里间,在放置的巨大的沙盘前站定。
彭越跪在他面前:“陛下您伤势未愈,臣愿前往。”
***
卢飞猛地睁开双眼,原本抱在怀中的剑已经转到右手紧紧握住,他摆出防御的姿态警惕地看着周围。
他们追击晋军入了山谷,没想到欧阳敬文竟然让人炸山封锁出路,直接将他们和一些晋军一起挡在了山谷之中,他们无法原路返回,和晋军残部两两相望,已经在这个山谷中困了七日。
没有水,没有食物,连续大战三日,这个时候晋军都知道自己在他们将军那里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或者有过怨恨,有过怒火,和齐军打了许久,终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双双停下,各自划地为营休养生息保存体力。
卢飞了解到他们的老大叫穆葛,脾气火爆冲动易怒。山中白天很热,到了晚上又温度骤降,他们打了太久太久,已经没有力气在较量,这个时候,活着走出雁霞山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体力消耗越来越大,原地待命等着人来救希望渺茫,只能另寻出路。两支残部默契的走在山路两边,泾渭分明。
这时晋军中一个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为数不多的晋军顿时慌作一团。
“老刘,”
“老刘!醒醒老刘,没事吧?”
“老刘醒醒,醒醒啊!”
“让开,让开,”穆葛扒开人群,把那个叫老刘的士兵的甲胄脱了下来,“水,还有水吗?谁有水?”
士兵默默舔舐着干裂的嘴唇:“老大,哪儿还有水。”
人群中突然扔过来一个东西砸在地上,他们一看,是个水壶。穆葛回头,看见卢飞没有看他们,捡起水壶到:“谢了。”
正要给那个士兵喂水,他身边的士兵饿的眼冒金星的士兵阻止道:“老大,这水不能喝,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齐军立刻不干了,有气无力地嚷嚷着问:“你们什么意思?好心好意给你们水,好心当作驴肝肺,爱要不要,难道我们还要讨好你们不成。”
“就是害怕了你们不成,好心没好报,呸。”
穆葛拿着水壶吼了一声:“都闭嘴,”他打开盖子,里面最后一口水,他小心翼翼给那名士兵喂了一点,士兵全身抽搐,开始翻白眼,喝进去的水全都吐了出来,不过片刻,已经没了气息。
那些个晋军眼睁睁看着一起打了十多年仗的兄弟就这么没了,他们是被抛弃了的败军残支,连主将都不在乎他们的死活,谁还会在乎呢。
卢飞看着围作一团的晋军,再回头看着躺在地上连气息都微弱下去了的兄弟,他们太久没进食,这个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到了极限。
脚边躺着的一个老兵抬手摸到卢飞的靴子,在卢飞看过来后冲他笑了笑:“卢将军,俺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俺死了就把俺身上的肉给兄弟们分了吧,活一个是一个。”
卢飞张了张嘴,对上老兵那双坦然又充满善意的眼睛,话在喉咙间滚了几滚,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穆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把水壶递给卢飞:“谢了,还剩一点。”
卢飞没有看他,接过水壶放在身旁,沉默不语。
他们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没有谁生下来就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也没有谁和谁生来就是敌人,死亡面前,再大的仇怨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穆葛坐在卢飞旁边的地上,道:“我七岁就被秦将军捡了回去,跟随秦将军二十三年,那天他被你们皇帝一刀斩下的头颅最后滚到了我的脚边,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有那样一个皇帝。”
卢飞:“北晋趁火打劫,本来就是卑鄙至极,无耻至极。”
穆葛倒没有生气:“北晋这么做有北晋的道理,弱肉强食的道理我们一直都懂,只是可惜了我这些兄弟,老刘家一年前才给他说的亲事,结果又打仗了。”
卢飞说:“我记得你,我肩膀上这条口子就是你划的。”
穆葛:“那次你可是捅的我肚子。”
两人停了下来,身后突然吵闹起来,貌似要打起来了,他们立刻起身往那边走去。一个晋军见他们过来,颤声乞求道:“老大,我们今天又死了好几个兄弟,他们齐军也死了人,既然自家兄弟下不了手,那就交换了总可以,到了这个时候,谁还管得了这么多啊。”
“是啊,我们是将士,只能战死,大家吃饱了打一仗,赢得活下去,死的也没话说,饿死这种死法太窝囊了,老大。”
“就是,宁愿战死也不想饿死,老大。”
齐军中一人恶狠狠啐道:“呸,你们是人吗?那是人,你们的兄弟,我们就是饿死也不会答应——”
对面不知道是谁一刀捅了过去,早就恶狠了的人受不了的怒吼着冲了过来,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第116章 逃脱
“他怎么样了?”
“回陛下, 卢飞没事,就是太虚弱了,多补补过几天就好了。”卫风答道。
李长泽看了眼双眼紧闭的卢飞,点了点头:“嗯, 这些日子你为了找他们来回奔波, 下去歇着吧。”
正说着, 彭越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陛下,有个人想见你。”
李长泽问:“谁?”
“祝安。”
与此同时,北晋胡城。
一个士兵拿着信往主帅的营帐走过去。
“站住!”路过的柳常汝看见,叫住士兵问,“怎么回事?”
“回大人,这封信是有人托人送来的,说是紧急军务要呈报给将军。”
“我看看, ”柳常汝拿过信笺打开快速扫了一遍, 道, “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将军日理万机, 以后这种无足轻重的事就不用打扰他了, 下去吧。”
“是。”
十日后。
临安是北晋与大齐接壤处的一个边境城镇,因为打仗这一年人口骤减,城中人口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架着一辆普通马车停在了客栈前。他跳了下来对着马车里面的人道:“到了。”
马车中一个包裹严实的女子从车中下来, 粘了胡子的韩轩把缰绳交给店小二道:“住店。”
一脸油垢的女掌柜慢吞吞从柜台里面露出脸来, 耷拉着眼皮问:“几间?”
韩轩把钱往柜台上一拍:“一间,弄两个清淡点的菜上来。”说完两人就随着店小二上楼去了。
那掌柜的原本无精打采, 头往外面一瞥,外面吵吵嚷嚷不知道官府又贴了什么告示。
到了房中, 韩轩将门关上,贺景泠这才将取下帷帽,因为一连多日赶路,他的身体早就撑到了极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韩轩给他倒了杯水:“祁熙一边四处张贴告示抓人,一边暗中派暗探打探消息,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就住一间房,过了临安我们也不能冒险从欧阳敬文他们所在的胡城回平凉,只能从东边绕道回去,这样一来又要花至少半个月的时间,途中都是荒漠,你必须要好好休息。”
贺景泠喝了碗茶水,满嘴都是茶叶的苦涩味,他低咳了两声:“撑不住也没关系,你身上还有沈木溪给的药吧。”
韩轩神色一愣:“什么?”
贺景泠:“沈木溪的性子我知道,她肯定在你那儿放了药以防万一,那药我许久没吃了,你给我吧。”
韩轩皱眉:“这个药她加大了剂量,和之前你吃的不一样,不能随便乱吃。”
贺景泠捂着嘴咳嗽起来,白色的布衣过于宽大,身体因为咳嗽而紧绷,脖颈间青筋暴起,他把头偏向一边,眼尾渐渐染上雾气,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他喝了口水润嗓子:“以防万一嘛。”
贺景泠道:“韩轩,给我吧。”
贺景泠的这种口吻他们很熟悉,不容拒绝,韩轩心中有火,可也知道贺景泠是不想自己成为拖累。他从怀中拿了两个瓶子出来:“这个她说过这个药药力很大,不是之前给你吃的那种,虽然能短时间内让你恢复力气但副作用极大,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吃,你身体会受不了。另外,这一瓶是给你续命的药,你好好收着。”他冷声说完,将两个瓶子放在了桌上。
贺景泠没在意,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他停了这药几年了,那年从邺狱中出来后就一直有好好调理,他拿着这药笑问:“这个药,李长泽知道吗?”
韩轩一愣,不明白贺景泠的意思。
贺景泠没有给他解释,沈木溪是李长泽的人他也是最近才察觉的,李长泽啊李长泽。一开始安插人在他身边肯定是信不过他,处心积虑把沈木溪安排进了极风楼,是他的风格。
不过贺景泠并不生气,也没有想去问李长泽或者沈木溪换他的药的用意,来了平凉以后李长泽的担心太过明显,贺景泠想不察觉都难。
既然李长泽放了他出来,那他必然也知道贺景泠想要的是什么,他没有阻止贺景泠,任由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贺景泠不生气。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在乎过他了。
“临安也不是久留之地,休息一日,明早我们就走吧。”
韩轩没有异议:“对了,跟在我们身后的那个人已经有五六日没出现了。”
“五六日?”
“我……忘了给你说。”韩轩木着脸道。
“临安离他从前的家很近,算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随他去吧。”贺景泠没有多想。
韩轩还想再说什么,不过看到贺景泠一脸疲惫,还是住了嘴。门外有人敲门,是店小二:
“客官,您要的饭菜来了。”
第二日。
贺景泠站在门边,韩轩收拾好东西下楼,店小二把他们的马车牵了过来:“客官,您的马车。”
掌柜依旧无精打采那副样子,抬头越过贺景泠就能看到对面街上贴着的告示。贺景泠低着头,一阵风吹过来,他的惟帽被吹起一角,身后像是算盘掉在地上的声音。贺景泠回头,是掌柜的算盘掉在了柜台外面,正好落在贺景泠的脚边,他弯腰将东西捡起来递给掌柜。
掌柜干笑接过,不知道为什么喉咙有些干:“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惟帽之下的人笑了笑,似是轻轻点头,只是不知道是在回应掌柜的话还是礼貌告辞,他转过身,韩轩刚好喊了一声:“走吧。”
坐上马车,韩轩坐在外面驾车,贺景泠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快走,可能被发现了。”
韩轩沉默地一甩缰绳:“驾!”
马车冲了出去,宽敞的街道上人迹寥寥,马蹄的声音踏在青石板路上格外清晰。
好在平安到了城门口,出城的人并不多,只是进出检查十分严格,轮到他们韩轩把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递给守城的将士,对方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抬头道:“马车上什么人,下来。”
韩轩谄媚笑道:“军爷,车上是我娘子,得了痨病要去关外看病,您行行好就这么看行吗?”说着,递过一把金叶子。
“这是小的孝敬军爷喝茶的。”
那士兵顿时喜笑颜开,用剑挑开帘子看了眼,捂着鼻子挥手:“走吧走吧。”
“谢谢军爷。”
韩轩一甩马鞭,身后马蹄声密集。有人大喝一声:“站住!关城门!”
守城的将士顿时慌忙去关城门,韩轩突然扬手,一大把金叶子哗啦啦撒了一地,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他驾着马车横冲直撞,直直朝着外面疾驰而去。
出了城外面荒原一片,马鞭被挥舞的呼哧作响,马儿吃痛迎着晨阳一路狂奔,冷风呼啸而来,身后箭矢不断,他们从荒原跑到沙漠,放眼望去黄沙漫天不见边际,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为首之人身形高大,一把夺过旁边的将士手中的弓箭。
下一秒一支箭直直插入疾跑中的马儿的大腿处,马儿哀叫一声,猛地朝前冲了数十步,然后轰然倒下,连车带人全部往下滚去。
车马散了架,支离破碎散落在各处,韩轩虽然及时跳下了马但还是没来得及阻止马车滚下去,飞速朝下坡跑追去。他三两下挪开散架的车轴,里面的贺景泠推开身上的压在身上的木头,借着韩轩伸过来的手爬了出来。
身后的追兵已经赶了上来,袖袍从肩膀上划破一直到手肘处,鲜血从胳膊中晕染开,贺景泠对上欧阳敬文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方,烈日灼烧下他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欧阳敬文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狼狈不堪的他们,风水轮流转,上次在骊山城他中了李长泽和贺景泠的计最后狼狈逃走,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报仇的机会。一想到这个人的作用,欧阳敬文就兴奋不已,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李长泽知道这人在他手中时的反应了,那双阴沉的眼中闪烁处兴奋的慌忙,一抬手:“拿下。”
韩轩挡在贺景泠面前,尽管知道希望不大,还是偏头道:“我挡住他们,你快走。”
贺景泠“嗯”了一声,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表情,沙砾进了眼睛有些难受,他偏头眨了眨,不知看见什么,漆黑的眸子沉静下来。
一群人提着剑就冲了过来,韩轩赤手迎了上去,那些人显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几下被韩轩夺了武器反杀,不过对方人数众多,贺景泠看了韩轩他们一眼,积攒着力气转身朝着反方向跑去。欧阳敬文见状,不屑冷哼一声,拉弓,搭箭。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韩轩的实力,哪怕被十几个人纠缠着他也丝毫不落下风,一脚踢飞脚边的剑朝着欧阳敬文的方向飞去,欧阳敬文趁势往下一滚,利剑直接刺穿马腹。欧阳敬文也在瞬间将箭矢射出。
箭射中了已经跑了很远的贺景泠,贺景泠瞬间扑倒在地,剧痛从背部传来,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没了知觉。
欧阳敬文嗤笑一声,朝着贺景泠的方向走过去。
贺景泠扭头和欧阳敬文对视,半边脸都埋在沙子里,欧阳敬文还在继续靠近,贺景泠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冷笑一声。
欧阳敬文停了下来:“你笑什么?”
贺景泠:“赫舒一心想要停战,想要让北晋的子民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可你助纣为虐,嘴里说着感激她的恩情,却一而再再而三违背她的意愿。”
欧阳敬文:“我承认你确实巧舌如簧,不过现在还是不要垂死挣扎了。”他说完要再次前进,脸上却忽然一僵。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一点点被流沙覆盖,“贺、景、泠!”
贺景泠没力气笑他,那边剩下的缠着韩轩的人见到这边的情况立刻停手冲了上来。
“不要过来!”欧阳敬文大吼道,不过冲在前面的几个人已经来不及了,纷纷惊恐地陷入流沙之中。
剩下的人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欧阳敬文道:“都别动,越动身体下陷的越快,先别管我们,活捉不了就两个人直接杀了,砍了贺景泠的头拿回去祭旗,援兵就在后面,他们一个也别想逃。”
远处一个骑着马的人渐渐靠近,贺景泠循声望去,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任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李长泽会出现在这里。李长泽看到这边的情形,几乎是飞奔下马跑到贺景泠面前将他揽入怀中。
他看了眼韩轩那边,目光又看到陷入流沙中的欧阳敬文等人就要冲上去,贺景泠制止了他:“他们的援兵来了。”
果然,晋军的影子已经出现在远处边际线上,欧阳敬文大笑:“再耽搁下去他可就撑不下去了。”
韩轩道:“你们先走。”
李长泽的袖中滑落一把匕首,按住贺景泠的后颈温柔道:“忍一忍。”
说罢手起刀落将露在背部外面的箭尾斩断,匕首用完朝着欧阳敬文的方向飞去,欧阳敬文一直不敢有大动作,这会儿不得已躲开,手中的弓箭直接被斩断了弓弦,李长泽已经飞身上马将贺景泠也拉了上来。回头对韩轩道了句“小心”就扬鞭离去。
见他们走了,援兵已经快到了,韩轩不在和他们纠缠,飞快翻身上了一匹马,朝着晋军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第117章 哀求
贺景泠趴在李长泽的背上, 身.下这匹马不知道跟着李长泽跑了多久,此刻在沙漠中疾奔已经渐渐使不上力,他们的速度越来越慢。
贺景泠的脸混合着沙子贴在李长泽背上,他昏昏沉沉, 鼻尖萦绕的都是血腥味, 这个味道愈发浓厚, 他浑浑噩噩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血不是他的。
他吃力地抬头,半边脸上已经印出一个血印,不过他无知无觉,反应慢半拍的摸上李长泽的后背,黑色的衣料并不明显,只是比平时更暗沉一些,贺景泠贴得那么近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轻:
“李宴?”
“嗯。”李长泽过了半晌才闷声回应。
听到他的声音, 贺景泠稍微舒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秒李长泽整个人直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贺景泠吓了一跳抓不住他最后被带着栽倒在地。
他瞬间顾不得肩膀上的巨痛, “李宴!李宴!李长泽?”
李长泽得了消息疾奔七天七夜, 刚好的伤口再次裂开, 马儿也终于受不了沙漠中的酷热再也跑不动, 贺景泠摸到李长泽一背的血,他想起来雁霞山大战后说的李长泽重伤,原来是伤在背上。
这么重的伤, 他怎么还敢乱跑?临安距平凉足有千里, 他就这么单枪匹马闯了过来。贺景泠背上的痛早就麻木,他抱着李长泽, 他要带李长泽离开这里,李长泽不能有事, 绝对不能。
身体上的痛觉仿佛已经与他的灵魂彻底隔绝,贺景泠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累,似乎这一刻凭空生出一股蛮力,又像是老天短暂的怜惜,让从前那个身体健康无病无灾的贺煊暂时回来了。
沙漠中夜晚的温度与白日相差巨大,巨风裹挟着黄沙在夜色中狂舞。无边无际的沙漠被在夜色中变幻莫测,形态各异。
贺景泠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干涸的血迹混合着沙子黏在皮肉里,痛觉已经麻木,贺景泠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这幅身体,绝。他不知道自己和李长泽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但他知道一点,李长泽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天下必将大乱,好在他身上还有药。
他将马腹剖开,腹部的余温或许还能让李长泽熬过一晚上。腥臭已经算不算什么,脸上几乎看不出来原貌,李长泽太高太壮,马腹都塞不下,贺景泠只能抱住他的腿。
他太冷了,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他迟钝的感受到了这具身体是多么的没用,于殷已经为了护他而死,韩轩下落不明,现在又是李长泽。
李长泽不能有事,一定不能,卢飞和彭越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找过来。
贺景泠的眼睛越来越重,他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累过,身体不像是他自己的了,他感觉不到温度,感觉不到风声,也感觉不到李长泽呼吸……
如果不是吃了药,他连现在都撑不到,现在药效到了。
李长泽背着贺景泠走了大半夜,他迷迷糊糊感觉到贺景泠给自己喂了药,本来只是过度劳累加上失血过多才会突然晕厥,当他睁开眼睛那一刻看到贺景泠紧闭的双眼生平第一次明白了心脏骤停的感觉。
他听见贺景泠时不时的呓语,只是听不真切,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沙漠之中的清晨瑰丽而又震撼,李长泽不知道背着贺景泠走了多久,他脱力跪倒在地,立刻伸手去扶住背上的人,贺景泠依旧浑身滚烫,李长泽贴着他,按住贺景泠的胸口,用那微弱的心跳安慰自己。
昏迷中的人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李长泽没听清,贴近了些想听仔细点,不成想贺景泠竟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三狼。”李长泽激动的声音干哑的不像自己的。
贺景泠的头往李长泽怀里一偏,眼珠慢慢转动终于聚焦在抱着他的人身上,似乎是冷,声音极轻:“李宴。”
李长泽抱紧他:“嗯,我在。”
远处的太阳逐渐高升,他贪恋地望着:喃喃道:“我刚刚梦见了贺从连,我大哥,瑶华,祖母,还有……还有她,好多人,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回去后我就派人去找贺元晟他们,让他们来见你。”
贺景泠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自顾自道:“我还梦见了我十五岁那年,我以前很厉害的,我从小习武,他们都打不过我,我还有一把很厉害的刀……可惜你没见过……”他的目光渐渐停留在李长泽的脸上,遗憾地说,“要是能……早点……”
“不晚,现在也不晚。”
“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贺景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口中流出去,他控制不住,只能不管不顾继续道:“对,不晚,”泪痕藏进鬓发之中再也看不见,他太累了,“李宴,我好累,我睡一会儿。”
李长泽说:“三郎,我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你,我以前借着去找贺承礼的名义去太傅府,其实是想见你,我很早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你了,后来我发现你和贺承礼关系不好,连带着也讨厌我。可我并不生气,你喜欢吃你祖母做的枣花酥,喜欢和徐仲先去城郊打猎,还喜欢去大明池和人拼酒……”
李长泽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可现在他后悔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抱紧了贺景泠,抱着人的手带着不自觉的颤抖,轻声哀求:“好三郎,不要睡。”
***
房间外面人影憧憧,刺眼的光线透过门窗射了进来,映照的室内一片明亮。贺景泠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还没彻底回过神来就先偏开头控制不住咳嗽起来,床边的人被贺景泠惊醒立刻睁开眼睛,满是血丝的眼睛担忧地看着他,起身伸手去给他拍背:“醒了怎么不叫我。”
他拍了一会儿又去跑到桌边去给贺景泠倒了一杯温水,扶着他:“慢点喝,不够再倒,你昏睡了整整五日。”
贺景泠身上没力气,又躺了回去气息不匀的看着他,过了半晌呼吸才稍微平缓一点,开口就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长泽给他提了提被子:“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他的目光沉静如海,眸中是每每因为这个人的身体而心悸之后的习以为常,见贺景泠仍然望着自己,他又道,“我没事,你放心。”
贺景泠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扯李长泽的前襟:“让我看看。”
李长泽无奈自己扒开:“真的没事。”
胸膛之上纵横交错又添了许多新伤,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衣领里面包裹着厚厚的白纱,贺景泠不知道具体如何。但他能闻见浓烈地药味掩盖下的血腥味。
他撒开手,不再说话。
李长泽看他这副神情,道:“景泠,有两个人你要见吗?”
似乎知道他说的是谁,贺景泠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稍微抬起了脖子,李长泽心中明了,扒开挡住贺景泠眼睛的碎发,转身离开。
不多时,门口进来了两个人。
贺景泠在贺元晟和贺瑶华进来的时候已经坐了起来,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糟糕,身体靠着床后,如墨似的长发挡住了雪白的寝衣,他的目光却控制不住看向了来人。
几年不见,三人再聚却相顾无言,那时送走贺元晟和贺瑶华贺景泠已经做好了今生都不再见的准备。他们太久没见面,曾经那个深宫之中左右逢源的贺大人比贺景泠想象中的样子似乎要好,挺拔康健,那份积郁麒麟锦袍下的阴郁被平和代替,恍惚好像……他还是那个贺元晟。
贺元晟终究是叹了一口气,看着贺景泠:“三郎,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简单的询问温和一如从前,好像深宫中那些不堪回首的年岁都不曾存在。只那一瞬间贺景泠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他自私冷血杀人如麻,权衡利弊之间算尽天下人心,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心如顽石,却因为一句“怎么变成这样了”差点丢盔弃甲。
贺瑶华什么都没说,提着食盒走上前来:“知道你喜欢吃枣花酥,我做的可能没祖母做的好吃,你要尝尝吗?”
贺景泠微不可见点了下头,见他没有伸手,贺瑶华直接喂到他嘴边,贺景泠张嘴咬了一口,在两人注视的目光中眉头一皱,有气无力地说:“贺瑶华,你下次还是不要做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他这句话无声发生了变化,冬雪消融,寒冰解冻,十年前世人瞩目的贺家三子终于在硝烟四起的边境之地重逢。
贺瑶华柳眉倒竖:“我做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不管,必须吃完。”
见贺景泠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贺元晟上前道:“好了,三郎刚醒不好吃太多,我吃吧。”
贺瑶华端着盘子横了打圆场的贺元晟一眼,不过还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
胡城的牢房中原本关押着的人都在欧阳敬文弃城而逃的时候也趁机逃走了,因此偌大的牢房里显得格外空寂。
狱长领着贺景泠走到其中一间房,恭敬地替他打开牢门:“先生,就是这里了,小的就在外面等您,有什么事您知会一声就可以了。”
贺景泠轻轻颔首:“有劳。”
牢房内一身血污的青年听到动静,艰难地睁开眼睛。
贺景泠走到他面前,静默半晌,道:“你阿姐回去之前曾托我照顾你,可乱世之中你我各自为营,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是啊,如果不是给他机会,怎么可能允许他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祝安先是告诉李长泽贺景泠身受重伤被人追杀命不久矣,然后又告诉欧阳敬文贺景泠所在地的消息,他是想为北晋做最后一件事。
为了以防万一还送了两份,一份直接送到军中,一份送给了李珩衍。
一个信封突然扔到祝安面前,祝安认得那封信,是他写给欧阳敬文的李长泽的行踪,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挣扎起来,想要探个究竟。
贺景泠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做的对,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这封信前脚送进军营,后脚就出现在李长泽的书案上,北晋如今沦落到这幅局面不过是成王败寇,卓遥,当你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后果。”
“那是你想要我死还是他李长泽想要我死?”祝安轻笑一声,仰头问道。
这些天牢里的人没少折磨他,但又留着他一口气,肯定是李长泽授意,他恐怕早就恨不得将祝安杀之而后快。
“你觉得我是个良善之人?”贺景泠淡声问他。
祝安费力扭头,问:“景泠哥哥是要杀我吗?你现在都不叫我祝安了。”
贺景泠蹲下来,替他拨开脸上凌乱的发丝:“是,你该死,从你替李珩衍卖命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不是祝安了,你害死了于殷,对我来说,他的命比你更重要。”
祝安嘴角控制不住流出血来:“你都知道了。”
贺景泠沉默许久,起身就要离开,衣袍一角被祝安紧紧抓住,他吃力地抬头看贺景泠,声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贺景泠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抓住衣服用力扯了出来,头也没回离开了牢房。
……
卢飞的伤已经没有大碍,那天和晋军最后一战惨烈非常,死伤惨重,最后还是卫风带兵及时赶到才救下他们。彭越见他现在城墙边上,走过去问:“在这里干什么,纪风来信了,你拿去给陛下吧。”
卢飞道:“于殷死了。”
彭越沉默半晌:“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卢飞:“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我,纪风还有于殷一起跟着陛下的,如果一定要死人,我想那个人最先是我。”
彭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去找李长泽了。
纪风说有人提前带走了华寻板,他从幽州追到上阳,又从上阳追去了汉城,目前还在打听。
还有一封信是柳常汝写来的,他告诉了李长泽一个重磅消息。
李珩衍在汉城。
至于为什么李珩衍会在那里,信中说的语焉不详,李长泽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他将信纸尽数烧尽,对站在下面的人道:“有件事交给你去办,朕要打造一批所向披靡的先锋队,人选就从这些天新招的兵中去挑,给你五日时间务必将此事落实,以后就在后山那个校场训练。”
卫风问:“陛下要多少人?”
“五千,名字朕都想好了,火骑军。”
“是。”
第118章 安乐
宣和二年, 大将军商陆率五千骑兵夜袭敌营,斩敌首王俨于赤城,火烧连营,数日不绝, 四十万大军溃不成军不战而走, 陆乘胜追击兴兵讨群凶。
此一战不仅一举拿下赤城, 更是一扫大齐萧瑟之景,南北相继传来胜讯,没人能料想到一年前还处于四面楚歌内忧外患之中的大齐能熬过来。有人欢欣鼓舞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从如今的天下大势之中窥见一角,感叹天下即将大变一场。
北晋朝中公主党和祁王党斗的如火如荼,小皇帝每日缩在后宫之中看着他们两败俱伤,欧阳敬文已然没了醉开始的盛气凌人,前朝乱象丛生, 前线寸土必争, 祁熙竟然要他派兵回京震慑宵小, 看来确实被逼狠了。一方面举全国之力对抗大齐想要从中得利, 一方面又把手伸到朝堂之上生怕大权旁落。
欧阳敬文死守数日, 最终还是弃城而逃。
胡城大败的消息传遍北晋, 哀恸之声不绝如缕,齐军进城那日,胡城百姓奔走逃窜, 争相保命,”传令下去,若有烧杀抢掠者, 杀无赦。”
卢飞领命而去,贺景泠走到李长泽身旁, 城墙之下齐军彻底将这座城池占据,赤金色军旗被象征大齐的黑红色旗帜代替,越往北上天气越冷,贺景泠裹着厚厚的狐裘,低咳两声,对上李长泽担忧的目光,安抚地笑道:“欧阳敬文败走,此次大获全胜,今年除夕可以过个好年了。”
李长泽转过身来,反握住贺景泠冰凉的手,皱了皱眉:“手这样冷出来干什么。”
“屋里太闷了。”贺景泠道。
李长泽似没听见,抓着他的手裹住:“走,进去呆着。”
进了屋,贺景泠被屋里的暖意包裹,受不了似的瑟缩了一下,这屋子也是刚刚收拾出来,驱不散的潮意夹杂在空气中,被韩轩不知从哪里收刮来的的香料一熏,气味尤其特别。
说到韩轩,他当时虽然被晋军围困,后来也不知他是如何脱险,最后竟然比贺景泠他们还要早回平凉。
贺景泠趴在软榻边的小案上,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堆他还没看完的账簿,李长泽看见,微不可见皱了皱眉,在他旁边坐下随便抽了本翻开。
贺景泠单手撑着下巴盯着他,突然道:“李宴,后日便是除夕了,要不我们给城中百姓发点什么,也好安他们的心。”
李长泽抬眸,把账簿往他面前一推:“都要入不敷出了。”
“你何时变得这么小气了。”贺景泠惊奇,隔着小几只穿了净袜的脚踢他。
李长泽一把握住,睨眼质问:“踢哪儿呢?”
贺景泠一脸无辜:“踢到哪儿了?”
李长泽捏着他的脚腕倾身上前:“你说呢?”
贺景泠故作不解:“我哪儿知道,你倒是说说我踢到你哪儿了。”
李长泽长臂一揽,就着大氅把人抱了个满怀:“你这张嘴。”
贺景泠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你怀里是什么,好硬啊,膈的我难受。”
李长泽挑眉:“你真想知道?”
两人贴得近,贺景泠直接上手去摸,隔着衣料不小心碰到,他“呀”了一声,似才发现,盯着李长泽的眼睛带着天真的笑,他捏了捏:“真的硬,又没骗你。”
李长泽的呼吸不自觉变重,他的手探入对方的衣理之中,向着熟悉的地方探去,感觉到对方的手停了下来,他在贺景泠身边悠悠耳语:“今天他们去追击城中的晋军残部,追到一个青楼,发现那是他们其中一个据点顺手就给抄了,在缴获的东西中发现了一个物件儿,我不认识,拿来给你瞧瞧,阿煊见多识广,应当认识。”
他说着手上却不停,贺景泠趴在李长泽身上,衣服并不凌乱,宽大的大氅挡住了彼此炽热的温度,贺景泠湿了眼眸,哑声问:“……什么东西?”
他伸手在李长泽身上摸索,没忍住将他的前襟抓的皱巴巴的,终于将东西拿了出来却控制不住呜咽出声,腰上一软彻底泄了力气。
他喘着粗气看着手中的东西,玉质莹润剔透,握在手中份量叫人咂舌,他抬眼看着李长泽,脸上还带着酡红,眼神复杂:“陛下……您可真是……爱好独特,”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李长泽顿时感受到身上之人身体紧绷,他擦了手给了贺景泠一个没事的眼神,扬声问:“什么事?”
门外的贺元晟显然没想到李长泽也在,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低腰说话:“陛下,我来找三郎。”
“他睡了,大哥过会儿再来吧。”李长泽说完,被贺景泠推了一把,他不解地转头看他,眼神疑惑。
贺景泠小声说:“青天白日我睡觉了你会这么大声音,你这话不是明显有问题。”
李长泽低笑道:“那我总不能告诉他你现在不方便吧,还是说三郎不介意这样去见大哥?”
贺元晟来找他了,贺景泠也没有了玩闹的心思,抬腿踢他:“松手。”
李长泽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我还没抱够呢。”
贺景泠立刻取笑道:“你不是有这个吗,自己玩儿啊。”
……
除夕夜这一天皇帝犒赏三军,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给每个将士带来了家书。为了与民同乐,还在胡城各处设置布施点施粥,原本被敌军攻破城池胡城百姓本以为死到临头,没想到自从军队入城没有入室抢劫没有烧杀抢掠更没有以牙还牙,甚至还给他们布施,这让那些原本以为在劫难逃的百姓渐渐安下心来。
甚至还有胆子大的一如往常张灯结彩过起年节来。
短短两日,胡城百姓已经放下了对齐军的芥蒂和恐惧,对他们来说谁当皇帝都一样,他们只是普通老百姓,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能让他们过好日子,谁就可以当皇帝。
胡城之中家家挂起了大红灯笼,这是北方特有的习俗,每逢佳节在屋檐下挂大红灯笼可祈福挡灾,祈求来年平安顺遂诸事大吉。
街上并没有想象中的冷清,反而热闹得很,各种货物鳞次栉比,这是因为齐军军纪严明的缘故,所以胡城百姓才能放下悬着的心来过年。
胡城的夜市没有祈京那么琳琅满目,兽骨制的饰品,卖皮货的商人,还有胡城特有的粘糕。
他们走到其中一个摊贩面前停了下来,李长泽道:“买两个?”
贺景泠没有拒绝,李长泽给了钱,挑了两只荷花灯:“前面那里可以放,走。”
李长泽蹲在河边,忽而笑道:“还记得那年在祈京你我放河灯吗?”
贺景泠知道李长泽是想笑话他,矜持地说:“不记得了。”
李长泽也不戳穿他,道:“好,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三郎有什么想写吗?”
贺景泠思忖片刻:“那就写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吧。”
李长泽点头,写好后放在一旁,拿过另外一只低头写罢。
贺景泠好奇地问:“写的什么?”
李长泽兴致勃勃看着他:“很想知道?”
贺景泠:“不许卖关子。”
李长泽极目远眺,朗声道:“我李长泽此生三愿,一愿国安定,二愿民安宁,三愿汝安乐。”他说着又转头看贺景泠,声音缓慢而又坚定,“如若夙愿得偿,此生无憾矣。”
说完他拿起两只花灯就要一块儿放。
“慢着。”
贺景泠蹲下来拿过他的笔和花灯:“不许看。”
他快速写好,又把李长泽手中那只也拿了过来一块儿放了出去,河灯顺着水流很快漂远,直至混入众多河灯之中再也难分辨。
“走吧。”贺景泠满意地起身,抬眸时忽然和对岸之人隔空对视上。李长泽还想瞅花灯上的字,见他不动,顺着贺景泠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对岸站着的人什么都没说,道:“走吧。”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李长泽问:“其实以大哥的才华完全可以担任火骑军的首将,一个普通大头兵太埋没他了。”
贺景泠静默片刻:“大哥与军中许多人都是旧识,他选择去火骑军就是因为马上新组建的的队伍,而且无论是什么职位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只是想要为大齐出一份力。”
“卫风从前是大哥手下的人,他不介意吗?”
“没关系,各凭本事而已,卫风能走到现在的位置是他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总不能因为我大哥直接撤了他得职。”贺景泠笑了笑,“没关系的,大哥说了,他只想功成身退,日后就是挣了军功也不用给他任何官职。”
“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就依你们的意思。”
贺景泠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李长泽握住,他继续道:“第一批火铳马上就要运来了,到时候这批秘密训练了大半年的先锋队就真的是所向无敌了,李宴,我们离那一天又近了一步。”
夜幕之上陡然绽放出数朵烟花,灿烂的光芒照亮了长空,李长泽和贺景泠同时停下脚步驻足欣赏。
李长泽认真看他:“贺景泠,你又陪我过了一年。”
贺景泠回头,莞尔一笑:“以后还有岁岁年年。”
第119章 围攻
宋景章回到军营, 发现平日里闹哄哄的帐子中此刻一片寂静,一个人背对着他,无论是穿着还是气度都与这个狭小逼仄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脚步微不可见顿了下,紧接着早就料到一般上前越过贺景泠去给他倒茶:“你来了。”
那晚虽然隔得远, 但他知道贺景泠看到了他, 他们两家原本也是相交甚好, 如今物是人非,他根本不愿意再见这些故人,不然也不会独自一人跑到这偏远之地。
贺景泠:“我也很意外会在这里看见你。”
宋景章无所谓笑了笑:“有什么好意外的,我们宋家也不是从前的宋家了,祈京那个地方待不下去,这里至少没人认识我。说到这里,”宋景章轻轻一笑,“我是真佩服你, 还有勇气回祈京, 你比我强。”
“多谢夸奖, ”贺景泠点点头, “你变化很大。”
“那你觉得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呢?”宋景章打趣地问他。
“你自己觉得好就行。”
“我现在就是个普通士兵,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当然开心,倒是你,现在军中最多的就是关于你的传闻。你在他们心中你可是我们大齐最厉害的军师。”
贺景泠挑眉:“是吗?”
“你可以自己去打听, ”宋景章见贺景泠没有说话, 若有所思笑了笑:“你来,不是想找我叙旧吧。”
宋景章又道:“我知道你是想问李珩衍的事, 他的确来找过我,不过当时还是在平凉城, 他假装失忆躲在我那里,不过自从上次你们回去以后他就不见了,也是那时候我才察觉出不对,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叛臣,我没有及时上报,你可以治我一个知情不报的罪。”
他说这些的时候情绪平静而又漠然,仿佛说的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贺景泠了然,没有再追问:“今日我来想必会有人问你,我让人问了一下,你来这里以后立了一些不小的功,为什么每次都不要赏赐?”
宋景章身体颤了颤,贺景泠会猜不到他为什么这么做吗?怎么可能,他觉得自己站在这个人面前,站在这个从小就认识的人面前本来就是无所遁形的,他又气愤又恼怒,语气嘲讽:“贺景泠,你老几啊,我跟你很熟吗凭什么问我这些?”
贺景泠微微一愣,继而无所谓地笑道:“之前偶然见过你母亲一次,你妹妹对她避而不见,她思你心切,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我问那话没别的意思,你性格良善,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蹉跎自己,既然来了这边境,何不为自己活一次,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我不是你,不要拿你那一套来对付我,你也不是我,衣锦还乡?有家才有故乡,我已经没有家了,我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我现在这样很好,比我前二十几年都要好。”
贺景泠缄默半晌:“是我多言了,那你保重。”
***
李长泽率军北伐,自从拿下胡城再加上南边捷报频传,齐军士气大振完全不同以往,一路之上势如破竹。
贺景泠没有随军,而是留守胡城,尽管捷报频传但他还是每天都站在城楼上望着齐军所在的方向,贺敏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的身旁:“已经一个月了,一直都是捷报,陛下是天命之子,必定是齐军大获全胜。”
贺景泠的目光依旧看着远方:“我当然知道。”
贺敏之见他一脸平静,话风一转,问:“贺大哥什么时候入的火骑军?”
贺景泠:“下次我让大哥知会你一声。”
贺敏之:“……”还能开玩笑,看来是真的没事,贺敏之懒得和他计较,“这两年投军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这次奔赴前线粮草都带走的差不多了,霍邛已经在押运粮草的路上,过两天我去接应他。”
“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好。”贺景泠道。
贺敏之侧眸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贺景泠,小时候贺家两兄弟一直是他仰望的存在,后来那场变故之后,贺景泠名誉扫地,回到祈京掀起腥风血雨,他是很厌恶这个人的,可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了,或许人与人之间本就不该一概而论。
时移世易,唯一不变的便只有一点,他们都姓贺。
“你想回来吗?”
“什么?”贺景泠一时没有听懂。
贺敏之:“……如今我在族中说话也有一定分量,贺大哥,瑶华姐和……你,三哥,你们随时都可以回来。”
贺景泠仰头看天,上方乌云蔽空,没有刺眼的阳光,他还是习惯性眯着眼,或许也只是皱着眉,他抬手挡住并不存在的风沙:“再说吧。”
贺景泠没吃晚饭,他实在没胃口,李长泽在时还被逼着多少用一些,李长泽不在也没人能管他了。
晚上去城楼巡视一圈后回了屋,他不太有精神早早睡下,迷迷糊糊到了半夜韩轩匆匆赶来在外面拼命敲门:“不好了,欧阳敬文带了两万精兵包围了胡城。”
贺景泠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甚至还不太清楚,但人已经迅速下床穿衣,在韩轩正要破门而入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他一脸急切:“不好了先生,欧阳敬文率两万精兵包围了胡城,”
贺景泠立刻就要去查看情况,韩轩一把拦住他:“来不来了你快走,城中有密道,我会让人护送你和贺敏之他们离开,去找陛下他们还是回平凉城搬救兵都行,欧阳敬文明显是想拿下胡城从后方包围,把陛下他们困死在北晋。”
贺景泠推开他的手臂,冷静地看着他:“我不能走。”
“胡城不是平凉,欧阳敬文不会对他们自己的百姓大开杀戒,你留在这里就是送死。”
“可这里还有三千将士和两千伤员,他们都是大齐人,平凉城的惨剧绝不能重演。”
韩轩见说不通,抬手就要用手刀将人打晕,贺景泠猛地闪身,厉声呵斥:“韩轩,你想干什么?胡城还有五千将士,这个时候我若是离开,城中无人坐镇,你要他们都去送死吗?”
韩轩怒吼:“无人坐镇我来,好歹我有一身武艺,保命足矣。”
贺景泠摇了摇头:“但是他们不会听你的。”
韩轩:“那你现在替陛下写封诏书,任命我为胡城守将。”
贺景泠不再和他纠缠,侧身直奔城楼方向去。韩轩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城楼下面夜雾浓重,影影憧憧间只觉得不止两万人,城楼之上灯火通明,贺景泠看到了为首的欧阳敬文,李长泽北上一路顺利,原本该拼命抵抗的欧阳敬文出现在这里,原来是诱敌深入,自己绕到后方想拿下胡城好来个瓮中捉鳖。
贺敏之也来了,看样子也是刚刚睡下,神情略有些慌乱:“三哥,我们快走吧,回平凉去搬救兵。”
“这里到平凉最快也要五个时辰,我们只需要撑过这一夜就行,韩轩你脚程快回平凉找卫风和我大哥,火骑军已经训练了那么久,敏之去汉城见陛下,快走。”
韩轩吼道:“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守在这里,你守得住吗?”
“韩仓赢,这是命令。”韩轩扭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
贺景泠从袖口掏出匕首对着自己,冷声命令:“走!”
“三哥,保重,”贺敏之深深看了贺景泠一眼,心一狠拉着韩轩道:“快走吧。”
待人走了,贺景泠收回匕首,道:“来人。”
一个副将跑到他面前:“贺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樊业。”
“好,樊业,现在去城中挨家挨户搜,若有男丁全部关押,其余所有的百姓都绑了赶到正街上来。”实际上胡城也没有什么青壮年男丁了,男人都出去打仗啊,一座城里最多的就是老弱妇孺。
樊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是立刻道:“是,卑职这就去办。”
“慢着,速战速决,但尽量不要伤人性命。”贺景泠又轻声嘱咐了句。
樊业不明所以地看了眼贺景泠:“是。”
欧阳敬文高坐马上,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紧闭的城门。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整座城安静的宛若死城,没有一点声响。
忽然,城门打开了。
他立刻握紧手中的刀,警惕地盯着缓缓打开的城门,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猛地放大。
身后渐渐传来一阵骚乱。
城门正中央,贺景泠孤身站在最前方,他的身后是无数被押着的胡城百姓,不知是谁怀中的婴儿正在撕心累肺地啼哭。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慑到了,冷风呼啸,暗夜森寒,婴儿的啼哭和百姓恸哭的声音传遍胡城内外,无端让人后背发凉。
贺景泠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欧阳敬文面色阴沉,一字一顿道:“贺,景,泠。”
贺景泠声音清朗,夜风吹乱了他的衣袍,他温和笑道:“欧阳将军,好久不见。”
他的身后长街上密密匝匝都是人,哀泣之声悲痛欲绝,响彻长夜,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贺景泠笑了笑:“可惜城中只有这些老弱妇孺了,不然被人驱赶出来的时候或许还可以抵抗一二。”
他的声音看似很轻,在这种极度安静地氛围里却准确的传入了大部分人的耳中。他在用整座城的百姓逼欧阳敬文退兵。
欧阳敬文冷笑的声音穿透夜色,嘲弄地看着他:“用他们威胁我,贺景泠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杀人如麻,不分敌我。”
贺景泠语气温和而坚定:“今夜吾与胡城百姓共生死。”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们吗?我们是大齐最精锐的军队,为了胜利,谁都可以牺牲,包括他们,也包括我,”
“将军当然慷慨,你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你身后的这些将士都是抛家舍业投奔你的麾下,他们的父母亲人还在城内,你却要他们把屠刀对准自己的亲人?”
“少废话,任你在如何巧舌如簧,今夜也难逃一死。”
贺景泠见他们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城池杀了进来,手一抬,数十个老弱妇孺被人推搡着上前,他们惊惧不安,尖叫声求饶声中无不透着恐惧,被堵住的嘴里呜咽着不知道在哭诉咒骂什么。
欧阳敬文身后的晋军看到这一幕都沸腾了,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恨不得将贺景泠吸血啖肉以消心头之恨。
贺景泠还是之前那句话:“吾与胡城百姓共生死。”
第120章 回归
柳常汝担忧地看着贺景泠身后的胡城百姓:“将军……”
欧阳敬文冷哼一声,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过旁边将士的弓箭,搭弓射箭,一箭多发,瞬间飞射而出, 方才还惊惧害怕的百姓霎那间没了声息。惊慌之声瞬间在贺景泠身后响起。
“我也说了, 敌我不分。”他漠然说完, 弓箭调转方向,直接对准了前方的贺景泠。
贺景泠不躲不闪,下一秒,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他们皆被那声音震慑,一时间纷纷愣在原地。欧阳敬文左臂无力垂落,弓箭落地,鲜血顺着他的手往下流。
他们甚至都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杀伤力竟然如此之大, 没有近身就可以数丈之外杀人于无形。
樊业被火铳的后座力震的手臂发麻, 他既震惊又狂喜, 这东西贺景泠给他的时候他还不信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怎么杀人, 没想到威力这么大。
欧阳敬文手臂剧痛,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景泠,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火铳,你竟然制造了火铳!”
所有人都被这莫名出现的杀伤力巨大的武器震惊到了, 欧阳敬文双眼充血, 看着左右都有退意的将士,狠戾道:“他若真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不会和我们周旋到现在, 我们是胡城驻军几倍之众,听我命令, 随本将军拿下胡城!谁敢后退本将军现在就杀了他。”
“可是将军,胡城里都是我们北晋的百姓啊!”一个士兵犹豫不定道,“贺景泠心狠手辣,他要是和我们鱼死网破下令屠城怎么办?”
“这是打仗,死谁不是死,错过了这次机会,难道等李长泽打到平市你再上?”欧阳敬文爆喝的声音冲破长夜,仿佛恨不得杀了面前质疑他的人,他一夹马腹,手握长刀猛地朝前冲去,丝毫不顾血流如注的手臂。
随之而来的又是两声石破天惊的声响,欧阳敬文胯下骏马俯冲倒地,他也猝不及防滚落在地,他狼狈起身回头看着身后踌躇不前的士兵:“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当然是想保护自给家人,晋军之所以规模如此之大不就是因为你们大量在边城征兵,你身后的队伍中至少有三层胡城人。”冲上来的齐军挡在阵前,贺景泠站在其间,冷声道。
柳常汝:“将军,那些百姓都是我们北晋子民啊。”
“柳常汝,你敢违背军令!”
柳常汝还想说话,一个士兵气愤道:“将军,我们弟兄们的爹娘都还在城里。”
那些士兵看着被捆绑了站在自己对面的父老兄弟,怒目而视:“贺狗,你卑鄙无耻,竟然利用无辜百姓威胁我们。”
“无耻贺狗!”
“无耻贺狗!”
暗黑的夜色映衬的贺景泠那张脸白如鬼魅,他嗤笑着回应:“他们无辜,平凉的百姓难道就该死吗?说到底北晋落到如今的地步都是咎由自取,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贺从连杀了我们北晋多少将士,你们大齐欺我北晋无人。三番两次寻衅滋事,我们不过是为了自保。”
“对,平凉城那些人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北晋将士的命,都是该杀之人,你今天挟持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总有一天会受到天下万民唾骂,遗臭万年!”
欧阳敬文怒不可遏:“同他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跟我冲进城去杀了他!”
柳常汝:“将军,贺景泠冷血无情,我们不可以拿一城百姓的性命来做赌注啊!”
欧阳敬文斩恨横到柳常汝脖颈间:“你再敢多说一句,本将军先斩了你。”
城门口惊慌无助的哭喊声,尖叫声不绝于耳,欧阳敬文死死看着他的这些兵,贺景泠站在人群后面冷冷注视着这一幕,像是在嘲讽。
两军僵持太久,欧阳敬文看了看身后犹豫不决的将士,这些人在出发前壮志豪情要随他一举夺回胡城,剿杀贺狗,围攻李贼,可现在……
他看着远处的贺景泠,眼中嗜血:“好个贺景泠,好个贺景泠……”他出身卑贱,杀人如麻,一朝扬名不服者众,贺景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逼他阵前杀人,让这些士兵临阵倒戈,好啊……
贺景泠一直注意着欧阳敬文的动静,忽地,双眼猛地睁大:“樊业!”
然而欧阳敬文出刀更快,斩恨一出,直接飞奔上前刀起刀落直接砍落前面两个士兵的头颅。鲜血溅了他一身,他怒喝道:“此战若胜,北晋还有转寰余地,若你们想要泄愤,待城破之后我欧阳敬文奉上项上人头。”
樊业反应迅速招手,数百将士顷刻间涌了出来,红缨长枪一致对外,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欧阳敬文如有神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尽管被团团围住也丝毫不落下风。
在他身后的所有人都被欧阳敬文的狠戾所震惊:“我等随将军杀敌!”
刹那间,厮杀声起。
贺景泠五指渐渐收紧,天边出现了一丝鱼肚白,蓦地,一阵马蹄声响起,樊业身上的盔甲被冷汗打湿,他护着贺景泠往后退,无人能顾得上四处逃窜的百姓,贺景泠按住他回过头去,就见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策马而来。
待人走近,贺元晟道:“樊业,还记得我吗?”
樊业激动地红了双眼:“少将军!”
贺元晟瘦削的脸上只剩坚毅之色,扬声道:“我乃前任贺从连大将军之子贺元晟,临危受命,愿与胡城将士共生死,”
贺从连戍边二十年,从前的旧部并不在少数,贺家人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遵从。
贺瑶华一袭红衣美的张扬,她看着贺景泠道:“胡城有变,我和大哥先赶来了。”
贺景泠看到只有他们两人心中已经隐约猜测到了,只是……
他的目光看向身披黑甲的贺元晟,心中五味杂陈,自从贺元晟他们来了边关他就知道终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此战凶多吉少,欧阳敬文势在必得,贺景泠已经拖延到了极限,天光大亮,厮杀声愈重。
无数战士义无反顾冲了出去,这一刻,贺景泠也只能望而却步。少年时一心想要的追随父兄上阵杀敌,少年英雄,热血男儿,谁不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时移世易,他们贺家三子也算并肩作战过了。
疆场之上的腥风血雨让贺元晟陌生又熟悉,他原本就该是骑着烈马手持长枪驰骋疆场的将军,眼中所见是战场狼烟,心中所念是万里山河,在烽火中搏杀,于血海里成名,和万千血性男儿共守家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的归处,本就该是大漠荒烟中同无数战士一样战死沙场。后来他被囚困于祈京那方寸之间,羽翼被折,筋骨尽碎。宫墙深深只教他如何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只教他忠骨尽数成灰。
但是,壮志未酬,热血难凉。当年那个一心报国的少年郎终究还是留在了属于他的战场。
那一瞬间,贺景泠听不见厮杀声,听不见战鼓声,眼前模糊一片。只剩下贺瑶华撕心裂肺的喊声在耳旁回荡……
欧阳敬文刀尖染血,挑起那颗头颅冲着贺景泠挑衅一笑,径直将他抛到了城墙之下。
终于。
援兵到了!
本就军心涣散的晋军在听到敌人惊喜的呐喊后顿时慌乱不已,李长泽携刀猛奔而来,冲进战场对上欧阳敬文,每一次挥刀都直取要害。
欧阳敬文见势不对,厉声喊道:“撤退!”
说完他找准空隙向西边狂奔,李长泽紧追其后,重若千钧的孤墨刀在他手中再合适不过,欧阳敬文天生力大无穷,自以为得天独厚,偏生遇到李长泽。
他的左臂几乎没有知觉,本就是强力支撑,他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悍将,不过是老天不公,给了他一个人人唾弃的出生,李长泽他凭什么?
然而,心中再多的不忿也改变不了他面对这一刻的李长泽必败的事实。不甘在他心底疯涨,今日,他和李长泽之间,必定是你死我亡。
李长泽回去时是第二日凌晨,他一身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彭越见他回来,冲了上去:“陛下。”
李长泽下马把缰绳和孤墨扔了给他,齐军正在清扫战场,有人抱着一具无头尸骸,李长泽大步走到站在城墙下的贺景泠身边,抓着他的手唤道:“景泠。”
“景泠。”
贺景泠僵硬地转过脖子,他看着李长泽,神情呆滞,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来。
贺景泠的样子让李长泽心慌,他将人抱入怀中:“我回来了。”
泪痕已经风干,贺景泠浑身都在微不可见的颤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往外呕血,他一遍遍重复:“李宴……我大哥死了,我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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