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21


    牧峋执意要?见先生, 林助理拦他不住,忙不迭跟在身后劝阻:“牧少爷,先生当真说过不见任何?人, 您先请回吧, 我会知会先生的?……”


    牧峋不听,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医院前的?台阶,头也不回的?说:“三番两次都拿这套说辞搪塞我,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今天晚上我非见到舅舅不可。”


    “您现在去找先生只会惹他不快,何?必呢。”眼见牧峋在疯狂按关门键, 林助理欲哭无泪,赶忙扒住电梯门钻了进去。


    牧峋破罐子破摔:“我惹舅舅的?次数还少吗?不差这一次……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深寂的?纯白?长廊回荡着一前一后凌乱的?脚步声,皮鞋剐蹭瓷砖发出突兀的?声音,叨扰了先生的?安静。


    牧霄夺斜身坐于?病房外的?长椅, 一双长腿在身前懒散交叠, 单手撑额,闭目养神,难得没在打理工作。


    “舅舅。”


    牧霄夺抬眼, 目光在牧峋身上落了一落。


    那眼神像是看到了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 挑觉得麻烦, 不挑又嫌碍眼似的?。


    “先生, 牧少爷执意要?见您……我没能拦下,是我的?失职。”林助理一路追得气喘吁吁,瞧见先生冷脸, 立刻屏住了呼吸。


    牧霄夺随意摆手。


    林助理收到指示, 欠身离开。


    从窗口吹进的?晚风带走了牧峋身上的?薄汗,他沉了沉心, 试探着开口:“舅舅,我今晚来找您,是想和?您聊一聊母亲的?事……今天在家宴,母亲和?您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她不是能不计后果做出这种事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错怪她了?”牧霄夺眼神冰冷,周遭弥漫着低气压。


    “不、不是这样……”牧峋慌起来,一时语无伦次。


    “你?要?是为牧海英来求情的?,现在就可以滚了。”


    牧峋心脏一沉,急切道:“舅舅,母亲会做出这种事全是因?为我,您千万不要?怪罪她。”


    “这事当然与你?脱不了干系。”牧霄夺理所当然道。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蠢笨的?外甥,明明身体里都流淌着牧家的?基因?,牧峋怎么半点?没遗传到上一辈人的?精明。


    “你?父母对你?的?教育方?式早就有问题,娇惯、溺爱,所以才把你?惯成如今这样随意玩弄别人还不知悔改的?性格。”


    “改、我都改……”牧峋低着头,任由舅舅责骂,“舅舅,我做错的?都会改……我只是希望您念在亲人的?情分上,不要?迁怒母亲。”


    极力巴结求饶,话音拐了百八十道弯子,说白?了,还是不愿失去富贵安逸的?生活和?头顶的?保护伞。


    整个牧家从老到小,早已被?这世代的?荣华富贵熏黑了心脏,外表看似光鲜亮丽,实?际内部已经腐蚀大?半,面对人情冷暖也只剩麻木。


    牧霄夺无端生出些疲倦,不愿同他多说。


    “舅舅,真的?对不起,我代母亲向?您道歉……”牧峋早已站不住,他从小就对舅舅怕得要?死?,长大?了依旧畏惧,赖在这里纠缠几乎耗光了他的?面皮。


    “这件事受害者不是我,更不是你?母亲,真正无辜的?人现在还躺在病床上。”


    牧霄夺语气森寒,不怒自威,“你?三句话不离牧海英,想用轻飘飘几句就把她的?罪责撇干净,有想过盛愿差点?被?她派去的?人害死?吗?”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替他原谅,同样的?,我也不会轻饶那些伤害过他的?人。”


    牧霄夺冷冷睨他一眼,“你?回去,告诉牧海英,让她大?可放心,她犯下的?罪绝对不会一笔勾销,我一定追究到底。”


    说罢,他抬一抬手,林助理立刻带着两名保镖上前。


    “备车,送走。”他吩咐道。


    牧峋用力一把甩开那两人的?手,央求道:“舅舅,我会自己回去的?……您能让我看一眼他吗?我不会做什么,只是想和?他道个歉……”


    牧霄夺不言。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人能洞穿他此时此刻的?心理。


    即便山崩于?前,他也不会宣之于?口,更不会形于?色。


    牧峋手脚冰凉,嗓子发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额头和?手心不断隙出汗珠,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的?体重。


    明明病房的?门把手就近在咫尺,他可以轻松的?跨过去,推开门,走进去……但没有得到允许之前他不敢迈出半步。


    巨大?的?无形压迫悬挂在众人头上,似乎能压断人的?脊梁,这是来自悬殊地位和?权利下不可忤逆的?威严。


    那双沉静的?黑眸流转到对方?脸上,仿佛一股森寒的冷意顺着地板爬了过去。


    良久,牧霄夺面容沉静的?问:“你也想换个城市发展?”


    牧峋脑中轰然。


    在场所有人立刻听懂了这话的?意思,顺便知晓了为何?被?董事会搁置下来的?兰氏收购草案,会在兰家父女登门道歉后的?当夜立刻执行?。


    兰家父女在没有得到先生允许的?前提下,擅自接近盛愿,并且惹得他不快后离开。


    这是对绝对权威的挑衅。


    林助理心跳如鼓,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心中无比清楚——先生生气了,抑或从炼钢厂救出盛少爷那晚开始,他的?火气就一直没消。


    胡生、兰家上下三代几十口、兰氏手底下大?大?小小的?董事和?员工……为了扑灭这场火,还要?折进多少人。


    “……舅舅,您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我们不才是您的?家人吗?”牧峋难以置信的?问,这个疑惑从家宴结束后一直伴随着他,“还是说……您对他有某种特殊的?感情?可是您不是……”


    “牧少爷!别再说了!”


    林助理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险些扑过去堵牧峋的?嘴,再不制止他,恐怕先生今夜就会凭一己之力使整个牧家陷入分裂。


    先生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家人两个字,庇佑牧家完全出于?责任和?义务,毫无情感可言。


    牧霄夺并不回答,反问:“这也是你?有资格评头论足的??”


    “舅舅,我……”


    牧霄夺侧目看向?林助理,口吻冷静:“立刻停掉牧峋名下所有银行?卡和?社交账号,他手中的?世嘉交由牧氏接管,公司的?任何?调动和?决策都不必向?他知会。把他送回西江的?宅子,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去半步。”


    听到这话,牧峋整个人都傻了,面色惨白?如纸,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


    下一刻,病房门后响起脚步声,把手微微下压,紧接着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人。


    “盛白?港??……不是,凭什么你?能进去!?”牧峋难以置信,震惊的?瞪圆了眼睛,“舅舅,他凭什么……”


    下一秒,他转念一想,盛愿是盛家人,他大?哥出现在这里也就不足为怪了。


    盛白?港皱眉,瞥了他一眼,而后看向?牧霄夺,低声道:“多谢先生。”


    “不必。”牧霄夺姿态松弛的?向?后倚,根本没拿正眼瞧他。


    明明坐在椅子上,身量矮了许多,先生的?气场却强大?到令人不由得退却。


    “出于?礼貌,我准你?进去探望,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允许你?们盛家派人来看他。”


    牧霄夺今夜恼火,对任何?惹他不快的?人无差别攻击,鲜少用了咄咄逼人的?语气。


    “阿愿出事这么久,你?们盛家人像死?了一样不闻不问,这种惺惺作态的?亲情他不需要?,我当这个坏人替他斩断。”


    “如果日后被?我发现你?们擅自接近他,兰家,就是盛家的?前车之鉴。”


    盛白?港用力掐着手心,顶着巨大?的?压力开口,“盛愿……他毕竟姓盛。”


    这话是废话,但落在先生耳中可就是意有所指。


    牧霄夺沉吟片刻,从长椅上站起身。


    他肩宽腿长,身高?出众,在相?貌优越的?几人之间依旧是器宇不凡的?存在。


    随着先生靠近,众人蓦然生出一种感觉,仿佛一片墨黑翻涌的?乌云压了过来。


    牧霄夺停在盛白?港身前,似乎很赞同这番话:“你?说得没错,他前二十年确实?姓盛。可只要?阿愿愿意,他当然也可以姓牧。”


    他低着眸注视盛白?港,语气明晃晃的?不善,“可即便你?们不愿意,我也可以让盛家姓牧。”


    盛白?港一顿。


    林助理头痛扶额,他想不通,今晚来的?人怎么频频往先生的?枪。口上撞,送人头还附赠买一送一的?!?


    他实?在看不下去,连忙抢在两人前开口:“先生,怎么处置?”


    牧霄夺开门踏进病房,头也不回的?撂了句,“全都滚。”


    门一关,顿时隔绝了所有声音。


    病房里,盛愿很乖巧的?缩在被?窝,只漏出一个小脑袋,呼吸轻浅均匀,安静的?睡着了。


    牧霄夺搬了把椅子坐过去,不言不语的?在床头注视他。


    片刻后,他轻不可察的?抬了抬眉,似乎发觉了什么不对劲,忽然伸出手捏住了盛愿的?鼻尖。


    “盛小愿,装睡是不是?”牧霄夺一眼看穿他的?小把戏,“做戏就要?做全套,你?什么时候睡觉还带着助听器。”


    自认为滴水不漏的?伪装轻易就被?舅舅戳穿了,可是明明刚才大?哥一直到离开前都没发现他装睡。


    盛愿装不下去,皱皱鼻子,不情不愿的?睁开眼,轻轻唤一声“舅舅”。


    “嗯,好几天没搭理舅舅,终于?舍得看我一眼了。”


    牧霄夺上下打量他清瘦的?脸蛋和?日渐宽容的?病号服,“瘦成什么样了,出院之后得让厨师变着花样给你?做菜,赶紧养回来。”


    一副关怀备至的?老父亲语气,恨不得把肉直接捣进他嘴里。


    这话盛愿没应,他好像在暗自纠结什么事,咬着唇瓣不肯说话。


    牧霄夺倒也不催他,瞧他唇干,起身去沏蜂蜜水。


    天人交战许久,盛愿才温温吞吞的?开口:“……舅舅。”


    温声软语的?,像小猫爪在挠,勾了根若有若无的?丝。


    “在呢。”牧霄夺答。


    他回身,把蜂蜜水晾在床头柜,好整以暇的?等待小朋友的?下文。


    盛愿不敢看他,低头绞着手指,期期艾艾的?:“我、我好看吗?”


    第22章 chapter22


    话音刚一脱出口, 盛愿立刻便后悔了。


    明?明?上?一秒还迫切的想寻找一个安慰,即便是随口的敷衍,可现在他却又?不想听?到舅舅的任何回答了。


    他的心思是如此的瞬息万变, 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盛愿讨厌自己这幅敏感善变的模样, 和处变不惊的舅舅相比,格局高下立判,他简直太小家?子气。


    于是,他抬起手, 想摘掉助听?器,这是他一贯善用的掩耳盗铃的方法。


    牧霄夺察觉到他逃避的举动, 立刻快步上?前?,半点?不温柔的制止他的动作?。


    他动作?粗糙,微凉的骨节没有?避开手背上?的针眼,牵扯出绵绵的细痛。


    盛愿下意识抬眼, 唐突的撞进牧霄夺的眸中, 黑得他心惊。


    牧霄夺另一手撑着床沿,稍稍折身,那道?从头顶洒下的高大阴影裹着盛愿单薄的身子, 像一座炽热的山压了过来。


    盛愿霎时脸涨得通红, 全身血液喷张涌上?脸颊, 羞赧、慌乱各种?情?绪争先恐后。


    在这种?近到一定程度的距离中, 他闻到牧霄夺熨帖的衬衣上?绕着浅淡的烟草香,令他的领口也缠上?了这股味道?。


    盛愿感受到,牧霄夺视线所过之处, 像被?午后的阳光灼烧过一样。


    他捱不住。


    盛愿在心里擅自唤了他的名字。


    至少?这一刻, 他没办法违心的把他继续当做自己舅舅,没办法忽视心底疯狂叫嚣的渴望。


    眼前?的人, 是完美击中他对伴侣所有?幻想的成熟男性,他承载着自己欲望的顶点?,以及那些朝思暮想和无时无刻。


    如果允许这一刻的不计后果,会怎样。


    牧霄夺低着眸,追着他躲闪的眼,语气并不镇定:“这话,你还问过别人吗?”


    他问的意味不明?,颇为古怪,待到察觉不妥,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下一秒,来自另一人的呼吸突然缠上?他的脖颈,温热的,裹着环磷酰胺的微苦。


    盛愿仰颈,虚敛眸子,在他的下颌尖轻轻坠下一枚吻。


    蜻蜓点?水的碰了碰,一触即分,但却已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牧霄夺瞳仁微微一颤,仿佛一块石子扑通落进湖里,涟漪四散开来,久久不散。


    盛愿的头微微后仰,像微风拂过面?颊。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一座死板的山岗,有?着干涸的河床和荒芜的草甸,那颗枯槁的心脏不会因为这枚吻而燎原。


    牧霄夺站在那里,看?着盛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是眼神微微动了动,仿佛是在强光下眯起了眼睛。


    时间在高矮错落的视线中缓慢流淌,似乎滴答了三秒钟。


    第一秒、第二秒,盛愿发?现牧霄夺在更为隐忍地克制情?绪,他忽然有?种?残忍的胜利感。


    第三秒,牧霄夺移开视线,看?向那根摇摆不定的指针……


    “盛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的眼中依然带着惯常的疏离,声音沉着冷静,没什么情?绪加持。


    盛愿的心脏好像突然被?风被?豁裂了一道?口子,埋在心底的畏惧和焦灼冲了出来,他脆弱不安的小小灵魂就这样直白的袒露在两人面?前?。


    他的脊背软了软,头靠过去,抵在男人坚硬的肩上?,嗫嚅着唇,小声咕哝:“……我害怕。”


    牧霄夺感受到盛愿薄薄的肩在细细发?抖,听?见这句话,他的眼神顿时柔软几分,像化开的秋水,有?些收紧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缓缓释放开。


    只那么片刻间,他似乎理解了盛愿不寻常的举动。


    这动作?不含任何旖旎意味,更像是被?小猫轻轻舔了一下,带着点?讨好示弱,似乎在博取他的同情?和关注。


    说到底,盛愿还只是个孩子。


    他本该像他的同龄人一样去享受朝阳般的青春,却过早承受了这个社会的残酷和命运的捉弄。


    如今,他又?要在没有?任何家?人的陪伴的情?况下,独自面?对一场风险极高的手术。


    而这份亲情?,还是牧霄夺亲手斩断的。


    他现在能依赖的人,只剩自己了。于是,他亲手捧起了那个小小的灵魂,不厌其烦的铲除着他的锈迹斑斑。


    牧霄夺叹了叹,揉着他毛茸茸的发?顶,温声道?:“对不起,舅舅这几天太忙,没怎么抽出时间来医院,让我们阿愿感觉不安了吗?”


    盛愿闷闷的“嗯”了一声。


    牧霄夺无意识垂落眼眸,忽然看?到自己一直按在盛愿青紫斑驳的手背上?,立刻松开力气,手掌覆在上?面?轻轻揉,“按疼了吧,舅舅没看?到。”


    盛愿瞬间红了眼睛,埋怨他:“疼……”


    牧霄夺柔声哄了盛愿半晌,瞧见他的耳尖和露出的一小片侧脸红得像是能滴下血,还以为把人给闷坏了。


    他捏着后颈把人从自己怀里拽开,平静打量着他乖顺的眉眼,眼尾是红的,挂着点?泪,模样好不委屈。


    牧霄夺用指腹揩去他的泪痕,轻哂一声,带着点揶揄的逗弄:“我们阿愿是舅舅见过最漂亮的小朋友,再哭就变成小发?面?馒头了,那时候可就真不好看了。”


    不说还好,说了盛愿更想哭了,尾音发?抖的埋怨他:“凶……舅舅好凶,凶我,我都怕死了……”


    牧霄夺听?他委屈巴巴的控诉,觉得好笑。


    他回忆了一番,不知道?哪个字眼称得上?凶,“虚张声势,我哪句话凶你了?”


    盛愿立刻板起脸学他刚才的表情?,深深皱起眉,绷紧下颌,咬肌暗暗用劲,连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


    “你说,盛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哼,吓死我了……”


    牧霄夺失笑,被?他气鼓鼓的模样可爱到,“嗯,我们阿愿真是天生配音的料子,舅舅公司的广告业务,就等着你过去盘活了。”


    这份歉意半点?不诚恳,让盛愿微弱的脾气显得理直气壮,“不许打岔。”


    “舅舅错了,给我们阿愿道?歉,好不好。”牧霄夺把杯沿抵到他唇边,就差亲手给人喂下。


    盛愿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甜滋滋的味道?伴着眼泪的咸涩,不怎么好喝。


    牧霄夺的手依然举着,一哄再哄磨着他喝下小半杯。


    再多一点?,盛愿都不肯张嘴了。


    这幅任劳任怨的模样还没在谁身上?用过,牧霄夺活动了下僵硬酸痛的肩颈,忽然有?种?养孩子不易的感觉。


    小朋友实在太难哄,嘴巴更是难撬,比连开三场例会都累。


    “舅舅……您讨厌我刚才那样子吗?”盛愿很乖的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小团,问题带着几分稚嫩和小心。


    “嗯,合着刚才舅舅哄你半天,你都没听?进去。”


    “我不是说那个……”盛愿性子扭捏,半天才突破这道?心理防线,点?了下自己的下巴颏,意有?所指。


    牧霄夺松散倚坐,声线低懒,几分狎昵的嘲弄道?:“亲人的时候那么大胆,好像要英勇就义,现在才知道?害怕?”


    盛愿因这话微微一窘,脸热,头埋进膝盖里不见人。


    “抬头。”


    牧霄夺鲜少?在他面?前?拿起长辈的架子,命令更是少?之又?少?,此时的语气却颇为严肃。


    “……不要凶我。”盛愿吭吭唧唧的,弱弱抬眼。


    他看?见舅舅的嘴角掀起一个若有?似无的轻嘲笑意,显然刚才那副语气又?是捉弄。


    “我以为,阿愿刚才的举动,是想和舅舅变亲近,不是吗?”牧霄夺谆谆善诱道?。


    是也不是。


    他越界的意图耳目昭彰,舅舅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故作?漫不经心?


    盛愿咂摸着这句话中的意味,知道?这是台阶,他必须下。


    于是,他点?点?头,又?问:“那舅舅会讨厌我吗?”


    “怎么会。”


    牧霄夺似笑非笑,散漫的说:“我仔细想了想,如果阿愿对别人这样,舅舅应该不止是生气。”


    盛愿一愣。


    牧霄夺仍然将他的举动视为单纯,不含半分旖旎心思。


    巨大的年龄差距依然横在他们之间,而这道?沟壑,对年幼者出格的举动表示宽容。


    他好像一只蝴蝶,牧霄夺像捕网,向他扑去却永远放生。


    “嗯。”盛愿低低的应他,他感觉羞耻又?狼狈,蜷缩起身体想要避开那如有?实质的目光。


    “舅舅,您明?天还来看?我吗?”他随口捏了个话题。


    牧霄夺点?头。


    “后天呢?”


    “舅舅把最近的工作?都推掉,只陪着你,好不好?”


    盛愿鼻酸,扁扁嘴,立刻用力摇摇头,甩出几颗眼泪出来,“……不好。”


    牧霄夺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砸得困惑。


    盛愿一边抽噎一边说:“手术之前?要剃光头发?……我会变成秃子、我不想呜呜呜呜……我的头发?……”


    兜了一大圈子,原来真正的心结在这里。


    哄好哭个不停的小朋友,让他伴随着即将变成小秃子的崩溃情?绪入睡后,牧霄夺已经口干舌燥,嗓子冒烟。


    他拿起床头柜的玻璃杯,将剩下的半杯蜂蜜水一饮而尽,甜腻腻的,不是很好喝。


    牧霄夺摩挲着杯沿,垂眸注视片刻,抬手掐了下盛愿的脸蛋,听?见他含着哭腔咕哝两声。


    “小祖宗。”


    牧霄夺旋即压低脚步声离开,掩好房门,径直去往楼下的吸烟区-


    室外飘着稀疏的雨丝,那是初夏和新一轮雨季的序曲。


    牧霄夺从烟盒里夹出一支烟,幽蓝的火舌舔上?烟丝,散开一缕白色的飞灰。


    斜风卷着雨滴吹向他,牧霄夺挟着烟后退一步,指背蹭了下落在下颌的水珠,忽然动作?一顿。


    即使已经过去很久,那两瓣唇在这一小片皮肤留下的柔软触感似乎还挥之不去。


    黑夜像毯子一样笼罩在牧霄夺周围,他把烟头往前?扔,落进被?雨水淹没的烟灰缸里,最后一闪,发?出嘶的一声。


    他清醒、克制。


    他不是死板的山,而是一座休眠但没有?丧失活力的火山。


    他无暇顾及那些在潮湿的夜里静静生长的植株,只是觉得,那破土的声音,莫名和揿灭烟头时很像。


    第23章 chapter23


    翌日。


    时隔近一月, 盛愿再次回?到了掩映于山光湖色之间的壹号公馆。


    他对舅舅说,剪掉头发之前,想拍一组好?看的照片, 等到长回?头发, 就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牧霄夺对他的愿望一向有求必应,立刻差人联系了摄影师。


    摄影师在云川十分有名,曾经拿过多个国内奖项,预约的号早已排到了半年后。


    当?他接到电话, 听?到这是先生的邀请后,立刻推迟手头的工作, 带着自己的团队和专业设备赶到了壹号公馆。


    成年后,盛愿出落得越发干净漂亮,骨相容貌既有几分中?式古典的柔和温润,眉眼又似母亲明媚灵动。


    小朋友底子优越, 生病后也经不?起折腾, 所以不?需要化?妆,只用换几身好?看的衣裳、做一做发型。


    目之所及的花、喷泉和白鸽都是道具,整座壹号公馆都是他的拍摄场地。


    牧霄夺果真说到做到, 推掉了手里的工作, 专心?陪他。


    男人独自坐在庭院前的茶歇亭, 手里秉着一杯温热的红茶, 凭靠白玉桌,姿态松弛,一派闲散模样。


    他今日不?理?公事?, 身穿干练低调的宽松服饰, 显出几分书香气的温文尔雅。


    洁白的鸽群穿越门廊,在宽阔的庭院盘旋飞舞。


    牧霄夺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干面?包, 撕成小块,丢远,白鸽立刻齐齐飞去争抢啄食。


    夕阳西下?,阳光和煦。


    波光粼粼的湖岸,少年人抱着一捧白雪山和蓝色蔷薇,浅金色的光落在那?张清莹的面?庞上,衬得他更加明媚生动,美好?得让人挪不?开?眼。


    红茶凉了,盘子里的面?包也空空如也。


    牧霄夺放下?杯子,收回?目光。


    不?远处,一辆白轿穿过庄园前笔直的长路。林助理?下?车,提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的赶来,欠身向先生问好?。


    牧霄夺不?言,向门廊下?的老管家抵去眼神,“别累着他,也不?能玩水。”


    老者立刻心?领神会,应声离开?。


    牧霄夺看向林助理?,示意他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茶水自便?。


    林助理?道谢,他正巧口干舌燥,三两口饮下?一杯凉茶后,开?口说道:“先生,您让我查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说。”牧霄夺漫不?经心?。


    林助理?噎了下?,没想到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的先生会这般松散。


    他谨慎的环顾周遭环境,发现四周空空荡荡,壹号公馆所有的佣人都被派到了拍摄地。相比于人多眼杂的集团,这里无?疑是最佳的议事?场地。


    林助理?这才开?口说:“正如您的所料,牧夫人曾经多次在工程条款和上访记录里动过手脚,假公济私,最大的案子要追溯到十年前。”


    “2014年,云川下?湾区的一处建筑工程发生事?故,两名工人因为机器操作失误遇难。工程负责人叶建华与夫人是故交,恰逢云川当?时入围了国际城市奖,上头口风很紧,二人便?合力将此事?压了下?去。最终一家赔偿五万,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云川某家报社曾经就过该起事?故做了相关报道,不?过还?未待到舆论发酵,这批报纸就被人为销毁,报道该事?的记者和编辑也被辞退。”


    牧霄夺默默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声问道:“当?年的负责人如今在哪。”


    林助理?习惯做笔记,他翻开?密密麻麻的记事?簿,翻到某一页,答:“叶建华四年前携赃款跑路,躲到了广东,被当?地警方抓捕归案,服刑期未满,现在还?在监狱。”


    林助理?办事?效率高?,想来这事?不?日便?会有定论。牧霄夺不?再继续追问,转而谈起世威的近况。


    世威是牧峋创办的娱乐公司,背靠强大的牧氏集团,渐渐有了起色。


    如今,手下?明星风头正盛,公司规模也非常可观。


    林助理?被派到世威帮衬过一段时间,摸清了底牌,回?答道:“账很干净,自从您给世威拨了一大笔款后,牧峋少爷对公司极其上心?,不?大可能会做自断后路的事?。”


    提起牧峋,牧霄夺有点头痛。他这个外甥从小到大都是这副模样——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他还?在闹吗?”


    “昨晚闹过一场,后面?就消停了。”林助理?顿了下?,偷偷觑着先生的神情,斟酌说道,“只不?过夫人得知少爷被关起来后,很是生气。今天上午亲自去了集团,但是没见到您,后来又找到别墅,和我们的人起了争执。”


    牧霄夺早已料到牧海英会是这幅反应,依然云淡风轻,“牧海英太惯孩子,所以牧峋才被她养歪了。我再不?多加管教,难保他日后不?会走?上邪路。”


    “您说的是。”


    林助理?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不?承认。


    他侧目看向湖边,那?个被一群人簇拥的盛小少爷,默默腹诽:先生嘴上严厉,宠起孩子似乎比夫人更甚。


    “盛愿手术这几天,我暂时不?会回?公司,工作上的大小事?宜,交给其他董事?代劳。”


    林助理?一愣。


    牧霄夺说一不?二,也不想听其他人有异议,起身离开?,不?做片刻停留。


    林助理?孤零零坐在原地,喝光了这个万恶的资本家的一整壶的茶水,能薅一点算一点。


    先生还?在英国留学时,林助理?便?陪伴在他身侧。他知道先生行事?冷酷,对学习和工作无?比上心?,并且拒绝任何人越界他的感情和生活。


    然而自从盛家少爷出现后,这个万年不变的平衡便被打破。


    先生的心?显然更加偏向这个孩子,竟然为了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和应酬,行程遮也不?遮,简直是闻所未闻。


    先生背道而驰的选择,令人感到微妙-


    盛愿离开?后的日子,咬咬一直寄养在庄园。


    小狗长得快,二十多天过去,体型就胖了一圈,拖着小轮子跑得飞起。


    咬咬人来疯的性格还?是没怎么变,它没见过庄园来过这么多人,脖子上套着造型师给它编得小花环,吐着小舌头开?心?得不?行。


    盛愿抱着咬咬拍完几张照片,刚把它放到地上,便?撒开?小爪子“嗖”地窜了出去。


    小轮子没装刹车,一不?小心?滑进水里,惊得湖面?上的几只天鹅“扑通扑通”扇打翅膀。


    牧霄夺眼疾手快,忙拽着后脖颈把湿漉漉的毛团子救了上来。


    这只小狗每日闯祸不?断,名字也不?白取,甚至咬秃了两只鸽子的尾羽,牧霄夺早对它没了脾气。


    他把咬咬包进毛巾里,随意擦了擦毛上的水,为了防止它再落湖,单手抱在怀里,不?顾它吭叽抗议。


    拍摄接近尾声,盛愿疲惫的叹了口气,他不?像咬咬是个e狗,应付这些七嘴八舌早就累瘫。


    牧霄夺拿出自己的手机,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唐突的唤了一声:“阿愿。”


    盛愿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眼神一亮,下?意识看过来。


    “咔嚓”一声,这一幕被牧霄夺抓拍下?来。


    摄影师带着团队人员陆陆续续离开?壹号公馆,老管家去送客,湖边只剩下?他们两个。


    盛愿赖在原地不?想动,牧霄夺纵容他,陪他一起坐在草地上。


    风吹过冷杉树林,草叶翻飞,送来阵阵涩香。


    牧霄夺瞧见盛愿眼底淡淡的疲态,单手搂过他的肩膀,在细弱的脖颈揉捏,问:“累不?累?”


    “快累死了。”盛愿没什么气势的埋怨他,“您怎么不?早点来看我,我还?想和您一起拍照来着。”


    “以后机会多的是。”牧霄夺说。


    他微微用力把人往自己怀里扣,温声道:“靠着舅舅。”


    盛愿倒是不?推不?拒,身体懒洋洋一歪,倚在他的肩窝处。


    他玩过了头,蹭一身花香,贴上来的身体温热柔软,心?跳隔着布料微弱共振,脆弱的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破碎。


    牧霄夺闻到盛愿的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皂香,他爱干净,身上似乎总有种沐浴后的香气。


    盛愿在壹号公馆没留下?什么东西,他今天用的应该是自己浴室里的男士沐浴露,香味很熟悉,和他身上的味道是同一种。


    那?截透白的手臂垂在腿上,指尖捏着一支蓝色蔷薇逗小狗玩儿,惹得咬咬喷嚏连连。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牧霄夺单手摆弄手机,他没在处理?工作,大大方方让盛愿看。


    盛愿兴致不?高?,看见舅舅调出刚刚拍的照片,随意调整尺寸后,设成屏保。


    盛愿“嗯?”了一声。


    牧霄夺面?色不?改,简短评价:“好?看,漂亮小朋友。”


    他见盛愿的脸红了红,几分轻佻的逗弄道:“怎么,阿愿这么小气,不?让用?”


    盛愿闷闷的嘟囔:“……让用。”


    他没力气,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身体往下?滑,蹭到了牧霄夺的腿上,听?见他含笑?的声音:“又没骨头了。”


    盛愿枕在他膝盖上,拿着花在他眼前晃,说:“舅舅,明天我要剪头发,您不?许来。”


    牧霄夺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枕的更舒服。


    盛愿的思维非常跳跃,他常遭到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时而感到猝不?及防。


    牧霄夺抓住他作乱的手,问:“为什么。”


    “我说不?许来就是不?许来。”盛愿声音软,霸道起来很是虚张声势。


    牧霄夺懒散的笑?,笑?容舒朗。


    他今日的穿搭十分休闲,白色衬衫搭配卡其色宽松长裤,最上端的纽扣解开?两粒,领带早已不?知所踪,隐隐约约露出锁骨。


    头发也没做成一丝不?苟的造型,松散的垂下?,任由风拂过他的发丝。


    看起来,倒不?像是三十几岁的男人,而是盛愿的年轻学长。


    盛愿眼底微波流转,坏心?眼的唤他:“哥哥。”


    牧霄夺一愣。


    “哥哥”这个词太犯规了,年长者显然不?能很好?招架小朋友的撒娇,甚至面?露几分难为情。


    沉默半晌,他说出口的话令自己都感觉震惊:“再叫一声。”


    这次难为情的人换成了盛愿,紧抿的唇线像小扇贝。


    牧霄夺不?言,也不?催促他,片刻后,终于用视线撬开?了那?两瓣漂亮的唇。


    “……哥哥。”


    话落,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半晌,牧霄夺不?自然咳了声,问他:“那?要是想见我们阿愿了怎么办?”


    盛愿纠结片刻,仰面?躺倒,枕着他的膝盖,嘴唇嗫嚅,小声咕哝:“我可以让您今天多看两眼。”


    “你还?挺大方。”


    牧霄夺低着眸,从他手中?拿过那?支蔷薇,手指绾过他的发丝,别在耳后。


    他注视着他浅色的眼,眸子中?闪现出一片明亮和清澈,宛如湖水中?的倒影。


    牧霄夺蓦然想起艾德丽安·里奇的那?首诗——


    “你的眼睛永远明亮,闪动着初夏蓝眼草的绿色,那?被春天洗涤过的碧绿的野水芹。”


    出自哪里,他回?想了很久。


    在下?一阵风吹过盛愿的发梢时,他才蓦然想起,是《二十一首情诗》。


    第24章 chapter24


    即便盛愿不想面对, 该来的也?总会来。


    理?发师收起电推,脚下的碎发黑压压铺了满地。


    她将剪掉的头发一根不剩的收拾干净,站在原地, 无声沉默半晌。


    虽然这单给的钱很?多, 操作下来更是简单,但她宁愿不做这笔生意。


    比起少挣一单钱,她更不想看?到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被病魔缠身。


    她不再停留,将一面小镜子轻轻放到那个不敢睁开眼的人的手中, 而后一言不发的离开。


    转身关门时,她看?见, 一滴泪水从他的鼻尖落下。


    牧霄夺正坐于病房前的长椅等候,眉眼间?淡淡疲态,见她出门,问道:“哭了吗?”


    理?发师点点头, 说:“这是正常的, 我经手过很?多病人,十个有八个都?迈过不去这道坎,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孩子。”


    牧霄夺眉心微蹙, 双手在身前交握, 又松开, 沉默良久。


    他被盛愿下了禁令, 明?令禁止进?入病房。


    虽然硬要?闯进?去盛愿也?拦不住,大不了就?是惹他生气,总好过留他一人独自在病房里?偷偷哭。


    忽然, 门后传来一声刺耳的破碎声, 似乎是摔破了镜子。


    牧霄夺立刻站起身,下意识想要?推门而入。


    小孩子任性, 但不能每次都?随他去,没轻没重容易伤了自己。


    林助理?见状,冒着巨大的风险开口阻止他:“先生,盛少爷应该不想见人……”


    他曾经照顾过病人,知道生病的时候人会变得格外敏感,情绪会被放大,不宜有太多起伏波动。


    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牧霄夺思虑片刻,轻声询问:“阿愿,舅舅进?去看?看?你,可以吗?”


    病房里?传来盛愿带着哭腔的声音:“呜……不可以……”


    牧霄夺的心脏一下子被揪紧,他见不得这孩子的眼泪,温声安抚他:“好,舅舅不进?去,你听话,千万别碰那些玻璃,别扎到自己,听见了吗?”


    盛愿哭得连一句完整的话说不出来。


    林助理?心惊,简直不可思议。


    他没想过先生和盛少爷之间?是这样的相处方式,更从没见过先生这般小心翼翼,关怀备至像个老父亲的模样。


    “先生,让我试试吧。”陆听夕自告奋勇。


    牧霄夺点头,侧身让出位置。


    陆听夕紧张的附在门上,留意病房里?面的动静,试探的问:“小月牙,我闭着眼睛进?去行?吗?收拾完玻璃碴我就?出去,不看?你。”


    盛愿不言,埋着头低声抽泣,似乎是默许。


    陆听夕颇为歉疚的看?了眼牧霄夺,抿了抿唇说:“先生……那我就?先进?去了,盛愿有什么事情我随时通知您。”


    说完,她推门踏进?病房。


    房门开合的间?隙,牧霄夺看?见了那个背对着他的单薄的背影,深深垂着头,宛如?一只折颈的无头水鸟。


    林助理?眼观鼻鼻观心,时刻关注着先生的情绪。


    他看?见先生的手颓然垂在身侧,许久,落寞的自言自语。


    “他只不见我。”


    盛愿说到做到,说不见人就?真的不见。


    可事实上,他只拦住了牧霄夺,他似乎也?只想拦住牧霄夺。


    即使他被男人看?过很?多次狼狈的样子,可他更不想被他看?见这幅丑兮兮的模样。


    他更希望留在牧霄夺的记忆里?的他,永远是好看?的、漂亮的。


    牧霄夺承载着属于他的不同寻常的感情,而他又何尝不是只能在人来人往的间?隙,短促而遥远的看?他一眼。


    对于林助理?来说,先生被盛少爷拒之门外这件事,喜忧参半。


    喜的是先生见不到盛愿,无奈之下,只能回到公司,将精力投入工作中。


    忧的是先生近期的工作状态,他竟然开始担心虑无不周的先生会不会在工作上出错,简直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会议室里?,先生在同几位心腹开会,林助理?寸步不离、光明?正大的守在门口。


    这场会议关乎几条国际贸易链,对牧氏来说极为重要?。


    事实上,林助理?完全?在杞人忧天,这么多年,先生是个永远不会出错的人。


    内部会议进?展得相当顺利,方案很?快落定,他也?如?愿松了口气。


    董事和经理?们陆续走出,很?快全?部离开了会议室,却始终不见先生的身影。


    恰此?时,先生放在他这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备注——祖父。


    林助理沉了沉心,推门进?去。


    先生此?时坐于会议桌尽头的主座,手撑额角,指端在太阳穴轻轻揉捏,眉眼间?显露淡淡的疲倦。


    自从盛少爷出事后,林助理就没见过先生怎么休息过。


    他一边要?打理?公司日?渐繁缛的工作,一边又要?与?牧海英、兰世辉等人周旋,还得抽出时间?去医院,忙得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从前,他只觉得先生的精力旺盛到可怕,如?今才?发觉,先生也?是个肉体?凡胎的人。


    不过,林助理?也?能看?出来,在医院短暂停留那几十分钟,是先生难得的放松机会。


    也?只有那时,他才?不必去理?会那些明?争暗斗和笑里?藏刀。


    “先生,老太爷的电话。”林助理?叩了叩门,说道。


    牧霄夺从凌乱的文件中抬起头,手指掐了下眉心,似乎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牧家老太爷是个特立独行?的怪人,平日?里?很?少联系这些晚辈,只有逢年过年偶尔会问候几句。


    赶在这个关头,如?此?唐突的拨来电话,十有八九是为了他那个爱告状的好孙女。


    牧霄夺接起电话,面容沉静,没什么情绪的说:“祖父。”


    他并未多加寒暄,同祖父冷漠的如?同生人。


    果不其然,还没说两句,牧老太爷就?将口风引到了牧海英身上。


    “我最近聽說,你姐姐被人盯上了,很?多陳年舊事都?被重新翻了出來,怎麼不見你有動作?”


    看?来老太爷对这事似乎也?是一知半解,并不知晓其中的始作俑者。


    牧霄夺揣着明?白装糊涂,懒散的向后仰了仰,面不改色道:“公司的事情太多,我分不出心,沒關注,誰惹的麻煩誰收拾。”


    老太爷对牧霄夺事不关己的态度很?不满意,但碍于面子,还是蛮和气的说:“就?是工地上死了兩個無關痛癢的工人,你姐姐之前幫人壓了下來,不知道又被誰翻了出來。你如?今位高權重,做事方便,幫你姐姐把這件事壓下來,應該不難吧?”


    牧霄夺偏不遂他的愿,指端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杯沿,拒绝的态度很?明?显,“牧海英怎麼自己不去處理?,這種見不得光的事,牧家多摻和進去一個人,就?多不利一分,您也?不想看?見牧家被推到風口浪尖吧。”


    “你姐姐孤身一人在官場,多少人盯着她的位置,這事交給你辦我最放心。”


    牧霄夺不为所动,连面子工程都?懒得敷衍,干脆撂下手机,闭目养神,不去听老太爷罗里?吧嗦的歪理?。


    他已经摆明?态度,不想淌这趟浑水。


    老太爷听懂他的画外音,语气急转直下,忽然没头没尾的提起了盛愿。


    “我聽海英說,你把牧峋之前的未婚妻接到自己身邊養了?”


    那双黑眸褪掉惯常的散漫随意,陡然间?凌厉几分,口吻森然的质问:“牧海英還有什麼事是不告訴你的。”


    老太爷知晓这是他的软肋,言辞犀利道:“你曉得這事要?是傳出去,勢必不會很?光彩吧。霄奪,你掌管牧家這麼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做事這麼不管不顧。”


    牧霄夺弯起的薄唇若有笑意,只是那笑意冰冷,不达眼底。


    他索性把话摆到明?面上,也?不再维持这层岌岌可危的温情的假象,“盛願只是個孩子,我倒是想不出你們爲什麼會對他有這麼大惡意,人人都?虎視眈眈的盯着他,怎麼,難道真怕我把家產拱手讓人?”


    电话对面的声音滞了几秒,牧老太爷似乎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了他。


    牧霄夺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他摆布的孩子了,自从他成年继任家主后,便再无人能左右他的意志。


    牧老太爷的口气减弱几分,好声好气的劝他:“祖父知道你對他不可能是那種心思,只是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牧霄夺口吻轻蔑,“想來您活了這麼大歲數,越活越膽小,越活越倒退,反倒不如?從前了。”


    牧老太爷被他连呛了好几句,面上早已挂不住,声音霍然变得凌厉,继续搬出那套锈迹斑斑的说辞——“你要?知道,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是你的家人。你與牧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牧霄夺干脆利落挂断电话。


    林助理?站定一旁,听得胆战心惊。


    他小心翼翼偷偷觑着先生的神情,生怕那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先生不重亲情,对老太爷和长辈们一向态度冷漠,但是足够孝顺。


    尤其是近几年,老爷子总爱搬出自己身体?不好、寿数将尽这套话,动不动就?爱倚老卖老指责先生不孝。


    先生颇为无奈,每每只能尽可能称他心如?他意。


    然而,在老太爷面前如?此?态度强硬的维护另一个人还是第一次。


    其实,林助理?很?早之前就?已经渐渐看?不出先生的真实情绪。


    牧氏的现今家主明?显比上一任主人更擅于隐藏自己的情感,也?更加喜怒不形于色。


    有时他都?会担心如?此?过度的以面具示人,是否会影响到自身本性的调节和收放。


    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能够时刻牵连调动先生的情绪的人,他不知道这对于先生、抑或牧氏,究竟是好是坏。


    牧霄夺侧目看?向林助理?,眼尾尽是冰冷,命令道:“继续扩大此?事的舆论,务必要?把牧氏摘干净,发现不当言论立即删除。牧海英和政。府那边,让派去的人实时监控,有动向立刻反馈给我。”


    “好的,先生。”林助理?应下,转身踏出会议室。


    先生这次给盛少爷狠狠出了口恶气,牧海英从政二十余年从无败绩,这场风波却在她干净的履历上抹了污点,她已是热锅上的蚂蚁,想来快坐不住了。


    但区区这桩陈年旧案,还不足以另牧海英倒台,顶多晚几年升迁罢了。


    他知道,牧海英给了盛少爷不少委屈受,先生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补偿他。


    那这之后呢,先生还要?继续补偿他吗?-


    次日?,盛愿被推进?手术室。


    主刀医生是全?国首屈一指的肿瘤专家,经历四个多小时,手术顺利结束,肿瘤最终被切除。


    趁他仍在术后昏迷状态,牧霄夺终于亲眼看?到了健康的小朋友,依然很?漂亮。


    但盛愿清醒后,还是不见他。


    牧霄夺为此?十分苦恼。


    在眼下这个浮躁的时代,只见过一面的人互相交换联系方式、甚至上床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然而,他们之间?却很?古怪,连最基本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更没有人主动提起这件事。


    于是,牧霄夺只能效仿在壹号公馆时的做法——给盛愿写信。


    想来2024年,竟然还会有人用这样笨拙的方法。


    然而他的信大多石沉大海,一封回音都?没有。


    “先生,先生!”林助理?急促敲门,“有您的信!”


    牧霄夺眼神漠然的扫来一眼。


    林助理?心怵,这才?看?见正站在先生对面的项目经理?,经理?闻言十分诧异,怀疑自己听错。


    林助理?有点尴尬,讪讪的走过去。


    在经理?继续汇报工作时,双手呈上一张薄薄的信封。


    “策划书我会看?,你先出去吧。”牧霄夺道。


    经理?道好,欠身离开,经过林助理?身边时和他挤眉弄眼。


    牧霄夺拾起手边的信封,准备拆开。


    另一边,林助理?悄无声息的踮起脚尖,眼神期待。


    拆信的动作一顿,牧霄夺忽的侧目看?向他,下巴随意一点,“出去。”


    “……好的。”林助理?无法,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办公室。


    这么久没见,牧霄夺原本以为小朋友会有很?多话和自己说,翻开纸页,只有简短一句话。


    ——“舅舅对不起,我不想惹您伤心。”


    牧霄夺手指蹭了下那个“哭哭”的表情,似乎看?见了小朋友写信时委屈的模样,心脏蓦然软了软。


    或许祖父说得没错,这个孩子就?是他的软肋。


    第25章 chapter25


    云川·敬慈山。


    携竹林清香的风拂过枯尘青山, 惊起一池涟漪。恰逢一阵山雨过后?,寺庙烟雨蒙蒙,香客稀少。


    虞嫣家?中有礼佛的习俗, 每逢初一、十五必要派人去庙里敬香。


    她今日穿着素淡, 缥缈轻纱,裹一身檀香,拜了拜沙弥后?,踏出门槛。


    忽的, 她见草木岑蔚处,遥遥走来一个器宇不凡的身影。


    山林宁静有风, 他衫衣飘扬,仿佛水墨中一点烟白,在寺庙前常青的百年菩提下,同德高望重的住持正?在交谈。


    “霄夺?”她走近, 面?露欣喜。


    男人眉宇间?冷淡出尘, 氤氲着草木蓓蕾的清,闻声侧目看向她,礼貌颔首, 面?上没多大情绪。


    他知虞嫣家?中, 素来有烧香礼佛的习惯, 但他今日出现在敬慈山, 倒是颇为微妙。


    “你今天?怎么来了?”虞嫣问。


    “还愿。”男人如实答。


    住持亲自在前为他带路,走得很慢,提及此事, 不疾不徐的与二人交谈:“牧先生前日为人求了平安, 不知那人近来可好?”


    牧霄夺答:“还可以。”


    多好才算好,他也说不清这?个阈值, 他只?是希望他日后?顺遂平安,永无忧愁才好。


    住持道:“想来你口中那人,也该否极泰来了。”


    牧霄夺近日以盛愿的名义?给庙里捐了一笔不菲的香火,又出资将寺庙和院落重新修缮了一番,是庙里的大贵人。


    他跨过殿前的门槛,接过僧人递上的三炷香,举香过头顶,虔诚还愿。


    一拜,他阖眸,闭眼关听?,心无杂念。


    沙弥低声诵,佛光明晃晃。


    焚香炉烟气弥散,虞嫣看见他的身影勾勒在一阵青烟迷离中,出尘脱俗。


    他不入红尘万丈,红尘却甘愿堕他。


    她为他倾心,却也知道,他的愿为另一个人求、为另一个人还。


    他再?拜。


    白衫微动,底色是青绿。


    虞嫣犹然记得,曾经的牧霄夺是多么意气风发。


    他在英国同朋友共同合力创建公司,占据互联网风口,将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不依靠家?族半分帮扶。


    然而,他却在牧氏落难时义?无反顾的选择回?国,将自己一手创办的企业拱手让人,转而接过这?座摇摇欲坠的牧氏大厦。


    这?大概也是牧氏上下如此依赖他的原因。


    而如今,他不得已浑身裹满腐朽的铜臭气,终日以温良的面?具示人。


    他是泥潭中出现的一股清流,周围的泥水不会因为他而变成清流,反而会吞没他。


    她不知,是多么温炙的光,才熨透了这?颗渗冷的心脏-


    窗外夜色甚好,月光纤柔。星星仿佛被揉碎了铺开来,一分伴着月色,余下的都被投进?了屋里。


    床垫微微下压,牧霄夺安静地低着眸看盛愿,那张清瘦的小脸依然残留着病后?的苍白。


    术后?的恢复期很长,近日,他昏迷的时间?依然比清醒久,即便醒来也是精神萎靡。


    牧霄夺只?能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趁盛愿睡着的时候过来看他。


    他从被子里拾起那只?白到透明的手臂,手指落在柔软的皮肤上,指腹感受到脉搏规律平稳的震动。手中的温度微凉,五指收拢,像握住了一块冰凉细腻的羊脂玉。


    他将一串菩提系在那截手腕上,朱砂的红,羊脂玉的白,饱和强烈的色彩揉在一起,平等?映衬着窗外的月光。


    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则掩去了他的目光。


    门外传来沉静的脚步声,一人推门而入,唐突的叨扰了这?份宁静。


    牧霄夺头也不回?,轻斥道:“出去。”


    “都是一家?人,非得搞得像仇人,你难道还能一辈子都不见我?”牧海英脸色不是很好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手提包上,面?上不施粉黛,似乎有些憔悴。


    “看来上面?的人对?你很宽容。”牧霄夺丝毫不避讳的提起工地的事。


    “我早跟你说过,这?是个人情世?故的社会,处罚降下来,大不了只?是晚几年达到我想要的位置而已。”牧海英不以为然,唇角勾起两弯弧度,“你还是年轻,不该认为两条无足轻重的人命就能把我压垮。官场的水深,光凭你是触摸不到底的。”


    牧霄夺只?留给她一个淡漠的背影,闻言冷淡一笑,“两条人命而已,牧书记说得轻飘,看来深不可测。”


    他意有所指。


    牧海英脸色紧绷,显然没有她口中那般云淡风轻,这?场声势浩大的舆论陷阱的确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风波。


    省厅派下人,把所有与牧海英有关联的机关和干。部,里里外外彻查了一番,远在监狱里的叶建华,也被揪出来经过多轮审问。


    好在牧霄夺早有预料,对?舆论进?行了严格控制,这?场火才没有烧到牧氏头上。


    不过,牧海英混迹官场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准备。


    十年前,她只?是一个科。级。干。部,话语权甚微。而如今她身居要职,仰仗她的人比比皆是,想把自己撇干净,祸水东引不是难事。


    最终,牧海英被处以警告处分,并在一定范围内公示,虽然保住了职位,但声誉和威望大大下降,升迁的事也遥遥无期。


    牧海英当然知道谁在害她,但牧霄夺如今拥有不可挑战地位和权威,非要撕破脸只?会两败俱伤。


    为了牧家的未来着想,她只?能一时忍气吞声。


    牧霄夺侧目看向她,眼神中颇有送客的意味,“如果你是想探望他,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


    “兰音怀孕了。”牧海英直言。


    牧霄夺动作微顿,继而沉着冷静的说:“安排时间?最近的DNA检测。”


    “检测过了……是牧峋的,已经12周了。”牧海英低声答,脸色黑了几分。


    “保险起见,还是你带人去医院重新检测一次。”牧霄夺不疾不徐道。


    “这?个是肯定的,但是兰家?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偷改检测结果。”牧海英用力掐了掐眉心,显然这?件事比舆论风波更让她焦头烂额,“兰音说,就是那个什么,虞家?的那场宴会上的事……我不知道牧峋怎么会做事这?样不严谨。”


    牧霄夺不言,垂着眸看盛愿。


    算算时间?,茨戈薇宴会过去,确实已经两月有余。


    他轻轻把盛愿的手塞进?被里,捏着被角向上掖好,沉声道:“出去说。”


    他对?牧峋搞出孩子这?件事,倒是没多大意外。


    他这?个外甥爱玩,私生活更是经不起细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闯出祸是迟早的事。


    “兰世?辉闹到祖父那里去了,说必须给他们一个交待。”牧海英阴沉着脸,隔着一段距离看向牧霄夺。


    幽蓝的火舌点燃烟丝,散开丝丝缕缕飞灰。


    牧霄夺的面?容隐藏在青烟迷离后?,漫不经心的问:“祖父怎么想的。”


    “他老人家?当然想奉子成婚。”牧海英叹了口气,提起兰家?就觉得倒胃口。


    “兰家?有多难缠你也不是不知道,狗皮膏药黏上了就甩不掉,回?头大闹一通,丢的可是牧氏的颜面?。”


    这?点牧霄夺深为赞同,又问起牧峋的想法。


    “他想让兰音把孩子打?掉,用钱把这?事平了,幼稚,简直是幼稚。”牧海英愤愤,脸色阴沉可怖,那模样看起来恨不得把兰家?嚼碎吃掉。


    “那对?父女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才算多?胃口大起来不是不可能张口要牧氏的股份,只?要这?个孩子还在,他们就不会有消停的一天?。”


    “你从前不是很想让兰音进?门,现在如愿了。”


    “现在的兰家?和以前有可比性吗?连寻常的小门小户都看不起他们,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娶她?”


    牧霄夺漫不经心的态度令牧海英十分恼怒,她冷哼一声,“哦,我差点忘了,这?都是拜谁所赐啊。”


    那位连根端掉兰家?的罪魁祸首正?姿态闲散的抽烟,一派云淡风轻。


    “说到底,牧峋能闯出这?么大的祸,少不了你这?个做母亲的过错,别?总把责任往孩子身上推。”


    “我还要怎么管教,我还能时时刻刻把他踹口袋里随身带着?”


    话说不过三句,又有吵架的架势,牧霄夺揿灭烟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这?是你们的家?事,我管不到。但如果兰家?想借山势高,靠这?个孩子分走牧氏的一杯羹,我也绝对?不会允许。”


    说罢,他迈步离开,留牧海英一人在原地。


    “你是牧家?的家?主,这?件事必须得你出面?!”牧海英冲他的背影喊。


    “好啊,让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只?会给出一种办法。”


    牧霄夺冷冷瞥她一眼,语气森寒,“我不在意牧峋入赘,届时你们一家?三口,还有兰家?,全都给我滚到澳门去,别?在云川碍我的眼。”


    “牧霄夺,你现在一点人情味都不讲了是吗!?”


    牧霄夺不愿再?多纠缠。


    最终,牧海英亲自出面?和兰家?父女商谈,牧峋被牧霄夺放了出来,也跟着母亲去见他们。


    经过第二次检测,孩子的确是牧峋的,而兰家?的诉求只?有一个——让牧峋风风光光娶兰音进?门。


    兰世?辉奋斗一辈子的产业都毁在了牧霄夺的手里,他如今无牵无挂,什么丢人的事情都敢做,更不在乎毁掉女儿的名誉。


    牧海英怕此事闹大,一门心思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奈之下,只?能不顾牧峋的竭力反对?答应他们的要求。


    兰家?希望婚礼尽快举办,免得牧家?反悔。孩子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再?过一段时间?,兰音就该显怀了,所以只?能尽早置办。


    最终,两家?人确定了婚期,在下个月中旬-


    次日,盛愿盘腿坐在病床上,拿着笔在纸上画素描,病房里所有静物?被他画了个遍。


    陆听?夕和宋秉辰忙着参加学校典礼,没时间?来医院看他。


    盛愿无聊极了,只?能自己和自己玩。


    此时,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盛愿停下画笔,轻声说:“请进?。”


    话落,一只?毛绒绒的手臂推开门,接着,费力挤进?半个身子,模样憨态可掬。


    盛愿嘴角忽然漾开一点笑意,惊喜的睁圆了眼睛,翘着尾音,“小熊?”


    进?门的是一个黄油小熊,盛愿最近迷上了这?只?可爱的小熊,头像和壁纸都换成了它。


    小熊皮下的人身量很高,加上皮套得超过两米,差点被卡在门框里进?不来。


    盛愿弯着眼睛笑起来,漂亮的眸子亮晶晶的,脸颊飞上两团绯红,抱着膝盖一晃一晃的,“你好可爱啊,小熊。”


    小熊不说话,模样有点木然的可爱。


    盛愿痴痴的看着他笑,拍拍自己身前的位置,热情的邀请他坐下,又张开双臂:“我可以抱抱你吗?”


    小熊很听?话,坐到他身边,任由他抱着自己揉来揉去。


    盛愿埋在小熊的肩头疯狂拱了一阵,蹭了一脸毛毛,笑意盈盈的抬起头,“你是我想象的那个人吗?”


    第26章 chapter26


    不知是?在认真维持小动物的人?设, 还是?皮套下的年长者对这?幅十分?怪异的装扮感到难堪。


    总之,小熊木然,不说话。


    盛愿也不再追问, 唇角勾起小小的弧度, 像一弯新月,把这?当做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秘密。


    他缠着要?给小熊画画,兴致勃勃的盘腿坐在床上?,被稚气包裹的眸子亮晶晶的。


    那串朱砂菩提手串挂在他白皙的手腕上?, 跟随着动作?在阳光下跃动,红得晃眼。


    牧霄夺格外纵容生病的小朋友, 对那些无理的要?求百依百顺。


    他不太会表现出明显的疲惫,即使用半天?的时间?处理完所?有积压的工作?,周旋兰家狗皮膏药似的纠缠,抽空再参加几场会议。


    牧霄夺会专程为他跑一趟, 什么都不图, 单单博他一笑。


    好像只有这?样,看一眼他的笑颜,这?种日复一日, 才?会变得不同。


    牧霄夺慵懒闲适的背靠座椅, 阖上?眸子休息, 享受着难得放松的静谧时光, 只是?偶尔会因为动了动被盛愿轻斥一声。


    日头伴着炭笔声沙响渐渐西沉,褪去了温柔的烟波蓝,继而?铺上?满目的淡金。


    盛愿画完最后一笔, 满意的抱着画看来看去, 撕下来,送给他。


    牧霄夺遇上?了一个极为严格的雇主, 画画吹毛求疵,此时早已腿酸骨疼,僵硬到脖子累。


    “……是?不是?很累呀?”盛愿轻声软语的问,抬手给他揉捏肩颈,眸子里满是?内疚,“下次不会缠您这?么久了……我玩过头了,您应该制止我的。”


    说的那么严重,好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


    “不累。”牧霄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小朋友的贴心,用指背蹭蹭他的脸颊,哄人?的话信手拈来,“除了你还能有谁让我伺候得乐在其?中?”


    盛愿脸热,微微一窘。


    半晌,牧霄夺拉开他的手腕,起身望了眼窗外的天?色。


    “您这?就要?回去了吗?……不可以再多陪我一会儿吗?”盛愿看出他离开的意图,恋恋不舍的抓住他的手指,眼梢吊着几分?委屈。


    明明前几天?还闹别扭不见?人?,今天?又?粘牙的很。


    牧霄夺低着眸看盛愿,稍折身,凑近问:“怎么这?么粘人??”


    盛愿小声喃喃:“嗯,我想和您待在一起。”


    小朋友低低的呢喃声落在耳中,不太真切,他又?低了低脖颈,声音带着几分?诱哄:“什么?”


    盛愿不自然的瞥开眼,欲盖弥彰的问:“那,您明天?还来吗?”


    “你想我来吗?”他不动声色的向前迈了半步,拉扯得游刃有余,打趣意味鲜明。


    突如其?来的雅痞冲淡了他白日里的正派疏离,站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身姿惫懒,投在窗下的一双影子怪异的纠缠着。


    “……想。”盛愿羞赧的抿了抿嘴唇,讪讪答了声。


    他得了这?话,秉直身体,下意识想插西装口袋,却摸到一手毛绒绒。


    ……这?幅不伦不类的可爱装扮,委实难以拿起范。


    盛愿没看出他的尴尬,想想添了句,“您来之前,要?和我约定好时间?,一分?钟都不能晚的那种。”


    “为什么?”牧霄夺不解。


    “您不知道,人?在接近幸福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吗?”盛愿有理有据的解释道:“您和我约好了,这?样的话,离约定的时间?越近,我就会越开心。您说下午三点来,我可能从中午就开始期待了。”


    说的话那么霸道,语气却又?可怜可爱,让人?心软。


    到底是?有代沟,牧霄夺不太能理解小朋友纠结的想法,但他一向对他有求必应,这?次也不例外,舒朗道:“好,约定,一分?钟都不会晚。”


    他这?趟属于忙里偷闲,来医院躲懒。集团和家族还有一堆麻烦事等着他处理,陪不了盛愿多久。


    盛愿坚持要?送他离开,看不到男人?的脸,他似乎也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小光头。


    他抱着小熊毛茸茸的手,东倒西歪的走,牧霄夺由着他荡秋千似的晃自己的手。


    医院走廊的孩子们看见?小熊,兴奋的走过来,围在他身边。


    这?样单调惨白、伴随着生死离别的医院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生动可爱的形象,很快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一个两个,孩子越聚越多,全都凑了过来。


    盛愿被挤到了边边角角,看着簇拥在人?群里的小熊,有点儿不开心,心脏泛酸。


    牧霄夺在家中晚辈面前一直是代表着威严的存在,连牧峋见?他都畏惧,更勿论家中的小孩子。


    面对这?么多孩子,他鲜少愣住几秒钟,在人群里手足无措。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小挎包里被林助理放了不少糖果,于是?半蹲下来,把糖果全部倒进手心,让孩子们不争不抢的拿几颗走。


    盛愿远远的看他这般温和的模样,心潮起落。


    他知道是?因为这?层皮套,才?让他罕见?的放下了平日里生人?勿近的疏离面孔……换一个方?向想,也许这?就是?他原本的样子呢。


    排在最末尾的是?个腼腆乖巧的小姑娘,轮到她时,糖果已经被分?完了。


    “没有了吗?小熊哥哥……”小女孩耷拉着眉梢,揉搓着衣角,模样可怜巴巴的。


    再冷硬的心肠面对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时也会软下来,牧霄夺亦然。


    他默了片刻,恨不能变出一把糖给她。最后,解下用来装糖果的小牛仔口袋,小心翼翼挂在小姑娘的肩膀上?。


    他声音弱下去,稍躬身,问:“你住在哪间?病房?”


    小姑娘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他轻笑,一副哄孩子的语气,“那明天?,小熊先去病房看你,好不好?”


    “好。”小姑娘脆生生答复他。


    孩子们领了糖,一个个走远。


    牧霄夺疲累的站起身,被这?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吵得耳根疼。果然,他还是?不善于应付七岁以下的人?类幼崽。


    侧目,却看见?某个人?正闷闷不乐的站在角落,耷拉着眉眼,失落的表情?一览无余。


    牧霄夺斜倚着墙,勾着盛愿的手指晃了晃,慢悠悠地开腔,“怎么了,我们家小朋友也想吃糖?”


    盛愿不看他,假意负气说:“……我明天?不要?小熊来了。”


    “嗯,又?耍赖。”他一向惯着盛愿那点偶尔微不足道的小性子,甚至称得上?纵容,“你也就会和我耍耍脾气,小窝里横。”


    “……他们都缠着小熊,您都不搭理我了,我想要?舅舅来看我。”盛愿嘟囔着说。


    牧霄夺嘴角噙了一点实在没辙的笑意,少见?小朋友吃飞醋还吃得这?么明显的模样,顺势问:“不喜欢小熊了?”


    “不喜欢。”盛愿冷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扭向另一边,没什么气势。


    牧霄夺继续逗弄他,带几分?轻佻,“也不喜欢舅舅了?”


    盛愿梗着脖子,赌气的说:“……不喜欢了。”语气里似乎还有点跟长辈叛逆叫板的意思。


    “不喜欢了。”牧霄夺重复一遍,低低地说:“行?,小白眼狼。”


    数次拉锯之后,盛愿终于软了语气,央求道:“……舅舅,您就不能也哄我一句吗?……明明刚才?都可耐心的哄那个小姑娘了。”


    “你知道那是?不一样的。”他却说。


    “……什么不一样?”盛愿温温吞吞,眼神无辜的反驳他,“您心疼她没有糖……就不心疼我吗?”


    说完,盛愿立刻为自己小家子气的话感到后悔,心脏却又?因为嫉妒不由得涌上?酸水。


    牧霄夺不语,视线长久落在盛愿头上?的刀口上?。


    即使痊愈,长出头发,也会留下很长一道疤,伴随着他的一生。


    小熊头套掩去了男人?的面容,片刻后,他舒展手臂,将那个细若蒲苇的小朋友轻轻揽进自己怀里,下巴垫在他的头顶。


    这?是?盛愿始料未及的,一时间?连心跳都乱码了。


    半晌,他听见?头顶上?方?传来淡淡消沉的声音——


    “还要?怎么心疼才?好……”


    “……”


    盛愿怔住,侧开脸,深深埋进小熊玩偶的毛毛里。


    牧霄夺的只言片语,却总能让他的心底泛起惊涛骇浪。


    他为自己前几天?的任性感到羞恼,竟然会认为自己可以好几个月不见?牧霄夺,事实上?,三天?就称得上?煎熬。


    现在他才?承认,他需要?那个人?的目光,他希望那个人?可以一直看着自己。


    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凛然秩序的世界不存在半分?偏颇,他置身人?海茫茫,匆匆相?遇,潦草离别。


    那是?一个亲近又?遥远的人?,一个可以耍小性子、可以触碰、可以拥抱,却永远无法亲吻的人?……


    而?这?份来自下位者的情?意,委实经不起推敲。


    返回车上?后,牧霄夺立刻摘掉那个不透气的头套,随意丢在一旁。


    “先生,还顺利吗?”林助理问,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期待。


    牧霄夺随手撩了一把额前垂下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锋利硬挺的五官泛着薄汗,周身正派矜贵,与刚才?那平易近人?的模样全然没有半分?联系。


    他三两下脱掉小熊玩偶皮套,换回自己原本的衣服。


    很是?沉着的深色衬衫,松弛的领口在暖风下轻微摆动,锁骨若隐若现。衬衣的袖口被他松散的撩上?小臂,袒露出硬朗的骨骼,一粒红痣附着在他雪白的腕上?。


    “馊主意。”牧霄夺没什么情?绪的说。


    “……失败了吗?”林助理难以置信。


    “挺有用的。”牧霄夺补上?后半句话,接着闲散的向后仰了仰,突出的喉结在斜阳下勾勒出山脉般凌厉的线条。


    “为了哄这?个孩子,真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他揉了揉眉心,自嘲道。


    小熊头套端端正正的躺在另一侧,这?哄人?的办法笨拙、大胆又?荒唐,万一被拍到,可是?能登上?云川市头条的大新闻。


    林助理坐在前排笑,被先生凛冽的目光扫了眼,立刻封上?自己的嘴。


    过了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先生,您怎么会突然采纳我的建议了?”


    他还记得先生听到扮小熊这?个想法时嗤之以鼻的模样。


    “没什么。”


    牧霄夺漫无目的望着向后飞逝的街景,漆黑的瞳仁掠过阳光和风的痕迹。


    “就是?好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翌日。


    牧霄夺踩在约定的时间?赶来,一分?一秒都不差。


    “怎么了,屋子里这?么冷呢?”临近初夏,他穿一身舒适的休闲装束,身形干净利落。


    盛愿盘腿坐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像只憨态可掬的小企鹅,装作?没看出他的打趣,还偏偏故意提起昨天?的小熊,小熊去哪里了?


    “什么小熊,不记得。”牧霄夺轻描淡写的掠过这?件窘事,笑意很慵懒。


    绕路先去给小姑娘送糖果的黄油小熊姗姗来迟,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牧霄夺果真不会食言,即使对一个幼稚的孩子。


    “那是?……林助理吗?”盛愿看向小熊。


    牧霄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告诉小熊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可以离开了。


    盒子里是?几顶假发,定制花费了一些时间?,不然也不能叫盛愿难堪这?么久。


    “戴上?试试。”牧霄夺说。


    盛愿抿了抿唇,撩开被子的动作?一顿,抬手指墙,声线柔软又?霸道的命令他:“背过去。”


    “好——”牧霄夺拉长音答,懒懒淡淡的笑,顺从的背过身。


    无趣的大人?总是?不太理解小朋友时不时冒出来的拧巴,所?幸的是?即使他不懂,也能做到百依百顺。


    “舅舅。”盛愿唤他,语气里隐隐挂着几分?期待。


    牧霄夺侧身看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指尖撩拨开挡在盛愿额前深栗色的碎发,露出一双浅色的桃花眼,氤氲着羞赧神色。


    被他看着,盛愿难为情?的敛下眸子,半晌才?嗫嚅着嘴唇开口:“我好看吗?”


    抛出的问题很熟悉,牧霄夺知他问得郑重,没绕弯子,无比坦然的回答:“好看。”


    盛愿腼腆的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太直白,不好意思的把脸埋在膝盖里。


    他性子扭捏,幸好牧霄夺足够耐心。


    “舅舅,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


    牧霄夺没接他的话茬,松散的向后靠了靠,一双让人?妒忌的长腿慵懒交叠,简简单单的椅子被他坐出了家主椅的专横意味。


    “跟不跟我回去。”明明是?问句,却说出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理味道。


    盛愿面露疑惑,无辜的眨巴眨巴眼睛:“嗯?”


    “回不回我那儿。”他重复一遍。


    盛愿眼珠子滴溜溜转,嘀嘀咕咕:“啧……我得考虑考虑。”


    话落,牧霄夺意味深长递过去一个眼神,竟让他看出点威胁的意思:敢不跟我回去试试?


    “好嘛,我回。”盛愿立刻服软,笑嘻嘻地-


    一周后,盛愿顺利出院,如愿赶在评优庆典前回到了学校。


    典礼排场盛大,校长院长纷纷出席,还邀请了几家媒体。


    西装革履的学者和企业家握手交谈,操着中年人?寒暄客套且没什么辨识度的嗓音。


    LED显示屏一串黑底红字的“高质量发展项目签约仪式”和“云川高企论坛”的角落,夹着“学生评优”几个字。


    事实上?,还是?为了满足成年人?的某种社交属性。


    盛愿早早地来到后台,熟悉发言稿。


    他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不仅绩点和综测稳居专业第一,还拿了最高级别的奖学金,这?次典礼又?被推荐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一般这?种殊荣,都被云大的几个王牌专业包揽,诸如电气、经管之类。


    美术专业自建校之后都没出过一位,盛愿此次代表艺术生发言,着实令美院院长的腰杆都挺直不少。


    同被评为学生代表的是?经管院的一位女生,陆听夕的朋友,邱颖,平时和盛愿的关系不错。


    她随口和盛愿搭话,话音落了空,诧异的抬眸。


    “看谁呢?”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盛愿懵了懵,忙收回视线,欲盖弥彰的翻了页稿子,“没看谁。”


    “也是?,一群中年老头有什么可看的……”


    话说早了,邱颖的视线草草略过主席台下,倏然一顿,定格在校长身边气质绝伦的男人?身上?,再看一眼桌上?名牌。


    ——牧霄夺。


    卧槽卧槽卧槽……邱颖在心里无声尖叫。


    这?可是?常年活跃在经管人?ppt上?的人?物,公司治理经久不衰的案例,竟然突破次元壁来到了她眼前!


    盛愿不懂邱颖突然发起什么疯,半边身子都快被她拍麻了。


    他在长江头,牧霄夺在长江尾。


    男人?周身散发出与场馆华丽土气的灯光完全相?悖的清冷气场,雍容有礼,姿态平和的同身旁的校长攀谈。


    然而?他却没发现,有人?借着这?点光影斑驳遮遮掩掩,装作?看不见?,余光千百遍。


    终于轮到优秀代表进行?发言,盛愿走到台上?,轻轻鞠了一躬。


    典礼负责人?要?求上?台时穿正装,他穿上?这?身西服,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装成熟也装不到点子上?,稚嫩生疏。


    稿子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机械的念着文本,不经意抬眼,和另一人?的视线撞了撞。


    牧霄夺置身于人?群中央,矜贵儒雅的气质实在难以遮掩,以一己之力,让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一高一矮,目光错落,视线遥遥相?触之际,他轻不可察的抬了抬眉,似笑非笑。


    盛愿躲掉他的眼神,继续垂眸念稿。


    “……最后,作?为一名大学生,我们应该在不断的学习过程中不断充实自己,在实践中锻炼自己的能力,在挑战中超越自己的极限,谢谢大家。”


    盛愿鞠一躬后转身下台,牧霄夺视线跟随着小大人?一本正经的背影,消失在后台入口。


    “牧先生认识这?位学生?”校长注意到他的神情?,礼节性问道。


    “家里面一个小孩儿。”牧霄夺款款道,“您多照顾着。”


    牧氏集团一直在与云川大学进行?合作?,又?是?投资又?是?捐楼,并且建立了人?才?培养专项。


    这?么多年,各大学院顶尖人?才?纷纷流向牧氏,学府与牧氏集团早已密不可分?。


    校长听见?他这?话,连连应好。


    典礼结束后,牧霄夺推拒了和校领导的聚餐,独自回到车上?等盛愿,百无聊赖时,看见?他和一个女生有说有笑的走出校门,举止亲近。


    方?向盘被他的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


    典礼上?权贵人?士云集,豪车更不必提,牧霄夺见?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原地乱转,终于忍不住鸣了下笛。


    盛愿立即转过身,方?向是?找对了,车却还没找着,眯着眼睛寻他。


    牧霄夺降下车窗,微微侧脸,开口唤他:“盛小愿。”


    “到!”盛愿异常兴奋,支棱起耳朵。像听见?主人?声音的小狗,撒开脚丫跑过来。


    邱颖追不上?他,遥遥喊道:“盛愿,我先去课上?帮你占位子,这?节课老师严,你可得准时来。”


    盛愿已经拉开一侧车门,闻言顿了下,向她摆手道谢,折身钻进副驾驶。


    “舅舅,您看——”他显摆自己刚得的奖状,模样可爱。


    最高级别的奖学金三年才?发放一次,而?且对绩点和奖项要?求极高,获奖同学的头像还会在光荣栏最顶点挂一整年。


    “这?么棒。”牧霄夺懒懒淡淡的笑。


    盛愿财不大但气粗,出手阔绰,“今晚我请您吃饭。”


    “嗯,沾学生代表的光了。”他向后伸手,拿起一束花放到盛愿腿上?,又?顺手牵走奖状放在自己眼前端详。


    花束以向日葵和香槟玫瑰为主,其?间?点缀着几束白风铃,配色十分?阳光,送给学生的经典款式。


    盛愿把花抱在怀里,听舅舅说要?把奖状裱起来,更加笑意盈盈。


    车未启动,停靠在路边。牧霄夺忽而?开口,话题没来由,“刚才?那个女生……”


    见?他欲言又?止,盛愿不解,歪头“嗯?”了一声。


    话出口又?觉不妥,但也收不回来,牧霄夺稍作?形容:“刚才?和你走在一起的,看着关系不错,女朋友?”


    盛愿恍然,立即摇头否认:“朋友。”


    “朋友。”牧霄夺平平淡淡重复一遍,不动声色。


    他挑起窄薄的眼皮,一双秋水眸不带任何情?绪的看过去,“我们阿愿也到了该交女朋友的年纪了。”


    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


    牧霄夺一直秉承小辈间?的恋爱自由,不应该过多干涉。而?且他作?为不婚主义的长辈,在恋爱这?方?面不能以身作?则,谈起这?事倒有些不伦不类。


    盛愿则是?怀揣着百转千回的心思,因而?闭口不谈。


    闻言,盛愿犹豫了几秒钟,期期艾艾的:“我、我不想和女生谈恋爱。”


    “不想谈。”牧霄夺慢条斯理,语气意味不明,“你还小,再多历练几年也好。”


    “……不是?。”盛愿面红耳涩,偷偷瞄男人?修长的指,转着小指的尾戒。


    他温温吞吞的开口,带着几分?稚嫩和怯懦,“……我不喜欢女生。”


    第27章 chapter27


    话落, 一瓣香槟玫瑰被手指不经意扯掉,捏在指尖。


    盛愿低低垂落眼睫,不安的抿着?唇线, 揉皱了满手花香。


    “慌什么, 又没有人会责怪你。”牧霄夺笑容清浅,对?小朋友猝不及防的出柜似乎是?预料之中。


    盛愿性子扭捏,心里似乎有个难关要过?。


    牧霄夺看出他没来由的慌张,一副关怀备至的长辈语气:“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在舅舅眼里都无所谓, 更?没必要在乎别人的想法?,舅舅不是?早就和你说过?, 不记得了?”


    盛愿点着?头?,放下一点顾虑。


    他想起那天,舅舅对?自己说,“万事遵从自己的本心, 不必为他人裹挟。”


    这话令他安心, 也让他彷徨。他的心仿若系在了一根细弱的蒲苇上,在风中摇摆不定。


    “不管怎么样,舅舅都是?一样疼你。”牧霄夺抬手蹭了蹭他的脸颊, 惯会哄小朋友。


    盛愿乖巧的应了声, 他没想到自己这般不会遮掩, 舅舅凭借只言片语, 就这样一针见血地揭穿了他的心事。


    “那个女?生说帮你占位子,一会儿还有课?”牧霄夺倒是?将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一副正派模样, 全然没有偷听的觉悟。


    再不提, 盛愿都快忘了这一茬,他看了眼时间, 距离上课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忙问:“舅舅,我的衣服呢?”


    “后?座。”


    牧霄夺见他慌里慌张的下车又上车,嘴里念叨着?自己要迟到了要迟到了,转来转去像个小陀螺,不由得发笑,“来不及就在车里换。”


    盛愿没异议,一边翻衣服一边说:“您怎么给我带了这么多衣服,在衣柜里随便拿两件就好了。”


    牧霄夺懒懒淡淡的说:“不懂你们年?轻人的衣品,万一搭配得不好看又要怨我。”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他和盛愿之间的确存在代沟,有时很难理解年?轻人口中的时尚。


    盛愿不甘示弱的“哼”了声,也不理解牧霄夺衣柜里复制粘贴的黑白灰。


    “下节什么课?”牧霄夺问,半侧身看他。


    出院后?的这一个星期,庄园里的厨师终于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每日变着?花样给盛愿做营养餐。


    牧霄夺感?觉盛愿长了点儿肉,刚遇见他的时候还是?薄薄一片人,生病后?更?是?弱柳扶风,好像一碰就倒。


    现在看起来骨肉就匀称许多,只是?身段依然清瘦,两弯蝴蝶骨欲飞。


    盛愿这才注意到他看了过?来,心一惊,忙用t恤挡住他的视线,没什么气势的说不许看。


    “小孩子身材,挡什么挡。”牧霄夺不甚在意,语气平静,“刚做完手术那几?天不早被看了个光。”


    “……那不一样。”盛愿脸热,弱弱的反驳他。


    牧霄夺不以为然,但顺从的转过?身,安静的等他穿好衣服,才又问了遍刚才的问题。


    春夏交替之际,盛愿的穿搭干净清爽,简约的白色T恤搭配驼色长裤,隐隐散发着?艺术生独有的文艺气质。


    他翻了翻手机里的课程表,答:“投资经济学。”


    “你不是?美术生,怎么去学商科的课程?”


    “选修嘛,混个学分的事。”


    牧霄夺心下了然,他脱离学校太久,早忘记了学生时代的事情。


    盛愿絮絮叨叨的讲:“学校的选课系统太老,校园网又差,我进去选课的时候根本没剩下什么。”


    “早知?道这个老师这么严格,我一定不会选他,每次都换着?花样的点名,不然的话,我就能逃课和您去吃饭了。”


    逃课这词从优秀学生代表口中听到还真是?稀奇,牧霄夺随手帮他打理弄乱的头?发,又问:“你老师叫什么名字?”


    “……祁、祁宗华,好像是?叫这个,经管院的老师我不太记得。”


    牧霄夺略一思索,说:“我陪你去。”


    盛愿系鞋带的动作一顿,语气讶然:“您要和我一起去上课?”


    “去听一听,好些年?没上过?课了。”牧霄夺漫不经心的说。


    盛愿没说话,大脑飞速运转,思考把?他带进教室又不会太过?引人耳目的方法?。


    要怪就怪牧霄夺长相气质太过?惹眼,哪怕扔进人堆里也是?极为瞩目的存在。


    牧霄夺默不作声的把?他眉眼低垂时的思考看得透透,指节轻敲他的额角,半是?教训半是?逗弄的说:“怎么了,舅舅在你同学面?前?就这么拿不出手?”


    盛愿立刻疯狂摇头?,温温吞吞:“嗯……我怕会委屈您。”


    盛愿的脑回路异于常人,经常没来由道出一句话,砸得牧霄夺满心疑惑。


    “你怎么辜负我了,小负心汉。”他丝毫不亏心的说。


    盛愿在心里咂摸这两个词,委屈和辜负……是一种意思吗?他想不懂,索性不再纠结这些小细节。


    “舅舅,您的学校是?哪里?”盛愿问道。


    他猜测舅舅的学历肯定不会低,最起码也是?清北这样顶级的学府。


    哪知?牧霄夺轻飘飘回了句:“牛津。”


    盛愿还没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又听他云淡风轻的补上后?半句:“本硕连读。”


    “……”


    盛愿的小脸顿时一垮,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一双眸。


    “……所以我才说会委屈您吧。”


    “这有什么的。”牧霄夺语气轻松,一副闲散模样,“还没上过?985的课,去蹭一节。”


    盛愿没辙,只好答应他。


    牧霄夺刚从典礼退场,穿得依旧是?熨帖的黑色西装,这一身实在太过?正式,盛愿连忙让他换下来。


    “你再磨蹭就该迟到了。”牧霄夺随手将外套丢在副驾驶,反倒比他更?在意这节课。


    “……穿这件穿这件。”盛愿从自己的衣服堆里挑出一件略微宽大的破洞牛仔外套,“这件适合您。”


    牧霄夺瞟一眼,不接,十分质疑这个美术生的审美,“幼稚。”


    说罢,他拉开一侧车门,作势下车,忽然被另一人握住手腕,扯了回来。


    “好嘛好嘛,不穿就不穿。”盛愿无奈妥协,抬手去碰他的领口,“那起码把?领带摘下来。”


    牧霄夺没有动作,松散的斜坐在驾驶座,低着?眸看他。


    盛愿修长的手指翻来覆去摆弄着?领带的温莎结,半天找不到要领。


    牧霄夺并不催促,只佻笑地问他:“小朋友,还能不能解开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盛愿不服气,“一个领带还能难到我了,喏,这不就解开了。”


    牧霄夺的眼波在他雀跃的眉眼稍作停留,又稍稍抬起下颌。


    大脑慢动作一步,盛愿还没来得及思考,指尖已经碰上了他领口的纽扣。


    这是?牧霄夺始料未及的。


    盛愿倏而抬眸,对?上了一双沉静的黑瞳。


    牧霄夺的脸上没什么神?情,非要形容,是?他不做任何表情时,自然而然呈现出的一种冷。


    盛愿指尖忽然一颤,突然发觉自己的动作简直太过?越界,他刚要缩回手,装作若无其事,便听见男人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两粒,帮我解开。”


    “……嗯。”盛愿略一沉吟,硬着?头?皮去解开衬衫最上方的两枚纽扣。


    微凉的指骨若即若离的蹭过?喉结和锁骨,人体最脆弱的部分被另一人小心翼翼的碰着?,牵扯出轻微的痒意,甚至比肆无忌惮的动作更?加令人心惊胆战。


    牧霄夺垂眸看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长而卷翘的睫毛像灰雀羽毛,轻轻盖在那一双含着?春水的眼眸上,随动作轻轻颤动。


    他忍不住偏开头?,视线飘忽不定的落在一旁,觉得这一决定实在错误。


    手指灵巧的解开两枚纽扣,仍然搭在领口上,那两片细腻柔软的布料躺在指尖,任他的指抻平。


    “……好了。”盛愿的声音软塌塌的,向后?退回自己的位置,脸颊却悄无声息的红透了。


    “下车吧。”牧霄夺道。


    “……好。”


    在盛愿看不见的位置,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一轮。


    晚春的风扫过?他们的肩,风过?无痕,了无声息,谁也没有发现。


    盛愿带领牧霄夺往经管楼的方向走,一路上,惹得路人频频回眸,他自是?一派淡定视若不见,反观盛愿,恨不得把?头?埋起来。


    牧霄夺有着?将别人的钦羡爱慕手到擒来的能力,也有着?一视同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唯一的特殊,都给了身旁这人。


    盛愿原本以为从后?门进去就不会引人注目,没想到还是?招惹了不少目光。


    只几?秒钟,原本走在他身后?的牧霄夺已经从眼前?掠过?,进入了班级,盛愿要说的话因为他的风轻云淡而卡在喉咙里。


    盛愿远远看见邱颖帮自己占好的位子,脚步微顿,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


    牧霄夺随意找了个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姿态松弛的斜倚着?坐,瞧盛愿站在原地迟疑不定,指骨轻敲桌面?,无言催促他。


    盛愿期期艾艾的开口:“我、那个……同学帮我占了位置……”


    “你想找她?”


    是?也不是?……盛愿纠结的绞着?手指,漂亮的唇瓣咬得微微塌陷,“我不去……她、她会不会生气呀?”


    盛愿理亏,没有长久跟他对?视的勇气,怯怯瞧了两眼,便稍稍下落视线,停在他喉结的棱角。


    牧霄夺不动声色,唐突的闯进了大学生的课堂也并未显露出半分拘谨,甚至有种反客为主的意味。


    “盛小願,我都跟着?你走了,你又拋下我,是?想辜負我第二次?”


    到底是?不想惹人耳目,他故意用了粤语,除了他们没人能听懂。


    可?这话落进盛愿耳中,还是?令他心脏漏了一拍。


    即便打趣意味鲜明,也仿佛有种异样魔力,听得人心潮起落,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背信弃义的薄情郎,咂摸出几?分亏心。


    盛愿慌里慌张拉开椅子坐下,整张脸埋进手心,耳尖红得仿佛能滴下血。


    片刻后?,他听见身旁传来低低的轻笑声,才知?道自己又被逗弄了,羞恼的抬手打他。


    牧霄夺任由他没用上半分力气的打闹。


    不一会儿,教授走到讲台,开始讲没几?个人能听懂的投资形势,大家上选修课都是?混个平时成绩,盛愿也不例外。


    他漫无目的的摆弄了几?下手机,觉得无趣,余光里偷偷觑着?身旁的人。


    牧霄夺坐姿散漫,但依然显得端正,面?庞俊逸而温润,气质斐然,一手执着?盛愿的天蓝色碳素笔,低头?写字。


    窗口吹进和煦的暖风,男人松驰的衬衣领口轻一下重一下地摆动,细微的幅度在他眼中也被放大,于是?那片纯净的白成为了他余光的底色。


    片刻后?,一张薄薄的纸片被推了过?来,字迹疏朗,带着?力透纸背的笔锋。


    【小朋友,认真听讲。】


    第28章 chapter28


    简短几个?字, 哄得?盛愿心猿意?马。


    他捏起那片轻飘飘的纸,执笔,三?两下画出一只小猫吐舌头?的可?爱表情, 小猫爪比了个?耶, 憨态可?掬的模样搭配上男人成熟俊朗的字体,显得?有几分不伦不类。


    牧霄夺没有配合他幼稚的行径,手撑着额角,悠闲的看着小画家作?画。


    他的处事姿态与逻辑依然是?成人那一套, 追不上少年跳跃发散的步调,年龄差距造成了无法扭正的错频, 反倒成了他们之间无人能懂的维系。


    盛愿侧过身来,眉目含笑的看着他,赤金色的阳光布散在那张青涩的眸和脸庞,仿佛玻璃杯里潋滟的琥珀酒。


    牧霄夺很少陷入回忆, 可?有些时候, 某些特定的场景或人物,不免会勾住记忆的线头?,轻轻一扯就长了。


    比如, 此时此刻。


    他低着眸看盛愿画画, 就好像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个?夏天, 他古板又无趣的生活里偶尔出现?的一抹亮色。


    不知?道盛愿还记不记得?他的母亲, 当年洪珠仪可?谓是?名声大噪,堂兄堂姐都是?她的歌迷,能在群英荟萃的香港占据一席地位, 闯出自己的一番名堂, 实属不易。


    因而?她的突然隐退,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某个?雨夜, 牧霄夺被一对母子敲了门。


    洪珠仪的干爹洪三?爷与牧家当时的老家主,也就是?牧霄夺的祖父,年轻时颇有交情。


    出于情分,老家主同意?牧霄夺帮助她们。


    按理说,把?发高?烧的孩子送进医院,给予她们最好的医疗照顾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不应有再多牵扯。


    可?偏偏那日牧霄夺放学后,没有直接回祖宅,而?是?让司机绕路,去了一趟医院。


    牧霄夺踏进病房时,盛愿正孤零零待在病房。


    洪珠仪在床上支了一张小桌板,又买了一盒水彩笔,他就乖乖趴在桌上画画。


    画的什么,牧霄夺记不清了,应该和现?在一样,爱画些猫猫狗狗。


    牧霄夺走过去,手指轻轻敲了敲小孩子的后背,示意?他把?背直起来,说:“眼睛不要了?”


    盛愿从?小发育的就慢,又被洪珠仪养得?胖乎乎的,像面?包店里刚出炉的蜂蜜小蛋糕,稍微碰一碰就软软塌陷下去。


    他被人戳了脊梁,无辜的抬起头?,眨巴眨巴圆圆的眼睛,不说话也不怕生。


    那时候,盛愿已?经听不见声音了,也没有名字。


    就连住院单上签的姓名,都是?充满着宠溺的“宝宝”。


    留一个?小孩子独自在病房里,还是?有些危险。


    牧霄夺索性坐在他身边,一边等洪珠仪回来,一边百无聊赖的翻看他的画本。


    小孩子不光画画,也照葫芦画瓢似的跟着唐诗三?百首练字。


    一首诗被他写得?像画,横竖撇捺每个?笔画都能飞上天。


    牧霄夺看了好久,才看出这是?王维的《相思》,短短二十个?字,没几个?字是?对的。


    也许那个?时候,盛愿就已?经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美术天赋。


    洪珠仪回来后,自然是?百般感谢牧霄夺的出手相助。


    牧霄夺没说什么,只是?从?包里翻出了一堆堂兄堂姐硬塞给他,求他找洪珠仪签名的唱片。


    后来,牧霄夺偶然提起,这孩子也快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怎么还不取名字。


    洪珠仪笑笑,没做任何解释。


    她只是?说,这孩子以后会姓盛,要不是?牧少爷当夜出手相助,活下来都是?难事,希望他能给孩子取个?名字。


    牧霄夺没再继续说下去,那时,他刚刚成年,是?牧少爷而?非先生,也没有像现?在这般不近人情,同情心和感知?力?远比如今这颗冷硬的心脏更加泛滥。


    他只给自己的小狗取过名字,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适合这孩子的字,于是?目光不经意?落到摊开的本子上——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xie,此物zui相思。】


    生僻字用拼音,简单的字写得?四不像,最好看的几个?字是?“红豆”、“春”和“愿”,他圈出这几个?字,笔尖犹豫。


    盛红豆、盛春、盛愿……


    牧霄夺那时没多想,他只是?觉得?小孩子上学之后,写自己名字应该漂亮些。


    最后,他也没在这几个?字之中决出胜负。


    再次遇见这对母子,已?是?仲夏,牧霄夺正在准备动身前往英国留学。


    加长林肯匆匆掠过旺角,他下意?识向窗外瞥了一眼,恰好看见这对母子在做生意。


    洪珠仪租下了一个?小水果摊,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孩子的助听器和治疗费用上,可?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光靠卖水果抚养一个孩子,几乎是?天方夜谭。


    按理说,洪珠仪还有一把?好嗓子,只要有贵人相助,回归大众视线不是?难事。


    她天生傲骨,所有的软弱似乎都是为了这个?孩子。


    距离医院那次见面?,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风吹日晒让洪珠仪黑瘦了很多。


    她带在身边的小孩儿却?依然白净可?爱,坐在遮阳棚下的小板凳上,一晃一晃着小脚丫,一顶大大的遮阳帽扣在他的头?上,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蛋。


    牧霄夺照顾这对母子的生意?,买了不少水果回去带给家人,趁着司机往车上搬东西?的时间,他去看了眼那个?孩子。


    洪珠仪笑道:“寶寶,你看誰來啦?”


    牧霄夺半蹲在小孩儿身前,指尖轻轻挑开遮阳帽沿角,问他:“還記得?我嗎?”


    自然是?不记得?了。


    小孩儿记事晚,自从?高?烧过后,记性似乎就变得?更差。


    他乖乖的叫他“哥哥”,小手慢吞吞剥着一枚泛青的橘子,剥得?坑坑洼洼的,还掰下几瓣送给了牧霄夺。


    牧霄夺接过小橘子,酸得?他现?在还记忆犹新。


    最后一次见面?,是?启程云川那晚,牧霄夺允许了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孩儿搭顺风车,并且枕着自己的腿睡了一路。


    他在那段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路程里,终于敲定了孩子的名字——盛愿。


    没有任何寓意?。


    想来,这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接触了。


    手腕传来微凉的触感,牧霄夺回过神?,看到盛愿正用指尖轻轻碰着他手腕那粒红痣。


    “舅舅,您这颗痣好特别啊。”盛愿手托着腮,这个?疑问显然已?经伴随了他好久,“为什么?”


    盛愿思维发散,问得?问题也没头?没脑。


    牧霄夺懒懒淡淡的问他:“怎么特别了?”


    “就是?很特别呀,像粒小红豆似的。”盛愿说。


    这样一个?严谨规整、非黑即白的人身上,突然出现?了超出秩序的鲜艳的色彩,任谁看,都会觉得?突兀。


    牧霄夺说:“成年之后突然长出来的,没怎么在意?。”


    盛愿轻轻漾开一点笑容,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看见他,就下意?识想笑。


    牧霄夺正色,指骨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说:“这几天,可?能会有人来找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盛愿不解,歪着头?问他:“怎么做?”


    “下雨知?道往家跑吗?”牧霄夺故意?打趣他。


    “当然知?道了,我在您心里难道是?很傻的形象吗?”


    牧霄夺笑他:“傻样。”


    盛愿皱了皱漂亮的眉眼,觉得?他在存心取笑自己。


    “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牧霄夺手撑额角,姿态懒散的问道。


    盛愿不解的“嗯?”了一声。


    牧霄夺从?盛愿的笔袋里取出一支笔,学着他的样子,在纸上画了一只小猫,三?两笔便让小猫拧起眉头?。


    “生气小猫。”他说。


    盛愿撇撇嘴,评价道:“舅舅,画的好丑啊。”


    “……”


    “不和你闹了。”牧霄夺合上笔盖,谈起了牧家最近的变动,“下个?月,牧峋和兰音结婚,这事牵扯的人比较多,所以我才会担心有人找上你。”


    “结婚?我怎么不知?道。”盛愿顿时睁圆了眼睛,声音有些大,虽然没引起注意?,但他还是?立刻缩起了脖子。


    他生病住院这段时间,到底错过了多少大事。


    舅舅收购兰氏,并且将兰家赶到了澳门这事,他在陆听夕口中有所耳闻,怎么一转眼,兰家又要和牧家联姻了?


    “奉子成婚,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牧霄夺压低了声音,“不过,两家婚期将至,总不能一直瞒着。届时公之于众,你觉得?某些人能老实坐着?”


    盛愿在心里咂摸半天,才想到某些人代指的谁:“您说的难道是?……我哥哥?”


    “他姑且算是?一个?。”牧霄夺说道。


    之前在医院,他警告过盛白港和盛家不允许再靠近盛愿,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将这话听进去。


    牧霄夺嘱咐他:“接下来,舅舅应该会很忙,不能时时照料你。这段时间,不管有谁联系你,你都不要去见,听见了吗?”


    盛愿点点头?:“听见了。”


    牧霄夺见他一副认真听话的模样,夸道:“乖崽。”


    祁宗华站在讲台上,面?容严肃,他早看见最后一排这两人一整节课都在交头?接耳,虽然没影响到其他同学,但落在他眼中也像一粒硌眼的砂砾。


    他借着放视频的时间,走下讲台,来到两人面?前,咳了一声。


    牧霄夺放下手臂,抬眸看他。


    祁宗华一愣,这才看清他的身份,立刻堆起满脸笑容:“牧先生,您怎么来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牧霄夺秉直身形,雍容有礼道:“听说祁教授课教的好,沾自家孩子的光,特地来听一节。”


    祁教授经不起这番夸,殷勤的连连说道:“哪有,这方面?您懂得?可?比我多,我也就是?在学校,给这些孩子们上上课,断然比不上您。”


    盛愿则安静的坐在一旁。


    无趣的大人们的谈话内容无聊却?能看上去相谈甚欢,没完没了,他也不知?道这场寒暄要持续多久。


    片刻后,成年人短暂的客套到此为止,祁宗华负手迈着步子离开,面?上看着似乎极为愉悦。


    “舅舅,您怎么认识教授的?”盛愿松了口气。


    “座谈会认识的,他倒是?一直惦记着去牧氏学习。”牧霄夺说,话音一转,“你看你,上课总是?开小差,被老师盯上了吧。”


    这话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盛愿表情茫然,险些认为自己听错,弱弱的反驳他:“……明明是?舅舅一直在和我说话的,嗯,是?共犯。”


    牧霄夺不言,唇角勾起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


    对于长久的记忆,人总会记得?一些莫名其妙的瞬间。


    譬如几行歪歪扭扭的《相思》,一瓣汁水酸涩的小橘子,抑或此刻,两只躺在纸上的丑丑的小猫头?像,一只比耶一只生气,他记了好多年。


    隐晦的笔墨被阳光晒透,穿堂而?过的风拂过发梢,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干。


    他看他,肩上藕断丝连的落着晚春的绿意?。


    于是?,一个?更加热烈、明亮、不可?战胜的夏天降临了。


    第29章 chapter29


    伴随着?牧兰两家联姻的消息真正公之于众后, 这场粉饰许久的太平彻底宣告结束。


    一朝被打破,从此?再也不会恢复如初。


    短短两月之内,牧家两度退婚、订婚, 面对婚姻大事如此?草率, 不免惹得旁人猜忌。


    而显赫一时的兰家也经历了从破产收购到东山再起,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一系列变故接连不断, 果不其然,上?层圈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面对众人口中百般猜疑, 牧氏始终没有派出一人出面对此?进行?解释,似乎是为了避嫌。


    在这场闹剧中跳脚最厉害的人反倒是兰世辉,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沉浸在再度攀上?凤凰枝的喜悦中。


    名门世族每一次平平无奇的决定, 背后一定都有价格不菲的筹码。


    有脑子的人稍微想想, 这场婚姻也不可?能如两情相悦那般纯粹。


    兰家早已被榨干了价值,毫无利用的可?能,能将地位如此?悬殊的两个家族联系到一起, 似乎也只有血脉。


    孩子, 真的是这场博弈中最无辜、最廉价的筹码。


    报应, 都是报应。


    从始至终, 牧霄夺对于此?事闭口不谈,心中却?并不少盘算思量,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他暗地里派人将兰音从澳门接回了云川, 妥善安置在牧氏一处宅子中, 并且委派专人悉心照料。兰世辉本想和女儿一同返回,却?被先?生手下的人严词拒绝。


    不管怎么样, 兰家仍然是任人拿捏的一方,闹腾几天没有回音,也就该消停了。


    不过,这场婚事的两位主人公却?一直没有任何动作,这是最令人感到不解的。


    就连生性温吞、人生态度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盛愿,都对牧峋和兰音仿佛人间蒸发的情形心生疑惑。


    只是没想到,他刚起疑,某位不速之客便突然闯到了他们面前。


    彼时,他正坐在车上?和牧霄夺一同前往牧氏集团,兑现一个月前的承诺。


    牧霄夺看出盛愿的心神?不宁,于是随口打趣了句,“小乙方,眉头都拧成面疙瘩了,在担心什么?”


    “……没有担心什么。”盛愿喃喃,望着?窗外向后飞逝的街景,眉头却?不舒展,“我?只是没想到,您居然会记挂我?这小生意。”


    “生意不在规模,也不能只在乎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牧霄夺耐心的说,“况且,最珍稀的永远不是资金。”


    “那珍稀的是什么?”盛愿问他。


    牧霄夺舒朗道:“当然是我?们阿愿的前途无量。”


    盛愿轻轻浅浅的笑?,内心深处的担忧倒是被他三两句熨帖的安慰话轻易抚平了。


    司机没有将车停在牧氏大楼前,而是径直开进地下车库,这是盛愿要求的。


    最近,牧氏舆论风波不断,坊间什么传闻都有,不堪入耳的话更不必提,暗地里,不知道多少家媒体的眼睛都在盯着?牧家人的动作。


    盛愿心思细腻,考虑事情比别人更加周全。


    他得了舅舅这么久悉心的照料,已经够难为情了,可?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出现,而给?舅舅招惹上?不好的麻烦。


    劳斯莱斯驶进地下车库,平稳滑行?,视野逐渐陷入暗沉沉的昏昧。


    “刺啦——!!”


    猝然间,巨大的剐蹭音响起,像突然打碎的镜子。车身瞬间停在原地,尖锐的鸣笛久久不散。


    盛愿正半侧身体和牧霄夺聊天,车身骤然停止,他毫无防备,身体因为惯性不受控制的向前窜去——


    牧霄夺眼疾手快,下意识伸手把人揽进怀里。但他还是晚了一步,盛愿砰得一声撞在靠背上?,捂着?额头“唔”了声。


    “撞到哪了……让舅舅看看。”


    牧霄夺稍微用了点?力?气拿掉盛愿捂在额头的手,借着?昏沉的暖光,看到头顶撞红了一片,好在没有肿的迹象。


    “疼不疼?”他问,指端轻轻揉了揉那一小片泛红的皮肤。


    “不疼……撞了下而已。”盛愿正了正色,坐回自己的位置,“就是吓了一跳。”


    牧霄夺恢复了人前的冷冽,语气淡漠的质问司机,“怎么开车的。”


    “不是,不是的先?生,刚刚……刚刚前面有个人。”司机惊魂未定,瞳孔紧缩,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车前却?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感受到碰撞。


    “奇怪了……我明明看见的……”


    牧霄夺面色森然。


    司机手心隙出滑腻的汗,正惊恐万分?的左顾右盼,突然目光一滞,喊叫道:“她在这里先生!!”


    两人循着?司机的话音侧目看去——


    地下车库灯光昏昧,车窗后,立着一道长发飘飘的女人身影。


    盛愿立刻联想到了恐怖片里的剧情,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在了血管里,害怕得蜷起身体往角落缩。


    下一刻,冰凉的手指忽然被另一人握住,略高的体温源源不断的向他传递过来。


    车窗缓缓落下,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却?是兰音的脸。


    苍白的脸庞不施粉黛,唇上?毫无血色,面容十分?憔悴。


    盛愿指尖微微颤动,下意识想抽回手,立刻被更大的力?道回握住。


    他还记得上?次见到兰音时的情形,她美得像把刀子,从内至外透露着?锋利的美艳。


    不过短短一个月……她经历了什么。


    “……先?生。”她轻声呢喃,细弱的声音泛着?哑,像是哭过一场,眼神?恳求的看着?男人,“我?有话想跟您说,可?是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进公司……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做……”


    孤零零的守在地下车库门前,看着?每一辆经过这里的车,兴许就能见到先?生。


    这就是她所谓的办法,简直笨的愚蠢。


    万幸的是牧霄夺的司机经验老道,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此?时已经一尸两命。


    即便冷静沉稳如牧霄夺,也不免在心中暗骂这个女人疯了。


    “找人把她送回去。”牧霄夺不容多余的话语,目不斜视,简单的举动,拉起隐形的警戒线。


    司机立刻应下,拨通林助理?的电话。


    “先?生——”兰音央求的说,“我?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


    盛愿安静的坐在角落,他不理?解,她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他被兰音绑架到炼钢厂时,明明听见她说过,她想要成为牧峋的妻子,荣华富贵一生。


    如今,她即将坐实这个名分?,所有的事都在如她所愿的发展,她还想要什么?


    牧霄夺不与她多言,眉眼间淡淡的倦怠,不想为这些琐事费心,面容冷峻的吩咐司机将车开走。


    车子缓缓驶离,交错的方向中,盛愿忽然撞到兰音的视线,心下一动。


    女人素来明媚的眼眸此?时暗淡无光,像一口死气沉沉的枯井。


    不过,仅仅几秒钟,升起的车窗便隔绝了他的视线。


    几分?钟后,林助理?闻讯,带着?保镖赶来,将兰音护送回了宅子。


    牧霄夺做事向来虑无不周,手下人所有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监控下进行?。


    面对兰家,他无所不用其极,永远不会使自己陷入自证,也不会显现半分?披露。


    盛愿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不会忘记兰音曾经对他做过什么,转头就丢在了一边。


    进入富丽堂皇的牧氏大楼后,盛愿特意让舅舅走在他的前面,而且必须隔着?一段距离,还要装作互不认识的模样。


    牧霄夺不解。


    盛愿有理?有据的和他解释:“我?跟您走在一起,别人会以为我?是关系户的。”


    “你?不是吗?”牧霄夺反问。


    盛愿噎了下,好像……真的是,但他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哎呀……反正我?不能和您表现得那么熟络,要像陌生人一样。”


    牧霄夺虽然不理?解盛愿的举动,但见他一副认真模样,还是照做,在前方领路。


    路过的员工和他问好,他轻飘的应,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默不作声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进入电梯,盛愿自然而然又和他挨在了一起,这是不可?避免的。


    “现在不还是……”


    盛愿立刻将手指抵在唇前,用眼神?恳求他不要讲话。


    这孩子平日里恨不得时时刻刻粘着?自己,进入公司后却?频频做出一些的怪异举动,牧霄夺思虑片刻,隐隐猜到了他心中的顾虑。


    他斜倚着?墙,轻笑?了声,果真一路没有和盛愿讲话。


    牧氏本部?拥有专业的录音室,专门负责录制剪辑广告。


    牧霄夺把盛愿送到录音室门口,顿住脚步,下巴随意一点?,示意他进去。


    这层楼非常空荡,不见人影。


    盛愿忍不住轻轻拽他的袖口,放下戒备心后,又换成一副全然依赖的模样,“……您去哪儿?”


    “办公室。”牧霄夺随口应他。


    见盛愿脚步犹豫的站在门前,满脸忧心忡忡,问道:“紧张还是害怕?”


    盛愿嗫嚅着?嘴唇,喃喃道:“……都有一点?。”


    牧霄夺语气冷淡的说:“在甲方面前,就算只有五分?的把握也得吹成五十分?。”


    “……可?我?只有一分?。”盛愿倒是诚实。


    学会独立是每个人成长的必经之路,牧霄夺嘴上?说着?不近人情,到底还是狠不下心。


    送盛愿进录音棚后,他旋踵迈进控制室,站在单向玻璃后看他,像极了送孩子第一天上?幼儿园的老父亲。


    录音师见到老板寸步不离的守在控制台前,立刻端正身形,半点?小差不敢打。


    站在收音话筒前,盛愿深吸一口气,紧张感减弱些许。


    他知道自己不是专业领域出身,进入配音行?业后,付出了比寻常人更多的精力?去学习。即使一个只有三两句台词的小协役,他事先?也演练过上?百遍。


    牧霄夺还是第一次看见盛愿配音时的模样,神?情认真严肃,全心全意投入角色中,过人的专注力?和绘画时很像。


    盛愿的声音很符合这次广告的主题,一把清冽的嗓音,像在江南烟雨里浸过似的,干净如白云出岫。


    未久,控制室的门发出轻微响声,林助理?压低脚步走进室内,稍稍折身,凑到先?生近处低声说了句:“先?生,有人要见您。”


    牧霄夺漫不经心地:“谁?”


    “盛家的大少爷。”


    盛愿没想到录制会这般顺利,录音师对他的声音很满意,录制很快结束。


    舅舅的办公室在楼上?,他慢悠悠地走,忽然看见林助理?守在门前,神?情焦灼。


    “是有人在里面吗?”盛愿轻声问。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林助理?为难,犹豫半晌后点?了点?头。


    忽然,门后传来了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盛愿对声音尤为敏感,立刻辨认出那是大哥。


    “……兰家的人曾经对盛愿做过什么,您比我?更清楚。既然您执意把盛愿留在身边,为什么当初要把他送回来,为什么不从那时起就把他带在身边……”


    余下的话,被林助理?慌乱的咳嗽声掩盖过去。


    他尴尬的笑?笑?,故作若无其事的回头,却?看见盛愿愣在原地。


    “……他们说的人,是我?吗?”


    第30章 chapter30


    后?续, 他们说了什么,盛愿一概没有听?见。


    林助理福至心?灵,一把弓似的弹过来, 不由分说的将他带离办公室, 转身去往茶水间休息。


    一路上,对于办公室里的谈话,他始终保持缄默,即便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会令盛愿更?加生?疑。


    可他确实不知?。


    光凭那没头没尾的半句话, 他根本猜不到盛家和先生?曾经发生?过什么,更?何况那只是盛白港的一面之词。


    可是, 这不清不楚的话绝不能?落进盛少爷的耳朵里,先生?不会希望盛少爷听?见的,这是他做助理多年形成的第?六感。


    想来自己做的,还真是面面俱到。


    林助理如是想。


    他放下手头的工作, 陪盛愿在茶水间坐了一会儿, 又拿了一大堆饮料零食摆在桌上。


    几分钟后?,他被一通电话叫走。


    临行前,他特意嘱咐盛愿, 只管安心?休息, 其?他的事都不用管。


    盛愿平静的注视他匆匆离开的背影, 眼眸中似有秋风拂落黄叶, 力?道轻浅,伴随着插销门扣的一声轻响,眼波随之泛起淡淡的凉意。


    他的思?绪出奇的漠然。


    家人讨厌、亲友排斥, 寄人篱下这么多年, 盛愿自认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可是从不善言辞的大哥口中听?到这句话,还是让他的心?脏蓦然发冷。


    如果可以, 他也不希望自己出现在这个家。


    如果说大哥来医院探望他那天?,他对亲情还存有一丝希冀,认为自己还有过被接纳的时刻。


    那么如今,这一点点的希望也被彻底耗光了。


    他为自己曾经害怕被这个家抛弃而感到可怜,更?不会再对盛家的人抱有任何留念。


    盛愿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拿出平板开始画纹身店的稿子,这话算是翻篇,但是思?绪却没有就此截住。


    大哥为什么要对舅舅说这样的话……


    盛愿一筹莫展,笔尖在色盘点取颜色,凭靠肌肉记忆在空白画布上涂画。


    室内空寂,笔声沙响,忽然一顿。


    他垂着眸,盯住那一点不断洇晕的墨色,神情空洞木然,一霎静止。


    记忆深处的黑匣子倏然开敞。


    十四年,仲夏。


    他侧目望向明亮干净的窗子,见那盎然的绿意正在肆意生?长,风也繁荣,胸臆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窒闷感瞬间如潮水般倾泻褪去。


    这个夏天?,真是一目了然。


    门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盛愿收回目光,连忙用笔擦擦干净画布上多余的笔触,继续画稿子。


    推门而入的是个外国人,姿态穿着松散随意,不像是来公司谈生?意的客户,更?像是牧氏的员工。


    进门后?,他瞥了盛愿一眼,便径直走向柜台上的咖啡机。


    盛愿低着眸,余光里,看见他站在机器前,摆弄半天?不得?要领,只听?他烦躁的用英语骂了句。


    盛愿放下画笔,站起身,说:“我帮您吧。”


    对方手里秉着一个杯底的咖啡,闻言,向另一边让开位置。


    盛愿以前在咖啡店兼过职,和这些机器打了不少交道。


    他打开水箱检查一番,重新安装咖啡粉盒,依然吝啬的吐不出一滴咖啡。他想了想,大概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拆下过滤器,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堵塞,重新安装上去。


    果然,机器再次开始工作,启动后?,咖啡缓缓从过滤口流下。


    盛愿轻轻笑?了笑?,示意他可以用了,便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男人随意往咖啡液里丢了几块方糖,用勺子搅和着,瓷杯和金属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在画什么?”


    盛愿起眸望向他,惊讶他中文说的如此标准,一时没来得?及回他。


    许是那人腿长,半句话的工夫,就已?经走到了桌旁,随意向后?拉开椅背,在他对面落了座。


    “纹身。”盛愿简短的回他。


    此人姿态散漫,一头天?生?卷翘的浅金色发丝,白皮肤,碧蓝的眼,目测四十多岁的年龄,行事作风颇有艺术家的做派。


    这样无拘无束、来去自我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严整秩序的牧氏大厦,像跳出了画框,倒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他抵着指骨,有一茬没一茬的和盛愿聊天?,漫不经心?地:“我能?看看吗?”


    没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盛愿大大方方的把平板推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将东方美学融入纹身底图中,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您感觉怎么样?”


    “能?看。”


    这评价显然是给盛愿留了面子,但是并没有留太多。


    男人提了下眼尾,意态散漫的递来一眼:“能?给我讲讲为什么要这么设计吗?”


    明明是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吊儿郎当的模样,盛愿却莫名有种被导师点名问话的感觉,不自觉秉直身形,大脑飞快组织语言。


    “这次纹身的顾客是一名古典舞舞者,她因为脚踝的伤不得?不退隐二线,所以想用纹身纪念这几年在舞台上的时光,我就想着在里面加入一些古典舞的元素。”


    画幅中央是一把长扇,扇柄缀一束中国结,末端系银杏叶,扇骨两侧有小雀飞舞,鸟喙衔枝,的确东方古典元素满满。


    男人似乎嗜甜,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工夫,盛愿就已经看到他往咖啡里丢了七八块方糖。


    “那个……不齁吗?”盛愿委婉的提醒他。


    “我怕苦。”尤嫌不够,男人嘴里更?是含了几块糖。


    好?怪,既然怕苦,为什么又要喝咖啡……是自虐狂吗……


    盛愿偷偷在心?里嘀咕。


    “你说的这个人,想把纹身纹在哪里?”


    “锁骨。”盛愿答。


    闻言,男人皱了下眉头,言辞犀利道:“听?你刚才说的,我还以为她想纹在脚踝,那照你这样设计倒还能?说出几分道理。纹在锁骨……嘶,我收回刚才能?看那句话。”


    盛愿低落眸子,小声说:“真的很难看吗?”


    “画功很好?,能?看出你是有底子的,但是布局和设计能?力?非常差,差到不能?看。”


    男人毫不留情的点出了他的错误,“布局凌乱,一味的元素堆砌,只会过满则盈,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究留白和意境吗?”


    一口一句成语,时不时拽两句歇后?语。盛愿觉得?,这个老外的中国味比自己腌得?更?入味。


    美学设计这方面他是外行人,懵懵懂懂的点头,虚心?请教。


    看在这人帮他修好?了咖啡机的份上,男人执过画笔,在画稿上稍微做些改动。


    “肩颈这个部位,骨骼本身崎岖不平。我知?道你用扇柄的元素是为了对称,但是一条直线放在这里好?看吗?”


    盛愿咂摸着他的话音,识趣的摇摇头:“……不好?看。”


    “这东西纹出来,也就半个巴掌大,又是鸟又是叶子的,纹出来和糊成一团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盛愿的声音越来越小。


    方才绘制全?数刻板印象,这会儿经他提醒,盛愿才觉得?确实不怎么合适。


    最终,在男人的帮助下,盛愿将底稿化繁为简,删去了许多无用的线条和元素,贴合锁骨的骨骼曲线,将扇柄修改为水纹,小雀则替换成鱼尾。


    柔软,生?动,古典元素依然是整张稿子的主题,却比初版更?加翩跹游转。


    “谢谢您,比我的好?看太多了!”盛愿惊喜的说,立刻给纹身店老板发了过去,浓密的长睫都压不下他眼眸里闪动的雀跃。


    一杯咖啡见底,人情也还尽。


    男人从桌椅后?起身,正要离开,忽然被叫住。


    “……那个,请问您叫什么呢?”盛愿问。


    男人顿住,翻了翻外套,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随手递给他。


    “我缺一个助手,你要是有想法,可以到工作室找我。”他走时,撂下这句话。


    ——Charles查尔斯。


    盛愿立刻去网上搜了这个名字,发现此人果真大有来头。


    查尔斯二十几年前曾担任英国某著名奢饰品牌设计师,在当地获得?了服装设计金项奖。


    来到中国后?,成立了自己的个人工作室,并被评为了2019年度最佳设计师,可谓是年轻有为。


    盛愿捏着薄薄的名片,嘴角轻巧的勾起一点弧度。


    看来这个夏天?,对他很是心?软-


    牧霄夺当天?临时有一场应酬,盛愿便被司机送回壹号公馆,独自用过晚饭。


    直到月上中天?,也不见他回来。


    万籁俱寂,一钩淡月天?如水。


    这样的夏夜最适合乘凉,盛愿遛了两圈咬咬,这小家伙吃饱喝足后?困得?不行,趴在地上不肯动弹。


    盛愿只好?把它送回窝里,独自在偌大的庄园散步,散累了,到花园秋千椅里歇脚。


    盛愿出院后?不久,牧霄夺派园丁和工人将花园重新修葺了一番,他知?道比起画室,盛愿更?喜欢待在花园。


    他还特意让人将盛愿的那一小片田用小栅栏圈了起来。春天?播种下的玫瑰依然没有盛开的迹象,似乎莽足了劲,准备在明年的此时绽放。


    秋千椅很大,白色雕花吊藤,椅子里垫了柔软的毯子和枕头。


    白日里,盛愿可以坐在这里画画,累了直接躺下小睡。


    花园里的灯纷纷亮起,盛愿窝在秋千里面,困意席卷而上,晚风拂过,不经意沾了满身花香。


    未久,淡金色的光束映亮前廊,先生?推开车门下车。


    他刚刚从酒局饭桌离开,熏着浅浅的醉意,佣人站在庭前,同他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沉静的脚步声穿廊而至,来到花园。


    盛愿蜷在软毯里,身姿的背景是一片悠远的深蓝,灯火寂落,长睫拓下淡淡的翳影,和主人一样,恬静又乖巧。


    牧霄夺稍稍折身,一手覆在盛愿的后?颈,另一只垫着腿窝,准备将人抱回房间睡。


    觥筹交错后?未褪尽的酒气?,伴随着低身的动作一同压了下去。


    昏昧的灯光将他挺拔的身影笼下,如阴翳缓缓漫浸了少年,直至将他的身影全?然笼覆。


    盛愿觉浅,牧霄夺一动,便醒了,倦倦的起眸望他,鼻腔里挤出一声哼。


    牧霄夺见状,抽身离开,指尖探了探他脸颊的温度,被风吹得?冰凉,带点教训意味的轻斥他:“这么睡,不怕着凉。”


    沉冷下来的眸子,却让盛愿心?中升起一点暖。


    他被惹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起床气?,拒不认错,反倒轻声嗔怪:“您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你在等我呢。”


    牧霄夺背风而立,裹在衣襟上的酒气?和烟草味道丝丝缕缕揉进风里。


    盛愿闻到了,纵起鼻子说:“好?大的酒味。”


    一整天?不见,没提半个想字,上来就被嫌弃一通。


    牧霄夺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卑微的待遇。


    “那舅舅不抱你了,自己下来走,赶紧回房间里睡觉。”


    牧霄夺的威胁显然没有半分气?势,反倒助长了盛愿的气?焰。


    “不想回去,再吹一会儿风,正好?您醒醒酒。”他困得?倦了,懒得?直身,翻身腾出点地方,刚好?够牧霄夺坐下。


    牧霄夺长腿斜支着地,靠进椅里,夜风里夹杂而过的冷冽,吹散了薄薄的醉意,被酒精浸透的昏沉思?绪逐渐清明。


    他垂眸瞥一眼腿上多出的一双脚丫,意态疏懒的恐吓他:“盛小愿,过分了。”


    “我脚没地方放。”盛愿晃晃悠悠的荡,才不怕他。


    这是真养熟了,连胆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牧霄夺脱下外套,盖在他的腿上,没来由的说:“倒是有点儿想念你刚来庄园的样子了。”


    “我那时候什么样子?”


    “乖得?不行。”


    这话像是意有所指,盛愿挑起眼角,恃宠而骄的小模样,质问他:“现在呢?”


    “你觉得?呢?”牧霄夺慵懒的笑?,故意掂了掂某人放肆的脚丫。


    盛愿眯窄了眸子。


    牧霄夺无奈,淡声的、温柔的哄:“现在也挺好?的,反正都是舅舅惯出来的,怎么样都得?受着。”


    盛愿倒在枕上,在这样朗月清风的夜里,用视线描摹他低敛的双目,月白色的脖颈。


    牧霄夺身上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出尘气?质,像渺渺尘世的一捧清雪。


    不解意的风吹过来,繁茂的绿意下,花朵枝叶摇晃,像雪片簌簌下落。


    他的心?跳好?像定格在了这个孟夏。


    “舅舅,您以前见过我吗?……我说的以前,是很早很早那种。”


    不是梦呓痴语,是真切的问。


    牧霄夺不言。


    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默许的姿态,变相的在给盛愿的希冀加码。


    许久,他说:“……见过。”


    男人轻抬眸,淬冷的眼神中,像是忽而晃碎进去了万千灯火。


    他终于承认,这并非乍然相逢,而是一场经年累月的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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