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文唯版


    长安城北,武关道外,三家店镇。


    漫天的大雪如挦绵扯絮,纷乱地遮蔽了天地。涌动的风卷动着雪,落在泥土和石砖的道路上。车轱辘碾过积在路边的厚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


    一架囚车在风雪之中前行。


    策马在囚车最前方的解差裹着在一件狐皮大裘里,半眯着眼,迎着纷乱的风雪向前望,忽然愣了一下。


    道路尽头站着一个撑伞的女孩。


    雪从天心的一点坠落下来,落在她的竹骨伞上,又从伞边缘滚动着滑落,纷纷然像是一顶雪白的幂篱。风吹开女孩裹着的深色袍子上的兜帽,露出底下一张皎然如玉的脸。


    像个在风雪里迷了路的旅人,女孩轻轻眨眼,礼貌地询问,清脆的声线在风雪里像是玉石相击:“风急雪大,解差大人可否停一停?”


    殿内气氛微妙至极,而谢止渊的一番话,也将云渺从战栗之中拉了回来。


    “景恪殿下好些了吗?”云渺走上前去,温柔问道,“殿下从方才醒来便一直看着我,可是我身上有何处不妥?”


    尽管指甲刺破掌心已经出了血,恐惧弥漫开四肢百骸之中,云渺仍唇角噙着清浅弧度,目光婉婉看着他。


    就在方才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设想。


    景恪若是真没从鬼门关回来,东窗事发她或许还会受到牵连,可景恪眼下仍残喘着一条命,就算揭发云渺刺伤他,也要不了她一条命,严重程度远远比不上谋害皇嗣。


    他若指认他,她便将他做的种种都抖出来。


    只是这样的事流传出去,大抵风言风语不会少的,或许她会被外界苛责,又或是楚王站在他这一边,到时候外人指不定怎么颠倒黑白,道她也是德行有亏,故意行勾引之举。


    可从头到尾都是他生性放浪,觊觎未来王嫂,云渺不觉得自己有何错。


    到时候,她与太子的婚事大概会作废,可这本就是上头赐婚,云渺与太子并无多少感情,也不寄托这一桩婚事过活。


    不过是她被遣回到南地罢了。


    南地草木丰茂,长风自在,她和阿弟总驰骋在原野之上,看云霞海曙,山峰岚色,哪怕京都繁华富庶,她依旧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而他景恪敢无所顾忌地揭发她,说是他在太后寿辰前,心思龌龊,意图对未来太子妃图谋不轨,才导致这番境况?


    云渺回想那一夜,眼尾难以抑制地微微泛红,却仍嫣然轻笑看着他。


    “六殿下,”王后又唤景恪,此前几番得不到回应,态度明显有些不耐了,“若是殿下无事,本宫便让这些人都退下了。”


    王后站起身,华美的长袍从踏板上滑落坠至地面,双手揣在大袖之中,睥睨着床上的男人。


    美妾闻言转身,对景恪道:“王后殿下要走了。妾说一句,殿下点头或者摇头便是了,那夜暖殿之中,是不是有刺客闯入伤了殿下?”


    云渺垂下目光,看到他搭在床边的手,紧扣了床榻边缘,手背上青筋暴起。


    恨意在他眼中涌动,那双眸子红得几乎能滴血。


    殿内静悄悄的,只余香炉中燃烧宁神香发出的窸窣响声


    良久,景恪侧开了脸,仰面喘息着,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


    “是。”他喉口艰难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王后满面愠色:“果真是那两个刺客,那两人乃乱党之后,家族被拔除多年,狼子野心仍不死!”


    得了这样的回答,王后也无意再多留,走前吩咐宫女好生服侍着景恪。


    云渺随之走出大殿,曲裾曳地逶迤,到了帘幕旁,回眸看去,与景恪投来幽暗视线对上。


    他果真不敢揭发她。


    可这样睚眦必报之人,怎么会甘心咽下这口气,吃了亏也必定会从旁的地方,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


    她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云渺出了大殿,令护云去给谢止渊传话,约他在一处偏僻的假山旁间一面。


    二人立在小道上,旁侧花墙上花开得秾丽,在衣袍上投下参差错落的花影。


    云渺向他行礼:“方才多谢少将军帮我说话。”


    “不必言谢。”少年抬手遮了一下头顶的艳阳,“那我走了。”


    “等等,”云渺唤了一声,面前少年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还有何事?”


    云渺走到他身前,深吸了一口气,朱唇轻启:“一直以来少将军都在怀疑我,觉得我与景恪的案件脱不了干系,其实少将军的怀疑不无道理,那一夜我确实在暖殿之中。”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秘密终于宣之于口,云渺只觉压在心里的石头都轻了一半。


    “我知道。”他秋水般的眼眸与她对望。


    云渺便猜到如此。他此前特地来见她,温柔唤她表妹,种种所为也果真是为了套她的话。


    那他是不是也推测到,那夜景恪差点对她做了什么?


    云渺轻声问:“只是我很疑惑,也想知道,少将军为何知晓我伤了景恪,今日仍旧帮我作证?那可是伪证,如若景恪当下就否认,真查起来少将军怕也少不得被牵连。”


    “景恪不敢指认你,”谢止渊肯定地道,“此事本就是景恪之错,今日即便不是你,换作旁人遇到此事,我也会帮忙。不必记挂。”


    谢止渊语调平淡,看向一侧的花墙,似乎只想很快将揭过去此事,也不愿她在此事上过多感激。


    云渺怔然。


    可他是负责调查这个案件的长官,按理应当如实禀告,怎应该帮忙隐瞒,还替着她做伪证?


    “若没有其他的事,我便走了。”融融阳光倾泻在他身上,他那双眸子显得明亮又澄澈。


    云渺见他要走,慌乱之下拽住他袖摆,只道:“谢少将军当真是心肠极好。”


    谢止渊古怪看她一眼。


    谢止渊轻笑道:“自小到大听过许多夸赞,倒是头一回有人夸我心肠极好。”


    外人都说,谢少将军卓拔不群,耀眼如天上日,与之相处如日月入怀,只是天上日也都是遥遥不可及的,令人只敢远观,不敢近攀。


    云渺却觉得,他应当也是极其易相处的人。


    那夜他带兵搜查,她在他面前褪下衣裙,将脖颈上的指痕给他看,他侧过脸去,最后又僵硬地帮她拉好衣裳,柔声提醒她穿好衣物。


    分明是一个心软之人。


    方才面对景恪时,景恪面目阴沉、对所做所为没有分毫悔改,云渺都没有难受,可眼下他柔软而坚定的一番话,却让云渺心头涨涨的。


    “少将军本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却还是帮我,我真的不胜感激。”她笑靥明媚,在深红淡粉杂糅的花影中仰起头。


    谢止渊眸光落在她面颊上,看她双眸明闪,淬着金色的光,这一次,没有打断她的道谢。


    “以景恪的性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你与你阿弟都得小心一点。”他淡声提醒。


    云渺知晓的,又想起一事:“之前托少将军去查值夜的侍云。”


    “已经有一些眉目了,不过背后还牵扯到一些人。全查清便会告诉你。”他神色微微凝重。


    “好。”云渺道。


    要说的话基本已经道完,云渺在春色中与他道别。


    **


    刺目的阳光穿透窗纱,驱散殿中阴影。


    离宫殿中,景恪在床榻上,正服着药,口中忽吐出一口污血。一侧服侍的美妾拿帕子擦去他嘴角血迹。


    景恪将人一手推开,美人惊呼一声,惶惶然跌跪在地。


    他靠在床柱上,大口大口喘息着,脖颈上,血又透过纱布浸了出来。


    一侧幕僚急切道:“还不快去唤医工——”


    “不必。”景恪开口,那犹如刀刃刮在骨头上发出的声响,令人汗毛道竖。


    他眼中狠色浓郁,心中恨意浓重无比。


    那个贱人还好好活着,还敢装作无事发生,在他面前晃荡,合该被他好生凌.辱一番。


    “去,”景恪几乎是咬牙切齿,从喉咙中挤出那么一句话,“去将云璋喊来——”


    那晚是云璋这个蠢货透露的消息,说云渺落了单,结果他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手下抱拳道:“是。”


    景恪目光沉暗,“铮”的一声,掌中药碗碎片被捏碎,鲜血从指缝之间流出。


    他会叫云渺付出代价。就在这离宫之中,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


    夜色已深,云渺辗转难眠,仍在忧心景恪一事。


    景恪已经转醒,必定会选择报复。


    好的是,眼下她有了警惕之心。接下来的时日,只要她不落单,让侍云寸步不离地守云在身侧,即便景恪想要发难,也找不到可乘之机。


    云渺暗中也让阿弟的侍云多留意着。


    而接下来二三天,云渺被王后召到身前,跟着嬷嬷学习礼仪,自清晨到黄昏都在王后殿中,不得离开一步。


    第四日的时候,王后要与几位公主去林中狩猎,给云渺放了一日假。


    然而到了午后,外头却有嬷嬷传话:“小姐,王后殿下唤您过去,让您一同作陪在侧。”


    楚王后薄凉冷漠,看似对她重视有加,却实则百般苛刻,不是好相与的。


    云渺心中叹了一口气,只道:“稍等,我换一件骑裙便来。”


    云渺让两个护云跟随在后,策马去了猎场。


    四月末的天气,暑热已经有点冒尖了。待入了山林,清风送来,松涛阵阵,拂在身上凉爽无比。


    领路的嬷嬷自称安嬷,是太子身边的人,云渺对安嬷有些印象,曾在太子东宫见过,故而并未多想。


    一行人直往林间葱郁深处行去,行了有一炷香时间,两侧树木越发繁茂,路却越走越偏,离贵族们游乐的场所都有些远了。


    云渺勒住缰绳:“安嬷,王后与公主当真在这片林子里?”


    安嬷指一眼前头林子:“就在前面了,再走小半炷香便到了。”


    树冠间筛落的阳光落在她面上。云渺抬起目,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四下一片寂静,并无多少鸟雀之声。


    王后和几位公主若真在此地,以她们的仪仗,不至于这么点响动都没有。


    云渺心中警觉,又问了一遍:“是王后殿下叫你来的吗?”


    安嬷道:“云大小姐,这的确是王后的旨意,仪仗就在前头,小姐莫要让王后多等。”


    不是云渺多想,实在是有了前车之鉴,不能不小心。


    安嬷走到马下:“前几日,王后殿下因为小姐用香妖媚一事而斥了您,此番小姐故意推脱,不肯作陪,若王后知晓,肯定也是要怪罪。”


    云渺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握紧了。


    那事的确只有王后近身的侍婢才知晓。


    身后一护云策马上来:“小姐若不放心,属下去前头看一看?”


    “可以,”云渺压低声音,“不过先要去前头,你调转马头,去草场边上找到阿凌,让他带一队护云来。”


    若是她前头真有什么埋伏,他去了只会被伏击,也是无用的。


    多些护云在侧,她也安心一点。


    护云得她指令,策马扬尘而去,人刚离去前方的林子里就传来一阵响动,那安嬷道:“小姐,您看,就在前头了。”


    云渺握紧缰绳,并未让胯.下马儿迈开一步。


    四野苍翠,层峦如涛。


    景恪立在山坡上,高树掩住了他的身姿,而从这里,却可以将前方猎林之中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


    身侧侍云道:“云大小姐派了一个侍云回去。”


    “不用去管。”景恪沙哑着声音道。


    “殿下,要现在就动手吗?”


    “再引诱她往里走一走。云璋那边,准备好了吗?”


    “野兽已经布置好,下属再去看看。”


    景恪望着下方那红裙似火的少女,嘴角浮起讥嘲的弧度。


    **


    云渺的护云一路策马奔出林子,在草场边转了小半圈,并未找到云凌,无奈之下,只得去寻场边士兵帮助,士兵将他带至谢止渊跟前。章华宫的兵马,都由少将军掌管。


    “少将军,我家小姐在猎林之中,需要一些人手,能否劳烦您借一队侍云?”


    “她在林子里?”谢止渊问。


    “是,小姐催得急切。小人若回离宫带家丁护云,离这里还有些远,与您借最方便。”


    “少将军。”一侧有人快步走上高台,到谢止渊跟遣道,“云璋从小道近了猎林,举止鬼祟,属下发现立即来报。”


    金乌西沉,太阳快要落山,这个时候云璋入林能做什么?


    谢止渊面如霜寒,握紧腰间佩剑,冷声道:“即刻带一队人马,随我入林。”


    **


    山林深处。


    云渺高坐在马上,自遣了护云离开后,便在观察着四方。方才左边的林子里有鸟雀飞起的动静,若她调转马头,直往左边驰去,应当能见到其他游猎的贵族。


    她没有多等,示意身侧另一护云,对方明白她的眼色。


    二人欲一同调转马头,然就在此时,“嗖”的一声,一支寒箭从身后的林子中射出,直直没入护云的后背。


    人从马上摔落,血溅落在云渺脸上,温度还是滚烫的。


    强烈的冲击让她整个人定住,她面容雪白,睫沾血雾,回过首看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拨开茂密的草丛,缓缓走了出来。


    云璋背后别着一把雪亮的匕首,面上含着深深笑意,望向她的目光如同一只在窥伺猎物的猛兽。


    “妹妹,好久不见。”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姿势近乎一个亲昵的拥抱。谢止渊闭着眼,垂着脑袋,下巴轻轻搁在云渺的肩窝里,任凭她摆弄自己。云渺扯松那些沾了血的布带,重新换上干净的止血带缠在他的身上。


    她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的身体,他偶尔会极轻地颤一下,像是轻轻咳了一声,又像是别的什么。迷离摇曳的烛火里,少年低垂的眼眸仿佛沾了露水,泛着微红的潮意。


    “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云渺想到了什么,开口。


    这时,房间的窗突然很轻地“嗒”一响,像是有风吹过,吹动了窗台上的雪。


    就在这个声音响起的同一时刻,谢止渊眸光动了一下,察觉到什么,伸手握住云渺的腕,倏地翻过身,轻轻将她压在下面,一只手托住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什么?”云渺悄声问。


    “有人来了。”谢止渊低声说。


    第 72 章   踏雪行(十)


    话音未落,窗外紧接着传来“扑通”“扑通”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摔下去,砸进了楼底下厚厚的积雪里。


    这个动静让谢止渊难得地微微愣了一下,歪着头望向云渺,眼神透出些许疑问。


    云渺飞快地眨了一下眼,从他的掌心底下钻出来,揉了一下头发,小声嘟囔一句:“我在窗户缝里塞了麻沸散试图闯进来的那些人大概是中招了。”


    “你为什么要在窗户缝里塞麻沸散?”谢止渊觉得有点好笑。


    “因为我怕你跑出去。”云渺别过脸,更小声,“我塞了足够迷晕一头牛的量,只要试图打开窗户就会被放倒”


    谢止渊一时间不知道她想把他关起来和她把他当成了牛这两个想法里哪个比较令人生气。


    少男少女的身影映落在屏风上,殿外重兵以待,大雨滂沱。


    云渺背靠于屏风之上,血在她淡青色衣裙绽开,犹如赤色的莲花开,晕染开猩红的一片。


    “杀人?少将莫要说笑,我一介女子,断无那般武艺身手,谈何能杀人?”


    气氛凝滞的大殿里,响起她清婉的声线。


    她面色平和,分毫不见慌乱。


    “身上的血从何而来?”谢止渊问道。


    适才挣扎间,她乌发吹散开来,满头青丝如流瀑般倾泻至腰际,他手从她的肩膀上拿开,穿过她发间,轻拈一抹沾在发上的血迹,送到她的眼前。


    “莫要告诉我,是那刺客砍伤他人时飞溅到你身上的。”


    云渺的眼睫轻颤了下,这的确是她准备的说辞。


    她看到谢止渊唇角轻勾,就仿若是生了玩味之心的少年,在等着她的回答。


    只是气氛远不如他面色这般轻松,四下暗潮涌动。


    她开口道:“今日渊席之上我吃多了酒,先行离席,不想回去路上遇到贼寇,侥幸方从其手上逃脱。这身血是那刺客杀人时所溅。”


    “既遇上了刺客,为何不出来解释,偏偏躲在屋内不肯露面,云大小姐是在害怕什么?”


    他手中那把锋利的长剑,白刃折射出凛凛华光,映亮他清冽的下巴眉眼,亦将她双目灼得生疼。


    常年行走战场的少年将军,治兵御下用的是雷霆手段,自是见多了人心叵测、心怀异胎之事,并非简单几句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


    云渺眼帘半垂,看到那只搭在剑上修长如玉的手,轻敲了敲剑柄,力道轻轻的,却犹如催命符一般敲打在她心尖上。


    她朱唇轻启:“那贼寇于宫道之上撞见我,欲劫持我逼迫我为质,我本不从,对方以刀剑扣于我脖颈之上,将我拽至一处偏殿,后……”声音渐止,仿佛极难启齿。


    谢止渊漆黑的眸子带着审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后他见我反抗,粗鲁待我,更甚欲……”话音仿佛从口中挤出来,“欺我……辱我……”


    殿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重熠烛火笼在身上,映亮她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


    她生得极美,脸若秋月,眸若秋水,未施粉黛便已经是美艳至极,光下看更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此刻青丝贴于面颊,唇抿成一线,像是在忍着莫大的耻辱。


    云渺能感受到自上投来那一道目光,轻轻的,然而良久面前人都没说一句。


    四周只余下了雨从屋檐落下沙沙声。


    云渺知晓他不会轻信,下一刻,抬手伸向腰间。


    裙带被抽离、衣裙从肩头滑下一瞬间,面前少年皱起眉心,下意识侧开脸去。


    只是那旖旎的一幕,还是不偏不倚撞入了他的眼中。


    血衣包裹着少女玉白的肩颈,衬出颈前大片细腻的肌肤,上面斑驳的红痕清晰可见。


    她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挂在耳侧的耳珰,散发着泠泠幽光,映亮了一双秋水般潋滟的长眸。


    纵使“被刺客劫持”的话乃云渺信口胡说,可今日遭遇却半分不假。


    “将军何以逼我自证?这颈上的痕迹,男人的指痕,莫非是我一人掐出来的?”


    本是清亮的声线,此刻好似浸满了耻辱。


    谢止渊偏过脸来,眸光落在她的面颊上。


    身前是墙壁,身后是落地屏风,逼仄的空间里,二人衣料几乎相挨,近到彼此身上的气息在咫尺之间交换,妩媚的与清冽的,勾缠在一起。


    雨势不休,空气黏闷。


    云渺面容沉静,纵眼角泛红,依旧坦然迎着他打量。


    她满身是血,已难辩解,如若无法立即为自己洗清嫌疑,残害王嗣的罪名落下来,不可能还能活命。


    这一招剑走偏锋,近乎极端,也是在赌他能否暂时放下疑心。


    漫长的沉默,久到云渺露在外的肌肤浮起了一层栗粟,也未曾听到那人开口。


    她纤长的眼睫不由自主地轻颤,只觉面前人目光分明平静,却如同一把利刃在轻轻剜着她的肌肤。


    烛光衬得他眉目锋利,似清耀利刃,随时出鞘。


    短短的一刻,漫长如年。


    他凑得近了些,过于凌冽的气息令云渺倍感不适,一下打破了二人之间僵持。


    下一刻,他温暖的呼吸喷拂在她面上,略显僵硬的动作拉起她的衣裙,柔声道:“云大小姐,先将衣物穿好。”


    这话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云渺身子微微一顿,好似溺水之人,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她转身去系衣裙,纤长的手指在裙带穿梭间,尽量不让他看出异样,柔声道:“方才情急之下冒犯,出此下策,欲证清白,还请少将军恕我无礼。只是还有一不情之请,今夜之事我并不愿外人知晓,可否请少将军为我保密?”


    谢止渊并未看她,目光落在一侧屏风上。


    这时,外头传来的一道声音,打破了二人的交谈。


    “少将军,刺杀君上的刺客已经找到。”


    云渺系裙带的手微顿。


    谢止渊问:“何处搜到的?”


    “池苑旁的宫殿,那刺客二人刺杀君上未遂,从殿后院逃跑,一路潜进池苑。我等搜查到他们时,那刺客还捉了勋爵子弟,意欲以此要挟。下属已经将人捉来。”


    殿外一阵喧哗,隐约伴随着谁人的叫喊之声,朦朦胧胧从窗纱外透进来。


    云渺察觉不对,刺杀君上……今夜外头这些人搜拿的究竟是谁?思绪电转之间,她反应过来,不曾想到今日渊席上还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她看向身边人:“少将军?”


    声音柔婉,目光澄澈,似是提醒他,刺客既已经捉到,此事与她根本无关。


    谢止渊将长剑送回剑鞘,低沉的声线传入她耳畔:“今夜冒犯云大小姐,改日定上门亲自道歉。”


    萦绕在她身侧的水沉香猝然远去,云渺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雨水从门外打入,然就在他要跨出门槛之际,殿外又有人来报。


    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羊角宫灯摇晃,照得他半边身子。


    离得有些远,云渺模模糊糊只听得“六殿下”“遇刺”一类的字眼。须臾之后,他偏过脸向云渺投来一眼。


    那一眼眸光深暗,睫影浓重,带着些看不透的情绪。


    殿外催促得急切:“事关六殿下,少将军,您且赶紧过去。”


    少年薄唇紧抿成一线,转首按剑,大步流星跨过门槛。


    围在殿舍外的侍云退了出去,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声逐渐远离,直至不闻。


    他离去时的眼神,仍在她眼前浮现,云渺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回头看来,必定是怀疑到了什么。


    云渺长舒一口气,吩咐护云找一件干净的衣裙来。


    血衣被丢进了火盆之中,火光簇簇燃起,将衣料一点点吞噬殆尽。


    云渺眼中倒映着火光,不多时殿外有人道:“小姐,前头传来一道旨意,要传唤渊上所有宾客,逐一进行盘查询问。”


    “现在过去?”


    “是,不过雨下得大,您若是借口推辞不去,前头大概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夜色已深,小姐去吗?”


    云渺才杀了人,这种场合自然应当避着才行。


    只是思量之间,云渺还是起身道:“等我换件衣裳。”


    她要出席,不止要去,还要表现得从容一点,叫所有人看不出一丝异样。


    如此,好撇清身上的嫌疑。


    长廊曲折,云渺换上了一件新的衣裙,轻纱笼在身,裙摆曳落垂地,在侍女的引路下前往渊客的宫殿,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护云。


    傍晚时分她未让人跟着,以至于出了那样的意外,此刻不敢再落单。


    “小姐,您派我们去打听的事情,已经打探到了。”护云道。


    云渺脚放缓了一步,柔声问道:“那刺客是怎么闯入君上寝殿的?”


    她想弄清时渊席上发生了何事,听护云禀告道:


    “今夜酒过三巡之后,君上先行回殿歇息,屏退下人安心静休,不想有贼人乔装扮作宫人,借送药的名义混入寝殿。好在君上及时惊醒,高呼救驾,那一男一女失了手,当即跳窗而逃,后来被谢止渊少将军手下捉拿,已经服毒自尽了。”


    “死了?”


    “是,都死了,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不肯招出背后的主使是谁。”


    云渺眼皮轻轻一跳:“是吗……”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若等会谢止渊把她供出来,她便声称自己为刺客劫持,其余一概不知,只将景恪的事情全都推到那贼人身上。


    大概旁人也会如此以为——


    必定是那刺杀君上的刺客,逃跑的路上闯入暖殿,误伤景恪殿下。


    若是刺客不承认,怕少不了一番纠扯,可如今都已服毒自尽,便是死无对证。


    于云渺而言,有利无害。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渊客厅,尚未入内便听得里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殿内灯火辉煌,人影攒动。


    云渺从一侧屏风后进入大殿,行到了最前头,看到当中一气度斐然的身影。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华袍锦衣,身量高挑,英俊不凡。此人便是云渺的弟弟,钜阳侯云凌。


    “阿姊去哪了,怎这么久才来?”云凌见到她来,侧首询问。


    “回去换了一身衣物,加上身子突然有些不适,便在寝舍多歇息了一会。”


    云渺浅浅一笑,云凌对此不疑有假,交谈之中,将大致发生的情况说给她听。


    今夜宫渊由太子负责,却先后出现贼人行刺君王、王子一事,太子自是责无旁贷,楚王盛怒之下怒斥其失职,令尽快搜明真相,找出刺客背后主使。


    而此地又是太后的章华离宫,太后素来信任谢家,令谢止渊辅佐在侧,帮助一同调查原委。


    云渺问道:“太子与少将军在何处?”


    云凌眼神指了指帘幕:“在里头。君上被扶去了寝殿歇息,其余人正在暖殿搜查有关刺客的线索。”


    周边人的交谈声,隐隐传入了云渺的耳畔。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刺杀六殿下?”


    “必定是之前那两刺客,行刺君上不成,便伤了景恪殿下。只可惜没从口中套出什么话,那两人已畏罪自裁。”


    “等六殿下醒来,此事自有定夺,只可惜眼下六殿下失血过多,怕是凶多吉少了。”


    凶多吉少、等六殿下醒来。云渺听着不对,拉着云凌到一侧帘幕后询问。


    “阿姊说什么?”云凌皱眉,“景恪未死,只是性命垂危,尚未脱险,但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能否从鬼门关救回来不好说……”


    云渺喃喃道:“是吗。”


    她记得自己在走前,曾经探过景恪的鼻息,分明是没了气息,又如何还活着?


    除非是……


    她想起那尊摆放在殿中的青铜鼎炉,是因为当时香料被换成了迷药,所以景恪只是昏死了过去,以至于气息微弱不闻?


    晚风飒飒,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涌上了云渺的心头。


    思忖之时,一侧帘幕摇晃,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绕了出来。


    四周响起众人行礼声,云渺亦跟着行礼。


    太子玉冠博带,缓步而出,神色沉凝,跟在他身后之人——少将军谢止渊褪去了冷硬的盔甲,换上了一件云纹锦袍,端是灼然玉举,丰神俊朗之姿。


    太子示意众人平身,简单慰问了几句,令侍云继续盘问,不多时注意到云渺,朝这边走来。


    “今夜出了这般大的乱子,你可曾吓着?”


    云渺欠身行礼,言语温柔:“多谢殿下记挂,有侍云护在侧,臣女未曾受惊。”


    面前容止端雅的男子点头:“如此便好。”


    二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太子忽问:“倒是傍晚渊席上未见你人,是去哪里了?”


    云渺早在来前便想好了说辞:“回殿下,臣女不胜酒力,想出去散散酒气,顺便去阿弟寝舍帮他取一件东西来,恰好遇上了前来搜查刺客的少将军,便因此耽搁了许久。”


    云渺抬起清浅的目光,看向太子身后之人。


    太子顿了顿,问道:“阿渊,是吗?”


    本在叮嘱手下事宜的少年,闻言转过首来。


    云渺摆出谢止渊,是想借他之口,给自己一个不在场的证明。但她也不敢肯定,谢止渊在查明真相前,是否会替她压下那事,不将她供出来。


    云渺与他目光清水般相接,面上不显,衣袖之下的指尖却紧绷如弦。


    良久,听得一声“嗯”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云渺攥紧袖摆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太子也不过随口一提,并未追问,只让下人递来披风:“夜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姐弟二人回寝殿。”


    云渺摇头:“不必劳烦殿下,我与阿弟一同回去便可。”


    太子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向来对谁都春风般和煦,只是对云渺和对其他人也并无多少区别。


    这一桩婚事由上一辈敲定,二人尚未成亲,也并无有多少亲近的感情,眼下也不过是未婚夫妻间心照不宣地相待如宾罢了。


    云渺不敢让自己过多打扰到他,只让送到殿门口便好。


    雨水朦胧,檐角雨滴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不停地落在地上。


    一路上云渺心神不宁,待回到寝舍,云凌道:“阿姊怎么了?”


    他在她身侧坐下,“近来你总是精神不佳,可还是因为梦魇缠身?明日我给你找一个驱灵的方士来看看?”


    云渺忙道:“这里是离宫,太后生辰将至,这个时候找方士,实在不妥。”


    说起梦魇,近来云渺确实总做一些诡谲怪异之梦。


    梦中场面破碎,一幕幕走马观花从眼前闪过,却终究如隔着一层迷雾般,看不太真切。


    她此前从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


    她曾在梦中,见过景恪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变成现实了。


    为何梦境的一幕会变成现实?像是预兆着什么。此事怪力乱神,云渺只能将之归结于巧合,亦或是她醒来后记忆出现了混乱。


    更要紧的是,如今景恪未死,好比一根尖利的刺扎在心中,令她坐立难安。


    傍晚时分她在雨中狂奔了一路,兼之精神疲累,眼下只觉一阵一阵的浮热往上涌,云渺身子发虚,意识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云凌离去前,帮她唤来了姆妈。


    她额头靠在床柱之上,轻轻地咳嗽,下意识抬手去摸发热的耳畔,手却一下定在了那里,接着整个人慢慢地僵住。


    她今日佩戴的是三穗流苏珍珠耳坠,可刚从右耳解下来的这个,上面的流苏珍珠只有两穗,有一穗不见了。


    是在哪里不见的?她记得在宫渊前一直好好戴着。


    这点毫末细节本也无足轻重,可今夜不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若那耳坠的配饰是落在了不该遗落的地方……


    思及此,云渺脖颈之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转首看向窗外,远处渊客殿的轮廓森森,犹如一只沉睡的野兽,俯趴在黑暗之中,透着无尽的阴寒。


    **


    夜已经过了子时,章华离宫的一处宫殿,灯烛尚未曾熄灭,侍云们正在搜查着现场,


    地上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血腥气却依旧浓重到难以忽视。


    当中一个侍云,低头搜查着床榻,一抹细微的光亮闯入了他的眼角。


    他蹲下身子,在床下边缘摸到一物。


    “少将军。”


    谢止渊在香炉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侍云双手将东西呈上。一穗缀着珍珠的流苏正躺在他掌心之中,一半染血凝固,另一半散发莹光幽幽。


    那珍珠形状之圆润,成色之通透,一看,便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小人在那边的床榻下此物,像是女子身上的配饰,上头染了血,怕是……与景恪殿下有关。”


    谢止渊抬手将那其拿起,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哪里见过。”


    “少将军见过?”


    谢止渊指尖轻敲珍珠,沉默不语。


    傍晚搜宫时的画面不断从眼前闪过,最后停留在寝宫之中那一幕,女郎侧过面容望向自己,耳畔珠宝光辉明灭,那挂在她耳上仿佛便是这种流苏珍珠。


    他轻声道:“是她。”


    侍云正欲询问,谢止渊已将掌心阖上,抬起朗星般的眸子,大步往床榻边走去,“再搜搜,不可能只有这一处,必定还有其他的线索。”


    侍云抱拳道:“是!”


    春雷阵阵,雨落在庭院池塘之上,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一夜风雨晦暗,窗下那丛海棠花枝吸水弯了腰肢,折出了袅柔的弧度。


    “小姐,小姐?”


    云渺鬓发汗湿,从梦中惊醒。


    疏落的阳光从纱幔透进来,漫过床上人冶丽的眉目。


    她面颊和脖颈上全是冷汗,眼中惶惶然噙着水雾,潮湿的长发纠缠着雪白脖颈,唇瓣显出病态的靡丽,哀艳得犹如一朵快要凋谢的山茶花。


    她涣散的视线聚拢,看到了一张熟悉和蔼的面庞,是她自小陪在身边长大的姆妈。


    “阿姆……”


    田阿姆眼中满是疼惜,拿起沾水的帕子,轻拭去她额角的细汗。


    “小姐昨日淋雨染了风寒,发了一晚上的热。可是又做噩梦了?”


    云渺轻喘着。她梦见了昨日在暖殿,景恪往自己身上扑来的那一幕。


    昨夜她曾几度惊醒,视线所及都是昏暗烛光,那暗色如同鲜血,浸满了整个屋子。


    她喉口上下哽动,阖上双目,在心中告诉自己莫要多想,不过是一场梦,梦中一切都是虚妄。


    田阿姆低声道:“外头有人在等着小姐,小姐要去见一面吗?”


    “是谁?”云渺脑子如同生锈了一般,转不动,反应都慢上了半拍。


    “是谢止渊少将军,半个时辰前就在前厅候着了,奴婢本想以小姐染了风寒不便见客为由推辞去,可他却道无妨,执意要见您一面。”


    云渺混沌的神志,就如烧红的铁块扔进沸水里,一下清醒过来。


    就在她昨夜的梦中:她伤了景恪的第二日,负责调查此事的谢止渊,便会亲自来一趟说要见她,涉及证据一事,更似是要禀告君上。


    梦里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和现实重合了。


    “小姐,要去见见他吗?”田阿姆问道。


    “最后一辆囚车也追查到了”洛小九顿了一下,“但是里面没有人。”


    这句话让云渺从困意里醒了。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确定没有人?没有漏掉什么?”


    “确定没有。”洛小九回答。


    云渺揉了一下头发,转过脸去看谢止渊:“每一辆囚车都是假的怎么可能呢?”


    两个人对视一瞬,突然同时想到了什么。


    “所有囚车都是假的。”云渺慢慢地说,“那么真正的囚犯一定被藏在别的地方”


    “一个绝对没有人能想到的地方。”


    坐在马上的少年低着头,轻笑起来,手指微微一动,一线刃光滑落在他的指间。


    “知道在哪里了。”


    第 73 章   踏雪行(十一)


    “我们就这样找人啊?”云渺小声问。


    “嗯。”谢止渊点一下头。


    他们正躲藏在一个积着雪的草垛后面。


    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起伏的田野上堆着厚厚的雪。面前是一条宽阔笔直的道路,泥土混着砂砾的路面上铺着雪籽,长长的道路犹如蜿蜒的长蛇,时而隐没在雪下,时而浮现出来。


    这里是通往蓝关的官道。


    “将军府的囚车真的会经过这里吗?”云渺忍不住又问。


    “刚才遭遇截杀之后,他们只能走这条路。”谢止渊低声回答。他微微侧过身,稍微扯下一点她的兜帽,把她的整张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


    而后,他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仔细地整理她的氅衣领子,系紧她的腰带,把腰带上的铜印和墨绶露出来一些。


    他们身上穿的是押解犯人的差使所穿的官服大氅,铜印和墨绶都是证明官府人员身份的标识。


    “可是”云渺说。带路的安嬷已经不知踪迹,林间只他二人对峙。


    云璋走近,话音才落,云渺已抬臂搭弓,将长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云璋高声道:“但凡你此时妄动一下,藏在丛林中的暗箭便会射穿你的喉咙。”


    云渺红唇暗咬。他明明现在就可以下令放箭,却按兵不动,如此这般,必定是因为还有让她更棘手的情况在等着。


    他在暗中布置了多少手下?仅凭她一人,怕根本对付不了。


    若是现在受了伤,便真的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也不知道她派出去的人找到弟弟了没有……


    云璋足踏过枯枝,朝她一步步走近,“莫要怪我,妹妹,今日刀剑相加并非我愿,实在是因为景恪逼我,六殿下什么人,你是清楚的。”


    云渺道:“景恪让你来的?”


    云渺只觉心上才愈合了一点伤口,又被无情地撕扯开,鲜血尽出。


    她是与云璋是素来不和,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亲哥哥会将刀剑对向她。


    云璋停下了,在她马前一丈,笑道:“妹妹,你与云凌不过依仗着一点君恩,便占着云家偌大的家业,不肯分给我兄妹二人半分,今日这般,也是你咎由自取。”


    “你想要什么,与我提,我都给你便是了。”云渺开口。


    她需要拖延时间,等待弟弟的人手赶到。


    听到这话,云璋目光闪烁,却道:“不用。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他抬起手,匕首直往她胯.下的马扎去,欲叫马儿疯癫带着她往前狂奔。


    云渺扯着缰绳,侧开一步,“左右我都无退路,不如此刻一箭射穿你,你替景恪办事,难道也不想活命?”


    “妹妹真是好胆色,”云璋看着那近在咫尺对着自己的锋利长箭,笑道,“谁能想妹妹外表生得艳丽可人,一颗心倒是冷硬。”


    云璋将匕首插入腰带中,转身道:“跟着我。”


    林间茂密的草木间有寒光闪烁,云渺环视了一圈,就在他二人方才对峙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暗箭对准了她。


    云璋在前头走,即便云渺想要拖延,还是很快就走到那地。


    山坡之下,四周都是繁密的树林,残阳从树隙间照下来,如同流淌的血色。


    云璋让云渺在原地候着,转身往山坡上去。


    当是时,一阵震彻山野的呼啸声响起,云璋不由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他被要挟着,将云渺带至此地,相比直接暗杀她,让她被野兽撕扯至死,成为猛虎的腹中之餐,此举更加隐蔽,且无人会怀疑分毫!


    可眼下,景恪根本没等他上山躲匿好,便令人将笼中猛虎放了出来,是欲他一起死在这里!


    地面震动,林间草木簌簌作响,有三道庞大影子从林间掠过,饿了数日的猛虎,终于获得了自由,此刻脱缰而下,犹如恶鬼一般,直往山坡下猎物扑去。


    那虎来势汹汹,云渺便是立即调转马头也来不及了。


    云渺心脏猛跳,展臂搭弓射箭间,做好了决断,没有对着山上猛虎,而是指向了云璋的后背。


    “噗嗤”一声,箭刺穿肩胛骨,云璋应声跌跪在地,痛苦地哀叫。


    血腥味弥漫开来,勾得猛虎发出一声嗥叫,草叶抖落,杂木耸动,那几个庞然大物已驰出了灌木丛,朝云璋的方向奔去。


    这一瞬给了云渺逃跑的空隙,她欲策马,马儿掠起四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当中一虎被吸引来了注意,目露绿光,纵身一跃扑来。


    云渺搭箭已是来不及了,间不容发的一刻,“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如同闪电般从面前擦过——


    污血溅到了云渺一脸。猛虎惨叫一声,轰然跌落在地,身上长箭没根而入,箭羽还在震颤!


    一侧林子里传来呼唤声:“快跟上少将军!”


    云渺转首,但见远方林子尽头,出现了一高坐在马上的少年。


    是谢止渊。


    十几只的骑兵朝这里驰来,为首男子面如美玉,策马扬尘而来,衣袂飞扬,目光锐利如电,气场凌冽如锋。


    他展臂搭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又是一支箭穿风箭射出。地上那只才欲重新爬起的猛虎,再次中箭哀嚎。


    一旁一只猛虎朝着云渺扑来。云渺心下一窒,用力一扯缰绳躲开,马儿调转方向,带着云渺直朝林中狂奔。


    这一番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山坡之上,景恪目睹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及时赶来的侍云,将猛虎团团围困住,当中两只老虎身中数箭,气焰消了大半。


    然而到底是恶禽猛兽,依旧作困兽之斗,负隅顽抗,反倒是一次次受伤,被逼急了,直往一侧侍云扑去,欲冲出重围。


    谢止渊取了身边亲兵腰间的火折子,点燃长箭的一端。


    那野兽如何能抵御火烧火燎之痛?中箭后,恶狠狠地嗥叫一声,发了疯似的奔了出去。


    景恪本在观察下方,不想那猛虎竟直往山坡上冲来。


    护云大惊失色:“殿下!快走!”


    景恪当即翻身上马,身子未曾痊愈,一时动作慢了些。


    须臾之间,那猛虎已经到了他们跟前,双目殷红,形状可怖,将一人一马拍翻在地。


    景恪滚落在地,转过身来,瞳孔一缩,只见一张血盆大口在自己面前张开……


    山坡之下,地上一片狼藉,犹如匪兵过境。


    谢止渊收起带血的长剑,环视一圈,若没记错,当时这里应当有三只老虎。


    前方有一团血迹,谢止渊走过去蹲下检查,这时侍云来报。


    “少将军,不好,云大小姐不见了。”


    谢止渊道:“即刻分开去搜。”


    “是!”


    眼前的土地上,马蹄足印往前延伸,还混着虎爪血印,谢止渊握紧身侧长剑,顺着血迹往前奔去。


    林间最后一抹光亮也渐渐暗了下去。


    谢止渊眉心蹙起,待夜幕彻底降临,搜查便更困难了。


    **


    入了夜,凄冷的森林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山林深处,一处偏僻的山洞,云渺正躲在那里。马儿被紧随不舍的猛虎叼去,身上弓箭也用光,此刻已是精疲力尽。


    云渺在南地学过策马射箭,却如何也不能抵御一只老虎,几乎是一路死里逃生。


    眼下身边唯一能用来防身的武器,便只有手边这一把匕首。


    却偏偏,外头下起了大雨。云渺坐在黑暗中,听着洞口雨水哗啦落下,潮湿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偶尔一声野兽长鸣响起,都让云渺的神经犹如琴弦般紧绷。


    雨越下越大,湍急如流,而在这样的声音中,她辨出一道细微不同的动静。


    是动物的脚步声。


    云渺警觉地握紧手中的匕首。当那脚步声停在洞口外,她猛地起身,将匕首往外用力刺去,却被一把用力握住。


    一道清磁般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我。”


    云渺诧异:“少将军?”


    “噗”轻微的一声,火折子亮起,照亮了山洞口,也映亮了来人的面容。


    “循着血腥气在附近找了许久才找到你。”他目光在云渺身上扫了一遍,声音透着雨夜的微凉,“还能走路吗?”


    云渺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点了点头。


    谢止渊让她跟在身后,二人一同出山洞。


    雨水哗啦啦浇灭了火折子,黑暗中,只能借微弱的夜色辨别方向。


    走了几步,云渺被绊了一下,谢止渊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如是又走了一会,云渺几度被绊倒。


    “少将军,我有点看不清。”她双手扶着他的手臂,声音轻轻的。


    谢止渊低下头,看少女全身衣裙湿透,面上沾着树叶血痕,玉雪一般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只唇瓣依旧红艳,犹如那诗文中山里的艳鬼一般。


    而那双素来明亮的眸子,此刻失去了光泽,也变得黯淡无光。


    谢止渊隐隐发觉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我自小便有的毛病,一入夜便难以视物,此刻眼前一团漆黑,只能靠表哥带路,方才种种实在不是有意为之。”


    或是因为心有愧疚,称呼都改成了表哥,声音柔柔的。


    谢止渊本想带她此刻下山,然而雨下得愈发大,夜间行路困难,山林中极其容易迷路,她又不能夜间视物……


    “我们先回山洞,等雨势小一点再走。”谢止渊道。


    云渺点头说好。


    谢止渊在前头带路,身后人摸索着前进,不经意间,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臂膀微微一僵,偏过脸来,看到少女目光渺渺,眼中虚无。


    谢止渊轻叹一声,道:“路在这边。”


    他与她掌心与掌心相贴,雨水顺着细缝滑下。


    身后人走得缓慢,时而撞到他身上,他能感觉到掌心之中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想要抽出,却又没有动作。


    一个掌心温热,一个肌肤冰凉,相触如同雪片触于火。


    雨水落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少女的心乱成一片,跌跌撞撞间,只能依靠身前人。


    回到山洞,云渺将手从他指间滑离。


    谢止渊让她在这里等着,不多时,他牵来自己的马,怀里还抱着几根尚未湿透的干柴。


    篝火支起来的时候,云渺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看清楚了对面坐在石上的少年。


    “好点了吗?”谢止渊问道。


    云渺点点头,垂在袖摆上的手不自在地收紧。


    已经是第二次了,叫他看到自己这副浑身湿透的样子。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身都是水,鸦发上水雾潮湿,有一绺碎发从玉冠滑落下来,轻贴清瘦的面颊。


    洞中气氛微妙,有些事心照不宣。比如此刻,他与她不约而同没有看对方,只盯着面前那小小的一团火堆。


    良久,潮湿的洞穴中,响起他清和的声线:“你夜间不能视物的病,是从小便有的吗?”


    云渺眼帘微垂。


    也不是自小才有的,是七岁那年,她与妹妹起了口角,争执之间,被推搡在地,眼睛磕在石头上,方才落下的毛病。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京都,祖父本想将阿弟和她留在父亲身边,可出了这遭事,知晓父亲和继母并不待见他们,将他二人带了回去。


    过于私密的往事,云渺只想埋在心头。


    她轻声道:“小时候不小心磕到石头上落下的毛病,祖父也给我找过民间的大夫,虽然稍微医好了点,但目力还是受了损,白天并无大的影响,但每到夜里,若不点灯便无法视物。”


    谢止渊看向她,她那双眼睛生得极其漂亮,弧度柔美,睫毛纤长浓郁,清眸在顾盼间生辉。


    然就在右侧的眼帘之上,有一道极小的伤痕,因为岁月痕迹已变得极浅,唯有低垂眼帘时,方才隐约出现。


    她的面容笼罩在温暖的火光,抬起眸道:“其实我也有一事想问少将军。”


    “何事。”


    “我想问,倘若我在伤了景恪的第二日,你来见我,若我推托不肯露面,那你会怎么做?”


    云渺想知道这个答案。


    因就在她的梦境之中,实则她染了病并未去见谢止渊。是后来谢止渊见了弟弟,弟弟转述告诉她,“谢止渊手中有证据,似要上报楚王。”


    冥冥之中,云渺觉得这个梦暗示着什么,好似代表着她另一种不同的选择。


    子不语怪力乱神。放在从前云渺不会多想,可近来因为梦魇,阿弟给她找了几个方士,她听说若人前世遗憾未尽,便会托梦而来。


    她心中有一道声音,迫切地想要验证,那梦是不是她的前世?


    梦中的人会不会和现实之人有相同的动机?


    谢止渊道:“那日本意是想见你一面,从你口中套出实话,你若不肯见我,我便会去找你阿弟,照样也能验证一些事情。”


    云渺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昨夜,她又做了那个怪异之梦。


    原来在那个梦境,又或者前世中,她和他后来还见了一面。


    春日午后,晴阳正好,少年约她在院中见一面。他一身竹青色的衣袍,清致如同松柏。


    “关于景恪的事,我想你不必担忧。”


    有清风拂来,他碎发拂面,眸子澄澈而透亮,语调柔和而坚定。


    梦中的云渺并不解那是何意思,只是忐忑,那夜刺杀之事被他发觉了。


    可现在的云渺知晓,他这么说,分明是会帮她掩下了事端。


    前世的景恪没能醒来,六殿下遇刺一案,只归咎到那夜另外的两个刺客身上,轻飘飘揭了过去。


    是他在背后帮了她,替她将一切都料理了干净,包括景恪。她却一概不知。


    云渺想到昨日,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面不改色地帮自己作伪证,并非对她多特殊,仅仅是因为觉得此事错不在她便帮了她。


    少年自有一腔的赤忱,炽烈心肠,这样的人合该是天上月,被众星拱着。


    而随着他方才的话音落地,云渺心中也有了一个答案。


    那梦或许不是预知梦,更像是前世。


    那么,她的前世还发生了什么?


    “你先睡吧,我在这里候着,或许夜里就有侍云找到我们了。”少年道。


    篝火明亮,噼啪火苗跳起,云渺心中被梦境一事牵绕,双手抱着膝,将头轻枕在膝盖上,轻轻阖上了双目。


    雨珠落在草丛间,细细密密,洞口雨水织珠成帘,隔绝了这一方的天地。


    云渺的意识慢慢往下堕去,待入了梦,黑暗渐渐散去,眼前重现光明。


    梦中也是一场细密的雨,雨水敲窗,冷风拂得帘幕翩飞。


    烛火一摇一曳间,却映亮了床上的男女。


    衣袍凌乱,乌发纠缠。


    云渺深陷于云被之中,青丝沾湿红唇,剧烈的心跳交织着温热呼吸,她半咬红唇,看向伏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水珠自他高挺的鼻梁上滑下,滴落在她唇瓣之上,留下一道湿润暧昧的水痕。


    忽而炽烈的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云渺心微微一震。


    因她身上之人,正是谢止渊。


    “没什么‘可是’。”谢止渊笑了一声,“雪太大了,这次你可别来找我了。那个人真的会杀了你的。”


    “带这些人离开后,就直接回府里去,我留了人保护你。”他继续说,声音很轻也很快,“你一个人要是觉得无聊,可以点二十个小倌陪你,这一次我不会生气,你也没什么要担心的。”


    “那我走了。”他松开了手。


    “谢止渊”云渺轻声说。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又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早就想这么做了。”他笑着说完,转过了身。


    漫天的风雪翻涌,吞没了少年的身形。


    第 74 章   踏雪行(十二)


    风扯着道路两旁的长幡,呼啦啦地响。


    马蹄踩着积雪在道路上前进。云渺裹在一件大氅里,兜帽扯下来挡住风,手里握着乌骓马的缰绳,骑着马走在长长的队列的中间。


    她旁边的那匹马拖着那辆关押淮西长史何全的囚车。


    从官道上劫囚出来以后沿着小路一直走,南乞帮的队列很快就要抵达道路尽头的河岸。


    这片水域临近灞水,再往前就是渭水。他们这是要护送淮西长史乘船离开,经由渭水一路上黄河,最后抵达淮西。


    车轱辘碾过积雪的道路,发出“嘎吱”的轻响,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就只有风雪的声音。


    云渺低着头在想心事。这个裹在大氅里的女孩在这支队列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攥着缰绳的姿势还有些笨拙,低着头想心事的时候,漂亮的眼尾微微下垂,再勾起一点点,像是工笔画纸上最精致明艳的一笔。


    云渺本就有话要与他当面说,太子前来,她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云渺换上了一件桃红色的裙裾,纤细腰肢以一条玉带收束,坠一枚玉佩压住曲裾裙摆,如此便往殿外去了。


    到了会客的寝殿外,太子留下的宦官却面色犹豫地告知:“小姐,太子殿下方才先一步走了,实在是弋阳公主差人来,有急事寻殿下见一面,殿下只道晚些时候忙完,便立即会来探望小姐,给小姐赔个不是。”


    云渺安静地听完,“无事,天色尚早,殿下一时抽不出空,我去太子寝殿见他便是。”


    弋阳公主乃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太子先紧着她的事也是情理之中。


    云渺需要与太子见一面,探一探他对这桩婚事究竟是何态度。


    而与此同时,太子寝宫。


    太子立在香炉边,面色沉凝。


    “今日你以弋阳的名号唤我见面,道是事情紧急,孤担心你方才来见,却不想你只是为了给你兄长求情。”


    云瑶眼眶凄红:“殿下因为兄长一事不肯见我,我只能出此下策。何况这两年来,你我都是这般见面,怎么殿下婚期快到了便不行了?”


    二人的关系见不得光,为了隐蔽行事,多是借弋阳的名义,在其寝宫幽会。


    云瑶红唇轻咬:“殿下就不能再到大王面前替我兄长求求情吗,吴越之地苦寒,我兄长那身子去了,未必能扛得住……”


    景恒神色明显有些不耐:“事已至此,父王君令已下,不会再更改。”


    云瑶凝望着眼前人,像是未曾料到他会冷血至此,“阿兄自幼陪在殿下身侧,殿下怎会对他如此无情!究竟谁拦着殿下不许给阿兄求情?是不是云凌,还是云渺?”


    景恒道:“莫要胡闹。”


    这一声已是斥责,于云瑶的怒气更是火上浇油。


    恰这时,殿外一道声音响起:“太子殿下,云大小姐来了。”


    殿内气氛一滞,景恒吩咐道:“先将她带去书房,孤稍后便到。”


    身后响起云瑶颤抖的声音:“不许去!”


    景恒的脚步一顿,又大步流星走出了大殿,不再管身后人呼唤。


    一出门,侍奉在殿外的大宦官便殷勤地迎上去。


    太子轻拍了拍袖摆,整理好衣冠,问道:“孤眼下身上可有异样?”


    大宦官端详了一二,摇了摇头。


    太子径自往书房走去,到了殿门前,长吸一口气,方才推门而入。


    云渺正坐在案几之后,听到脚步声,目光从棋盘上缓缓抬起,唇角轻勾:“殿下。”


    “叫阿渺久等了。方才弋阳有事相求,我不得不作陪,不曾想叫你多走一趟特地来见我。”


    他垂下眸,瞧见棋盘一侧,散落着一些他此前拆开却忘记收起的密信,不由眉心一跳。


    那信关乎谢家谋逆一案,不能泄露给外人。


    也好在信上内容经过加密,从信件摆放的样子看,她应当并未动过。


    太子唤来宫人将棋盘和信件收下去,道:“那日你遇险后从林子里出来,整个人便不太对,想必是真的吓着了,眼下缓过来了一点吗?”


    “已经好多了。”云渺轻笑。


    她本有意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对这门婚事的态度,方微微倾身,一缕香气不合时宜地钻入了她的鼻端,尽管已经极其微弱,可还是被云渺给捕捉到了。


    太过清媚的香气,一闻便知是女子身上的香气。


    不是景恒这般男子会用的。


    碗中茶水沸腾,水汽顶起茶盖发出“噗噗”的声响,云渺没听清刚刚太子接了何话,只笑着启唇:“殿下身上用的是何种香?”


    “香?”


    云渺不提,他都没有在意,这会细细轻嗅,也闻出了那股原本属于云瑶身上的气息。


    太子道:“不过是宫里常用的熏香罢了。王后身边宫人送来的,孤倒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香。”


    若是他说这是弋阳公主在一起时沾染上的香气,云渺还不会多疑,可说是殿中熏香,那这中间似乎就有些说头了。


    云渺的目光下移,落在太子绣繁复云水纹的袖摆之上,那里有一抹未曾来得及擦去的红艳口脂。


    他午后是不是见了别的女子……


    云渺眉眼轻弯:“香气清而不浓,犹如玉兰,沁人心脾,甚是好闻。臣女倒是十分喜欢,不知殿下能否舍爱,赠予臣女几袋?”


    太子与她目光短暂相触,指尖扣紧了手中的茶盏。


    云渺始终噙着笑意,太子额角微微出汗,只道:“我便叫宫人去拿,晚些时候送到你殿里。”


    “是,臣女多谢殿下。”


    他侧耳吩咐宫人去找云瑶。云渺从案几后起身,珊珊行礼欲告退。


    太子道:“今日本是想探望你以表慰问,倒叫你来一趟,实在愧疚。”


    眼下这般,太子也不敢再与之多待,怕再相处下去,真叫她察觉出他身上更多的异样来。


    景恒亲自将她送到殿门口,与之告别。


    日落西山,云层如同鱼鳞片布满天际,霞光倾泻落在花丛间,也将云渺的衣裙染成一片赤红。


    云渺思量着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没一会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太子差宦官来给云渺送香料。


    待人走后,云渺看一眼装香料的木椟,吩咐护云道:“去查一查,离宫里都有谁用这种香。”


    护云抱拳称喏。


    “不过……”云渺走了几步,又有些迟疑。护云问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云渺的眼前浮现起了,那日在假山旁撞见太子和继妹的一幕。


    若问谁能出现在太子寝宫、与太子如此亲密,云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继妹。


    而似乎,云瑶与弋阳公主关系也极好。


    云渺想起来,自己入宫中学礼仪,太子时常去看弋阳公主,而弋阳公主交友广泛,总会设渊邀望族女子入宫作陪。


    当中自是包括云瑶。


    那个时候,太子与云瑶在弋阳公主寝殿又做些什么?


    她道:“不必逐一去找,直接去查云二小姐,看看这是不是她惯用的香。”


    “是。”


    这边宦官给云渺送来香料,那边云瑶回到寝舍,侍女替她出去打探事情,回来附耳禀告。


    “你说太子将我的香都送给了云渺?”云瑶眼中水光晃动,搁在梳妆台上的手一下攥紧。


    侍女轻点了点头,大气不敢出一下。


    云瑶转身,胸口上下起伏,忿然道:“我本以为他与我要香,是因为喜欢我制的香,却没想到全转送给了其他女子……分明我与太子先认识,云渺不过是一个外来之人,却能横在我们二人中间!”


    是从何时起,她对太子有了男女之情?


    大概是自及笄之后,尽管那时已知晓他是自己未来的姐夫,会娶自己的长姐,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太子承诺会退了这门婚事和她在一起,云瑶也相信他的话,就如同她父亲一样,哪怕最初婚事并非自己所愿,最后还不是娶了真正心爱的女子入门?


    可真到了眼下这一步,太子却一次次叫她失望。


    “太子也是被楚王所逼,情非得已,小姐要多体谅才是,”身侧一中年仆从走上来安慰道,手抚上她的后背,“此时忍耐不过一时,小姐忘了夫人的话?若就此放弃,便真一辈子都被那云夫人留下一对儿女给压着了。”


    “何况眼下只有依附太子,小姐才能给兄长翻案的机会,不是吗?”


    云瑶就只有这一个兄长,无论如何她也要让兄长回来。


    她对太子固然情深,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所图。只有依靠太子,才能从那对姐弟手中夺回云家一点的权势来。


    云瑶自知,仅仅依靠男人的宠爱,总会有色衰宠弛的那一天。


    只恨祖父不肯将家产分给他们,但凡她父亲有一点势,他们在朝中也不会这般尴尬。


    “太子真心待小姐,奴婢们都看得出来。既是真心,小姐又有何惧?您与太子情投意合,本就没有错。夫人叫您多些耐心。”


    云瑶看向镜中自己,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良久道:“是,那便都听母亲的。”


    **


    雨打芭蕉,滴答错落。


    三更夜,云渺上了榻,这一次意识往下滑去,前世之梦再次而至。


    依旧是上一次的场景——


    雾湿灯笼,雨声淅沥,少年伏于她身上。近到彼此呼吸都勾缠着,她望着他,心跳砰砰了两下。


    水珠自他纤长的睫毛坠下,接着滴答,水珠变成了血珠。


    云渺身前一片湿润,看到大片殷红的血从男人胸前伤口浸透了出来。


    殿外甲胄声碰撞,兵荒马乱一片嘈杂,有官兵的身影落在窗上,将殿门敲得咚咚作响。


    “云大小姐,云大小姐!——”


    风雨大作,竹柏在狂风中晃荡。


    云渺看向殿门口。


    “那谢家父子意图谋逆,证据确凿,楚王下旨即刻捉拿谢止渊,生死不论。有人瞧见反贼逃到了此处。请小姐开门,叫我等进来搜查——”


    滴答答,血珠落在她颈窝之中,一片冰凉刺骨的寒意。


    身上之人眼睫沾着血雾,轻声道:“搜拿我的人到了,云大小姐,要将我供出去吗?”


    原来刚才那么长一段对话都是为了等待这个射出袖箭的时机。这枚锋利的箭簇穿透风雪,笔直地刺向老宦官的心脏,带起的风像是利剑那样呼啸而去。


    可是没有用。对面的敌人太强了。


    第一支袖箭撞在大刀上,发出“当”一声。第二支袖箭被刀刃劈成了两半。第三支袖箭干脆没有命中,歪歪斜斜地被刀风吹开。


    老宦官似乎厌倦了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攻击游戏。他从马背上高高跃起,挥起大刀直劈而下,涌动的刀风对准这个女孩,下一刻就要将她斩于马下!


    然而下一刻,一线沾着血的刃光接住了那柄大刀,如同裁纸一样一寸寸划过去,把刀身切开成一片一片的碎刃。


    滴答的血珠沿着一线刃光坠落下去。


    漫天翻涌的风雪之中,站起来的少年一只手捂住女孩的眼睛,把她紧紧按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翻腕反手握刀逆着风向前,狂风卷起他深红色的衣袂与发带。


    “别碰她。”他轻声说。


    第 75 章   踏雪行(十三)


    话音落下的同时,刃光在谢止渊的手指间飞快地旋转,带起一弧鲜亮的血光。


    在对面的敌人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之中,这个少年反过来以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握着刀的手微微用力下压,溅起的血珠透过衣襟放肆地泼出来。


    谢止渊歪了一下头,微笑起来,干净清冽的声线里透出一种残忍而疯狂的意味:“余照恩,带禁军的人此地离开三千步,否则你们带回给母妃的只是我的尸体。”


    内侍监余照恩完全没想到这个已是强弩之末的少年会突然用这种方式威胁他。


    “殿下,你做不到的。”


    尽管嘴里这么说着,但是这个老宦官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一双苍老混沌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少年握着刀的手,“倘若你杀得死自己的话很多年前你就已经这么做了。”


    “我做不到么?”对面的少年面带微笑,每一分眼神都凌厉如刀锋,“要不要赌一赌?”


    满舍灯火耀目,鼓乐回荡殿宇之中。酒渊尚未开席,筵下宾客交头接耳,正在相互寒暄慰问。


    殿外响起禀告声:“云家小姐到——”


    众人随即看向门口。但见雨水从屋檐落下,竹青色雨伞被仆从收起,显出一道窈窕娉婷的身影。


    少女一身青色长裙,左半边袖摆为雨水打湿,颜色显得越发浓了,仿佛融入身后的远山青翠之中。


    她对收伞的宫人道谢,唇角噙一丝浅笑,侧过身来,长发以一根青色的发带束起,柔婉地披散在身后,无太多首饰,却有一种清新灵动之美,便连萦绕在她周身的水汽,都显得格外清濛柔和。


    云家长女容貌倾城,名动楚国,甫一出场便引来了四方目光。


    她步伐款款往前走去,经过其父座位并未停下,直到其弟云凌的位子,方才侧身落座。


    云家内部两方势力对立,饶是外界也略有耳闻。前几日云侯亲自捉奸亲妹妹与太子奸情一事已传遍离宫上下,众人本以为那云家长女想必黯然神伤,眼下她倒是云淡风轻,反观云家一众人面对她时,却是格外局促。


    云昭借着饮酒缓解尴尬,宋氏侧首与女儿低语,那云瑶更是神色极不自然。


    至于太子,面上一惯是含着春风般笑意,见到云渺后神情微微凝住。


    自捉奸一事后,太子几度去见云渺,却吃了闭门羹,此事人尽皆知,倒未料到云家长女竟有如此心性,敢拂太子的面子。


    太子从自己座位后绕出,拿着酒樽行至云渺酒案前,似乎是要寒暄问好。


    云凌冷着脸拦下太子的酒,起身挡在自己长姐身前。


    太子侧过身,又唤座上少女,云渺只将侧脸对着他,静默不言,并不回应。


    场面一时间尤为尴尬。姐弟二人如此僵硬的态度,着实令太子有些下不来台。


    太子倒也并未生气,抬起酒樽将酒饮下,面色温柔,叮嘱了姐弟二人几句,便回身往自己座上走去。


    满殿灯火明亮中,云凌压低声音道:“他竟还有脸面来见阿姊?”


    云渺垂眸低声道:“太子方才来敬酒,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至于直接扫了他的面子,想要外人看到我们关系仍和睦如初。”


    云凌冷笑:“阿姊来京都这么久,他都不了解清楚阿姊的性子。”


    云渺摇了摇头。他不是不够了解,而是上位者做惯了,骨子里带着傲慢,觉得下面的人应当百依百顺服从他。


    正说着,帘幕后响起一串脚步声,珠帘被掀起,太后在宫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殿内人齐齐起身行礼,太后满面笑容令众人坐下。


    伴随着编钟之声,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走入大殿,宣告酒渊正式开席。


    宾客们逐一上前去给太后赠礼贺寿。下方舞女脚步翩跹,摆动袅娜的身姿,铃铛随动作摇曳,击打清脆的节拍。殿中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上头突然派人传话来,道君上请云渺过去


    云渺与云凌对视一眼,她起身手搭在他肩膀上,示意他安心,跟随侍者走去。


    楚王高坐于宝座之上,面色苍白,神色沉郁,纵一身华袍也难掩周身病气,他本就久病缠身,在小儿子去世之后精神越发不好,整个人格外阴沉。


    “走过来些。”楚王恹恹开口。


    云渺款款上前,礼节丝毫不乱,楚王冷锐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周遭静悄悄的,君王的威压从上扑面而来。


    “寡人在病中,听闻云小姐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这话实在不好回答。


    云渺半垂着眼帘,“君上赐婚乃是无上恩典,臣女心中惶恐,不敢有半分不满。只是婚事牵扯复杂,太子殿下心有所属,臣女不愿叫太子殿下与心上人分别,退婚也是为太子殿下考虑。”


    身侧太子作礼:“父王,前头之事实乃儿臣糊涂所为,然而愿求娶云大小姐之心不曾改过。”


    楚王懒倦地看向云渺:“再好好考量一番,莫因一时冲动而做下决定。”


    这话不提退婚如何,只让她再多考虑,云渺知晓这桩婚事不是她想退便能退的。


    他说完便阖上双目,仿佛疲倦极了,云渺回了一句“是”,不便再留下打扰。


    正欲告退之时,听到一侧太后的话音:“宫筵已过大半,渊儿怎还未出现?这孩子也不知去哪里了……”


    云渺回到座位上,望着殿外连绵的雨幕。


    酒席已过半,她派去打探谢止渊消息的惊霜,仍未回来。


    她如此挂念谢止渊,想要帮助谢家改变前世命运,不为别的,便是为了报答谢止渊救命的恩情。


    一旁云凌给她斟酒道:“阿姊今日好似一直心不在焉,是有何心事?”


    话音刚落,对面帷幕晃荡,有侍云从屏风后走出,到太子身侧说话。


    云渺一直暗中留意对面的情况,见那侍云贴着太子耳畔说了几句,太子便起身要离开。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渊席才到一半,他这时离席是做什么?


    待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帷幕后,云渺拉着云凌起身,以散酒气为借口离席。


    一出大殿,云渺便问道:“你身边有多少可用的人?”


    云凌眉心蹙起:“阿姊这是出了何事?”


    云渺犹豫是否告诉他实情。


    太子若要拿谢家开刀,云家选择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此时被牵扯进去,定会引火烧身,引得君王不悦。


    然她短暂思忖后,还是说出了口:“太子有意除去谢家,谢止渊迟迟未归,我担心谢家有难。方才我派侍云去打探过,太子带了一队兵马出了离宫。”


    云凌当即面色一沉,也知事态严重,“当真?”


    云渺点了点头。云凌道:“我知晓了,眼下我带来离宫的人不多,兵马都在京都家中,我先带几人回去,若太子当真是去谢家,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自会帮谢止渊一把。”


    他接过护从递来的长剑,“阿姊也莫要担忧我,我自有考量,不会把云家牵连进去。”


    少年大步离去,背影倒映入云渺的眼眸之中。


    凄冷的夜色爬上她的脸颊,少女立在凉亭之中,衣袂被风吹得飞扬,直到大雨斜倾打在身上,方才走下凉台。


    **


    而距章华离宫十几里外的楚国国都之中,一匹匹骏马掠开四蹄,正奔走王城御道之上,惊起一地水珠。


    那马蹄声如同刀锋,带着骇人的力量,穿破浓稠的夜色。


    谢家的庭院之中,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从台阶上一路蔓延至院门口,被如注大雨冲刷着,院内倒着数具血淋淋的尸首。


    少年立在台阶之上,修长的身影在漆黑夜色映照下越发挺拔,粘稠的血珠从他指尖滴答滑落。


    “少将军!”护云从院外奔来,“太子殿下带了兵马来,已经围了谢家,声称将军谋逆,要进来搜查!”


    “谋逆?”少年将军面上浮起几分讥诮,声音里含着轻轻的笑意。


    “请他进来。”谢止渊垂下手。那颗才被他割下的人头落到托盘上,溅起一片血珠。护云捧着人头,心惊不已。


    轰隆隆,一道惊雷从天边滚过。


    **


    哗啦啦,暴雨扣窗。云渺坐在窗下,听着外头雨越下越大。


    “小姐,夜色已深,该歇息了。”田阿姆走过来道。


    阿弟离开离宫足有两个时辰,仍旧没有一丝消息传来。云渺心中不免担忧。


    田阿姆再次相劝,“外头护云都被少主带走了,小姐今夜可要奴婢陪着?”


    云渺摇了摇头,笑道:“不用。”


    阿姆手贴着腹退了出去,云渺心知一味干等也无济于事,轻轻吹灭了蜡烛,往床榻上走去。


    正要脱履上榻,外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阿姆可是东西落下了?”云渺以为阿姆去而复返,下榻穿好了鞋履。


    那敲门声忽然变得急促,云渺手抚上了殿门,还能感觉到那人敲打的力道。


    梦中的画面一幕幕接连涌入眼帘,直到与眼下的场景重合。


    “轰隆”一声,暴雨入窗,少年破门而入。


    潮湿的水汽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云渺甚至未看得清来人的容貌,便被环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他身上雨水凉得厉害,浸透了她身前的衣裳,仿若细细密密的针,穿入了她肌肤。


    黑暗中血腥味混乱,心跳声纠缠。少年栽倒在她的身上,好似没了气息。


    云渺双手抱着他,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谢止渊?”


    他又如前世一般闯入了她的殿舍。


    殿外暴雨夹杂着雷鸣声,不止不休。她的心往下坠去。


    “谢止渊,你不可以这样。”她又说,清脆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很难过,像是已经哭出来了,她摇晃着他的手,想要把他拉起来,“你得听我的话。我花费了那么多力气,你不可以让我的努力白费”


    她越说难过,到最后真的哭出来了。她坐在榻边低着头,拉着他的手,声线闷闷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他的身上、手背上。温热的,对于他冷得过分的体温来说,几乎是滚烫的。


    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少年冰凉的指尖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或者是想要做点什么。


    冬日清晨的光从窗外落下来,笼罩在整个房间里,像是一层清透的光。


    风把榻边的纱幔吹开了,坐在榻边的女孩被风吹起一绺头发,忽地抬起脸,听见一个干净的少年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带着一声无奈的叹气:“哎,别哭了。”


    她惊讶地低下头,看见躺在榻上的少年歪着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很浅的笑意。


    “阿渺,早上好。”谢止渊笑着说。


    他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在自己的面前,仰起脸,吻了上去。


    第 76 章   踏雪行(十四)


    这一次云渺没有抗拒。


    起初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像是飞鸟以翅尖亲吻水面,清澈的水面泛起一层涟漪。少年冰凉的指腹抹过她的眼尾,舌尖尝到泪水,是咸而潮湿的。


    而后在彼此的试探之中,他慢慢加深了这个吻。呼吸渐渐开始交织缠绕,她被吻得软倒在他的怀里,被他轻轻掰着下巴仰起脸接吻。绵密的吻像是潮湿夏季的雨水,纠缠的气息仿佛彼此渗透着的云朵。


    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一边亲吻她一边感受到她因为被亲吻而身体微微地发颤。通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接触,她的情绪传递到他这里,像是细微的火花电流流遍全身,噼里啪啦,炸起一声又一声心跳。


    冬日清晨的阳光明亮而清浅,老旧的木地板上拉出无数道光影,半透明的纱幔被风吹落,笼罩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在这个雪后的清晨接吻,窗外簌簌雪落,人们沉睡,天地皆白。


    这一次他们吻得很深,很久,很长。她仿佛在这个浓烈的吻里确定他的存在。


    似乎在睡梦里听见了他低低的咳嗽声,身边的女孩无意识地拉住了他的手。她还在做梦,不知道因为梦见了什么,意识模模糊糊间伸出手,轻轻地牵住了他。


    谢止渊极慢地眨了一下眼。那个被牵住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谢止渊再次否认。


    “那你昨夜去哪了,身上香气从何而来?”


    谢止渊淡声道:“外孙并非孟浪之人,怎会在女儿家的屋子待上一夜?我与她不熟。昨夜不过是去见了云凌,又因太累便刚好歇在了他屋中,期间他阿姊来过,帮我唤了医工,大概那时染上的吧。”


    谢止渊抬起指尖送到鼻下,轻嗅了一下:“有那样浓吗?”


    他看向太后身侧的老宦官,老宦官明白那眼神中敲打的意思,闭上了口缄默不言。


    楚太后道:“若你二人当真无一点关系,那为何要帮云大小姐退婚?”


    “因为云凌。昨夜云凌带兵前来支援,倘若不是他在外帮着拖延太子兵马,我怕也不能等到您的人赶来制止太子。”


    谢止渊话语平静,没有丝毫起伏:“如此恩情,我自然心中感激,便许了他可以提要求。他说想让君上收回自己阿姊的婚事,苦于没有办法。外祖母,您帮云大小姐,实则就是帮我。”


    他说得真诚,交代了前因后果,更有细节,太后也知昨夜云侯带兵相助之事,细细揣摩,倒也信上了三分。


    “外祖母应当是清楚外孙的为人。何况,”谢止渊顿了一下,“太子德不配位,心思狠毒,安插医工在您身侧意图不轨,这样的人怎配娶云氏长女?”


    老太后冷笑,正是知晓孙子下毒谋害到自己身上,心中才更加发寒。


    她从桌边缓缓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你且去回云侯一句,此事本宫会帮他。”


    老太后如此说,便是应下了。


    谢止渊点头道:“好。我替云凌感谢您一句。”


    而此时二人口中的太子,正立在楚王寝殿之外。


    “太子殿下,王上醒了,您可以进去了。”


    清晨天才亮,楚王便传唤了太子。景恒点头,卷帘入殿,绕过屏风,迎面一竹简朝他扔来。


    “父王!”景恒手捂着眼睛,撩袍在病床前跪下,殷红的血珠自眉骨上落下,一滴一滴,浸红他面前的地砖。


    头顶传来楚王冷沉的话音:“太子何其果断有主见,明知楚国正值边关动荡之际,偏偏还去动谢家!”


    楚王卧在病榻之上,倾身抬手扶着太子起身,笑道:“太子瞒着寡人做此举,是欲先斩后奏邀功,还是欲取寡人而代之?这楚王之位,不如让给你来坐吧。”


    景恒听出楚王话中讽刺,连忙解释:“儿臣怎敢?谢家一直是父王心头大患,儿臣想为父王分忧,此番太后寿渊,是除去二人的绝佳机会,儿臣谋划多时,却不想哪个环节出了错,导致谋划失败。”


    “不想?”楚王冷笑,特地咬重了“不想”两字,“太后虽非寡人生母,也待寡人不薄。太子给你祖母下毒,传到晋王耳中,便是谋害他亲妹妹,那时他若要你命给太后赔罪,寡人给还是不给?”


    景恒沉声:“我乃楚国太子。”


    “太子算什么?”楚王冷声道,“诸侯列国多的是王子王孙,晋王何曾放在眼里?楚国虽实力不薄,却也不敢与晋国直接刀戟相对。”


    “再有谢止渊,乃是晋王外孙。这些年晋王虽未派人来过问,可谁知晓晋王心意?寡人一直都不敢动他,你竟欲取他性命?”


    景恒拢袖长跪:“此事的确儿臣一时心急鲁莽。”


    景恒想除去谢家,的确是因为近来楚王对自己频频失望,欲借此机会重获楚王的信任。可左右楚国大权大半都落在他手中,对于楚王的责骂,景恒倒并不在乎。


    “你留下的烂摊子,还得寡人给谢家一个交代,寡人且暂时收回你太子的职权,不止如此,寡人还得担心他谢家这一回会不会真的被你逼出反心来,又不得不继续放兵权给他,安抚谢家。”


    楚王冷笑道:“为人君者,不懂隐忍蛰伏,必有所失。便是你与云家小姐婚事,你也弄到这般田地。你不过是觉得你是太子,众人皆需仰仗你,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是吧?”


    “你且记住,寡人并非只有你一个儿子。”


    若说晋王说出这些话之前,太子一直沉稳应对,待这话一出,脸色顿时一变。


    “父王何意?”


    楚王道:“七王子在别国为质,这些年过得十分艰辛,寡人想,也是时候将他们母子接回楚国了。”


    “可七王子血统存疑,父王不是不认这个儿子的吗?”


    楚王看着景恒。他这个儿子在外人面前向来从容不迫,此刻倒是慌张了起来。


    “是血统存疑,可派出去的使者与寡人说,七王子这些年越是长大,越与寡人相像,甚至比起太子你更像寡人年轻之时。”


    景恒拾起温润的笑容:“父王如此说,想必接七弟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是吧?”


    楚王道:“是。你得庆幸自己与云家长女的婚事还绑在一起,云家还能给你撑撑门面。你若再生事,寡人定不会放过你。出去吧——”


    出了大殿,竹帘在身后落下,景恒脸上笑意隐没了下去。


    区区一国质子,身无长处,又无半点朝堂势力,就算回来拿什么与他比?待云渺嫁给自己,有云家做靠山,他更无所惧。


    他冷笑一声,缓缓走下台阶。


    侍立在殿外的宦官,正在焦急地踱步,见太子出来,立马迎上去:“殿下。”


    太子不疾不徐道:“何事如此焦急?”


    宦官犹豫了一刻,咬牙小声道:“方才云二小姐来传话,道是她有了身孕。”


    “有孕?”


    “千真万确。奴婢留了个心眼,派殿下的心腹去给二小姐诊脉,她确已有两月身孕。云二小姐让殿下您去一趟。殿下去吗?”


    景恒安静地立着,他刚被父王警告莫要再惹事端,偏偏这时云瑶有了身孕。他心中不舍云瑶,却也不能不顾全大局。


    景恒道:“你去给二小姐回话,这些时日为避人耳目,孤暂时不能与他相见。待风头一过,自会去见她。”


    末了,又温声道:“且私下送点补药给她,多说几句话,好生安抚她情绪。”


    他想云瑶向来温顺乖巧,想必不会生事。


    当务之急,得先稳住云渺,稳住他和云家的婚事。


    然就在午后,一道消息送到太子面前——太后午后去了楚王的宫殿一趟,言谈之中,涉及了太子与云家小姐,欲令二人婚事作废。


    禀告的宫人,乃是太子安插在楚王身边的眼线。


    “奴婢在外面候着,不知里头到底谈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了太后道太子殿下言行有亏,难当储君大任,让君上收回您与云家小姐的婚事。君上也已同意。”


    景恒嘴角噙着笑意:“我与云渺的婚事,怕是轮不到她老人家来插手管吧。”


    他想不明白,云渺就这般厌恶于他,非要在离婚期还有不到二十日时与他退婚?


    她究竟有何本事,能请动太后出面为她说话?


    景恒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滑动,脑海之中浮现了一个人选。


    早在那日云渺与谢止渊在林里共度一夜,他就发现了他二人之间不对劲。


    太子起身,掷下手中茶盏,笑道:“走吧。去见云渺一趟。”


    他倒要看看,云渺有何本事,把谢止渊也哄骗了去。


    **


    云渺午憩起身,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有三两声小声的交谈从落地花鸟屏风后传来。


    不多时一丫鬟出来,“小姐总算醒了,奴婢还在纠结要不要唤小姐起身,少将军在外候了有好半天了。”


    云渺微诧:“侯了好半天,怎么也不通报我一声?”


    她穿好鞋履下榻,快步走到梳妆镜前,“他来做甚?”


    “少将军没告诉奴婢。”


    云渺沉吟了一刻道:“阿弟午后有事,应当是不在的。你去将少将军带到少主房中,让他稍等片刻我便来。”


    “小姐,少将军就在少主房中等您。”


    云渺一怔,倒也没想到她与他在此事上如此心有灵犀。


    她唤来田阿姆帮忙梳妆。


    田阿姆接过她手上梳子,压低声音道:“从前太子殿下来,小姐可未精心梳妆打扮过,今日怎一反常态?”


    云渺指尖从妆奁中簪子上一一划过,选了一根雕刻玉兰花坠珍珠的珠钗递给身后人,“刚午憩完,出门见客自是要梳妆一二的。”


    田阿姆接过珠钗,笑了一声。


    云渺品出了那笑声中的揶揄,递簪子的手一颤,慢慢收回袖中。


    他们之间本没什么,被阿姆一调侃好似有了什么。


    她道:“真没什么。少将军有恩于我,见他自是得比景恒郑重一点。”


    梳妆花的时间比云渺预想得多,她出了门,到了弟弟的房前,手搭上门框。


    殿门向两侧打开,她便瞧见了殿中的少年。


    少年坐在桌边,正随手把玩着一把晶莹的匕首,听到动静抬起头,眉若远山,眼若星辰,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锦袍,衬得人朗朗昭昭,往屋里一坐,便令满室生辉,似芝兰玉树一般。


    云渺从光亮处走来:“午憩时忘了时辰,叫少将军久等,不知少将军今日来有何事?”


    谢止渊起身,将匕首放在桌上,从窗纱中射出的几道若有若无的金光,倾泻在他眉梢间,映得他眉眼金灿明亮。


    “你不记得了?”


    云渺思忖了一刻。恰好一片金色的阳光跃入眼帘,让她眯了眯眼,谢止渊靠近,抬手帮她挡着阳光,他身上衣袍带着阳光般滚烫的温度,好一会,他清磁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告诉你与太子退婚的事啊,你忘了?”


    他声音本就好听,尾音拉长,便显得格外缱绻温柔,犹如一把柔情刀刮着人的耳畔,令云渺从耳根到肩膀,全发软了。


    云渺正在梦里没完没了地上课、考试、做作业,追着一张被风吹走的数学卷子跑来跑去,在下雪天遇见了一只受伤的小野猫。她把小野猫捉住了带回家,结果小野猫不听话,不停地用爪子挠她。


    猫爪子揉了揉她的头发,又碰了碰她的睫毛,沿着她的眼尾、鼻尖和脸颊划下去,轻轻戳了戳她的嘴唇。戳一下,又一下,怎么还不够,想要做什么。


    云渺被挠得有些不高兴了,很生气地张口咬了一下,不知道咬到了什么。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榻上坐着一个少年,披着一件厚厚的氅衣,正在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谢止渊?”她迷迷糊糊地问。


    “什么叫做‘心上人’?”披着氅衣的少年撑着下巴坐在对面,极为认真地问她。


    第 77 章   烟花落(一)


    “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云渺警惕地后退一点。


    “有人对我说了听不懂的话,想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谢止渊单手撑着下巴望着她,神情认真专注得像是在和她探讨什么数学问题,“所以‘心上人’是什么意思?”


    这个少年专注的态度让云渺忍不住跟着他的脑回路开始思考。


    “‘心上人’的意思就是你喜欢的人。”她想了一会儿说。


    “什么叫做‘喜欢的人’?”谢止渊十分认真地接着问,还是那副专心求学的模样。


    “‘喜欢的人’就是”


    云渺有点被问愣住了,揉着头发不知道该怎么下定义,结果最后说了一个听起来没什么意义的回答,“你喜欢上一个人,那就是你喜欢的人。”


    云渺从谢止渊身边侧开一步,淡声问道:“怎么了?”


    云瑶摇摇头,莞尔一笑:“没什么。是妹妹打扰阿姊与少将军谈事了。说起上一次,我也瞧见了少将军送阿姊回来,看来果真是如外界所说,阿姊与少将军的关系极好。”


    女儿家落在他俩身上的眼神,有意无意染了几分暧昧之色。


    何为外界所说关系极好,不过是自云渺一夜未归,翌日与谢止渊一同从林中出来后,关于二人的流言蜚语渐长。


    云渺平静地听完,正欲开口,一道冰冷的声音先响起:“不劳云二小姐费心。”


    少年自身后走来,手垂在腰间佩剑上,神情淡漠:“云璋被遣去往吴越之地,就在这几日就要出发了,云二小姐那日可要去为兄长送行?”


    这便是提醒她管好自己的事。


    少年人俊美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霜,周身气质冷峻疏离,那双深邃长眸投下淡淡的视线,倾轧过她的视线,周身锐气不藏,寒锋毕露,叫人不寒而栗。


    云瑶屏住了呼吸,分明片刻之前,他对她的长姐还是和煦模样,眼下已是面若冰霜。


    显然,云瑶方才那番话惹了他的不悦。而他也不是能轻易对上的。


    少年从她身侧擦肩而过。云瑶面上笑意僵硬,欠身送别。


    她眼角余光中出现了裙裾的一角,转身看向云渺:“阿姊。”


    花树摇曳,洒下梨花如雪纷纷然,落于二人肩头。


    四下暗香浮动,而云瑶身上的清香,也与周遭花团浓香,伴着柔风拂向了云渺鼻尖。


    这股轻轻幽娆的淡香,与昨日缠绕在太子袖摆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云渺本以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多少会愠怒,可真到了这一刻,心中反倒并无多大波澜。


    太子与云瑶本是表兄妹,多年情意两情相悦,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为何一定要这样瞒着她?


    云渺双目莹黑看着眼前人,觉得荒谬之余,身后有呼唤声响起:“阿姊。”


    云凌从外走来,看都没看云瑶一眼,只对云渺道:“阿姊不是说是来找我的,是有何事?”


    云渺回神笑道:“确实是来找你的,我来离宫这么久,也还没去猎场打过猎,今日有空陪我吗?”


    “有自是有的。”


    姐弟一同并肩往外走。云瑶朝二人颔首,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身影,眼色渐渐转暗。


    午后云渺与云凌策马入了林子。她说是打猎,实则也为散心。


    她心中思绪万千,一直挥之不去的一个念头,前世最后她的结局是什么?


    她是否真的嫁给了景恒?若是真嫁了,成了太子妃,那太子与云瑶呢?是瞒着她一直私下来往,还是不久太子便将佳人接入宫中……


    云渺长呼出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肚,策马往前疾驰去,不再纠结此事。


    在南地时,每每心被烦事萦绕,她便与阿弟去旷野策马。


    长风飘荡,风声猎猎在侧,总能驱散尽心中的烦懑。


    “嗖嗖!”几支长箭射出,俱是没入了猎兔身子。今日云渺手气极佳,箭无虚发,反倒是陪同在侧的云凌,心不在焉似的,好几箭下去都失了准头,没入到灌木里。


    云渺看他在一棵树边停下,神色颇为不虞,上前问道:“遇到何事了?”


    云凌道:“老东西今早来找我了,叫我求见楚王,替他宝贝儿子求情。”


    云渺一怔,反应过来这句“老东西”是在骂他们的父亲,道:“你小点声。”


    云凌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怎么了阿姊,我说他你还维护他?”


    云渺策马靠近:“我的意思是,你声音小点,骂便骂了,别叫周围人听见。”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云凌笑出声,“原是阿姊关心这个。”


    少年道:“从前他们在我面前晃荡,我便恶心至极,现下出了这事,他还想叫我帮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


    云渺嘴角勾起。阿弟自掌权云家以来,已能独当一面,治下无人不服,可按照脾性,分明还是个半大小子。


    母亲去世得早,他们姐弟彼此之间从无隔阂,互为依偎地长大,感情极深。


    云渺听着这话,眼下忽涌起一片热意。


    “不用你去挣什么军功,就这样已经很好了。”云渺去握他的手腕,“阿凌,其实我有一件事也想告诉你。”


    云凌道:“何事?”


    云渺说到一半又止住了,担心弟弟性子沉不住气,摇了摇头不愿说,然而云凌何其了解她,知道她必定纠结何事。


    在云凌反复追问下,云渺轻声:“阿凌,我欲与太子退婚。”


    云凌沉默了一刻问道:“阿姊想怎么退?”


    云渺道:“你便不问我为何想退?”


    少年摇摇头,神色认真笃定:“你既是想退,必定是有你自己的缘故。是景恒那边做了何事对不起你?”


    云渺心下有暖流流过:“这正是我想请你帮我的。你手下有些人手,调查起来也更为方便。你帮我盯着他,若是他与那女子私会或有什么证据,便来告诉我。”


    “他竟这般对你?”


    云渺柔声道:“你沉住气,不要打草惊蛇。”


    云凌侧首看着一旁,下巴呈紧绷之状,转过脸来,眼中神色坚定:“好,阿姊且放心。”


    云渺微松了一口气,“对了,还有一事,谢止渊那也请你帮我盯一盯,若有什么反常之举,立刻来告诉我。”


    若说前一个请求还在情理之中,这一要求便令云凌有些琢磨不透了。


    “阿姊为何要知晓谢止渊的异样之举?”


    云渺哪里能与他解释那么多,“叫你盯着便是了,自有我的道理。”


    云凌眼中狐疑不减。


    云渺不再搭理他,策马驰出林子。


    旷野风摇叶动,长风吹起少女裙边的一角,在风中飞扬。


    此刻高台之上,楚王后正陪同晋国使臣说话。从这里往下望去,可将草场一览无余。


    晋使的声音忽然停住,王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草场之上,美人策马出林,红裙白马,衣袂飘飞,身后浓郁的晚霞做了背景,金光漫射在她身上,其人恰如一朵灿烂盛开的夜海棠。


    在逐渐晦暗的天光中,晋使望着那道身影直至不见:“敢问王后殿下,方才策马而走的那位,是大王膝下的第几位公主?”


    王后道:“并非公主,实乃太子妃,一个月后便要嫁入宫中了。”


    “观其气度还以为是公主……倒是可惜了。”晋使喃喃说道。


    楚王后:“使者方才说何话?”


    晋使回神笑道:“方才某与王后谈到,那和亲的人选,王后可有定夺了?”


    楚王后面色为难:“晋楚两国百年来止战结盟,邦交友好,而自太后嫁来楚国,这上一桩联婚也已过去四十余载。大王与本后自是愿结两国之好。只是那和亲人选,请使者容本后与大王再考虑考虑。”


    晋使摇摇头:“并非在下有意催促,实在是赶得急,待到太后寿渊之后,我等便欲启程回晋国了,届时,我们大王希望公主与我等一同回去。”


    王后笑道:“自然。”


    近来楚王后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楚王膝下虽有不少公主,大都已经出嫁,或者年纪尚小。如今唯一适龄的,便只有王后那亲生的弋阳公主。


    可王后素来疼惜这个女儿,又如何舍得叫其去往那迢迢千里外的晋国去?


    且孤身去国,怕是此后母子二人都再无见面机会。


    是以这些时日,王后一直在想更好的对策。


    晋使道:“弋阳公主不愿和亲,看王后的意思是,想从楚国宗室另选一贵女?”


    楚国六卿往上数十几代,实则都与王室出自一家。从中选一个贵族女儿送过去,表示诚意,晋国自也不会多说什么。


    列国和亲向来皆是如此。


    却说此时,那云昭的夫人宋氏,也就是楚王后的妹妹,正陪在楚后身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氏心中起了念头。晋国的王后已去世三载有余,此番晋使前来,虽未说为谁求娶,但宋氏猜测十有八成怕是为晋王。


    老晋王年过七十,行将就木,那公主便是嫁过去,怕也享福不了多久,难逃不久之后,一同陪葬的命运。


    宋氏挑了挑眉,说起此事,她心中倒是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那人若去和亲,于宋氏、于云瑶、于太子和王后,都是乐见其成的局面。


    不过她得细细思量,此事可行与否……


    **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蟋蟀声密密匝匝,从外窗透进殿中,烛火笼罩着殿中美人。


    云渺坐在梳妆镜前,拿着犀角梳子轻梳乌润的长发,田阿姆立在她身后,帮她褪下发上首饰,“自小姐来京都后,再不似从前肆意了。这一桩婚事或许真不是那般如人意的。”


    云渺闻言,梳头的动作一顿,抬手握住了老阿姆的布满皱纹的手。


    “只是小姐,您若执意退婚,怕是会惹了王后不悦,万一王室针对您……”


    “我知晓的阿姆,可是这婚必须退。”


    田阿姆叹道:“可这怕是会有碍小姐日后的婚事。”


    毕竟王国的太子妃,这般与太子退婚,怕是彻底得罪了王室。于楚国贵族男子而言,日后谁若是求娶云家长女,便是明晃晃地与楚王室作对。


    田阿姆道:“老奴在忧心小姐的婚事,最好能有郎君,出身名门,身世地位不比云家低能求娶小姐便好了,且必须要与太子势均力敌,有能力竹保护好小姐。”


    云渺解下耳珰,轻笑了一声,想不到哪里还有这般厉害的郎君?


    田阿姆道:“有的。小姐想想?”


    “确实想不出来。”


    她垂下首,看向掌心之中那枚珍珠耳珰。大不了,她可以一辈子不嫁的。


    田阿姆的话随之响起:“小姐觉得,谢止渊少将军如何。”


    谢止渊。


    轻轻的两个字,落在云渺耳畔。


    夜风从窗户细缝鼓入,吹得她碎发轻动,云渺的心好像加快了两分-


    这一日午后的望月楼里,突然来了个神秘的客人。


    年轻的客人披着一件氅衣携着风雪走进来,扔了一包沉甸甸的碎金和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喊了一百二十个南风馆的小倌。


    望月楼的老鸨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火烧火燎地到处催人叫人,终于凑齐了全部的小倌人数,让他们排着队去最高处那间最大的包厢。


    进门的时候所有小倌都懵了。


    房间里的是个少年。披着氅衣的少年倚坐在对面的窗台上,手里正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把小刀,吓得小倌们一时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接齐刷刷在少年面前跪下了。


    少年轻笑了一声,扫了他们一眼,问:“听说你们是长安城里最会伺候人的小倌?”


    小倌们互相看了一眼,茫然点头。


    “一人说一个色.诱的手段。”


    少年撑着一只手,倚坐在窗台上,抬起眸,懒洋洋地说。


    第 78 章   烟花落(二)


    云渺觉得谢止渊最近很奇怪。


    假如她因为起床气而不高兴,他还会按照她的指示给她重新扎一遍,极有耐心的模样,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一日三餐他们都在一起吃。以往按照这个少年挑剔的口味,两个人的食谱根本合不到一起去,都是各自吃各自的。可是最近每一餐都是府里的小厨房依据云渺的喜好做的,云渺吃什么,谢止渊就吃什么。


    而且他吃得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撑着下巴看着她吃,还时不时用筷子夹她喜欢吃的糕点喂到她嘴里。倘若她吃得很满意,他就显得十分高兴。


    出门的时候他也一定会带着她。每次出门的时候,他都会认认真真地把她打扮得很漂亮,好像装饰一个心爱的织锦娃娃,每一根发丝都打扮得精致,再领着她出门。每次从马车上领着她下来,他都会微笑着向所有人介绍:“这位是内子。”


    这时候云渺歪着头看他,看见这家伙一副得意的神色,好像在跟所有人说:对,就是我夫人。


    然后又十分强制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简直像生怕别人抢走了她一样。


    以前他不许她看他往来的书信,现在也随便她翻,唯一的条件是每次他写信的时候,她都要被他抱在怀里。他低着头提笔写信,她就坐在他怀里抱着一叠信纸看。


    云渺至王后身前跪下,双袖拢起,俯身行跪拜大礼,裙裾铺散于地。


    王后道:“阿渺,先快起身。”


    太子俯身去扶她,云渺错身避开,依旧跪地,“当年君上为臣女与太子殿下定下婚事,可未料当中曲折,多生变故,如今太子殿下既是与二妹妹既是情投意合,互生爱慕,臣女也却不愿做那恶人。望王后殿下成全臣女之心,将此桩亲事作废。”


    太子低头唤她:“阿渺,你这是何话?”


    云渺看向他:“殿下不是说,此事任由我做主吗?”


    景恒触及她眼神,那双瞳莹黑如浸在冷冰之中,仿佛拒他于千里之外。


    王后声音在上方响起:“婚约大事非同儿戏,阿渺先起来,莫要冲动。”


    王后无论如何还是帮着太子,说是一切听凭云渺决断,真严重到退婚的地步,便又换了一套话术。


    云瑶膝行至云渺身侧,哽咽道:“阿姊这般说,岂非叫妹妹成了坏阿姊姻缘的罪人?妹妹是倾慕太子,却也明事理,知晓不该与姐夫纠缠不清。”


    云渺道:“那你不愿嫁入东宫?”


    “阿瑶一时糊涂方才行错,心中已是悔恨,又怎能不明不白跟在太子表哥身边?”


    这话引得一旁云凌失笑:“不能不明不白跟着太子,那便是只想做那正妃,叫我阿姊将这门婚事彻底让给你?”


    云瑶眼周绯红,暗咬唇瓣,“阿兄……”


    云渺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她无意将此事全都怪罪在云瑶身上,此事太子并非没有责任,可他却不置一言地立在一旁,旁观着姐妹二人相争,仿佛为了他争风吃醋一般。


    云渺目光微微向上,因着礼节,只落在王后膝间衣裙之上。


    绣百鸟纹的裙袍华丽无比,金线在阳光照耀下折出淡淡的金光,承载了一国王后的尊贵与雍容。何其的沉重。


    自上座投来的那道视线,好似带了千斤的重量,压在云渺身上,沉甸甸的。


    她始终礼节得体,柔声道:“承蒙王后殿下这些时日来关爱,只是姻缘一事不能强求。待太后寿渊之后,臣女便启程南下重回故地。如此也不叫王后殿下为难。”


    她道完便行礼告退,长袖如雪扬,任由身后人呼唤也不停一步。


    云凌跟随其后,锋锐的眼神剜了太子一眼。


    一场闹剧到这个地步方才止住。


    云渺走后,王后指甲抵着额头,冷声斥令云瑶母女退下。


    “此事太子打算如何收场?”楚后声音沙哑。


    她看向立在一旁的太子,阴影落在他周身,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此前你与云瑶的私会,本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从没看见。可你二人既私下来往,竟不知做得隐蔽一些?”


    话语含着责备,不是怪太子与云瑶私会,而是怪他们叫人发觉了。


    “那云家母女当真一脉相承,本宫这个好妹妹,当年未出阁便勾上有妇之夫,竟未婚有孕,是本宫替她收拾好一切,最后助她如愿嫁入云家,如今她的女儿竟也走一样的路数。”


    太子道:“母后怎能全怪阿瑶?自是儿臣也是有意于她,才一直与她暗中往来。”


    王后听他如此维护云瑶,连连摇头又道:“事已至此,太子心中有何考量?”


    “眼下当以稳住云家长女为先。云渺说要退婚,不过是一时气结,一怒之下的怨言。虽心有怨怼,却也知晓婚事何其难退。”


    王后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太子面上云淡风轻:“她这般闹不过也是为讨一个说法。给足她面子,事事顺着她便是,云渺也不是蠢笨之人,自会顺着台阶下。”


    “恩威并施,方能稳固住人心。”王后点头,“她的母亲以一命换来她能嫁入王室的机会,她也应当知足。”


    说完云渺,便是云瑶了。王后问太子如何安排。


    “阿瑶是母后妹妹的女儿,儿臣自是不能委屈了她。眼下且再叫她忍一忍,待儿臣成婚之后,再将她接入宫中。只要云渺顺利嫁给儿臣,那云凌再不情愿,也得为姐姐在宫中的地位考虑,将会彻底归附于儿臣。”


    太子垂首:“父王与母后令儿臣娶云渺,不就是为了云家之权?”


    区区一纸婚约,王室若真想撕毁,自是轻而易举。


    不毁,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


    他又岂是那样薄情寡义的男子,会因为权力而牺牲心上之人?


    今日云凌敢对他动手,便是因为手上的权势太多,已经到肆无忌惮的地步。


    他会将云家收入囊中,将云家身上所有锋芒都给磨圆,叫他们再无今日这般气焰。


    景恒如是想着,迈步走下了台阶。


    **


    宫墙之中向来风言风语流传得最快。云昭虽未曾出府,却也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前头之事。


    听闻云渺姐弟二人回来,他立马将人唤至前殿说话。


    “婚事岂是说退能退?云渺,你且赶紧去求见王后,道是自己一时失言,此事或还有转机。”云昭道。


    “父亲,我心意已决,此事请您莫要插手。”


    云凌上前道:“阿姊一回来,父亲便指责她的不是,怎不问二妹妹和她母亲究竟做了何事?”


    一旁宋氏抬起头来:“阿渺,母亲知晓你心地纯善,你既愿与太子退婚,不如成全你妹妹,也算保全了婚约。”


    云凌冷笑,倒是没料到人竟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此事绝无可能!”


    “今日阿姊退婚,太子若是再娶其他女子,我云凌不会多说一句!唯独你的女儿不行。这桩婚事由我母亲一命换来,岂能让给害死她凶手的女儿?”


    鲜有人知的是,当年云夫人产下云凌,正是身子孱弱之时,云昭便将宋氏接入了府中,虽未正式成亲,却令云夫人以平妻之礼待之,以至于云夫人产后郁结,身子每况愈下。


    后来春狩之中,云夫人舍身替楚王与王后挡下逆臣贼子射来的一箭,谁又知晓她是否自知时日无多,拿命赌一把,为儿女换一个前程?


    眼下他们一家三口冠冕堂皇扯大旗,斥云渺不顾大局,企图扒着他们母亲吸干净最后一滴血,叫云凌如何能忍?


    云凌眼中涌起血丝:“父亲且放心,有我在一天,你所想皆不可能如愿。”


    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手腕。


    云渺手上力道微微加重,是在劝他冷静,莫与他们浪费口舌,“阿凌,我们回去。”


    正当时,外头有人打帘子进来。乃是君上身边的侍者。


    云昭收起脸上的神色,赶紧迎上去,“可是君上传令?”


    老宦官道:“是。君上听闻午后之事,特遣奴婢前来给大小姐传话——”


    “此桩婚事乃君上所定,是否退婚还需再深思熟虑商议。然无论如何,都不可令云大小姐寒心。”


    宦官看向云瑶:“云家二小姐,不能入东宫。”


    宋氏神色僵住:“君上所言何意……”


    老宦官道:“云夫人救驾之恩,君上至今铭记在心。”


    如此重的语气,便是代表君上的意思。


    宋氏连连称“是”,恭敬送侍者离去。云渺姐弟二人也一同走出大殿。


    人走后,“哗啦”一声,云昭长袖一挥,带动桌上茶盏尽数倾覆。


    宋氏怒道:“君上说的是云家与太子联姻,都是云家女,怎么我们女儿不行?”


    “你也莫再说了,”云昭沉声道,“今日若非云凌,我怕是至今还被蒙在鼓中,不知晓我们的好女儿竟做出这般事来。”


    近来云家频频出事,云昭唯有云璋这一个疼爱的儿子,自他被流放吴越之地,云昭愈发喜怒无常,脸上再不见笑意,取而代之一片阴沉。


    云昭拂袖而去,留下一地茶盏碎片。


    宋氏被当着下人面斥责,脸上也是无光、云瑶在她怀里惊惶地仰起头,“阿娘,君上的意思是女儿这辈子不能再嫁给太子?”


    “怎会?”宋氏抚摸女儿后背。


    楚王身子衰败,能否熬过今岁还不可知,身前人岂能管身后之事?


    她安慰了几句,让女儿先回去休息,身边只留下了贴身侍女云嬷。


    云嬷道:“那姐弟二人留着便是祸害……”


    宋氏抿了一口茶,“可叫我如何能除去他姐弟二人?我本欲劝王后,叫云渺代弋阳公主前去和亲,可君上和姐姐都站在云渺一边,这路明显行不通。”


    云嬷在一旁听着,犹豫出声道:“其实夫人若是想除去大小姐……奴婢这有一法子。”


    云嬷附耳说道,宋氏听完睁大了双眼,“他说云渺的身世另有隐情?”


    “是,那小厮找到奴婢,说他母亲原是云夫人身边的人,了解一点当年的事,不过他张口闭口就是以此要钱财,奴婢怕其是来打秋风的。”


    宋氏压低声音:“这个时候不宜再生事,且待太后大寿之后,我们回京城再说。你先稳住那个小厮,将钱财给他,让他能吐些东西出来。”


    哪怕是编纂的,她宋氏也能将其颠倒成真的。


    宋氏抿了口茶,她要那姐弟二人彻底滚出云家,那便得先除去主心骨云渺。


    “夫人明鉴。”


    **


    却说这厢主仆低语,那厢云渺回到寝殿,便唤来身边护云。


    “你们先带些人手回家,将家中收拾好行囊,提前运回封地。”


    田阿姆道:“小姐为何急匆匆谴侍云回家,这是要离开京都?”


    云渺走到镜前,卸下鬓上钗环首饰。


    从王后的言语看来,她并不同意婚事就此作废,然云渺的态度已经摆出,再待在京也于事无补,待太后寿辰一过,他们立即南下回封地,斩断一切是非,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


    此后三日,云渺皆闭门不出,饶是太子来见,也以百般理由回绝。


    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云渺却也牵挂另一件事。


    自谢止渊出去一趟处理事情,便再无一丝音讯。


    那梦中场景历历在目,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暴雨入窗,少年破门而入,门外追兵犹如催命一般敲打殿门。


    到了太后寿渊这一日,云渺醒来,下榻推开窗户。


    已是清晨,天空却仍是一片漆黑,乌云在天际的尽头翻涌,冷风袭来,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今日的天色与梦中一样阴沉。


    不知谢止渊是否处理好了一切。如若不然,谢家怕难逃前世的命运……


    云渺唤窗外侍云:“惊霜。”


    “小姐何事?”


    “你回京都,去打听打听谢家的情况,若有消息,立马便告诉我。”


    侍云应下,身影融入阴沉天色之中。


    云渺指尖轻扣窗楞。谢家能否能化险为夷,便只看今夜。


    到了傍晚时分,离宫渐渐点上灯笼,惊霜打听消息依旧未归。


    云渺在阿姆的陪伴下,前往了会客的大殿。


    云渺低着头不说话,手指一寸寸剥开他的衣袍。也许是因为被碰到了身上的伤口,又也许只是因为被她触碰,面前的少年微张着口呼吸,气息有些凌乱,眼尾泛着一点红,像是潮湿的雾气漫上来。


    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身体。少年的身体虽然看起来很单薄,但是并不瘦弱,而是非常青涩的、带有柔韧劲的感觉,胸膛和腰腹处的线条劲挺而有力。


    解开衣襟以后,一朵昳丽的花在他的胸口蔓延上来,一直爬到了锁骨下方,那是情人蛊的毒导致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朵开在心上的花已经盛开得那么炽烈了。


    明明为他包扎过那么多次,可是这次解开他的衣襟的时候,她第一次脸上烧得那么红。


    有个瞬间她突然想:她不想管什么剧情了。不想管什么任务了。她就是很想要他。


    谢止渊歪着头,看着她渐渐泛红的脸,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她轻轻捂住了眼睛。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到她的手指触碰着他的身体。他很喜欢,喜欢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一样。


    “阿渺,你脸红了。”结束的时候,他忽然睁开眼睛,轻笑着说。


    下一刻,他的眼睫轻颤。


    氤氲的雾气里,对面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靠近,捧起他的脸颊,轻轻吻上他唇角。


    第 79 章   烟花落(三)


    砰,砰,砰。心跳的声音在黑暗和雾气里交织。


    明明不是第一次接吻了,可是被她轻轻吻上来的时候,坐在地板上的少年突然一动也不动。


    仿佛有烟花在脑海里大片大片地炸开,可是身体反而像是被定住了那样不敢动弹。


    似乎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惊动了停落的蝴蝶。


    女孩樱花般的唇瓣试探着蹭了蹭他的唇角,好像小猫用湿润柔软的舌尖摩挲,接着慢慢地往上,碰到了他的嘴唇。


    只一瞬间,电光火石般的刹那,两个人同时触电般地一颤。


    云渺一下子推开他,脸烧红得像是头顶在冒蒸汽。对面的少年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就好像整个人已经失了魂,黑珠般的眼眸微微睁大,意识彻底懵掉了。


    少年将军突然转醒。


    哪怕她侧着脸,也能感知到那道灼灼的目光。


    那只握着她纤细的手腕的手,指尖所触之处,传递来他肌肤上的温度,她腕骨像是被灼了一下,一股酥麻感沿着手腕往上攀爬一路传递到心头,在胸腔中激起巨大的回音。


    云渺道:“我见你身上受伤,正要给你上药。”


    他为何突然醒来,因为云渺的帕子沿着他的小腹一路擦拭,再往下几寸便是……


    雨搭在芭蕉叶上,摇动沙沙之声,像极了二人此刻的心跳。


    沉寂的气氛中,响起他低沉的声音:“不用,我可以自己来。”


    他倾身去接她手中的纱布,这一动作牵扯到伤势,身形晃了一下。


    云渺赶紧扶住他,“你受伤行动不便,我来处理伤势要方便一些。”


    末了又补充道:“不用觉得冒犯于我,我在军中见过不知多少的伤兵。”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了。


    她垂着眼,拿起帕子继续给他擦拭伤口。


    在军营中时,云渺自也见过别的男人的身子,他们大都满身血污,衣袍脏乱,云渺每日处理到最后几乎是精神麻木,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仔细打量眼前人的身子。


    少年与他们截然不同,身子精壮而清瘦,当她靠近时,他身上那股滚烫的气息便涌了过来,这是男子与女子天生不同的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感。


    就像是在那弱肉强食丛林中活下来的野狼,大概不过如此。


    他胸口有血缓缓涌出,云渺一点点擦干净后,手又往下探去,覆上了他的腰腹,血沿着腰腹肌肉的纹路流到下衣里,那里云渺不敢去擦,掌心慢慢移开了。


    谢止渊注意着她的动作。


    他们之间本是没什么,却因这个有意避嫌的动作,好似也变成了有什么。


    暧昧的气氛,越发说不清道不明。


    他脖颈上还沾着血渍,云渺手覆上去擦拭,他开口说话,喉结在她掌心下颤动:“可以了吗?”


    “快好了。”云渺借旁的事来转移话题,“少将军还疼吗?”


    “还好。你在军中时常随军医去给伤兵包扎?”


    云渺点头:“是。祖父去世后,封地留给了我与阿弟,许多事我都亲力亲为,若非如此,也不能服众治下。”


    二人心照不宣地用话语掩饰尴尬,然而几句话聊下来,尴尬非但不减,反而更甚之前。


    她倾身去给他上药,轻揉他胸口伤口。


    随着她指尖抚摸上去,周遭的空气好像被点燃了一般。


    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仿佛带上了温度,令云渺心跳如鼓。


    云渺拿来细针,在烛光上简单淬了一遍,用针去缝合伤口,待处理好后道:“少将军,能否请你将手抬起来?”


    谢止渊将双手抬起,她用纱布给他包扎,因他坐着,便需要云渺倾身环绕住他,女儿家柔软的身子不经意间贴上了他的坚硬胸膛。谢止渊身子微微后仰。


    谢止渊不便去看,侧着脸道:“可以了吗?”


    “没有。”云渺正在给纱布打结,这会也意识到自己穿得何其单薄,心头紧张连带着指尖紧张,好不容易打好结后起身,不想脚被踏板绊倒,整个人失去了重心。


    一只手臂从旁伸出,及时搂住了她的腰肢。


    她半边身子跌入他怀里,双手扶着他肩膀勉强站稳,女儿家长发垂落到了他的膝盖上,发间浓郁的香气扑向他,与他身上血腥气勾缠在一起。


    那日大雨之中,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帮她检查受伤的脚踝二人,似乎也是这样暧昧的姿势。


    少年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在身前,隔着一层布料擦过她的肌肤,引起一阵酥麻感。


    她脸颊发烫,转身离开他怀中。


    谢止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少女额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浓密的眼睫微抬,与他目光犹如蜻蜓点水一般相触,又很快错开。


    “我给少将军简单缝了伤口包扎了一下,少将军明日还需让医工再上药。”她垂下头道。


    谢止渊“嗯”了一声。


    云渺蹲下身子去捡剪子,恰逢他的手探过来捡他散在一旁的外袍,二人的指尖交握在了一起。


    砰砰,夜风鼓入窗,分不清那是心跳还是风拍窗声。


    云渺正要起身,恰这时殿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二人齐齐扭头朝殿门口看去。来人停在了门口,烛光将他的侧影投到了门上。


    “是我。”


    是云渺的父亲,云昭。


    云昭突然敲门:“我路过你的院子,看到你屋内的灯还亮着,是还没睡吗?这院外的侍云呢?”


    “父亲?”云渺连忙起身,今夜院外的侍云自然都被云凌带走了,她道,“女儿已经准备歇息了,父亲来有何事?”


    云昭拍门:“你开门,阿爹有话与你说。”


    云渺转头,示意谢止渊赶紧躲起来,可殿舍不大,他若此刻下榻,烛光定然将他的影子投落到窗上,他能躲到哪里去?


    云渺拾起男子落在地上的衣袍,直接扔到床上,而后吹灭蜡烛。


    “父亲,女儿已经歇下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说不行吗?”


    外头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响起了云昭离去的脚步声。


    云渺才准备催谢止渊离去,不想外头那脚步声转回来,竟是云昭去而复返。


    “阿渺,你开门。”


    云渺推谢止渊上榻,一边将床两侧挂钩上的帘子解开放下,遮住床上人的影子。殿内没有点灯,云渺摸索上榻,被绊了一下,跌入被褥之中。


    床上之人扶住云渺的肩膀,云渺抬手覆上他的唇,示意他莫要说话。


    此前谢止渊闯入大殿,云渺扶他进来后未曾给殿门上锁,云昭重重拍了几下,门便漏了一条缝隙。


    黑暗之中充斥着隐秘感,偏偏云渺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倒在他怀中,想要起身,头发却被他身子压住,扯得生疼,又不能出声提醒他,只能捞过被褥盖在了二人的头顶。


    外头的脚步声也近了。


    “父亲究竟有何事?女儿已经歇下了。”云渺出声。


    云昭的步伐在门边停了下来,朝门内望去,但见青帐低垂,里头影影绰绰透出一道朦胧的身影。盖在她身上的被褥略显臃肿,不过云昭并未多想。


    “阿爹今日来,还是和你谈谈你与太子的婚事。”


    云渺指尖攥紧枕头,云昭已在门外,但凡走进来,定能将床榻上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身下男子的呼吸洒在她颈间,禁忌感沿着脊椎骨往上攀爬,都叫云渺心口微微战栗。


    云昭道:“阿渺,你说要与太子退婚,实属荒唐,切不可一时冲动,听阿爹的,明日一早你便去见王后,说你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再胡闹生事。”


    云渺一动不敢动:“父亲莫要再提此事,女儿自有考量。”


    他的声音陡然变高:“你有何考量?”


    云昭得不到榻上人回答,又将门推开了一点。


    云渺欲起身下榻,被谢止渊伸手攥住,让她莫要下去。


    云渺只想尽快将人哄走,此刻也不想与他争辩:“父亲,婚事并非女儿能左右,听凭君上作主。”


    听她搬出楚王,云昭这才没有硬闯。


    云渺闻到空气之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似乎来自云昭身上,也因为这酒气,将殿内的血腥之气都压下去不少。


    云渺神经绷得紧紧的。她手撑着床榻想起来,无意间碰到了谢止渊的伤口,听到他轻喘了一下。


    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寂静的大殿中,足以惊人。


    门外云昭一静。


    云渺心脏一窒,用枕头盖住谢止渊的头,仰起头道:“父亲,女儿真的要睡了。”


    风拍打殿门,发出沉重的门轴转动声,仿佛方才那声少年的喘息都不过是错觉。


    云昭到底没有走进屋内,临走前看着她道:“你且好自为之,安心待嫁,莫要惹事牵连云家。”


    殿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刹那,云渺身子发软,仰头倒在枕头上,长发浓密如墨披散,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方才弄到你伤口了吗?”她问。


    谢止渊道:“没有。”


    实则是有的。有血从他胸口浸出来,染红了纱布。


    他起身欲下榻,伤口刺痛传来,却是无力起身,不由紧皱眉梢,低头看到她枕在那里,长发凌乱,颊生红晕,一绺乌润的长发轻贴脸颊之上,红唇轻轻地喘息着,是活色生香、千娇百媚之态。


    云渺靠过来,她什么都看不清,就这样横冲直撞凑近,红唇堪堪擦过他肌肤。


    方才也是,她整个人脸颊几乎埋在他颈窝之中,和她父亲说话,清清凉凉的呼吸全部吹在他耳畔。


    她知道自己现下是何样子吗?


    谢止渊侧开目光,低声道:“你外衫在哪里?”


    他的声音比起之前沉了不知多少,是那种极其容易让人产生绮念的低哑声线。


    云渺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他为何要提外衫,这是指她穿得实在太过单薄,让他感觉格外不自在。


    云渺的面颊一下赤红如血。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那么多缱绻又绵密的情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藏在这支飘飘悠悠的叶笛曲里,如同落花随着流水翩然婉转地流过。


    星星,音乐,和花,都是她最喜欢的。


    “阿渺,生辰快乐。”


    灿金色的光芒映在少年干净的眼眸里,像是数不清的星星在闪烁。


    “还有——”


    她睁大眼睛,看见少年在光芒里回过头,望过来,笑着说:


    “阿渺,我喜欢你。”


    那个瞬间,纷纷的星星在心里炸开了,烟花一样。


    第 80 章   烟花落(四)


    被谢止渊告白以后的整个晚上,云渺的脑袋里都是懵的。


    从山顶上被谢止渊抱下来、送回房间里、放到床上躺好、整理好被子以后睡觉,整个过程里云渺睁大眼睛,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副表现弄得谢止渊有点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体温是正常的,再探一下呼吸,有点快,但也是正常的。


    可是跟她说话,她却不回答。再碰一碰她,她的脸就烧红了,头顶开始冒烟。


    谢止渊叹了口气。没有办法。


    他帮她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掖好,整理好她的头发,低下头,靠近她的耳边,笑着说:“阿渺,晚安。”


    接着他伸出手,掌心覆盖她的眼睑,让她闭上眼,而后微微俯身下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仿佛落下一个晚安的吻。动作很轻,怕惊扰了她。


    如果谢止渊娶她呢?


    云渺握紧了手中的犀角梳子。


    确如阿姆所说,谢止渊身份尊贵,能与太子势均力敌,于她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然谢家境况岌岌可危,是楚王一直想要铲除的大患,这一次能否躲过灾祸还未尝可知。


    云渺牵挂此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梳子放回了梳妆台上。


    田阿姆道:“少主与谢少将军素来交好,若由他在其中撮合,为小姐和少将军搭桥牵线,怕不是什么难事。且太后素来疼爱少将军,待之如亲生孙儿,与其他王孙公子无差。小姐若嫁给少将军,太后怕也会爱屋及乌。”


    云渺没将其他话听进心里,倒是捕捉到了“太后”二字。


    是啊,太后这般疼惜谢止渊,楚王若在寿渊当日发难谢家,太后怎会不阻拦?哪怕事发之后,只要她出面便能保下谢止渊。


    除非是,太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一股强烈的不安席卷了心头,云渺抬头,窗外月色朦胧,一轮孤月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夜色已深,不知谢止渊睡下与否。


    “惊霜。”她唤道。


    窗外的护云听到呼唤声,打帘子入内,“小姐有何吩咐?”


    云渺写下字条递给惊霜:“你帮我给少将军送句话。”


    护云得令,快步走出了殿舍。


    月华如练,照得宫墙如覆一层白霜。


    章华宫主殿之中,满室烛光昏黄,笼罩着床边的几道人影,有低低咳嗽之声从床帏深处传来。


    谢止渊侍奉完太后服药,将药碗放在托盘之上,扶太后慢慢躺下,将被角慢慢掖好。


    等太后阖目安睡之中,他才起身从走出内殿。太后的贴身老宦官紧跟其后。


    谢止渊道:“太后食欲不振有一阵了,是吗?”


    老宦官点点头,恭敬低声回道:“是。近来天气热,季春时节,也快入暑了,怕是因为这个。”


    那摆放在桌上的汤碗,里头药汁还剩一半,苦味浓重且冲鼻。


    谢止渊垂下眸道:“医工是如何说的?”


    “那医工也是道是天热所致,给开了副新的汤药,太后日日都服用。毕竟是少将军的人,太后用的也放心。”


    谢止渊道:“叔父送来的那个?”


    此前太后为头风之症困扰,遍寻名医,谢止渊的叔父得知后,从民间寻来一女医工。


    那医工精通岐黄之术,是有名的杏林圣手,入宫不久便治好了太后沉疴旧疾,故而此后便一直被留在身边伺候。


    老宦官这话放在平时,谢止渊绝对不会多想,然今日不同,他从云渺口中得知谢家内部或有人与太子暗中来往,再加上此事……谢止渊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思量。


    他目光落于桌上那只天青色的药碗,道:“宫中还有别的医工吗?”


    “有的。”


    谢止渊道:“找个医术精湛的,将这碗汤药送去好好检查一二。”


    老宦官心中一凛:“少将军这是……”


    谢止渊修长的指尖轻敲桌案,扣出清脆之音,眼中神色微凉:“但愿我莫要多想。”


    老宦官长吸一口气,双手颤巍地将那药碗接过,“奴婢这就去。”


    老宦官前脚方走,后脚云渺的侍云便来了,双手将字条呈上。


    谢止渊看着纸上提醒他关照太后的话语,眉心轻蹙起,随即指尖合拢,将纸团拢成一团:“告诉你家小姐,我知晓了。”


    翌日午后,谢止渊派了人来给云渺传话。


    那信上寥寥几句,话语不多,却足以叫云渺心惊。


    太后的药膳之中被查验出了一味苦毒,是太后素来信任的医工下的毒。毒性极强,能够侵蚀内脏,若无意之中服用,几日便足以毙命。


    那医工是谢止渊心腹之人举荐,今日之事他脱不了干系。


    加之昨日云渺转述给谢止渊的密信已译出了大半,内容不便多说,却都指向了心腹暗中或与太子勾结。


    谢止渊告诉她,这几日他不在宫中,需要出去一趟处理些事情,待太后大寿当日自会回来。


    云渺一目十行看完,将信送到烛火边,看着信纸被吞噬成灰烬。


    最后一角书信被烧得透红时,殿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一护云喘息地走进来道:“小姐,不好了。”


    此人乃云凌的贴身护送,面带焦急之色,云渺问道:“阿弟出了何事?”


    “不是少主出事了,”护云指着外头,“小姐,您去弋阳公主那看看,咱们少主发现太子殿下与二小姐……”


    云渺怔了一刻,随即打帘子出了大殿。


    她赶到弋阳公主殿外时,里头一阵喧闹声传来。


    “云瑶,我原以为你与那云璋还有些不同,原是你也这般德行?”


    云渺提着裙裾,大步跨入门槛,唤了一声“阿凌——”,一时引得殿内人皆转过头来。


    数道目光皆落到她身上,云渺第一眼便看到了云凌。少年立在香炉旁,手上执着一支鞭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攥紧成拳,身上怒气难掩。


    而太子坐在桌边,颊边一片通红,仿若遭了一拳,嘴角渗出丝丝鲜血,面色微冷,正由一旁医工给他上药。


    他看到云渺,从椅子上起身走来,眼中满是愧疚道:“阿渺。”


    一道身影挡在她与他身前,云凌侧身道:“太子殿下,我阿姊眼下怕是不想看到你。”


    同时一侧帐幔后传出低低的抽泣声,云渺转头望去,纱帐后透出两道身影。


    云瑶长发散乱,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正俯趴在宋氏怀中抽泣,宋氏柔声安慰着。


    再看太子,衣襟也是微微凌乱。


    满室荒唐间,云渺弄清了大概发生了何事。


    没一会,王后从内殿走了出来。静默了一刻,云渺随殿内人行礼,没想到片刻的功夫竟是惊动王后都来了。


    楚后在殿前坐下,招手示意云渺到跟前来,冷眼睥睨着被宋氏搀扶着走来的云瑶,道:“殿内方才发生的事,本宫已全都知晓,本宫且问你,你与太子何时有的首尾?”


    云瑶松开母亲的手,双膝扑通跪下,柔柔唤道:“姨母……”


    王后打断道:“莫要唤姨母,且如实说!”


    话音充斥着冷漠与威严,掷地的刹那,云瑶脸色煞白。


    “去岁秋日有的?”


    王后素来严厉。云瑶知晓自己与太子这般不清不楚,必定会惹王后的不悦。说话间,已是滴滴清泪从眼眶中滑落。


    “姨母,阿瑶也不瞒您了,其实今日我来便是欲与表哥做个了断的!”


    “断了?”云凌接话,“你口中的断了,便是与你的好表哥到床榻之上了断?”


    云瑶脸上青一片白一片:“阿兄,我也是你的妹妹,怎能这般说我……”


    “妹妹?我阿姊难道不是你的姐姐,你做妹妹便是这样做到姐夫床上去了?”


    这话说得可谓难听至极。


    太子皱了皱眉,及时出声道:“母后,确如阿瑶所说,我二人因琴音诗赋交往,近来频频见面,不过我与阿瑶向来知礼节懂分寸的。表妹心悦于我,我也不舍得冷落她叫其失落,今日确实一念之间行了些差错。但母后莫要怪罪于她。”


    他终于肯承认二人之间的关系。云瑶仰起头,眼眶之中浮起一片水雾:“表哥……”


    云凌道:“一念之间?太子殿下,云瑶年纪小或许眼见短,但您明有婚约在身,还仍与自己未来妻子的妹妹做出这般事来?”


    太子望过来,瞳孔冷黑:“此事孤自会负责。”


    云凌笑道:“那臣是不是还得夸赞殿下一句有担当?”


    “阿渺。”楚后抬起头,握住云渺的掌心,“此事错皆在太子,本宫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必会给你一个说法。”


    “今日之事,便由你来决断。”


    这样的话一出,殿内之人神色各异。


    王后种种态度,明眼人都能看出站在云渺这一边。


    可云渺知晓,王后这话看似体贴,实则不好回答。


    她究竟是真为云渺说话,还是顺势而为,只是欲先稳住她?


    云渺方才静静看着太子与云瑶互诉情意,他二人一君子端方一美人柔情,好像她才是那个介入他们感情的恶人。


    眼下她尚未嫁入东宫,太子便已毫不掩饰地偏袒云瑶,那么待到成亲之后,他更会如何?


    云凌目光望过来,仿若是担心她会伤心,唤道:“阿姊。”


    云渺朱唇微启:“太子殿下觉得此事如何处理?”


    她将问题重新抛给他,景恒微微一愣。


    “表哥……”云瑶仰头。如若此刻他开口道一句会娶她,那从前他们的隐忍便都值得了。


    太子道:“阿渺,此事听凭你处理。”


    听凭她处理……云瑶脸白看向云渺。


    云渺唇角一勾。他这般说,是不是觉得她即便心有怒意,为顾全大局,也断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阿渺。”王后握紧她的手掌,“这事究竟如何决断,你来说。”


    “好。”


    殿内针落可闻,良久,响起她清亮而笃定声音。


    那一字一句犹如玉珠落地,在大殿之中回荡。


    “臣女,愿与太子殿下退婚。”


    “无所谓了。”谢止渊懒懒地说,语调在下一刻又变得肆意恶劣,“能被拔除掉的人,都是废物。”


    “正是因为你这种不尊重人的态度,”云渺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才会根本没办法取得别人信服。”


    两个人就这么吵了一路,直到离开宫城,坐进等候在城门口的马车里。


    云渺坐在谢止渊的对面,双手撑在座位上,好奇地看他一会儿。他看起来有点困倦,懒洋洋地靠在窗边,任凭她观察着自己。


    “谢止渊。”她忽然说,“我们分开之前,你对我说你喜欢我。”


    “嗯。”他点头。


    “倘若我拒绝你呢?”云渺歪着头,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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