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望月楼(十三)
其实她见过的。
很早以前,早在她刚认识这个少年不久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
云渺推开那些凌乱的药罐,坐在靠在墙边的少年的身侧,伸出双手抱住了他,如水的青丝垂落下来,脸颊轻轻贴在他的心口。
被抱紧的少年在她的怀里垂着脑袋,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娃娃,可以被她任意地摆弄。他的体温低到了几乎失温的地步,衰弱到极致的心跳如同随时都要熄灭的微弱烛火,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她都无法听清他的呼吸心跳。
以前在黑水寨的时候她见过他表现出这种状态,但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使用了太大剂量的龙血草。
那时候她就知道他偶尔会陷入一种梦游般的状态,最严重的时候会失去一切知觉,呼吸心跳都衰弱得近乎于无,就像是死去了一样,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她甚至知道叫醒他的办法,那就是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割开一刀,用疼痛来把他从昏睡之中唤醒。
“谢止渊”云渺在他的耳边轻声问,“你知道这种药很危险对不对?”
像这样大剂量地使用这种止痛药,最危险的结果就是彻底陷入昏睡之中,然后在睡梦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入夜,紫檀桌案上那对儿小臂粗的烫金喜烛,已燃了许久,橙色的光影随着夜里秋风渐起,愈发摇曳。
采苓走到窗后,附耳听了一阵,见正堂那边的喧嚣声正浓,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她气得蹙起眉头,转身快步走回床侧,朝那鲜红喜帐下的年轻女子摇了摇头。
女子头戴凤冠,手持轻罗团扇,一身青色喜服,端坐在床边,便是等了近两个时辰,身影也未见半分倾斜,只偶尔将手中团扇微微下移,露出一双好看的眉眼,朝着正堂的方向看。
只是一眼,便会垂眸,用那团扇再次遮住神情。
“这都什么时辰了,哪儿有让新妇等这般久的道理?”采苓终于还是没忍住,嘀咕起来。
团扇后那双眼睛又露出来,朝采苓看去,温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你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待院里有了动静,再到我身侧来。”
采苓叹气,“我哪里是替自己喊累,我是心疼你啊!”
那凤冠看着有多华丽,戴着便有多沉重,今日女子大婚,折腾了一整日,连口水米都没有吃,怕弄花了口脂,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又独在这里坐了几个时辰,哪里还能受得住。
女子却依旧不急,朝她淡淡一笑,“我无妨的……”
两人同屋足有六年之久,采苓如何能不了解她,哪里是无妨,只是硬撑着罢了。
“云渺,你……”话出口的瞬间,采苓愣了一下,随即赶忙改口,“公、公主,奴婢的意思是,要不要请外面的仆妇,去正堂看看?”
叫错了称呼,谢云渺没有怪责的意思,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不必。”
婚房这边的仆妇,在正堂那边露面,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有催促之意,谢云渺不想那样,她不想让谢止渊为难,今日能来府中的宾客,非富即贵,得罪了哪个都不好。
谢云渺越是如此,采苓越是心里发堵,憋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你如今可是公主,是张贵妃亲自认下的义女,也是太子的义妹,礼部册子上唐阳公主那四个字,还是今上亲自提笔写的,如此大的荣耀,根本不必再如从前那般……”
采苓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心知肚明,过去的那六年里,谢云渺在东宫过得是那般谨慎,那般忍气吞声,那般不争不抢。
外界的流言蜚语,有时候听得采苓都忍不住想要与人争辩,她却只是淡笑着摇头,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到底还是苦尽甘来,如今的她贵为公主,今日与茂王世子大婚,从延喜门到永昌坊,这一路花团锦簇,灯火通明,整座长安城几乎已经无人不知,这位唐阳公主虽与天家没有血缘,却极得天家重视。
“你坐在轿中,不知外面景象,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去年嫁出去的那两位公主,都没有你今日的排场大……”
一提起今日大婚时的风光,采苓脸上的愁色终是慢慢散开,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而团扇后的那双眼睛,却愈发恍惚。
她本叫云渺,无父无母,被一位江湖游医从某个叫不出名的山头捡到。
那时的她尚不到半岁,寒冬腊月里身上只裹着一件旧袄,嘴唇冻得毫无血色,被发现时,她不哭不闹,只静静躺在那里,朝那游医笑。
阿翁说,他看见那小奶娃娃朝他笑时,整个人都暖和了。
阿翁没有姓名,只有道号,便也没有给她姓氏,只取了云渺这两个字。
“云渺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这是她名字的由来,阿翁每每与她说起这些,便会笑着在她头顶上轻拍两下,“翁翁是盼着咱们小云渺,能平静安然的度过一生。”
如今,不管那公主的封号再为陌生,至少她有了姓氏,有了名义上的父母,有了兄弟姐妹,也有了夫君,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往后,她应当会如阿翁期盼的那样,平静安然。
只是,这份安然中,却少了阿翁,那个传她医术,授她做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
念起已故的阿翁,谢云渺鼻根发酸,她立即合眼,深匀了几个呼吸,许久后才缓缓睁开。
耳旁采苓的絮叨还在继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话题说到了茂王世子。
“从前只是在画像里看到,今日见到世子本人,那当真是貌若谪仙,怪不得太子挑挑拣拣那么久,独这茂王世子能让他点头。”
谢云渺的婚事,虽是皇上亲自赐婚,择婿的过程他却没有参与,全程都是太子在负责。
采苓以为,太子是看到谢止渊的画像,才应允的这门亲事,却不知实则那日,是谢云渺看到谢止渊的画像时,那向来平静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异样,而这丝异样,被太子看进了眼中。
“可光模样长得好,不会疼人可不行。”采苓上前压声,提醒她,“我可听闻岭南那边的人性子蛮横,你若日后是还这般性子,是会受欺负的。”
谢云渺没有说话,采苓又是叹口气,再往窗那边走去,发觉正堂的声音小了,她连忙跑回床边,“世子应当快过来了!”
谢云渺手中团扇微微一颤,举得更高,将那巴掌大的小脸彻底遮住。
采苓的手也跟着握紧,忍不住再次低声提醒,“能让公主等这般久,想来必是个不知疼人的,一会儿他若是过分,公主可定要拿出气势来……”
“放心吧,他不会那样的。”团扇后的人忽然出声,这句话说得笃定,没有半分敷衍之意。
因为,她见过他。
准确的说,她与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九年前,也就是谢云渺七岁那年,她随着阿翁游至岭南,被安南都护府的人请到军营,为茂王麾下的一位副将诊治。
那副将不知从何处跌落,整条腿的腿骨都从皮肉中迸出,阿翁帮那副将接骨时,是谢云渺跪在一旁扶着那皮肉的。
从营帐中出来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朝她递上帕子,那亮闪闪的双眸中满是钦佩,他说她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小女娘。
这少年便是谢止渊。
往后三年里,她与阿翁一直待在岭南,年少的谢止渊总会去寻她,他会带着她外出游玩,也会与她讲解岭南的风土人情,还会将自己的抱负说于她听……
在阿翁被推荐入宫,要去长安为太子治病那日,谢止渊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问她可不可以不要去。
那怎么行呢,阿翁是她的家人,阿翁去哪里,她就会去哪里。
谢止渊没有说话,让开了路。
离开岭南那日,他也没有来送她。
到底还是怨怪了她,她的心里也怪怪的,说不出那时是个什么感觉,只知道手中的馕饼没有往日吃起来香了,清泉水也不够甜了。
黄昏时,他们彻底走出岭南道,眼看快至驿站,山路两旁忽然跳出十来个持刀歹人,这些人分外凶狠,与护送他们的兵士们开始厮杀。
刀光剑影中,她已经记不得是怎样摔下马车的,只记得身侧的阿翁拼命朝她喊,要她往树林里跑。
她不顾一切冲进树林,道上的厮杀声越来越远,身后歹人追逐的脚步声却愈发靠近,就在那刀光劈来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
林中昏暗,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他扯了衣摆遮面,却遮不掉他身上药囊的味道,那是她帮他调制的药草。
歹人的身形一看便是成年男子,少年却丝毫不惧,持着一柄短剑迎了上去。
最终,歹人死于他的剑下,而他的右手也中了一刀,却不等她上前询问,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赶来寻她的兵士问她,是何人将她救了。
那时她便装着吓呆的模样,不住地哭着摇头,说自己什么也没看清。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不得圣旨,世子擅离封地是何等重罪。
这件事她虽然从未与人说过,但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到底还是会紧张的,谢云渺深深吸气。
房门被推开,与谢止渊一同进屋的还有宫里派来的礼教侍女。
透过那轻薄的团扇,谢云渺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个高大的身影,随着面前传来的朗润声音,一首却扇诗缓缓道出。
团扇落下,她手心已是生出一层细汗,慢慢抬起眼睫。
橙黄色烛影中,男子一身红衣,笔直而立,那胜过画中谪仙一般的眉眼微垂,正也朝她看来。
面前谢止渊似也怔了一片刻,可很快便露出笑容,他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酒盏,坐于她身侧。
谢云渺脸颊发热,忙收回目光,去拿酒盏时,早已僵住的身子让她动作十分缓慢,采苓要上前帮忙,谢止渊却是先一步抬起手,帮谢云渺拨开了身侧厚重的喜服衣摆。
他举手投足儒雅随和,从头至尾并未露出一丝不耐,采苓偷看了一阵,那悬了已久的心,终是缓下。
合卺酒时,两人手臂相交,谢止渊手背上那道醒目的刀痕,就展露在谢云渺眼前。
她看到他拿着酒盏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伤及筋骨后,无法用力的一种反应。
谢云渺敛眸不再多看,可心口处却忍不住一紧。
她直到此时才知,原来那时他竟伤得这般重。
合卺酒后,礼教侍口中道出各种称心如意的吉祥话,同时她与谢止渊的发冠皆与喜服也皆被退去。
最后,侍女们熄了屋中的灯,只留下桌案上那双烫金的大红喜烛,恭敬退出。
外间房门合上,再无其他声响。
谢云渺轻轻呼出一口气,可余光扫见身侧的男子时,那刚舒展几分的手又瞬间攥住。
然不等她开口,身侧的床榻一轻,谢止渊撩开喜帐站了起来。
他径直走到紫檀桌旁,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仰头饮下,搁下酒盏,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似是定住一般,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望向谢云渺。
他背光对喜烛而站,跳跃的火光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莫名觉得,此刻的谢止渊有股说不出的寒意。
是这一整日太过疲惫的缘故吗?
谢云渺试探性唤了一声,“世子?”
谢止渊没有回话,提起步子就朝她而来,那幽冷的声音也在面前响起,“你是怎么伺候太子的,便怎么伺候我。”
说罢,他站在她的面前,用那有着醒目刀疤的手,捏起了她的下巴,迫她抬眼与他直视。
而她也终是看清了谢止渊的神色。
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是她从未预料到的阴沉与冰冷。
“哗啦”一声,他把下方的女孩抱起来,两个人同时浮出水面,面对着面,彼此对视。
云渺感觉自己脸上烧得快要冒烟,又因为长久的接吻而意识一片混乱,刚要开口说话,忽地被轻轻按住嘴唇。
面前的少年歪着头,指尖压在她的唇上,抹过她泛着绯红的唇角。女孩的唇瓣娇嫩如玫瑰花苞,像是诱人犯罪的禁果。
“阿渺,你骗我。”他轻笑起来,“我们做这样的事根本不会死。”
“如果这是一种惩罚的话……”
他轻声说,低下头,贴近她的嘴唇。
“阿渺,惩罚我吧。”
而后他再次吻了下去。
第 62 章 望月楼(十四)
唇瓣相碰的刹那间,有一瞬的火花电流般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个在水下的漫长的吻,两个人都产生某种奇妙的醉意,彼此的气息交织纠缠着,无法克制地相互吸引。
但是云渺才不会让他再吻下去。
已经突然被亲了好几次了,她绝对不可以再被亲了!
她挣扎了一下,被亲得身体发软,倒在谢止渊的怀里,仰着脸被他亲吻,没有办法从这个吻里挣脱出来。
脑海里一团混乱,心脏也砰砰跳个不停,她在混乱之中手里抓住一枚银针,对准他的睡穴,轻轻扎了一下。
面前的少年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下,纤而浓的眼睫覆盖下来,再次失去了知觉。他昏睡过去的时候,唇瓣轻轻蹭过她的脸颊和耳垂,最后垂着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很轻的“嗒”一声。
云渺觉得自己被他碰过的所有地方都在发烫。
阿翁说过,女子太过瘦弱,容易受欺负。
从谢云渺记事以来,只要路过有牛乳的村镇,阿翁都会买来牛乳给她喝,她也喜欢牛乳的味道,更喜欢添了牛乳的吃食。
当初她还在岭南的时候,谢止渊得知她喜欢牛乳,便时常会带她去镇上一家店里吃那姜汁撞牛乳。
见她吃得开心,谢止渊还说,等他学会了,日日都要做给她吃,一旁的掌柜听见,还不忘打趣,“说人家小女娘可是要嫁人的,你若日日做给她吃,夫家岂能愿意?”
年少的谢止渊当时直接扬声道,“我娶她便是了。”
谢云渺那时更小,还不能完全理解“娶”的概念,她只乖乖吃着碗里的东西,一双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谢止渊。
如今的她,如那时一样地望着谢止渊,只这双眼睛似是被蒙了一层薄雾。
“世子……还记得吗?”她声音很轻。
谢止渊垂眸擦着手中果子的残渣,似乎不愿回答她的问题。
可即便他不说,谢云渺也知道,他是记得的,不然他方才怎会说她喜欢牛乳?
他其实都记得的,但却还是要这样对她。
眸光再度落在那道刀疤上,耳旁似又响起了郑盘在院子里讥讽的话语。
水榭那边,谢濬被赵内侍扶上轮椅,推着上了石廊。
“你可看出他几分真,几分假?”谢濬问道。
赵内侍思忖道:“奴婢也只见过世子一面,只今日看的话,世子说话得体,待公主和善,不像是那般偏听偏信之人。”
见谢濬不说话,赵内侍又笑着宽慰,“殿下放心,王府里还有贵妃的人在身侧护着,公主是吃不了亏的。”
的确,就算谢云渺是个能忍耐的性子,那白芨也会事无巨细的将事情说给张贵妃,若谢止渊当真苛待了她,便是同贵妃与太子作对,得不到任何好处。
谢止渊现在这般处境,应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谢濬慢慢合眼,用呼字法来调节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就连这呼字法,也是她教给他的,这让他如何不去想她……
回到茂王府,府内已经备好午膳,谢止渊没有外出,而是留在清和院与谢云渺一道用膳。
食盒里的牛乳果子,也被采苓取出搁在桌上,就摆在谢云渺手边,就连她也知道,谢云渺喜欢吃这个,因为在东宫的时候,她时不时就会带着太子不能吃却也舍不得丢的东西回屋,而这牛乳果子,出现的次数可不算少。
谢止渊屏退婢女,屋中有只剩他们二人。
谢云渺下意识朝牛乳果子看去,犹豫了一瞬,还是刻意避开,去夹了别的菜。
“为何没同张贵妃诉委屈?”谢止渊问。
谢云渺没有说话,只闷闷地摇了摇头。
“那为何不与太子说?”谢止渊又问,还是没有得到谢云渺的回应。
“为何不说?”谢止渊搁下碗筷,彻底看向她,“你若说了,他们定会为你做主。”
谢云渺轻道:“夫妻之间的事,何故牵扯旁人。”
“夫妻?”谢止渊抬手便捏住了她的筷子,一把将筷子抽出,拍在桌上,“谢云渺,你太抬举自己了。”
谢云渺没有气恼,拿起帕子擦拭唇角,随后起身站在谢止渊身侧,她轻匀了气息,开始为谢止渊布菜。
谢止渊看不出神色,只眉眼间阴郁更重,片刻后,他低低笑了,“谢云渺,我给了你机会的。”
他去东宫的路上,走得那样慢,便是在给她与谢濬倒委屈的机会,可当他来到园中,却看见他们坐在水榭,旁若无人般谈笑风生。
既是如此,那便不要怪他。
午膳后谢止渊又带着长随外出,谢云渺累得眼睛快要睁不开,小憩的时辰比往常都久,日头快要落山才醒。
采苓递来一封请帖,是万寿宫主半月后要在府中举办菊花宴。
谢云渺性子内敛,不太喜欢去这样需要应酬社交的场合,可万寿公主乃今上最宠爱的女儿,又贴地下了请帖给她,她若不去,又会驳了万寿公主的面子,思来想去,还是得去。
若真要去,通常参加赏花宴的小娘子们还会互相赠礼。
春乏秋困,谢云渺想要做几个香囊,里面放些提神之物,倒能显出心意。
白芨妥帖,特意拿来上好的金丝线,这般也能给谢云渺撑起脸面,不至于被那群贵女看低。
谢云渺向来注重养生,若在从前,天色一暗,她就会给谢濬施针,待结束后,便会回到房中歇下。
此刻入夜,她也是如此,洗漱后换了身舒适的衣裳,披着薄衫,还在绣那香囊,白日里虽然白芨和采苓都在帮忙,但她始终觉得,既然是要赠予别人,还是得自己动手,这样才诚心。
安静的院里传来响动,她知道是谢止渊回来了,收拾了桌上针线,又去取被褥,却被谢止渊派人喊去了净房。
净房的门外站着小厮,谢云渺犹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合了门,她抬眼看到屏风后隐约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没有再上前,而是先问他,“世子,有何事?”
人影微晃,“过来。”
屋中水汽氤氲,谢云渺深吸一口气,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也不知谢止渊今日去了何处,整个人风尘仆仆,鞋靴上还沾着一层泥土。
见谢云渺上前,他展开双臂,下巴微扬,半阖着眼,对她道:“伺候。”
谢云渺看到他身后还在冒着水汽的浴桶,迟迟未动。
“怎么?”谢止渊薄唇微扬,“既是做不下去,不如明日随我一到入宫,与你那几个亲人好好诉一番委屈?”
皇帝这半年一直在命人编撰各州书册,正好谢止渊回京,便想询问他有关岭南一代的风土人情,故而他明日还要入宫面圣。
见谢云渺咬唇不语,只摇了摇头以示回应。
“出去。”谢止渊冷嗤,开始自己解衣。
谢云渺脚下如同灌铅,站在原地还是未动,谢止渊脱掉外衫,直接朝她扔去,她慌忙接住。
谢止渊朝她迈步,一字一句低低道:“谢云渺,我再说一遍,你若觉得委屈,就入宫去说,你若不说,我便当你为婢。”
谢云渺又是连忙垂眸,不去看他随着步伐而若隐若现的胸膛,且还是没有回话。
“你伺候他的时候,也会这般装聋作哑?”谢止渊脚步停下,低沉的呼吸就在她面前。
“我……”谢云渺终是开了口,可刚说出一个字,又停下,因为她要说的话,前几日就与谢止渊说过,可他完全不信。
就在她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时,下巴被谢止渊一把捏起,“有什么不敢承认,他看你的眼神那般明显,是个人都瞧得出来,你呢?”
他唇角扬着,可眼神却异常冰冷,“你不是乐在其中么?”
说罢,他一把将她甩开,谢云渺向一侧踉跄,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手中外衫却被谢止渊一把拉住,她身子又是一晃,最终还是稳住了脚跟。
午夜的狂风用力拍着门窗,谢云渺被一声炸雷惊醒,她下意识脱口而出,“阿翁!”
而后,她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捂住嘴,用被子将身体紧紧裹住,不安地看了眼寝屋的帘子。
狂风卷杂着暴雨的声音,让她无法判断那一声惊呼可有传入谢止渊耳中,可她也顾不得多想,暴雨带来的恐惧,让她瑟瑟发抖,整张脸白的渗人。
阿翁就是死在了这样的雨夜。
那晚雷声轰鸣,暴雨倾盆,她不知那晚为何心会如此慌张,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掌,用力捏在她的心脏上,让她有种难忍的痛,她提着一盏小灯,去敲阿翁的门。
阿翁向来眠浅,这般吵闹的动静,他不可能听不见,可任凭她如何喊,门还是纹丝不动。
被风捎进屋檐下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谢云渺也不知那晚是从何处得来的力气,用力撞开了门,却看到奄奄一息的阿翁,倒在榻边。
她扑跪在阿翁身前,颤抖着想要帮他诊脉,却见昏暗中,阿翁一把拉住她的手,用那颤抖的声音道:“云渺……莫问、莫念、莫究……道法自然,翁翁此番……命也……”
话音落下,他合了双眼,手上的力度也瞬间散去。
从那晚之后,每至雷雨交加的夜里,她便无法安眠,会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又一次看到阿翁在她怀中合眼,感受到阿翁忽然松开的手……
她捧着脸,看他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戳了戳他的心口,捏一下他的指尖,接着玩了会儿他垂落的发尾。这么做的时候好像摆弄一个喜欢的布偶娃娃,又好像趁老虎睡着的时候撸一撸毛,有种很奇妙的高兴感觉。
深秋时节的阳光正好,鸟雀啁啾,她坐在睡熟了的少年身边,低着头摆弄他的手指,仿佛人世间有这样一种安宁,可以一直持续到很漫长很漫长的往后。
这时,门外响起“笃笃”的叩门声。
“夫人,三殿下在吗?”洛小九在外面低低地说,“有要事禀告。”
“他睡着了。”云渺回过头,“到外面再说。”
她推门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门外,一袭劲装的黑衣少女抱刀而拜,低声说:“昨日夜里出了件大事。”
第 63 章 踏雪行(一)
“什么事?”云渺问。
“夫人还记得昨日派人送客人们避开羽林军的眼线离开望月楼么?”
洛小九回答,“护送客人们的人手之中只有一个人直到后半夜都没有传回消息。”
“刚才传回消息了吗?”
洛小九缓慢摇了摇头,低声答:“淮西船业大掌柜江云德他死了。”
“怎么死的?”云渺轻轻眨眼。她还记得那个胖胖的富商。
“不久前我们的人找到他的时候,发现的只有一具尸体。”
洛小九顿了一下,尽量采用了委婉的说法,“刺客有三名。第一名和第二名前后夹击杀死了护送的人,第三名从高处落地斩杀了江云德。原本他们要毁尸灭迹的,但是我们的人已经在赶去的路上了,因此他们仓促离开。”
“我长大要当大将军,和我阿耶一样,领兵作战,保家卫国!”
少年昂首挺胸站在石墩上,他手持木剑,直指西边压下的那片沉云,他语气坚定,眉眼有神,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身上马,杀向敌营。
叫好声与掌声纷纷响起,迎着小伙伴们羡艳的目光,他撩了撩衣摆,垂眸问向一旁的小姑娘,“你呢?你长大想做什么?”
“哈哈哈!”一阵笑声将小姑娘的话音打断,一个少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都要直不起腰了,“你是女的,还要当医者,还要写医书?你不如想想怎么挑个好夫婿,日后如何相夫教子!哈哈哈……”
很快,其他小伙伴也跟着笑了起来。
“滚!”一声怒斥,石墩上的少年跳了下来,拿起木剑就朝他们劈去,一时间小伙伴们全部哄散,只剩石墩旁抱着膝盖垂眸望着沙地的小姑娘,默默地坐在那里。
片刻后,少年提着木剑折返而归,他蹲在小姑娘面前,朝她笑着道:“你别听他们胡诌,我相信你,你肯定能成为医者,比你阿翁还要厉害的名医,也会有自己的医书,让你的名字留在史册!”
小姑娘咬唇没有说话,但明显情绪不高。
少年转身,盘膝而坐,就坐在小姑娘身侧,与她几乎挨在一处,半晌后长吐出一口气,“我是嫡长子,又是世子,其实这些人肯定不相信我能成为大将军,但他们不敢说,因为他们不敢惹我罢了。”
小姑娘终于抬眼,望向身旁少年,认真道:“我相信你,你会成为大将军,会比你父亲还要厉害,你的名字也会被记在史书中!”
远处的沉云悄然散开,落日的橙光洒满大地,少年什么也没说,缓缓抬手揽住了小姑娘的肩。
床帐内传来一声低咳,采苓连忙走上前,问道:“公主,可要喝水?”
谢云渺微眯着眼,许久后才从方才的梦中回过神来,她应了一身,缓缓撑起身,撩开床帐,“世子呢?”
采苓端来水杯,回道:“世子天还未亮就出府了,今日他要去白渠上任。”
谢云渺双手捧着水杯,小口轻抿,不知在想什么,等了片刻,才又道:“他……走之前可说了什么?”
采苓摇头道:“世子没有交代什么,只说公主昨晚累到了,让奴婢进屋伺候。”
谢止渊口中的累与采苓理解的累,完全相反,她说完,似是怕谢云渺面皮薄,赶忙垂下眼,道:“公主若还是身子乏,可以再睡一会儿。”
谢云渺的确还有些乏力,但今日她同万寿公主还要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便不敢再耽误时辰,忙起身下榻。
青山观在长安以西,地势颇高,马车上至一半,便要下车步行,行至半个时辰后,才看到屹立在云雾中的青山观。
谢云渺没有想到,长公主会亲自在观外接他们。
长公主封号安康,她一身渺衣,青玉发冠,看到万寿公主时,便笑着迎上前来,目光很快又落在了身后的谢云渺身上。
谢云渺上前冲她行礼,她虚扶她起身,没有说话,只端倪着她,将她好一番打量,才缓缓颔首,带她们进观。
路上,她问谢云渺,“这是你我第二次见面,你可还有印象?”
六年前,谢云渺与阿翁刚入宫的那段日子,长公主也在东宫,她带了许多经书,日日都在为谢濬诵读祈福,后来谢濬脱离险境,她才回了青山观。
那时长公主便不让人唤她公主,而是叫她玄清真人。
如今六年未见,长公主模样没有太多变化,只发间多了几缕银丝。
谢云渺朝她点头,“玄清真人所说,我都记得。”
听到她这样称呼自己,长公主愣了一瞬,随即又是赞许地缓缓点头,“你阿翁离去之后,我曾也为他诵过经文,他此生救人无数,定得无量功德。”
谢云渺停下脚步,恭敬鞠躬,道谢。
谈话间,几人来到一座亭中,四周山清水秀,景色怡人,隐约还能听到诵经的声音。
山上温度较凉,日光却是正好,亭中石桌上,是早就备好的茶果,万寿公主一落座,又差婢女摆了菊花糕,也是今晨刚做的。
谢云渺拿出香囊,作为见面礼交给长公主。
长公主闻出药香,对着香囊爱不释手,又问起她可否懂得炼丹之事。
谢云渺自然是懂,但平日不喜欢研究这些,长公主却兴致勃勃,拉着她聊得起劲。
须臾,长公主忽然可是咳嗽,咳了一阵,竟又不住干呕,最后干脆起身,扶着亭柱便吐了出来,被嬷嬷赶忙扶进屋中,观里有懂医术的道姑,很快闻讯赶来。
“是食物中毒的迹象。”那道姑问,“玄清今日食用过何物?”
老嬷嬷上前一一道出,除了万寿公主带来的菊花糕,皆是观内的食物。
万寿公主也被吓得肃了神色,忙让人取来菊花糕,可谁知细查一番,并无异样。
榻上的长公主腹部难忍,道姑开得药还未煎好,谢云渺实在不忍心,上前道:“可有针灸之物?”
这名道姑略通针灸,却并不熟练,也是这两年才开始学习,她摸不住谢云渺到底会不会,犹疑着不敢给她。
床榻上的长公主,却是咬着牙颤声道:“快些拿给她……让她来施针。”
谢云渺没有想到,长公主会对她如此信任,她自然也没有辜负她,几针下去,长公主当真不再叫喊,只虚弱地靠在床头,面容泛白。
谢云渺又再次询问她从昨晚到现在的吃食。
老嬷嬷一边回忆,一边道:“昨夜用了一壶清茶,吃了两块柿饼,今晨丹药一颗,柿饼用了三块……”
秋日正是宜食柿子的季节,往年也是如此,每到此时,观中便多食柿饼。
“我知道了。”找到缘由,谢云渺松了口气,“柿子糖高,性寒,本就不宜多食,尤其……”
说着,她看向万寿公主。
万寿公主眯眼望她,“直说便是。”
谢云渺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菊花性甘,也是寒凉之物,又加之我赠的香囊中含有桂花,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若寻常人,许是无事,可若是脾胃虚寒者,极易引发肠胃不适……”
谢云渺说完,立即起身,朝长公主行礼道:“是我思虑不周,望长公主恕罪。”
万寿公主也跟着起身。
长公主此刻缓过劲来,朝二人摆手道:“怨不到你们头上,我渺来胃口不好,这次是我自己贪了嘴瘾,明明知道柿子寒凉,还是忍不住日日都想吃上几块,倒是你啊,今日缓了我的痛,让我日后也警醒了,万不可这般放纵。”
她顿了顿,长吁一声,又对那道姑说,“她就是云渺,我从前与你说过,与不问散人一道入宫的孩子。”
那道姑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再看谢云渺时,眼中多了钦佩,“怪不得针术这般了得,我从你施针的手法就能看出,是个精通针灸的。”
有婢女端来汤药,长公主起身喝完,又对谢云渺道:“我这胃痛也是老毛病了,时不时就要折腾我,你今日这针法,可否教于净玄,日后我若是再疼起来,便让她来给我施针?”
谢云渺乐于传授针法,只是这样止痛的针法是治标不治本,再者,痛得情况不同,穴位不同,针的深浅也不同,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那名为净玄的道姑也心里清楚,不必谢云渺开口,她先与长公主解释了一番。
“这样啊……”长公主叹了口气,不免有些失望。
“若玄清真人不怕叨扰,我可以得空便来,将施针的法子细细与净玄道长讲解。”谢云渺提议。
净玄心中感激,直接将这一行人送至山脚下。
谢云渺答应她,明日还会过来。
回城的路上马车里,许久未说话的万寿公主,忽然问她,“茂王世子待你如何?”
谢云渺望着路上还未干透的泥土,有些失神,“他……待我极好。”
万寿公主虽然嘴上说,不去辩证那些关于谢云渺与太子的传言,可她内心,实则是信了七分的,不然,依照她对谢濬的了解,他性子清冷到那个地步,怎会留一个女子与他形影不离,又怎会将自己的封邑分给她。
可这短短两日,她便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想错了,谢云渺不是传言中那样的女子,她能留在东宫数年,兴许并非依靠的是美貌,或是手段,而是……
想到方才众人乱作一团时,谢云渺沉着冷静地给长公主施针,又心细如发地去了解长公主病因,万寿公主不由生出一个念头,也许谢云渺不仅仅是今上下令时说得那般,在为太子调理饮食,而是真的在为他治病。
那时隔多年,又是收为义女,封了公主,又是给她赐婚,赏她封户,难道是太子的腿疾被医治好了?
此念头一出,万寿公主心头一震。
这般一想,她叹了口气,神情如常般继续把玩手中团扇,“那便好,我只是忧心你们新婚不久,若你日日朝这青山观跑,当心世子埋怨。”
“不会的。”谢云渺不知只短短片刻,万寿公主便想了这么多,她还老实道,“世子今日要去白渠上值,来回车程就得半日,往后约摸十日,他才会回来一次。”
“十日?”万寿公主虽不问政事,但多少是知道的,现今那折冲府只是个虚职罢了,再说那白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谢止渊是疯了才会日日待在那里。
谢云渺朝她弯起唇角,点头“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白渠折冲府内,果毅都尉递来名册。
一本是府卫名册,一本是兵器与马匹的名册。
这果毅都尉是德王庶子,谢浣。
谢浣年初时就已被送回了长安,今上封他为果毅都尉,低了谢止渊一品,为他副将。
方才递名册时,谢止渊便已看到,谢浣双手白嫩,掌心无茧,别说舞刀弄剑,策马都是难事。
谢止渊垂眸看向手中薄薄的两张纸。
早闻折冲府已不复当年,形同虚设,却没想到,原八百府卫的府邸,如今名册上算他在内,竟不足十人,而另一张纸,仅两句话:兵器无,马匹三匹。
这虚职,可当真虚得彻底。
“都尉,若……若无其他吩咐,我先回了,这眼看就要天黑,我可得赶在天黑前回府呢。”谢浣看着院外,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谢止渊抬眼看他,语气随和,“这么着急回去,可是要做什么?”
谢浣摸了摸鼻子,嘀嘀咕咕道:“这周围荒无人烟,府内又没有事,我留在这里作甚啊?”
谢止渊明白了,他合上名册,对谢浣道:“的确,那你回去吧。”
谢浣转身要走,刚走到门槛处,又停下脚步,回头道:“对了都尉,下个月我还用过来吗?”
谢止渊搓着扳指,朝他温笑,“不必了。”
谢浣似有些不敢相信,又问一遍,“当真?”
谢止渊点头,“不然呢?”
谢浣嘿嘿一笑,彻底松了口气,临走时还不望客套两句,说回头要去茂王府拜访。
说来两人也是堂兄弟,虽谢止渊为世子,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子,可如今,两人也算同命相连,都被送回长安做质子,不过细想,谢止渊明明是个世子,却落得和他一个下场,还娶了个伺候过太子的女人。
着实可怜,比他还不如呢。
谢浣这般想着,哼起小曲儿,爬上马车扬长而去。
是夜,整座折冲府陷入一片死寂,只一间小屋里还亮着灯火。
谢止渊正在作画,身旁是他的长随王佑,王佑是他从安南都护府带出来的人,少时就跟在他身边,等他彻底搁笔,王佑才上前传话,“世子,王府那边传了讯,公主自明日之后,每日都要去青山观。”
谢止渊起身去净手上笔墨,动作略微一顿,“每日都去,可是为何?”
王佑道:“说是长公主胃痛,她要教观中道姑施针。”
这是她能做出的事。
谢止渊“嗯”了一声,继续洗手。
王佑又道:“我们如今可用的人不多,要不要将公主身边的人先抽回来?”
王佑本不想多事,实在是因为这次回长安,能跟着出来的人不多,能信得过的人则更少。
见谢止渊不语,王佑忍不住上前催了一声,“世子?”
谢止渊终于洗完了手,他一面转身看着王佑,一面用帕子擦拭手上水珠,冷冷道:“不必,待我过几日回去再说。”
“可是我若离开,便只剩世子一人在此,不如先将王保叫回,至于青山观,有长公主在,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的。”王佑又道。
谢止渊却是彻底冷下脸来,“我说话你听不懂?”
王佑暗叹,不再出声,等笔墨干透,他拿着信,钻进了夜色中。
谢止渊不在的这些日子,谢云渺日日都会去青山观,晨起用过早膳,她坐着马车出府,待快至晚膳,又坐着马车回来。
白芨和采苓都陪着她,她教净玄施针时,也从不避讳,两人也都在旁边看,时不时还会跟着问上几句。
待谢止渊回来这日,谢云渺没再去青山观,她昨日就同长公主和净玄说了,会晚几日再来。
她这段时间,不光是教净玄施针,每日回到府中,也会看那些医书,并做了许多功课,总结各个书中所讲,密密麻麻记了好多册子。
十日未见,谢止渊风尘仆仆而归,先去净房洗澡更衣,随才回到正堂用膳。
崔宝英差人过来送了鸡汤,据说人还病着,没有露面。
谢云渺在与谢止渊用午膳的时候,发觉门外的长随,与谢止渊之间似乎有些古怪,尤其是谢止渊,在看王佑的时候,眼神比印象中冷了一些,她分明记得,人前的谢止渊不管是同谁说话,都是那般温善,今日为何如此?
谢云渺暗中又细细打量王佑,这一打量,似乎发现了端倪。
午膳过后,谢止渊去了书房,通常这种情况,谢云渺是不会前去叨扰的。
可今日,她亲自跑去厨房,熬了一碗猪骨汤,装进食盒寻到书房。
书房外,王佑看到谢云渺,快走两步迎了上去,他朝谢云渺拱手行礼,压低声道:“公主,世子正在里面看书。”
谢云渺也不由低了语调,“我知道,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王佑惊诧地朝书房看去一眼,又看看谢云渺朝他递来的食盒,恍然反应过来,他接过食盒道,“公主莫急,等会儿世子要水喝时,我就将东西送进去。”
谢云渺连忙摇头,“不,这些东西是给你的。”
“啊?”王佑彻底愣住,手中的食盒顿时变得烫手,“这、这……”
“这是猪骨汤,里面还放了疏通筋骨的药材,你喝了有助于恢复伤势。”谢云渺说着,垂眸朝他腿脚看去。
王佑心里咯噔一下,那日他去送信,跑死了一匹马,夜里路黑,他也跟着不慎跌倒,伤了膝盖,可这么多日,谢云渺是头一个觉察出他腿有异样的人。
“我……”王佑刚一开口,谢云渺却是朝她做了个安心的眼神。
“是世子动的手吗?”见王佑愣住,谢云渺以为他在默认,书中说得果然没错,得了这种心病之人,当真很难控制自己,谢云渺叹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世子这种情况,是从何时出现的?”
沾着血的布带和银针散落在床上,房间里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云渺揉着头发叹了口气。
凭这种程度就想要锁住他,显然是不可能的。以黑莲花反派的性格,他不想听别人的话的时候,就算把他关起来也没有用。
她走过去,站在窗边,抬头望向一方雨过天晴后瓦蓝色的天,手里攥着一纸揉皱了的信笺。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轻轻眨一下眼,匆匆转过身,抓起衣桁上一件兜帽袍子披在身上,扯下兜帽盖在头顶上,朝门外面喊:“管事,备车。”
——她知道他会去哪里了。
第 64 章 踏雪行(二)
永安道玉坊在朱雀大街以西第十四坊。
这座坊市间坐落的都是玉石铺子,青色的屋檐下悬挂着成排的玉珂,每当马车经过青石砖路,带起一阵涌动的风,卷得玉珂叮咚作响。
马车停在永安道最大的玉坊前。一只纤巧如玉的手从车帘里伸出来,递出一角压着朱红私印的信笺,系在手腕上的羊脂玉在阳光下流转着光芒。
披着兜帽袍子的女孩走下马车,以清脆而冷冽的声线说:“我来拜访储管事。”
信笺上的私印是“白头老翁”,折叠起来,只露出最外面一个字。门口的小厮接过信笺,扫了一眼,还回去,而后恭敬地引着云渺往里面走,停在玉坊接客的内堂里,请她稍后片刻,自己前去通报。
午后的阳光照在浮游的尘埃里,月白色的玉帘在地板上投下半圆形的影,房间中央的大玉海是酒红色的,里面盛满了清冽的酒,半透明的酒光在大玉海里荡漾,看起来像是一层殷红的血。
整座玉坊里都没有一丝声音,有一种近乎诡秘的安静。
罗抬眼看向面前男子,她终是明白为何郑盘会这般好心,知她得了病,不仅帮她隐瞒,还将她带出城看病。
原来他是动了这样腌臜的心思。
那方士看身形,以及说话时的声音可以辨认的出,是位年轻女子,烟罗不知那女子和郑盘有什么样的过节,却是能够猜出,若她真的按照郑盘所说去做,那女子后半生多半是要被毁了。
烟罗不忍,可也没再反驳,自由于她,实在太过诱惑。
面对烟罗的沉默,郑盘朗声大笑,转身上马,正要扬鞭,便听马下又传来烟罗急切地声音,“若我传出此话,妈妈还是心存芥蒂,要将我发卖呢?”
郑盘笑着扔出一块玉佩给她,“若她当真要卖了你,让她找我便是。”
说罢,郑盘驾马而去,马蹄溅起沙土,烟罗掩唇轻咳,她赶忙坐回马车,怔怔地望着手中玉佩。
谢云渺回到王府,正到了晚膳的时辰,这段时间虽然义诊时没有出多大力,但城里城外来回跑,舟车劳顿也的确让人疲惫。
采苓晨起出门的时候,还叮嘱过灶房,这几日晚膳要炖牛乳燕窝。
结果她去端时,灶房的婆子却说燕窝没了,只给了一碗热牛乳。
采苓气地朝她道:“我前几日送了那么多过来,怎么会没有呢?”
那婆子两手掌一摊,“就是喝没了啊,每日清和院一碗,瑞和院也一碗,那么一点哪里够喝嘛?”
采苓气呼呼端着牛乳回了清和院,她将此事说给谢云渺,忍不住又埋怨道:“这都快两个月了,那崔娘子到底是什么病,怎地还未好,她要是一直不好,王府中馈就一直扣在她手上啊!”
谢云渺夹起一块醋芹,放入口中,细细嚼着,没有说话。
白芨转身去合门窗,等回到谢云渺身旁,她压低声道:“此事若公主不好出面,奴婢觉得,可去寻世子来说。”
白芨记得谢止渊在这一方面,是站在谢云渺这边的,她知道谢云渺面皮薄,若让她自己去,崔宝英不定又要耍什么花样,还不如直接让世子去。
采苓一听白芨说起谢止渊,脸色瞬间沉下,揪了半晌的帕子,才憋着气道:“别提世子了,他自打上次去了白渠,眨眼都已经十多日了,连封家信都没有送回来。”
白芨早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方才有此提议,便是想趁这个机会,让谢云渺亲自过去寻一趟。
谢止渊离开那日,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能够肯定的是,这两人发生了隔阂。
夫妻之间难免会有磕绊,白芨跟在谢云渺身边也有些时日了,她能觉察出,谢云渺看着温柔和善,骨子里却是个倔的,她若下定主意,八匹马都难以拉回,去山下义诊便是这样的情况。
至于世子那边,怕也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温润。
思来想去,白芨还是觉得,与其这样耗着,不如寻过去两人见上一面,也许小别胜新欢,那心里的疙瘩也就解开了。
“奴婢记得世子此番外出,带的衣物不多,眼看深秋愈发寒凉,不如公主送些衣物过去?”白芨提议道。
谢云渺搁下碗筷,拿出帕子擦拭唇角,淡道:“不了,我还要义诊。”
白芨想说,寻她诊脉的人那般少,她去不去都不打紧,可还未开口,谢云渺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便抬眼看向她道:“我这两日需要做些药膏,那女子可能晚些时候还要来青山观寻我。”
这是她答应好的事,不能随意更改。
提起那女子,采苓和白芨互看一眼,他们知道病患之事,没有得到患者允许,不得外传,哪怕现在再是好奇,两人也不敢开口问,便是问了,也知道谢云渺肯定不说。
用过晚膳,谢云渺写下药方差人去抓。
等药取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下,谢云渺将药浸泡起来,翌日天亮,她打开药锅,看药材泡得差不多了,便又放在炉上开始熬制。
昨日她与净玄分开的时候,已经同她说过,今日要在府中制药膏,停诊一日,待后日再去。
净玄心疼她,看她每日这样奔走,便劝她多歇两日再来,没想到她当真只空了一日,便又来了青山观。
晌午还是两人一起交流医术,到快至午膳时,她如往常一样来寻长公主,两人一道用渺斋。
这段时间,每次用完膳,长公主还会留她喝茶,今日喝茶,长公主却少见的挥退了房中之人,只留谢云渺与她独处。
谢云渺正好将昨日新制的药膏拿给了长公主。
得知这药膏有美颜的功效,长公主望着药膏喜笑颜开,“吃着净玄给我的丹药,在用着你给我的药膏,我岂不是当真要长生不老了。”
谢云渺知她是玩笑,跟着掩唇笑了起来。
长公主呷了口茶,敛住几分笑意,望着谢云渺道:“孩子,与我说说崔家姨母的事吧。”
长公主久居道观中,原是很少过问这些事的,还是昨日万寿公主来探望她时,说是无意,似是有意般与她说起了茂王府之事。
长公主这才知道,谢云渺日日都得工夫往青山观跑,竟是那王府一直被崔宝英攥在手中。
谢云渺垂下眼来,没有说话,她没想到白芨和采苓刚劝过她,又轮到长公主来劝。
“崔家那个脸皮厚,你面皮这样薄,岂不是任由她拿捏?”长公主叹了口气,“谢止渊是什么态度?”
谢云渺低道:“在中馈之事上,他是向着我的。”
“哼。”长公主却是冷笑,“他若真心向你,那崔家的早就回她清河去了。”
说罢,她看向谢云渺,“男人,信不得的,他们向来嘴上一套,背地里做的却是另一套,不瞒你说,我当初为何修道,就是懒得应付这些,可不是说,我不懂这些。”
就是因为她太懂太了解,所以看透了,不愿在牵扯其中。
可谢云渺与万寿公主皆是她的晚辈,有些事她看得再透,却不能直接将她们拉到观中,让她们与她一同修道,而是得耐下心来,或是相劝,或是提点,总之,她喜欢这两个晚辈,自是希望她们能过得舒坦。
“崔家的暂且不提,只要你拉下面子去要,她总得给你,除非谢止渊出来当着众人面说,崔家的才是主母,否则,这中馈就是你的,谁也别想打主意。”长公主说着,又喝一口茶,看她道,“所以你听懂了吗?”
谢云渺怎会听不懂,长公主这意思,分明是在对她说,要她去寻谢止渊。
见她还是不语,长公主摇头叹道:“他不回来,你又成日泡在我这青山观,若是传出去,宫里头那两个可要怨我了。”
谢云渺终是开口:“不会的,若他们埋怨,我定会解释清楚的。”
长公主朝她笑着摆摆手,“我不是怕这个,我是不想看你遭罪,我与你说,男人是要哄的,你对他何必真情实意,是好是坏都是演给外人看的。”
最后这句话,让谢云渺倏地一下抬了眉眼。
长公主以为,这日的一番话是将谢云渺点醒了,却没想到,第二日她又跑到青山观,还是没去白渠寻谢止渊。
“罢了,道法自然,她自有她的道,勉强不得。”长公主也不再相劝。
这几日天明显变得更寒,晌午谢云渺出城的时候,坐在马车里都要抱着手炉,采苓都劝她多歇几日再去,她却依旧坚持,每日都要往青山观来。
许是天寒更容易生病,眼看义诊的队伍越来越长,终于有人耐不下性子,愿意跑到谢云渺这边来问诊。
这其中就有那日喊着头痛的妇人。
这次看到谢云渺,她不好意思地耷拉着眼皮,“那日你与净玄道长说得话相似,我回去后就按照你们说得去做,晚上倒是能睡着了,可白日里醒来,头还是疼啊。”
谢云渺道:“恐怕得施针,你可还愿意?”
妇人点了点头。
谢云渺让采苓合了门窗,又拉上帘子,妇人以为是要扎在头顶,得知要扎在心口处,吓得又想打退堂鼓,可瞧着谢云渺动作娴熟,整个人都有着一股淡定平静的气质,她干脆一咬牙,闭着眼不再理会。
等她再度睁眼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谢云渺已经在她身上插了许多针,这些针看着可怕,却一点也不痛。
妇人松了口气,只片刻功夫,她便觉得头不痛了,且心口也不再发紧。
“神医!这是神医呐!”妇人离开的时候,对着外面的人不住夸赞。
有几个和她相熟的,听了她这番话,赶忙就跑来排队。
从质疑到信任,谢云渺用了将近一月的时间。
在看过诸多病患之后,她心中有一人还是放心不下,终于,又是在她打算回城之前,那个她心中牵挂的人来寻她了。
烟罗走进屋,坐在椅子上,搁着帷帽看向谢云渺。
“小腹可还在痛?”谢云渺轻声询问。
烟罗摇摇头。
“那疹子可退下了?”谢云渺又问。
烟罗沉默地点了点头。
觉出她今日情绪低落,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谢云渺不好去问,便从药箱中拿出药膏,推到她面前,“你肤色浅白,容易留下印记,涂抹这个可以祛除。”
烟罗还是没有说话,只用力掐着掌心,看向面前药瓶。
见她没有去接,谢云渺便解释道:“这药中加了珍珠粉与山栀子,还有一些桂花,你每日早晚各涂一次,按至吸收后,只会留下花香,没有其他异味的。”
似是怕她不信,谢云渺打开药瓶,又递到她面前,“你试试看。”
烟罗红着眼尾,手指微颤地接过药膏,她用指尖轻点了一些,缓缓涂抹在手背上,全如谢云渺所说,这个药她可以用,用完后不会让她受妈妈任何责骂,也不会让客人心有疑虑……
烟罗深吸一口气,将药膏放回桌上。
她今日早早便来了,她没有上前,便又是躲在暗处去看谢云渺,就像一个做坏事的人,害怕自己受良心的谴责,所以一定要给自己寻个借口。
可她看到的谢云渺,极具耐心,心善温和,医术高绝……她越看,内心越觉得愧疚。
“谢谢你,方士。”这是烟罗今日与谢云渺说得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见她尾音似是带着颤抖,谢云渺又耐下心温道:“是哪里还不舒服吗?”
这声温柔的询问,让烟罗久忍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没有拿药膏,也没有与谢云渺道别,而是直接起身,提着裙摆小跑而出。
谢云渺看着她仓皇而出的身影,又望向桌上的药膏,最后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寒衣节的前一日,谢止渊终是回到了王府。
两人已经将近二十多日未曾见面。
人前,谢止渊举手投足还是那般温润俊雅,谢云渺也还是淡然平静。
至于人后,谢云渺没有看到,因谢止渊一直在书房,或是带着王佑外出不见人影,等他入夜回府后,她已早早躺在贵妃榻上。
她合着眼,背对外面。
听见脚步声朝寝屋走去,快至门槛处,却又停了下来,随后朝她走来,谢云渺眼睫微颤,在快至她身后的地方,脚步声终是停下。
“明日与我出去走走。”谢止渊道。
寒衣节不论大小官员,皆要休沐七日,这几日的长安街道最是热闹。
如果是之前的谢云渺,约摸听到这句话后,心中会喜悦,可现在的谢云渺却没有半分欢喜,因她知道,正如长公主所说的那样,是好是坏,皆是演给外人看的。
谢止渊久不回府,坊间自然会有传言,所以他此番回来,便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演给外人看。
谢云渺合上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翌日醒来,谢止渊又是没了影踪,直到将近酉时,他才回来。
他今日头戴白玉发冠,一身紫衣,与鹅黄长裙的她极为相称,两人在街上并肩而行,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他想去牵她的手,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掩唇轻咳,躲了过去。
他搓了搓扳指,没有再向她伸手,她的手也自然而然地交叠在腰间,端庄又贵气。
路过平康坊时,谢云渺脚步微顿,她又想起了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她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她在何处生活,只从她诉说病情的只言片语中,能够猜出,她应是在这坊中。
阿翁曾经给这样的女子治过病,他与她说,旁人瞧不起她们,可她们又做错了什么,若能选择,她们也想生在皇城。
就如她自己,若不是阿翁捡到了她,她那日可能会被冻死,也可能被旁人捡去,可若是捡她之人将她卖入烟花之地,她与那寻她看病的女子,又有何不同?
见她忽然顿住脚步,谢止渊也跟着停下,顺着她目光朝里面看去。
街道两旁灯火璀璨,歌声不绝,酒香与脂粉味融合在一起,随着风充斥在整座坊内。
“啊——”
一声女子尖利的叫喊,周遭的一切仿若瞬间凝结。
拥挤的人群顷刻弹开,让出一片空地,一位女子身着罗衣,伏地不起,口中是汩汩而出的鲜血。
“藏香阁有人坠楼啦!”
不知又是何人的一声叫喊,划破了这份凝结。
“我们不是要去找兵部员外郎洛衡吗?”云渺跟着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愣了一下。
车窗外是一片车水马龙,喧嚣声如潮水般传来。叫卖私贩的古董的小贩们推着车经过巷口,长街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仿佛沸腾,遍地都是头戴斗笠和身披蓑衣的人,偶尔有人纵马挥刀穿越长街,毫不在意官府的禁铁令。
马车停在了百鬼坊门口。
“不必找兵部员外郎了,他必定已经死了。”谢止渊懒洋洋地说。
他忽地弯身,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个黄金面具,不由分说地戴在她的脸上,而后把她拉近到自己面前,低下头为她系好面具上的两根带子。
“去百鬼坊干什么?”云渺在面具底下问他,声音有点发闷。
“百鬼坊的赌局已经开始了。”
面前的少年微笑起来,语气平静而自负,“我们去抓个人。”
第 65 章 踏雪行(三)
“我们要怎么抓人?”
熙熙攘攘的过道里,云渺被谢止渊牵着一只手,跟随着人流往黑暗深处走。
谢止渊在门口与看门人说过话以后,就带着云渺挤进人群里。他给自己也戴上了一个黄金面具,说话的时候揭起面具一角,可以看见少年微微勾起的嘴角,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仔细看周围。”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借着石道尽头一点幽暗的烛光,挤在人群之中的云渺勉强看清了周围的人的脸,微微吃了一惊。
确切地说,从不同的入口处来到赌场的客人们都没有露脸他们全都戴着一模一样的黄金面具。
四面八方涌进来的人群就像大片趁着夜色前来聚会的枭群,在黄昏时分从不同的地方为了某种目的同时聚拢而来,参与一场沉默的盛宴,又在黎明之前悄然离散而去。
这是崔宝英第一次见到谢云渺,她对这个传闻中在东宫无名无分待了六年之久的女子,很是不屑。
崔宝英这个岁数,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在她眼中,能有这般能耐的女子,必得有一张魅惑的娇容,然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美则美矣,浑身上下却未见一丝娇媚,反而有种出尘的淡雅。
尤其是站在同样俊雅的谢止渊身旁,若不去想那些传闻,还当真是一对儿璧人。
崔宝英没敢太过打量,很快就将目光移开,看向这二人紧握的双手。
“姨母安好。”
谢止渊牵着谢云渺走下石阶,上前对崔宝英颔首道。
谢云渺也压下了对谢止渊的怀疑,乖巧地朝崔宝英点头问候。
崔宝英忙回过神来,笑容和善地朝谢云渺点了下头,可随即便后退一步,缓缓俯身道:“这可使不得,你虽是府中新妇,可贵为公主,依照礼数,我合该先给你请安才是。”
按照当今礼部定下的规矩,便是公主出嫁后,也依旧要给公婆敬茶行礼,可崔宝英不是公婆,她只是谢止渊的姨母,若见了谢云渺,的确是要行礼问安的。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茂王如今身在岭南,茂王妃也早已过世,崔宝英便是这王府中唯一的长辈,这半年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她在辛苦操劳,谢云渺身为新妇,若是当真在进府第二日,便让崔宝英对她行大礼,传到旁人耳中,恐怕又要传出闲言碎语。
谢云渺倒是不在乎传言,只想着崔宝英辛苦,又是茂王妃的姐妹,于情于理都该对她万分尊敬。
她一面上前去扶崔宝英,一面开口道:“姨母不必……”
见外这两个字还未出口,谢云渺却是忽然顿住。
就在方才,她迈步上前的时候,谢止渊手上力道倏然一重,不动声色地将她拉了回来。
谢云渺不明所以,忙朝谢止渊看去,但谢止渊没有看她,而是面色如常地望着崔宝英。
崔宝英心里想着,但凡是个通情达理的,今日就不会让她行礼,所以动作十分缓慢,就是在等谢云渺开口免了礼节,再过来扶她,可谁知谢云渺话说一半,还站着不动,当着满院子仆役的面,她只得硬着头皮朝谢云渺行礼问安。
待礼数做全,谢止渊终于松手。
谢云渺忙上前扶住崔宝英,“姨母是长辈,不必如此行礼的。”
崔宝英到底还是沉得住气,慈眉善目地拉住谢云渺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就像个疼爱新妇的长辈似的,亲切地与她道:“公主有心了,这早起风凉,咱们快些进屋说话吧。”
几人来到堂间坐下,案几上摆着一盘百合果子,那是今晨崔宝英天还未亮,便起身特意做的。
谢止渊拿起一块,吃过后夸赞道:“这果子酥软清甜,实在可口,姨母辛苦了。”
“不苦不苦,只要你喜欢便好。”崔宝英笑着说完,眼圈忽地一下红了起来,连忙别过脸,拿起帕子开始拭泪。
她身侧的赵妈妈见状,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夫人做果子的时候便说,当初王妃最喜欢吃她做的百合果子……”
谢止渊没有说话,但神情明显已不如方才朗润,他垂眸望着手中茶盏,眼尾郁色渐浓。
此刻堂内,气氛沉闷,一个在低低抽泣,一个又在漠然出神。
谢云渺想要出声宽慰,但又不知要说些什么,这六年里,她在宫中学会了如何沉默,如何将自己变成最不起眼的那个存在,却没有学会该如何开口。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觉察出谢止渊端起茶盏的那只手又在隐隐颤抖,与昨晚喝合卺酒时一样。
昨晚屋中只点着烛火,看得不如现在清晰,她当时只知谢止渊伤得重,却不知当年的那把刀,竟是生生斩断了他整个手背的筋脉。
他曾与她说过,他日后要上阵杀敌,要当最史书中最英勇的将军,可如今,他拿茶盏的时间久了,都会手抖。
许是觉察到了谢云渺投来的目光,谢止渊回过神来,将茶盏搁回案上,手垂于安下。
崔宝英也终是抹完眼泪,与谢止渊闲聊起来。
此次谢止渊回京,带回了安南都护府的鱼符,圣上说他护符有功,任他为折冲都尉,在泾阳以北的白渠任职,从长安到白渠,策马也需两个时辰。
崔宝英一听要这么久,不由又问:“那渊儿何时上值?”
谢止渊道:“一月之后。”
崔宝英没想到谢止渊会休沐这般久,愣了一下,忽又想到什么,笑着道:“你去岭南那会儿,才刚学会走路,再回来已是这般大了,这些年京中变化甚多,是该好好熟悉一番,再去上值的。”
说着,她朝赵妈妈递了个眼色,赵妈妈俯身退了下去,她呷了口茶,接着道:“我在府中挑了个仆役,长安生人,机灵能干,不管府内府外,都甚是熟悉,跟在你身侧最合适不过。”
谢止渊却道:“劳姨母费心了,我身边已有长随,不必再添人。”
他话音刚落,赵妈妈便带着一个女子走进堂内,这女子穿着打扮虽是婢女模样,但那张白皙的脸一看便知,平日里鲜少外出做活,而她行礼时交于身前的那双手上,竟还染着粉色蔻丹。
方才崔宝英说找了仆役,谢云渺还当是个男子,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位女婢,且这女婢根本不似干活的人。
女婢进屋时,崔宝英不住打量谢止渊和谢云渺,发觉两人神情似乎都没有变化,这才又道:“你身边要是不缺人,那我就叫如意去清和院,正好带着公主熟悉府内事宜。”
谢云渺沉得住气,她身后的采苓可是要忍不住了。
采苓在宫里的时间可要比谢云渺还要久,她才是当真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她正打算出声替谢云渺拒了这婢子,没想到一旁的谢止渊却先开了口。
“不必。”谢止渊并未正眼看那婢子,直接对崔宝英道,“公主是什么身份,轮不到一个婢子教她做事,至于府中事宜,姨母亲自交接才比较稳妥。”
崔宝英神色一滞,连忙干笑两声,“哎呀,渊儿你误会了,我哪里是让这婢子教公主,我是见这婢子聪慧守礼,就想着让她跟在公主身边,好生伺候着,别让公主在王府受了委屈。”
“崔娘子多虑了。”采苓终是等到了开口的机会,她上前半步,扬着下巴,语气不冷不硬,“我等都是今上与贵妃亲自为公主挑选的宫婢,定然不会让公主受半分苛待。”
那婢子听到采苓说出皇上与张贵妃,肉眼可见的颤了两下,那张白皙的脸,也瞬间涨得通红。
崔宝英这半年在王府一直当家,府中上下都称她一声崔夫人,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有人直呼她崔娘子。
崔宝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敢责骂采苓,只朝谢云渺深看一眼,故意道:“今上和张贵妃果真是疼爱公主,我听闻昨夜连东宫都送了大礼过来,好像是给了好几百户的封邑呢。”
谢云渺指节微颤,垂眸没有应声。
“是五百户。”谢止渊抬手就将自己的大掌覆在了谢云渺的手背上,弯唇道,“我也没想到贵妃会如此疼爱云渺,竟连太子都不得不分户给她。”
谢止渊此言,意指那五百户封邑是由张贵妃出面,才让太子赠给了谢云渺。
崔宝英没想到谢止渊会毫不在意,且还准备了这样一番说词,她彻底愣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掩唇开始咳嗽,赵妈妈赶忙递上茶盏,帮她摩挲后背。
谢止渊关切询问,崔宝英摆摆手,许久说不出话,又是一旁的赵妈妈帮她开腔,“世子与公主大婚,阖府上下皆由夫人一手操办,又赶着近日变天,这才染了风寒。”
谢止渊问:“姨母怎么不说,可看过郎中了?”
崔宝英长吁一口气,拍着心口道:“你才刚回京,又有那么多事要做,我怎么能再让你为我分心,再说这病,不打紧的,喝几服药,静养一段日子就行。”
说着,她又咳两声,看向谢云渺,“公主若是不急,待我休养一阵,再将府内事宜亲自与你交接。”
“不急的,姨母养好身子才是要事。”
谢云渺的温言软语,正好说到崔宝英心里,她也终是暗暗松了口气。
离开前,崔宝英又将谢止渊叫住,谢云渺觉出她还有话要与谢止渊单独说,便知趣地先出了瑞和院,去一旁的花园等谢止渊。
这园子不大,却十分雅致,在西侧种了一排桂花树,这个季节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谢云渺喜欢桂花淡雅清甜的味道。
她来到一棵树下,抬眼望着那一片片黄白花瓣,唇角终是浮出了笑容、
采苓还是一副气呼呼模样,挥退身后跟着的几人,朝谢云渺压声道:“公主方才可看出来了,崔家的根本没安好心思。”
谢云渺淡然一笑,“无妨的。”
她虽然不善言辞,也很少喜形于色,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出。
她知道清河崔氏早已门庭衰落,崔姨母这一支子嗣无才,日子过得并不顺遂,茂王府这样大的家底,由她来掌管中馈,左右漏出的油水也够她贴补清河那边,谢止渊应当也想到了这一点,念及是茂王妃的姐妹,这才在当初应了让她来长安帮忙。
可崔宝英到底只是姨母,等她嫁入王府后,她还留在这里便会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这王府中馈,早晚是要交给她的。
谢云渺根本没有必要去争抢,她与谢止渊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采苓见她这个样子,就心里发急,“公主可莫要小觑了这些人,她们什么撒泼打诨的事都做得出来,方才那一出就使了不少心计……”
又是做百合果子勾起谢止渊对亡母的思念,又是要给谢止渊房中塞人,又是暗戳戳提那谢云渺与太子的谣言,最后干脆称病推脱交还中馈一事,这会儿她又单独留下谢止渊,不知要耍什么花样。
谢云渺关心的不是这些,她在乎的是谢止渊怎么想。
原本经了昨晚那一遭,她以为谢止渊会对她怨恨不满,可如今来看,当真是因为他昨晚饮酒过多的缘故。
谢云渺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谢止渊安抚她时掌中传来的温热似乎还在,她唇角缓缓弯起,抬眼看向面前满树黄白,心里的那些不安与猜测,仿佛随着清甜的微风而慢慢消散。
“在看什么?”
耳旁男子沉稳的气息让谢云渺倏然红了耳根。
她方才太过出神,竟没注意到谢止渊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没、没看什么。”也不知为何,每次同谢止渊说话,她会莫名紧张,一紧张,说话就磕绊起来。
谢止渊抬起手一面拨弄着面前花枝,一面朝着谢云渺方才凝望出神的方向看去,“茂王府旧宅原在永福坊,为何赐婚时,今上要让茂王府搬至永昌坊来?”
谢云渺只知这座茂王府邸是皇上御赐,却不知当中缘由,她摇了摇头。
谢止渊轻笑一声,抬手指向西南方,低声问她,“永昌坊西侧以外,是何处?”
谢云渺略一思忖,便想到了答案,可她没有开口,而是抿唇望向谢止渊。
“想他了是么?”谢止渊垂眸,幽幽地望向她。
若谢止渊不问,谢云渺根本没有意识到,永昌坊会离东宫这般近,也没有意识到方才她望向的地方正是东宫。
谢云渺忍住鼻中酸意,摇头道:“我没有,我真的只是在赏花……”
谢止渊冷笑一声,抬手折断了面前那枝开得最茂盛的桂花,“明日入宫面圣,你二人就能相见,怎么就这般等不及了?”
谢云渺语气微颤地解释道:“我真的只是在赏花,我、我不明白……方才我们不是还好好的,怎么……”
怎么一转眼,他又成了昨晚那般模样。
谢止渊转过身来,将手中桂花仔细地插进了谢云渺的发髻中,随后眉眼微垂,似在欣赏她的容貌般,低低开口:“谢云渺,对外你是我谢止渊的妻,你我荣辱一身,需共同进退,但你记住了……”
他顿了一下,眸中渗出冷意,“你于我而言,与婢子无异。”
此时此刻的宅邸里,成群的仆从正在把带回来的大量账簿送上一张檀木大方桌,纷纷的白纸如同蝴蝶般飞舞。
方桌前,一个青衣大褂的人正握着一把算盘,凝神沉思,细竹般的指节飞快地敲动,另一只手在大片摊开的宣纸上迅速地记账,写满了数目的长长纸页沿着桌角垂下来,蜿蜒落在铺着竹席的地面上。
“大大人!”这时,一个仆从冲进来,半跪于地匆匆禀告,“宅邸外面的侍卫全部不见了!”
“不见了?”青衣大褂的人抬起头。
话音未落,“嗒”一声,上方的天窗打开了,涌进来的风把白色的账簿卷得哗哗翻动。
阳光倾泻而下,一个戴黄金面具的少年从上方落下来,深绯色的发带与大袖袍随风鼓动。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穿襦裙的女孩,她飞扬的裙裾像是木槿花一样绽放。
站在阳光下的少年摘下黄金面具,露出一张清绝而华贵的脸。他轻轻勾动一下嘴角,眼底一线灼灼的光如同跳跃着火光的刀刃:“洛西园,好久不见。”
青衣大褂的人愣了一下,放下手里握着的算盘,匆匆起身,抱袖行礼:
“原来百鬼坊主人已经变成了三殿下。”
第 66 章 踏雪行(四)
宅邸的内堂里袅袅燃着一支线香,淡淡的烟雾弥漫开去,化作云山雾绕般的一团。
“你居然和这种接连杀了淮西船业掌柜、永安道玉坊管事、还有兵部员外郎的杀人凶手认识”
云渺小声感叹,抬起盖在脸上的面具,瞪了谢止渊一眼。
“杀人如麻的坏蛋和杀人如麻的坏蛋自然是朋友。”谢止渊轻笑了一声,“现在我们要去救一个更杀人如麻的坏蛋了。”
“是吧,洛西园?”他懒洋洋地问,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你接连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救你的主子?”
“不久前太子太师凌伯阳卸任淮西刺史回京,顺便把底下的何长史以私运军械的罪名抓回了长安。此刻何长史正被关在大理寺的地牢里,这几日就要面临三司会审”
阳光下的少年随意地玩着手里的一尺薄刃,不紧不慢地说着,“你杀了那些与私运军械有关的人,是为销毁证据,以免这位何长史在三司会审后被判处斩刑。”
“何大人不是我的主子,而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大人身陷囹圄,我愿为大人肝脑涂地。”洛西园恭恭敬敬地答。
“我也曾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不为我肝脑涂地?”谢止渊笑了声。
“我瞧见了,这女子是被人推下来的!”
“啧啧啧,看着是没气了啊!”
“天爷呐,那是不是郑家公子包下的厢房……”
“快别说了,那姓郑的来头大着呢……”
平康坊本就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坊市之一,今日又是授衣节,坊市内不仅有坊卫,还有巡逻的金吾卫。
不到片刻,藏香阁外便被团团围住,郑盘被两名金吾卫架着从楼中拖了出来,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整个人满面通红,脚步虚软,只嘴里还在叫嚷着自己身份。
郑太后,郑光,今上……
他们被他一一道出,人群中议论之人,似也被唬住一般,不敢再高声探讨,随着坊卫的疏散,很快,歌舞升平,欢笑不断。
似是无人在意,血泊中的女子是何时没的气息,约摸是坠楼时就没了,也可能是吐着鲜血时没的,又或者是被一张草席卷走时没的……
总之,骂她活该的也有,说她晦气的也有,怜她福薄的也有,为她落泪的……也有。
“你认得她?”
谢止渊的声音似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飘进了谢云渺耳中。
她怔懵地抬起眼,她不知自己的眼泪是何时落下的,也不知为何方才人头攒动的藏香阁外,为何忽然变得空旷敞亮,而那片血泊,也不知是在何时被人用水冲散到几乎不在。
这一切太快,快到她如梦初醒。
“你认得她?”谢止渊又问一声。
谢云渺没有回答,只望着那片空地,沙哑着声道:“我想回府……”
今夜好冷,冷到她钻在被褥中,还在不停发颤,她望着屋角的黑暗,不敢合眼,因一合眼,就看见那女子撩开帷帽,紧张地垂着眉眼,对她道:“方士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是医者,自然会尽全力救你。”
她话音刚一落下,女子便倏然换了一身装束,趴在血泊中,朝她伸手,“方士……方士……我不想死……救救我吧……”
鲜血染红了她的唇角,染红了她的衣裙,染红了她的手,也染红了她的帷帽,她的羞涩,她的紧张,她的难堪,她的庆幸,她的感激……
还有她的沉默,她欲言又止,她的仓皇逃离……
若那日她再次寻来时,她将她叫住,问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有没有一丝可能,会改变她今日的结局?
谢云渺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她的身影便越是拼了命的往她脑海中钻。
她咬着被褥失声痛哭,哭到最后失了全部力气,晕睡过去。
寝屋帘后,待谢云渺呼吸声彻底沉缓下来,谢止渊才缓缓合眼,许久后,他猛然睁开,昏暗中那双黑眸,泛着幽冷的光亮。
京兆府内,郑盘酒醒。
他一开始道,是烟罗醉酒失足,坠楼而亡。
仵作却道,烟罗并未醉酒,身上酒气不足以失足。
郑盘又道,是她染了花柳,不想活了,他在一旁好言相劝。
仵作又说,烟罗没有染病,只身上几处有过出疹的疤痕。
郑盘再次改口,说烟罗求他赎身,他不同意,烟罗便以死相逼,不慎跌落。
审到第五日,京兆府终是下了结案。
藏香阁女妓烟罗,酒后倚栏窗歌舞,不慎坠亡。
屋中除郑盘,还有烟罗的婢女可以作证,当时二人均想去救,却苦于事发突然,没能拉住。
此乃意外,绝非人祸。
听着采苓的转述,谢云渺木然地喝着粥,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嗯”了一声。
白芨与采苓互看一眼,皆以为谢云渺只是目睹了一场血案,而惊吓过度,却不知当中详情,便只能讨了安神的汤药,端来给谢云渺喝。
谢云渺倒也没有拒绝,喝完后就靠在贵妃椅上出神。
当日下午,谢止渊便回了白渠。
采苓忍不住同白芨叨念,“世子怎么回事,明知道公主受了惊吓,也不好生陪着,还未到上值的日子,就急哄哄走了!”
白芨叹了一声,算着还有半月,便是太子的生辰日,到时东宫肯定要来下帖子,等到了那时,她定要将这两月府中之事,如实说予张贵妃。
入夜,一辆马车离开城门,朝着南边飞奔而去。
在一处僻静的山间,马车夫忽然勒马而下,车中女子连忙掀帘询问,却见马车夫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令她下车。
女子抱着包袱,哭着求饶,眼看被逼至崖边,再退一步便要粉身碎骨。
那马车夫忽然身影一僵,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
林中走出一人,黑纱遮面,来到女子面前。
女子慌忙跪地,痛哭求饶。
“安州,应山县,刘建,王翠,刘知。”男子念道此处,女子哭声倏然顿住,遂又连连磕头,“不要,不要伤我家人,我保证不说出去,我什么都不说!”
黑暗中,男子身影被拉得极长,他垂眸望着女子,道:“你若不说,你与你家中之人,皆会如今夜一般,命丧黄泉,你若说出,可为自己与家人博出一条生路。”
深秋夜晚山间的寒风,让女子蓦地打了个激灵,她虽惧怕,思绪却已逐渐清明。
不必来人再说,她也反应过来,所谓送她回乡,重金封口,皆是唬她之词,实则她根本活不过今晚,而面前之人,才能救她。
女子又一叩首,颤着声道:“我、我说……我说……”
翌日,天将微亮,阙门之外,重重三生登闻鼓,惊起一片鸟雀。
此为今上登基以来,头一次听到登闻鼓声,此时文武百官上朝之时,皆看到一瘦弱女子,击鼓鸣冤。
圣上自也闻得此事,直接喊来受状御史,将喊冤者带入殿中。
女子伏地而跪,金色砖瓦让她心中惊颤,周围百官更是让她口舌打结。
她颤颤巍巍举起诉状,被使者接走,拿到皇帝面前。
众官员不知所谓何事,只屏气等待皇帝开口,却不料片刻后,今上神色未变,只将诉状压在手边,朝御史略一挥手,将女子带出大殿。
仿若何事都未发生,只待散朝后,留了京兆尹与节度使郑光。
“去将那名为烟罗的女子,坠亡一事的案宗,交于朕。”皇帝与二人道。
郑光面上镇定,京兆尹却以冒出冷汗。
翻看过卷宗,又看手中诉状,皇帝大掌一落,终是面露怒色,“你这是要动朕的江山啊!”
郑光没想到皇帝一开口,便是如此大的罪行,他也是心中一震,慌忙跪地,“今上明察,此女以钱财要挟,胁迫不成,才敲那登闻鼓……”
皇帝不待他说完,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念及你我舅甥一场,朕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尔等非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你可知你将手伸到了何处?”
“那是京兆府!”皇帝愤然起身,桌上奏折推散一地,“要不要将这皇位也给你郑家?”
殿外匆忙赶来的郑太后,登时顿住脚步。
她原地怔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扶着额角,险些晕倒,被身后嬷嬷赶忙扶住,回了寝殿。
三日后,节度使郑光因为政浅薄,免去职务,留于京中任右羽林统军,实为散官,并无兵权。
京兆尹亦是免去官职,由翰林院韦澳,任命京兆尹,彻查妓女坠亡一案。
此案原本是秘审,不知从何处泄露,整座长安城皆知,那日敲响登闻鼓者,为烟罗婢女,见主子喊冤而死,状告权贵,为主子翻案,而罪魁祸首,竟是那郑太后的侄孙,郑盘。
今上念于情面,说郑家无能,降了官职,实则为官官相护,暗中勾结,惹了圣怒。
谢濬得知此事,对皇帝道:“若此事为真,还望阿耶能于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扬我大中公允治国。”
皇帝如何不愿,可郑太后抱恙在身,当初尚未登基时装傻保命,郑家也在暗中帮扶不少,当着要他撕开脸面,也着实为难。
“阿耶曾教导我们,皇室之子与民不分贵贱,如今众目之下,若有违此理,后世如何书笔?”谢濬坚决道。
皇帝合上眼,用力压着眉心,许久后,他长叹一声,“死罪可免,活罪难赦。”
如此,藏香阁女子坠亡一事,彻底结案。
郑盘饮酒过多,失手推至烟罗坠亡,即日起流放岭南。
今日风大,天色阴沉,估摸夜里又要落雨。
采苓又添一盏灯,坐在谢云渺身边,此时屋中就他们二人,她也不在拘束,给自己倒了盏茶,呷了一口,骂道:“人贱自有天收,那郑盘往日里作威作福,这次终是让今上给收拾了,只是可惜那女子,平白丢了性命……”
谢云渺自打寒衣节那日回府之后,便一直没有去青山观,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魂不守舍,直到前日那案子彻底了结,郑盘被押送出京,她气色才看着渐渐好转。
可即便如此,她整个人都还是瘦了一圈。
“只是流放……”谢云渺望着手中医书,低叹一声。
采苓也跟着叹气,“一命抵一命自然是最好,可毕竟……”
毕竟郑盘是皇亲国戚,而烟罗只是一个妓女,两人的命如何相抵。
谢云渺彻底合上医书,轻轻顺着心口。
知她觉得窒闷,采苓便提议道:“这会儿虽然有风,日头却正好,不如咱们去园子里逛逛?”
看谢云渺似是有些不远出门,采苓又道:“你从前不是总说,要多去晒日光,这样才对身子有益吗?”
的确,总拘在屋中,人的情绪只会更加郁郁。
谢云渺长出一口气,点头应下,她与采苓来到西边园子。
这个时节,长安之人多是赏菊,谢云渺还未仔细逛过西园,今日在西园四处闲逛,竟让她看到了一片映月萱草。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家丁正在翻土,见到谢云渺,他赶忙起身行礼。
谢云渺唤他起身,纳罕道:“我记得萱草常见于南方,府中怎会有呢?”
家丁笑着点头,“公主所言极是,这映月萱草原就是南方的花草,老奴也是安南人,今年年初才被世子调来长安,专门就是为了种着萱草的。”
“年初?我记得府中大小事宜,不是皆为崔家娘子打理的吗?”采苓疑惑道。
家丁朝她摆手,“其他事宜许是崔娘子在管,可独独这西园的花草,是世子自己安排下来的,原本是打算将这一处全部种成萱草的,可到底水土不同,那边的还是没能长成,不过公主放心。”
家丁冲谢云渺拍了拍胸部,保证道:“老奴已经将长安水土摸透了,待明年这个时候,保准让公主能看到满园的映月萱草……”
谢云渺神色微怔,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浮上心头。
“你为何总盯着这花看?”年少的谢止渊蹲在她身侧,伸手就要将她面前的映月萱草折下。
“阿渊阿兄,不要折断它。”谢云渺赶忙将他拉住,“这是萱草,我阿翁说了,它不止长得好看,还能入药,不论内服,还是外用,都可以的,是不是很厉害?”
望着她明亮的目光,谢止渊笑着问她,“你很喜欢啊?”
谢云渺连连点头,“可喜欢了,这花的味道我也喜欢,有种淡淡的香味,一点也不浓烈。”
谢止渊抬手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两下,“你要是喜欢,那我以后就种一园子的萱草给你,好不好?”
“好!”
那时她一口应下,笑着朝他点头。
从前的那些画面,恍若隔世,谢云渺有时自己也不记得了,若不是今日碰巧遇见这家丁,她怕是已经忘了,她与谢止渊曾还有过这样一场对话。
那时她常看有关花草的医书,便对一切花草感兴趣,萱草只是其中之一,芍药与蒲公英她也曾喜欢过,只是谢止渊并不知晓。
“云渺啊,你喜欢萱草吗?”家丁离开后,采苓终是忍不住好奇询问。
谢云渺点了点头,“喜欢过。”
采苓更觉惊讶,“哦,那是巧合,还是世子提前知道了啊,不然他怎么专门找人种了这么多萱草?”
谢云渺没再回答,只坐在竹椅上,望着这片萱草出神。
一时间园中静若无人。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一旁的镂空石墙后。
“我可当真是没想到,恩国公府居然下了帖子给我。”说话之人正是崔宝英,她语气中是安耐不住的惊喜。
“这是夫人应得的,谁不知道,整个茂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夫人劳心劳力在打理,人家要宴请,自得是将帖子递到夫人手中啊。”一旁附和的便是赵妈妈。
崔宝英想起之前装病的委屈,如今在看眼前这片萱草,不免心里得意,“清和院那个毕竟是公主,阿渊再是不喜欢她,也不敢做得太直白,只得委屈自己,日日躲在那白渠,连王府都不敢回。”
“夫人莫要忧心,”赵妈妈宽慰道,“白渠那边虽然荒凉,但好在世子身旁有贴己之人,不会让他受苦的。”
崔宝英拿帕子点着眼角,与赵妈妈继续朝廊道那边走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皆是谢止渊过得如何不顺,她心中如何心疼,仿佛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谢云渺。
直到两人声音彻底不见,采苓才结结巴巴对谢云渺道:“她们方才那意思……是、是说世子养了……”
外室那两个字,采苓实在难以道出,可言下之意也再明显不过。
她此刻也终是明白过来,白芨那日为何会劝谢云渺去白渠寻谢止渊,许是她早就看出了端倪,却不好直说。
“公主,我、我们要不要……”采苓都快急哭了,可谢云渺却没有露出半分急色,只盯着眼前这片萱草,平静到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听到。
采苓不敢再开口,只静静地陪着她坐在此处。
许久后,日头渐落,谢云渺紧了紧衣领,起身道:“回去吧。”
从西园走到清和院,平日只需一盏茶的工夫,谢云渺却觉得今日她走了许久,都还没有走到。
待终于踏进清和院时,她却又忽然顿住脚步,抬眼看向采苓,“我要去白渠。”
“啊?”采苓愣住,下意识就想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可当她对上谢云渺的那双眼睛时,骤然间什么都懂了,“好,我这就叫人去备马车!”
采苓跑着离开,谢云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抬眼看着夕阳渐落。
“将军府必定要倒,弹劾的奏章已经送出去了。”他无所谓地眺望着霞光,“至于被关在地牢里的那一位我要把他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才知道不倚靠我就不可能活命”
一袭绯衣的少年在阳光下很轻地眯一下眼,微微地笑起来:“我要他们死心塌地、肝脑涂地地跟随我。”
云渺悄悄后退一点,离他远一点。
这个动作很细微,他却一下子察觉到了,忽地转过脸,歪着头看她:“你又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云渺立刻摇头,突然被倾身过来的少年反扣住手腕拉到他面前。
霞光落在少年明灿如星的眼眸里,他极为专注地凝视着她,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恍若落着绚烂的烟火,纤长而浓密的眼睫微垂,仿佛堆积着数不清的缱绻情意,说出来的话语却那样温柔又危险。
“从今天开始,你要绑在我身边。”
他低下头靠近她,在她的耳边轻笑着威胁:“阿渺,你就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第 67 章 踏雪行(五)
深夜时分,淅淅沥沥地落了点雨,落在青石砖地面上是细细碎碎的微光,仿佛仲夏夜的流星坠落下来泼洒了一地。
云渺裹着被子窝在床上生闷气。
谢止渊那个混蛋居然真的把她关起来了。
大约是猜到她会设法给将军府的人报信,他根本就不给她出去的机会。门和窗都是锁死的,她连用膳时都被关在房间里。
每当有人送餐进来的时候,谢止渊就过来陪她,坐在她对面撑着下巴看她吃饭。她气得根本吃不下,他还会夹一块她最喜欢吃的白玉糕喂给她,一副很温顺乖巧的模样。
云渺气得大半夜睡不着觉。
这时,“吱呀”一声,门开了,谢止渊推门进来。
他换了件干净的雪白衬袍,外披一件浓墨色的氅衣,极致的黑白两色衬得少年的身形清拔。大约是刚沐浴过,又因为下着雨,他的发梢还沾着些潮湿水汽,衣襟微微敞开着,露出一抹清秀而笔直的锁骨。
“还不睡么?”他手里提着一盏烛灯,星点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
瑞和院这边,崔宝英等谢止渊彻底走远,才收起脸上慈笑,抬手就朝桌案拍去,责问赵妈妈道:“你不是说那白喜帕上肯定没有血吗,怎么阿渊说有呢?”
方才她单独留谢止渊说话,便是为了询问白喜帕的事。谁知谢止渊不仅说那白喜帕上有血,临走前还特地嘱咐她好生休息,以后这样的事不必费心思,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她多管闲事。
气得崔宝英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赵妈妈赶忙上前倒茶,“夫人不知道,那叫白芨的婢子比方才屋里头这个还要凶……”
今晨天还未亮,赵妈妈就去了清和院,好不容易等到谢云渺醒来,那白芨却不允她进屋,说没有得到公主召见,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她只能在外面等。
赵妈妈一面说,一面打量崔宝英脸色,见她脸颊再抽,便继续浇油,“老奴当时觉得,她们藏着掖着不敢叫咱们看,肯定是因为做贼心虚,可既然世子已经看过,确认无误的话……那便只一种可能,人家瞧不上咱们崔家人。”
“崔家人怎么了?”崔宝英终于听不下去了,又是一巴掌按在桌案上,“我清河崔氏如今再不济,也是百年望族,我是崔氏嫡女,是茂王妃亲妹,是他谢止渊的姨母,便是茂王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
赵妈妈一把抹掉眼泪,义愤填膺道:“可不是吗!夫人才是真正尊贵的主,她倒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臭道士捡的野种,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崔宝英想到自己当着众人面,给谢云渺行礼的场景,气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赵妈妈看她不说话,便继续骂,“什么公主,说来说去她不就是个伺候人的婢子,若是开元年间,她这样出身的公主,那可是要送去突厥和亲的。”
听她一通叫骂,崔宝英多少心头能松快一些,她端起茶盏,“也就是她命好,不用去那边陲受苦,可这般不就苦了我渊儿……”
想到身为世子的谢止渊,只能娶一个平民公主,想到那最贵的王妃阿姊,因病早逝,想到她崔家一代百年望族,如今没落……
崔氏抚着心口,许久后长叹出声。
“唉……”
采苓看看谢云渺,又看看外间逐渐暗下的天色,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么了,晌午自打从那瑞和院回来,谢云渺几乎没有再开口说话,比从前在东宫时还要沉默。
明明今晨一切顺利,在园子的时候,谢云渺对崔宝英也毫不在意,为何回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采苓纳罕,却又知道若是直接问谢云渺,她多半是不会说的。
她又叹一声,搁下手中绣活,起身去落了窗子,来到谢云渺身侧又添一盏灯,语气随意般开了口:“公主这才刚进府,世子不说好好相陪,怎地跑出去一整日,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晌午谢止渊一回清和院,就带着长随出府办事,还说不必等他用膳,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
谢云渺靠在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医书,她神情看似专注,却很久没有翻页,面对采苓的抱怨,她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后,白芨端着银耳汤走进屋,采苓朝白芨摇了摇头,白芨心领神会,将汤放在桌案,来到谢云渺身侧,唤了好几声,谢云渺才恍然抬眼。
看到汤盅,她起身来到案旁坐下。
“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白芨在旁问道。
一碗银耳汤快要见底,谢云渺才想起她还没有回答。
“无事的。”她说完,似是怕她们不信,还特意抬头冲她们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见她终是肯开口,白芨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忙又道:“明日入宫所备的礼单,公主可要过目?”
寻常人家成婚三日回门时,所备的回门礼会显得尤为重要,所赠之物的贵重与否,能够证明夫家待新妇的重视程度,然对于皇家,回门礼又能贵重到哪儿去,这就只是一个习俗,依照礼数备好东西便是,尤其今上勤俭,过分铺张反而不是好事。
可即便只是做样子,事关宫廷,还是让丢了魂的谢云渺,瞬间就回了神来,以她的谨慎,自是要过目。
礼单是崔宝英提前备好的,旁的不提,崔宝英的确做事稳妥,考虑得极为周到,谢云渺看了两遍,未发现任何纰漏。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下,若再过一个时辰,宵禁的更鼓便要敲响。
采苓又是没忍住,抱怨起来,“唉,怎么这个时辰了,世子还没有回来?”
白芨没在屋里时,谢云渺听到采苓抱怨,也未曾理会,可如今白芨就在跟前,想到她是张贵妃给的人,明日要跟着一道入宫。
谢云渺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开了口,“我记得今上封他为折冲都尉,想必是当真在忙。”
“世子今晨不是说过,一月后才上值?”采苓不能理解,这个节骨眼他有什么可忙的。
谢云渺搁下礼单,朝她弯唇,“他有二十年未曾回京,应是想在上值前,好生熟悉一番。”
采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转而又道:“不对啊,世子不是白渠的都尉吗?”
谢云渺耐心道:“白渠听起来距离长安颇远,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可内重外轻,若长安出现紧急之事,整个关中道的折冲府,必要匹马当先。”
采苓不知这些,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虽然是近身婢女,却只负责内殿的日常起居,只有谢云渺才能一直跟在太子身侧,便是去书房也由她陪着。
见她情绪似有好转,采苓笑着夸赞道:“公主就是懂得多,我对朝堂之事,半分都不了解。”
谢云渺莞尔一笑,“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之前她以为同谢止渊赐婚后,自己会嫁去岭南,是后来才知,原来今上早已下令要谢止渊回京。
至于内中缘由,太子未曾提及,她便也没有开口询问,只觉出当中颇为异样,后来得知谢止渊被封为折冲都尉,才特意翻书去了解。
两人说话之际,谢止渊带着长随回了王府。
谢云渺好不容易生出的笑意,在到这个消息时,瞬间变得木然。
谢止渊回来时已经用过晚膳,他没有回主屋,而是直接去了书房,等谢云渺这边彻底洗漱过后,他才珊珊来迟。
右侧耳房为净室,谢止渊也是洗漱后过来的。
他没着外衫,只穿了一件月色里衣,进屋时头发还未彻底干透,颊边的发丝带着几分潮意。
随着采苓退出屋门,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他脸上的温润也随之被冷漠取代。
谢云渺一整日沉默不语,便是在为此刻做准备,不管谢止渊从何处听得谣言,如今他们已经成亲,他可以忘记从前的一切,可以不喜欢她,可以待她不善,但不论是什么原因,都不应该是因为那些谣言。
旁人谢云渺不必解释,面对谢止渊,她必须开口。
“世子,可以与我坐下谈谈吗?”谢云渺松开握紧的双拳,故作轻松地提壶替他倒了一杯水。
谢止渊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就坐,而是一面叠着衣袖,一面斜睨着她。
谢云渺正要再次开口,谢止渊却忽然道:“可是忘了?”
谢云渺疑惑抬眼,对上谢止渊清冷的眸光,她还是下意识就攥紧了手。
“我在园子里说得话,忘了?”谢止渊眉梢微挑,继续道,“你于我而言……”
谢云渺深深吸气,垂眸打断了他的话,“五百户封邑,明日我会还于太子,那些流言蜚语,皆为不实,至于所赐府邸为何在永昌坊,我尚不清楚,但明日我可当今上面,询问缘由。”
一番话说完,谢云渺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而手心里也渗出了一层冷汗。
屋内陷入沉默,片刻后,谢止渊踱至桌旁,终是肯坐于她面前,可一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拿今上压我?谢云渺啊……宫中六年,你的确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谢云渺睫羽轻颤,不可置信地起眼,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男子。
他当真是那个曾经知道她无父无母时,一手持着树枝,一手拉住她的手腕,斩钉截铁说要保护她的少年吗?
谢云渺再一次问自己。
“委屈了?”谢止渊移开视线,重新拿起一个杯盏,给自己倒水,“你若觉得委屈,明日大可去与今上说,与贵妃说,与太子说,说我谢止渊苛待唐阳公主。”
谢云渺咬唇不语,只继续盯着他看。
她越不回应,谢止渊脸色越沉,那递到唇边的杯盏,最后被他重重压在案上。
琉璃盏本就易碎,瞬间就分成几半,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
谢云渺终是收回目光,看向谢止渊的手,入目最显眼的依旧是那道疤痕,还有掌下逐渐渗出的血色。
许是出于医者本能,又许是那道疤让她不忍,谢云渺立即起身去柜中取药箱。
谢止渊望着那着急地身影,蹙眉问道:“如此心善又隐忍的女子,张贵妃到底为何不留你在身侧,而是将你送出宫来?”
谢云渺正在翻找药瓶的动作一顿,但很快便又恢复过来,从里面取出一个玉瓶,来到谢止渊身侧,望着那道疤,她轻声说:“贵妃的确待我极好,所以在她说要为我赐婚的时候,会让太子寻来画像给我看。”
也就是说,这门亲事不是圣上指婚,也不是张贵妃的意思,更与太子无关,而是她谢云渺亲自选的。
是她选了他。
这一次,顿住的人是谢止渊,然而在谢云渺碰到他的手,想要查验伤势时,他倏然回神,迅速将手移开。
谢云渺无奈道:“即便是婢子,也该帮世子上药的,不是么?”
谢止渊没有说话,沉着脸起身,走向屋角,那里常备着一盆清水。
“洗过后还是要上药的,掌心的伤口难愈合,世子身为都尉,是要领兵的。”望着那颀长背影,谢云渺再次劝道。
“都尉?”昏暗的屋角传来一声嗤笑,“从开宝年间起,折冲府便形同虚设,所谓都尉,不过虚职。”
洗完手,谢止渊转过身来,一面擦拭着右手掌中还在渗血的伤口,一面弯唇,用那戏谑的语气道:“这只手连笔杆都握不稳,还妄想领兵?”
“嗤——”昏暗中他掀起眼皮,望向早已怔住的谢云渺,“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茂王世子六年前便已是废人一个。”
“你昨晚干什么了?”谢止渊头也不抬,却知道她醒了,“已经快到日中了,你这一觉睡了好久。”
“我什么也没有干。”云渺立刻说,“我只是睡了很久而已。”
他抬起眸,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有一那么瞬间,她觉得他也许是知道了什么,只不过他没有问。
“早膳在床边。”他指了一下床边的案几,又低着头去看手里的信,“吃好了就准备出门,午膳不在府里用。”
“我们要去哪里?”云渺警惕地盯着他。本来这家伙打算一直把她关在房间里,此刻突然要带她出门,那么一定是要带她去做什么不好的事。
“你猜对了。”他仿佛看破她的心思,轻笑了一声,“我们要去干坏事。”
“干什么坏事?”她接着他的话立即问。
坐在窗台上的少年轻轻地眯一下眼,撑着下巴抬头看她一会儿。
“一件很早以前你答应我要干的坏事。”
第 68 章 踏雪行(六)
片刻后,踩着遍地的阳光,女孩穿着一袭金线织锦的大袖襦裙,挽着一个华贵的高梳云髻,一只手牵起一角绣金的裙裾,不情不愿地被身边的少年牵着进了马车。
他们这是要去拜访殷川云府。
自从那一日大婚以后,云渺时常和谢止渊一起去拜访殷川云府,有时候是去参加府里的晚宴,有时候只是过去吃个午膳。
每次去拜访云府的时候,这个少年都会认认真真地把她打扮漂亮,给她用最精致的首饰和最华贵的衣裳,隆重得像是在大婚前夕打扮自己心爱的新娘子。
他总是知道怎样可以把她打扮得最好看,每一回每一件衣裳首饰都不重样。
而且这家伙特别喜欢花钱如流水,给她准备的东西总是贵重得令人心颤。
为她定制的衣裳是朱雀大街上第一等的衣坊足足花了三个月缝制而成的,层层叠叠的裙摆以织金的十二幅蜀锦裁剪,勾出的每一道金线都织进了真正的黄金。
搭配的首饰也都是特意为她精心挑选的,有珍珠、玛瑙、玳瑁、翡翠、绿松石、缠丝工艺的金银,怎样奢华就怎样来,有时候甚至用的是御赐的贡品。
有一回他选了足足十二种不同质地的玉石,为她打造了一连串华贵的玉石镯子,叠戴在她纤细莹白的手腕上,只要稍微一抬手,织金锦缎的大袖滑落下来,底下色泽华美的玉石叮当相击,清亮如水。
谢云渺接过牛乳果子,抬袖半遮面,将果子放入口中,浓郁的牛乳顿时在舌尖化开,还有泛着淡淡的桂花香,令人心情瞬间就愉悦不少。
她余光扫见谢濬手边书册的名字,眸子忽地一亮,“阿兄在看《医食论》?”
谢濬的笑容上似是带着几分落寞,“你不在身侧,他们我又信不过,索性自己跟着学一些。”
“既是如此,殿下常唤公主入宫便是。”石廊上传来谢止渊朗润的声音,他笑着走进水榭,向谢濬恭敬行礼,“殿下吉祥。”
谢止渊前些日子回京上交鱼符时,谢濬没有露面,前日里他们大婚,谢濬依旧没有出现,直到此刻,他们才第一次见到对方,许久前在帮谢云渺择婿的时候,谢濬就见过谢止渊的画像,如今看到真人比之画像还要俊美,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谢濬眸光隐隐暗下几分,他朝他点头,抬手赐座。
谢止渊神情倒是一直没变,他没有去坐右侧的蒲团,而是直接走到谢云渺身侧,席地而坐,不顾谢云渺惊讶的目光,抬手压住了她交叠在身前的那双小手。
“手怎么这样冰?”他说着,另一只手也焐在上面。
谢云渺还是没有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碰触,她下意识瑟缩,却被掌中不动声色按下的力道停住了动作。
谢云渺垂了眉眼,声音很低地道:“没事。”
“嗯?”谢止渊像是没有听清,又朝她面前探了探身。
他的气息就在耳旁,谢云渺头垂更低,想要避开,可当着谢濬的面,又怕让他看出二人并不亲近,只好朝谢止渊摇头轻道:“无事的。”
两人的这番举动,落入旁人眼中,俨然是一副情意甚浓的新婚燕尔模样,坊间那些传闻,似乎对他们并未有一丝影响。
谢濬是该为她高兴才对,可当这一幕出现时,他的眸光却好似凝结一般,愣住许久,才猛然移开。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
谢濬望向湖面,唇角强扯出一个弧度,“真好,孤看见你们如此和睦,便放心了。”
说着,他端起茶盏,“这世道上总有人喜欢胡言乱语,因求而不得,才动了诋毁的念头。”
很明显,郑盘今日在院中的那番举动,传入了谢濬耳中。
谢止渊抬眼朝他看去,心中冷嗤,既然知道传言者是谁,还任由他去散播,当真不知这位东宫太子,是能耐不够,还是有旁的意图。
谢止渊收回目光,带着几分温宠地拍了拍谢云渺手背,“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君子与小人,某分辨得出。”
“那便最好。”谢濬轻晃着茶盏,声音如湖面吹起的秋风,轻柔中透着凉意。
之后,谢止渊关切地询问了谢濬身体的状况。
两人从前虽然没有见过面,却也是堂兄弟关系,如今谢云渺身为张贵妃义女,便是谢濬的义妹,谢止渊便与他关系更加亲近。
谢濬却没有将实情说出,而是道身体并无大碍,只腿脚依旧不能行走。
知道太子腿脚恢复痛觉这件事的人,除了谢云渺,还有圣上与张贵妃。
那些需要按摩的穴位,还有如何才能锻炼腿脚恢复行走的方法,也要靠赵内侍辅助谢濬。
所以,算上谢濬自己,整座皇城中只这五人知晓。
谢濬相信谢云渺不会告诉旁人,包括她的夫婿。
话说至此,他终是抬眼再次看向谢云渺,她似乎也想到了此事,在同一时间朝他看。
两人眸光相视的瞬间,他冷淡的面容又一次因她而生出暖意。
而她还是那般,什么也看不出,只微微朝他颔首,似是让他安心,她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有话要与殿下私说?”谢止渊的话打破了两人短暂的眼神交流。
“没、没有。”她略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
“没关系,你们兄妹而人相伴数年,骤然分开,定有不适,若有什么想要私语,我便去园外等你。”这番话谢止渊说得极其自然,就好像真的在替二人着想,没有半分旁的意思。
“不必。”说话的是谢濬,他抬手唤来赵内侍,让他将桌上那叠牛乳果子装进食盒,交给谢云渺。
谢云渺觉出快要离开,藏在心中许久的事必须要说出来了。
她起身来到水榭正中,朝谢濬恭敬行礼,“请殿下收回那五百户封邑。”
谢濬让她起身,“孤的妹妹大婚,孤送了自己的封邑,有何不可?”
谢云渺道:“阿兄的心意我定然接受,只这封邑,实在太过贵重,几位出嫁的阿姊都未曾有过,我若收下,恐是太过……”谢云渺顿了顿,用那半恳求的目光,看向谢濬,“太过招摇了。”
她在宫中六年,总是这般小心翼翼,连他当初想要送她笔,她都不敢接,如今这五百封邑,定是会将她吓住,可他就是要给她,不管流言如何,所有人心里清楚,他会护着她,他在重视她,便可。
“可是怕惹人闲言?”谢濬看向谢止渊。
谢止渊没有看他,用那万分坦荡的语气对谢云渺道:“我觉得殿下所言极是,心中无愧,何故在意小人所言,既然殿下给了你,你收下便是啊。”
缩在一旁的赵内侍都忍不住抬眼朝谢止渊看来,向来眼光准的他,眯眼瞧了半晌,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最后继续缩起身。
“渺渺……咳咳!”谢濬说着,忽然又咳嗽起来,片刻后用那有些沙哑的嗓音,对谢云渺道,“莫要再说了,我赠予你的,你踏实收下。”
说完,他似又要咳嗽,抬手挥了挥衣袖,赵内侍便俯身上前,要请两人离开。
谢云渺站在原地,望着谢濬迟迟不动。
谢止渊已经起身来到她身侧,对她道:“殿下还要休息,你若放心不下,过两日可以再入宫来。”
“我不是……”谢云渺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抿唇又朝谢濬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随着赵内侍离开。
回去时已近正午,街道上热闹非凡。
摇晃的马车里,谢云渺神情疲倦地依靠着,谢止渊坐在对面,他一直在看她,却迟迟没有说话。
本就极近的路程,眨眼就已经过半,对面的谢止渊终是忍不住开了口:“渺渺?”
他语气里带着嘲讽。
昨晚的彻夜未眠,再加上在宫里走了那么多路,谢云渺是真的提不起劲了,便没有理会他。
见她不吭声,似乎脸上落寞更重,谢止渊挑眉,“与他分别当真这般难过?”
谢云渺合眼不语。
半晌无声,她缓缓抬眼。
车内食盒被打开,谢止渊正在捏着一块牛乳果子看。
“你……你做什么?”谢云渺疑惑道。
谢止渊抬眼看她,“终于肯开口了,是怕我弄坏了他精心为你备的东西?”
谢云渺蹙眉道:“不是那样的,这果子是殿下自己要吃,我怕牛乳引了他咳疾,才没让他吃,殿下向来勤俭,才会赏给我的。”
如这六年中许多次那般,他总不记得什么能吃,什么能做,需要她万分仔细地去提醒。
“哦?”谢止渊并未相信,将手中牛乳果子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着其中滋味,最后掩唇擦拭唇角,“你自幼就爱吃牛乳,也爱吃加了桂花的蜂蜜,这果子到底是为你而备,还是为他自己,想必你们二人心中再清楚不过。”
“谢止渊,”云渺恨恨地咬牙,“我最讨厌你了。”
这句话她一天能讲十遍,他早都已经听腻了,也根本不觉得自己会在意。
谢止渊不再说话,稍稍欠身,从底下取出那柄被白麻布包裹的天子剑。他把缠在剑身的白麻布一圈圈解下来,掌心托住这柄透着杀伐之气的古剑。
夕阳下,红衣的少年以指节轻轻敲击一下剑身,微微垂眸,冽冽的剑光落在他的眼底,映着天边燃烧的霞色,仿佛金乌西坠前海面上最后的光芒流闪。
“你要用它干什么?”对面的女孩忍不住探头问。
“劫狱。”他轻笑起来。
风吹起他的大袖,露出底下的一线刃光,凛冽的光芒流动,张扬得有些过分。
第 69 章 晋学一
云渺还想再问什么,谢止渊眸光忽地微动一下,倾身过去,伸手揉着她的脑袋把她按进怀里,低声说:“别说话。”
面前的少年忽而变得凌厉,眼底如同有一线刃光划过,透着一种森冷如冰的寒意。
云渺愣了一下,注意到马车突然停下了。风微微卷起半垂的车窗帘,从缝隙里可以看见马车对面的道路尽头静静站着一道人影。
这个人出现的时候,谢止渊忽地警觉,像是被人踏入了领地的某种野兽。
“等我一下。”他抵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让任何人看见你。”
他又轻轻揉一下她的脑袋,把天子剑重新用白麻布缠起来,放进她的怀里,然后用一件大氅把她裹起来。她被埋在厚厚的衣服里,只露出一个柔软的发顶,眼睛懵懂地眨一下,好像被塞进了毛毯里的小猫。
而面前的少年低垂着眸,认真仔细地把她藏进这件大氅里,就像是藏起一件最珍贵的、不容任何人偷走的珍宝。
“把自己藏好。”谢止渊低声说,“倘若一炷香之内,我还没有回来,那么不必等我了,直接回府里去。”
“你要去见什么人?”云渺裹在大氅里抬起头看他。
“师父。”谢止渊轻声回答。
抱着天子剑的云渺坐在马车里,透过一线窄窄的窗帘缝隙,看见一袭绯衣的少年走下马车,步入了对面的黑暗之中。
漫卷半边天空的霞光在这一刻彻底散去,落日的金晖在少年清拔孤独的背影上勾出一道暗金的边。
浓墨般的黑暗一笔一笔地吞没了他-
夜阑正浓,婚房内本该旖旎缱绻,此刻却静谧无声。
床榻边谢止渊居高临下,用那沉冷的眼神审视着面前女子,似是在等她开口为自己辩驳,然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怔怔地望着他。
谢云渺性子本就内敛,尤其又在宫中待了六年,让她更加不易喜形于色,可即便如此,此时的她还是红了眉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垂眸不在看他,强用那强撑的平静语气道:“阿翁是在入宫第二年离世的,今上怜我年幼无依,又懂医术,便留我在东宫,负责太子日常餐食。”
但显然,谢止渊没有相信,他脸色更沉,再次将她下巴抬起几分,冷声质问:“这么说,太医署上百余人,竟皆不如你了?”
不知是心口忽然生出的那股窒闷所致,还是今日实在太过疲惫,谢云渺用力合眼,整张脸也显得愈发苍白,她深匀几个呼吸,这才缓缓睁眼,再次朝谢止渊看去,“我以为,世子应当了解。”
早在九年前,他便应当了解她的医术,也应当了解她的为人,却没曾想,他会与旁人一样,对她抱有这样的猜忌。
这句话出口时,谢云渺看似平静,但语气里隐含的失落,很难不让人觉察。
谢止渊似是愣了一瞬,手上的力道也在此刻终于松开,他转过身,语气漠然地抛下一句:“人是会变的。”
说罢,他便提步朝屋角的梨花木架走去,那上面搁着一盆温水,还有早就备好的香胰子,他将手洗了两遍,每一遍都无比认真。
谢云渺静静等他洗完,待他拿着帕子转过身后,她才扶着床架缓缓起身,“我在东宫时,于太子从未有过伺候,只是日常的照料。”
“照料?”谢止渊忽地笑了,他一面擦拭着手上的水,一面回头看向谢云渺,“那究竟是何等的照料,能让太子送出如此厚礼?”
谢云渺神情茫然,显然还不知今晚在喜宴上发生了什么。
谢止渊又是一声冷笑,将帕子直接丢进竹篓,“东宫来人当着正堂所有宾客之面,传太子之意,赠予你唐阳公主,封邑五百户。”
“五……五百户?”谢云渺心口陡然一震。
她只是个名义上的公主,原本封邑仅一百户,若太子当真给了她五百户封邑,那岂不是比最受今上疼爱的万寿公主,还要多出三百户。
“不,这不能要的。”谢云渺终是面露急色,忍不住上前两步。
“为何?”谢止渊垂眸,目光凝在她因焦急而蹙起的眉心处,冷冷道,“东宫说了,这是太子赠予胞妹的大婚贺礼,怎就收不得呢?”
胞妹,而非义妹?
谢云渺心头又是一震,“不,这不合乎规矩的……”
“这五百户分的是太子私产,只要他愿意,合乎规矩也合乎礼法。”谢止渊慢慢俯身,凑至她耳畔沉沉道,“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在做戏给我看?”
谢云渺并未觉得谢止渊是在说谎,可太子之前从未与她说过会送她封邑一事,此刻乍然听到,她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朝后退开两步,试图去和谢止渊解释,“不,不是的,是、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谢止渊没将她放过,她退开一步,他便迎上一步,“因为疼惜你,因为舍不得你,因为害怕你委屈,所以特地用这五百户封邑来敲打我,让我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对么?”
这六年中,她以为自己对这些话早已免疫,可不知为何,听到曾经的那个少年这般说时,她心口窒闷到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强忍住鼻腔中的酸意,彻底抿唇不再言语,谢止渊口中的质问是假,可这五百户封邑却是真。
别说是谢止渊,便是她自己,也没法解释那当着众人面送来的五百户封邑。
这样的贺礼,实在贵重到无法让人理解,也无法令人置信。
谢云渺百口莫辩,整个后背都被谢止渊逼到抵在柜门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谢云渺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酒气。
谢云渺闭眼别过脸去,还在用那强撑的克制,让自己尽可能显得平静,“世子,后日入宫面圣时,我定会与太子说清,今晚……便早些休息吧。”
谢云渺心中清楚,谢止渊今晚定是饮了不少酒,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五百封邑,实在难以和他说清。
谢止渊嗤笑一声,冷冷退开,睨向那满眼鲜红的床榻,“是我叫人进来扯了床褥,还是你自己来?”
谢云渺目光落在竹篓里那张绣着鸳鸯的帕子上,终是反应过来,谢止渊方才为何忽然去净手,以及他为何要扯掉被褥。
原来,他是在嫌恶她。
谢云渺僵在原地,过去几年中所有的流言蜚语,似乎都不如此刻让她心中难堪,她袖中的双手已不知在何时紧紧握住,她唇瓣微颤,许久后才低低出声,“我来。”
今年初秋的长安,似乎比往年冷了许多,那夜风仿佛穿过门窗,直往人身骨里钻。
谢云渺蜷缩在贵妃榻上,双臂将自己抱得更紧。
明明她一直以来都在期待与他的重逢,她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与他说,她想问他这六年过得可好,问他那时为何要追出封地,问他手上的伤势如何……可最后,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正如谢止渊所说,人是会变的。
她也曾想到过,也许六年的时间,让他们再次见面时会少了年少时的亲近,可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在他们大婚的这个夜晚,他会让她亲手撤掉那床鲜红的被褥,托着满身疲惫,独自睡在外间的贵妃榻上。
这一晚,谢云渺想了许多,她想到了阿翁,想到第一次见谢止渊,想到他们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想到他手上的那道疤……
谢云渺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只知再睁眼时,外间天色已经泛白,她脑袋发沉,后背也因昨日的疲惫而感到酸痛,靠在那里许久才缓缓撑坐起身。
屋外婢女听到响动,在门外轻唤一声,问她可否醒了。
谢云渺没有立即允她们入内,等她收拾好了贵妃榻,这才叫人进屋。
谢止渊早在半个时辰前便醒了,他没有出声,披着衣服去了耳房洗漱,之后便一直在书房等她。
采苓不知昨晚发生的事,一面帮谢云渺盘发,一面眉眼藏笑压低声道:“世子出去时特地叮嘱我们,待公主醒来再进屋伺候,生怕你昨晚累着没有休息好。”
谢云渺像是没听见般,不仅没有回话,神情也未见半分娇色,反而那眉宇间似还多了丝愁云。
采苓觉得奇怪,但谢云渺从前便是这样的性子,很多事都憋在心里,很少会与她闲聊,采苓也没再说话,顺着谢云渺眸光看去,才发现她一直盯着正在收拾床榻的白芨看。
白芨也是谢云渺从宫中带出的陪嫁,与采苓不同的是,她是由张贵妃亲自挑选出来的,张贵妃知道谢云渺性子过软,怕她在王府立不住,这才选了一个年级颇长,稳重又聪慧的给她。
采苓看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凑到谢云渺耳旁道:“昨晚的床榻是你自己换的?”
谢云渺低应一声,垂下眼。
采苓将声音压得更低,“云渺,你又忘了吗,你现在公主,这些活你吩咐下来便是,不必你自己动手。”
“昨晚……”谢云渺深吸一口气,头垂得更低,到底还是说不出口的。
“府中的婢子公主若是不放心,以后这些事唤我和白芨便是。”采苓还以为她是因为羞赧,不愿别人碰那些沾了东西的被褥。
插完最后一根发簪,采苓又补上一句,“有些事,公主是需要习惯的。”便是再羞赧,也不该自己动手。
两人说话之际,白芨已带着那些换下的床铺退了出去。
茂王妃在谢止渊出生不久后,便染病过世,茂王未曾续弦,但也在去岭南后,纳了几房小妾,添了几位子嗣。
但据谢云渺所知,那时候茂王待谢止渊极好,从未亏待过他,给他请的师父也是和其他子嗣分开的,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谢止渊此次回京,将茂王妃的牌位也一并带回。
想到要去祠堂祭拜茂王妃,谢云渺不敢耽搁时间,匆匆用了些粥饼,便去书房寻他。
书房门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眼前。
谢云渺以为会是传话的小厮,却没想一抬眼看到的人会是谢止渊。
他今日头戴白玉发冠,一身渊蓝长衫,那俊美出尘的面容上,露出的温笑令人如沐春风。
身后的小婢女只瞧了一眼,便红了脸颊慌忙垂眸,谢云渺却是一愣,待谢止渊跨出门槛来到她身侧,她才惊觉回神,下意识如昨晚一样垂眸朝后退开。
可谁知手臂忽然一紧,是谢止渊握住了她的手臂。
“小心些。”谢止渊温润的嗓音,让他显得更加儒雅。
想起昨晚他嫌弃她的模样,谢云渺去理衣摆,不动声色抽开了手。
谢止渊未显不悦,却也没再说话,只与她并肩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身后婢女早就退到几米开外,两人若是此刻低语,不会传入她们耳中。
谢云渺紧了紧袖中的手,试探性低声开口:“昨晚……”
“姨母住在瑞和院,待一会儿祭拜完母亲,与我一道去看望她。”谢止渊温声打断了她的话。
崔姨母是茂王妃的亲妹妹,据说二人模样十分相似,她夫婿三年前病逝,子女皆已成婚,如今在家中闲来无事,得知谢止渊被赐婚,便主动书信过去,说要来帮忙。
谢止渊便派人将她接来了长安,这一待便是半年,府中大小事宜皆是由她操办。
见谢止渊不愿去提昨晚的事,谢云渺只好不再开口,只点头应了一声。
待出了清和院,他又开始与她介绍起府中事宜,“瑞和院在府中西侧,东侧那边有一片湖……”
他声音朗润温和,一路上介绍起来也极具耐心,与昨晚那个冷言嘲讽的谢止渊完全不同,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
谢云渺不由在想,昨晚谢止渊是饮过酒的,再加上太子忽然送出的五百封邑,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对她的苛责也许并非是出自真心。
这般想着,谢云渺又朝身侧看去。
许是这一次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谢止渊也朝她看来,两人相视时,他唇角带着淡淡的弧度,让人如沐春风。
谢云渺怔了一瞬,终也冲他轻轻弯了唇角。
从祠堂出来后,他们来到瑞和院。
刚一进院门,崔姨母便从屋中笑着迎了出来。
谢止渊忽然手臂一抬,再一次牵住了她的手。
谢云渺指节微颤,下意识又朝后缩,这一次他却将她握得更紧,用那只有二人才能听清的音量,低道:“你想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谢云渺疑惑抬眼,正好对上谢止渊清冷的眸光。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谢云渺仿佛瞬间被拉回了昨晚。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谢止渊今晨对她所有的温柔与耐心,也许只是为了掩饰。
掩饰他对这门婚事的不满,掩饰他对她心存芥蒂,掩饰他们大婚当晚未曾同眠……
虽然知道这家伙说的睡觉就只是睡觉而已,但是她还是突然非常不高兴。
“不可以。”她竖起一根笔直纤细的手指,在他的眼前晃了一晃,“我还在生你的气呢。”
他闭起眼,没说话,很轻地咳着嗽。这个少年的身体冰凉,脸色也苍白,靠在她的怀里,像是一个在雪天里堆了太久的雪人,稍微碰一碰就要散去了。
“好吧。”她嘟囔了一句,“我可以给你在我的床边留个榻。”
“但是,”女孩转过脸,捏一捏他几近冷透的指尖,像是给他落下一道命令,“不许上床。”
靠在怀里的少年低垂着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很轻地勾一下唇角。
第 70 章 江城正
秋光倏然而逝,很快就要到冬至了。
清晨的阳光变得有些凉意,落在木地板上几乎是半透明的,像是泼开一抔清水。沙沙的风卷过床柱之间的帷幔,投下来的光影拉得又斜又长,淅淅沥沥,落雨一样。
云渺抱着一个蓬松的软枕,坐在临窗的案几前,撑着脸,翻看一本话本子。阳光照在她的垂落一地的长发上,闪着一丝一缕的金色暖光,静谧得有些空旷。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谢止渊不在。
尽管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这对小夫妻的关系依旧时好时坏。最近这些日子里,这个反派少年早出晚归,不过每天晚上都会回来睡觉,睡觉之前总是要变着法子哄她高兴,否则她就连床边的小榻都不许他上。
他已经学会了命厨房做好吃的甜糕、从外面给她带东角楼巷的话本子、用草叶编织成蚱蜢和兔子逗她玩、早上给她扎头发、晚上给她讲故事,在她低着头生闷气的时候,叹着气无可奈何地说:“阿渺,别生气。”
结果话音未落,她就趁他不注意用袖箭偷袭他。两个人经常在房间里打一架,从地板上一路打到床上。
最后谢止渊抱着她把她按在床上,一只手把她的双手腕扣在她的头顶上方,另一手去拨开她颊边凌乱的发丝,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笑:“晚安。”
这个少年就这样待在她的身边,直到她犯困以后慢慢睡着了。云渺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厚厚的织锦被子,被子边缘被一寸寸仔细地掖好了。有时候她会看见他就靠在她身边睡着了,有时候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楚太后寿渊当夜,牵扯出谢氏一族谋逆一案,楚王下令搜捕反贼谢止渊,离宫上下一片血洗,触目猩红。
云渺醒来睁眼,背靠着软枕,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方才逐渐冷静下来。
梦中谢止渊怎会谋逆?
谢家与楚国其他六卿士族不同,主将在外,乃是武将世家,为楚国大业前仆后继捐躯沙场者不计其数,世代皆忠臣良将,战功累累写满了功勋簿。
此事太过荒谬,太过蹊跷,云渺一时难以相信,却不得去想。
当今楚王即位之初,为拓充权力,压制门阀,首先清算的便是谢家,驱谢氏一族于北地。后谢止渊父亲奔走晋国,娶姬琴公主,借晋国之势方才复族。
这些年,楚王碍于晋王之面,又面对周遭虎视眈眈的其他小国,需要能带兵打仗的将才,方不得不退让。
实则楚王一直忌惮谢家。也因此事,谢家在朝堂之上地位微妙至极。
当年,谢家无数子弟流放路上而亡,虽时过境迁,但阖族上下百人血泪浸成的一纸诉控的血书,怎么可能说忘便忘了?
君臣之间裂痕已生,再难修补。
若谢家蛰伏十余年,谋事起兵,报当年之仇,完完全全有这个可能。
可……云渺思来想去,不信谢家父子会做出这等事。
于楚王而言,谢家一日不除去,便犹如一根刺哽在喉咙深处,不堪其扰。
倘使此事是反过来的,楚王就像二十年前发难谢家一样,这一次扣下乱臣贼子的罪名,意图彻底铲除谢家势力,叫之再也无力回天重新起势呢?
云渺更倾向于此。
这些年来,楚王有意打压各士族,饶是表面风光如云家,当年若非云夫人有恩于楚王,怕也岌岌可危,要步入那些没落士族的后尘。
谢家屹立不倒,无疑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云渺的梦境到这里便结束了。只知那夜谢老将军从北关赶来为太后贺寿,却不想寿渊变成鸿门渊,身死离宫之中。
谢止渊虽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因被士兵追捕,才误闯入云渺的寝殿。
那时云渺是救了他,还是供出了他?
窗外天色已亮,她自榻上走下来,决意去见阿弟一趟。
阿弟与谢止渊向来交好,或许能从他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到些什么。
她将一支玉兰珍珠的发钗簪入发髻之中,梳妆完毕走出了寝殿。
春日清晨的曦光温柔,犹如一层薄薄的轻纱,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阿弟的殿舍与她的不在一处,往常这个时候,他应当早起在花园之中打拳练武。
其实那云家院中的小花园,云渺也是头一次去,难免有些识不得路。一路绕过花墙,分花拂柳,到了一地,一侧传来了交谈声。
云渺抬头看去——
院子中央,两个少年在一处花树下交谈,却是赤着上身。
云凌背对着她,而谢止渊衣摆已褪到了腰腹之间,身上肌肉紧绷,汗珠不停地滑落,显然是方练完武。
谢止渊本就身量颀长,不穿却是比穿的更显挺拔,肩膀宽阔,腰身劲瘦,腹上肌肉犹如块砌,线条极其流畅,充斥着属于男子的力量感,沐浴在阳光下,犹如缀着一层金边。
云渺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想侧过目去,因太过慌乱没注意到脚下,被自己绊了一下。
动静一出,那边少年停下交谈,一同走了过来。
云凌在他面前停下,问:“阿姊怎么了,脸怎么这般红?”
这话说得云渺脸颊红晕更甚,眼睫轻颤,视线都不知往哪里搁了,柔声道:“先将衣服穿好说话。”
云凌道:“从前我在家中习武,阿姊又不是没见过,今日是怎么了?”
云渺本就难堪,被这么一说好似心思都暴露在了谢止渊面前。她对大多数事情向来都能保持一颗冷静之心,唯独此刻袖摆之下指尖却绞起,整个人紧绷得不行。
好在谢止渊动了动身子,走到一旁接过了护云递来的衣裳。
云渺都没与云凌说上几句,匆匆道别,便往外走去了。
云凌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眉心紧锁:“阿姊以前也不这样,今天撞邪了似的?”
谢止渊将衣袍穿好,不语。
云渺从门洞出来时,心还在剧烈跳动着。
而方才谢止渊去穿衣裳,应该是看出她的窘迫了。
云渺冰凉的双手贴上脸颊,只觉脸烫得厉害,在花丛边停下转头问身边人道:“阿姆,我的脸当真那样红吗?”
田阿姆眼神落在那张脸上,看少女眼波流转,眼角含着春意,脸颊像敷了一层胭脂浸透了白瓷般的肌肤,饶是脸红也都灵动得极美。她轻点了点头:“是的,小姐。”
云渺更加面红耳赤,今日撞见了这脸臊一幕,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谢止渊。
可今日来,要事还没有做……
沉吟了几刻,她道:“阿姆,麻烦你能否去帮我给少将军捎句话,说我有事要与他谈谈。”
她本有意从弟弟那旁敲侧击探一些话,眼下谢止渊在倒是省却了这一麻烦。
田阿姆对此要求微诧,却也并未多问,手贴着腹转身离去。
不多时,田阿姆领着人走来,只将此处留给二人便退了出去。
暑气冒尖,阳光落在身上已经有些灼热了。
云渺感觉到身侧投下一道阴影。随即响起他的声音:“云小姐找我有何事?”
云渺眼微抬,与他目光相触又错开。尴尬之感迟迟袭来,她垂在身前的手无意间折下了花丛边一枝海棠,花瓣在她手中碎开,跌落在泥土里。
她微侧过脸,将簪着玉兰花簪的鬓发一边留着他。
云渺斟酌,起了话头:“此前少将军说,我母亲与老将军是堂兄妹,说起来,我都未曾有幸见过老将军一面,不知此番太后寿渊,老将军是否会赶回京都来为太后贺寿?”
谢止渊道:“他会来,你与阿凌若想见他,我带你们一同去便可。”
云渺指尖微紧。果然谢老将军如梦中一样会来贺寿。
云渺面对着他,“少将军,我有一事想问你,谢家书信往来是否会用秘印?”
谢止渊摇了摇头,“没有。”
可云渺明明见过,他在骗她。
此事关乎重大,不可叫外人听见。
云渺侧身朝他凑近了一点:“一只鹰隼的图案对不对?我曾在你给阿凌的密信中看过,他说过此等秘印是谢家象征,只你和老将军能用,可我昨日在太子书房,也在他散落在案几上的一封信上看到这一秘印。”
谢止渊薄唇平直:“太子那?”
云渺素来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眼前人眸色微沉,她猜到那信绝不是他写的。
“少将军就在离宫,有话何须与太子以密信交谈?老将军也不必大费周章。所以我留了一个心眼,多看了那秘信几眼,确实是谢家的秘印无疑。可除了少将军与老将军,还有谁会用那秘印?”
云渺猜测谢家内部有人与太子通信。
她能想到,谢止渊必定也能想到。
可谢止渊只是目光沉沉审视着她,云渺旋即意识到,自己一个外人,说这样一番话,怕是成了离间谢家内部关系之人。
云渺解释:“少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害少将军……”
“我没有怀疑你,”谢止渊轻声打断,“这印,除了我与父亲,还有一人能用。”
“是谁?”云渺问。
谢止渊没回这话,只道:“你与我说说,信上写了什么内容?”
这便是相信她了。
云渺道:“信上内容应当经过加密,我看不明白,不过也都记下来了。将军若是需要,我回去便将内容逐一转述记下来,叫阿弟给你送过去。将军看看能不能解开信上的。”
“好,多谢。”
谢止渊朝她颔首。能用谢家秘印的不过三人,他、父亲,还有他的亲堂叔。堂叔陪着父亲身边几十年,见证谢家跌进泥潭又东山再起,待谢止渊亦如亲生,谢止渊不会随意怀疑他,不过她既然说了,他也定会留意一二,去查一查。
云渺与之目光相触:“将军要多小心身边之人。”
楚太后的寿辰将至,短短五日,还能否扭转事态,还是一个问题。
云渺不能不多提醒他几句:“那信应当是不利于少将军的。”
谢止渊道:“你放心,我会将那信查出结果的。”
“我担心少将军,那此事若是有眉目,也派人来告诉我一声,可以吗?”少女声音细细的。
恰一束阳光照亮她的眸子,显出清透的颜色,四周花丛丰茂,蝶影徘徊。
谢止渊对上她的眸子,低头道:“好。”
云渺握住他袖摆的手慢慢松开了。
光影自树间细缝筛下来,少男少女靠在一处,衣袂被微风吹得微微浮起,融进嫣红姹紫的融融春日光影里,端是般配无比。
这一幕自然落入到了有心人眼里。
云渺说完欲告辞,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阿姊——”
云渺身形微顿,见云瑶从路尽头的门洞走了出来。
云瑶眼神在二人身上睃巡了一边,停下脚步笑道:“阿姊,原来你与谢少将军在此地啊?”
已经有人把他们要劫的人提前送走了。
“看来何大人是吃不上冬至的馄饨了。”谢止渊微微弯下身,以火光照亮了斑驳的石砖地面,指尖抹了一下镣铐拖过的痕迹,“我们走吧。他大约已经不在长安了。”
走出大理寺的时候,外面的风汩汩地涌动,吹开裹在云渺头顶上的兜帽。
她站在风里仰起脸,忽然看见天地之间飘起一点莹白。紧接着,纷纷的白色如同漫天的花瓣那样坠落,覆盖在琉璃瓦的屋顶和青石砖的路面上,被满城摇曳的灯火笼罩着,像是铺上一层温柔而静谧的光。
“下雪了。”她轻声喃喃。
雪粒落在她的眼睫上,她抬起眼时就落下来。谢止渊伸出手,接住落下来的雪粒,指尖轻轻碰一下她的眼睫,抬起头,望了一会儿漫天的雪。
“阿渺。”他在纷飞的雪里回过头,“我们要出一趟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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