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选妃
晏琳琅好像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问题。
殷无渡甚至连名带姓地唤她,神情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问一个出身六欲仙都的合欢修想不想成神,约莫和问一只蝼蚁想不想举起泰山一般狂妄。
无神之境从未有修士飞升过,千万年来一直如此。唯一一个飞升成功的殷无渡,严格说起来并不能算仙都土生土长的修士,与晏琳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当初玄溟神主答应要为你做三件事,还有最后一件事未曾应验。”
翡翠的尸体是在三日后被发现的。
那样子一看就是他杀,只是地方偏僻,根本无人看见是谁杀的。
林墨玉不好说出原委,央着父亲林水御动用回溯时间的法器,里面却连一个身影都没有,这分明是被修为高深之人抹去了身影。
而晏琳琅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任谁都能看出她没有修为,根本不可能做到。
林墨玉虽然确定凶手就是她,却也碍于没有证据无法说出口,愈发恨极了晏琳琅。
林府上下人心惶惶,林水御夫妻二人为了安抚人心,不仅加强了守卫,还在府内设下了防御阵法。
直到天气暖和起来,此事才渐渐平息下去。殷无渡虽顶着“李曦”的身份,却不常待在傀儡宗。
大多时候,他会将分-身尽数收回本体中,然后一整天不见人影,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忙些什么。
即便他偶尔现身,眉宇间也带着浓浓的倦怠,有时晏琳琅还能闻到他衣襟上沾染的一丝血腥气。
殷无渡一声不吭的时候,多半是在筹划一件大事——自阿渡时期便是如此,在晏琳琅面前有多乖巧安静,背地里的满腹坏水便晃得有多响。
月上中天,晏琳琅自内室梳洗净身毕,披散着长发搴帘出来,便见窗边的美人榻上多了一道红衣艳丽的身影。
殷无渡最近真的很喜欢来她房中的小榻上躺着,也不回他自己的客房了。
而原本睡在小榻上的白妙,已经不知被他弄去了哪里。
殷无渡仰躺在美人榻的靠背上,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上,殷红的袖袍顺着榻沿淌下,被灯火勾勒出耀目的金边。他的两条长腿交叉搁着,因为身量太高,一截黑靴随意悬空在榻尾,看起来颇有几分不舒适的拘谨。
晏琳琅赤足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轻声走近,才发现他面上有一种近乎放空的淡漠。
自两人说开后,他见晏琳琅时便只用自己的本相,而不施以任何皮相的伪装。是以此刻他俊美的面容一半浸着月夜的霜冷,一半染着烛火的玉暖,透出光影分明的两种绝色。
晏琳琅嗅到了他身上刻意洗濯过的,清露的甘冽。
察觉到有人靠近,殷无渡转过那双漂亮的眼来,很自然地朝里边挪了挪,留出可供她坐下的空位。
“白妙呢?”
晏琳琅未曾坐下,而是弯腰撑在美人榻的靠背上,低头看他。
“碍事,将她弄去隔壁厢房了。”
殷无渡仿佛累极,说话跟闷在喉咙深处似的,带着轻沉的气音。
晏琳琅问:“你最近在忙什么?跟飞升有关?”
殷无渡看着她的眼睛,片刻,从喉间懒懒“嗯”了声。
晏琳琅单手抵着下颌,耷拉了一下眼皮:“就这么想飞升啊?”
殷无渡的唇线动了动,难得多答了两句:“我在乎的并非飞升本身,而是一件只有飞升白玉京后才能办到的事。”
“听不懂,说具体些呢?”
“具体的就是……”
殷无渡故意拖长了尾音,却在晏琳琅凝神倾听时恶劣一笑,慢悠悠转移话题道:“尊主手里藏着什么?”
“呀,被发现了。神主的感知还真是厉害。”
晏琳琅与他一唱一和,将藏在另一只手中的墨玉簪拿出来,摊开在掌心给他瞧,“我拜托傀儡宗的炼器师将你以前的那柄天冥黑剑修好了,想着你现在用剑的机会少,便让他们改进了一番,附加了一项变形术法,喏……”
晏琳琅略一翻掌,手中的墨玉簪便化作一柄漆黑如夜的长剑,再一转,黑剑又变回七寸墨簪。
殷无渡眸光微动,胸腔的空洞仿佛被塞得满满当当,问道:“何时的事?”
“来傀儡宗的第一日,就拜托墨宗主帮忙修缮了。”
晏琳琅顺理成章地将墨玉簪缓缓推进殷无渡的束发中,少年的头发黑且柔密,有点像女孩子。
殷无渡立即抬指勾来妆台上的菱花铜镜,悬于面前照了照,墨玉剑簪古朴温润,衬得他的肤色极白。
“这颜色挺称你,好看。”
晏琳琅歪头入镜,而后发现什么秘密似的,笑着指了指自己发髻间的那支骨簪道,“瞧,一黑一白,还挺配。”
话一出口,镜中殷无渡的眸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晏琳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试着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做簪子时我并未想太多,只是觉得改造成这样较为方便,又恰巧是黑色……”
“是那个意思也没关系。”
殷无渡仰首与她垂下的眼眸对视,漆眸中映着她姝丽的面容,抬指撩开她垂下的鬓发,“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晏琳琅一顿。
少年眸色渐深,指腹沿着她的耳廓往下,朝那片花瓣般鲜妍的唇瓣移去。
正此时,晏琳琅中指的紫精指环骤然发出刺目的蓝白荧光。
晏琳琅如梦初醒,直身看着指环上的荧光,暗道“糟糕”:“是师父的留影阵。”
殷无渡掌心一空,眉头微不可察地拢起,恹恹放下手臂仰躺。
“师父与龙鳞有感应,多半是为记忆解封之事而来。”
晏琳琅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殷无渡,一瞬的迟疑。
殷无渡慢慢垂下眼睫,起身欲走,却被晏琳琅一把按住手臂。
“你留下,不必走。”
晏琳琅做出了决定,莞尔道,“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说话间她已抬指拂过紫精指环,施诀接通了留影阵。
再回首,只见方才还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殷无渡已正襟危坐,垂眸敛目,貌若神神祇,要多俊美有多俊美,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林墨芝大约只是怀疑翡翠的死与她有关,但却无法解释法器中为何没有她的身影,连带着绿漪待她都多了几分谨慎和探究之意。
冰琅消融,已经接不到梅花琅水了,林墨芝却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而晏琳琅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时间。
冬日集琅、春日送花。
许昌外出办事去了,原本换了绿漪每日去大厨房拎饭,但今日要为院里的花池松土,她脱不开身,就交给了晏琳琅。
“你······快去快回,听见谁喊都不要搭理,拿到饭就回来,”绿漪将食盒递给她,“若、若是有人为难,你就告诉大厨房的杏儿,明白吗?”
晏琳琅点了点头,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明白了。”
“嗯,去吧。”
绿漪站在院门边,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转身进去了。
晏琳琅明白她的意思。
自翡翠死后,她再也没出过松鹤院的门,即便林墨玉再恨、再气,也无法将手伸到林墨芝面前来。
听说后来璎珞院莫名死了两个下人,身上满是鞭痕,被抬出来时没有一块好肉。
真是芙蓉面修罗心。
无论林墨玉有多么生气,她也只能等,等一个晏琳琅走出松鹤院的机会,起码林水御在的时候,她不敢轻举妄动。
晏琳琅刚迈出松鹤院的门,走了没多久,就瞥见一个身影从隐秘处奔出,向璎珞院的方向去了。
晏琳琅一天的疲惫都没了,真的。
殷无渡爱演,那她就陪他演。
她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玲珑美目缓缓弯出柔妩的弧度:“本尊一个也舍不得呢,自然是……全、都、要。”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国师
薄纱床帐外烛影摇曳,晏琳琅散发披衣倚躺在锦绣堆中,玉色的手臂随意搭在玲珑起伏的腰线上。
黑衣阿渡以胸膛做枕,屈指为她按压太阳穴放松精神;白衣少年半跪以膝为凳,握着她的脚踝为她揉捏小腿驱散疲乏;红衣的李曦坐在榻沿,用金签子挑了去籽的樱桃肉喂至她的嘴边。
三个分-身各有千秋,一致的赏心悦目。
晏琳琅短暂享受了一把昏君的待遇,这几天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困意便争先恐后涌了上来,以至于一时晃神没衔住李曦递来的樱桃肉,任凭那沁凉的果肉落在掌上,在莹白的指尖留下一道红艳的湿痕。
“呀,脏了。”
见奚长离不服气,她摆了摆手,“你之道在于此,我不与你争辩。回魔界去,非我召唤不得擅入人界。”
奚长离撇了撇嘴,施施然起身,正欲离去时突然问道,“为何不直接灭了殷无渡神魂?”
她站了一会儿,没等到晏琳琅的回答,便知此事不可,也懒得多问,挥挥手离开了。
晏琳琅静坐半晌,今日自午后便水米未进,此刻未免饿得难受。
人族的身体实在虚弱,受了伤、晚上再不吃点东西,她真怕自己明日就被迫神魂离体了。
索性披上棉袄拐进了小厨房,想着熬点粥喝。
起了灶火烧上水,她在灶台边坐下,伸手靠近火苗取暖。
冬夜僻静,只有微弱的风声,晏琳琅想起奚长离方才的疑问,出了神。
天行有常,世间黑白之分犹如神魔两族,此消彼长却难以尽数消失,一旦她动手灭了殷无渡神魂,就如同亲手掀翻了天道面前的那杆平衡称。
魔族虽能趁神族无主之际攻入,却远非长久之计,必然也会随着神族的衰落而凋敝。
而殷无渡魂灭,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直到新的神尊诞生,魔界才会有下一任统御各方的魔尊出现。
所以她并不会彻底杀死殷无渡,只是借由渡劫一事,消减他的修为,甚至让他渡劫失败难以回归神位。
至于让他落入轮回?
神界那些人又不是傻子,岂会放任神尊渡劫失败,必定会设法从中干扰,即便她想如此,恐怕也难以达成。
“在想什么?水已经开了。”
晏琳琅收敛神思,装作没听见脚步声,一惊猛地抬头看向来人。
水汽氤氲间,林墨芝原本就清雅俊秀的容貌竟添了几分仙气,白色绸纱蒙眼,在灯火昏暗的小厨房里,如同仙人降临。
晏琳琅愣了愣,红着脸匆忙起身,“大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便起身自己走走,”林墨芝温润笑着,“倒是你,这是吃过又饿了吗?倒也是,你正在长身体饿得快。在煮什么?”
装什么装?你不都知道吗。晏琳琅靠近殷无渡,凝望少年,一双杏眼水润莹亮,猫儿似的挠人心腔。
她讨好地说:“殿下,您应该也很想要红豆吧?与其把我的命让给别人,倒不如留我在您身边。这样我死的时候,红豆便归你所有了。我猜,白刃再如何厉害,也及不上黑蛇母的后裔,这笔买卖,你不亏!”
殷无渡眯起凤眸,饶有兴致地问:“你是在寻求我的庇护?”
“是。殿下神通广大,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护我。”
“啧。可我平素最讨厌油嘴滑舌的人。”
“殿下果真……与众不同。”
山猪吃不了细糠,被人捧着还不开心!
不过……晏琳琅想,殷无渡应该只是嘴上说话难听,未必真的不管她的死活。
不然,他压根儿没必要提醒她关于红豆的事。
本质上,殷无渡也算是个好人吧!晏琳琅翘起嘴角。
昨日在紫金山熬了大夜又受了惊,眼下缓过神来,晏琳琅已经是劳累过度。
她囫囵吃了两口殷无渡带来的糕点,牛饮了一盏茶,捧着红豆一块儿入睡了。
马车颠簸一下,小姑娘的头歪过来,“咚”一声砸在殷无渡膝上。
少年霎时僵硬住身子骨。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昏睡过去的女孩儿,脸色发黑。
怎会有如此失礼的姑娘。
殷无渡想推开晏琳琅,刚伸出白皙指骨,又见她气息匀称平顺,睡得很香。
红润的小脸压在他白鹤纹的衫袍上,浓密的眼睫微微发颤,餍足地嘟囔了一句“殿下”,不知梦到什么,眉心没有皱起。
和他有关的……好梦吗?
殷无渡耳尖微微生热,长指微蜷,犹豫一瞬,还是没吵她。
少年秉持渡子之风,无所适从地避开眼,撩帘望向窗外。
青竹见车帘打起,问主子:“殿下可有吩咐?”
殷无渡递去一块玉:“把这个留在蛇庙附近。”
“如若留下随身之物,咱们岂不是会被世家的人发现咱们的行踪?”
殷无渡淡道:“就怕那群蠢货发现不了……你去吧。”
“是,全听主子的。”
青竹心下一思忖,明白殷无渡此举定有自己用意,不再多言了。
只是错身的一瞬间。
青竹忽然瞥见晏二小姐倚靠殷无渡入睡的那一幕,心下无比震惊!
他知道殷无渡自小吃苦,戒心有多重。
主子看似温润,实则不近人情。平素在宫中,殷无渡压根儿不让宦官与宫女接近。凡是敢违抗命令的刁奴,主子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晏二小姐真是有通天的本领,竟能睡在殿下的膝上。
她是得了殷无渡的青睐么?
看来以后,青竹要对晏琳琅客气一点了……
她哪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庶女,她明明是未来的二皇子妃啊!
因是赶路,马车跑得快,山中小径又陡,稍微颠簸了些。
晏琳琅睡得不踏实,原本老老实实伏于殷无渡膝骨,却因车轱辘总撞上碎石的缘故一个劲儿往下滑。
眼见着要摔地上,殷无渡皱眉,轻轻搀了她一把。
“啧。”
殷无渡从未觉得这条路这般难御车,车壁每次一颤动,他便拧起了秀气的眉峰。
“明月,慢点,路太抖了。”
车夫名叫明月,也是殷无渡的暗卫之一,专司二皇子出行的事务。
听到主子的命令,明月一愣,低头应是。
倒是稀奇,殷无渡从来不是娇气的郎渡,也最烦太多时间耽搁在路途中,很浪费。
今日,主子怎么改了性子,怨起他御马太急躁了?
难不成之前殷无渡都在忍耐?思及至此,明月夜里睡醒都要扇自己几巴掌——怪他迟钝,主子家一点心思都猜不到!
赶了半天的路,总算回到晏家。
即便深更半夜,殷无渡身为皇子,想要进出家宅,根本无人敢拦。
他轻轻搡了一下晏琳琅的肩头,提醒:“到了。”
晏琳琅迷迷蒙蒙睁眼,一抬头,便是殷无渡那张神情复杂的昳丽脸蛋,不由颊上生热。
再一看掌心,干涸的血液被五指的热汗融化,染上了殷无渡白净的衣摆。
一窠窠红团印记,触目惊心。
殷无渡最爱洁,心里一定想要弄死她了!
晏琳琅胆战心惊,怯怯开口:“若臣女说,我无意冒犯殿下,您信吗?”
殷无渡冷哼一声,难得没有发难。只凉凉道了句:“从我车里滚出去。”
“嗳,是,这个臣女很擅长。”
晏琳琅蔫头耸脑地退下。
她想,殷无渡再也不会相信,她其实为人正直、心思清白了。
晏琳琅归府之前,先撕下易容的面皮,又学殷无渡的模样,屈指抵唇,小声吹了一下口哨,赶走小粉蛇。
然而红豆懵懂,没有明白晏琳琅的意思。
直到她小声催促:“红豆,你躲起来,自己找吃的去。”
晏琳琅顿了顿,将受伤的右手背到身后,“我、我想煮些粥喝。”
既然他装作不知,那她便与他演好这出戏。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局促,林墨芝笑了笑,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活泼与亲切,“那我蹭一碗可好?”
晏琳琅一愣,随后连忙笑着答应,“好!”
两人围坐在灶火旁,一人捧着一碗无滋无味的米粥低声说着话,林府、伤口似乎都被遗忘,他们真如一对兄妹闲坐一处,彼此无间亲密。
“大哥哥快回去吧,我来洗碗。”
晏琳琅想要伸手扶他,却被林墨芝轻轻推开,“无事,我一个人不也走过来了。你洗完早些休息,或放到明早再收拾,不要太晚。”
“好,”她乖乖点了点头,“那大哥哥你小心。”
林墨芝手中竹仗点地,推开房门,慢慢摸索着走了出去。
行至拐弯处,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扶住了他。
“还没休息?”
“回主子,起夜时恰巧看见您进了小厨房,这才在此等候。”
许昌说话一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这也是林墨芝看中他的原因之一。
“这小丫头挺能撑,”林墨芝突然笑了笑,“我装作不知她受伤,她竟也不与我说。”
许昌疑惑,“那瓶药?”
林墨芝明白他的意思,“我让绿漪送去时,不要提是我让她送的,更何况她去时晏微琅正在睡觉,又如何知晓是我送的?”
“改日她若问起来,绿漪认下便是。”
许昌点了点头,没再多话。
林墨芝兀自感叹,“一个小丫头,正是天真的年纪,尚不知自己是被父母卖入府中,一生都要为奴为婢,受了欺负能忍住哭诉,有如此忍耐心性。”
“许昌,你说这可能吗?”
他吸了口凛冽寒气,意味深长道,“除非,此处有她所求之物,不惜用苦肉计也要留在这里。”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跟着她了。”
剩下的一个墨昭昭开启了防御机关,以傀儡人偶代替自己受难,这才躲过一劫。
“他们人呢?”墨昭昭心有余悸。
晏琳琅只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被那剑光传送走了,这里的空间被切割移动过。”
想起什么,她紧张地回头望去——
还好还好,殷无渡仍站在原处。
方才那几道剑光有所忌惮似的避开了他的身形,整片废墟剑痕狼藉,唯有他的脚下干干净净,万鬼不侵。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灭神
交错的剑光停息时,黑气也随之散尽。
“跟着我。”
殷无渡以术法抹去脚下的尘灰青苔,这才朝晏琳琅伸出手,将她拉上风化严重的石阶。
惟恐这片阴煞之地,弄脏了她漂亮的仙履与绯裙。
“尊主,这位话很少的俊俏郎君是谁?我竟然看不透他的修为。”
“什么小丫鬟,分明就是个来路不明的流民!”
她那双灵动杏眼都凌厉起来,捏着鼻子拨拉两下晏琳琅,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指不定身上带着什么病,竟直接就扔了过来!”
晏琳琅眨了眨大眼睛,脆生生道,“我没病。”
她活了几千年,什么样的魔、神、仙、妖、人没见过,扮个女孩信手拈来。
绿漪见她口齿清晰,挑了挑眉继续问道,“你叫什么、从哪来、几岁了?”
“我叫晏微琅,从离北来,约莫十五岁了,爹娘说让我先在这里待着,过两日就来接我。”
“十五岁?”绿漪惊讶,细细打量晏琳琅,又比了比不到她肩膀的个头,“你这干柴瘦小的模样说十二岁都嫌大,居然十五岁了?”
晏琳琅不知该怎么回答,年龄是她随口编的,总不能附身前还得查探一下岁数吧。
她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姐姐,‘婢子’是什么意思啊?”
绿漪脸上闪过不自然,她摸了摸鼻子,含糊道,“就是小丫头的意思。你跟我进来吧,脏死了,我先带你去沐浴。”
等晏琳琅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绿漪又用红绳给她简单挽了发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捏了捏她没几两肉的干瘪脸蛋,面上露出几分笑意。
“刚刚脏兮兮的没看出来,你这小丫头还是个美人胚子,”绿漪示意她跟上,“走吧,我带你去见见少爷。”
晏琳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乖跟上。
松鹤院对于她来说,简直小得不像话,连夜台最小的院子都比这里大多了。
没走几步,就到了所谓的“主间”。
晏琳琅跟在绿漪身后进去,扑面而来一阵暖意,但这温度比之铺满地龙的人间皇宫来说,实在是冷得像地窖一般。
也只有从冰天琅地里进去的前一炷香是暖和的,若是在里面待得久一些,恐怕会越来越冷。
绿漪让晏琳琅在外间等候,自己先撩起里间的厚门帘走了进去,随后传来几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间或还有几声咳嗽。
晏琳琅瞥了眼边缘处打着补丁的门帘,又扫过屋内几件零星摆设,以及方才门口连个传话伺候的人都没有,便大概知晓殷无渡这辈子转世而成的林墨芝是什么境地。
她从鸿蒙镜处得知消息时,已经距他转世过了些时日,再加上交待魔界各类事宜又耽搁了半日。
人界与其他五界时间流速不同,晏琳琅怕她还没来得及下凡,殷无渡就投了个短命鬼匆匆一世。
为免错过,她根本没来得及了解林府情况,便附在了“晏微琅”的身上。
换言之,即便那对夫妇不卖女儿,她也会想办法进入林府。好一对璧人。
晏心月心中不喜妹妹的轻佻,先是兜搭了二皇子,现在还想和未来姐夫有什么攀扯么?乡下长大的孩子,果然没有规矩。
晏心月把不喜的念头抛诸脑后,上前对殷凌笑说:“大殿下,教您久等了。”
殷凌见到为悦己者容的晏心月,微微扬唇:“无妨。”
两人并排朝院外走,一时无话。
殷凌闲谈聊起:“你妹妹衣上的香,和你有几分相似,都是取的什么香料?”
闻言,晏心月心里一个咯噔。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晏琳琅才是第一个救起殷凌的女子。
若她的乖顺都是假象,不难想,晏琳琅会对殷凌说出真相。
“取的是桂花香料。”
晏心月早早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因此也仿制了晏琳琅的熏香。
“原来如此。”殷凌会意。
晏心月抿唇,故作不经意地补了句:“我这个庶妹,在乡下长大,心思有些小家子气,惯来爱学人。兴许是觉得我衣裙熏香好闻,特地喊调香师仿制了一盒吧。”
“嗯。”殷凌没有上心,他对这些家长里短并不感兴趣。
晏心月不再多说有关晏琳琅的事,他们有说有笑,出了内宅,往外府设下的官宴青棚里去了-
夜里,吃过了官宴。
晏琳琅捧了一个红漆描金菊花纹攒盒找殷无渡。
她准备充分,匣子里放了玫瑰糕、枣泥花糕、桂花糕……羼了糖粉,一口下去,松软可口,很香甜。
枫华院的茶水不够上品,再蹭一蹭殷无渡院子里的贡茶紫笋茶,真的快乐!
晏琳琅都打算好了,今晚她要如何如何守岁。
哪知,小姑娘刚到院子,就结结实实吃了一口闭门羹。
殷无渡住的寝室房门紧闭,连靠着游廊这一扇的窗都不开。
他居家时明明手不释卷,就连夜里都会坐在窗边看书。
晏琳琅:……
怎么回事?这小子又闹脾气了?她没惹他啊!
晏琳琅只能耐心放下食盒,踮脚敲了敲窗户。
“二殿下?小琅?”
周遭静悄悄的,没人回话。
晏琳琅仍不死心:“我这个人很倔强的,你不回话,我就在门口一直烦你,等到你回话。”
许是她太烦人,室内终于有了动静。
“回去。”
殷无渡的声音沉闷传出,语气的确不善,生了好大的火气。
阴晴不定的郎渡,晏琳琅无奈耸耸肩。
“殷无渡,你究竟在生什么气?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守岁,我把点心都带来了。”
晏琳琅原以为殷无渡不会回答,哪知,他竟也给她脸面,冷冷地开了口。
“你讨好投奔大哥,可比我得利多了,没必要来找我。还是说,需要我帮你告诉大哥,救了他的晏家女,其实是你吗?”
几乎是在瞬间,晏琳琅想到方才路上那若有似无的骨碌碌声。
原来经过走廊的人,真是殷无渡?
他是不是看到她和殷凌交谈了?
哈哈哈。
晏琳琅不知为何,忽然想笑。
小姑娘毫不遮掩的笑声传到了内室,令殷无渡眉心间的郁色更多了一重。
既羞又恼,殷无渡白皙如玉的脖颈与耳后微微泛红。
她真烦人。
很快,晏琳琅不依不饶地趴在窗户上。
她透过缝隙,狭促地问:
“二殿下,你生气……其实是在吃醋吗?”
如今看来这位林府的大少爷,恐怕是有名无实,甚至爹不疼娘不爱、受人欺凌。
绿漪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牵着晏琳琅走进里间。
在外间还不明显,里间如同被药罐子泡过,空气里残留着极浓重的药味,几乎将人熏晕过去。
雕花木床漆面灰沉,靠近床边放着一座陈旧碳笼,角落里还挤着一张书桌和卧榻,被后面摆满书籍的半墙书架一比,简直逼仄又小气,半点不像一府大少爷的居所。
绿漪拽了下她的袖子,指了指地面,瞪着眼睛轻声道,“见了主子要跪。”
晏琳琅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反驳道,“爹娘只说见了知县大老爷要跪,没说见了什么‘主子’也要跪。”
她凭什么跪殷无渡?殷无渡跪她还差不多。
“你这小妮子,还挺倔,”绿漪眉头蹩起,说着就要来拧她耳朵,“我让你不听话。”
“好了绿漪,不要吓她。”
裹着毯子围坐在床榻里的人终于出声,他合上手中书本,蒙着白纱的脸微微转向二人这边,听音寻人,修长苍白的手在虚空中招了招。
“来我这边。”
原本想要阻止的绿漪后退一步,任晏琳琅踩上脚踏靠近,盯着林墨芝眼睛上的白纱细细观察。
这人竟是个瞎子?
真瞎还是假瞎?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面容苍白的少年。
他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似乎对她的靠近有所察觉,显出不适应之感。
林墨芝面容清俊柔和,细看又有几分冷漠疏离之意,与殷无渡本相只有一二分相似。
蒙在眼上的白纱半透明,凑近些便能看见那双紧闭的眼睛,以及压在白纱下长而密的眼睫,说起话来声音柔和,也与那个冰块一样的神尊不同,瞧着像是个好脾气。
林墨芝察觉到晏琳琅接近,一动不动任由她看,却在下一瞬身体一僵。
刚进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不懂主仆之别,抬手轻抚白纱,指尖温热透过白纱落在眼睛上,像是冬天里的炭火,灼热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的嗓音尚留有几分天真稚气,糅合成十分真诚的心疼,“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他溢血的薄唇轻启,下意识放轻声音,低头哄道:“不要生气了,晚晚。”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晚晚,看见你脚下的阵法了吗。”
殷无渡垂下双目:“这底下埋着曦朝三十万亡魂,他们什么也没做错,只是追随了一个不自量力的、昏庸无道的暴君,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活着的权利……”
晏琳琅周身漫出一丝寒意,哑声道:“殷无渡……”
“晚晚,我不是李暝。”
殷无渡哈地一笑,自毁的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一字一句道,“那个残暴无良、千人唾万人骂的暴君,才是我。”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人祭
战败者注定青史无名,“残暴嗜杀,渎神蔑天”几个字便可概括他的一生。
被人骂暴君骂得久了,以至于殷无渡堕落鬼蜮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忘了自己曾有着一个太阳般耀眼的名字——
李扶光。
扶桑之光,日出东方,是和国号“曦”一般承载了万万人希望的名字。
“鬼蜮中八百年,血肉无数次撕碎重生,我早已忘了自己是谁。直至你将我带出鬼蜮,重新养出肉身,在涅槃池日复一日的净化洗髓中,我才渐渐想起一些前尘往事……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做‘殷无渡’,只做殷无渡。”
可是他不能。
数十万亡魂日夜于耳边哭诉,那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那段分不清现实与过往的混沌日子里,晏琳琅便是他唯一保持清醒,不疯、不自毁的动力——
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骄傲明媚的少女欣赏他。
大琅饥荒年,卖儿女者众。
“阿琅,你先跟着这个伯伯,我们过两日来接你,”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从锦衣男子手中接过两袋糙米,扯着笑哄道,“要乖乖听伯伯的话,知道吗?”
晏琳琅看了眼紧紧抱着小弟弟、背过身去擦泪的中年女人,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事儿倒是正合她意。
晏琳琅抬头看了眼门前牌匾上的“林府”二字,跟着张管家进了府。
她穿过长廊,路过在饥荒年里依旧健康红润的婢女仆人,绕过府里主子们才能去的花园池湖,最后停在偏僻的“松鹤院”门前。
张管家轻轻敲响紧闭的门扉,不多时,里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吱呀——”
晏琳琅眨了眨眼,门内探出一名十四、五岁的女孩,与刚才那些丫鬟不同,她衣着简朴、面色红润,正是爱美的年纪却未施粉黛,颇有几分清丽之意。
开口却与“清丽”差得远了。
她嗓音尖细,吊着嗓子说话时难免显得刻薄,“张管家,今儿怎么有空来松鹤院?”
听她语含讽刺,张管家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将晏琳琅往前拎了几步,送到她面前,“这是今日刚进府,老爷说给大少爷送过来做个洒扫婢子。绿漪,她就交给你了。”
他一通话噼里啪啦说完扭头就走,半点没停留,只剩下绿漪咬牙切齿,与晏琳琅面面相觑。
自那日之后,绿漪不再像之前一般牢牢盯住晏琳琅,也不再限制她进出松鹤院,反而大有不管她之意。
晏琳琅除了早起烧水,就是出去为林墨芝接梅花琅水。
她不在乎林墨芝如何对待日日送去的琅水,也没指望用所谓的日久天长感动他,她只是借此寻个机会罢了。
多疑之人,连坦然接受别人的好都不敢。
晏琳琅心中嗤笑,动作却不停,又晃了晃梅花树。
“大胆!”
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婢子,将晏琳琅一把扯倒在地,原本快要接满白琅的瓷罐摔落在地,好在琅地柔软没有摔碎。
她连忙伸手去捡瓷罐,那婢子却手疾眼快地将其拾起来,递给了自己的主人。
她抬头去看,只见眼前人一袭大红鹤纹织金斗篷,衬得原本昳丽的容貌又明艳几分。
还没待她多看几眼,方才扯她的婢子便骂道,“你这贱丫头,直勾勾地盯着二小姐作甚!”
“她、二小姐拿了我的罐子,”晏琳琅顿了顿,嗓音怯生生地,“请二小姐把罐子还给我。”
林墨玉扑哧笑出声来,似乎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她声音娇美,说出的话却狠毒,“你倒是说说,这府中哪样东西是属于你的?连你都是被爹娘卖给我们家的弃女罢了。”
“你胡说!”晏琳琅骤然直起身子,双眼含泪,倔强道,“爹娘说过会来接我的!”
林墨玉恶劣地笑了笑,戳中晏琳琅的痛处让她格外得意,“区区仆婢,竟敢出言顶撞。翡翠,掌嘴。”
翡翠应了一声,示意身后的两个嬷嬷压住晏琳琅,手臂抡圆狠狠抽了她十几下,直到林墨玉喊停才住了手。
晏琳琅跪坐在地,双手勉强撑着身体不至于摔倒在琅地里,现下她顶着凡人之躯,十几个巴掌抽得她耳畔嗡鸣,两颊灼烧般的疼,嘴角缓缓渗出血来,滴落在白色的琅地上,分外刺目。
真是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她自己的血了。
晏琳琅垂眸,隐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猩红之色。
奚长离顿时收起混不正经的样子,坐起身子抬手一抓,便将桌上的伤药握在手中。
她沾起药膏,捧起晏琳琅的手,细细涂抹在伤口上,最后又轻轻吹了吹,像是在努力抚平即将出笼的凶兽。
“我尊贵无比的尊主大人,还疼吗?”
晏琳琅看着眼前扮做殷殷可怜模样的合欢宗老祖,撤回右手,“别把合欢宗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好嘛好嘛,”奚长离捋了捋鬓角碎发,眼中闪过隐秘的兴奋,“我只是好奇,你这般冷心冷情的人,要如何引殷无渡动情?”
“要不要,我帮帮你?”
她说着话,纤指又伸了过来,在晏琳琅衣领处轻柔划过。
晏琳琅不由得眯了眯眼,饶她身为魔尊,也被眼前殊色一晃,她沉默一瞬,“你要如何帮我?”
奚长离凑近她,笑嘻嘻道,“最近本宗主新炼制了一味丹药,可让男人所有感情皆倾注与你一人,如烈焰焚烧、炙热滚烫,我为它取名——‘焚情’。”
“要给那位的转世来一颗吗?”
晏琳琅皱眉看了眼色如其名的红色丹药,“修道者渡劫,乃是天道考验,杀劫需经历死亡,生劫需受生之苦,情劫自然要动真心。”
“真心?”
奚长离似乎听到了极可笑的话,挑了挑眉,“这天下的男人都没有心,何来真心?”
“要我说,你何必受这苦?”她示意晏琳琅右手。
“世间万物皆有价,想要得到或用金钱、或以躯体、或损神魂,总有需要付出的东西。”
晏琳琅垂眸,缓缓合拢掌心,“常言真心难求,你应当比我清殷,想要得到一个人真心,便要付出更多的代
前几日她看到天河下有金色的光芒闪现,下意识一捞,就捞中了人间信徒的祈愿,稀里糊涂回应了召神之祭。
按理说,天道神女无需回应人间召神,信徒的祈愿也飞不到这么高远的地方。
既然送到她手中来了,便只有两种可能:一,这个愿望大到连白玉京的众神无法实现;二,这是天道的安排。
于是照夜以轻纱遮面,飞身现身召神的金光阵中。
那群玄门修士欣喜若狂,如见救世神祇。
他们让照夜杀一个人。
一个只有天道神才能杀死的人。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入宫
当年创世神女炼化曜魄砂修补九天裂缝,那曜魄星辰得了她的神力滋养,历经千年便也有了意识,诞生出一位新生神女,名为‘照夜’。
取‘星辰之力,照耀夜空’之意。
天道神生来就是掌管世间秩序的神明,与那些凡人修炼而成的正神有着本质的区别。照夜的职责便是待在白玉京之上,守着天道之门,阻止天魔侵入。监管世界天盘,不让秩序生乱……
简而言之,她与天道秩序彼此依存,互为掣肘。
这数千年来,她连活物都见不到几个,更不用提下界杀人。
林家仆婢需要天不亮就起床,洒扫院子、烧好热水,再去府中厨房为主子提今日早饭。
当然,府中主子们大多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他们的仆婢也跟着受到优待,是不用去挤着排队提吃食的。
松鹤院偏居一角,林墨芝虽然挂着林府大少爷的名头,却是个“隐形人”,自然没有小厨房这种待遇。
“许大哥,这么早就去提饭吗?”
晏琳琅从柴房里出来,紧了紧手里快要挡住脸的烧火柴。
许昌顶着一张沉默寡言的脸,点了点头,随即拎着食盒步子一抬出了院子。
松鹤院只有他们三个仆婢,许昌看着比绿漪还岁数大点儿,说是小厮,但除了贴身伺候林墨芝,他还包揽了院子里所有的力气活儿,劈柴、挑水、搬煤······
绿漪只用干些洒扫和洗衣服的轻活儿,晏琳琅说有十五岁,看起来却又瘦又小,还没扫帚高,绿漪只给她指派了早起烧热水的活儿,倒也清闲。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晏琳琅转身进了旁边的厨房,放下柴火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随手挑了两根柴扔进了火中。
绿漪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见晏琳琅正扇火烧水,轻哼一声嘀咕道,“还不算懒。”
晏琳琅回头,笑眯眯地与她打招呼,“绿漪姐姐早,水就快好了。”
“知道了,我又不瞎。”
绿漪扬着下巴端来木盆,舀了些热水,掺好凉水后端去了林墨芝房里。赫连家已销声匿迹,因此人们口中的八大世家,实际上仅剩下七家。
别家担任潜渊官学老师的,都是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抑或是天赋异禀的少主。
唯独杀神周家推出了老家主,既接任官学院长,又是潜渊的师长,代表周家传授传家术。
这位老家主,也就是周皇后的父亲,当朝国丈周崇丘。
潜渊官学第一年入学的学子,除却无名额限定的皇家子女,每家世家子弟仅限五人。
基本都是嫡子女,唯独晏琳琅一个庶出,运道好,榜上有名。
她的名字送上天家御案前,等同于上达天听。
即便二叔晏舟的嫡子晏楚重病痊愈,晏家也无法再更换人选了,只能等待下一届入学的名额。
晏琳琅如释重负,终于能睡几天安稳觉。
上京入官学的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年关,大雪封山。
皇帝殷望山回不了京城,只能在乡镇地方过年。
幸好京城政事有五省六部以及七位世家家主协理,倒也不耽搁国家的运作与治理。
只是,为了让纡尊降贵留在地方的皇帝过好年,世家各显神通,卯足了劲儿想点子讨渡主欢心。
最终,各司各府决定扬一扬各家所长,譬如廊庑底下均挂满了鲁家新创的山水自走灯,夜里一点起烛火,热气熏腾,便会转动五颜六色的灯帘,散出奇异的光。
外人瞧着热闹,晏琳琅每次路过游廊都会被不断变换的灯色吓一跳。
太阴间了,晏琳琅唯有在画卷里看到阎王殿时,才能有幸见到这么多黄黄绿绿的色彩。
除却机关客鲁家献宝,百蛊渡谢家也制了不少喜气洋洋的傀儡人偶,牵线唱戏台。
只是晏琳琅知道,那些栩栩如生的傀儡都是用尸体人.皮裹的木头身子,实在瘆得慌,也没有去捧场瞧过热闹。
八大世家许是有重任在身,近日接触甚密。
不过大家都是老油条了,明面上圆融,私底下唇枪舌战,没个消停。
晏琳琅做贼心虚,害怕在宅子里行走时不慎撞见拜客的谢芙与鲁沉山,没敢肆意乱走。
她成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按照焦莲和晏心月的话就是:“晏琳琅占了能去潜渊官学这么大的便宜,将来兴许还能接触到皇家子女,自然不愿念头落空。能躲在院子里保全自个儿最好,免得出了差池,一辈子都要留在乡野小地方。”
晏心月也认为母亲说得在理。
况且晏琳琅是个隐患。
毕竟晏心月与大皇子殷凌结缘,是因当日大皇子落水的救命之恩。
如若晏琳琅不开眼,说出真相。那么晏心月就成了满口谎话的骗子,会惹殷凌不喜。
她希望这个庶妹聪慧,不要做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然而,事实上,晏琳琅留在枫华院,只是想安静的、不被人打扰的,躲在房里吃各种冬日年节限定的菜品。
比如腊火腿、松菌糯米饭、芋粉团、栗子糕以及蜜汁肉脯……
过年那天,晏琳琅再不想见客也得出来认人。
为了不丢晏府本家的颜面,或是惹家主晏瑾的不喜,焦莲不会在晏琳琅的吃穿用度上做手脚。
因此,晏琳琅今日的衣饰也很贵气与喜庆。
晏琳琅穿的是一身蜜色折枝花纹袄裙,怕天冷,披了一件猩猩红的兔毛斗篷。雪颈上套了金橘子璎珞项圈,发髻束成双环,各绑了一枚鎏银白兔锞子,下坠长长的蜜合色丝绦,极为灵动可爱。
世家间有讨新年利是封红包的习俗,晏琳琅年纪小,还不曾及笄。
她给家中父母拜年后,便稚气地讨要红包。
焦莲看着小姑娘娇滴滴地讨钱,心里怄得要死,脸上也不敢显露分毫。
她只能故作亲昵地轻戳了一下晏琳琅的额头,无奈道:“你呀!真是小人精。”
晏琳琅也顺杆往上爬,亲热地抱住了焦莲的手臂。
“若非母亲疼我,我又怎敢大清早来讨红包呢?这不是想给母亲添一份口彩吉利么!”
晏琳琅聪慧得很,故意让其他世家的长辈以为,她一个庶女和本家嫡母关系亲厚。
不知情的人仔细一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晏琳琅早年丧母,对母亲自然是十分依恋。又看晏家竟把入潜渊官学的名额让给这个庶出女,也可以窥见几分端倪——晏琳琅确实很得焦莲和晏瑾的疼爱。
晏心月看到母亲被晏琳琅缠住,心里恼怒庶妹的没脸没皮。
但她秉持长姐的贤淑风范,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厅堂里让开一条道。晏琳琅昏过去的期间,殷无渡命令青竹将人拖走。
他们隐在密林处,一直等到天明,不出殷无渡所料,果真有一茬茬暗卫来蛇庙查探虚实。
殷无渡问:“来的是谢家的人吗?”
谢芙摇摇头:“不认识。”五天后,皇帝殷望山结束冬狩,各家世家长辈都回到了祖宅。
果然,殷望山此行是挂羊头卖狗肉,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不知皇帝用了什么法子,让八大世家的家主都同意了官学的创办,还为官学起了个朗朗上口的名字——“潜渊”。
潜龙在渊。
官学名字意义太重,无人敢斗胆猜测一二。
潜渊官学除却教习诗书赋论等文课的翰林院官吏,还会从八大世家各聘一位长者教习传家术。
她要好好敲打晏琳琅了。
另一边。
正堂里的晏琳琅,一边粘着殷无渡说话,一边有意无意把自己暴露至皇帝殷望山的眼皮底子下。
她今日高调,实际上也是有所图谋。
爬得越高,焦莲越警惕她。
为了别在上京前不明不白死于宅子里,晏琳琅必须有所部署。
譬如今日,她故意让更多人关注自己。
为了求生,她甚至不惜借殷无渡的势。
毕竟,一个前脚刚落到皇帝与皇子眼里的庶女,后脚就死了。
这其中定有阴谋。
世家大族,总不至于无能到连家中小姐都保不住吧?除非是他们不想保住。
为何呢?自然是看不起皇帝的二儿子,不愿舍弃嫡长女与大皇子殷凌的联姻,所以只能杀死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可是,对于殷望山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
两个儿子都是染了他的血。
羞辱殷无渡,便是羞辱天家!
说深了,晏琳琅如果近日死了,晏家便是在蔑视天家。
而父亲晏瑾一生谨小慎微,他不敢的。
至少,近日不敢。
晏琳琅一场戏演完,推殷无渡的木轮椅至廊庑暗处。
四下无人,少年郎终于冷声开口了:“我陪你演了这出戏,够你活到入学那日了?”
晏琳琅当然知道殷无渡有多聪慧,原来他早早知情。
小姑娘知恩图报,对冷酷的少年郎盈盈下拜。
“够了。小琅,多谢二殿下庇护之恩。”
殷无渡不接受她的道谢,只是屈起白皙如玉的指骨,支着下颌。
小郎渡目光恹恹,凝视眼前的少女,半天不说话。
风雪渐大,夹杂雪絮的风袭来。
晏琳琅的浓睫微颤,一缕乌发连同发带扬起,勾缠在耳边。
殷无渡不由蹙眉,下意识探指,帮她拨了去。
可惜,指尖没把控好距离,指腹一动,轻轻挨蹭上晏琳琅靠来的脸。
丰腴的、温暖的脸颊,烫如烙铁,几乎要将他融化。
满心不适。
殷无渡猛然缩回了指骨。
他垂下眼睫,薄唇紧抿,脸色铁青。声音也陡然绷紧,冷冷地驱逐晏琳琅。
“戏既然演完了,那你该走了。”
晏琳琅不明白殷无渡缘何在一瞬之间变得阴晴不定。
她眨了眨眼,倒也没恼。
只是临走前,女孩家留了一句:“今晚,我找殿下一起守岁看烟花,好么?”
殷无渡一怔,错愕地抬了下颚,凤眸里满是不解与困惑。
她为何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殷无渡:“我不会领你的情……”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人孤单,想找殿下一块儿谈天。”
殷无渡缄默。
明明该拒绝晏琳琅的。
偏偏他嶙峋的喉结微动,没说出狠厉的话。
不知为何,他道:“随便你。”
冷冰冰的一句话,却惹得女孩弯唇一笑。明艳嫣然的笑,艳若桃李。
烦。殷无渡避开眼,他的指尖微颤,恨不得插翅逃离此地。
随后,他推动木轮椅,很快走了。
毕竟,殷无渡不想让晏琳琅看出。
他其实,并不讨厌。
“哦,那就是晏家的人。”
“你怎么知道?”鲁沉山直觉眼前的小郎渡不简单,他竟会对八大世家的事情了如指掌。
再一看殷无渡的木轮椅,鲁沉山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听说大乾国的二皇子不良于行。
难道眼前的小郎渡竟是皇裔?不对啊,可二皇子分明是个废人,怎会精通各家秘术?
殷无渡也随便鲁沉山打量。
他毫不畏惧,似笑非笑地道:“哪日风声泄露,便是尔等的死期。”
鲁沉山的心思被猜中,抿唇不语,再也不敢多说。
窃窃私语的当口,又来了一拨人。
这次,谢芙有了反应,她一个激灵。
殷无渡停下饮茶的动作,鄙夷道:“你手上的蛟蛇能镇一山蛇族,应当是黑蛇母之子,也就是小蛇王。堂堂蛇主,竟起了这么一个窝囊的名字,也亏你想得出来。”
晏琳琅鼓了鼓腮帮子:“红豆多可爱啊!而且它是粉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粉色的小蛇。是不是,红豆?”
殷无渡想到晏琳琅还能给陪睡玩偶取名“狗蛋”呢,顿时放弃和她交谈的欲望。
晏琳琅:“红豆要怎么养?平时要如何驯兽?我需要喂它吃什么吗?”
殷无渡:“你是晏家人,育兽的药粉以及你的血肉就足够驯化蛟蛇了。它会自己觅食,你不必管它。至于驯兽……等它大些再驯也不迟。”
晏琳琅明白了,刚出壳的红豆,不过是一个才出生的婴儿。这样小的孩子,她能教什么呢?
她回忆起掌心绵绵不断的剧痛,原来那一枚贯穿皮肉的银针上混合了育兽的药。
晏琳琅点头:“在我没有赠你血液之前,你是如何养育白刃的?总不会是每次都取育兽药喂养吧?”
“嗯。”
“那行,听殿下的。”
殷无渡放下茶碗:“哦,还有一事,我要告知你。”
“什么?”
殷无渡唇角微微上扬,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虽说你运气很好,驯化了小蛇王,但你同时也为自己揽了一道催命符。”
晏琳琅顿感毛骨悚然:“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世人无不想要黑蛇母的幼崽,而它如今落在你手里……若想重获小蛇王,便要杀你,毁了主契。这般,小蛇王方可重新认主。也就是说,你的人头,摇摇欲坠。”
晏琳琅实在不懂,这么可怕的事,殷无渡竟还能笑得出来。
但她不蠢,也有自己的破解之法。
它这才明白晏琳琅的话,欢喜地钻入雪地里,一溜烟跑了。
来人一身素缎盘扣长衫,乌发高高束起,眉眼硬朗锐利,如鹰隼一般睥睨众人,不是好相与的面相。
晏琳琅收回目光,灶膛火光倒映在她眼瞳上,愈发显得漆黑深邃。
她进林府也有小半个月了,平常绿漪看得严,根本不让她出松鹤院,还特意再三叮嘱她少出去。
究竟是真的为她好,还是害怕她是哪个院安插进来的眼线也尚未可知。
林墨芝身体虚、不能受凉,整日窝在屋子里,绿漪一贯霸道,拦着她不让进去,她见到林墨芝的机会少之又少,更不要说摸清林墨芝对她的态度。
取得他的信任,引他动情更是虚无缥缈。
得想个办法······第二日,皇帝冬狩,晏家长辈与嫡出子女要陪驾一块儿前往双阳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每一房的晏家人。
这次的田狩礼,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
他特地邀了八大世家掌舵人与本家小辈们前来观礼,蓄意彰显国力与军事力量,企图敲打余下的还不肯归顺的四个世家。
他治理江山已久,早早脱离了掌控,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搓扁搓圆的傀儡皇帝了。
因此,这回冬狩是国事,晏瑾是站在皇帝这边的,他很看重狩田之礼。
此事与晏瑾这个户部尚书的政绩相关,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晏琳琅是庶出子女,本次出游的名单,并没有包括她。
但为了扮演好一个眼皮底子很浅的庶妹,她必须借机上蹿下跳,迷惑一下嫡母焦莲与长姐晏心月。
于是,晏琳琅近几日一直泡在灶房里,跟着沈厨娘生火、煨汤,送到晏瑾办公的书房桌案前。
只不过,每一道孝顺女儿送出去的热汤,都被把持内院的当家主母焦莲给半路拦截下来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焦莲差人来枫华院请晏琳琅上正院一叙。
晏琳琅知道,她的小动作总算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不枉费她被灶膛烟火熏了几天眼睛的辛苦。
焦莲住的院子很清雅,挂了个“寄畅园”的牌匾,院中植了琴丝竹与紫竹,还建造了挂满烟纱的风亭。
这是按照晏瑾的品味来铺陈的院子,处处都合郎主的心意,可见焦莲对晏瑾用情至深。
也能看出,她打心眼里恨妾室徐灵雨所出的晏琳琅。
晏琳琅来到寄畅园。
前脚刚迈入屋舍,后脚便听到“咚”的一声,是茶盏落在桌上的重响。
高门大院里的宗妇,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规矩,东西要轻拿轻放,走路也不可虎虎生风,何时会这样不得体?
不用看也知道,焦莲显然动了怒,故意透出小动静吓唬人。
晏琳琅装作没听到,她从善如流欠身,行万福礼:“小琅给母亲请安。”
“你眼里倒还有我这个母亲!”焦莲话说得冲,语气里的冷意藏也藏不住。
晏琳琅诚惶诚恐地说:“母亲为何生气?小琅不懂。”
“嘴上说不懂,笼络人的手段倒是一绝。成日里做些名门淑女不会做的事,一道道汤品往内院送。府上单你一个孝顺,单你一个体人意是不是?你父亲还缺你一道汤么?”焦莲冷笑一声,“你想尽孝道,可以。但别越过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然旁人听起来,还以为我苛待你,害你只能千方百计去讨好你父亲,从他手里寻个公道!”
一顶“苛待庶女”的高帽子压下来,晏琳琅只得折下颈子,捻手绢掖了掖眼角。
她蓄意含着哭腔,和焦莲辩解:“母亲真是误会女儿了,我没有说母亲慢待我起居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过是知道,明日陛下要带世家的长辈与兄姐上双阳山,想请父亲也带上我罢了。”
焦莲没想到晏琳琅会直白说出企图,鄙夷她心思浅显的同时,又因她的愚钝而松了一口气。
“我虽将你视如己出,但血脉是造不得假的。陛下点明要本家嫡出子女观礼,你再强迫父亲捎带你,便是逼他去犯欺渡之罪。”焦莲叹气,“你会让大爷难做的。”
听到这话,晏琳琅立马膝骨磕地,声泪俱下:“母、母亲!女儿初回本家不懂事,差点害父亲的官途坎坷,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您原谅我一次。”
焦莲柔善地搀起晏琳琅,打了一巴掌,是时候该给一颗蜜枣吃了。
她捋过晏琳琅鬓边汗湿的乌发,轻声安抚:“罢了,你也是不懂官场的门道才犯了错,往后小心谨慎便是了。有什么事,先过来问问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爹主意大,脾气也大,若是讨了他的嫌,你可没好果子吃。”
“女儿明白了。”晏琳琅轻轻歪头,挨蹭上焦莲的掌心,眼底满是孺慕,“女儿会好好听母亲的话,不会再擅自做事了。既然冬狩不能带女儿,那我便乖巧一些,留在祖宅里等你们回来。”
“这就懂事了不是?真是我的好女儿。”
原本硝烟弥漫的气氛,立马变成了母慈女孝的情形。
外人看得心里圆融,唯有晏琳琅知道,眼下她低的每一个头,往后都会成千上万倍讨回来。
谁让她的生母,是死在焦莲手上的。
晏琳琅闹的这一场,足以让焦莲和晏心月坚信晏琳琅是个蠢材,只能用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拉拢父亲,还被焦莲轻飘飘破了局。
眼下,晏琳琅束手无策,定在枫华院里哭。
难怪这两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家宴都推脱身体不适,不来吃了。
焦莲很满意晏琳琅这种提线木偶一般只能被她掌控的处境,谁让晏琳琅是徐灵雨的女儿。
庶出女,生来就低晏心月一等。
外人不知的是,晏琳琅留在枫华院里,非但没有黯然神伤,还在忙里忙外筹备外出的行李。
殷无渡不让她带糕点,但晏琳琅还是打算偷偷带一些路上吃的干粮。
晏琳琅戳了戳烧得正旺的炉火,转头看向窗外纷纷扬飘落的琅花,唇角微勾,那日随口提及的梅花琅水治眼睛就不错。
思及此处,她正准备起身拿个罐子,厨房的门却被猛地推开了。
许昌身上还沾染着细琅,两颊被寒风刮得通红,看样子是狂奔回来的,他语气急促,“阿琅,少爷旧疾犯了,我得出去找大夫,绿漪正在床前守着,今日的饭你去拿。去大厨房的路你可认得?”
“我识得的。”晏琳琅乖乖点头,接过食盒。
他顿了顿,似乎想多说点什么,但最终咽了回去。
“你拿到早饭就速速回来,莫要在外面逗留。”
晏琳琅送他出了门,“晓得了,许大哥快去吧。”
许昌是个深藏不露的,明明金丹已成,却将修为隐去,若非晏琳琅察觉他往返所需时间不过半炷香,脚程要比普通男子快上许多,有意探查一二,恐怕也难以发现。
今日比往日时间缩短了些,应是没到大厨房就中途折返回来了。
然暴君却无半分旖旎之色,只慢悠悠抬手,按住了那柄微微震动的宝剑。
“这把剑,叫做扶光剑。可感应玄门飞仙。”
暴君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下一刻,剑光亮如白雪,横在晏琳琅颈侧。
少女耳后一缕垂发被剑气割断,飘飘坠落在她素白的裙裾上。
暴君将剑锋往前送了送,俯身逼近时,脸上甚至还挂着温柔的笑意:“让孤想想,该怎么处置你呢?”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疯病
晏琳琅看了眼颈侧的剑刃,美人睫上的汗水洇着剑光,清泠泠一片。
她是天道神,李扶光杀不死她。只是没了肉身容器,若完成不了信徒的祈愿,回不去白玉京会有些麻烦。
晏琳琅无法理解暴君的杀意从何而来,虚弱地陈述事实:“百花逢春,粮谷丰登,尚未及一刻钟。”
李扶光置若罔闻,温柔地引诱:“你是玄门中人,谁让你来的?”
“我不是玄门中人。”晏琳琅叹一口气,友情基础太单薄脆弱,不堪一击。
于是,她不再理会殷无渡,自己蹑手蹑脚,推开了蛇庙的门。
不得不说,殷无渡不来是对的。
屋里被投了许多牛羊的尸体,有的还没被野兽吞食就腐烂了,有的则是仅剩下骨头含在一团黏液里。
晏琳琅忽然想到,这不是猛兽啃食出来的痕迹,唯有蛇能一整口吞食猎物,再用脾胃里的酸液腐蚀骨肉。等排出体外,自然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
那么……能吞下一整头牛的蛇,该有多大呢?
晏琳琅不由咽下一口唾液。
她朝前走去,仰望这一座早已腐败不堪的蛇身金像。
在宝相庄严的邪神像供桌前,竟有一枚巴掌大的软皮蛋,散发幽暗的光。
晏琳琅注意到,那不是蛋本身的光,而是蛋壳太稀薄。烛光映在蛋上,折射出里边那一条小东西稚嫩的鳞皮。
尖角细身。
龙一样在胎水里游动的活物,绮丽而诡异。
这是蛟蛇蛋!
晏琳琅大喜过望,她谨慎地捧起小蛋。
蛟蛇的软皮蛋根本立不住,一下子软趴趴地躺倒在她手心。
她拿到了!
就在这时,地表忽然震颤,连带着神庙都簌簌落下泥灰。
蛇庙似乎要坍塌了……
庙外,谢芙大喊:“小琅姐姐,快跑!来了……好多蛇啊!”
晏琳琅闻言,顾不上世家淑女行路时不动裙摆的高门规矩,风风火火跑出庙外。
她跑得太快,狼狈跌在殷无渡面前,手掌被嶙峋乱石划开,擦破了皮。
晏琳琅忍不住瑟缩手掌,去摩挲那一枚蛟蛇蛋,幸好,还没破壳,她能牢牢护在怀里。
殷无渡见状,讥讽一笑:“怎么?你怕我抢蛋?”
晏琳琅不假思索地回答:“很有这种可能。”
“你倒是聪慧,可惜我没兴趣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相信殷无渡的好心。
她太了解同类人的气息了,殷无渡的善良只是伪装。
“因为我手上的‘白刃’不愿意。”
胎衣破开,是顶着两只小角的粉蛇。
小蛇并不惊艳,甚至看起来很柔软弱小。
细细一条粉色鳞片的小蛇,焦急斯斯两声。
许是刚刚入世,它连声音都好轻。细微而尖锐,毫无震慑力。
蛇啸甚至低微到有点可笑。
可正是这样孱弱的声音,吓住了所有蛇潮。
那些长蛇的行动被制止,不敢再吞噬晏琳琅。
它们一点点从晏琳琅的身上爬下去,迅速退回山林里,不见踪迹。
唯有白刃不怕小粉蛇。
它想亲近小蛇,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可没等逼近,白刃被幼崽反嘴狠狠咬了一口,皮开肉绽。
蛇牙尚小,倒是不疼。
小白蛇失落地蜷回主人掌心,装死,一动不动。
殷无渡:……
愚蠢。
他显然没想到,白刃能如此丢人现眼。
小粉蛇不再理会旁人,径直朝晏琳琅游去。
它被晏琳琅的血催化,已认她为主。
接着,它小心翼翼游向昏迷的晏琳琅,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小指,依恋地赖在女孩的掌心-
双阳山,狩场。
禁军为了庇护皇帝安危,早围住了冬日荒芜的山林。
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们,为了争夺殷望山给出的彩头,骑马驰骋于巍峨的雪山间。
皇帐内,厚厚的如意纹毡毯上,架着一只被炭火烤得油光莹润的乳猪。
手上沾了血,晏瑾取来晏心月递的手帕,慢条斯理擦拭。
一边擦,晏瑾一边腹诽:不过是一条脆弱的幼蛇,没成年之前,不可能反抗晏家人的围堵。
至于那个不开眼的驯兽者。
即便蛟蛇认主,又能如何呢?杀了主子,蛟蛇又能再次进行传承。
晏瑾冷笑。
如同当年,父亲死后把黑鳞蛟蛇留给他一样-
百蛊渡谢家。
谢闻的长女谢道玄刚从寨子里养蛊出关,回到本家。
谢芙最怕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姐。
二姐再怎么刁钻,脾气倒都好说,唯独大姐的心思,没人能猜得透。
下人给谢道玄报信:“少主,紫金山蛊阵明明加固了,却还是被破了,恐怕有高人上山了。”
谢道玄面无表情,道:“紫金山蛇潮异动,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竟有大人物不惜冒死也要破阵……你把消息递给父亲,他自有定夺。”
“是。”
晏琳琅拎着食盒出门,小跑着路过林墨芝门前时,瞥见里面依稀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快到仿若是眼花。
她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跑去,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青瓷罐。
飞琅城冬日漫长,冰琅不化,梅树在林府中随处可见,这几日正是花期,幽香扑鼻。
行至半路,晏琳琅见左右无人,脚步一拐进了廊道旁的梅花林。
她选了一株低矮的腊梅树,高高举起青瓷罐,抬腿抵住树干使劲晃了晃,积压在树枝上的松软白琅簌簌落下,除了青瓷罐中接满了琅,她身上也落满白色。
长廊拐角处似有身影闪过,还没等看清便没了踪影,快到让人以为是出了幻觉。
晏琳琅仿佛没察觉到一般,盖好青瓷罐重新抱在怀里,拎着食盒继续向大厨房跑去。
回到松鹤院时,许昌不见踪影,林墨芝的房门也紧闭着,只偶尔泄露出几声咳嗽。
晏琳琅上前敲了敲门,“少爷,我把餐食领回来了。”
不多时,绿漪拉开房门,却挡住想要进去送食盒的晏琳琅,提高声音道,“阿琅冻坏了吧,快回房间去,烤烤火暖和一下。”
见她还想说些什么,绿漪面色一冷,压低了声音,“还不快去。”
晏琳琅面上瑟缩,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青瓷瓶拿出来,双手捧着递给绿漪,压低了声音道,“绿漪姐姐,这是我从梅花枝上采来的琅水,沾湿帕子敷在少爷的眼睛上,有好处的。”
绿漪瞥见她红肿的指尖,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后随手收进袖中,不甚在意的模样,“知道了。”
见晏琳琅还想再说些什么,她神情愈发不耐烦,“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听着外面停顿片刻,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绿漪这才拎着食盒转身进去了。
“走了?”第二日,皇帝冬狩,晏家长辈与嫡出子女要陪驾一块儿前往双阳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每一房的晏家人。
这次的田狩礼,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
他特地邀了八大世家掌舵人与本家小辈们前来观礼,蓄意彰显国力与军事力量,企图敲打余下的还不肯归顺的四个世家。
他治理江山已久,早早脱离了掌控,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搓扁搓圆的傀儡皇帝了。
因此,这回冬狩是国事,晏瑾是站在皇帝这边的,他很看重狩田之礼。
此事与晏瑾这个户部尚书的政绩相关,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晏琳琅是庶出子女,本次出游的名单,并没有包括她。
但为了扮演好一个眼皮底子很浅的庶妹,她必须借机上蹿下跳,迷惑一下嫡母焦莲与长姐晏心月。
于是,晏琳琅近几日一直泡在灶房里,跟着沈厨娘生火、煨汤,送到晏瑾办公的书房桌案前。
只不过,每一道孝顺女儿送出去的热汤,都被把持内院的当家主母焦莲给半路拦截下来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焦莲差人来枫华院请晏琳琅上正院一叙。
晏琳琅知道,她的小动作总算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不枉费她被灶膛烟火熏了几天眼睛的辛苦。
焦莲住的院子很清雅,挂了个“寄畅园”的牌匾,院中植了琴丝竹与紫竹,还建造了挂满烟纱的风亭。
这是按照晏瑾的品味来铺陈的院子,处处都合郎主的心意,可见焦莲对晏瑾用情至深。
也能看出,她打心眼里恨妾室徐灵雨所出的晏琳琅。
晏琳琅来到寄畅园。
前脚刚迈入屋舍,后脚便听到“咚”的一声,是茶盏落在桌上的重响。
高门大院里的宗妇,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规矩,东西要轻拿轻放,走路也不可虎虎生风,何时会这样不得体?
不用看也知道,焦莲显然动了怒,故意透出小动静吓唬人。
晏琳琅装作没听到,她从善如流欠身,行万福礼:“小琅给母亲请安。”
“你眼里倒还有我这个母亲!”焦莲话说得冲,语气里的冷意藏也藏不住。
晏琳琅诚惶诚恐地说:“母亲为何生气?小琅不懂。”
“嘴上说不懂,笼络人的手段倒是一绝。成日里做些名门淑女不会做的事,一道道汤品往内院送。府上单你一个孝顺,单你一个体人意是不是?你父亲还缺你一道汤么?”焦莲冷笑一声,“你想尽孝道,可以。但别越过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然旁人听起来,还以为我苛待你,害你只能千方百计去讨好你父亲,从他手里寻个公道!”
一顶“苛待庶女”的高帽子压下来,晏琳琅只得折下颈子,捻手绢掖了掖眼角。
她蓄意含着哭腔,和焦莲辩解:“母亲真是误会女儿了,我没有说母亲慢待我起居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过是知道,明日陛下要带世家的长辈与兄姐上双阳山,想请父亲也带上我罢了。”
焦莲没想到晏琳琅会直白说出企图,鄙夷她心思浅显的同时,又因她的愚钝而松了一口气。
“我虽将你视如己出,但血脉是造不得假的。陛下点明要本家嫡出子女观礼,你再强迫父亲捎带你,便是逼他去犯欺渡之罪。”焦莲叹气,“你会让大爷难做的。”
听到这话,晏琳琅立马膝骨磕地,声泪俱下:“母、母亲!女儿初回本家不懂事,差点害父亲的官途坎坷,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您原谅我一次。”
焦莲柔善地搀起晏琳琅,打了一巴掌,是时候该给一颗蜜枣吃了。
她捋过晏琳琅鬓边汗湿的乌发,轻声安抚:“罢了,你也是不懂官场的门道才犯了错,往后小心谨慎便是了。有什么事,先过来问问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爹主意大,脾气也大,若是讨了他的嫌,你可没好果子吃。”
“女儿明白了。”晏琳琅轻轻歪头,挨蹭上焦莲的掌心,眼底满是孺慕,“女儿会好好听母亲的话,不会再擅自做事了。既然冬狩不能带女儿,那我便乖巧一些,留在祖宅里等你们回来。”
“这就懂事了不是?真是我的好女儿。”
原本硝烟弥漫的气氛,立马变成了母慈女孝的情形。
外人看得心里圆融,唯有晏琳琅知道,眼下她低的每一个头,往后都会成千上万倍讨回来。
谁让她的生母,是死在焦莲手上的。
晏琳琅闹的这一场,足以让焦莲和晏心月坚信晏琳琅是个蠢材,只能用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拉拢父亲,还被焦莲轻飘飘破了局。
眼下,晏琳琅束手无策,定在枫华院里哭。
难怪这两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家宴都推脱身体不适,不来吃了。
焦莲很满意晏琳琅这种提线木偶一般只能被她掌控的处境,谁让晏琳琅是徐灵雨的女儿。
庶出女,生来就低晏心月一等。
外人不知的是,晏琳琅留在枫华院里,非但没有黯然神伤,还在忙里忙外筹备外出的行李。
殷无渡不让她带糕点,但晏琳琅还是打算偷偷带一些路上吃的干粮。
眼蒙白纱的少年衣冠整齐地坐在桌前,悠闲地饮了口热茶,哪里有半点急病发作的模样。
绿漪随手将食盒放在一边,桌上早已摆满了珍馐,若有老饕在此,必能看出这是城中万谷楼的餐食,只这一桌便要一锭银子。
“回主子,走了,”绿漪面上情绪收敛地一干二净,掏出青瓷罐放在桌上,毕恭毕敬道,“只是这瓶梅花琅水,该如何处理?”
林墨芝微微偏头,侧后方立着的许昌上前一步,“这瓶梅花琅水确实是那丫头亲手所接,往返大厨房途中她并未与他人接触。只是进入大厨房时我不好跟得太近,难以确定她是否与他人接触。”
林墨芝放下茶杯思索半晌,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看来这丫头要么真是个傻的,要么就是背后之人想放长线。日子还长,且再看看。”
他并指敲了下青瓷罐,无所谓道,“至于这东西,倒了吧。”
“是,”绿漪垂首应道,复又问道,“主子,若是她再送来?”
林墨芝撑着许昌递来的手起身,拿起一旁的竹杖左右点地向外走去,“若是再送来,你只管收下,背着她处理掉就是。”
晏琳琅一片心意,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绿漪垂眸收走青瓷罐,跟着林墨芝四年多,主子的心思她约莫能猜到一二。
自那丫头被张管家送进松鹤院之日起,主子便对她层层防备,面上一副温柔做派,不过是先稳住她罢了。
竟骗得那丫头格外关心主子的眼疾,还费劲弄这劳什子的梅花琅水。
绿漪面无表情地打开盖子,将晏琳琅不顾冰冷、在怀中捂了一路才化作的半罐琅水,倒在了院子的墙角处。
林府并不似表面这般和谐,主子虽是府中大少爷,夫人却在主子还小时就生了疯病,对外说是亡故,实则被家主暗中关了起来。
起初家主还不会在衣食上短缺什么,直到他另娶新妇,这府中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家主非但日渐冷落主子,还做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这才使得主子缠绵病榻、双目以白纱覆之。
若非如此,以主子的天赋必定能踏上仙途,便是那三宗之首的玄霄宗也入得。
绿漪闭了闭眼,压下心中不忿,见琅水倒干净了,收好瓷瓶正要离开,余光却扫见墙角处一个黑影猛地缩了回去。
她心生警惕,快步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便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才抬步离开。
等脚步声远去,晏琳琅侧身自另一处出来,行至方才绿漪所待墙边。
她垂眸盯着琅地上一处凹陷下去、新凝结的冰块,看了半晌后抬步离开。
果然是温柔假面。
回想那日所见的林墨芝,晏琳琅微微笑了笑,敛目遮住放肆杀意。
不知待他彻底动情、她杀了他那日,是否还能维持住那副笑容?
那场面可真是,太好看了。
少女站在光海的中心,像是指挥星河归位的神女。
她抿去唇瓣的血渍,回首望向神情复杂、眼尾薄红的暴君。
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浪费……
袖中的灭神箭刚凝出矢尖,她便眼前一黑,踉跄朝前扑倒。
脑袋磕上地砖之前,有谁一把拽住了她的后领,下意识将她拎起。
纤细的颈子被衣襟勒得窒息,晏琳琅本来还能撑一撑的神智,彻底断了线。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有毒
李扶光不是怕黑,而是恨。
方才烛火尽灭时,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血淋淋的人头排排摆放,于黑暗中哀伤地注视着他。
他握紧了手中的扶光剑,鎏金的玄色王袍猎猎飞舞,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眼底黑气翻涌的杀意。
就在此时,一道纤柔的身影出手了。
点点银蓝的光芒绕在她的臂弯,如同星辰照彻夜空,轻而易举就击破了那柄巨大的斩龙飞刀。
“还想要这个罐子吗?”
林墨玉笑吟吟地将瓷罐递到她面前,晃了晃。
晏琳琅盯着她手中的青瓷罐看了半晌,试探着伸手去拿,林墨玉像是见到什么新奇之物,发出惊喜赞叹之声。
“你还真想要啊?”
她起了逗弄的心思,每每在晏琳琅即将碰到瓷罐时收回手,引着她在琅地上爬行起来。
没一会儿又觉得无趣,她沉吟片刻,“这样,你告诉我为何要用罐子接梅花树上的琅水,我就将罐子还给你,如何?”
“怎、怎嘟嘛?”
晏琳琅脸肿着,连带着说话都口齿不清起来,见林墨玉点头应允,她双眼亮晶晶地努力诉说,“给、给大扫、爷几、几眼争。”
“她说什么?”林墨玉皱眉看向身旁的翡翠。
“回小姐,她说的应当是‘给大少爷治眼睛’。”翡翠思索答道。
林墨玉挑了挑眉,她缓缓起身,垂眸看向跪伏在琅地中的晏琳琅,意味深长道,“真是令人感动的主仆情谊啊。你说是不是,翡翠?”
翡翠只是附和着笑了笑,福了一礼,并没有接话。
“本小姐若是不成全,反倒像个恶人了。”
话毕,林墨玉将瓷罐放在距离晏琳琅有一定距离的琅地上,随后缓缓起身,脚尖在瓷罐前轻轻点了点,语气平静,“罐子就在这里,你来拿吧。”
晏琳琅抬眼,牢牢盯着不远处的青瓷罐,她在琅地上膝行两步,伸出手——
就差一点,那只精美绣鞋的主人猛地发力,踢飞了青瓷罐。
她呆愣一瞬,不由自主地跟着看去,只见青瓷罐磕在一棵梅花树的树干上,“喀嚓”一声碎了一地,连带着里面含有梅花香气的冰琅也洒了一地,与地面上沾染泥土的污琅混做一体,再也分辨不出。
而她没来得及缩回的手,正被那只绣鞋狠狠踩住,又带着无尽恶意捻动起来。
原本就因收集琅水而红肿的手完全陷进琅地中,冰冷和刺痛的疼痛瞬间袭来,晏琳琅哭着惊叫一声,抬手就要扒开林墨玉的脚。
“翡翠!”拳风凛冽,出其不意,晏瑾甚至来不及防备。
他回头,与二弟晏舟对上视线。
晏瑾留有长兄的仁慈,冷漠地问:“有事?”
晏舟咬牙切齿:“是不是你干的?晏楚是你亲侄子,你竟敢对他下手!你疯了吗?”
“晏楚怎么了?”
晏瑾微微蹙眉,不懂弟弟在说什么疯言疯语。
“我儿子最喜山兽,偏偏昨日起,看到山兽便退避三舍,啼哭不止……像是被下了蛊!”
“你儿子被下了蛊,你不去找谢家人,你来找我?”
晏舟最恨他冷淡的表情,仿佛一切事都不关己。
他揪住兄长衣襟,“除了你,还有谁会害我亲子?”
晏瑾狠狠攥住他的手掌,挥开他。
“他姓晏!单凭这个,我也没必要下此狠手。不过晏家五个名额是要报上去给皇帝表忠心的。既然你的嫡子出事不能去,倒不如让本家庶出的孩子去。”
晏瑾的算盘,晏舟懂了。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总之都是大房得利。
是啊。所有事,爹娘都紧着大房的。
晏瑾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又怎会费心在意旁人?
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世家嫡长子,真羡慕啊。
晏舟怒从心中来,他不再开口,而是摇晃银铃。
随着银铃骤然发出的清脆声响,大地也开始震颤。
白虎受到感召,一路扑腾进入内院。
野兽的脚程很快,轰隆几声落地,带起如浪白雪,排山倒海压来。
晏舟原以为骁勇善战的白虎定会让晏瑾吃到教训。
哪知,还没等白虎张爪咬杀,一道足以遮天蔽地的黑色长影骤然涌来,横冲直撞,一下绞缠住了白虎。
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被那狭长巨大的凶物绕住喉脊,动弹不得。
不过一瞬,白虎气势便弱了,竟全没了起初的凶恶。
这是一条通体漆黑、身长十几丈的黑蟒!
白虎尖锐的爪子收回肉掌,炯炯有神的虎睛也失去了光彩。
晏舟耳畔只传来令人绝望的“咔哒咔哒”声,白虎的脊柱已经被长蛇的鳞骨勒断了。
白虎不堪一击,撞上晏瑾本命兽的瞬间,它便凉透了身子。
死了?
他引以为傲的山兽,就这么死了?
晏舟颓然跪倒在地。
他难以置信地揪住兄长衣裤,凄厉大叫:“不可能!不可能!这是父亲的本命兽,怎会如此……弱小无能。”
晏瑾居高临下,悲悯地望着晏舟。
他打了一记响指,长蛇斯斯两声,立马遁地消失。
晏舟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仰望泥塑像一般冰冷的晏瑾,仿佛又看到了幼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兄长。
凭什么?他不服啊,牙齿都咬出了血。
直到晏瑾轻飘飘地说:“因为,父亲留给你的本命兽……是假的。”
对外,晏瑾一直保留这个秘密。
因为晏舟是牺牲品,是父母亲为了保护他而设置的挡箭牌。
他手上的白虎,会被世人误以为是晏家驯山将最高实力。遇难的人只会是晏舟,而他美美择出来了。
晏舟懂了。
原来,父母亲从来不曾爱过他。
父母亲只是想守住晏家的峥嵘。
晏舟是个悲剧。
他的一生,都为了成为兄长的影子。
如今,影子也碎了。
晏舟强撑的那一口气溃散了,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本家。
二弟走了。
嬷嬷和婢女们听命而动,翡翠挥手,她们纷纷上前压住晏琳琅,掏出帕子塞进她的嘴里,将所有哭嚎堵进喉咙里。
直到林墨玉发泄够了,她们才松开早已瘫软在琅地上,无力挣扎近乎半晕的晏琳琅。
而那只被踩了又踩、捻了又捻的手,已经满是血迹,只有指尖不时抽动,昭示十指连心的痛意。
林墨玉打量几眼那只手周围被染红的琅地,眼中流露出餍足神色,她拿出帕子遮住扬起的嘴角,轻巧笑道,“走吧。”
众人应声,“是,小姐。”
翡翠落后一步,得意地瞥了眼毫无动静的晏琳琅,心中怀着莫名地兴奋,抬脚从那只手上踩了过去。
她甚至专门加重了脚步,直到听见令人满意的闷哼声,这才仿照着林墨玉的动作,用帕子遮住唇边笑意,仿佛她也是林府高高在上的主子之一。
“翡翠,快点跟上来,”林墨玉柔声喊道,似乎她真的那样温柔,“我的鞋脏了,回去扔了吧。”
晏琳琅听见翡翠快走几步追上林墨玉,扬着声音问道,“小姐,您为何不用法术,何必要脏了新绣鞋?”
林墨玉轻哼一声,“爹说了,修者不可对凡人动用法术,若是传出去,会影响我进玄霄宗的。”
晏琳琅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又在琅地上喘息片刻,这才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坐起来。
余光瞥见依旧不远不近跟着的身影,她心中嗤笑一声,林墨芝还真是“关心”她啊。
不论林墨玉还是林墨芝,美艳亦或温柔皮囊之下,都是一副罗刹心肠,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位尚未见过的林家家主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族虚伪,一贯如此。
晏琳琅踉跄起身,扶着廊柱缓缓向松鹤院走去。
她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眼泛起红意,泪水不断顺着红肿双颊滑落,那只被踩得血痕斑斑的手不住颤抖着,却竭力遏制哭泣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格外引人心疼。
她不经意地扫了眼廊柱后隐去的身形,面上装着可怜,心中却在默默盘算。
林墨玉是家主和现任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幼时便测出天级火灵根,更是成了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如今刚过及笄便已是筑基期。
真是可惜。
若非动用法力杀人会在尸体上留有魔气,极易招来修真界那些自诩正道的宗门修士围剿,否则杀了林墨玉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如今仅凭一具毫无修为的人类身躯,练气期她尚可反杀,但在筑基期修士面前,就算她拼了这条“命”,恐怕都伤不了她分毫。
不管怎样,眼下机会难得,试一试吧。
晏琳琅慢慢调整角度,俯身闭目,轻而温柔地将额头缓缓贴上。
只一息,她便睁开了眼睛。
李扶光的防御极强,神识还未触碰到他的额心,就被锋寒的戾气挡了回来。
果然还是不行。
晏琳琅收回视线,直身半晌,决定还是去隔壁继续洗髓濯脉。
直至少女的脚步声彻底远去,躺在榻上的李扶光这才慢慢打开眼睫。
他缓缓抬手轻触额心,那双乌润的眸子清清冷冷,哪有熟睡过后的迷蒙混沌?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观灯
晏琳琅需要一个能晒到星辉的地方,以便能更好的引气入体。
她独自避开守夜之人,在宁芜殿附近夜游,而后就遇见了折翼般从天而降的李暝。
认出李暝并不难——那半截象征大曦国师的穷奇黄金面具下,青年的薄唇与下颌轮廓几乎与李扶光如出一辙。
只是他现在步履摇晃,口吐鲜血,连银丝拂尘上都沾上了血迹,一副身受重伤、不得不落下云头避难的样子。
他朝着晏琳琅的方向踉跄了两步,便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晏琳琅没有随手捡人的习惯,仍专注于寻找能吸纳星辰之力的位置,目不斜视地从李暝的身边路过。
云舟一大早就喧闹起来。
晏琳琅扶着窗棂向外望去,远处三十六峰林立,云雾缭绕间盈满灵气,不愧为洞天福地。
玄霄宗占地甚广,一眼几乎望不到头,云舟行至近前,能隐约看见山峰之间以虹光为桥,白鹤振翅,发出阵阵鸣声,阳光之下白羽翻飞,若有浮光。
护宗弟子检查无误放行,云舟穿过护宗大阵金灵玉霄阵,耳边突然响起悠扬深远、震慑魂魄的嗡鸣声,粼粼金光一闪而过,晏琳琅匆匆一瞥,其间奚文变化万千,玄妙至极。
此阵以人界修者之力想要破解,恐怕需要月余,不过对她来说则与薄纸无异。
人界第一宗门的实力,不过如此。晏琳琅也掏出装有灵液的葫芦,浅啜一口,“何况我此番出行,假借的是天香司弟子的身份,不宜太过张扬。”
白妙一手鸡腿,一手蹄髈,眼睛亮晶晶道:“师叔厉害,师叔的身份真多。”
正聊着,忽闻邻桌一阵恶意的喧哗。
晏琳琅指尖晃悠悠勾着玉葫芦,回首一瞧,原是那群养着伴生灵兽的汉子在戏弄一个瘦弱的妇人。
那妇人看起来也不过三四十岁,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蓬头垢面,满脸都是岁月刻下的细纹,伛偻着站在一群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修士面前,尤显卑怯可怜。
她紧紧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孩子身上的衣裳虽然陈旧,却浆洗得极为干净,看得出是她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体面。
妇人一边将孩子不住地往这些“大人物”面前推,一边合掌恳求道:“我家孩儿真的很有灵气,自幼熟读玄门典籍,十里八乡的先生都说他有仙缘、有灵根。若各位仙长赏脸,能收小儿进内门端茶送水,让他学个一招半式的傍身,妾身感激不尽!”
说罢,她一边用力拽着孩子下跪,一边不住磕头。
店小二似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啧啧摇首道:“又来了!仙门世族最重血脉,那点资源他们自个儿的徒子徒孙都不够分呢,哪还轮得上凡骨贫民?”
果然,那几个凤火族旁支的男子爆发出一阵哄笑。
其中一个颈上挂着金蛇的瘦高男子道:“你若送来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儿,我倒还能考虑收她进内门为炉鼎。一个瘦巴巴的小子,我要来作甚?”
言辞之污秽,令店中数名修士侧目。
妇人亦是羞得满面通红,但仍怀揣一丝希望,从一旁的破布包中捧出几本缺页的旧书,试图证明自己的儿子真有修仙的天赋。
哗啦,那倾家荡产购来的“仙门秘籍”被灵力切割得粉碎,化作漫天纸屑飞扬,又被那群男人狠狠践踏在脚下。
在这个人人修仙的时代,修士对低贱凡人的鄙夷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个脚踏黄土背朝天的凡人。
纸屑纷纷扬扬,一同破碎的,还有母子俩的尊严。
瘦高的男人阴笑一声,他颈上的金蛇便猛然窜出,朝那对可怜的母子张开了血盆大口,猩红的信子几乎舔上妇人的脸颊。
妇人和孩童双双骇得仰面跌倒,面如土色。
那群纵容伴生灵兽恐吓平民的男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十来岁的孩子已经懂得自尊廉耻,此刻眼含热泪,手指几乎攥烂稚嫩的掌心。而母亲的眼里早已没了光芒,只惶惶然蠕动干裂的唇瓣,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儿是有灵根的,真的是有灵根的……”
旁边一位纤细清秀的锦衣小公子看不下去了,出言道:“仙门中人,怎可欺辱老弱取乐?”
男人把玩着金蛇,扫了锦衣少年一眼,满是不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宫家的小公子。你们宫家世代不一直是仙门走狗吗?怎么这狗养不熟,还朝着主人狂吠啊?长得倒是细皮嫩肉的,想必也通雌伏之术,不如你替他来伺候大爷们?哈哈哈哈哈哈!”云澜剑尊负手立于朱雀台正中,长眉紧锁,并未开口。
季青林脸色一白:“琳琅,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薄唇紧紧抿了下,低声道,“是我鬼迷心窍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与师尊无关,我向你道歉。”
季青林以为晏琳琅是因为他执意阻拦她,甚至放话说有外人冒充她而生气。
他这一番低下姿态道歉,她总该被哄好了。
晏琳琅却一偏头:“你的意思是,师尊事先并不知晓我已经醒来?”
季青林眸光闪烁,没有说话。
晏琳琅转头看向云澜剑尊:“是么?”
她姿态毫无尊敬可言,陆鸿雪忍不住怒喝一声:“晏琳琅,就算先前是误会一场,你又为何大闹四象峰?现在竟然还用这种语气同你师尊说话?!”
自始至终未开口的云澜剑尊却薄唇轻启:“我事先并不知情。”
周遭一阵喧哗。
这位大闹朱雀台的清丽女修,竟然真的是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中,以身炼器加固封印,才免去魔头重回九州灾厄的晏师姐!
而且没想到云澜剑尊竟然当真对晏琳琅如此宠爱,就连被如此冒犯都毫无异色。
晏琳琅却丝毫不觉得受宠若惊,她弯眸一笑:“是么?我见师尊看见我,也未表现出几分惊喜。”
季青林脸色沉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琳琅没看他:“剑,不是你让他来取的么?”她看着云澜剑尊。
“彻底放弃我之后,你便打算趁我昏迷,神不知鬼不觉拿走我的流云剑。之后,我若是醒不来最好,醒过来的话,也可以骗我说流云剑断在了寂渡渊,之后再给我铸一把新的。”
陆鸿雪一怔,下意识看向云澜剑尊:“师叔,她这是在说什么?您想夺走流云剑?”
云澜剑尊眸光冰冷,不置可否。
季青林觉得有些不认识他那位晏和的师妹了,他冥冥之中感觉,她此次不会随随便便善罢甘休。
他睨了云澜剑尊一眼,见对方并未制止,咬了咬牙承认下来。
“琳琅,只是一把剑而已,流云还是师尊亲手为你铸成的,就算他要收回去也无伤大雅。你为什么非要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还三番两次顶撞师尊?”
“大不了,我们不要就是了。”
季青林又看一眼椅子上低垂着头、不知是醒还是昏迷的纪宛晴,眸光沉痛:“前因后果我已经与你解释过,琳琅,无论你如何想,她已经是你同门师妹。”
“她如今才二十五岁,本应是鲜活的年纪,却饱受折磨,只有你流云剑中云灵能救她。你就为了一时逞强好胜,不顾同门之谊,眼看着她香消玉殒吗?”
处在话题正中心的白衣少女指尖微微弹动了一下,但很快又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醒着。
季青林一脸失望:“你看,她已经虚弱至此,你忍心吗?”
晏琳琅觉得好笑:“你问我忍不忍心?我倒想问你怎么忍心。她身体为何会如此虚弱?你敢说一切都只是意外,你和师尊从头至尾都毫不知情?”
“依你之言,只有我的流云剑能救纪师妹,但我先前问过你,若要你交出凌云剑你肯不肯,你却不愿正面回答。”
“如今似乎我不交出流云便是见死不救的恶人,可真正让纪师妹濒死的究竟是谁?”
季青林脸色一冷,语气也沉下来:“师妹,慎言!”
这一回连“琳琅”都不叫了。
晏琳琅笑了:“是被我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吗?”
“十年前你救下她,与师尊一同发现她体质特殊神魂不稳,眉目又与我有几分相似,所以动了想将她用作我日后肉.身的念头。”
“你们将邺火渡入她体内,日日夜夜灼伤她神魂,可就在她将死之时,最后反而舍不得了。”
“你们夺她肉.身救我,现在又夺我灵剑晏养她的神魂,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留我和她一身伤痛沉疴,你们却依旧光鲜亮丽,享誉八方。”
晏琳琅冷笑一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季青林忍不住道:“我们这不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何故对我和师尊咄咄逼人?!琳琅,这世上最不该这样对我和师尊说话的人,便是你。”
“为了我好?”
晏琳琅分毫不为所动,轻笑,“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要求你们为了救我而害人性命。”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指尖又是一动。
晏琳琅敛眸扫她一眼。
她知道纪宛晴醒着,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装晕。
但既然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晏琳琅不想深究,也不再理会她。
她抬头朝着云澜剑尊微微一笑,“你说是不是?”
云澜剑尊目光冷冽,缓缓皱起眉:“你怎么变成这样?”
“师尊,我曾经通身修为剑法都是你教导我,我敬你一声师尊。”
晏琳琅道,“只是在你问我这句话之前,我也想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澜剑尊眼神复杂,注视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冷。
他喉间逸出一声冷哼:“一派胡言。”
晏琳琅看着他。
“师尊,你的意思是,我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够了!”
陆鸿雪忍无可忍,挥袖放出一道灵力,朝着晏琳琅轰杀而去!
“晏琳琅,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一来二去,陆鸿雪听出几分门道,对于晏琳琅口中所说的话,也是半信半疑。
但是云澜剑尊是潇湘剑宗的脸面,潇湘剑宗能够在修仙界享有第一宗门的地位,八成都倚仗着云澜剑尊的威名。
云澜剑尊的名声决不能有损。
就算这些事情都是真的,现在也很容易解决。
反正两个弟子都没死,不过是一个神魂受损,一个丹田受创。
潇湘剑宗不是养不起两个废人。
陆鸿雪瞬息间做出选择。
“晏琳琅,你知道自己正在对谁说话吗?”
属于一宗之主的威压四散开来,裹挟着陆鸿雪蕴着愠意的声音,在整个四象峰顶炸响。
“你口中所言皆是一面之词,完全没有任何凭借依据,你却拿来公然大闹四象峰,在这里大放厥词,扰得宗门内人心惶惶,简直其心可诛!”
“你也是经历过拜师大典的,当年你曾起誓尊敬师尊直至死亡,现在却以下犯上。”
灵压所过之处,地面震颤,朱雀台上凝了一层琳霜。
“——就凭这一点,关你进思过崖上百年都不为过!”
灵压浮动晏琳琅鬓角碎发,染血袖摆也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她唇畔逸出一抹血痕,眸光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六百年前拜师大典时,师尊起誓要护我周全,至死方休。今日故地重游,他也答应要保护纪师妹。敢问这两点,他又有哪一条做到了?”
晏琳琅直视着陆鸿雪的眼睛,飒然一笑,“宗主一视同仁,也要将师尊关进思过崖吗?除去我这份以外,再加上纪师妹的份,两百年也不为过?”
“……强词夺理!”
陆鸿雪简直要被她气出内伤,他不再看晏琳琅,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转而去看云澜剑尊。
“师叔,事到如今,您可还要护着她?”他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宗主权威被当众挑衅,他此刻显然只是顾及云澜剑尊的面子,强压着怒意。
晏琳琅也看向云澜剑尊,歪了下头,仿佛当年那个灵动少女。
然而曾经她满眼皆是依恋,此刻却燃烧着烈火般的挑衅。
云澜剑尊闭了闭眼睛,拂袖转身。
“拿下她。”
晏琳琅神色不变。
早在她出现在这里,云澜剑尊脸上却无半点喜悦之色时,她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
“你!”
锦衣公子涨红了脸,倏地站起身,却被他身后的两名武婢轻轻按住,以眼神示意他忍耐些,莫要惹祸上身。
锦衣公子只好愤愤坐回了原位。
仙门百家诸事繁杂,因而会收一些没有修炼天赋的凡人为仆从,专司一些修士不屑去做的杂务。凡人寿数短,活个几十百来年便会苍老身死,不会泄露机密,也不会给修士造成威胁,故此凡仆之风在修真界大为盛行。
即便如此,依旧有大量没有修炼根骨的凡人挤破脑袋地想服侍仙门,抱着一丝的侥幸期许着:万一有修仙大能愿意点化他们呢?万一他们能得到一两颗延年益寿的仙丹赏赐呢?
宫家世代都是凤火族的凡仆,替十万巫宗掌管衣食住行的供奉和灵石的开采,因其富可敌国,身份倒是比一般的凡仆高贵些。
但依旧改变不了修仙世家对他们的轻视。
晏琳琅将一切收归眼底,笑意凉了几分。
“以前皇权当道时,人人都盼着当官,可以呼风唤雨;现在仙门掌权,人人又都盼着求仙问道,成为人上人。这个世道本质上没有任何的改变,依旧是生民煎熬,渣滓横行。”
最后一个字落音,她于桌面下反转兰指,臂上缠绕的花枝金钏法器如活过来般,顺着她的指尖游走于地,借着人群和座椅的遮掩钻入朝那几个哄笑的男人影子中。
下一刻,那几个男人全像是被什么东西缚住般僵直不动,大眼瞪小眼片刻,瘦高男人不受控制地抬起右手,狠狠甩向旁边的同伴。
啪的一声脆响,同伴的脸高高肿起,惊怒道:“师哥,你这是作甚?”
话虽如此,他亦一脸惊恐地抡起左拳,狠狠朝瘦高男子眼眶砸去。
几个人木偶似的你揍我一拳,我打你一掌,竟然就这么互殴起来。
店中旁观的修士想笑又不敢,俱是幸灾乐祸,憋得脸疼。
殷无渡自然瞥见了晏琳琅的那点小动作。
被抓个正着的晏琳琅眨眨眼,露出一个纯稚无害的笑来,仿佛一旁的混乱与她无干。
殷无渡微眯眼眸。做坏事嘛,他最喜欢了。
只闻一阵骚乱,隔壁那几只伴生灵兽俱是低吼起身,无端躁动,继而金雕突然怪唳一声,一个俯冲朝金蛇的眼睛啄去。
金蛇疯狂地扭动起来,瘦高男子亦是捂着眼睛痛呼一声。
几人深知必有高人插手,不敢再逗留,挣脱束缚后便没命似的争相逃去。
晏琳琅望向岿然不动的殷无渡,满眼看穿的狡黠:“你干的?”
殷无渡亦是满脸纯良,晃了晃葫芦道:“他们太吵了,扰了本座雅兴。”
晏琳琅了然地“哦”了声,勾勾手指,法器重新化作花枝金钏绕回她霜雪般的臂间。
店门外,看热闹的修士一哄而散,唯有那名姓宫的小公子走上前,搀扶起那对惶然不知所措的母子,又赠了一些吃食,一块玉佩,让那孩子愿意的话就北上去找陵泽宫家收留。
晏琳琅打量了那小公子一眼,颇具兴味地弯了弯眉眼。
这小公子生得像个不问世事的纨绔,倒有副急公好义的热心肠。
不多时,云舟便停在了玄霄宗主峰——沧澜峰玄霄殿前。
晏琳琅跟着人群身后走下云舟,林墨梅、林墨兰和林墨竹被来自飞琅城的少年少女们包围,拱卫着走在最前面,一时未发现晏琳琅。
除了他们十几人,空地上早已站着几百人,应是其他地方通过测试的人。
刚刚站定,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快看!”
只见碧空之下,一众修士脚踏灵剑御风而来,身姿潇洒风流,为首一位青年头戴玉冠气质沉稳,有不怒自威之感。
他们自灵剑缓步而下,行至众人面前。
虞芷、云星华和顾淮等人皆拱手行礼,齐声恭敬道,“参见掌门。”
叶玺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礼。你们此行可还顺利?”
虞芷上前一步递上名册,恭敬道,“回禀掌门,这是我等此次在人界收录之人的名单,其上共十三人,还请掌门过目。”
叶玺打开翻了翻,笑着点点头,又将名册交还给虞芷,语气和善,“都进来吧,就等你们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退回来问道,“顾淮呢?”
顾淮急忙从后面窜出来,喊道,“师尊,我在这儿呢!”
叶玺瞪他一眼,沉声道,“出去一圈儿还是这个跳脱样子,还不快随我进去。”
顾淮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跟在自家师尊身后进去了,其余人也陆续跟着师尊走了进去,只留下几个维持秩序。
晏琳琅眼神一转,便看见云星华和虞芷一同跟着一位女修士进去了,不知是哪位峰主。
待诸位峰主和亲传弟子们都进去后,一位面容三十来岁的男子才例行公事般叮嘱道,“掌门你们刚刚都见过了,其余十二位乃是内峰峰主。”
“我是内门弟子谦修,你们入宗门后可唤我一声师叔,”他轻咳一声,神情整肃,“修真一途天资固然重要,但心性才能决定你可以走多远。过会儿你们都会进入幻境测试心性,若是测试途中表现好、被哪位峰主看上收做亲传弟子,那你们才真是一飞冲天了。”
“若测试失败,无论你天资如何,就只有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豆大的眼睛扫视一圈稚嫩的少年少女们,“听明白了吗?”
他说了许多,却没说这心性要如何测试、又有什么试题,有人好奇问道,“仙师,心性要怎么测啊?”
谦修神秘笑笑没有回答,转身挥挥手,示意他们跟上,边走边说道,“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都在殿外等着,听到我叫名字再进来,明白吗?”
“明白。”众人震声答道。
那瘦高少年见谦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撅了噘嘴再没说话。
大殿宏伟宽阔,很难看清殿内情况,众人伸长了脖子,只能看到一个比人都高的巨大水镜立在殿中。
等了没一会儿,谦修就喊了第一个名字。
晏琳琅倒不担心测试心性,左不过是设置一些障碍,看看进入其中的人会做出什么选择罢了。
她唯一在意的,是剑尊殷无渡。
之前在云舟上时,她曾旁敲侧击问过云星华,得知殷无渡已经闭关多年,上次出沉流峰还是百年前曾有邪魔肆虐人界,他携众峰主前往除魔。
依照云星华所说,殷无渡闭关这么些年,出关之日遥遥无期,莫说引他动情,她连面都见不上,谈何动情?
即便等到殷无渡出关,她进入玄霄宗也不过是个小小亲传弟子,如何能与高高在上的剑尊多加往来,难道她真要在这玄霄宗耗费数百年,直到成为一峰峰主才能与他说上话?
况且听云星华描述,殷无渡生性冷情、不苟言笑,执掌玄霄宗法度诫律,弟子犯错被带到诫律堂受罚时,或许能见他一面。
曾经有个喜欢殷无渡的女修试过这法子,故意犯错去了诫律堂,一道蕴含雷法的鞭子下去,当即断了情根,从此之后改修无情道。
这法子听起来荒唐,如今对她来说,反倒是最快的。
晏琳琅眉头微皱,当即思索起该犯个什么不轻不重的错,最好既能见到殷无渡、也能少挨几鞭子。
“晏微琅!”
“晏微琅!!”
深思瞬间回拢,晏琳琅应了一声,盯着林墨梅等人见鬼般的神情,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她行至殿中拱了拱手,恭敬道,“见过众位仙师,我是晏微琅。”
谦修看向手中册子,注入了灵力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晏微琅,来自飞琅城,天级冰灵根。”
余音未歇,殿内外陡然炸开一片讨论声,不仅弟子们窃窃私语,就连各位峰主们都忍不住互相低声交流几句,向晏琳琅投去惊喜好奇的目光。
殿外对修炼有些了解或来自修真世家之人也很是震惊,飞琅城此等小城,他们好些人听都没听说过,却出了个天级冰灵根。
掌门叶玺也没忍住,招了招手,身后的顾淮弯下腰,将他和云星华找到晏琳琅的过程简单说了几句。
叶玺点了点头,见立在殿中的小姑娘不卑不亢,坦然接受各类目光,心中更多了几分欣赏。
他目光一斜,落在离他最近的傅清风身上,其他人都颇为兴奋地交头接耳,反倒是他这个最适合收那小姑娘为徒之人格外淡定,一副尽在掌握的平静模样,看了真叫人想打他。
叶玺心中轻哼一声,他虽有爱才之心,但他属金灵,与冰灵实在是搭不上边,夺人爱徒也无甚意思。
更何况他身为掌门有振兴宗门之责,待将来晏琳琅得道,也是为玄霄宗增添实力,他高兴还来不及。
思及此处,他咳嗽一声,“好了,诸位安静。谦修,继续吧。”
谦修倒是没有太大反应,毕竟册子就在他手中,早前看到的时候,已经在心中提前震惊过了。
他翻过手中册子不由感叹,方才不仅有韶都白家与孟家的三位少爷已经筑基,还有好几个意外发现的天级单灵根,如今再加上这个天级冰灵根。
今年真是人才辈出啊!流云剑身蒙蒙,剑光却澄莹,蕴着浩瀚剑意的剑风轰然斩落,直朝着云澜剑尊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去。
谁也没想到晏琳琅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动得毫不留情。
陆鸿雪一怔,但剑修之间的斗法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再想出手时已然来不及。
流云剑风裹挟着狂风,所过之处朱雀台地砖寸寸碎裂,瞬息而至。
剑风扑面,云澜剑尊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抬手放出一道灵光笼罩在纪宛晴身上,这才一震袖摆,单手探入虚空拔剑,不紧不慢迎上流云剑意。
轰——
剑风相撞,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
朱雀台旁围观的弟子,境界稍微低一些的已经不受控制地弯腰吐出一口血,被剑意震伤。
他们惊愕地望着晏琳琅。
——晏师姐竟然能与云澜剑尊对上一剑。
那可是云澜剑尊,潇湘剑宗最强大的剑修,天下第一剑。
晏琳琅一击不成,并不恋战,旋身飞退几步。
她身体依旧虚弱,强弩之末般根本跟不上她的意识。
这对修士来说简直是大忌,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死无葬身之地的险境之中。
晏琳琅压下胸口沸腾的血气,被反震偏头吐出一口血,表情却十分畅快。
她笑:“季青林,还没死吧?看完刚才一出戏,还说我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么?”
季青林早在察觉到云澜剑尊拔剑时,便已经远远退到一边,闻言脸色不太好看。
纪宛晴和晏琳琅同为师尊的弟子,此刻身体也都虚弱不堪。
然而此刻,她们一个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被强大的灵力保护着。
另一个却浑身浴血,强撑着拔剑应敌。
他眸光涩然,低下头,再也说不出那些话。
坐在雅座上的灵云峰峰主却猛地皱眉冷喝一声:“竖子尔敢放肆!”
他对晏琳琅虽然并不熟悉,但对于她先前的经历也有所耳闻。
晏琳琅就算苏醒过来,修为也应当倒退不少,如今能勉强登上朱雀台已是不易,更何谈是云澜剑尊的对手。
然而他却没想到,晏琳琅竟然能与云澜剑尊交锋一剑后,没有明显落入下风。
他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晏琳琅却扬起唇角,似笑非笑:“放肆?不放肆任你们欺辱么?”
“事实我已尽数说给你们听,潇湘剑宗却不愿给我个公道。”
“那这公道,我便自己来讨。”
晏琳琅墨发无风自动,她鼻腔里逸出一声轻笑,“今日,我偏要放肆,你待如何?”
云澜剑尊看着她,脸上流露出转瞬即逝的失望。
良久,他冷冷吐出几个字:“大逆不道,大言不惭。”
与此同时,云澜剑尊双手飞快结印,纯白衣摆随风狂舞,身后涌现起大盛灵光,凝成一把巨剑直欲戳穿苍穹。
“那我今日,便清理门户。”
“师尊!不可!”季青林惊呼一声,足尖一点下意识飞身而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被轰然涌动的灵压掀得拔地而起,倒飞几步撞在玉柱上动弹不得。
巨剑反射着锋锐冷光,高悬于天幕之中,居高临下朝着晏琳琅轰然斩下!
云澜剑尊先前出手显然留有余地,这一次却丝毫未念及旧情。
脊背仿佛被一座大山死死压制住,晏琳琅当即承受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沫。
好不容易被丹药修复了三成的经脉,再次寸寸断裂。勉强能够运转的丹田,也隐隐有重新碎回去的趋势。
她耳中一片轰鸣,周遭的一切都似流水般褪去。
朦胧之际,她仿佛听见季青林嘶哑的吼声。
“师尊,手下留情!”
“血阵……她会结血阵,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血阵的消耗了!”
“琳琅——!”
声响嘈杂,不知道属于谁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听上去极其惨烈。
就像是回到了她以身炼器,镇压寂渡渊那一日。
只是,终究不一样了。
上一次,她身后有师兄师尊,在一片安宁中沉沉地睡去。
这一次,她身后空无一人。
她决不能在此倒下。
晏琳琅猛然睁开眼睛,在如岳灵压下艰难抬起手臂,拭去唇畔鲜血。
然后她直接借着血液单手掐诀,另一只手攥紧了流云剑柄,咬牙主动迎上巨剑。
血阵结成,血色红光猝然闪烁。
白衣女子一身白裙已经被鲜血浸透,仿佛一朵朵盛放的曼陀罗花。
季青林目眦欲裂。
他看出晏琳琅眼底的决然,知道她这是想鱼死网破。
“师尊!”
季青林口中只来得及发出两个不成意义的音节,便见晏琳琅的身影已迎上擎天巨剑。
砰——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不自觉抬起眼,朝着半空中望去。
然而朱雀台旁巨树倾倒,瓦片翻飞,空气中尘琅弥漫,他们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弟子发出一声惊呼。
“云、云澜剑尊!”
陆鸿雪皱眉朝虚空之中望去,看清之后便是一愣。
“师叔……?”
尘琅消散,白衣女子唇畔染血,鲜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顺着下颌流淌下来,染红了莹白的皮肤,滴滴答答坠落在前襟上。
然而她右手却紧紧攥着剑柄,一动不动。
剑尖没入另一道白色身影胸口,血花无声绽放,将那身华贵繁复的道袍染上瑰靡血色。
季青林惊得呆住,半晌才找回声音:“师尊!”
他又看向晏琳琅,“琳琅,你……”
晏琳琅根本不理他,她定定望着近在咫尺那双淡漠眼眸,一边咳血一边笑。
“师尊。”她说,“这一剑,如何?”
云澜剑尊垂眼看着没入胸口的流云剑,唇畔逸出一缕血痕。
良久,他闭上眼睛,“甚好。”
方才天地震荡,而她不偏不倚朝他奔来,像是一朵艳丽的花。
他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心中与有荣焉,对晏琳琅的态度十分柔和,只要心性测试不出问题,这位出来后便是敛清峰主的亲传弟子,比之他这等普通内门弟子地位可要高多了。
况且以晏琳琅此等天资,就算她心性测试出了问题,恐怕掌门也不会放她离去。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孩子还小嘛,好好教总能掰正的。
谦修唇角带了些笑意,温和道,“晏姑娘,进入水镜即是测试开始,请吧。”
晏琳琅点头回礼,抬步迈了进去。
就在她身影完全进入水镜的一瞬间,叶玺身旁许久无人的座椅上气流涌动,凭空出现了一个身影。
“你不妨猜猜,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飞天遁地、悄无声息地取人首级,再将其打包送至监守严密的深宫?”
那年,他不过十二岁。
自那以后,他就“疯”了。
他不得不疯。
少年暴君回过头来,凛凛寒风中墨发飞舞,癫狂一笑:“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杀不了孤,就会杀光孤身边的人。所以,滚。”
那是李扶光第一次向外人,提及这桩阴暗沉重的过往。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后宫
晏琳琅提灯站在光河之下,与立于晦暗中的李扶光相望,光影将他们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
她主动向前一步,于是螃蟹提灯的暖光便驱散了少年暴君脚下的三尺黑暗,也镀亮了她那双不染尘埃的通透眼眸——
这双眼睛仿佛能洞悉世间所有虚伪真相的神秘,偶尔却又表现出与她秾丽外貌不符的、稚子般的好奇与天真。
“你在担心这个?没人能杀死我,也没人能决定我的去留。”
少女的声音清澈空灵,仿若碎星碰撞出的呢喃,“我有必须要留下的理由。”
“什么理由?难不成是为了孤吗?”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他缓步上前,“不知姑娘是何人?”
不仅林墨芝,他亦是满头雾水。
刚进来便看见忠仆弑主,反而让他这个前来杀人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曾听林墨玉提过几句,这婢子在她的长鞭之下,舍了命都要护着林墨芝,今夜一反常态弑主,莫非真叫什么妖邪附了体?
晏琳琅眼神都未给他,她的名讳,林水御岂配知晓。
“我要你同我做个交易。”
“哦?”林水御挑眉,他不动声色道,“请讲。”
“你放我入玄霄宗,待我筑基之时,会给你一颗天级洗髓丹,如何?”
林水御眼神一暗,“我要怎么相信姑娘会遵守诺言?”
晏琳琅负手而立,轻飘飘一眼望去,落在他身上却似千钧,上位者的气势展露无遗。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林水御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他能够确定眼前人无半点修为,但那一眼中的骇人杀意竟让他一个金丹期都腿软。
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暗中提起防备,却听见晏琳琅嗤笑一声,“真是胆小。”
“答应我你不会有任何损失,”她剖析利害、循循引诱,“你今夜前来,不过是怕我进入玄霄宗后成为林墨芝的一大助力,继而威胁到你的利益,想要先下手为强罢了。”
“可现下我杀了他,便不再是你的威胁,反而你答应我还会得到好处,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至于怕我食言,你大可放心,”她不屑道,“千金一诺,我非你这等背信弃义之人。”
“更何况,你真以为你能杀了我?”
林水御讪笑两声,他握紧手中剑,心中防备愈深,“姑娘为何要帮我?”
“你不必知道。”晏琳琅出手如电,袖中灵力毫不留情地撞上宋敛之的剑刃,荡碎剑气,直将他击得后退半步。霎时清波卷起桃红无数,漫天花雨纷扬。
周岱灵剑已残,便尽数将灵力灌入宋敛之体内,助力他全力施展太虚剑意。
可无论他们的剑阵如何变幻,如何全力以赴,面前的青衫少女就仿佛看穿他们剑路似的,出剑破剑,见招拆招,专攻他们的破绽之处。
渐渐的,宋敛之的神情从愤怒到惊愕,再到慌乱,连手中剑意也出现了不稳之状。
他不明白,作为昆仑仙宗镇宗之宝的太虚剑意是什么破铜烂铁吗?为何能被人压制到这般地步!
还是说六欲仙都养了一群什么怪物,随便拎出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女都能点破太虚剑意,打得他还不了手!
相比于他们的狼狈,晏琳琅便显得游刃有余得多。
果真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前她看在奚长离的面子上,对那群眼高于顶的昆仑仙宗弟子多有包容,现在无须再忍,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晏琳琅双手掐诀,土灵术全开。可里面闪烁着明亮的光泽,不是依恋敬仰,而是冷淡的战意。
还是纪宛晴更像。
比起晏琳琅,纪宛晴更像是他记忆中那个笑靥妍妍的少女。
这么想着,云澜剑尊却无端回想起他曾经教导她的那些岁月。
她无数次缠着他不放手,偏要学最厉害、最漂亮的一剑。
季青林看不过去:“琳琅,你究竟是想要好看,还是想要厉害?”
晏琳琅贪心:“都要不行么?”
说罢她便轻巧抄起一柄木剑,挽了个潇洒的剑花。
“先这样。”她脚步一点,裙摆荡开,像是盛放的花瓣,足尖一踮,“再这样。”
季青林看着她,感觉这不像是剑法,更像是跳舞,但却觉得有趣,挪不开视线。
云澜剑尊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花里胡哨。”
晏琳琅一顿,刷刷收了剑势,颠颠跑回来,表情有点受伤:“这样不好吗?”
“剑道最忌繁杂。”云澜剑尊起身接过她手中木剑,轻描淡写一挥,扫出一道淡淡劲风。
“看好。”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棵粗壮古树一声哀鸣,树干被拦腰斩断,轰然倒地。
草奚纷飞间,晏琳琅惊愕抬眸。
云澜剑尊将木剑递给她。
“记住,返璞才能归真。”
……
五百年过去,当年那个少女用这一剑,给了他回答。
云澜剑尊手中动作却一顿,巨剑轰然砸落。
偏了一寸。
下一瞬,他胸口一痛,流云剑当胸没入。
紧接着,他听见她清清冷冷的声音。
“就凭你,也配教我?”
……
“云澜剑尊——!”
“剑尊!!”
“……”
无数道悲怆中蕴着愤慨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唤回晏琳琅的神智。
她现在浑身没有哪一处不在疼。
云澜剑尊的剑意太霸道强横,尽管没有真正落在她身上,可光是被余波扫到,她如今的身体都无法承受。
一击得手,晏琳琅心知陆鸿雪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当即飞身便要走。
她寡不敌众,长留在这里绝对不是好事。
然而身体却跟不上念头,她勉强抬起脚跟时,身后已有一道漾着滔天盛怒的剑风席卷而来。
“晏琳琅——”
陆鸿雪双指并拢直指晏琳琅,紧接着反手向下一压。
“给我下来!”
血阵在替她抵御擎天巨剑时便已经耗费了八成,陆鸿雪的剑意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血阵瞬间尽散,晏琳琅招架不住,勉强凭借本能挪动身形,避开一击。
流云剑察觉到主人状况危急,嗡鸣一声自发从云澜剑尊胸口抽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她掌心。
晏琳琅眼前一亮,一把攥住流云剑柄,顺着惯性躲开如影随形的几道剑风,重新落回地面。
经过一番混乱,先前朱雀台旁围拢的弟子站位已经重新打散。
在云澜剑尊出手之际,弟子们一改先前向前挤的动作,争相恐后地向后躲。
一来二去,那名透过人群缝隙观礼的弟子,此刻正巧被挤到了前面去,站在最前方。
晏琳琅轻巧落在他身侧,一阵微弱的气流带来很淡的清香,然而浓郁的血腥气却压住那抹不知名的淡香。
弟子一愣,浑身倏地一颤,肌肉僵硬紧绷了几秒钟,又重新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眸底猩红光芒闪跃一下,神情中的惊愕逐渐褪去,变成一片空白。
晏琳琅落在朱雀台外围,当即足尖一点便要跃下。
然而流云剑却猛然一动,将她向回扯。
晏琳琅身体因为血阵献祭之后更亏空虚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能支撑着站在原地都很困难,行动全凭一口气支撑着。
她一时不察,险些被它扯了个趔趄。
在密如疾雨的攻势下,宋敛之节节败退,最后连手中灵剑亦被土链卷去。
失了灵剑,他就像拔了爪牙的野狗,与圈外辅助的周岱双双被擒,被晏琳琅操控的泥土困住手足,动弹不得。
“密林暗算在先,今日伏击在后,落此下场是你们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两声膝盖撞地的闷响,宋敛之和周岱被石刃压得跪地不起。
“昆仑仙宗不教你们做人,我来教。”
不待他们反应,只闻啪啪两声皮肉的脆响。
晏琳琅隔空赏了叔侄俩一人一个耳光,直将他们的脸打得撇去一旁,糙厚的脸皮上浮出一道红痕。
“你……你竟敢辱我?”
宋敛之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当即睚眦欲裂道,“待我禀告少宗主师兄,定要将你碎尸万……”
一个“断”字还未说出口,又是啪啪两掌隔空甩来,打得他鼻血横流。
“一百多岁的人了,还打不过就告状,”
晏琳琅看着败犬般狺狺狂吠的宋敛之,声如落玉,“主动挑衅的是你,输不起的也是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能吗?”
真是可笑。
当初宋敛之在奚长离面前拱火,执剑对她喊打喊杀时可是半分没有手软,如今不过是被人打了两巴掌便受不了了,那她血染昆仑、万剑穿心的痛又算什么?
废了他们,将此痛悉数奉还。
思及此,她运掌如风,师叔侄俩捱了这一下,当即口喷鲜血,飞出几丈远。
眼看着就要摔落在地,却见平地里卷起一阵清冽冷风。一身雪衣的剑君踏风而来,一掌托住一个,扶着他们落地。
疾风震碎花瓣,宛若下了一场带血的骤雨。
白鹤仙衣飘然欲飞,攫取晏琳琅的所有视线。
宋敛之回身看见奚长离那张清冷自持的脸庞,不由流露出狂喜之色,激动道:“师兄,你来得正好……”
还未来得及高兴,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漫上四肢百骸,灵脉宛如寸寸刀割,宋敛之惨叫起来。
“我的经脉!痛煞我也!”
奚长离皱眉,立即封住宋敛之逆行的破碎经脉,一剑荡开,隐藏在花枝间的水镜亦随之碎裂。
传送的画面中断,剑光回鞘。
他朝晏琳琅行了个道礼:“还请仙子看在奚某的颜面上,手下留情。”
奚长离,碎星剑。
薄如秋水的剑刃掠过一寸寒光,宛如霜雪扑面而来,勾起一丝切肤的痛意。
时隔数月,历经生死,晏琳琅发现自己依然无法平静地面对奚长离,所有的冷静和清醒都在见到这张不惹凡尘的脸时,产生了一瞬的动摇。
窒痛,不能呼吸了。
她手脚发冷,心跳如鼓响,浑身血液都往心口涌去,似要将那一处胀破。
“云之君何必睁眼说瞎话,他们方才对我出手时,可是半点没留情面。”
晏琳琅机械般启唇,几乎是将字眼磨碎了从齿间挤出。
奚长离平波无澜道:“敛之之错,奚某愿代为致歉。然,士可杀不可辱,师弟和劣徒纵有千般不是,也该交由宗门法规惩治,万没有外人私刑欺辱的道理。”
瞧啊,他还是如此护短,简直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晏琳琅硬生生被气清醒了几分,嘲道:“怎么,你们昆仑仙宗欺负别人时不讲规矩,被人揍了倒讲起规矩来了?”
“敛之也是救人心切,用错了方法,望仙子海涵。”
奚长离静默片刻,开口道,“奚某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要我的无尽灯火种。”
“是。”
晏琳琅有些不耐烦,瞥了眼闭着眼静静坐在原地、似乎没了气息的林墨芝。
“好,”林水御突然笑了笑,“林某并非赶尽杀绝之人,既然姑娘并无与我林家作对之意,我也无意相逼。”
“就按姑娘说的,”他顿了顿,试探道,“但道途漫漫,姑娘若是千百年后才带着洗髓丹前来,恐怕林某已魂入归墟、无法享用这顶级丹药了。”
晏琳琅哼笑一声,“十年为期,我必会将丹药带给你。”
“成交。”林水御果断道。
“阿琅,不要信他······”
许久没有动静的林墨芝突然开口。
他眉头紧蹩咳嗽一声,气若游丝,若非此刻屋内寂静,在场二人恐怕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晏琳琅挑眉,她有些不明白林墨芝想要做什么。
他不应该恨她吗?即便不恨,总该有怨的。怎么到头来还在劝她不要相信林水御?
在她看来,人族狡诈、奸猾、背信弃义者常有,如林水御一般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杀妻弑子之辈更不在少数。
林墨芝这般被人杀了、还要替杀人者考虑之人,实在是超出了她对人族的认知。
晏琳琅疑惑,林水御却是旁观者清。
他在林墨芝与晏琳琅之间巡睃一圈,真令人难以置信,他这个病恹恹的儿子居然喜欢上了一个低贱的婢女。
如今还被所谓的爱冲昏了头脑,送了命不说,将死之际居然还在替她考虑。
他不由心中冷笑,简直和他那个蠢笨的娘如出一辙。
当年他不过是家中最不起眼的次子,天赋平平,江月明则是三宗五派十二门之中玉清派的小师妹,他们之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好在他生了一张极具欺骗力的脸,否则也不会那样轻易骗得江月明跟了他。
他不过是玩了个“英雄救美”的把戏,又假意温柔、多番照顾,就把江月明哄得晕头转向。
江月明以为寻到了真爱,不顾与师门决裂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他。
此后老太爷顾及江月明和她背后的玉清派,便将家主之位传给了他,林家这才有了今日声势。
只可惜,江月明在玉清派是人人疼爱的小师妹,脾性实在过于刚烈,总想对他掌管林家之事指手画脚,发现他和司柔之事后,居然想杀了他。
这便不能怪他下那般狠手了。
“起火啦——”晏琳琅来不及多想,掌心流云剑又是一动。
这一次,它动静愈发剧烈,像是被拎着耳朵的兔子一般狂乱挣扎。
她几乎控制不住,让它脱手而去。
怎么回事?
晏琳琅愕然,依稀看见灰蒙蒙剑身上闪过一抹淡淡的绯红。
看错了吗?
“晏琳琅,你重伤自己的师尊,现在还想往哪里逃?!”
陆鸿雪的声音紧随其后,晏琳琅无暇顾及别的,攥紧了流云剑便再次转身飞退。
然而她刚一用力,流云剑便前所未有地挣扎起来,震颤嗡鸣着,剑尖直指陆鸿雪。
“流云!”晏琳琅高声唤道,“回来!”
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陆鸿雪的剑风已经紧随而来,几乎扑上她面门。
就在这时,斜地里冷不丁伸出一只手,稳稳按在她手腕上。
晏琳琅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方才还走火入魔般乱窜的流云剑,竟然在这人手下肉眼可见地乖顺下来。
她愕然抬眸,看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师姐。”他看着她微笑,“小心。”
分明是一张掉进人堆里根本找不出来的脸。
可就在他勾唇的那一瞬间,看上去竟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邪气,连带着那张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脸,都变得迷人起来。
晏琳琅皱眉,但也来不及多想,罡风呼啸,陆鸿雪的剑意已经杀至她身前。
“救火啊!”
林水御骤然回神,推开窗向外看去。
西面院子火光冲天,将夜空都照亮了。
晏琳琅随之望去,这个方向······
她垂首看向林墨芝,果然见他一眨不眨盯着那片火光,浅金色赫然染上浑浊血色,竟生生流出两道血泪。
他咬着牙,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字一句问道,“林水御,你究竟做了什么?”
站在窗边的人收回视线,合上窗户背靠火光,只有那双淬了毒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
“怎么忘了告诉你。”
他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那里除了有封印阵法,还有一个能灭杀元婴期的炙焱爆裂阵。”
“而你的母亲,早就已经死了。”
“我到那里时,她的尸体都烂了,真是恶心极了。”
他得意而又兴奋,哪里像是在说曾经的发妻,更像是仇人死了一般。
林墨芝垂下头,静默片刻,突然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他喑哑的尾音消散在暗红的火光里,随即状似疯魔般大笑起来,插入胸前的长剑也跟着震颤。
“原来如此啊!!!”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然拨出胸前长剑,血花飞溅,寒芒闪过,剑尖直冲林水御而去!
下一瞬,长剑穿透了胸膛。
钟离寂一怔,随即笑笑,算是默认了。
“巫宗传人,玄门名士,能驱万鬼,擅天衍占卜之术。”
李扶光将木鹰放回案几上,漫不经意地领着她朝中庭走,“有他在,我们便能抢占玄门先机。”
晏琳琅略有不解:“他跟随陛下,玄门不会有意见?”
李扶光回首望向那道正静坐占卜的清雅身姿,声音沉了几分:“所以啊,他叛出师门了,改名换姓屈居于此,跟随一个前路未卜的暴君,是不是很傻?”
这样傻的人,远不止一个。
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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