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西平陇右
光熹五年五月中的一个夜晚,建立了五年的枹罕王城,正在遭遇它灭顶的大火。
是夜无月,炎风如浪,黑云翻滚。
浓烟滚滚之中,光焰如金蛇狂舞,,滔滔红焰灼亮了天空。
宫殿栋宇摧折之声、鸡犬声、牛马声、大人小儿的哭声、惨叫声、哀嚎声、呼救声,隐在烟雾火焰里,若隐若现,如同幽冥鬼域。
坚固的城门,早已被打开,蒙头冲出火场的人们,被守株待兔的兵卒抓获。
衣着绫罗丝绸、身材肥胖,或皮肤鲜洁的男子,都被揪到一边,但有反抗当场格杀,飞溅的鲜血,在暗红的夜晚,并不显眼。
荀柔没有理会这些“贵人”的哀嚎求饶,只迎着灼得眉鬓焦枯的热浪,望向城池。
听着哀嚎,想起《三国演义》孔明火烧藤甲兵时那句话:吾虽有功于社稷,必损寿矣。
这究竟算是战争艺术吗?
将灯会剩余的材料做成孔明灯,利用风向与远射劲弩,难以扑灭的油脂火焰,被送入难以翻越的坚实城墙。
然后就是等待。
一切都很顺利,夜半,城中都睡去,滚热的夏风也如期而至,飞快的将火势催得盛大壮丽。
数百个火焰,在寂静的夜晚点燃了城池,坚固的城门自己从内打开。
然而。
枹罕王庭,居住着河首平汉王宗建,他的后宫以及百官僚属,同样,还居住着数千平民和奴隶。
这些人,有多少能从大火中逃生……
他原本想用似高平围攻的办法,但从长安快马送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迅速结束这里的战局。蝗灾、地震。
在二千年后,人们提起还会发自内心震颤。
但就在这一刻,耳边不断传来的哀嚎与惨叫,却让这个不得已,又仿佛是一个借口。
当走到如今这一步,是非、黑白、对错,哪有简单的,但谁都可以不必分辨,他却必须要算得分明。
有些无辜的人,确确实实被他牺牲了。
“叔祖?”
荀仹轻唤,荀柔回过神来,看见面前跪了一个士兵。
“启禀太尉,张将军抓到逆贼宗建了!”兵卒跪倒在前,扬起头脸上被汗水和火灰掩盖了五官,却难掩眼中的激动与兴奋。
“好!辛苦了!”荀柔振作精神。
抓住了宗建,今日这一战便已胜了大半!
“你去准备我的行李,”他向荀仹道,“明日我就要启程回长安,天亮之前,诸般器什你要备齐。”
荀仹惊诧,“这?”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尚未结束战场,“这般仓促?”
“余事我自有安排,你只去准备就是。”荀柔没与他分说。
关中灾异的消息,尚未传至陇右,他也只准备密信告诉袁涣,让他防范,不想引起恐慌。
“……唯。”荀仹带着疑惑领命而去。
“又要辛苦典叔。”荀柔转身,看向沉默护卫在身后的典韦。
“太尉放心,老典何曾误事。”典韦醇厚一笑,也不多问,“一会儿回营,俺便去点选四什精兵,再亲自选好车马。”
“太尉!”
张辽远远下了马,大步走到荀柔面前,将头盔摘下,单膝跪地,拱手而拜。
“臣不辱使命,逆王宗建,及其十二子并在!余者后宫公主、妃嫔、阉宦,亦已被羁押!”
他身后,几个士卒将一个五花大绑,穿着单绫衣,头发散乱,满脸煤灰的男人推到地下。
“饶命!太尉饶命!”
宗建费力的抬头,扬起上半身,仓皇的哀求曾被他轻视的年轻太尉。
竟还有阉人……真是……荀柔摇摇头,却不准备与他纠缠,“宗氏众逆,其所任之百官…并阉官,一并枭首。宗建首级留下,传回京城,其余就地烧化掩埋。”
“是!”
张辽得令,起身待走。
“等一等。”荀柔却唤住他。
“明日我便要还归长安,欲留张将军守魏西郡,将军以为如何?”
张辽小惊诧一下,却什么也没询问,再次单膝跪地,“末将自当领命。”
“我拜君为魏西郡太守,再以…”荀柔想了想随行众吏,及近来表现,在荀缉与曹昂之间犹豫了一瞬,“再以曹子修为主簿,佐君内政。”
张辽性情谨慎稳重。
魏西郡,眼下,既要用张辽军事才能,就不能再留一个荀氏子弟,拘了他的手脚。
曹昂仔细,又有仁爱之德,历练也有时候了,管理一郡内政当没什么问题。
“领命。”这一声比刚才干脆一倍。
“有位贤人说过,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魏西郡三面受敌,枹罕毗邻金城郡,若能守,则守,不能守,可退守汉阳牧苑。”这是底线。
张辽惊讶的抬头。
“只是需固护百姓。”
除了马、韩,还有漂移的胡族部落,魏西郡情况难料,需要精通军略之人,才能料定形势,所以他选择了张辽。
“若是金城派遣使者来,可以客气些招待。”
荀柔想了想补充了这一句。
荀襄依旧留下,继续攻略武都郡,荀衍代他整理战场,再统领军队徐徐返回,徐庶调往安定为主簿,“辅佐”杨秋,将北地二县,先置安定郡下管理。
下在汉阳基层的群吏,挑拣新旧好坏,出身情况,荤素搭配着,列下三分之一,被重新召回太尉府下。
荀柔行程途中列下名录,到汉阳正好分发,却也不等众人集合,只仔细叮嘱袁涣小心蝗灾,便取水路,坐船顺流直下长安。
虽说有旱情,但毕竟是渭水,顺流而下,三日便至。
荀彧已在水边等候,肃肃然长揖一礼。
“阿兄,不必多礼。”荀柔搭了侍卫的手跳上岸。
近前才见,堂兄如温玉一般容颜却有些憔悴,眼下微青,眼中泛红,带着沉重的疲惫之色。
“阿兄辛苦。”他忍不住握住兄长的手。
这段时日天灾不断,居中主持的荀彧,不知熬了多少日夜。
荀彧摇摇头,“太尉得胜还朝,天子原要出城郊迎,只是突然灾祸迭起,陛下去了太庙斋戒,命臣来迎接太尉,并诏太尉明日前往觐见。”
“灾情如何?”荀柔坐了几日船,如今还觉得有些晃悠,实在不想作表面功夫,直接绕过天子。
荀彧心下有些不赞同他轻慢天子,却在他苍白的面色下,什么也没多说。
“长安连续两日地震,建章宫、明光宫、北宫均有宫室倒塌,永巷内倒塌数十间,至于民间,除长安外、京兆霸陵,左冯翊高陵,右扶风长陵、安陵、槐里皆报有屋舍倒塌,百姓死伤,虽已敦促各地尽力救治,但……”荀彧摇摇头。
荀柔吐出一口气,“蝗灾呢?”
“蝗灾似发自长安,已传数县,又有河内、雒阳亦闻厉害,已传到河东,本来已该刈麦,却遭此灾,虽已下令各地抢收,可也不知能收得多少。”荀彧担忧的蹙紧眉头,引荀柔上了轺车,“陛下欲亲往白马寺行祈禳之礼、朝中在议大赦天下之事。”
荀柔等了一等,只等到马车不徐不疾的小跑起步,“没有旁的?”
“杨司空已自上书祈免。”
“……啊,有这回事。”荀柔简直忘记东汉三公背锅倒霉蛋的人设了。
所谓司马(太尉)主天,司空主地,司徒主人。
虽然各分背锅类型,但阴阳不和,星辰失序,灾异非常都要怪太尉。
最初,大概是东汉皇帝忌惮太尉兵权吧,但慢慢就演变就成太尉第一背锅侠。
所以,按照规矩,日食、蝗灾加地震,他才是首当其冲被免职的那个。
“杨文先这是有心还是有意?”荀柔摸摸下巴。
有心,是真心祈免,给他挡一道;
有意,当然还是真心,不过目的却是挤兑他,知道天子不会罢免他,故意出来恶心他一下反正这个司空就剩个名头了。
“慎言。”荀彧摇摇头,“杨司空海内名士,若无实证,岂能随意揣测。”
“算了,随他。”他也是无聊,居然揣摩这个,白浪费脑细胞,荀柔按了按额角,只觉得马车颠得头越发晕,“可有向民间征集治蝗之策?”
“有民间上火攻之策,有网补之策,仲豫大兄亦提前有掘沟掩埋之法,在地方试用了,多少有些效验,却不能尽除,稍稍三五日,又成势了。”荀彧敛紧眉头,“蝗虫数目巨亿,聚而成势,行动迅捷,至处,粮谷尽没,食尽一地,不过数日,未等治理清楚,已经食尽而去,且产子众多,杀之不及。”
此时已能看见农田,田中只有零星的枯败枝干,越来越多的,上下纷飞如雪片一样的虫,以及一些跪在地边焚香哀求祈求的农夫农妇。
“杀不及,也要杀啊!”荀柔闭了闭眼,语气难免有些着急。
学过现代史的学生,都知道那个词“**”。
一个词中,是道不尽的苦难。
三年。
别说此时,就是两千年后,蝗灾都是人类无法解决的灾难,就算到了新时代,化学武器的力量都无法将之消灭,最后,最有成效的办法也只是防止未然。
政府只能花大力气建起监控和研究部门,但所有办法,仍然在初期最见成效!
也是他疏忽,干旱以及温暖的冬天,的确会造成蝗灾,他没想起来。
“是。”荀彧垂首应道。
荀柔不自在的抿了抿唇,正待道歉,却忽闻一阵难以形容的簌簌之声,似雪似落叶似来自天上,他还未反应过来,声音就陡然壮大。
接着,他就被身旁的堂兄按倒。
堂兄伏在他背上,将他按在膝前,视野中只剩下眼前一点玄色衣裾和青绀绶带,鼻端是沁人的衣香。
落雪似的簌簌声,又添了撞击声,与金属,与木头。
“蝗虫?”他轻声问。
“是。”堂兄的声音依旧冷静。
好家伙,这哪是蝗虫,整一个异界入侵。
伏了将近一刻钟,荀柔才手脚发软,头昏眼花的在堂兄帮助下,扶着车壁起身。
“……难怪阿兄今日戴纶巾。”
也许实在晕了头,他直愣愣看着堂兄,冒出这句话来。
纶巾遮蔽头发,一点都不露呢。
荀彧…荀彧只能无奈的伸手,帮他扶正了发冠。
“还是要杀虫,”荀柔轻声道,“也是我大意了,冬雪酷寒,虽然难捱,却也杀得许多虫卵,不使滋蔓,正是如此,才有蝗灾,若今岁再如此,明年才真的难捱了,今年至少还有些存谷。”
荀彧点点头。
“……还是火烧办法最好,只是虫卵生在土中,却不容易……还有,捕得蝗虫蒸煮后,也可储以为食,官府该作表率,各级官吏俸禄,以蝗虫冲粮,谷虫先暂定各一半,以后依所捕之数,再作增减……也是,日子要紧些过,实不知蝗灾要延几年……”
荀柔絮絮的说,一径将自己零散的想法都说出来,荀彧只神色温和的耐心点头,或露出思索之色。
却说着,荀柔又抿了抿唇,正待再说什么。
远处却有人向着他们的方向飞跑冲来。
“主公,”那仆役奔至车前,“女君方才受了惊吓,腹痛不止,似要早产了!”
荀柔一愣,却见荀彧眉心敛紧。
他先前并不知道堂嫂有孕,但听说早产,就知道事情不对。
女子生育可是鬼门关,况且,他记得堂嫂着实不年轻了,即使是后世,也是高危的大龄产妇。
“取我令去太医属请元华先生。”他连忙解下佩印递给旁边的骑士,再推了推仍然出神的堂兄,“阿兄!不必担忧,一定能平安无事。”
荀彧转过头,张口。
“若是焦急,你先骑马回去。”荀柔赶紧帮他说了。
荀彧点点头,转身下车,旁边自有骑士下马让来,他翻身上马,一扬鞭便已飞快驰去。
荀柔又连忙唤了两人追随,以免心急快马,发生危险。
“我们也回高阳里。”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忙,但还是等等看,万一能帮上忙呢?
【初,陇西人宗建因凉州之乱起,自号河首平汉王,制百官僚属,并用阉人。五月,柔往讨之,初围枹罕,旬日不下,遂以竹木、丝绸等物为灯,号为风灯,可飘摇乘风而起,是夕大风,燃灯使越城墙,再以神弓射之,落入城中,城中火起,群贼惊奔,不知所之,自开城门。擒建及所置百官,皆斩之,陇右遂平。】
作者有话要说:
注:纶巾,就是老三国诸葛丞相后来戴的那个紫色的冠,嗯,就是做四轮车的时候戴的那个。
第222章 萧墙之内
堂兄先行一步快马回家,荀柔乘着马车,其实也只晚了一步。
要说从前在颍川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被请去帮难产妇人接生过,但如今又不缺专业人士,用不着他这个二把刀,他也就理所当然被请到偏室。
偏室内堂兄正拘着女儿阿薇,考较《诗经》。
小姑娘比上回见时,长大了许多,柔软的头发用赤色丝绳扎了双髻,穿着水红色的曲裾,一条绛底黑色菱形纹章腰带,跪坐得很端正,声音软软糯糯。
荀柔只听了一会儿,就发现这俩果然是亲父女,小姑娘缺了一颗上牙,说话漏风,却坚持一字一句都认真咬得清楚,那股较真的劲头,真和堂兄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小年纪就展现出学霸本色,只是听见对面屋中的动静,会忍不住抖一抖。
每到这时候,堂兄就会轻拍一拍她的脑袋,然后再细致讲解一遍刚才的问题。
不过与其说讲学,不如说在安慰女儿,虽然堂兄表现得从容自然,但荀柔还是感觉到其中独属于荀文若式的紧张。
他原本想唤小姑娘过来,解放兄长,想了想,又觉得,堂兄显然也没有表面上的镇定,不如让他们父女二人互相安慰。
隔着墙,痛苦的惨叫声不时传过来。
妇人生子如过鬼门关,可饶是他多后世两千年的知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所有相关医学知识,还是这辈子才学的。
在一问一答中,时间渐渐过去,白日西斜,堂嫂终于顺利生产,诞下一个男婴。
荀柔一身风尘,没有凑太近细看,只站在堂兄身后探头看了看。
一个初生的婴儿,总是纯洁美好,带给人无限向上希望。
襁褓中的婴儿虽然还只是个红皮猴子,但看上去是个健康的婴儿,轮廓中能看出父母双方的优良基因,将来能长成一个漂亮的男子。
很快,孩子被抱回屋去,门上挂起一张精致的雕弓。
院中气氛热烈起来,家中人们都涌上来祝贺。
即使是荀文若,在这时候也不会细究礼节了。
荀柔亲眼看见,方才堂兄用凝重专注的表情盯着孩子看了至少一分钟,此时眉眼柔和,如醉醇酿。
他摇摇头,堂兄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仆从挤满了廊下,并不都是来庆贺,还有许多事情要禀告请命处理。
荀柔自知这些事帮不了忙,只会添乱,准备悄悄离开。
只是他一转身,就有一只软乎乎的小爪子攥住了他的袖子,“阿叔,你要走了?”
荀柔又回转身来,看了一眼正向华佗郑重道谢的荀彧,生出食指比了一个噤声。
小姑娘杏核一样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荀柔握住小姑娘柔软的小爪,微笑轻声道,“阿薇送我出门好吗?”
“好。”小姑娘高兴的点点头。
于是,荀柔冲正在忙碌的堂兄摆摆手,拉着小侄女往外走。
“阿叔。”
“什么?”荀柔低下头。
阿薇仰着头,软软问道,“阿叔刚才看清阿弟了吗?刚才人太多了,我都没来得及看清,阿弟就被抱走了。”
刚才喧嚷杂乱,小姑娘不小心被忽视了。
荀柔知道,这里多少有些性别原因,他却不想这样告诉小侄女,“等一会儿收拾好,阿薇可以仔细看看。”
他小时候围观过不少妇人生产,知道之后步骤。
阿薇认真点点头,“阿娘一直盼着阿弟,现在一定很高兴。”
荀柔察觉出小姑娘微妙而纠结的情绪,微微一笑,“以后阿薇就是阿姊了,要好好教导阿弟啊。”
这种从独生子女,变成二胎家庭,有兄弟姐妹分享父母的情况,在他上一世可看了许多,况且还有这个时代重男轻女的陋习。
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并不想她小小年纪就因此埋下心理阴影。
“教、教导……”阿薇眨眨眼睛,渐渐露出兴奋的神采,“我可以吗?”
“当然,你是阿姊嘛。”荀柔给她鼓劲。
堂兄和堂嫂虽不会鼓励这样做,但要是阿薇自己主动管教弟弟,他们也不会认为不该,一但生物链从小养成,事情就好办了。
这不是正好嘛。
历史上,堂兄几个儿子,性格都有点潦草,不太像被亲爹教导好的样子,可能也是堂兄太忙了吧,但有阿薇这个姐姐带着,相信弟弟们不会再那么叉烧。
嗯…看来他该写信给阿音,让她给阿薇介绍两个习武的女先生……习武强身嘛,他要是找好了送来,堂兄不会拒绝。
“对,我是阿姊了。”阿薇脸上添了许多欢喜。
若说最初的欢喜是戴在脸上的,里面还是茫然,此时的兴奋就是从内到外透出来的。
“所以,阿薇以后也要努力精进,可不要被阿弟比下去……”
“嗯!”
二人如此正说着,走到门口,便遇见巷中得到消息的同族,携礼前来祝贺。
大多数人是来祝贺堂兄弄璋之喜,两下不过作个揖,却还有一二偶遇了极难遇见的荀太尉,脚尖一转,不再往里进,却转来围在他周围。
荀柔微笑着同阿薇告别,目送小姑娘在仆从的照顾下回去,转头脸色便落下来。
他一沉下脸,便不再是好说话同辈兄弟,而当朝三公之首的太尉,登车而去,那几人自望而却步,不敢再继续纠缠。
两家相隔不远,坐上车更不过转过几轴就到了,门监早早打开大门,门内却无人相迎。
荀柔下了车,便想明白,阿姊还在白马寺。
阿稷大概也在白马寺论起来,阿稷算是他们这一支宗子,宗子当守三年。
他站在门前,满庭的花木被蝗虫啃得七零八落,本就显得衰败,还只有几个扫撒看屋的老妪老吏,更显得空旷无人,与方才堂兄家温暖热闹,截然不同,让他都不想走进去。
若非明日要陛见,他都想立即直接出城去白马寺了。
“典叔,去太尉府吧。”荀柔转还马车。
太尉府靠近宫城,倒是更方便些。
太尉府与家中也一般安静,诸掾吏文书跟随出征,此次又一大半都留在关外,只有临出行前新辟的长史杜畿领着几个记事文书出来相迎。
太尉府前院只有几颗松树,这次不曾被蝗虫糟蹋,看上去倒比家里还整齐些。
他又不在,府中也没什么文书事务,他便让人请御史台御史中丞前来相见。
今日非沐休之日,公达当是在宫中守职。
荀柔去后舍清洗了征尘,换了干净衣裳,头发还湿着,荀攸就到了,于是他披着湿发就见了荀攸。
荀彧许多来不及与他说的事,荀柔都在荀攸这里知道了。
今年这许多灾异,长安城中的风,一刻都不曾停止,诸般细节也没什么可说,也不过就是那些,其中自然也有些议郎之类的人物,上书请求罢免太尉之类,不过是哗众取宠之徒。
近来影响最重大之事,算是国丈蔡邕针对的灾异上书。
蔡邕即使国丈,又是三朝老臣,天下名士,他的上书分量自然与一般人不同。
荀攸将抄录的副本递给荀柔,荀柔打开,看了开头第一句臣闻天地之道,曰阴与阳,阴阳顺时,则厚群生就知道这是一本废话。
蔡公从天地阴阳五行角度,分析了一遍灾异产生的原因,坚定认为灾异是上天给汉室的警告,然后做出六条建议:
一 请天子许天下上书陈事,二、请举天下贤良入朝,三、整顿后宫勿乱阴阳,四、近贤臣退不肖,五、去乐省费,六、大赦天下。
看上去挺像回事,对吧?
但干过活的都知道,这就是一篇废话。
不说别的,就第一条,允许天下人上书陈事,写什么?随便写?谁来看?谁来评议?这条命令一下,皇宫都能被想入仕途的人用竹简塞满。
他相信,过去历史上记载的这种随意上书陈事的活动,绝大多数竹简最后的命运都是火炉。
至于后面的几条更不用说了,没有预设的建议,就是一堆空话,表面看着光鲜,底下什么都没有。
可惜长安城内,干实务的人还是少,或者说,长安城内许多书生,都在为蔡公的头两条欢欣鼓舞,热血沸腾。
上书都传出来了,荀柔也知道不能太违背民意,但怎么做,诏书怎么写怎么下,却还可以研究。
他心里先想了几条,顺手就在副本上计了几笔,等过后商议蝗灾应对时一起处理。
次一件事,便是光禄勋。
光禄卿种拂身故。
“光禄勋,朝中有议渤海王妃之父伏完。”荀攸道。
“渤海王妃之父掌管宫门,恐不相宜。”荀柔眼都不眨便想出一个理由。
光禄卿人选,在他知道种拂去世,就已经想过了。
他要推姜峻上台。
这既是奖赏姜氏忠义,也是吊着陇右的一根胡萝卜多少年,凉州都没出现过中朝高官了,也不由得凉州民心不附。
朝中重要的就这两件事。
此外便是东面,以冀州与兖州为中心的战场,已经蔓延开了。
先是蔓延到徐州,徐州陶谦与袁术有结盟,于是向之求救,袁术便攻击了兖州背侧。
结果袁术战果上未取得,被孙坚偷了家,孙坚与其子趁其出兵,拿下了颍川。
孙坚已向朝廷投诚,手中拿了南阳和颍川,如今便也不用太担心雒阳了。
至于其他
“孙家幼女与友若之子定亲了?!”荀柔吃惊。
“正是,”荀攸点点头,“难道有什么不妥?”
“不…没有…”
他侄儿定了糜家女,他堂侄定了孙小妹,他们家薅了大备备两个老婆…不,是救了两个小姑娘免入苦海啊!
刘玄德是好人,就是有点费老婆。
“还有一事”荀攸垂眸。
荀柔难见他为难,声音立即软了八度,“何事?”
“阿兄已为阿熙择了弘农杨氏女为妇,恐怕辜负小叔父美意了……”
荀柔微微一愣,便摇摇头,“婚姻之事,自当父母之命,如此也罢了。”
荀仹性情有些急躁不定,他看中的那个姑娘王异,却文武皆通、性情坚韧,就算门第相对普通,但实在人才难得,故而他才匆忙写信回来。
荀祈却给阿熙定了弘农杨氏……
若再想,这是在接信前就定的,还是接信过后……
荀柔心里叹了一声,却没再多说。
第223章 君臣之道
“公达,我不欲与你为难,”荀柔沉默许久,才道,“你转告公衍,既出五服之亲,他的家事,我的确不该插手,唯除买卖民田,我绝不容忍。若他这样做了,我便只好将阿熙送回家。”
这是他的底线了。
“唯。”荀攸俯身稽首一礼。
荀柔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不住,“公达,你…劝一劝公衍吧。”
许多事,荀祈真的不明白吗?阿熙,阿熙并无特别出众的才华。
走这一步,荀祈有多少想拿捏他的意思?
可,荀柔想起当年击缶而歌的衢兄,终究狠不下心肠。
荀攸直起身,认真的对他点点头,“好。”
次日,长安皇宫,宗庙偏殿。
“伏公为渤海王妃之父,光禄勋之职守卫宫门,恐不相宜……
“汉阳姜氏伯达,素怀公正,贞高绝俗,宜征拜入朝,必能尽忠职守,护卫陛下…”
“大赦之事,请陛下甚思,定国之道,在于赏罚分明,轻行大赦,则国家无威,况今遭大灾,天下动荡,若释刑囚恶徒,为祸民间,岂违陛下仁厚本意……”
“救治蝗灾之策,还请陛下稍待,臣这几日详查灾情过后,再行商议……”
殿中鎏金兽炉缓缓燃着宫香,御座两侧的金鉴冰山一丝丝释放着冷气。
俊美修皙的年轻太尉,跪坐得笔直端正,恂恂而语,声音低醇如流银泻地。
刘辩直愣愣的凝视着,似听非听。
他一年有余未曾见到太傅,再见,清隽的容颜,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陛下以为如何?”
“就依…太尉之言,”望过来的眼眸含着清泠泠寒光,刘辩忍不住心底一颤,“啊,先生征战辛苦,清瘦许多。”
“为国效力而已,不敢言辛苦。”
“太尉安定凉州,有功社稷,本当大宴庆贺,只是如今却不好如此,朕将河东闻喜县三千户,以为恩赏,赐与先生,诏书稍后传命尚书台着笔。”
荀柔心中想着蝗灾,闻言愣了一愣,好在他早预计到这次封赏,当即俯身推却。
“臣以薄才,受陛下之信重,忝居三公之首,向来战战兢兢,唯思勿负天恩,今岁先有长安地动,后又蝗灾四起,臣皆有失查之过,陛下不咎臣罪,臣又岂敢厚颜受赏。”
“这…蝗灾与太尉并不相干……”刘辩望着那如蝶翅般铺展的广袖,轻声道。
“臣实不敢受赏,还请陛下收回,咳咳咳…”低伏的姿势,让荀柔胸口有些不适,不由低咳。
“…那、那就罢了,先生快起来。”刘辩忍不住起身上前,弯腰扶住他的手臂。
“咳咳,臣失仪了。”天子显然没做过这种事,托着他的手臂,半高不低,右手反倒没法使力,荀柔单手费力支撑起来后,连忙抽回手臂,从袖中取出巾帕掩口。
“先生有恙?”刘辩关切道,“诏太医令前来”
后一句,是对跪侍在角落的宫人说的。
“不必,臣无事,多谢陛下关心。”坐起身后,胸口憋闷减轻,荀柔摆手拒绝,收了巾帕。
刘辩缓缓握紧滚烫的手心,站着不动,目光跟随着他。
就近看,荀太尉依然隽丽俊美,却也并不完美无瑕,消瘦憔悴,脸上尽是被风霜摧残出细小纹路。
就像,尚方所新烧出的细细裂纹的白瓷。
但望着那沾了些许水色的淡粉薄唇,他听到心跳鼓荡的声音。
“陛下若无事,臣就告退了,虽只权宜,但此地臣实不当久留。”荀柔垂着眼眸,并未注意天子的目光。
“朕…”刘辩目光一低,那条从绛底玄纹腰带边垂下的紫白二色长绶,就落在他眼底,锦鞋不到一步的距离。
他的目光纠缠着长带,欲向上攀,又心慌胆怯。
他并不惧殿中的侍从,也不惧被人知道,只是,惧怕先生…惧怕先生知道。
荀柔皱了皱眉,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古怪。
但未等他想清,殿中那架宏壮的漆画错金屏风,发出一丝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刘辩一惊,神情恢复清醒,他急促了喘了两口气,连珠箭一般开口,“还有一事朕想同太尉商量,阿弟…朕是说渤海王,渐已长成,渤海王与朕说,他对货殖之道颇有兴趣,想去尚方所学一学,太尉以为如何?”
他想起私下与弟弟的商议。
若是天下承平,弟弟早已该就藩,为一国藩主,可如今天下大乱,藩国却不能往,阿弟又已经长大成亲,还是想作一番事业。
臣弟并不通武略,不过读得几本经书,不敢枉谈治国之道,听闻太尉以尚方所增益国库,臣弟想学一学,将来也能相助兄长。
阿弟有此心,自无不可。
听说尚方令是由太尉所辟,还请兄长,代我问一问太尉吧。
阿弟想要有作为,当然是好事,问一问先生,似乎也更周全,但…
刘辩说出后却发现,先生似乎生气了?
他…说错了?
荀柔在听完天子所言,确实一股火气霎时自心头而起。
他被触怒了。
关中民生,依靠的是河东的铜铁和盐池,织社之类,细水长流,其利归于百姓。
地方小,税收轻,却要支撑军费和庞大的政府机构,从雒阳带到长安的,董卓劫掠而来的财物早就用完了,他所依仗的,正是如今的尚方所。
如此命脉,让他交给刘协?
货殖之道,好一个货殖之道!
究竟是谁的主意!
他攥紧袖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应该想多了。
刘辩…天子,还不至昏聩至此。
谁出的主意?
刘辩…刘辩根本不会想到这些,那么是刘协吗?
对方知道他绝不可能让任何人染指这笔钱,所以才故意如此吗?
曹老板的偏头疼是不是被气的?
荀柔此时就觉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原本不想理会长安城中那些跳梁小丑,但现在发现,对方整日不干正事,所有心眼都放在这上头,还真能给人带来麻烦。
“渤海王既有心向学,如何不去太学?尚方所不过一群工匠,整日埋头泥土木屑,哪知道什么货殖之道?”他抬起头,神色平静的望了一眼屏风,竟还笑了笑,“陛下当听说过墨者多裘褐跂硚,墨家粗衣草鞋,哪有富贵像。”
“先生以为不妥,此事罢了,是我考虑不周。”
冰凉的笑意,让刘辩忍不住心中发颤,他虽仍不明白太尉为何生气,此时却连忙道歉。
“先生,果然无恙吗?”他望着太尉苍白的脸色,关切问道。
“臣…臣听闻关中蝗灾,急行回京,其实的确有些劳累,还请陛下恕罪,臣想归家休息了。”
“好、那好,先生快回去歇息,诸事都等先生休息过后再说,这些事都不如先生身体重要。”刘辩连忙答应。
荀柔心中的情绪,被天子这一番糊里糊涂的话削得七零八落。
刘辩是真心的,他无奈的心底叹息。
这样也好……这样的天子,不正是他期待的吗?
“阿兄。”
缓慢沉稳的脚步很快远去,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从屏风后转出,殿门前已望不见人影。
荀太尉可剑履入殿,故不必在门前停留。
刘辩回身,“先生说得也不错,你想学什么,应当去太学,尚方所…就罢了吧,还有…光禄卿……”说到此处,他不由得露出愧疚,弟弟很少向他开口请求,他却不曾做到,“以伏公为中散大夫如何,朕特赐食秩二千石。”
一个实职,一个散职恩封,伏氏所求哪里是区区二千石。
刘协却并没有争辩,恭敬的跪下谢恩。
刘辩顿时松了口气,将弟弟拉起来,“你我兄弟,不必如此。”
望着兄长欢喜的表情,刘协笑容却很勉强。
他是天子之弟,却也只是藩王。
成亲、建府、出宫,他也曾站在兄长之侧,却成为整个长安都看不见的人,就连府中长史、家令,都需要依靠伏氏来寻到合适人选。
他并没有怨言,君臣身份已定,他的确应当谨慎本分,若非天子之恩,他本应当在渤海郡,面对贫瘠的土地,横行匪患和四面的战场。
可魏君所言,太尉荀含光…所行所为,太没有为臣之道了。
他想起魏君所讲的故事。
秦朝之时,将军王翦将征,多请以美田宅园之封,惧己之功为秦王所疑,如今荀太尉之功,尤过王翦,奖赏却薄之,更屡拒加封。
就算天子信任,当年卫、霍犹不至如此。
闻当年诸将请于光武皇帝,称之武力莫之敢抗,文德无所与辞,此天命不可以拒。殿下,若有人想求得天命,所指岂非正是文德与武功?
自古贤臣,亦有周公吕望,岂可无端猜测忠臣?
周公吕望,还是王莽,殿下一试便知。
…真是,好个一试便知。
这让他如何说与兄长?
……
荀柔自太庙后殿中出来,直接走到尚书台。
今天堂兄或许不在,不过征拜姜峻,六百石吏任免,以及此次西征封赏将领的命令,也并不需经过尚书令本人。
只要尚书台撰写文书,归档入册,下发符书,寻着吏曹尚书和符节令就能办理妥当。
长安宫比雒阳皇宫还要恢弘大气,宫殿台基也彼雒阳宫殿还要高。
登台如登山,荀柔一鼓作气爬上尚书台,站在门口,先扶着墙把气喘匀。
“太尉?”
清朗如磬的声音,十分耳熟,荀柔抬起头,堂兄荀彧就站在身旁,身后还站着一个弱冠青年。
彼此作揖见礼,那青年睁大眼睛,目光在他身上滑溜一转,神情就让他想起少年时的郭奉孝。
“太尉有事,何不遣人相招?”荀彧问道。
“我见过陛下,顺道过来。”荀柔不好在插腰喘气,站直身体,他望向荀彧身后,“阿兄,这是你新辟的文吏?”
“这是扶风法孝直。”荀彧犹豫一瞬,伸手扶住堂弟的手臂,“其祖是扶风学士法真。”
“法正,见过太尉。”
…咦?
荀柔微愣了一愣,回过神来。
既然徐元直都能辟祸长安,那法正出现在此,似乎也并不奇怪。
汉室这面旗帜,总在微妙之间,显露出非常效用。
“好,好生为朝廷效力。”荀柔勉励了法正几句,见堂兄没修产假,也不多说什么,请他安排人手,招大司农、少府等公卿,及太学农家博士等人,商议治理蝗灾事宜。
“不能拖延了,就今日,先定出章程来,便好施为。”
第224章 治蝗之策
荀柔乘上马车准备出宫之际,听闻司空杨彪恰入宫来,正至太庙前伏阙谢罪。
还,真是有意挤兑他?
荀柔的手扶着车壁,回头望向太庙的方向。
“第二回?”他向荀彧问道。
三公请免,少不得一套三请三让的把戏,杨彪第一回上书必已经驳回,不知这是第二,还是第三回。
荀彧点头,“太尉当劝一劝陛下。”
劝什么,劝陛下恳切挽留三朝老臣,忠心耿耿的杨司空?
荀柔动了动嘴角。
“杨司空行事,当真非同寻常。”法正说了一句聪明的废话。
所以杨彪此时,到底想挤兑他,还是想递梯子呢?
“老狐狸。”
老成精怪了。
朝中三公,他是人不在江湖,处处有传说,王允有直谏名声,还曾经硬怼过宦官,也是好一张鲜明大旗,只有杨彪低调得几乎不存在,要免也是免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到显出来。
这要成功给他添了一堵,杨彪和弘农杨氏一战扬名,也能张帜纳贤,失了三公也是合算的买卖,今日一失,他日不是不能再复位。
若是和解了和他的关系,搭上荀氏这条船,对杨彪也不算坏事,他还有个在太尉府任掾吏的聪慧长子。
无论他如何应对,杨彪都没有损失,还似乎将选择权递给他。
连敌对派中,倾向温和的和解派,也会赞许这番操作
这里,几乎是特指,他的堂兄,大汉尚书令,荀彧。
即使看懂他的文章,清楚彼此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却仍然希望能够有更温和、和平的办法协调,而不采取激进的手段。
这当然也是堂兄,不同于大多数良心都坏掉的政客的,可爱的一面。
荀柔一眼略过已露出赞同之意的堂兄,看向法正,“孝直以为我当如何应对?”
这位在演义中似乎是个狼灭?他有些好奇对方的看法。
法正精神一振,迅速了想了想,答道:
“司空司地,掌农事,管粮仓,长安诸仓,不知经不经得查。”
既伏阙谢罪,就将罪落成真的?
这当然不行。
“如今蝗灾蔓延,粮仓不能出事。”
至于诸位粮仓官吏的操守,只能说高低起伏,去掉最高去掉最低,留下的中间值,在大汉官场中,已经超过平均。
法正愣了一愣,慌忙俯首道,“太尉考虑周全,是在下短视。”
荀柔摇摇头。
他还有一个理由。
大司农士孙瑞,其人颇有才干,只是出身稍显平常,故而始终没有登上高位,属于他想要拉拢的中间派。
这一二年,农署各部早陷于他与杨彪等两派之间的斗法,士孙瑞被迫夹在中间,多只能袖手一旁无法辖制,牵连人家,也不大好。
最后,这次救治蝗灾也还要用上他,罢免再选一个重新上手,恐怕还更不如。
不过,法正的计策不行,他也并非只有杨彪给的两条路走。
杨彪不是要他表态吗?
当然没问题。
在太尉府中,关于救治蝗灾的会议,在午后开始。
东汉以来,也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变化,蝗灾十分频繁,其中最倒霉的汉孝安帝在位了十九年中,有记载的蝗灾足有八次。
其中,自延平四年,六州蝗;五年,九州蝗;六年,十州蝗…到元初二年,十九州蝗,这场蝗灾足足跨越了七年。
从最初,朝廷能大赦,免税赋,举贤良,到最后只能下诏自斥“朝廷不明,庶事失中”。
兰台令荀忱挂着黑眼圈拿出光武帝以来,所有关于蝗灾的相关文书记录。
“……朝中多以抚恤,大赦天下,减少郡国贡赋,或调荆州、扬州二地谷输中原……各地或有郡守县令勤勉,以水淹、土埋之法,但飞蝗无尽,自旁郡蔓延而至……”
有了这份文书记录,一些官员提出的诸如蝗灾为上天示警,举贤纳良,祭祀之类的意见办法,也就容易驳斥了。
其实,能被招来参加讨论的官吏,也没几个真相信祭祀举贤之类的办法能够奏效,这不是…没别的办法,又不能不表态。
荀柔也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是安抚民心。
老百姓很善良,也很善于忍耐。
大多数时候,朝廷给一个理由,大家就能继续忍下去,直到实在忍不了为止。
至于赈灾,记在文书中的仁政,落实的寥寥无几。
就荀柔自己幼年经历,灵帝时几次大疫,哪一次没遣宫使、医工出访赐医赐药,慰问孤寡,可若是真的实施,当年哪会有张角的黄巾起义?
其实稍稍计数就知,天下十三州,每人赐三斛五斗的,朝廷仓中哪有那么多粮草赈灾?
三斛,可有足足一百斤。
官吏们商议的办法,和过去也无不同,也就是抚恤,维护治安老一套,最多不过添一些,以工代赈之类的细节,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一说根源问题。
荀柔心中焦燥,叩了叩桌案,全场肃静。
他环视了一周,终于将希望落在荀悦带来的几位学士身上。
“不知陈公以为,治蝗当如何行使?”
他先问这一位,是先秦时大农许行弟子陈相的传人。
见到农家两位贤人,便能明白,为何农家在两汉以后,逐渐衰落,几度几乎失传。
《孟子。滕文公》中称农家“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荀柔原本以为多少有些夸张,见了此二人却相信了。
两人一个老年,一个中年,都晒得黧黑,身瘦如柴,与田间老农无异,即使穿着直裾,头戴长冠,也与一室白皙文雅的文吏,完全不同。
陈躬并不局促,从容拱手一礼,坦然露出一双粗粝脏污的手,“老夫以为,治蝗之要有二,一在扼其发展,以救谷粮,二在除虫卵,以防再生。”
专业啊!
荀柔眼神顿时一亮,“请细说。”
“先圣言,水、旱、霜雪、疾病、虫害,是为五害,其中虫害之一,便是蝗虫,此物少则分散无害,多则聚集成灾,行无定止,繁衍极快,先食谷物,再食草木,草木食尽,更伤人畜,危害极甚。”
“还要伤人?”有官吏悚然。
“不错,”陈躬肯定的点头,“草木食尽后,蝗虫族群迁徙,然由有虫卵在,月余再化成虫,无草木可食,则将食人,幸如今尚未至此。”
荀柔想起昨天那一场虫雪,不免也心有余悸。
“不过,至其食人,则一地之虫将尽,当是时,在以火烧之,则能尽除。”
“可次岁,草木复生,蝗虫又会回来吧?”荀柔问道。
“若蝗灾未尽,当会复来。”陈躬再次点头,“故蝗灾之根本在止其繁衍,务在截其蔓延,根在杀其卵嗣。遏其发展,当以火烧之法,其卵生于土壤,需经月方化,可用水淹、土埋之法。”
“古书记载,杀虫卵用砒霜更有效验。”陈躬身旁的中年人许复道。
“勿再说,砒霜剧毒,虽可杀虫,亦伤水土,人食则死。”陈躬却不同意。
“太学土地洒砒霜杀虫,如今已无虫卵再生。”许复争辩,“复灌之后再下种,则无此患。”
“什么?你自作主张在太学洒了砒霜!”陈躬愤怒起身,一手扯住许复的衣襟,提起拳头。
“和水洒的,已有月余,老师不也没看出不对吗?”许复一个中年汉子,居然中二少年一样瞪大眼睛,梗起脖子。
“什么!”
眼看拳头就要落下。
“陈公勿怒,”荀悦不知何时已到二人身后,温和含笑的抓住了陈躬的手臂道,“此事我也知晓,许君想试验古法,也是为了解蝗灾之患。”
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扬起的拳头压了下去,又转过头,依旧神情温和,“许君何不告诉陈公,只洒了靠东墙边的二亩土地?一处洒,与一处不洒,正好比较两处种出谷物,是否有所同。”
“祭酒所说果真?”陈躬由自愤愤。
许复不答,将腿一盘,眼神虚瞟满室的看热闹的人,两手把着膝盖又将腿盘紧了些。
然后荀柔亲眼看着大兄将陈躬按坐下去。
“一时失礼之处,还请太尉见谅。”荀悦按住两人,来到堂中,温文尔雅、风姿翩翩长揖一礼。
“君子之争,君子之争,没什么失礼的。”大兄厉害啊,荀柔连忙摆摆手。
商议继续进行,遏制蝗虫大军的继续扩散,需要有组织纪律的大量人手。
军队正巧符合条件,荀柔准备亲自组织拦截。
除此之外,蝗虫喜旱特征明显,于是增加土地灌溉,也是措施之一。
太学另一个博士马钧为此提出深井通渠之法。
即沿河道挖出地下深沟,再在陆上沿深沟挖出井道。
听上去就像后世下水道,只是作用相反。
下水道是为了排泄,而深井通渠却是以河流为水源,降低水井枯竭之患。
工程听上去浩大,不过考虑到今岁欠收,百姓家粮食很快不够,以工代赈,比起直接送粮,反倒是长久之法。
有了几位专业技术人员的意见打底,救治蝗灾之法这才大致能看了。
不过,荀柔也知道朝中其他人,并不关心这些细节,于是次日上书,放在开头的是他对杨彪的应答。
“传曰:颠而不扶,危而不持,则将焉用彼相矣。
伊尹曰:三公调阴阳,九卿通寒暑。
臣等公卿,受命辅弼,失于明察,而至蝗灾蔓延,上愧天子,下惭百姓,其职是当,岂能推诿。
臣等请自罚三等,以俸禄赈济百姓,率众以灭除蝗虫,方不负陛下百姓之恩托。”
这份上书落款,有荀柔这个太尉,还有大司农、少府、卫尉、廷尉、大鸿胪五卿,以及尚书令、御史中丞、兰台令。
免官有用吗?能消灭蝗灾吗?能免除百姓饥馑吗?三公失察,轻飘飘免官就完了吗?
这不比免官高明吗?
说起来都让人不相信,逢到灾异,过往竟常有天子赐钱百官抚恤之事。
王允忠贞耿直的人设不倒,很快响应上书,要自罚三等赈济百姓,其后百官也纷纷主动上书要求减薪。
荀柔衷心谢谢杨彪,若非他一番动作,让自己这份上书显得像是回击,让许多官吏以为在站队,他还真找不到好办法来降低薪俸。
等之后他再带头吃一吃炸蝗虫,相信往俸禄里掺虫子的事,也就可以干
“徐州来报,徐州牧陶谦病逝!”
在荀柔准备离京之日,一个消息突然而来。
第225章 初心不忘
“陶谦死了?”
白马寺殿宇的重檐,不知何时换了翡翠琉璃瓦,清透的颜色在烈日照耀下反射出灼目的光芒。
年轻的太尉站在檐下,望着张牙舞爪的脊兽,眉心一皱,蹙成一道川字。
他回到长安,解决了积压的事务,又将这一年多朝中决议、人事变化梳理一回,商议、安排、布置好救治蝗灾的章程,明日将要出京,这才抽出时间到白马寺来祭拜父亲,并见一见姐姐。
拜祭方毕,还未来得及同阿姊和阿稷说说话,便闻来报御史中丞荀攸亲驾来访。
荀柔知道定有大事,避堂出来相见,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事。
“据糜家信报,当是月初病逝的。”荀攸低声道,“陶氏隐而不宣,故消息尚未传至长安,不过毕竟过去十余日,袁本初、曹孟德等人,现下恐怕已得知消息。”
荀柔默默点头。
《三国演义》的故事中将陶谦塑造成一个忠厚长者的形象。
然而,这些年他所看见的陶谦,却是实在的手握重兵、野心勃勃的诸侯。
他南结袁术,北和公孙瓒,厚结泰山匪臧霸、下邳贼阙宣,建私人曲部,养数千私兵,数年不入贡,不入朝,随意任免徐州官吏,视朝廷无物。
在战乱年代,这些或许还不算什么,但他纵容笮融在徐州大起浮屠寺,奢靡铺张,塑佛像金身,大办浴佛节,就显然表露出非同寻常的野心了。
不过,如今陶谦死了,种种未宣之于口野心,也随之烟消云散。
只留下一个浮华富裕而混乱的徐州。
“徐州牧人选,公达可有什么建议?”荀柔皱着眉看院中啄食的麻雀。
蝗虫成灾,按说该有鸟雀成群汇餐,可事实上,长安城中的鸟雀却变少了。
他心中寄挂着,仿佛想起传说蝗虫有毒?
“徐州临海,有渔盐之利,田土丰饶,陶谦经营十余年,虽用佞臣敛财,奢侈过度,但犹有流民愿意归附,盖其位处中原,却少战争之故;
“陶谦一死,徐州泰山兵、丹阳兵、下邳卒,互不相统,必有争斗,此其一患,有笮融、曹宏等奸佞小人,借攀附各自厚利,岂能让出,又是一患,
“其境内之陈氏大族,数代经营,尽有民心…”荀攸抬眼望来,目光深幽,“也是一患。”
“有此三患,徐州牧继任人选便不容易。”
“没错,”荀柔两手相握,吐出长长一口气,将思绪拉回来。
要能制服三家兵匪,诛灭小人,压制士族,安抚百姓,四个条件放在一起,人选就很难了,而这个人,最好还要对中原军事地理有一些了解。
那可是历史上,刘备这样的枭雄都没完成得任务。
“还有一点,若新上任的徐州牧不能安抚徐州,就会有人替他安抚。”
曹操、袁术、刘表、袁绍,必然都很愿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荀攸点点头。
“公达何以教我?”荀柔转头望过去。
荀攸拱了拱手,“司马伯达、”(司马朗)
荀柔眉头微微皱起。
“卢子干、”(卢植)
荀柔目光一抬,脸色微变。
“荀君平。”(荀欷)
荀攸低下头。
“不可!”最后名字一出,荀柔神色顿时大变。
他当然明白公达的意思,选司马朗,取河内司马氏的背景,选卢植,取其才能干城,选荀欷…当然就是他荀氏和糜氏的联姻关系。
可历史上司马家阴影在,卢植与他并不同心,而阿稷……对于阿稷来说,徐州太危险了。
无论司马朗还是卢植,若不能成功,最多换个老板,可阿稷,是他荀柔的亲侄子,去了徐州,除了要面对时局,还有身份带来的危险。
况且…
“阿稷太文气了。”荀柔摇摇头。
阿稷阿音,虽是兄妹,但性情相反,阿音刚烈坚毅,阿稷却温厚细腻,他敢让阿音战场厮杀,却不敢将阿稷置于徐州这样吃人的地方。
“长安虽还没得消息,但太尉还是要早下决定。”荀攸并不干预他的判断,只是平静提醒。
荀氏如今的问题,就是根基太浅,手中人才都资历不足,尚需成长,王、杨两家若是得到消息,多少都能选出几个人来…至于能不能将来坐稳徐州牧……坐不稳再说嘛。
“卢子干,愿意…与我们合作吗?”荀柔迟疑。
卢植的才能是不必质疑的,但却是个脾气倔硬的小老头,就算重新推他入朝的王允,都一点面子不给。
要稳定徐州,少不了兄长、糜氏,甚至孙氏相互的协作,若卢植硬挺着公事公办,大家都会麻烦。
荀攸望向他,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何伯求。”
荀柔呼吸一滞。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他勾勾嘴角。
荀攸不答。
荀柔转过心念,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半晌,才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好吧,我去求伯求先生。”
“小叔父圣明。”荀攸端正神色,拱了拱手。
荀柔冲他没好气的摆摆手,“公达,这是将我当两岁的适儿哄?”
荀适,荀攸到长安所得的小儿子,正处于最无法无天的年纪,连荀公达这样的人物,都拿他毫无办法,只能任其施为。
他当然知道公达是为了他好。
他家与何颙渊源颇为深厚,本是通家之好,只是自他成为太傅,却与故人相行渐远。
究其原因,还是当年董卓秉政时。
旁人固不可知,但长安城中大臣们却许多知道,他几乎算是党附董卓。
后来他刺董成功,名声洗白,许多人吹捧他委曲求全,但何颙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又亲身在长安,不会被糊弄他真给董卓出过主意,真心的。
他曾对董卓怀着些微期待,这种期待超过天子刘辩。
不得中行而与之,其毕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董卓是狂者,在即将崩坏的时代,这样的人,可以打破士人们粉饰的太平。
董卓也并不愚蠢,若没有这一点真心,他在雒阳时日子不会那样好过,也不能积累力量,最后也不可能有刺董的机会。
他与董卓分道扬镳,公心掺杂着私心。
荀柔不能一点都不后悔,但他对天子、对汉室,的确并无敬畏,也并无忠诚,这点,何颙大概看出来了。
公达之意,他也明白,是想让他借机与何颙和解。
何伯求性情爽朗,年轻时曾参与救助党人,在士林中颇有声望,与朝中几位倾向中立的老臣也关系颇佳,若是能再联络起来,自然有好处。
荀柔只是……不敢去见,也不太想去见。
何颙是理想主义者,只是他们的理想不同。
要说服何颙其实也不难,给他摆明道理,让他知道这样做,对国家对天子的好处,对方即使不赞同他,也会帮忙牵线搭桥。
就是,再想如幼时得这位长辈的好脸色和赞赏,是再不能。
“明天,我请文若陪我同去,如何?”
既然说开,荀柔也不想再耽搁时间,只是言语间,难免还有些被迫的不快。
荀攸垂眸静立,见好就收,当即告辞。
荀柔岂会真的同他置气,“白马寺食物简陋,我就不留你了,既然出宫,你也能回家一趟。”
御史台宫中守值,五日沐休才能归家,不过这会儿都出宫了,明日再回去也没什么。
不过这话,要是换作堂兄荀文若,他可不敢说。
“谢小叔父成全。”荀攸果然上道。
…
“阿姊,毕竟期年已过,寺中生活也着实不便,不如搬回家住吧。”荀柔祭过父亲,准备回太尉府,临走之前还不死心,想再劝一劝姐姐。
“勿复多言,我自有主张。”荀采抽回手,垂头整理袖口。
荀柔抿了抿唇。
他明白,正因他不能守孝,阿姊才要越显苛求,以示家中子弟尊奉孝道,他只是为国尽忠不得两全。
可这些许名声并没有姐姐重要,白马寺烟火缭绕,此时僧人的习惯规矩性情都古怪,在此安全也不无法保证。
“阿姊,”他放轻声音,示意一眼荀采身后跟随的小夫妻,“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阿稷考虑嘛。”
新婚夫妻,住在这种地方,很不利于和谐啊。
“阿稷自可以出入,并非我禁他于此。”荀采神色严肃,“他年已弱冠,大丈夫重在功业,你为叔父,怎不关切大事,只在小事纠缠。”
荀柔微微一愣,看向比往日沉默许多的小侄。
“叔父,可还有什么嘱咐?”荀欷上前来,恭敬问道。
…啊,是听到了。
虽则如此,他却不能改变主意。
“…静心学业,多往太学向诸位博士请教,待明岁孝期过后再论。”
“唯。”荀欷恭敬应答,低下头,难掩神情失落。
荀柔摇头,阿稷这样的性情,他又怎能让他主政徐州?
他并不安慰荀欷,只叮嘱道,“我后日出京,家中诸事,你多上心,不要让你阿姑再操劳。”
“…唯。”
…
有堂兄荀文若同行,荀柔好歹让何颙答应。
“我可以帮忙,只是卢公年近七旬,未必能答应。”
只是虽答应,何颙却并没将话说满。
他已不是当年蓑衣草鞋杖行天下的豪侠,头发已全白了,皮肤苍老下垂,只神色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明朗。
望着眼前诚心下气的青年,他神色复杂,心中犹疑,不知自己是否做对。
“还请先生用心一试。”
荀柔沉吟片刻,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徐州之势,当中原之望,徐州若定,华、夏则平,天下势定矣,故非其人,则不可得,还请先生,千万念此。”荀彧亦恳切道。
“……好罢。”何颙望着荀氏兄弟二人,终究还是点点头。
“我明日就要出京,卢公处还请文若同伯求先生,代我陈说。”荀柔又道。
他自已同荀彧说过,此时这句话当是说给何颙的。
“出京?”何颙微露诧异。
“如今蝗灾蔓延,我岂能端坐城中,太学中农家陈公献策捕杀,我将亲随往见其效。”
何颙一愣,神色更见复杂,他张张口,最终也不知该说什么,“太尉辛苦。”
“应当的。”荀柔欠身。
望着眼前神形恭谦的年轻太尉,何颙竟不知再如何说话。
荀柔是有意的,何伯求先生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他明日就要离京,自然希望何颙能更尽心一些。
“含光日后…必能安定天下,惜我老矣,不得见矣。”何颙叹息道。
荀柔温温一笑,“听说,先生也曾这般评说曹孟德?”
何颙摇摇头,“曹君…做不到太尉这般地步。”
“如此,我何敢负先生信重。”荀柔含笑拱手一礼。
假装不知何颙言中深意。
离开何家,荀氏兄弟二人同乘马车,荀彧目光沉沉,“含光何不解释?”
“清者自清,何必解释。”荀柔神色从容,理了理佩玉的垂绦,“兄长放心,我不是王莽”
“我并未怀疑。”荀彧微蹙道,“只是你既知长安种种谣言,对渤海王多少该委婉些。”
“阿兄,我明朝就要出京了。”荀柔语气间带了一点委曲。
不让刘协入少府,还将人支向太学,他知道是有些不客气,所以就不解释了。
荀彧抿住唇,心中自省是否被长安流言影响。
“文若,放心吧,我并未忘记初心。”荀柔覆住堂兄的手。
他的理想,从没变过。
荀彧凝眸回望,缓缓点头。
第226章 除彼蝗蜮
回京之后第七日,荀柔车驾离京。
离京之前,就这几日上书降薪留职的浪潮,提交了意见。
万石上公有掌政大权,对蝗灾有失察之责,降三等是应该,
往下二千石,是国朝重臣,不能救百姓以免灾祸,降二等,当反思,
再下千石,主掌一方一部,不够百姓疾苦,降薪一等,引以为戒。
再下各级吏员,则明确责任,但当积极配合蝗灾救治,完成相关任务,不得推诿怠慢,若有延误,以失职入罪。
此论,固然体现他权重则责重的观点,但也是他早就准备好,叫停风潮的。
东汉官吏薪俸,差距越往上走越大。
作为万石的上公,他本人一个月有三百五十斛,而一个月二石粮就能养活一个健壮的士兵,也就是说,他一人的工资收入,可以养活一百七十五人。
往下一级的二千石有三等(中二千,二千,比二千),收入大概是他的三分之一,再往下的千石有二等(千石,比千石)是他的四分之一……到吏员基数较大的四百石吏,就只有四十斛,差不多是九分之一了。
而百石小吏,月奉十六斛,实在只够养家糊口。
而他一个人,月奉降三等到百斛,就节约出六个四百石,或十六个百石的俸禄。
千石以下,没有主官,吏从责任低,他也不是要大家一起挨饿,也不准备自毁人心,到此打住,是合适的选择。
“嘶”
荀柔掰起一块干结的土块,忍不住抽了口气。
土面上啃得残破的庄稼与飘飞的虫群已是触目惊心,掩在土块下面,让人密集恐惧发作的白色虫卵,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田埂边跪地祈求的百姓神色惶惶,提着草篮的妇孺神色凄苦的勾着腰翻捡,赤日下拖着犁翻地的农夫还在咬牙坚持。
这些年,关中土地以种麦、粟与豆菽为主,其中宿麦冬种夏收,豆种春夏两季,粟则为春种秋收。
而这一回,由于麦成熟正在五六月间,蝗虫纵肆虐,抢先受割还能收上三五斗,豆与粟,却都被糟蹋了。
豆菽虽能作二轮,但单次产量很低,这时候蝗灾,春种收不得,夏种又种不得,实在让人绝望。
“许君,以君之见,虫卵如此,果然可以水淹杀之?”荀柔扶着膝盖起身,摆手拒绝了荀缉托在双手的巾帕,直接拿着土块,向同行的太学博士,农家传人许复问道。
河东蝗灾不如关中严重,他请陈躬前往指导,由河东太守段煨和荀宜父子协助杀虫,他则带着许复,到达了如今灾情最严重的扶风郡。
没亲眼看见,他绝无法想象蝗虫灾像到这般地步,天地间成群的蝗虫就像雪片或者棉絮,放眼到处都是,干结的土块缝隙间,全是成团的白色虫卵,不时有形小的黑虫破卵而出,再自土缝爬出地面。
若能淹死最好,若是不能,虫卵随水漂到哪可就是哪了。
“如禾稻灌溉之法当可行。”离了老师,许复看上去正经多了,也不同荀柔争辩砒霜杀虫之法。
荀柔点点头,将手上的土块丢弃,拍了拍沾染的尘土,他向四野零星的百姓望了望,“我记得史书原有记载,关中旧时亦重稻、黍,比之麦、菽,所得更丰,不知是否有此事?”
他今日穿得朴素,靛青直裾,窄袖素巾,一行官吏也都被要求不着官服,故而百姓远远看见,也没太在意。
若不是近来专门翻看史书,他还没注意,西汉时竟大量种稻,不止关中,甚至纬度到青州幽州一带,都曾有大片稻田。
他原以为水稻是南宋迁都之后,才兴盛的。
许复点头,“前汉孝武帝时,关中多种禾稻,亩收五石七石,甚至十石都有过。”
这都是如今二倍了,荀柔微讶,“以许公之见,为何如今关中、北方少种稻黍?”
他先前想过推广种黍的,但这些年百姓还是习惯种麦、菽。
“太尉所言正是关窍,此事就是陈师也不如我研究清楚。”许复赞赏的点点头,骄傲的将头一扬。
“以我之见,前汉时天文气候,必与如今大为不同,若非有异,出于交州的龙眼、荔枝,扬州的杨梅、枇杷,荆南的檀木、黄栌,夷州的胥邪(椰子)并闾(棕榈),如何能生于上林之中?”
“这几年关中冬长春短,且多风,夏日烈且旱,入秋又淫雨不休,如此等之气候,若种禾稻,春夏缺水,子粒不繁,又不能灌浆丰满,秋收则受湿气,纵使收得,也不得晾晒,生霉长虫,农夫自然不敢种。”
“前汉时气节当如如今不同,天候变换,朝廷久不校正节历,致使百姓无历可依,耕作收藏节候皆不准确。”
“原来如此。”荀柔吐出一口气,长揖一礼,“小子不通农学,必有许多疏漏之处,今次杀灭蝗虫,还请许公多多指点斧正。”
“在下必然尽心用力。”许复昂首坦然受了荀柔一礼,使跟从的群官吏眼睛都瞪大了。
大军尚需七八日方能赶回,蝗灾却不能再等。
是夜,明河在天,照亮四野,一簇簇的篝火和火把,在田边点燃,火光明亮,与星辉交映。
然而一切的进展并不顺遂。
飞虫扑火,轰轰烈烈,无惧生死,惊心动魄。
“咳咳咳咳…”荀柔呛得咳嗽着被从吏以袖遮掩,护到相近的农家舍内。
空气中都是焦灼的味道,但单独的士兵根本无法对抗庞大的虫族大军袭扰,丧尸围城、虫族入侵、异形时代的现实版,也不过如此。
“劳烦君子给口水饮。”
火把照着农夫一家团缩在屋角,满眼惊慌的神情。
荀柔将声调调低八度,不敢高声再将之惊扰。
“水…水在院中缸内。”农夫神色稍缓了些,却仍旧紧张,“贵人自便、自便就是。”
荀缉当即出门取水,片刻舀回一瓢,对光一看,水面浮了一层虫尸。
这水自然不能喝。
“将人都先唤回吧。”荀柔望向外间,再次感受到自然的力量,“难怪旧书中夜里只以篝火杀虫,若不亲至,何知道情况如此。”
但光靠篝火烧杀,速度太慢,根本不足以阻止蝗虫蔓延。
“去县衙府库,取盾出来,再以五人一组,二人执盾护卫,三人举火行进。”
“唯。”亲兵一人出列。
“等等,取一小盾出去,路上小心。”荀柔又连忙嘱咐。
“是。”亲兵应了一声,又飞快补充一句,“多谢太尉关心。”
只夜间烧灭,就不顺利,之后每一步进展,也都伴随着无数波折。
一整夜兵卒的奔劳辛苦,自清晨微熹,荀柔至野田查看,纵使先有预期,也心凉了半截。
田埂、篝火堆边,自然堆积了许多烧焦的虫尸,但空中如雪絮的飞蝗,却似乎并没有减少。
有百姓提着草竹篮子,到田间拾取已死的蝗虫。
他这才想起,关于蝗虫是否能食的问题。
似乎有科学报道,成灾的蝗虫有毒,但同时似乎也有文章写过,唐太宗仰吞飞蝗,以示天下。
“叔祖?”荀缉低唤一声。
荀柔一惊醒神,掌中烧得半焦的虫尸,实在死的惨,以他剩下的菲薄的化学知识,先过火,再过水,似乎能消除大多数的毒素?
没有小白鼠,县令赵俨牵来了一条土狗。
狗主人是本地富户,穿着还算整齐,紧张的将蝗虫一条一条喂狗,喂一条停一会儿,直喂到第十只,狗呜咽几声一声倒毙了。
是有毒吗?
这下他也不能确定了。
狗尸用五斛粮换来。
荀柔将其肚肠切开,见出血,不见变色,搞不懂到底是什么问题。
吃,暂时不敢吃了,为避免再被农民拾取,只好命官府将之都收起,储在仓中。
今岁田租没有了,仓库空着也是空着,将来研究研究,究竟是否可食用。
收拾了狗,处理田中虫卵,又出现问题。
去岁冬暖,荀柔曾传信朝中预备旱情。
各郡县也都收到消息做了准备。
只是落实下去,程度却有不同。
河床水位下降,沟渠虽然疏通过,但不够深,许多就干涸,井也是如此。
再加上先前两次地震,又造成许多井口、井道坍塌,完全不足用。
荀柔一面让各县组织百姓深挖沟渠,重修水利,一面为应急,让木工紧急打造水车、翻车,只能先灌溉淹杀临近河道的田地。
至于已经长起来,飞在空中的蝗虫,除了夜间的篝火杀灭,又增加了白日的围捕。
所有乡里百姓妇孺老幼都动员起来,所有努力,却还是杯水车薪,直到堂兄荀衍带着大军赶回,才终于得见一些变化。
而就这样,他们还是不得不追着蝗虫大部队,又前进了好几个县,将近要到陈仓,才渐渐感到蝗虫行进稍显缓慢。
“以如今蝗虫之势,当翻不过陇山。”许复判断。
“如此就好。明岁改种芋、薯,也能度荒。”
荀柔点点头,望向远处苍苍郁郁的陇山,心中升起些许欣慰,经历月余时间,治蝗总算见了成效。
他如今,已不敢寄望在冬季之前消灭蝗虫。
若能控制范围,待天冷过后,蝗虫渐少,将土地中的虫卵仔细清除一遍,明岁能复耕作,也就算成功。
除此之外,农业知识在短期内飞涨,他终于发现,蝗虫也不是什么都吃。
如桑、胡麻、绿豆等,蝗虫并不爱吃,多少能剩下点,而芋、薯等植物生时带毒,也不在蝗虫食谱上。
找到这几样糊口粮食,实在令他大松了口气。
“叔祖!”
荀柔转过头,惊讶的看到一向沉稳肖父的荀缉,竟一手拎着衣裾,飞奔而来。
“叔祖!”荀缉凑近他耳边,犹喘着粗气,“长安消息,益州牧刘焉病逝!父亲,请您尽快回长安商议。”
…真是凶年?
荀柔不期然想。
【光熹五年七月大蝗,太尉荀柔亲至扶风,领兵士除虫,日得千石,蝗灾稍止,百姓称戴。时朝廷喧议,多以驱蝗不便,更论杀虫过多,伤及天地和气。柔数上治蝗之策,月余积有十余篇,集为《治蝗要略》,今亡佚。《季汉书。卷四十一。志第十一。五行》】
第227章 出兵益州
益州牧刘焉,刘君朗。
汉鲁恭王庶支。
和邻居荆州牧刘表,同为鲁恭王之后,是一表三千里的怨种亲戚。
若说陶谦还有些顾前顾后,有贼心没贼胆,那么刘君朗的野心,那就是写在面上。
中平五年(188年),刘焉上表,以地方吏治混乱,官员盘剥官逼民反为由,请灵帝以重臣为州牧,镇守一方。
地方州官因此权势大涨,将东汉的倾倒又加速推进了一步。
同年,他听信术士董扶言论,认为益州有天子气,上下打点运作,让自己成为了益州牧,又为第三子聘相士言有贵人相的同僚吴懿幼妹为妻。
次年,出任益州后,与五斗米教张鲁勾结,杀了时任的汉中太守苏固,自此张鲁盘踞汉中,刘焉则以米教作乱,隔绝交通为由,中断与朝廷的联系。
之后又私造天子乘舆之器,打压异己。
光熹三年,荆州牧刘表上书弹劾,称刘焉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即所谓另立炉灶之意。
当然,刘表这一章,也不怀好意,多少有点楚王称鼎的味道,但刘焉表露野心,也是实实在在的。
论起来,他和刘焉还有点私怨,灵帝时刘焉被封为阳城侯,后来新帝继位,他以护驾有功,更封阳城侯,刘焉也就不算数了。
不过,这只是小矛盾,在天下大局,天下十三州面前,几乎忽略不计。
其人如此大胆,一方面是蜀中地利,一方面是其刘氏宗亲的身份。
战火四起,各地叛乱不断,和各处改旗易帜的叛匪相比,刘焉毕竟姓刘,多少有点肉烂在锅里的意思。
况且益州道路难行,征讨不易,时朝廷西迁未定,虽也有人叫嚣要南征,荀柔却隐忍未发,专心耕耘河东。
刘焉之死,说起来也是神奇。
据传,一日夜里天火下降,中刘焉自制的乘舆车驾,火势蔓延,烧着他所居住的馆苑,连刘焉本人都因烧伤后背,以致不治而死。
听上去,挺像佛家因果报应。
不过如今刘焉死了,身死道消,荀柔也不关心他,而是想的汉中、成都两处平原,天府之国,千里沃土。
益州面积仅仅小于凉州,在东汉十三州中,占地面积列为第二,跨越后世四川、重庆、云南,以及部分贵州、广西的土地。
与凉州相比,益州土地肥沃,资源丰富,更有盐池之利,秦、汉两朝,都以蜀中富强,自古以来为兵家争胜之地。
而对于荀柔来说,如今的益州,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就是粮食。
荆州、益州,受横断山脉所保护,都不曾遭受蝗灾,他原本也使人前去买粮,可两处商人都见中原灾异,以奇货可居,坐地起价,直接上涨数倍。
可实在没办法,那也只能买,毕竟不能让关中百姓都饿死。
如今刘焉恰好死了,不可谓死得不好,正是死得正恰当时。
赶回长安的荀柔,在荀攸与荀颢陪伴下,来到廷尉诏狱。
幽暗的石窟阴森潮湿,阴冷沁人的空气混杂着腐烂与血腥气,就连点燃的火把也无精打采,焰火黯淡。
杉木的栅栏木门有小儿臂粗,将牢室封闭得更加晦暗不明。
“咳咳…刘范、刘诞?”隔着栅栏,荀柔掩住口,轻咳两声,看向横躺在地的两个人形轮廓。
这是刘焉的长子和次子,三子刘瑁一直跟在其父身边,之前刘焉又以得病为由唤回四子刘璋。
这两位刘氏兄弟,一直在长安暗中观察,四下钻营联络,这次提前一步得到益州消息,差一点就让他们偷跑出城。
两个黑黢黢的轮廓在地上动了动,又静止了。
“太尉,这二人自被抓关押至此,数日一话不说,一饭不食,现在恐怕是饿得没力气了。”荀颢报告。
“不食怎么能行?想是狱中饭食粗陋?”荀柔声音低缓,“为二位公子准备些素食豆羹景文,你可知附近哪家食铺滋味最好?”
刘焉这些年,稳当在益州作土皇帝,少不得有这二人上下钻营打点说起来他还得谢谢他们,给他减了不少麻烦,否则还要给那些公卿争辩,为何不能伐蜀。
荀颢转头看了眼牢中悄无声息的二人,恭敬答道,“东面新安里,有一户杜氏食肆,都用当年新谷,自种的葵菜、藿菜比之别家,更添肥甘。”
“让人买些来。”
“唯。”
“要杀就杀,作何姿态!”牢中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
“阿弟!勿与他们多言。”另一人也道。
“二位公子如此虚弱,怎么回去成都祭奠汝父?”荀柔分辨出两块人形马赛克的身份,温和道。
“你愿放我们回去?”到底还是弟弟刘诞沉不住气,抬起头。
“如今刘益州故去,益州无长官,朝廷当然要派人前去,二位正可以随行。”荀柔缓缓道,“否则蜀道难行,二位要回益州,也是艰险重重。”
狱中沉默片晌,刘范开口,“敢问太尉,朝中那位重臣将出任益州?”
“刘益州在任上,诛杀豪强,安定百姓,拔擢贤良,颇得人心,刘公子为益州之长子,一直任左中郎将,克尽职守,冲亮允直,当能承既父业,为朝廷牧守一方。”
“什么?!”身躯陡然挺直,纵使看不清表情,依然能让人感受对方的震惊。
“两位公子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清早起,可就要赶路了。”
……
“贾公,叔父来信,让我们立即整肃兵马,带一万精锐兵士赶赴成都。”荀襄身着皮甲,手持书信,大步走进军帐。
贾诩不徐不疾的起身,先拱了一拱手,等了一息,等到张绣和徐晃追进来,这才开口,“刘君朗一死,太尉要收回益州了。”
“从武都往益州成都,若论快当属阴平道,刚氐道。”荀襄道。
“可依本地商人所言,此道转折峡谷,道路狭窄,多为栈道,数处失修,行商或可以,骑兵通过却困难。”张绣接口。
“故我们前来寻贾公商议。”荀襄道。
贾诩捋了捋须,“如此不如走陈仓道,经汉中如蜀?”
“这汉中不是还有张鲁在嘛。”徐晃当即道。
“我不是惧战,只是怕延误时机。”荀襄立即道。
“荀将军既然都不惧战,不如试一试老夫之法?”贾诩袖着手道。
荀襄不由蹙眉头,她如今独自领兵,自然也明白将帅决断的重要,行事越发谨慎。
汉中平原与蜀中沟通紧密,相信来往的道路也修葺整齐,可张鲁拥兵数万,汉中人口也逾十万,要是动了刀兵,她手中不到两万的兵马,应对起来就吃力了。
更何况,她没有公开的是,叔父的信中提到,他自己轻车简从只带几百人,她这一路兵马因此非常重要。
若是在途中折损,或者兵败势弱,都对局势不利。
荀襄反复衡量,另外三人都站定了等她决断。
良久,年轻的女将弯下腰,向年长的谋士长揖一礼,“请先生指点。”
“不敢,”贾诩避礼,“愿为将军效劳。”
……
“二位公子,太尉已经歇下,嘱咐二位公子,秋夜风硬,行军路险且辛苦,也请尽早休息。”
军帐之内,行军司马张既拱手,向刘范兄弟传达命令。
“又不许见?”刘诞双眉一扬,便要起身,被兄长刘范一把拉住。
“多谢张司马传告,太尉既然已歇下,我们便不打扰了。”刘范坐在行军榻上,客气道,“改日得空,请司马来帐中一叙。”
司马再揖,揭了帐出去,露出一线秀丽的山岭风光。
只是连日路途都是,帐中二人谁都没心思欣赏,任凭风景又被掩去。
刘诞向后一仰,军榻被压得一摇,“太尉这是何意思?一路行来,都不与兄长见面,我们要这样到成都?”
“你方才该客气一些,张德容是荀太尉在陇右策试请点的第一,这次随行为司马,每次前来传令,恐怕要留在益州,日后要与我们常相见的。”刘范拖了靴上榻。
连日跋涉,风餐露宿,三日方扎帐一歇,他也是贵胄公子出身,也觉得艰难,只是心中知道轻重,这才勉力坚持。
“荀太尉连太守都准备齐全了,兄长这个益州牧,还有什么意思,这不跟长安的皇帝”
“噤声!”刘范严厉道。
“餐饭已备齐,敢问是否送进去?”
刘诞神色不由露出一点惊慌。
“送进来。”刘范向他摆摆手。
“阿兄……”待送食的军吏离开,刘诞不由露出紧张。
“几十岁了,还不会谨言慎行?”刘范训诫道。
“我也不知如何…”刘诞讪讪端过餐食,他过去不会这样沉不住气,近来几日也不知怎么,越是接近成都,心中却越来越忐忑,“兄长,毕竟我们不曾去过益州……”
“吃过就休息吧。”刘范摇摇头,端起豆饭,连日跋山涉水太累了,他已没多少精力安慰弟弟。
父亲的野心和在益州所为,他们都清楚,益州的复杂斗争形势,他们知道,可他并不曾亲身到过益州,真正被父亲带在身边的,是他的幼弟。
荀太尉许他继任益州牧,绝无好心,可他能拒绝吗?
拒绝后,他在长安再无立锥之地。
但他才是长子。
他才是嫡长子。
匆匆食过,刘氏兄弟倒头睡。
……
从西北而来的兵将,进入探哨范围后,张鲁就得到消息,匆忙赶到沔阳。
他近来也颇为烦扰。
刘焉死了,亲娘还被扣在益州。
汉中前途未卜,诸将们分成几派,或有左右以为,如今当降朝廷,弟弟张卫等人则认为,汉中地险,足以固守,另有谋士阎圃则曰,不能轻易委质,先观朝廷虚实,在与议论,多得功劳。
他今日觉得这边也对,明日又觉得那边也有道理,心中还要担忧亲娘兄弟,每日转侧难眠。
“报汉军十万兵马,向汉中而来。”
“报汉军十五万兵马,向汉中方向而来。”
“报汉军距城五十里,兵马有”
“究竟有多少?!”张鲁又急又怒。
“或,或有五、六万…”叹哨兵结巴道,“七、八万…十五六万……”
“这究竟有多少人?难道动了大军?”张鲁紧紧抓住身边的谋主阎圃,“至于吗?”
他也没干什么过分的啊?不就是抬点粮价吗?大家都这么干的啊!
“主公稍安,先静观勿燥。”阎圃手臂被掐得要断,还是不得不忍痛安抚。
两人登上城墙,只能看见远处山岭中隐隐约约的旌旗招展,却分辨不出人数。
“报!”又过半个时辰,有兵卒前来。
张鲁提起一口气。
“汉军似乎转向西南。”
“……转向?”张鲁一呆。
“确定?”阎圃追问。
哨兵不敢答了。
但很快就得到消息,汉军果然转向,看来是不来汉中,要直奔成都去了。
“好,好。”张鲁紧张了一两天,到此时泄了气,庆幸无比,再不想其他。
……
行过五十里。
“沔阳不曾有追兵出城。”探哨飞马追了上来。
“将军可放心了?”张绣笑道。
荀襄出了口气,点点头。
为以防万一,她使大军在前,自己领精锐骑兵压尾。
“还是贾公疑兵之计奏效。”
“张鲁不过守城之将,非开拓之君,如今局势,他心中本有犹豫,只需稍稍修饰,使之惊慌,惊慌则失措,而我军出其意料,则其更不知所以,纵俟后知晓,我军之意,并不在汉中,其人更不会出兵拦截。”
“上兵伐谋,人心微处,当真难料,”荀襄感慨,“我等还需继续精进学习。”
张绣连连点头。
“传我号令,全军上下,急速赶路!”
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将手中旗帜一挥,意气风发,眉眼灿烂,让人目眩神迷。
张绣心口一热,朗声应命,“是!”
第228章 隐于水下
窈窕的蜀女踏起轻快的节奏,纤腰轻摆,金灿灿的蜀锦衬着艳丽的妆容,星眸潋滟。
不同于中原如逞技一般的繁丽的舞蹈,蜀中的舞,美在生命热烈,自然奔放,搭配的曲调也活泼,热热闹闹,有种自得其乐的味儿。
成都城,刘焉所造的瑰丽堂皇的宫舍内,年轻太尉独坐在主位,身侧是荀襄领着两个亲兵随侍,他端着酒盏,望着眼前欢快的歌舞,不时接受益州官员敬祝。
益州权利的更迭已经尘埃落定,没有鲜血的交锋在无形中完成。
将酒沾了沾唇,荀柔神思漫游想起秦惠王入蜀,又延伸到五丁开山的传说。
由刘焉引入益州的东州派,与益州的本土派,光从说话方言上就能区分。
东州派来自中原,说的是雒下正音,温醇悠扬,一脉文质彬彬,而本地派说话更接近关中的秦晋方言,深沉硬朗,字字铿锵有力。
本土官吏豪族,都说秦晋语系,真算是益州土人吗?蜀中内乱不止,是否因为其中还夹在着,来自底层,来自崇山之间,真正益州的土人的怨气。
而这股怨才是造就诸葛孔明七擒孟获传奇故事的根源?
“…太尉宽仁大度,在下感激不尽,还请受在下一拜。”一个说着雅言的中年汉子,俯首席边。
荀柔凝神望过去,一旁侍立的荀襄已将人扶起。
“庞主簿。”
长髯飘飘,容貌端庄,是刘焉过去的近臣庞曦。
“在下敬太尉一盏,愿太尉长寿无极。”庞曦不起身,端起酒,直接仰首一饮而尽。
“襄代叔父回敬主簿。”荀襄从侍从案上端过一盏,向庞曦示意后,也一饮而尽。
“…小将军豪爽,在下再敬太尉一盏。”庞曦连忙道。
“庞主簿不必如此,某不过是为了大局。”
荀柔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番姿态,是对方在表示感谢他不杀刘范两兄弟。
他当然有理由杀这二人,然后呢?面对一个矛盾尖锐的益州?
刘焉的东州党会不满,本土益州派也未必高兴,左扶一个刘璋,右起一个蛮王,汉中还有个张鲁,他要入主益州,先得客场作战,打上几仗,就算赢了,还得收拾满地鸡毛不值当啊。
现在多好,阿音领着的兵卒在成都城外一站,再让刘范前去叫门,刘璋不敢不开,于是兵不血刃完成了权利交接,还能捡个宽宏大量顾全大局的好名声,被拥护刘焉的忠臣感谢。
不过如今有意思的是,庞羲不止是刘焉近臣,还是亲戚,其女适婚刘璋长子刘循。
嗯,正是原本历史上继承了益州牧之位的刘璋。
说不得他们入成都以前,正是这位忠臣拱了亲家上位。
所以这番姿态…噫,就很有意思。
荀柔轻轻晲了一眼缩如鹌鹑的刘璋。
“太尉深谋远见,令在下钦佩,愿为太尉效犬马之劳。”庞羲连忙再拜,心中忐忑,也不知这番姿态,能否打动这位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贵人。
可太尉不杀刘范刘诞,是为了大局,而长久跟在刘焉身边的刘璋刘瑁呢?杀之不也是为了大局吗?
他也无从顾及亲家,毕竟是刘璋自己守不住成都城,开门放朝廷兵马进来,朝廷兵马一来,当然就万事皆休。
唉,悔不该将女儿许给刘循。
“好好,我正有些事要麻烦厐君。”荀柔含笑点头。
“岂敢,正是在下的荣幸。”厐羲直起身,满脸高兴。
“咯吱…咯吱…”而此时的刘璋望着堂上这一幕,牙齿打颤。
他紧紧靠着同席的三哥刘瑁,浑然忘记先前被庞羲、赵匙护持着,登上益州牧之位时的畅快。
他们的席位并不算偏,紧邻着两个兄长,但和四周觥筹交错的热闹不同,席周一片真空地带,一个靠近的人都没有,即使不小心误入的人,也赶忙游荡开,生怕沾染一点晦气。
刘璋如何也想不到朝廷来得这样快,还带着他两个兄长,站在长安城头上,望着城下精壮的兵马,感到背后乱嚷嚷的惊恐,他就明白大势已去。
朝廷兵马远道而来,不过万余,相比之下,当不如益州人众,可人多却不一定势重,彼此一接,强弱之势,已然清楚。
益州本就有不满他登位的人,其中有反对父亲的逆臣,也有支持嫡元的儒生,而支持他的人,多半随父亲入蜀的中原士人,这些人眼见朝廷武德充沛,又听闻过太尉先前在汉阳所为,先血洗后扶持,姜峻一介马夫,竟登九卿之位,何不让这等人心生向往,至于剩下的父亲的一二亲信,看到随同前来的他的两位兄长,自然又有了理由倒戈。
他又不傻,与其负隅顽抗,等着夜里被人当功劳开了城门,自己还要顶上个不悌的罪名……若再能给他一点时间就好了……
不过,他自领了益州牧……当时未觉得,现在才恍然意识到,似乎是对不起一直在长安耕耘的两个兄长……
刘璋越想越怕,只觉得凉风抚着后颈,手脚冰凉。
刘璋身侧的刘瑁,神色却比他从容些,只并不理会瑟瑟发抖的幼弟,只自斟自酌,一盏接一盏。
他不曾自封益州牧,却娶了个贵妻。
也不知父亲当初为他娶吴氏时,可否想到今日?
果然,不时就有官吏,状似玩笑说起吴氏被相的故事。
一直低调降低存在感的吴氏之兄左中郎将吴懿,匆匆避席请罪,只道当初不该让相人妄言。
“左中郎将?”首座的太尉声音和缓,似听到了趣事,唇角微勾,霜雪一般的容颜微露笑意,像冬日阳光映照松雪的明艳,却让在座之人俱感背心一寒,冰刃穿胸。
吴懿也是一怔,方意识到自己这个中郎将是刘君朗封的,益州一州之地,将不过千石,哪来二千石中郎将?
他伏在地上,一时不知如何说话,堂中也一片肃静,就是往日最圆滑的人,也没有一个站出来圆场。
“吴君有此忠心,我当向天子保举。”荀柔缓声道。
吴懿猛然抬起头,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但无论是真是假,这一瞬间,堂中许多人生出嫉妒中枢朝廷代表着高官厚禄,声誉名望,青史留名,有几人能不动心?
“听闻刘公三子、四子颇擅文赋,不知可愿随我入京,侍奉天子笔案文章?”
这下连一直装傻的刘范都不由得侧目。
……
见过了益州官面上的人物,又达成了目的,荀柔便辞以病酒,离开宴席。
一盏都没饮完,全由侄女代饮,哪会醉了。
可席上诸人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他翩然而去,再彼此相顾,都意兴阑珊,太尉全无破绽,翻手云覆手雨,他们如今归心似箭,想着回家思想自己的将来。
“明日,你们就去找庞羲、吴懿,让他们邀请益州商贾,商量购粮之事。”离了厅堂,荀柔不再掩饰疲惫,闭了闭昏沉的双眼,脚步沉重。
秦岭以南的益州,秋季阴雨连绵,沿途又翻山越岭,为赶在益州权利交接完结前赶到,这一路可谓是风雨兼程。
他不大吃受得住,半路山路泥泞,不好骑马时,都只能让人驮着走,不见刘范两兄弟,就是不想被看出端倪。
“叔父放心交给我和敬止就是。”荀襄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连忙答道,“您就好好休息吧。”
荀缉亦跟着应了一声。
荀柔作为太尉,被安排的住处,自然是馆舍中最好的,此时小院已被自己带来的兵士环绕,门前却站着几个彩衣少女,正与守门的校尉说话。
荀柔定住脚步,眉头一皱。
“尔等何人?”荀襄上前一步,又向守门校尉厉声斥道,“太尉下榻处,怎容人在此盘桓?若是混入刺客,你当何罪?”
“拜见太尉,拜见将军。”几个少女方才都在席上伺候,虽未近前,但也认得出几人身份,其中一个容色尤为艳丽的少女,抬起头来,声音清脆道,“我等并非刺客,前来为侍奉太尉。”
“此处不需你等伺候,回去吧。”荀柔摇头。
“太尉若是不信我等姐妹,可以使人搜身。”少女上前一步道。
“退下!”荀襄眉梢一皱,已将佩剑握紧。
少女吓得连退几步,洗去宴席上的艳妆的脸雪白惨淡。
荀柔无意为难她们,但也心知成都城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友善,也绝不能因为性别年纪,就轻视这些小姑娘。
“一人与一匹缣,散了吧。”他挥挥手,绕过几个少女,入了门去。
益州温度并不低,榻被却冰凉,摸着有些湿润,荀柔一躺下,反倒清醒些。
窗牗晦明,光线暗淡,一呼吸间都是水汽,似又将有雨。
他无法像之前在陇右一样,长期停留在此,也无法同在汉阳时一样,杀几人立威。
益州的问题,是上升到生产力、生产关系落后、科技落后的问题,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想到这里,荀柔就满脑袋官司。
好想老天赐他十个诸葛孔明话说回来,诸葛丞相现在到底多大,能不能干活了?
……嗐,这都是啥……
来益州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剩下就是筹集粮草。
想到堂中笑脸相迎的人们,他心中却掠过一丝阴影。
第229章 仁人君子
淡黄的银杏木梁柱泛着鲜润光泽,缥色薄纱帷幔挂在梁间,一对对交颈的铜鹤衔着芝形灯盏焚着兰膏,火焰映在绿琉璃方砖上幽雅清亮,像铺了两条星河。
盏中浓翠的绿酒与清翠的地砖色泽相映,让人不得不感叹主人的巧思。
蝗灾来袭,粮食不继,太尉下令禁酒,长安酒坊都关闭了,可千里外酿成的美酒,主人在家宴饮待客,太尉总管不着人家中的事。
况且,这人家还是皇后之父,大儒蔡邕。
蔡邕并无意与太尉作对,也知道荀含光禁酒是为节约粮食,可这酒既已酿成,又被人千里迢迢送来,情谊深重,他也不能不感而领受。
他只邀三五亲友在家中小酌,大家都正犯了酒瘾,说好小宴一回,出去绝不张扬。
不过既是小宴,又不好声张,便不能作丝竹乐声,幸而他近来认识的一个书商,颇善说笑,便唤来陪侍堂下,以助酒兴。
“……且说某县某乡,有一陆生,颇有急智,其友得一新妇,容貌娟丽,却性不好笑,某友颇以为憾,与陆生约:若能一字令彼妇笑,再一字令彼妇怒,当置酒宴款待。陆生答应,二人当即击掌为誓。”
书商顿了一顿,一笑道,“诸位贵人,可猜得这陆生如何作为?”
“你径说就是!”董贵人之父董承却是个性子急的人,挥着飘飘织花罗袖,“说得好,便赐你一盏酒吃。”
今岁入秋后,不见凉爽,仍然盛热,宴会的名士多着蝉纱,纱衣贵在轻透,但丝线稀疏不成纹理,董承这一件罗绮轻软却细细织就一条条精细的菱花纹,这样的菱花纹罗一匹要熟练女工数月才能完成,价值万钱。
董承此话有些越俎代庖,又透出一点熟稔的口吻,一旁的渤海王妃之父伏完,赶紧低头饮了一盏。
蔡邕宽容的笑笑,想起宫里的传闻,董贵人侍奉天子,也总喜欢争强好胜,看来这性急、直率是董氏父女二人一脉相承。
女儿身为皇后,又年长,向来不与这些小贵人们争宠,董君性情向来急如烈火,他也不同他计较。
“陆生如何,你且说来。”蔡邕向书商挥手,纤尘不染的暗花素色绫袖轻轻一荡,有几缕如冰丝的流光闪动。
书商躬了躬身,“陆生某一日,牵来一头黄犬,在妇人面前,双膝一跪低头向犬大呼,曰:’叔‘!妇人与友人俱笑。陆却不稍息,复仰首向妇人,即曰:’嫂‘。”
众人很快反应过来,顿时哄堂大笑。
书商却没笑,只又恭敬的欠了欠身。
董承方才心思在蔡邕的袖子上,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他不肯示弱,大声赞道,“这陆生好巧舌!”
“这友人最后当真款待了陆生?”伏完好奇。
“正是。”书商认真回答。
“如此,愿赌服输,倒也不失风流。”伏完饮来一盏,点点头。
就连蔡邕也笑着连连摇头:“这陆生,必非中原人士。”
谁知道他是哪的?
书商一边腹诽,一边向蔡邕恭敬俯首,恭维道,“蔡公明察秋毫,果然不错,他是江东人。”
堂上又是一阵笑,众人都以为,陆生这般说话行止,果然是江南人,必不会再错。
蔡邕见堂中气氛正好,微微一笑,让侍从给众人都满了酒,“今日请诸位来,还有一事相商。”
“如今关中虫灾稍息,仓中谷物却尽,听闻荀太尉遣人往他处购粮,却不能得,天子因此常怀忧愁,我等身为朝中贵戚,得刘氏厚恩,岂能不为天子解忧。”
伏完心里笔画了一个’完‘,左右一看,满屋果然都是宗室外戚。
如此狡猾,居然是有预谋的!
他家迁至长安后,也没赐得食邑,家中仆从也丢失许多,家资远不如从前,但女儿做了皇弟的渤海王妃,他也只好一边心口滴血,一边第一个表了态。
“……我等当跟随蔡公。”
蔡伯喈几时学得这等敛财手段,伏完心中念叨着古怪,却未多想,盖因他经历了灵帝一朝,至尊母子各种名目的讨钱,已经让他习惯了。
蔡邕身边筛酒的侍从,向书商一递眼神。
书商心中有了数,连忙将神色更端正些,“蔡公大义,令在下敬佩,在下虽为一介商人,也愿为朝廷尽绵薄之力……”他故意顿了一顿,假装考虑,待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之后,才徐徐道,“在下愿出一千金够得粮食,以解朝廷之急。”
他这一说,剩下没有表态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装聋作哑。
连商人都要为国献钱,他们要是不捐,岂不是贬得商人都不如?士人气节何在?
“我等俱当跟随。”董承随众应承,心里骂了一声蔡邕奸猾。
他这次出了钱,首倡却成了蔡伯喈的功劳,让皇后在天子面前邀功,让他如何甘心?亦或,这边应付了,他自己也去买粮来,赶在蔡伯喈之前?
“今日多谢你。”
宴会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下结束了,蔡邕却留了书商。
他也不至于不懂人情世故,能如此顺利,多少有书商那一出挤兑,况且一千金,那可是一千万钱。
书商恭敬的一揖,亦是仪态翩翩,笑容可鞠,“蔡公所著史书,文博而约,词简而精,在书肆卖得极好,在下不止得了钱,书肆还得了名声,如今为蔡公效力,原是出于真心,况蔡公心忧百姓,在下也是真心敬佩。”
“岂能一概而论,”蔡邕连连摇头。
“有一件喜事,愿说与蔡公,在下那不成器的小侄,如今升了节从虎贲,二百石郎官,在下还要多谢蔡公举荐。”
“确是好事,”蔡邕双眉一扬,欣慰的点点头,“小郎君本就弓马娴熟,日后要好生护卫天子。”
京中郎官,皇宫仪仗,一向选功勋子弟入职,迁都后人员一直不曾补足,太尉辞以国库空虚,将低级虎贲、卫士俭省一半。
蔡邕对年轻的荀太尉的才能一向佩服,但就这点上,多少有些不满,觉得对方未免节俭过头,未免有失天子威仪。
“是,在下亦再三叮嘱他,效忠天子,绝无二心。”书商连忙道。
……
“近来荀氏又买了什么书?”平阳侯吕府,大夫人魏氏正在询问家中婢女。
跪在地下的女婢深深埋下头,“荀夫人购书……并未用府中的钱。”
“让你回话,你何以旁顾左右?”魏氏一拍桌案。
“女君。”她身后的傅氏连忙拉拉他的袖子,“荀夫人一向恭顺宁静,您又何必与她计较。”
“连你也被她收买了?”魏氏回头向陪嫁的老仆。
她都不知道,如何就到了如今的地步,荀氏刚入府时,她先也紧张了一阵,对方既有美貌又能争宠,加起来都不如荀氏宠爱,再加上姓氏,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下堂,结果不知怎么,对方就渐渐安静了,每日关门读书,少容饰,宠爱渐稀,对她也恭敬起来。
她原本是松了口气,但近来夫君回来才发现,这小妖精不知怎么,竟又复宠了!更让她惊讶的是,这荀氏竟不知何时,同夫君帐下副将校尉的家眷,已极为亲近。
夫君好卧妇人,她既为尴尬,又为嫉妒,不大同那些人家来往,那荀氏却不声不响将那些女人笼络住了。
这便非同小可。
“女郎,那毕竟是荀氏女……若果然要……又能如何?”傅氏低声道。
“他要想将那妖姬扶正,那我就一刀杀了她,再去死!”魏氏握紧纤白玉手,重重垂桌,恨声道。
她哪不明白傅氏之意,那是荀家女,她们能将她怎样?
“禀告女君,平阳侯与荀夫人一道归家。”府中传令的仆从来到门口报告。
“一道回来?”才放狠话,就被打脸,魏氏满心恼恨,“荀氏不是出城去了吗?莫非又是什么争宠手段不曾?”
“女君,快往门口迎接将军才是。”傅氏连忙提醒。
“谁要迎他。”魏氏说着却连忙起身,一拢身上彩绣纹绮长衣,扶了扶鬓插金簪,香风袭袭迎向门口。
到了门前,她却发现,仿佛猜错了。
吕布乘着香木雕车,身边伴着艳妆美人,饮得醉醺醺的与美人调笑,这二人却并非荀氏。
荀氏只乘寻常厢车,布衣素裙,跟在后面,若非气质典雅宁静,手捧书卷,几如仆从。
两人看着便不像一道走的。
“这两位姐妹,又是将军何处领来的?”魏氏辨清形势,当即上前一步。
吕布讪讪放开两臂圈住的美人,不敢直面悍妻锋芒,眼神一转,向旁边荀氏道。“你这是往恤孤寺去了?”
“是。”荀光被点名,只好上前,先同魏夫人见了礼,又同吕奉先见了礼,目光端正,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酒多伤身,将军还是要少饮些,我为将军煮些解救汤去。”
“哎。”吕布应了一声,“一会儿我找你。”
魏氏当他无视自己,对着两人直气得咬牙握拳。
“我自准备沐浴器具等待将军?”荀光置若罔闻。
“好,好。”吕布感受到旁边利箭一样的目光,更不敢转头,连忙答应。
荀光恭顺的应了一声,转身步履优雅的溜走。
这是,要挨打,要挨打,还是要挨打呢?
“夫人,这是杨司空所赐,你将她二人安排在后院,勿要怠慢啊。”
身后吕布的声音带着滑稽的讨好,荀光唇畔的笑容却缓缓收敛,手中竹简被握紧。
不是王司徒,又是杨司空?
……
“三千钱?”荀柔倚在榻上,微微含笑,明眸却寒意凛冽,“那些商人的稻谷竟敢要三千钱一石?”
承平时,粮价多不满百,长安粮价之前也一直稳定在两、三百之间。
三千钱一石,长安如今的粮价也不过如此。
不过,也不能这样算,为保证百姓口粮,关中几郡都在他要求下,招百姓为国劳役,反正要修路、修水利,修田坎、修围墙,什么都可以修,什么都需要修,用人的地方多得是,平常时节,百姓要耕作,他还怕耽误农时,这会儿便一股脑都上。
一户寻常人家,五到七口,出二到三人服役,就能一家老小不被饿死。
长安坐而论道名门,吃吃高价粮食,想来也不差这点。
但益州地广人稀,水土丰饶,能种水稻,而水稻就算一季,其收获也远高于麦子,若说运输出去还好说,毕竟益州道路的确艰难,但在成都本地,商人竟然敢叫三千钱,简直狮子大开口!
可他还真不能用在汉阳的手段,实在是益州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汉阳有五万兵马,动四家也够了,但在益州,就算十万、二十兵马,也未必能平定,这里的根基太深了,刘焉杀了十家豪族,照样还是有人反叛。
“是小侄无能。”荀襄低头,“竟让那些商人串联一处了。”
“庞羲、吴懿二人如何解释?”荀柔捂唇轻咳。
“他们也无话可说。”荀襄见他动怒,连忙道,“贾公道,不好与他们动武,以免造成益州动荡,只好各个击破,我已经命人去打探各家情况,想来不久就能有消息。”
荀柔摇摇头,“我们不是本地人,哪那样容易探得,对方若故意作局,我们输上一回,就会泄了底气。”
计是好计,却未免有些险。
他目光掠过荀襄、荀缉,又向在他们身后,落一步站的贾诩。
有贾文和在,其实也未必怕那些人作局,不过这两日,他考虑过成都商人可能联合哄抬物价,到想了一个备用方案。
“阿音,你与阿平各领一路,我令当良贾与千万二人,分别随行。你们悄悄南下,再寻当地百姓,找益州羌氐部落交换粮食。用钱可,若对方要以它物交换,布匹、农具、铁器……甚至兵器,亦可。”
在二人满脸疑问的神色下,荀柔轻轻地说。
既然益州那么大,成都的商人不卖,他就找愿意卖粮食的人就是。
他也不会七擒七纵,到可以使试试经济手段,来改造益州。
毕竟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一次,就先探一探路吧。
第230章 顺势而为
益州南部的山岭上,是棕榈与竹木搭建搭建的半敞的大屋。
篝火都高高支在桩架上,而不直接堆在平地。
舍内铺满柔软的绒垫,但无其他家具,荀襄学着当地人盘腿而坐,越过半熟犹带半透明色的雉肉,拾起旁边一盘未曾见过的菜蔬。
承在蕉叶上的菜蔬未经烹煮,还带着新鲜露珠,颜色漂亮,下段玉白,上端赤紫,茎端一片翠叶,边缘带赤,很显祥瑞。
中年羌族首领,顶着一根三尺长雉尾,穿着无袖的短褂,端着浊酒,热情的笑着直接抓了一把草茎,向她示意,塞进嘴里大嚼。
明白了。
荀襄点点头,将心一横,咬下一口叶片。!
猝不及防的奇怪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
不,与其说是味道,不如说是气味。
草叶本身只是寻常草叶的甘与涩,但却逸散出奇怪的气味。
古怪,浓烈,像鲜鱼刮鳞片时的土腥,瞬间填满口腔溢出鼻腔,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就是那条正在现杀活宰的鱼。
不止首领,带着银饰的首领夫人,长老,卫从,无论男女,都哈哈大笑,屋中充满了愉快的空气,显然他们不止一次,用这种美食捉弄过来往的商贩。
要是吐出来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
荀襄努力咀嚼着草叶,莫名想起好多年以前叔父给他们讲过得笑话,那时候也还少年意气的叔父,不时就会说些这样俏皮又含深意的话。
其实,吃着吃着,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抓起一把,也学着方才首领的样子大嚼起来。
一口吃得多些,竟觉颇有异鲜,微带回甘。
有些上头。
这个“上头”,似乎也是从前叔父说的。
她身旁一边摆着二十匹素帛,还有车上的一石盐,都是用来和此地交换粮食用的,帛是定金,待粮食收验无误后,再将盐交付。
这些山林间的小部落,淳朴又狡猾。
与他们既要真诚,又要小心,有时候,他们甚至更像是生活在森林里的动物,试探着彼此的强弱和态度,以此做出相应动作。
不过,总要比成都的豪族大商人好打交道。
叔父书信中让她小心商人收买的盗徒,大概是她一路翻山越岭倒未曾见到,更平坦一路的阿平却是险象迭生。
各种肉干、粢米、黍以及采集的果实与种子……部落大多数的粮食都收集过来,由部落中的青壮帮忙安放车中。
在南方的山岭,越冬不似北边严酷,有山有水之处,人就不会被饿死。
但他们没有盐,织不出细柔的布帛,磨不出锋利的铁刃,不通时事,代代不变,自以为足,却不知世事变幻,被平原地区远抛在身后。
见到这些部族,她才明白叔父所谓,时代向前,历史扬弃,教化之道。
也许曾经,这些部族的生活与平原并无太大区别,甚至更加安逸稳定,可到今日,他们已与平原百姓的生活天差地别。
夕阳将落,荀襄宴罢归营,拿出一片帛,磨墨,提笔:
“寨戊申:羌族,壬未西向九十里,约百人,男女相等,无盐、铁、无蚕,以木棉为布,染蓝红,食稗、粟……御兽熊、驺虞……”
“……驺虞……?”
一盏精致的铜雁釭灯静静蹲在案上,雁首低回,雁口半张护着灯焰,免受风扰。
荀柔跪坐在案前,想起据说坑惨了蚩尤的黑白动物,圆绒绒,一推就咕噜咕噜从山坡上往下滚,唇角忍不住微微上翘,疲惫的精神浅浅舒展。
益州多山亦多寨,百十里就是个山寨,人数从百人到千人不等,科技生产力固然落后,却也不甚困苦,恰似太史公所谓“无饥馑之患,无积聚多贫”的地方,光看这些地方男女比例就能看出。
食物被绵绵不断送到成都,积少成多,他让两人不必拘于适合储存的谷粮,买回的食物也有肉、干果、根茎……还有活的牲口。
丰富的地形,造就益州丰富的食物种类,不适合保存的在成都平价贩售,可以挤兑过高的粮价市场,给粮商制造压力,同时,得了钱就换购本地商品,如蜀锦、蜀刀、精巧器物。
一方面,安抚民心,粮商抬价,成都百姓跟着受苦,也对朝廷产生怨言,
另一方面,买得这些东西,只要运出巴蜀,自可以换得百十倍利,操作计算得当,可以将采买中产生的溢价给填平。
他并不比他们更懂商业运作,但国家贸易的巨大优势,足以对联盟制造压力不必计较短时间内效益,只要在整个金融活动总结算为赢,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今日账目已厘清,”坐在案另一面的荀宜,将填好的账册递过来,“请看。”
册上条目一道道写得清楚,出入陈列,一目了然。
“既已放弃从荆州收粮,就此手段采买来粮食,要支撑关中之用,恐怕还有些艰难。”荀宜淡淡陈述道,在灯火映照下,眉目清渺冲和,不沾一点烟火气。
谁能看出他这位堂兄竟然货殖之道上是一把好手,若非兄长在信中举荐,他都不晓得阿铮喜好经济之道,原来都是家学。
荀柔握拳抵着唇,“我知道。”
他自然已经发现,不能只靠这些细水长流。
关东诸郡亦遭蝗灾,荆州粮价飞涨,由其道路通达,不需抬价早比益州还长得高。
他放弃了从荆州购换粮食,幸好开辟出陇右市场,给河东布帛另外出路,而一直负责销售置换渠道的堂兄,则被他紧急调来益州帮忙。
在金融上他已经荒废很多年,能提出大概方向,但具体怎么操作才能不亏本,必需要专业人士。
“应该……等不了多久了。”且不说小规模的粮商是否会动摇,去汉中的使者,也该带回消息。
荀宜淡淡看他一眼,将案上微冒白气得木椀推过去,“已晾凉了。”
“……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才不会躲药好嘛,“之后益州货殖往来,全交给七兄主持,阿平随我回长安,阿音带兵留守,维持诸族关系,旦有事,你吩咐于她。”
“明白。”荀宜把椀又向他推进三寸。
……
“可见得城外那军营已添至千头牦牛?听说营寨中新扎下帐篷都填满了!”
“谁知那些山里土人居然有这么多粮!”
“一队不过百人而已,山上那几家这回怎都如此无能?莫非嫌钱少?”
“荀氏也雇土人护卫,山上少盐,一石盐能雇五个青壮,他们又舍得抚恤,死一人给帛三匹,土人再无不愿,都愿效死。”
“这般胡闹耗费人力财物,一石粮岂止值三千?既如此阔绰,还不如当初答应我等。”
“谁说不是。”
“听说太尉还收了许多蜀锦、金银器、丹砂、盐铁之类……这般算来,未必亏本吧……”也不知谁轻轻说了一句。
方才还讨论得热闹的众粮商,于是一默。
在益州,谁家要有个几百人能翻山越岭的商队,都能财源广进,而太尉荀含光足足领了一万人。
“听说,还将那个女人……送去汉中。”又有一人轻轻道,“汉中仓库盈满,若是两边交易……”
商家消息灵通,聚会之人大多早就知晓这些消息,各自心中也都估算过出纳盈亏。
此时说出来,自是有人按捺不住。
在别地的豪族都以屯粮保值当钱,但在益州,屯盐、屯铜铁,屯金银,却实在少人屯粮,益州的粮食,要卖出去才值钱,在本地叫不上价。
百姓随便上山下水,就够裹腹,价高了便无人买。
好些粮商致富,也是这些年依靠朝廷大笔采买。
“汉廷向来不善益州,输粮抽役,未曾稍歇,如今又如此逼迫,太无道理!”有人心中不平则鸣,“我等绝不可如他之意!”
亦有人低头默默无语。
益州潮湿,粮食不易粗存,若再生霉坏,价格恐怕又要降低。
个人心中,自有权衡。
益州商人如此,汉中张鲁,张公祺面对太尉荀柔派来的使者,心中也正起伏难定。
弱冠青年翩翩一礼,一身玄色官袍,腰间仅悬一枚小印,简素清雅。
“太尉道,张公祺守汉中之地,能抚育群生,春夏禁屠,此为大仁,教民向善,罪则三宥,为大德,作义舍以救急困,此为大义,于乱世之中,守汉中,存仁义之道,有大功德于百姓,于国家,于天下,他素敬张君,希望等回长安之时,路过汉中,能与张君一叙。”
若不从争夺天下的角度来看,张鲁在这个时代,着实是难得的人才,许多政治理念和手段,甚至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
其人治理汉中,比刘焉在益州作得好得多,虽说少不了宗教参与,但颇有点柏拉图的《理想国》的味道,自为“师君”,以教中祭酒治理百姓,导恶劝善,令民自首罪过,原谅三次罪过,而后再施惩罚,汉中道旁但造义舍,至义米肉,供路人取用,甚至还在春秋两个生长季节,禁止屠杀,有可持续发展的长久思维,
“如今刘益州病故,成都不安,太尉以为,太夫人留于成都,恐不相宜,故特遣某护送夫人至张太守处,使君母子团聚。”
“……太尉果这般说?”张鲁心虚不安的望着眼前仪表堂堂的使者。
他方才已经接到了母亲与弟弟,母亲看上去无恙,但荀太尉如此简单将母亲送回,还如此褒奖夸赞,一句申斥之语也无,一点都不拿捏,让他不敢相信,总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
“当然,如今少府下设恤孤寺,便是太尉所倡,太尉盛赞张君义舍之举,以为张君乃是君子,与君子交,当以真诚坦荡。”裴潜仪容清雅,文质彬彬,说话目不斜视,视人神情专凝,很容易让人感到真诚,心生好感。
即使张鲁,也渐渐被打动。
宴请过后,就同意等不久太尉回朝路过汉中时,出城拜见,至于从汉中平价粜谷以济关中,与前一条相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阿兄,怎能轻易降了他。”张鲁之弟张卫尚在抱怨。
一旁的阎圃却已改变看法,“荀太尉赦刘氏一子,兵不血刃稳定巴蜀,正是孙子所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之中’以无事取天下‘者。何为’无事‘,上兵伐谋,取其势也。”
“便不称此,”他看向张鲁,一针见血点破,“太尉北有关中,西有陇右,南有蜀地,主公若不投之,难道投东面刘表吗?”
“况太尉荀含光,向来重用降将,如段忠明、贾文和等辈,俱委重任,取材选官,不以名门,多论实干,如常伯槐、徐元直等人,出身微寒,亦得重用,以在下之见,今日那使者未必虚言,主公治理汉中有效,人民殷富,盗贼不作,此天下共见,入朝为官,它日未必不可殿上论道,成为施政天下,万民敬仰的公卿。”
张鲁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一丝不甘也释然。
他向张卫摆摆手,“我意已决,荀太尉有义,送母亲来归,我岂能相负,况如此,汉中百姓免受兵燹之灾,不亦可乎?”
他并无争夺天下之心,如今到这地步,降于朝廷,似乎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但想起当初阎圃曾给他过主意,要为败而后降,以此为功,再想如今时移世易,不由咀嚼那句“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孙子这一句与他向来所精研《道德经》竟恰相应和,让他越见深心。
张鲁归顺的消息传来,终于让益州粮商再坐不住。
市中粮价一日三跌,很快跌至五百钱一石。
这价格,在当下也就可以了,而悄悄找上门来的粮商,甚至愿意降至四百五十钱一石,担心荀太尉有了离关中更近的汉中粮仓,便放弃从蜀中运粮。
不过,他们自不知,荀柔正握着长安的“好”消息担忧:九月,桑复生椹,人得以食,河东近年多植桑木,民得饱腹,追思盖因太尉之故,故多称太尉之德。
已是九月寒露时节,桑复生椹,天气回温,又是天象错乱,明年蝗虫是否会卷土重来,实在令人不得不担心。
第231章 浮华之变
宫中天子的庶长子死了。
在潇潇雨下的深秋,荀柔归京途中因病暂留汉中,收到长安传来的消息。
小儿未满三岁,不曾上宗亲牒谱,故也不曾设祭,装小棺,着令人护送回雒阳,葬于邙山,因这是天子的长子,故才得此殊遇。
消息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一前一后,尚书台与御史台两处并都发来,信中未写其他,但显然就中有些应由。
如今年月,小儿易夭折,并非奇事,只是东汉以来,宫中孩童难成,也是有些缘故的。
当初灵帝时,也是因为养不活孩子,才将如今的天子刘辩,送到方士家寄养,另一子刘协,也是为董太后亲自抚养,才得平安长大。
荀柔将消息又看了一遍,两信并做一处,放入匣中,拿起堂兄荀彧一同寄来的文章细读。
文章作者石韬:石广元,也是颍川同乡,当年在河东考了胥吏入仕,如今已升任县令之职,在当初考中之人中,可算翘楚。
文中所写,是其治蝗经验,与近来朝廷提倡的栽种薯、芋类作物的实践细节,以及劝农耕作的方式方法。
薯、芋等根茎类植物,与麦、稻、菽、粟种植方法皆不相同,虽能抗蝗虫,但关中百姓不识,并不会种,这二类植物茎叶有毒,百姓不知细情,一开始极其抗拒,更有悄悄种下冬麦或芜菁。
禾本科植物和芜菁这种肉质茎植物,都是蝗虫的食物,若是蝗灾未尽,明年关中收成岂不又废?况且还不知灾异还要几年才能尽了。
粮食是一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心态,农耕文明,两岁不能收获,对百姓的打击是全方位了,人民都失去了信心,国家又岂能再维持安定?
到如今看,今冬又是一个异常天气,虽然关中除虫效果还好,但关东地区战局焦灼,生灵涂炭,要是那边蝗灾又起,虫子还是会飞到这边来。
荀柔只好传令给堂兄,让各地郡县强行推行。
这当然也挺为难,毕竟违背民意,幸如今基层官吏,不似先前“但坐啸吟”的清流文士,都是一层层基层历练,升迁起来的能吏,各施手段,各显神通,也各有进展,石广元是在其中做得格外出众。
读着文章,就看得出他绝非侥幸,既懂得农业技术,又颇善引导话数,对百姓绝非一味强迫驱役,成果亦是斐然。
这篇文章有弹劾之意,针对许多地方官吏,为政绩,强施号令,有些过激之举,甚或拔人田苗,水灌、火烧民家,以至百姓愤怨于上。
这种事毕竟难免,荀柔读到心中固然不悦,却也难以处置。
东汉以来,儒学在官方扶持下兴盛,坐而论道,务虚空言之风渐盛,实干之才越来越少,这些举动虽有偏斜,但从长远结果却是好的,若处置了这几个人,继任者畏畏缩缩,不敢进取,那明年若是蝗灾再起,吃亏受难的还是百姓。
不过,倒也不能就此听之任之。
荀柔想了想,坐起身,让侍从端来笔墨,就伏在榻上小几上,执起笔:请以左冯翊临晋县令石韬,为今岁治绩第一,并赐爵禄金银,嘉其仁善爱民,劳民不伤之德,布告天下,以申其行。
他刚刚顿住笔,便又门卒来报,称汉中张公祺求见。
荀柔点头应许,起身推枕下榻,刚迎至屋门口,张鲁便已大步进来。
“太守请坐。”荀柔挥袖招呼,侍从搬来两座席枰,相向而列。
张鲁既主动请降,他也很大方,直接为他请下太守之职,又把相处几日,感觉不太安分的张鲁之弟张卫,请封了右中郎将,待他回长安时,就以同带走。
张鲁行了一礼,缓缓坐下,谢过水饮瓜果虽然其实都是他自家供应的东西。
“太尉气色见好,想来不日定能康复。”
他是一个形容清瘦、布衣朴素的中年男子,容貌只能算淳朴,但飘飘三缕长须,两道长眉,目凝精光,龙行虎步,颇有点深藏不露,仙风道骨的气蕴。
荀柔与他寒暄了几句,便看明白张鲁前来是为打探消息,他也不卖关子,直将宫中庶长子夭折之事说了,只看见对方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宫中还有董氏贵人,亦有一子。”他不得不补充了一句。
这年头的宗教人士,居然都是真信,前有襄楷,后有张公祺,只是两人在理解上还有点不一样。
襄楷一心认为他要扶起汉室,张鲁却仿佛觉得他要取而代之。
初相见时,原本摆足架子,结果一照面,态度就一百八十度转,态度那叫一个恭敬,还偷偷来跟他说“璇玑入命,万象更新,天下太平”。
他本想解释,结果每每对方态度都一般
“是是。”
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进没听进。
“停留已久,我也该归回京了,”这般宗教迷信人士,说也说不通,好在张鲁不会到处散播谣言,荀柔也就不再同他争论,“多谢公祺款待。”
一则他休息许久,本来也该回长安,二则宫中又出了事,三则,亦有关明岁战局布置,也该商议起来,四则多雨的秋季即将过去,趁着天气还不算冷,方好行军。
“这……”张鲁却顿了一顿,“太尉不如在汉中再盘桓些时候?今岁凶年,我近日夜观星相,有煞气冲撞三垣,恐怕长安城中生乱啊,不过二月功夫,莫不如等过了本年……”
荀柔第一反应是庶皇子之事竟影响如此重大,接着才定住神,发现自己被进带沟里。
“天意向来难断,若真有事,在下身为太尉,岂不更该入京?”他笑着摇摇头,打断了对法的话。
预言这种东西,真是听听就好,至于最后,只要相信,怎么都解释得通,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心理学问题。
张鲁阻不了荀柔归京,送别之时却满脸纠结、长吁短叹,当看着他去赴死。
荀柔看得既好笑,又有点感动。
不管当初张鲁杀汉中太守苏固,得到汉中是何等野心想法,他在汉中种种施为政策,确实令一地百姓日子祥和安定,处事为人中,尚能见得一点真诚,这就很好了。
而无论益州、凉州,都比长安令他舒服。
深厚的城墙,接连的巷陌,以及最高处沿着山形重檐叠起,巍峨高耸的座座宫殿,高高在上俯视着整个长安。
若论城,雒阳过分安逸繁华,长安则失之铁血傲慢。
宽阔街道已静,侍卫林立左右,伴着清脆整齐的马蹄,轩车辘辘向前,两旁是道道里巷围墙。
荀柔从车中望出去,远远是如重云压城的未央宫大殿,心绪沉沉。
萧何一生为国惜民,国士无双,唯不知为什么,却劳民伤财,督建了这样一座宏丽奢华的宫殿?
嘉奖的旨意仍然在城门口领受,允许他归家沐浴休息一日,再入宫陛见。
于是,车驾便直行至未央宫西的太尉府。
“听闻太尉途中染恙,如今安否?”前来颁旨的尚书令蹙眉望来,神色关切。
“只是蜀地阴湿多雨,有些不惯,已经无碍。”荀柔摆摆手,见他忧色未解,便开个玩笑道,“难怪当初奉孝说他一辈子也不去南方,这次可让我给体会够了,可不要半条命去。”
荀彧不赞同的摇摇头,却还道,“太尉若身体未安,不如先调息两日,再入宫陛见?彧可代为回禀天子。”
荀柔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一圈,“阿兄竟出此言,莫不是今日太阳从西方升天?我听说有一回,太史令都算出次日有日食当息政以避,阿兄却以未必测准拒绝了呀。”
“次日确未有日食。”荀彧避重就轻的回答。
“如今不便入宫?”荀柔脑筋一转,“皇长子之死,是尚未查明,还是确与后宫贵人相关?”
荀彧唇角一抿。
“莫非闹得厉害?”荀柔皱眉。
荀彧垂眸,轻轻一点头。
荀柔明白了,堂兄君子,这是不想谈后宫的事,“那便说正事,如今薯、芋种植情况如何?朝中可安稳?政令可畅达?可有官吏行事不法?”
说到正事,荀彧神色稍解,当即侃侃而谈。
荀彧说关中、朝中诸事,荀柔也将益州诸般情况,与中原不同之处,一一道来,二人直谈到掌灯,荀彧才返回了尚书台。
荀柔又将荀攸请来。
公达不像荀文若那样,顾及天子面子,不吝讳言。
皇长子是董贵人之父董承害死的。
这件事,已然是公开的秘密,之所以还是秘密,盖因为董贵人是如今天子唯一儿子的生母,董贵人带着皇子,向天子哭求,天子就心软了。
这是天子家事,天子不愿追究,旁人自然也无话说。
但大皇子的生母李贵人,虽出身低微,只是宫女,过去也很得天子宠爱,如今也日日向天子哭泣。
再加上太后也被惊动,跑出来斥责皇后,又称要给李氏撑腰,这下可就更混乱了。
原本,后宫在长乐宫,朝廷在未央宫,彼此不相妨碍,但备不住日日打闹,再加上贵人们也有不少名门淑女,后宫连着朝廷,前面也闹得不可开交,连百姓都看热闹。
“原也不相干,只是若去见天子,或许会撞见什么失仪之事。不过,”荀攸客观道,“小叔父若无心干涉,就是多等两日,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荀柔点点头。
堂兄让他避一避,多少也有点替汉室遮羞的意思,但显然公卿把功夫花在后宫争斗上,对他来说的确不相干,并且持续下去也挺好。
那么什么时候进宫,可不都是一样了。
“公达,你上次信中所写,元常来信说请出兵关东?徐州牧卢植的请罪又是怎么回事?”八卦完,荀柔更关系的自然还是天下战局。
他是没想到,明明遭了蝗灾,关东诸侯这一年,居然都很有精神。
先是曹操再一次西击冀州,与袁绍前后竟打了两轮,春夏一轮,秋后又一轮,只是袁绍多得北方匈奴、乌桓、鲜卑支援,手下又颇有文武,再加上兖州又又内乱了,曹操一度拿下清河郡,又被夺了去,连先前打的魏郡,也复叛归了袁绍。
正在这时,卢植上任徐州牧,曹操便向他要回先前归附了陶谦的泰山郡。
泰山郡守臧霸,可谓卢植上任的一道拦路虎,曹操想讨回去,卢植也就给了。
就这样,还丢失下邳。
陶谦宠臣笮融与下邳人阙宣,在陶谦死后自知不妙,竟占据下邳自守。
卢植初来乍到,尚未犁清徐州内政、拿到兵权,先迎接来自袁术得攻击,自然也就顾不得下邳了。
袁术在南方,受蝗灾影响较小,这一进攻起来,竟气势非凡,着实让扬州牧刘繇,并豫州牧孙坚,两家联合帮忙拖住,这才只拿下了沛郡南部几县,不过背后也丢了几块地方,算起来大概收支平衡。
袁术在这边风生水起,他哥袁绍竟也不遑多让。
袁绍似乎放弃向内发展,转而向幽州并州方向,他本就和匈奴、乌桓、鲜卑结交,如今夺并州雁门、太原,向西北外境发展,俨然一副要扩大汉朝边境范围的样子。
而上党、河内二郡,大概是眼看不能占住,便丢给匈奴、乌桓,任其横行劫掠,就连河东郡,也时时受其骚扰。
幽州受其牵制,又要时刻注意境外胡族,连带着青州也随时警惕。
钟繇在雒阳,观察形势,认为如今既然西北已定,不如抽出兵力彻底恢复司隶,也免得百姓遭受胡族欺压,况且袁绍既拿下雁门、太原,随时可能向上党郡,甚至关中进发,为了安稳,也最好将河内拿下。
而只要拿下河内,河南和弘农也就不必太费功夫,这些地方不过是些流匪,朝廷军队一到,必会选择投降。
荀柔先前看过信,心中便已赞同,与荀攸商议,亦认为合适,便当即准备明年岁初出兵。
不过当前之事,还是得入宫见过天子。
他在太尉府休息两日,见了些人,便上书请求觐见。
第232章 玉碎兰摧
长安宫殿的基台比雒阳更高一些。
荀柔步步登上重台,宛如久不运动的人,被胁迫跑马拉松,跑得心肺撕裂,喉中都漫出腥气。
这几日,天空阴云重重,积着雨雪,风又静,气压又低,让他有似乎还置身蜀中的错觉,气滞胸中,时感憋闷。
他不想看华佗的白眼,自己写了瓜蒌薤白汤,吃了两日,未见缓解,今日又被迫运动,真是要死要活。
荀文若还总觉得他对天子不够恭敬。
荀柔顺着气,忍不住想。
陛见一回用掉半条命,不知道还要怎么才算尊敬。
宣室殿,铺了一层厚实的暗红地毯,梁上挂着红底彩绣的锦幔,黑漆错金的器物俱是梅花纹样,鎏金炉暖香袭人,一派冬日富贵相。
“先生方才,可看见什么?”
荀柔跪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听得问话,微微一愣。
脑中闪过路上所见一幕。
两个宫中侍卫夹着一个素衣女子,与他错身而过。
那女子鬓发蓬乱,容貌看不清,一只金簪斜挂髻上,白绫裙摆拖拽在地面,金边沾染灰尘。
她伸手奋力伸向宫殿方向,被捂了嘴还犹自呜咽出声。
见了他,女子竟挣扎着改变了方向,将纤细的手臂伸向他,那瘦尖的手指几乎抓住他下垂的长袖……
“呜呜……”
广袖一扯,天子已跪坐在面前,牵住他的袖子埋头哭泣。
荀柔顿感头疼。
左右一看,殿中侍从,不知何时都退尽。
“……先生……朕该如何是好……
“李氏……董氏……皇后……母后……都来怨朕……
“朕……实不知如何才好……
天子哭得动情,只一会儿荀柔就感到袖上浸入的湿凉,他原本头痛厌烦,但被迫听了许久的颠倒絮语,渐渐倒也算听明白了。
朝中之事,有文若堂上压阵,每每都能辩过那些子曰子曰的公卿,刘辩作为天子,御阶高坐,即使糊里糊涂,也不没关系,只用最后点头。
但后宫是天子家事,文若岂肯沾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事,更何况刘辩还是个糊涂官。
他又怜惜李贵人,又不忍心董贵人,知道蔡皇后无错,又不能责怪亲妈,再加上一干忠臣、外戚,各拿着立场,每日这个劝戒,那个求情。
他其实对事实知道得清楚,但本性软弱犹豫,受各方施加压力,更下不来决定,反倒崩溃了。
“先生教导朕,天子、唯以天下民生为重……呜呜……可此事、此事,”已经弱冠的天子,哽咽道,“和百姓不相干啊……朕、朕不知如何是好……呜哇……”
“是啊……不过是家事。”
汉以孝治天下。
外戚之事,在本朝从来都是笔糊涂账,莫说刘辩,刘秀这个天选之子,也没处理干净就说郭圣通怎么被废的,连皇太子都换了人。
这样论来,倒也是难为,向来于民生,刘辩并不曾亏大节,所以,还是安慰安慰吧,就……当谢他这么多年的支持了。
荀柔缓缓将空着的手,轻轻落在眼前着玄色暗纹锦衣的后背。
刘辩哭声顿了一顿,再起一时声音轻软许多。
“陛下虽怜惜董贵人,但事关子嗣,终不能不作为,罢去董承官职,禁其于家中思过,如此可否?”荀柔斟酌着道。
与后宫相关,他原不想掺和此事,但毕竟他还是太傅。
处罚不轻不重,息事宁人,隔断董家内外联系,四下安稳,正符合当下形势所需。
“……只有先生……为朕考虑……”刘辩将头往前面膝上埋了埋,感到厚实的衣料透出微暖的温度,手指攥紧衣裾。
“……皇子贵重,董贵人既心绪不宁,不如先让皇后照顾些时日?皇后入宫以来,贤良公正,持中有德……”
荀柔说着,心中颇觉没意思。
他在此左右权衡,不过也是承认了皇室、外戚是法外之地?权术用心在此,不就与那些公卿大臣一样?
他拿出哄劝幼儿的态度,轻声细语,只想尽快劝完了事,赶紧将前后一统汇报,结束这趟陛见任务。
忽而一惊,才发觉天子竟一手抓住他的腰带,一手沿着直裾开缝伸进衣裾之下!
饶是荀柔自以为见过大场面,也惊得一伸手掀翻了刘辩,自己倒退两步坐倒。
“先生……”刘辩怯怯望过来,嗫嚅着动了动唇,眼睫上还挂着泪,脸上却绯红如霞,“朕对先生日夜”
“陛下!”荀柔豁然起身,一时没站稳当,差点又坐倒下去。
配剑在地上一杵,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臣失仪,臣请告退!”
站立着向刘辩长揖一礼,荀柔慌乱转身欲走。
“先生太尉!”
这声气急太尉,唤回了荀柔的理智。
不能这样走。
若这样离开,接下来还想继续施行自己的政策,大概只能举大旗造反了。
荀柔闭眼,定了定神,回转身来,颤着手再次躬身一礼,“陛下,臣失仪。”
他不歧视任何性向,但别来搞他啊。
“先生,我”
“陛下!”荀柔迅速打断天子的话,不停歇道,“今日臣来觐见,一则是为益州,前益州牧刘焉病逝,其长子刘范继承其职,次子刘诞佐之,三子刘瑁、四子刘璋俱随臣入长安,其为宗室子弟,当授之郎官之职,二则,逆臣袁绍进犯河内,危及陵园社稷,陛下当下昭讨之,以彰朝廷威严。”
“……”
“如今朝廷偏居,天下之地,失者有半,诸侯野心不息,灾异连岁为害,臣受陛下信重,夙夜忧叹,唯恐拖嘱不效,以伤陛下之明……故连岁不休,西定凉州,南进巴蜀,兴修水利,重宣教化,未敢稍懈,如今西南已定,然叛军盘踞山东、江南,危及陵园社稷,臣……虽驽钝,愿竭忠智,率军东征,攘除奸凶,重兴汉室,重现太平……”
“……唯此,以报陛下之厚爱,请陛下应允!”
荀柔闭上眼睛,伏拜于地,眼泪不知何时竟亦染面。
刘辩跌坐不起,望着身前玄衣透出的那道笔直的脊梁轮廓,良久,缓缓垂下头,“……可……一切……皆依太尉之意……”
走出殿外,荀柔攥紧手掌,肌肉仍然不能克制的轻微痉挛。
他一时有些浑噩,一时又有些后怕,一时又惊忧。
汉室仍然很重要,天子仍然很重要,可……以后,他当以如何面目,对着这样的天子?
或许,该休息些时日。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尚书台在宣室殿西北。
荀柔虽然赞成钟繇东进的计划,但毕竟蝗灾未过,要动兵马粮草、辎重武器,还要和荀彧商议。
自宣室殿向尚书台,不必再爬山越岭,只需沿着殿间复道飞阁,经过天禄阁、石渠阁两处藏有图书、律令的台阁,在往北向行过一小段遮雨檐廊,即可到达。
西迁过后,国库空虚,宫中一切用度减损,宫女、令从、卫士,皆损近半,再加之长安宫廷广阔,天禄、石渠两处藏书,一路走来,竟少见人声。
脚下踩着阁道木板,轻微喑哑,廊柱斑驳,这一段走廊向少人行,是有些失于修缮。
他渐渐定了心,只将眼下形势细想,这几年征战不休,百姓负担也重,征兵、劳役、赋税,无论怎么都减不得。
他当初想着关中形胜,可徐徐图之,现在看来,也是想当然,战争就是一个漩涡,他不想卷,最后还是被迫卷了。
究竟是倾尽全力,快速结束战争,还是稳住阵脚,缓慢稳妥的推进,这是一个问题。
忽然,荀柔听见一道甚是熟悉的弹鸣。
那是弓弦拨动的声音。
他紧急一伏身,几乎同时,一道利风划过冠首。
耳边,“笃!”一声,锐器没入了木板。
他就地接连翻滚数圈。
数支竹箭沿着翻滚的方向,钉进地面,几乎每一支都与他擦身。
趁着短暂换弓的间隙,荀柔灵巧的一滚而起,奋力奔跑,拔出随身佩剑。
刺客武艺精湛,以箭支数计,大概是三人,站位在另一边并行的复道,他若想逃脱,需在转角变换方向,但如此一来,就远离了尚书台,转向更阴蔽的石渠阁背后。
很可能有刀斧手,准备在那里。
檐廊的梁柱是很好的遮挡,他借着伸手支扶,不断改变速度和方向,装饰的铜兽虽已斑驳,但敲击起来,仍然能发出铿锵尖锐的铮鸣。
他相信公达,北廊下的守卫,应当足够忠心,但对方赶来前,他需要自己保护好小命。
荀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
但此时他必须奋力奔跑。
飞阁端首的铜饰已在眼前,两边奔跑脚步都已经迫近。
“有刺客!”
喊出这一声的同时,危机感再次袭来,让荀柔顾不得面前的台阶,在此伏身向前。
铁器的冰凉,这次几乎擦着后背飞出。
而他也再稳不住平衡,台阶一路滚落下去。
阴云灰蒙蒙压着重檐,隐隐有电光闪过。
一向稳重端庄的尚书令,以从未有过得速度,在宫道奔驰,佩玉乱跳,与配印相撞,清脆击响,亦如他此时心情。
檐廊尽头,几个身着甲衣的兵士,护卫在周围,却都不敢上前。
地上横倒着一个身影。
“含光!”
荀彧原本如玉一般润白的颜色,霎时又白了一层,白得几乎透明。
地上一滩血迹。
他一步跪坐下去,几乎不敢相信,沁了半颊鲜血的青年,是他的堂弟。
荀彧伸手扶着荀柔的肩膀,将他半抱起来,轻声唤道,“含光?”
青年眼睫缓缓睁开,眼瞳慢慢转过来,凝出一点神光,望向他来。
“含光?”
荀柔动了动唇,眉头一蹙,撇头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刻,眼睑重重垂下去。
荀彧一愣,只觉手臂一沉,一声轻音脆响。
玉,落地,碎了。
第233章 喜怒哀乐
“好一个荀太尉,任吏为亲,行桀虏之事,竟纵使官吏,摧踏民田,如此视民如草芥,忠义之士岂能忍见!”袁绍满脸义愤,“我当上表天子,弹劾其过,诸君议当如何?”
“天子受其蒙蔽,信任专由,纵有忠臣义士,焉能施展?”许攸摇头叹气道。
“主公当效绛侯、朱虚之旧事,荡涤朝廷,匡扶社稷!”逢纪不甘落后,起身慷慨而言。
绛侯、朱虚,诛诸吕。
袁绍点了点头,“诸君以为如何?”
“不可!荀氏坐领三州,兵强马壮,主公若图大事,还当先定并州,再徐徐图之。”田丰连忙道。
袁绍面露不悦,并不接话。
“荀氏专制朝政,除灭忠正,孤弱朝廷,”郭图窥他神色,拂了一把胡须道,“嗯,豺狼野心,人所共见,主公振臂一呼,天下必当响应。”
“正是,正是!”众人连连拱手附和。
田丰瘦瞿的脸拉得老长,还待与他们争辩,被沮授连忙拉住。
“你怎眼见主公去寻死地?虽说关中不比先前,但其又下益州,兵马富足,荀氏亦非庸碌,我们身后兖州、青州,俱不清净,何不如先克下并州为基,再攻得常山郡,以固后防,经营得两州,以待时变?”走出议事堂,田丰怒气冲冲向沮授埋怨。
“如今还不算时变?难道还等荀氏稳定益州?”沮授回看他,“到时候,主公再哪还得机会?”
田丰一时无话,次愤愤跺脚,“若非袁公路背德,与之联手,如何大事不成!”
沮授摇摇头,“田兄也勿要叹气,以我之见,主公已有定计……”他观察左右,见左近无人,向后指了指,低声道,“长安不久当有变。”
田丰露出悚然之色,想起被留下的几人,忽而明白,继而明白自己已失了腹心地位,机密之事,连听都不得听闻,顿时遍体冰凉,口中强道,“这不过是你猜测”
“元皓兄,”二人正商议,只听得背后一声,转身见郭图摇着袖子,款款而来,一脸友善劝道,“主公心意已定,今日你又何必强辩?”
“呸!”田丰却不领他情,一口啐过去,“尔等小人,只知阿谀奉承,主公将来必败于尔等之手!老夫耻与尔等同列!”
转身抬步就走。
沮授亦看了一眼郭图,一摔袖子,“唉”一声,也自走了。
郭图看看两人背影,又看看身后府门,脸上神色一收,面无表情的抄其手,亦自出门登车离去。
“那事……进展如何?”温暖的后堂,袁绍取了冠,去了裘衣,只着缣巾儒服,端是名士风流。
“坐。”他挥挥手。
“长安来信说,虽无十分,也有七八分把握。”逢纪躬身立在他身侧,低头道,“依路程算,荀氏当已回京……说不定已然得手。”
“果真?”袁绍喜上眉梢。
“这几年,荀氏细设苛律,罾缴充蹊,打压外戚宗室,查缴富户豪族,阻塞名门入仕,收纳山海专利,这等行径,就单一项拿出来,历观载籍,都够亡国了。”
袁绍连连点头。
“不过是董贤之流,一朝得遇宠幸,张扬跋扈,满门皆贵,”许攸坐在席前,自取了案上酒斟了,私宴之内,说话更无顾忌。
袁绍露出鄙夷之色。
一旁的陈琳有些不忍,却终没说出什么。
“如今国中早是遍地嗟吁,士林之中俱怀怨愤。如此众心背弃,纵使执掌兵权,又能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过如此。”许攸举起酒来,笑道,“本初兄放心,姑且待之。”
长安未央宫,此时正寒风卷着雪粒,密密吹彻,点点砸人。
“虎贲听令,围守四面,勿许人近,凡异动者斩!”
追随尚书令来的尚书台诸君,都是第一次听他这样冰冷的语气,闻此顿时噤声却步。
四周虎贲卫士应声围守,神色肃杀,俱执剑出鞘,警示众人不得靠近。
“什么事,这般动静?”兰台就在两座藏书阁后,听见声响的兰台令荀忱,此时也匆匆赶到,他快步越过众人,被一刀挡住前路,见了眼前之景,不由一惊,“文若?这是怎么?这是含光?竟出了何事?”
雨雪天气,正是阴寒,一向端庄雅正的尚书令只着中衣,单膝跪地,玄色大氅裹着怀中一人,闻声抬头,脸色竟比霜雪更白三分,荀忱被他眸中凛冽骇得惊退半步。
“宗实,你也听得消息?”荀彧声音平稳。
“正是,怎么”荀忱心里小松了半口气,绕过执刀的虎贲卫士,正待开口询问,就听见一阵沉重脚步。
领队在前的是一身玄色官袍的御史中丞,他脚步急快,袍袖飞扬,身后数十兵士,皆披甲执锐,而他方才听见的脚步,正是军靴重重踏在木板地面发出的震声。
荀攸的神色比荀彧更冷,他一眼扫过,眼中凝起剑锋似的光芒,“如何?”
“不知如何,未见外伤,不知深浅。”荀彧短促地道,“我自送他出宫去。”
荀攸向后一挥手,令虎贲军众往阁道上追索,自几步上前,跪在荀彧身侧,执起垂落的细瘦手腕。
察觉指下微弱的脉搏轻跳,他神色这才缓了些,“也好,此处交给我,乘舆立即就来。”
荀彧从身旁拾起一把短剑递出,手上鲜血未干,“刺客遗落此物,但此事绝非天子所为。”
竟是一把做工极其精致的短剑,剑首白玉无瑕,嵌着红蓝宝石,剑刃为铁刃,秋水波纹,寒光凛凛。
玉具剑,是御用之物。
二人短暂对视一眼,荀攸一点头,“自然。”
“毕竟宫廷之内,不可张扬,以免落人口实。”荀彧又道。
“如今境地,张扬谨慎,又有何差别?”荀攸反驳一句。
荀彧垂眸,“正因如今形势,更该谨慎,我已遣人禀告天子,还望公达三思。”
荀攸低头,凝视被玄衣盖了一半的脸,荀柔修眉紧锁,眼眶微陷,苍白的双颊上落着灰色的阴云,“明白。”
二人对话,似一句赶着一句,发展极快,荀忱站在一旁听得心颤胆寒,到此方识杀机凛冽。
他又觑见奄奄无声的堂弟,心飘起一半,只觉脚下都无了着落。
“如此,不如我一道出宫,往白马寺和高阳里去报一句消息?”他小声问道。
“劳烦宗实。”荀彧轻轻颔首。
“含光,不会有事吧?”荀忱又忍不住问。
荀彧摇头,正此时乘舆赶来。
宫中车马由太仆掌管,但荀公达既说有,自然立即就有了。
荀攸亦不答,转身交代次赶来的虎贲卫,命他们整队护送车驾,“路上小心,姜君新任,未必周全。”
“我明白。”荀彧点头。
地上一滩血迹,已不得遮盖,荀忱一望左右,自察失言,赶紧跟上车去。
“什、什么!刺客?!”
宣室后殿,刘辩正暗自伤心,忽然听得消息,顿时吓得两手撑地,六神无主。
待那文吏速速道来,言行刺太尉失手,他才缓过气来,又赶忙问,“太尉如何?”
“太尉……似受伤昏厥。”
“什么!”刘辩激动得起身。
文吏也未看得清楚,只是他被尚书令派来禀告,自然还有任务在身,“令君请陛下应允在未央宫内追索刺客,并告罪惊扰陛下,亦遣人告知光禄卿,使其带人前来护卫宣室殿。”
“依尚书令所言太尉如今在何处?”刘辩紧张地两手蜷在一起,快步就向前走,走到殿门,左右黄门、宫婢连忙前劝阻。
“令君道,他即刻送太尉出宫归府,此时大抵已在路上。”
“好……好罢。”刘辩也明白不能将荀柔留在宫中,“立即遣太医前往疹视。”
“唯。”文吏俯身领命,心知荀令君定早通知了太医院。
“要用心搜捕,刺客……宫中行凶,罪大恶极,若是捕得,刑以……五马分尸!遇赦不赦!”刘辩双拳渐渐握紧,眼见戾色。
这话也太暴君了。
文吏心中一颤,暗暗叫苦,然此际却无能劝阻天子之人,他也只与众侍从、婢俯首听命而已。
“拜见尚书令,”一队二十人羽林卫,装束严整的挡在车驾前,被虎贲阻拦亦不为怪,为首的羽林郎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姜光禄不得脱身,命我代其前来探望,不知太尉如何?”
“拿下。”荀彧看也不看,对那嘈杂的叫屈之声置若罔闻,只低着头。
乘舆还是有些颠簸,执在手中的丝帕已落了斑斑血迹。
许多旧事,从眼前闪过,他的手从方才就难以遏制颤抖,然心中越焦灼,面上却越要平静无痕。
消息自掩盖不住的,如今只能期望着,不过虚惊一场。
干脆利落的处理,震慑了一些试探观望的宵小之辈,车驾顺利出了宫门,进了太尉府。
及至入夜掌灯,消息已传入大小府邸,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清楚真相者不多,各种猜测却流传。
又有荀氏族中大小,俱赶会往太尉府邸,这倒是许多人看见的,于是猜测便往更坏,或者一些人以为的“更好”的方向去。
吕布这一日闲来无事,领了手下爱将往城外打猎,天幕四合方才回城中,一归家,也听得了消息。
“你怎未归?”
“我已嫁与将军,岂好夜中望那边去。”荀光白日听得消息时,原本立即要回去的,但想了一想,又留下来,她低着头娇声道,“况且,也不能不请示将军。”
向荀光问出这话的时候,吕布其实并没想什么,但听到这番回答,还是感到高兴。
这份高兴,一旁的夫人魏氏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然而毕竟消息太过惊人,吕布一时间也就不曾注意,由着侍卫卸了甲,抱着手在厅堂前转了两圈,也是想了一想,“你还是该回去看一看,至于天晚,也无妨,由家中车驾送你就是看看太尉究竟伤情如何,我亦想上门探望,不知可否方便。”
他搓着手,心里一句一句闪过在宴席间听到的话,表情变换轮回。
荀光依旧半垂着头,只用眼角偷觑了眼前着一对夫妻,眸光莹莹望向吕布,缓缓屈膝,轻应了一声,“喏。”
第234章 死丧之威
“……此一桩未伤及头部,身上擦撞外伤也不要紧,只久病虚劳,肺痈破溃,我已用针,暂时阻闭半侧肺窍,以免脓血蔓延,现下开两剂药先试试”
张机按着脉,慢慢思忖着道。
荀彧细听了,命人铺陈笔墨。
“哼。”
冷不防华佗一旁嗤笑一声,“且不说现在药石难进,针封不过权宜,拖延时日,一但流毒膏肓,即当喘嗽而绝,这话你还当先说为好,免得他家准备不及。”
“仲景兄,果如元华先生所言?”荀悦一边绕过屏风,一边脱去雪水沾湿的雪青外氅,快步进来。
他今日恰未去太学,在家中查问族中少年学业,陡然听得消息,便匆匆赶来,相随的自还有一群留守家宅的族人,都被拦在厅堂。
榻上青年面色苍白,眉心不时蹙动,呼吸声弱,坦露上半身扎着刺目的银针,苍白的皮肤衬着许多青紫伤痕。
“不用多礼。”荀悦向长揖的荀彧摆摆手,来到榻边,搓了搓手,到底还觉冰凉,便未伸过去,“怎忽至如此?宗实传信,道刺客并未得手啊!”
张机拱拱手,向他露出一个无奈苦笑,“非是刺客,是幼弟肺痈痼疾,素来劳伤,不得痊愈,渐沉疴至此。”他叹了一口气,“惭愧,也是在下术业不精。”
他心存怜悯,措辞委婉,这一句,便算认可了华佗所言。
荀悦闻言,露出悲戚之色,“竟全无办法?”
“老夫三年前就说过,这般肺痈之疾,需破开胸腹,割去腐肉,洗涤脓血方可痊愈,拖延至此,除此外君家决计再寻不着他法,就此施为,也当趁早,如今也只剩一二分生机,再耽搁两日,老夫也无法。”华佗抄着手道,“不过,设若照这温吞治法吊命嘛,倒有望备齐棺椁等物,与他享用。”
若说治病,他早知道华佗大名,却不知竟是这等办法。
开膛破腹,何如桀纣酷刑传下来?
“不知元华先生,可是曾治过与含光一般的病患?”荀悦犹犹豫豫问。
这一刀下去,还能有命在?
“倒也不曾,若他这般,大多都等不到老夫。”华佗道。
又道,“现下老夫也无把握,需剖开验看后才知。”
纵使荀悦涵养深厚,此时也只想暴起打人。
正这时,仆从传报,天子遣光禄大夫慰问,一道还来了两名巫医。
于是荀彧起身迎接天使,荀悦继续留寝室中看守,将那血淋淋的话题搁置下,且暂闭目塞听,自欺欺人一时。
然,事情哪如他愿,厅堂里听不清寝室内声音,久不得消息,纷纷扰扰起来。
族中但凡有些才干的子弟,年岁一到或入太学,或考为官吏,都有各自忙碌,留下在家不是老弱,就是有些不堪之辈,虽荀氏族规甚严,往日却也常受接济,同族情谊不多,各自心思却不少。
荀忱只将消息告诉荀悦,原也不清不楚,这些人得的更是几手消息,各个不同,在堂中议论起来。
一时,榻上的病人也似被惊动了,忽而皱皱眉头,仰首张口,颈背反折,双手紧握,颈侧青筋凸起,喘息抽搐。
“含光、含光、阿善……”荀悦一吓,连连颤着声,抓住堂弟的手呼唤。
张机拿起针,顿了一顿,也不敢用,转拿起砭石,只刮向膻中穴。
“我来!”华佗却挤过去,抓起空余的那只手,用力掰开,操起案上针刀,一刀切进那无名指尖,顿时飚出一道血线。
饶是昏迷之中,荀柔疼得仰首口申吟哀唤出声。
华佗却嫌不足,又是一刀切进食指。
荀悦站开一旁,不忍的别开眼。
那哀声不高,带着气声,却是喊都喊不出声,更让人听得心痛,他又焦急又担忧又恼恨又没办法,心中正焦灼,偏堂中碎杂声音,竟更喧嚣,甚有人高声打探。
“肃静!”
他在族中向来有些积威,这厉声一喝,暂时到将众人镇住。
又有荀缉几人赶来,族中长辈,荀氏八龙如今仅剩的幼慈公荀敷,也乘舆到了。
众人一聚即知了病情,或道再择名医,或称张榜求贤,只议论一会儿,都渐渐不说了。
榻上的病人,痉挛却渐止住,只口中胡乱低声唤人,一时“父亲”、“大人”,一时“阿姊”、“阿兄”,口唇间都是血沫。
雨雪不知何时已停,天色未见放晴,仍然阴沉,风更添了寒意,越发沁人。
外间,天子所赐的巫医摇着铃鼓做张做势,遣来问询的御史大夫,被敷衍了离去,一连太尉府中群吏,都请归家。
屋中人多气杂,小一辈被打发出去,这唯一好处,先前闹三闹四的人,都躲到角落,不敢再言语,屋内便更显寂静,连各人呼吸声都能得听见。
丝枕新换一方,荀柔奄奄的昏睡着,唇畔犹沾着血迹,额前头顶上,又添了几根银针,两边手臂软软耷下,指尖血染了褥席,斑斑点点如红梅花。
“文若。”荀悦却似忍不得这寂静,似自言般低语向身边人道,“刚才我忽然想,若含光、若一旦不测,我竟惶恐无措,不知所以……如此才查觉,含光数年来,躬行无私,栉风沐雨,夙兴夜寐,我竟不曾体谅,只求全责备……
“含光禁太学上书议政,是不愿太学生空言误国,我未尝不知,心中仍有怨言,只思忖自己才华不伸……他在太学开设杂学,想太学生专研工匠农耕之类务实之用,我虽请了杂科博士,为自己士林声誉,也并不用心经营……”
“从前颍川时,兄弟共坐议论,都道若得机遇,定要将胸中才华一尽施展,要安定天下,匡扶社稷,到今日方醒,这话何其自大,非只超拔之才,更要奋勇坚毅之志,其中惊险危急之处,更不使外人得知……”
“耽于名利,畏于艰难,甚至……甚或爱惜性命,都不可得,如此一看,这满长安城中,衮衮诸公,再有何人……”
他径自惭愧后悔,未注意荀彧比往日沉默。
数声脚步踏踏,不曾在门前停歇去履,竟自进来,转眼就穿过厅堂,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荀采衣裳带着泥水痕迹,身后跟着荀欷兄妹二人,荀忱只追在后面,竟追赶不上他们,落在后面,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槛。
一入内,荀采眼神匆匆一扫,眉宇顿时低沉了半分,唇角一抿,只还稳得住,屈膝四方行了礼,这才拾了一方空席,在离榻一步外跪坐下来,询问情况。
刺客情状未明,也再说不了什么,荀悦只将两位医者所言复述一遍。
“如此更复何言?”却没想到,荀采听完竟神色平平,只起身来到华佗面前,深敛一揖,“但请先生勉力而为,若终不能治,家中绝无怨尤。”
“阿蕙!”“阿姑!”
众人一齐唤来。
“阿蕙,不如再寻几位名医来看看罢?”荀敷扶杖劝道。
两位医者之言,其实都听得明白,但人总怀侥幸,只想拖延着望见转机,况谁愿见他身躯被那样残害?
“既再无办法,又何必再等?”荀采沉声道,“我知道,叔伯兄弟们原同阿弟亲近,情谊难舍,然如今已与命数相关,迟早无甚差别便只当我这阿姊狠心。”
她话说到这般地步,众人也非不知情理,俱垂首默默无言。
如此无需再择吉日,华佗当即口述所需诸物、药材等,各样准备如此。
又请问荀彧,不知他是否还有当初在雒阳时,拿出来的那样人参。
“那人参出自辽东,如今中原所用人参多出上党,连宫中亦无此等灵药,若还能得一枝半枝不拘,老夫更有把握些。”
荀彧微微一愣,敛目摇头。
“也罢。”
华佗点点头,也不再提,却不知诸荀被他这二字,更说得心情忐忑,只想退步放弃。
“此术凶险难料,我且施为,令他清醒片时,诸位亲友若有什么话相嘱托,稍候便尽说罢。”终得了施术之机会,华佗这会儿倒体贴起来。
“好了!”
听到这一声,荀柔缓缓睁开眼睛。
何时恢复的知觉,他也说不出,只是在此之前,已并非全然昏懵,耳边也听得声响,身上也感觉疼痛,隐约也能感到光线,脑中一时沉一时浮,想了许多,只是想说话,说不出,想动,也使不动,飘荡轻灵的魂魄,被关在这重浊的躯壳之内,与世隔绝。
华佗那几针,微微刺痛,却果真见效,虽仍就操使得费力,竟真让他将眼睛撑开。
睁了眼,反不如先前心中观照得清晰,光线晦暗,重重的人影,看不分明。
只心中,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明。
“公达。”
“公达还在宫中,”荀悦跪坐在榻边,连忙道,“马上就唤他回来。”
荀柔默了一默,缓缓伸手,抬眼往众人中分辨,“阿姊。”
“我在。”荀采上前握住他的手。
“我若去,家中不必守丧,阿姊,将阿音嫁了张绣,亦自嫁……与那贾文和吧。”
纵使心中不愿,他也明白,如若他死了,姐姐嫁给贾诩,才能安全。
“阿叔!”
“好,你放心。”
“家中钱帛,只留二万钱作你们嫁妆,笔砚赠给云娘,作为补偿,我为兄长,实不曾有教养之德,余者,俱奉献国库。”
钱不过身外之物,清空了才不招人惦记。
“好。”
“含光,你可要立一个嗣子?”荀敷问道。
荀柔摇摇头,又问,“公达,还未来吗?”
荀悦虽心中伤怀,却不由得回望身侧荀彧。
“已遣人催促。”荀彧温声道。
“也罢……文若,若公达来,让他即刻请……中山靖王之后,平原郡守刘备,刘玄德入京,主持朝政。”
“谁?”“这是何人啊?”
众人忍不住议论出声。
“唯。”荀彧点头。
“玄德,宽仁守义,知人善任,意志坚韧,英雄之辈,如今故在下也,我有心施恩,诸君用心辅佐,可保全我族,亦保全百姓。”
众人还在争辩,荀柔只觉渐渐口舌沉重,眼前昏暗,忙抓住身旁的姐姐,“阿姊”
“不可。”
荀攸大步走进屋来。
“……公达?”
“叔父此言,我以为不可。”荀攸单膝跪在床头,“纵使刘玄德天纵之才,忽而入京,莫不说朝上公卿,族中何人能服?无信、无威,凭何以号令?长安城中,公卿百官,名门望族,权势相交,各自结党,刘玄德一无家声,二无名望,三无功绩,四无兵马,纵使我与文若,俱俯首效力,难道王司徒、杨司空亦能任他侧席同列吗?”
“至于其外,就是凤卿与休若,听他调遣,段公明,贾文和,吕奉先、张公祺之辈,又如何?”
荀柔翕了翕唇,竟无以对。
“……可……”
若他应此劫,除了刘备,他家比史上荀氏更兴盛煊赫,如何能避免将来君主忌讳?而除了刘备,天下英雄,哪个眼中存有寻常百姓?
“何况,叔父果然甘心么?”
荀攸一双幽深黑瞳,深深的望向他。
第235章 兄弟既翕
“……还有一件要事,托付公达,若今日我一旦而去,书房之内,凡柜、屉、箱、箧,除陈书之外,无论草创策论、摘录书议、散篇短句,无论大小,你亲身搜寻集齐,一并焚毁,万勿留下片纸之言,切记切记。”
荀柔到底没有回答荀攸之问。
“其余……族中年轻一辈,并无高官显爵,不过循吏而已,到也无妨,你与文若……公达你向来有成算,我便不来卖弄,只文若……唉……文若求善求全,若遇强主,难免……玉碎成仁,若如此……你且照顾些阿薇并嫂夫人吧……”
“你方才怎么那样说话!”
荀攸刚转出内室,就被堂兄一把拉到角落,“你可未见,荀仲豫、荀文若两人方才的神色。”
荀攸展眼望向堂中,人已经少了一半,他也不理众人目光,捡了一席在角落坐下,“二人都是君子,哪有什么神色,兄长当看错了。”
“太尉刚才又嘱咐你什么话?”荀祈又问。
荀攸看了他一眼,垂眸淡淡道,“太尉之意,令我族退身一步,以为保全。”
“什么?要你辞官?”荀祈大吃一惊,惊动众人,他又连忙压低声音,“那阿平呢,阿仹呢?也辞官吗?还有凤卿、休若,族中岂会答应?”
荀攸不答。
“哪到这般地步?你不曾答应吧?”见他不答,荀祈却相信了,连忙低声追问,“你果然答应了?”
“兄长也要在此等候?元华先生之意,恐怕要等四五个时辰。”
荀祈连声惋惜,“太尉糊涂啊,哪就到这样地步……虎符不与你,也当传与阿稷,凤卿掌着五万兵马,陇右又有休若,有什么可担忧……竟连分产也不与阿稷一分,更勿论同族兄弟,一分布与,尽给他家养女,这可真是……”
他唤着荀襄凤卿,却叫荀欷乳名,自己却还未察觉问题。
荀攸抬头,“阿兄,今日刺客有虎贲节从,行刺所用,有玉具剑、**。”
“玉、玉具剑!”荀祈悚然变色,“那不是御用之物么?**亦是宫中禁物啊。难道天子天子不会如此吧,无论如何,天下未定,诸侯割据,谁能代荀含光,就算鸟尽弓藏,也不该此时……不是,你诈我!”一路分析到此,见荀攸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荀祈反应过来,扪胸喘了两口气,“必然不是天子。”
“不是天子,竟能在宫中如此布置,你都不曾一丝察觉?”有了最坏选项垫底,又吃了这一诈,他也算冷静下来。
“正是。”荀攸颔首。
“此人竟隐藏如此之深!”荀祈皱紧眉,“那这府中”
荀攸摇摇头。
于是,荀祈叹了口气。
一朝天子一朝臣,换到臣子,就是一根顶梁一族显贵。
虽刚才说不至于,但他毕竟读过史记,那些世家起落,也是知道。
方才见到荀柔那样,他也非毫无触动,现在察觉本族权势并非想象那样显赫,竟也危机四伏,先前仰羡名利富贵之心,也灰了一半。
平心而论,这几年日子,过得比在颍川顺心,纵无富贵,逢年过节,荀柔都给族中各家送去厚礼,但有贫弱,也都尽心救济。
荀祈静心琢磨了一会儿,又向荀攸道,“你看,我将阿丰唤回来,让他与杨氏尽快成亲,如何?也好过我族孤立无援……算了……也太远了,”他很快又推翻自己想法,“留在关外也好,说不定……我们都奔出关去……如此,益州也是不错去处……”
他自在一旁纠结,荀攸便总算得了安宁,自坐一旁,沉思静想。
外间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病人抬去别室施治,虽隔不远也听不见动静,生死都不知,众人各自无言,唯静坐等待。
到申时,荀采起身,安排了府中饭食并灯火。
厨中今日不曾准备齐全,少不得尽力奉承,虽仍然简陋,但此时谁又有心饮食,不过食不知味,随意取用些而已。
少倾,食毕,复又各自安静一处。
又过了一会儿,侍从来报,长平侯夫人荀氏登门。
哭得眼睛红肿的荀光,很快便被引了进来。
她形容娇小,眉眼纤弱,一件素色蓝花的外氅下摆拖地,荀氏族中大多身形高挑颀长,如此一衬更显得楚楚可怜。
不过进了屋,她却不再哭了,先去了外氅,恭敬向四面一拜,再来荀采面前,跪坐下来,轻声道,“阿姊,小妹来迟。”
荀采摇摇头,“外面可还下雪?”
“一时下,一时止,并不要紧,今日吕将军还出城狩猎,过了申正方归。”她见一屋寂静,便凑近荀采低语,“兄长现下如何?我能去探望么?”
荀采便将华佗之术,大致说与她,又说了荀柔先前之语。
荀光捂住唇,轻轻抽了一口气,眼中泪水渐聚,却在眼眶中转了转,又渐渐收了。
“阿姊且放心,”她偎在荀采身上,轻声漫语,“我在城外,常听元华先生之名,先生专研医术,治愈许多复杂病症,我们家也无却医少药之弊,兄长定能平安。”
“好。”荀采点点头。
荀光仍不起身,就依在她身上,又招荀襄、荀欷近来,轻声软语的说些家常。
一时说过冬至节准备,一时又说恤孤寺孩童满了年岁正寻营生,一时又说她近来读蔡公文章,不明之处改日向阿姊请教,一时又问年下籴的新粮如何,听说汉中要贩来稻米,软糯绵细,最宜煮粥……
她声音悠扬婉转,娓娓而来,恰似一缕和风,舒缓了众人绷紧的情绪,将一室凛冽都吹走了。
见荀采秀眉渐渐展平,气息柔缓下来,荀光这才凑到她耳边,轻言几句。
荀采细眉蹙了蹙,开口却还是一样干脆利落,“这些事,现下当告诉公达如此,我来安排。”
……
侍从点起灯火,铺上席垫。
玄衣配绶,深沉稳练的中年官吏,被阿姊引进屋来。
荀光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与陌生男子交谈正事,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在下荀攸,荀公达。”荀攸拱手一揖,“忝居御史中丞之位。”
“我知道。”荀光屈膝还礼,抬手示意,姿势稍有些僵硬,“请坐荀御史执掌长安及天下机要,兄长十分信重。”
“御史台监察百官,不过职责所在。”荀攸入席,从容跪坐下来。
“是,”荀光短促的应了一声,与他相向而坐,“有几件事,我要告诉兄长,阿姊道,如今告诉荀御史也是一样。”
荀采见二人坐定,自出门外看火。
荀光定了定心,开口便流畅了,“去岁,我偶见两个中年文士自王司徒府出来,当时略觉眼熟,便在心里记了一记。后来,我去太学后林书阁买书,恰又看见了其中一人,换了布衣短褐,正在那里执役。”
“这也不算什么,再后来,蔡公便自印刻了纸书贩售,开始我尚不察觉,但不过半年,书便出了五六卷,都印刻得极为精美,当时我觉得奇怪,便找阿姊问如今图书印刻之事,阿姊便去问了少府的工匠,照此印来颇费人工,
虽如今民间亦有书肆印书获利,但本业工匠并不多,这样字数多的新书,又刻得这样快,一般书肆都寻不了这么多工匠。
“族中有造纸工坊,我也遣人问了,去岁关中竹子自死,纸价亦贵,这样一册书卷,光本金也不下五千钱,况刻得如此精细,工费亦不少。如此,书价自然不菲,一卷要两万钱,我……寻常也需各方节俭,否则也买不起。”
她说得是寻常庶务,荀攸却足有耐心,并不催促。
“后来我便注意,这些书,果然都出自同一家工坊,而这家工坊大半年内,虽然也少许刻些别的文章,但主要还是蔡公的史论。此事便奇怪了。商人逐利,就想依蔡公门庭,也总是为获利,为蔡公出书,也不是不行,只是蔡公言深意邃,书价又高,我使人注意,发现竟也能卖出许多,只是买书之人,除了几家贵门,却都衣着朴素,并不起眼的寻常文士……”
“说句不客气的话,如今长安的民间书商若想获利,首推兄长的文章,就算史论,也是兄长那篇序,再有便是科考所用的各类律令或农时月令,迁来长安的文士,少不得要买一份回家研读,且这些书一册字数不多,少则几页多则几十页,印版也可以重复使用。”
“可这家书坊却一概不取,竟只以蔡公著史为主,稍有时下一些宴会风雅文章,也都刻印得极为精美,而这些文章,竟也同蔡公之文一般,卖出去了。”
“今岁这般,寻常布衣人家,竟花费数万,买去这样的书,不是书不好,只是,未免太不合时宜。”
“至上月我去买书,那执役却不在书阁中,我心中奇怪,便小心另外使人打听,却说那人族侄被蔡公荐去虎贲营,他也就不再需要执役了。”
“我也近来想起,那二人眼熟,是旧年在何大将军府中见过,当初身份不显,当是跟着某位权贵前去的门客。”
“我原有些不明白,到今日……阿兄出事。”她忍不住抿抿唇,眼角微红,“昔日权贵门客,躬身执役,豪富书商,舍利赔本,耗费如此,其意所在。”
“蔡公玄静,虽贵为皇后之父,却并无多少权势,其最贵之处……恐怕正是宫中的几分便利。”
“再有,就是蔡公的身份。”
“兄长遇刺,荀家就算查到蔡公,又能如何?若兄长无恙,岂能计较,若是兄长……有事,荀氏则更不能计较。”
“不过到如今,刺客何出,已不重要了,长安城中,多少人忌恨兄长,未必逊于那一家。”
荀光低头垂袖,为自己未曾提前觉察,深深叹息。
荀攸一直平静耐心地听她分析,直到最后一句,才终于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才知她见识绝非寻常女流之辈。
“既然如此,想来夫人今日与我单独会面,并非只为这些消息了。”
荀光点点头,她此时已完全冷静镇定下来,“此事我所知道的,都告诉荀御史了,目下,却有一件事,吕侯近来多与王司徒、杨司空来往,又有蔡公、伏公等外戚常会宴同欢。”
“兄长曾令我读史,史籍之中,但临大事,必有名将,仁德却不论,最终,以己方与彼方之兵势优劣,分得胜负,故本朝以来,多以外戚为大将军。”
“蔡公文儒,但吕侯,骁勇善战,兵马精良,女儿亦在宫中,于长安,有翻覆乾坤之力,我想请荀御史,与我一令,用于危机紧要之时,以防万一。”荀光郑重的俯身稽首。
第236章 彷徨呐喊
夤夜风停雪静,华佗罩着一件溅满污血的白麻外衫出了偏室,矜持的传达了施术圆满。
众人望着他堪比屠夫的姿态,不免想象方才凶险惨烈,急忙问询病人情况。
“若能挨过今年,未曾溃烂腐坏,就有望愈合。”华佗道,“不过,他病情拖延已久,寿数如何,便非人力所能。”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知眼下可否探望?”荀悦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人多气杂,不利病人恢复,他又在昏睡,也没什么可看。”华佗道。
“叔父还未清醒?”荀襄失望的忍不住问。
“要叫醒倒也不是不能,我几针下去就叫醒他,不过醒来伤痛难耐是其次,忍耐不得伤口崩裂,那就有些麻烦了。”华佗环视众人神色,“就算醒来,身体也太虚弱,神志一时难以清明。”
他又自辩道,“毕竟胸腹切开有一尺长伤口,谁都会疼痛,还不如让他昏睡好养伤。”
众人相觑,一时为那一尺长的伤口惊心,一时也不知是否还能再相信他。
“如今的确以静养为宜。”
张机无奈点头。
事也已然自此,后悔都没办法。
“敢问先生,含光何时才得清醒?”荀彧执礼问道。
“若能醒来,也总要月余,至于具体哪一日,我也难说,以他这般情况,能够逃得性命就是万幸了。”
说完,华佗就脱了血衣,嘱咐留下一个徒弟照看,表示自己要回家休息。
月余……也算一时吗?
“先生不需处方吗?”荀采上前问道。
“处方……”华佗露出憋屈的表情,勉强道,“你家既有伊尹传人,调养处方……他比老夫高明,你自找他,若非伤口有变,崩裂溃烂等,就不必再找老夫了。”
“不敢,不敢。”
张机顿感受宠若惊。
毕竟先前几次被挑错,又以华佗的骄傲,居然亲口承认处方逊于他,简直天下红雨。
“有什么不敢,你所传不是伊尹《汤液经》吗?”华佗正憋屈,但也不愿自欺欺人,恼怒道,“我擅《内经》《难经》,不过各有所长罢了,若非你家这样着紧,我也不是看不得。”
他又嘱咐了徒弟几句,抬步就往外走。
走到府门,两个仆从才匆匆追上来,一人拿出宵禁通行令,一人请他等一等,府中已安排车驾送他回家。
华佗一走,众人商量了几句,也只得各自归家,一则,他们并非医工,留下来于事无补,二则,太尉府中执役仆从不多,还要安置他们,更添麻烦,
三则,冬至还有两日,各衙正在忙碌,在朝众人不能都请假休。
此时请假,岂不更让长安添许多流言?大家如常行事,也能起些迷惑作用,稳住一些心思浮动之辈。
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又能做什么。
再三请求张机尽力,再三嘱托有事传达消息,再三表示隔日前来探望,离开之时,众人的心情,并未比来时好转,甚至更加提心吊胆,惴惴难安。
最后,荀攸留下荀缉,他本是太尉下属,留下服务是本职,再有荀敷硬将荀忱留下,也免这家中一半女流,一半年轻,支应不得。
荀忱作为兰台令,主要管理储存朝廷文书诏令副本,将近冬至,朝中不会再有大朝,兰台已无大事。
夜深人寂,一轮寒月挂在中天,层云无声流过,一架架车马扎扎压碎地上霜,銮铃合鸣轻轻驰过街巷。
门监裹头裹脑的瞌睡着,突然惊醒,在整齐绵延如线的车队中,看到了自家门的御者,连忙打开大门,一边唤了应侯入内院通报,一边提了马凳出来,只等马车挺稳,便将凳放在车斗后侧。
经历了一日的波折,荀彧仍然衣冠端正,姿仪从容,颌下结缨不乱,只神色不似往日澹定,眼睑微垂,似有重重心事。
他款步下了车,嘱咐御者将同乘稳妥堂兄送回家,跟随捧灯的侍从,走入自家院庭。
夜风凌乱,灯火晃动,荀彧一时不查,踩断了地上的枯枝,抬眼就见夫人唐淑一身浅青衣衫,妆容整齐,身侧站着梳妆亦整齐的女儿,并几名姬妾婢女迎出门来。
“夫君归矣。”唐淑趋步上前,众女随其身后,同屈膝一拜……
“拜见大人。”正名荀昭的阿薇,亦轻巧一礼。
荀彧伸手扶起唐淑,又向女儿点点头,“是我一时未察,应当遣人回告,让你们不必等候。”
“小叔父现下如何?”荀昭急急忙忙问道,“可以去探望吗?”
“尚好。”荀彧轻轻颔首,“你小叔父如今需要静养,你想去探望,还待过些时日。”
“……是。”荀昭低下头。
唐淑重重舒了口气,“无事就好。下午听得消息说二十二叔遇刺,阖家震惊,外面的传闻又杂乱,只是阿貘太小,我实在放心不下……天黑过后,我本想打发阿薇去休息,她却怎么也不愿……啊,还有隔壁三伯家,阿嫂本来也想去探望,家中小孩又病了,她一个人支应实在艰难,明日一早我就将消息告诉她,也免得她担心。”
她目光轻轻扫过丈夫的衣衫,染衣的香味不一样了,这件靛青氅衣并不是自家之物,家中如今制衣虽也朴素,却不至用同色布料缝缘,这已接近丧家的服制,寻常来穿就有些失礼,丈夫绝不会如此疏忽。
但她什么也没问。
无论他说与不说,她都相信其中定有缘故。
“郭婶婶一定还没睡,好消息现在就可以告诉她,也免得婶婶一夜不安。”荀昭立即道。
“你这孩子,这时候怎能登门?”唐淑连忙轻斥一句。
屋内燃着几架火盆,温暖如春。
她指挥婢女上前服侍荀彧取了冠戴,脱下厚重外氅,奉上水盆并羹汤。
荀彧却望了一眼女儿,向妻子道,“阿薇这样也好。”
“那我这就遣人报去,”唐淑立即改口,“我原想明日去三伯家,亲口告诉阿嫂的还有一件喜事告诉夫君,阿月今日诊出怀有身孕。”
一旁的形容娇美的黄衣女上前一步,含羞带怯的低头屈了屈膝。
荀彧于是温和的向阿月点点头,再向妻子道,“如此要辛苦夫人。”
唐淑笑意盈盈的应道,“这是好事,也是妾分内之事,夫君放心。”
换了衣冠,净了手,嘱咐妻子将氅衣洗后送去太尉府上,到这时,荀彧才看到站在堂内避光处,抱着孩子的乳母。
“阿貘怎么也抱出来?”
小婴儿自然早就躺在乳母的怀里睡熟,圆胖稚气的小脸泛着健康红润,嘴唇微嘟,睡得毫无心机。
他走了过去。
“夫君几日才归家,总要见见孩子。”唐淑跟过去,站在他身旁柔声道。
荀彧沉默的望了孩子一会儿,“我意将阿貘过继含光,夫人以为如何?”
……
唐淑听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会儿,她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想尖叫。
但并没有。
他们将来会有庶子,隔壁三伯有两个孩子,荀含光也还有亲兄弟虽然也只有一子但那才是他家亲兄弟,她可以找出许多理由,但是……但是……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中已经决定。
她可以拒绝,但只会让他感到为难,也或许只是为难。
他总有原因的。
她绝望了。
她只是后悔,不该这时候说阿月有孩子的。
望着灯火莹莹中俊美的夫君,依旧温文清雅,他有一丝舍不得吗?是因为有了庶子所以才如此吗?
她甚至忽然不明白,活到今日,人生四十年,究竟算什么。
她算什么。
她痛恨自己,甚至说不出拒绝。
“夫君这样说,必有缘由,妾岂有不依。”她这样说着,眼中湿润了。
“常青只有阿欷一子,同支族兄弟中,阿貘如今年纪最小,若是过继,便不必两边牵挂。”荀彧缓缓道。
“夫君总是顾虑周全……”唐氏轻轻道。
“夜已深,你早些回屋休息,明日我还要往宫中去,你不必早起相送。”
“今晚夫君歇在何处?可要沐浴?我安排阿杏服侍”几乎是条件反射,唐淑立即心神转回来。
“不必,我在书房看书,也不过两个时辰,就该出门了。”他转身就走,唐淑追了两步,“不必相送,”荀彧回过身,仍然温言轻语,“回屋休息吧。”
唐淑脚下发软,却坚强的支撑着没有倒下。
她不能倒,否则说起来,岂不是对出继有怨言?
她听到一声低低的抽泣。
“阿薇?”
“阿娘,小叔父、小叔父,是不是不大好了?”荀昭眼中含泪轻声问。
……不好了?
这个猜测让唐淑回过神。
……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情况也没那么糟糕了。
她感到手脚渐渐回暖。
若是如此,虽然过继,却不至分离,阿蕙向来随和,不会不许她与孩子亲近。
此时想起曾经灿若骄阳的少年,如今满朝敬畏的太尉,唐淑也感到惋惜了。
书房之内,荀彧摊开荀柔当年写的四民论,却看不下去。
这一篇,自然不是流传出去的那一篇,而是当初未曾删减的原稿。
这篇文章,本该烧掉,不留一丝在世,当初却不知为何抄录下来,藏在书房密匣之中。
他低头看,士论篇每一个字,都像哲哲螽斯,直钻进他的眼里,混乱的旋转跳跃,一个字也看不清明。
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缓缓的落在手上。
血渍在太尉府中,早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掌上、指甲上一丝也不曾留,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那粘稠感,血肉生生撕裂的感觉,心慌揣栗,惶悸焦怵,五内俱焚。
荀彧蜷起手指,将拳抵在额角,仍然感到手在隐隐颤抖。
何以至此?
他问自己。
将何以往?
又复能问谁人?
……
太尉遇刺,天子震怒,着令廷尉究查。
太尉府自行刺之日,紧闭府门,又正是冬至息政,竟不得打探消息。
至于消息,漫天乱飞,或说太尉重伤,或说太尉已死,又有人称,刺客并未得手,这是太尉有意引蛇出洞。
众人或信或否,却都一时默契噤声。
杨司空此时却上书一封,以为今岁大凶,朝廷应当举行一场大傩祓之礼,天子当即被应允,刷了一回恰到好处的存在感,被不少人腹诽狡猾。
接着,司徒王允又上书请问虎符,太尉如何且不论,但虎符的归属总要说清,太尉或能掌兵或不能掌兵,虎符都需有人行使,否则一旦战事起,朝廷应对不及。
因为息政,这份上书留中未发。
然而,恰于此期,忽而,右扶风郿县农民李曼造反,与同县百人围攻县衙,杀县令赵俨等官吏,开县中粮仓分粮,以此聚众,自称天子,裹挟百姓奔向临县美阳。
郿县距长安不到二百里,美阳更近一步,消息传至,满朝震惊。
第237章 地火明夷
纵是提虎符的司徒王允,也未想这样巧合。
天气既干且冷。
至冬至前飘了两日洒盐似的雪粒后,又放晴了,天苍无云,一道道凛冽寒风,似要将人面皮都刮去一层。
王允抱着铜炉,自别院乘车入城,将帷幔低垂,深坐帐中,权且忍耐。
蝗灾过后,民生叛逆,并非奇事,如今朝廷兵马强壮,但选何人为帅,也很重要。
荀含光这个太尉不能行事,他自觉在这三公位上,比唯唯诺诺的杨文先要得人心,况且,值此之时,舍我其谁?
王允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平了平炭火一样沸腾的心。
车外一阵喧哗,唤人去问询,却是廷尉查抄了一家书肆。
书肆的仆役并匠人,皆缚串一线,垂头丧气的被兵士驱赶,道旁两边站着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从先头几天不同,大家渐渐有共识太尉荀含光恐怕真的不行了。
什么已死,隐匿不发丧,渐渐都知道是胡话,但这续续又过了几日,每日医工出入,荀公达、荀文若前往探望,别家一概被拦门外,听说张仲景就住在他府上,没有出来,众人便猜测,荀含光或不是重伤不治,就是旧疾发作,总之大概是病得深重了。
不少百姓在家祭祀荀含光,白马寺的香油也添了二百斤,听闻这些事,王允心中莫名不舒服,仿佛被冒犯了似的。
思来想去,大抵到如今才发现,对方竟已私揽民心至此,心中悸悸,故生后怕吧。
他可以对天发誓,荀含光被刺,同他一点关系也无,甚至心中还惋惜了一回,但他也觉得荀含光死得恰好。
对天下,对人民,对其本人,都是好事,皆大欢喜。
再早,才不得伸展,未免可惜,再晚,功高盖主,难免骄横至祸,如今恰天下大局稳定,或将有错,也未酿成,彪炳青史,名传后世,人之所求,莫非如此?
这些日子,廷尉、并光禄勋、御史台三处和同追索刺客党徒,也抓捕不少人,都是如书肆商人、太学生之类。
抓捕刺客之难,在其行未露,如今既已得手,痕迹显露,哪有查不出?这其中有些事,就连他这个旁人都能看明白,更何况荀公达这个掌握着无数机要秘密的御史中丞。
这件事,罪首是谁,不过一二人选,除此之外,究竟有多少人参与,甚至只是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故作不知、顺水推舟……偷行方便,他知道不详细,但稍稍一想,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查不出,只是不敢查。
荀氏根基不固,树敌无数,这时候急流勇退实则聪明适当之举。
不过,荀氏就算退避,荀文若这王佐之才,倒是依旧应该为国效力,尚书令除他之外,更无更合适之选……
车驾经过检查驰入宫门,王允虽年迈,却少不得下车步行,一路穿过层层飞阁复道,等到达长乐宫长秋殿已是满头大汗。
自行刺事后,天子允许搜查未央宫各处,自己则避至长乐宫,在皇后长秋殿起居。
他原以为自己接到消息,已赶来得快,却不想荀公达竟还先一步,已入殿觐见。
如此,陛见时说辞,就要不同了。
王允有种计划打乱的不悦,正盘算间,又见庭前乱哄哄一片,不由皱眉。
长乐宫正准备傩祓之礼,旗帜拖曳,器物弃置,来往布置的杂役懒懒散散,全无章法。
他从前听闻长乐宫规矩不严的流言,总不相信,只当宫中所选俱是名门贵女,蔡皇后亦才德出众,统领宫禁,风气与先帝之时必大不相同。
如今看果然杂乱失序,不免记下心里,不由又觉得荀含光这个太傅做得,也还是有些失职之处。
事有轻重,等平息了叛乱过后,他当上书天子,严整后宫天子为天下人表率,后宫如此,如何彰显齐家之德……
“徽见过王司徒。”
“你是?”王允抬眼,只见一个陌生的殿前执陛戟的绛衣校尉,笑容可掬的过来行礼。
“在下羽林郎孙徽。”
“原来是董将军帐下。”王允严肃的点点头,从袖中摸出素色丝帕,揩拭额上的汗水。
他一向鄙夷董承靠女儿升位,但董贵人得天子宠爱,他作臣子就不该说什么。
孙徽叹了口气,“司徒不知,董将军今早已免职了。”
“啊?”王允微惊。
董承凭借女儿成为羽林中郎将,此官秩千石,在前汉威风凛凛,迁都前也位卑权重,到如今却只剩下殿前执戟和殿内宿卫,两项典仪之职,还要与虎贲军协同一起,近乎于恩封虚职,天子一下宽怀,怎么忽然罢免了?
“是……”孙徽示意左右。
王允挥退长史和侍从,心下却悄悄警惕,并令他不靠近。
孙徽摊开双手,“是今日董贵人不知如何触怒天子,天子以先前大皇子之事,将董承罢免,还说要将之幽禁府中。”
“……这……”王允一怔。
乱民叛逆,太尉遇刺,两件大事,一件盖了一件,他几乎将之前大皇子之事忘记,当时他也想过上书,但又考虑董贵人毕竟是二皇子生母,后来果然不了了之。
不过,天子先前一直袒护董贵人,怎么到如今忽然又发作?
难道……
他还未想透,殿中黄门就出来传报,王允连忙端正衣冠,不再理会孙徽,紧随其后快步入殿,与离开的荀公达几乎擦身而过。
……
长秋殿中燃着暖香,布置得素淡,窗下一张瑶琴,靠墙两边木兰书架垒垒书卷,只床榻上施了彩绣锦缎帷幔,天子眼睛泛红,似乎刚刚哭过,坐于帷幄之中,显得无精打采。
王允心知不对,还是伏拜禀报了反叛之事,天子虽也露出些许不安,却显然比他猜测的反应平淡许多。
“陛下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他试探问道。
“听说不过数百人,一县之民,不算大事,右扶风也屯有兵马,郡守自行处置即可。”刘辩恹恹道。
王允顿时神色大变,“陛下!此地离京不足二百里,数日就能兵临城下!这莫非是荀公达之言?言此者当斩!”
荀氏竟然不想交出兵符?
“……不、不至如此吧,”刘辩被他一吓,倒是显得精神了些,“荀御史是担忧此事一出,或有人效仿,太尉当初在各郡都设有兵马镇守,长安兵马要防备北方匈奴、羌、氐等作乱,若是派出,城中空虚……况,这次叛乱都是寻常百姓,其心各异,号令不齐,战马不多,行走必慢,也极容易分散,反倒是胡族善骑,急如风火,顷刻便至。”
王允一噎。
天子此言显然并非他自己所想,就连辞藻都是照搬,现学现卖,将他驳得体无完肤。
羞窘在莫名情绪驱使下化为了恼怒。
“叛乱如何,尚未公论,这不过是猜测之语,国家大事唯祀与戎,万当谨慎小心,陛下岂能听信一人片面之语,就这般轻率决定?荀公达一介文人,未有寸功而立高位,胡言乱语惑乱君心,关中四塞之固,先时贤者谓泥丸封关者如是,迁都以来,何曾有胡族入侵?纸上谈兵!危言耸听!”
王允起身上前两步,单膝跪地,迫近榻前,脸红如潮,满脸义愤。
刘辩被他高声震慑,吓得后仰,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反驳。
王允神色这才稍缓,“此事重大,陛下当招还群臣,共议对策才是。”
“朕……”
“陛下执意要偏信一言?”
“好,好罢,就依王司徒所言。”
王允这才满意,“还有一事……
孙徽被免职撵出宫城时,王允的车驾刚刚离开。
心腹长史对此事不解道,“孙徽显然想要转投司徒门下,司徒何必如此?”
“我岂能用这等小人,”王允傲然道,“救他一命,就算对他泄露机密的回报。”
长史闻言一愣,“司徒之意?”
“陛前执戟,”王允轻哼一声,“宫中消息,能有几处要紧?荀公达不动宫中这些人,恐怕是怕打草惊蛇。”
他已全然推翻自己之前的猜测。
“荀公达啊,荀公达,真想不到……荀家竟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哼!”
……
“你太急迫了!”荀彧得知消息时,荀攸已经陛见归来,“叛乱之事,岂能轻易决定,总该朝会”
“陛下已经答应。朝议过后如何,文若难道全无猜测?”荀攸不抬头,写完一张,又写一张,连写四份才罢。
荀彧抿紧唇,凑过去看信,眉头渐蹙,“你写信让四郡太守聚集兵马?未经请旨,传此命令,你要获罪的。”
“行刺之事,是袁本初所为,纵我将城中袁家探哨都抓获,如今遍地流言,消息传出也不过多一两日。”荀攸抬头,“河北大军将来,与之相比,这些不过小节。”
荀彧自不问他为何不告诉天子。
天子,并不是藏得住话的人,而袁氏若来,城中不知多少公卿会直接稽首相迎。
他神色恢复平静,“既是陛下旨意,当由尚书台草拟、加印、受节传吏,驿传四地掌官。”
“如此最好。”荀攸将书信递过去,“尽快。”
否则天子要改主意了。
“明白。”荀彧轻轻颔首。
他们都避谈另一件事,一件彼此清楚无法改变的事
“臣,推举阳城侯左将军吕奉先,为车骑将军,讨伐叛贼!”
两天后,逆贼李曼围攻美阳,距离长安只一百五十里。
被召回朝堂的群臣,得知消息,惊恐万状,对司徒王允所写讨贼五策,无有不愿,对他所举荐之人,无不赞同。
既奉旨出征讨逆,便要行兵符。
于是,下了朝堂,吕布领着天子诏令,穿着金甲银盔,骑着赤兔宝马,领着赫赫兵属,敲开了太尉府久闭的大门。
第238章 地火明夷
赤裾玄甲的侍卫,毫不畏惧的举起长矛与来者相互示威。
吱呀
太尉府黑漆的大门被推开一角,走出一个布衣缁巾的弱冠青年。
青年漠然的扫过门前的军队,只在赤兔马上微微停了一停,仰头看向跨坐马上的吕布,“这是太尉府,门前当下马,军侯不知?”
吕布被他目光刺得不舒服的梗了梗脖颈,尤其是他还顶着与荀含光三分相似的脸,他居高临下的开口,“你是阿稷?若以亲论,你当叫我一声姑父。”
“姑父,这是太尉府,三公府前,当骑者下马,乘者下车。”荀欷抿紧唇,克制着愤怒,守门的府卫俱上前来,护在两侧。
吕布两番被搏了脸面,心中也堵了气,越是不恳下马。
“军侯。”高顺忍不住上前,扯住赤兔的缰绳,劝道,“军侯受天子命前来请符,当施以礼,况且兵势如火,还要速速发兵。”
吕布……吕布何尝不知,只是一时得意忘形。
他心转索然,无趣的下了马。
高顺担心他再说出无礼之话,连忙上前一步,向荀欷拱手道,“朝廷拜军侯为车骑将军征讨叛逆,还请太尉赐下虎符,好尽快发兵。”
他心中未尝没有是非,当年若非荀太尉,他们岂有今日,司徒王允笼络将军,也不过是作走狗爪牙之用,何尝看得起他们,今日这等行径,实在有些有违忠义,且又是趁人之危……只是,他身为臣属劝说不得,岂由自主。
荀欷咬牙,消息早已传来,家中也做好准备,可吕布的姿态实在太傲慢了。
“一枚虎符而已,伯昭,还不交接了回来?”这时,门内传来一道低婉女声。
吕布探头往门内一望,一张清美隽丽的侧颜一闪而过。
“稍候。”荀欷压抑着愤怒回身入门,片刻便捧出一只铁条镶边的木匣,只比成年男子巴掌略长,全无花纹装饰。
里面放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青铜虎符,符身错金篆字,古朴光润。
这是最高行令虎符,按理该由天子掌控,不过迁都以来,一直握在太尉荀柔手中,这件符所代表的意义,如今已远超过本身。
吕布一伸手掏了虎符拿在掌里。
“兵甲之符,右在皇帝,左在将军。凡兴士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两半合契,错金纂字灿烂的颜色,映照得他脸泛红光。
见吕布拿着符,站在门口就开始赞叹赏玩,荀欷阖上匣子,转身进门欲闭。
“等一等。”吕布抬起手招呼,脸上带笑,语气热情,“你我两家姻亲,既然来了,我也当入府探望太尉,聊表心意。”
荀欷只抬眼看了一眼,“嘭”一声将门合拢,“太尉卧病修养,恕不接待。”
“你”吕布怒指一指。
太尉府卫立即执兵在门口站成一排。
“将军不可!”高顺虽不明白,却连忙上前按住吕布手臂,“不能冲撞太尉府。”
又有吕布妻舅魏续自忖形势,亦上前劝拦,“将军将征,病人不吉,不见也好。他家正愁闷,或有失礼,将军大度,何必与之计较。”
后面几将,也不知吕布怎么突然起心要探望,见两人劝拦住了,也一起上前,簇拥吕布扬扬而去。
“如此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荀欷握拳怒道。
荀襄亦露愤懑之色,却未说话。
“噤声,如今非逞强之日,韩信昔日尤忍胯下之辱,文王亦有困囹圄之时,小事不忍,如何能当大事?”荀采轻斥。
荀欷羞惭,拱手领训。
“伯昭,过去俱是你父亲、叔父一众长辈顶事在前,你已近弱冠,回长安之前,你父亲也为你行冠礼,娶妻成家,你且不可再同少时一般轻浮。”荀采望着他道,“你叔父此回是否捱过,尚未可知”
“阿姑!”荀欷荀襄一同轻唤。
“天命难测,生死无常,世事如此,如何说不得?你们要心中清明,无论形势如何,都要定下应对之策,慌张无措,自乱阵脚,岂是我荀氏家教?”荀采温声教训道。
“唯。”兄妹二人却不敢轻忽,一同端正低头领受。
“都是我之过,”荀襄又自愧道,“叔父一直望我能统帅兵马,可我在军中却始终不及吕奉先威望,若当初叔父支持张将军……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重要的哪里是一枚虎符,又不是随便一人拿着兵符就能调动兵马。
“此事若说有过,那是你叔父考虑不当,与你无关。”这时,荀采却又安慰她说,“你已经做得足够,若非有你在,你叔父如今就是在这府中,也难安宁。”
荀柔对荀襄的栽培路线一直是清晰的,多重任,而慎官爵,以此避免她女子身份不能服众的问题,他始终期望荀襄能不依靠他,而是自己在军中建立威信。
但作为女子,做起来注定要比男子更加艰辛。
而荀襄如今的确拥有了数千保证效忠的士卒,在这个年纪,已经非常了不起。
过了片时,贾侯府上遣人问询,可有需要支应之处,荀采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又不过一会儿张绣独自骑马前来。
荀襄原因叔父病榻上说了婚事,对张绣心思又有些变化,这几日对张家遣来询问之人,都避而不见,今日听说他来,只想叫人回复,却被荀采唤住,推他出去相会。
荀攸这一日来比先前晚,至府时已四处点燃灯火,荀彧则因已定的出征事繁,不能来了。
灯火昏昏,更衬得病容惨淡。
荀攸看望一回,荀采自将病况与他详细分说。
荀柔这两日有些低烧发热,却不敢用发散的药,仍旧是以扶正固本之法,只用了两回针,效果也不是很好,伤处愈合得也缓慢……
“都说看不准,只到能过除夕,或有希望,我想,正如当初所言,天命莫测,非人力可及,不过尽力而为罢了。”荀采神色冷寂,带着白日阳光下未见的木然疲惫。
室中静了一静。
“去辽东买参之人,最多半月就能归来。”荀攸道。
荀采平静点点头,二人又是片刻无话。
“若我想将阿善搬回家中,公达以为如何?”
荀攸微微一愣。
“一则,太尉府空旷,房舍多,不便巡守,二则,紧邻宫门,往来车马,喧哗吵闹,三则,此处毕竟是官署,族中兄嫂关切,不便探视。”
“如此也好,阿姑放心,我来安排。”荀攸点头答应。
“还有,虎符已完好奉予吕奉先,想来公达你与文若也俱知晓,不过,终还是该告诉你一声。”
吕布捧了虎符,便回家别过妻妾。
魏夫人听他又要离家出征,便有些不满。
“夫人勿虑,”吕布软声安慰,“那些叛匪不过农夫,我视之如土鸡瓦狗,一战必斩之,得了战功,王司徒说愿保举我为大将军,这可一向是皇后之父或太后父兄方能担当之职。”
他比那些不知兵事,胆弱气短的公卿明白,这一仗根本没什么难度。
“果真!”魏夫人激动捂住唇。
“那是,”吕布志得意满道,“将来女儿若能生个皇子,我也能为她作个依靠……”
“如此妾便预祝将军马到成功。”荀光在一旁听他吹牛,一直斟酒。
“好。”吕布大笑,扬扬酒盏,一饮而尽。
喝完酒,看着她又想起一事,“我记得你家中还有一姊吧?”
荀光心中一跳,面上仍然恭敬道,“是,阿姊守寡多年,已至不惑。”
“完全看不出啊!”吕布惊叹一声,察觉魏夫人和善的目光,干咳一声,“阿姊怎不再嫁,耽搁至今?可是没遇见合适的君子?”
荀光此时如何不明白他意,心中顿时大怒,面上却不露一丝,只故作为难的看了他一眼,“这其中是有一桩旧案。”
“快说来!”吕布立即道。
“当年董卓暴横,强聘阿姊,幸而婚事未成,董卓就死了,只因此事,阿姊却不好再嫁。”
“这有什么,也就是你家这等儒学门第在意,”吕布当即笑道,他又感到那一道和善的目光,再次干咳一声,“你家该早说,待我得胜回来,为阿姊寻一门好亲事。”
荀光低头道了一句谢,面上一点不露,依旧服侍斟酒体贴。
下晌,高顺来报,兵马齐备,吕布当即就要起身。
“将军何不在家休息一晚,明日去军营不迟。”荀光娇声挽留。
吕布醉意微醺,正有些意动,堂中高顺开口,“明日卯时发兵,将军还是今日就回营中方便。”
毕竟是惯常领兵,吕布并非不明道理,便命人送来披挂,穿好就走。
荀光无法,只得随了魏夫人等一众妻妾,送至门口,看他自信满满的离去。
事情发展如此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事已至此,她想做些什么也来不及了。
扶风美阳的天气与长安,似未有不同。
一天又快过完,带着冷意的晚风侵袭。
坐在豪富人家供来的王帐之内,自封天子的李曼正满腹烦闷,背着手在帐中转圈。
帐外不时传来幽幽的饮泣声,他回身问帐中的布衣文士,“先生,眼下如何是好?”
这数日来,攻打美阳并不顺利,此地县令极为果决,早听消息就组织了百姓并粮食迁至县城中,如今正值隆冬,野地草木枯萎,寻不着食物,携带的粮食又日渐减少,还要攻城,又不能克,跟随众人已有怨言。
结果昨日传来消息,太尉荀含光忽然病殁。
城中张挂白幡,一片哀声,原是好事,可跟从他的农夫听说消息,许多也悄悄哭泣,士气低落,都不欲再战。
就是他自己心中也忽然一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让他选择今日一步的话,还是当初太尉施行新政,派遣来的学吏讲给他们听的。
过去,他何曾敢想。
只是,在亲眼看着县令赵俨命人拔起他辛苦耕作,日日担水浇出的豆苗的时候,在被鞭挞惩罚的时候,在饥饿难耐,眼见幼弟饿病而死的时候,他心头燃起了这句话。
一开始只是冲动,后来来了个先生,三言两句,他就不知怎么竟称了天子是啊,他为什么不能?刘家当初不也只是农夫吗?
可要打天下,原来这样难,和书中不一样,既没有奋勇彪悍的同乡,天下也没有因为他的振臂一呼而云集响应……
他渐渐觉得自己错了,又想不明白错在何处。
唉,荀太尉竟然死了。
他曾经见过那位太尉,长得真像仙人一样好看,说话声音也好听,站在田边指挥他们和兵卒一起用网捕,用水浇,用火烧灭蝗虫,还安慰他,朝廷会有抚恤,不会让他们挨饿。
那是个好官。
可他们还是挨饿。
每日劳役沉重,只换来一点食物,种出一点田苗,又被拔去,非要种薯,必须深耕三尺深,父亲刨得两手都是血,还是不够深……
“陛下这是机会啊!”布衣的中年文士开口,打断了李曼的思绪。
“什么?”
“荀太尉之死,必有蹊跷!”文士激动道。
“……啊?蹊跷?”
文士连连点头,“陛下你想,荀太尉才出征益州,又年纪不满三旬,怎么会忽然病死?定是有奸臣伤害!”
“这……我也……”他也没办法断案啊。
“陛下你看今日城中,难道没有感触?”文士循循善诱。
“……”
文士不得不说透,“陛下既读过史,当知道陈胜吴广起义之时,是以公子扶苏之名,今日之荀氏,正是陛下之公子扶苏啊!”
第239章 凤凰垂翼
自吕布出征,不过三五日,便有捷报回朝,一战即斩首数万,只首恶李曼未得,暂时不得回朝。
左冯翊、河东二郡此间也出了一两个不大不小匪类,抢劫官仓或乡里,不过预警在先,各县就地解决,幸都未酿成大祸。
只是四处开花,不免人心惶惶,正这时,一个奇怪的流言将人心推向更加诡诘的境地。
谣言称,这些叛贼举事,竟以太尉荀含光之名。
先前,反贼起事,朝堂议论,便有人弹劾荀柔任用赵俨失当,应当追责,被王司徒当庭训斥不分轻重,到底没有下文。
次后就又一人,以宫中出现刺客,弹劾光禄卿姜峻不任。
光禄勋守御宫门,刺客之事实无可辩,姜峻即被免职归家,只因汉阳路远,一时滞留长安。
不二日,再有人以此劾执金吾张济。
可一不可再,况此非张济本责。张济早有准备,一路拉扯卫尉、京兆尹、司隶校尉、城门都尉等等几位都与他一般责任,又点出虎贲、羽林、黄门中人,于刺客发生之前后,或有异动,本该在某处,却擅离岗位,本有搜查之务,却致**出现宫廷等等细节不一而足。
这些人中,也有恩封受职的纨绔,果然玩乐而失任,也有被人勾引而至行错,也有本人无意参与行刺,其人却不自知……虚虚实实,就中人未必明了,然闻者各知其是,各明其心。
群臣贵戚这才发现,荀家竟非不敢查他们,实将当日事情查了清楚,只是未发。
如此,天子震怒,几个虎贲、羽林、黄门当堂被免下狱,其余众人也不免偃旗息鼓。
然而时易世变,一波三折,新谣言不同于先前,从来与谋反牵连者没一个可以善了……
将近年关,长安城内的高阳里,在晴天朗日下,寂静非常,越显得人心惶惶。
无论是榆槐枝稍褐色芽苞,还是庭院内跳动草虫,此时此际谁也无心注意。
“……阿姊用不着担心,荀御史他们一定有办法,反贼挑衅之辞岂能相信,那李曼都自称天子了,怎又说为兄长张目,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
荀光絮絮宽慰,却不知是说给荀采还是说给自己。
吕布出征,她虽然担忧他因此强占兵权,但事情不在眼下,至少又方便出门,阿姊带阿兄回家照顾,她便隔一日来看看,可怎么也想不到,才过了几日,形势忽而变化。
消息还没传开,长安百姓不过当做荒唐古怪的奇闻,并不清楚其中厉害,但她是知道轻重的,越是读书识礼,越是知道这具流言凶险。
“……不能让李曼活着入京。”她不由自主的说出口。
“好了,”荀采冲她无奈一笑,“公达、文若都来劝慰,这还不够,你也来说这些?”
荀光歉疚的垂头一笑,“荀御史他们,想来已有应对之策。”
“辩解之辞当然不少,可也未必有用。”荀采平静答道,“你素来聪慧,想来能明白形势,荀家从你兄长算,原不惧那些公卿贵戚,所谓流言伤人,也要论应与不应,这两天族里有人说,虽然青州、常山路远,但陇右兵马可否调遣归京,以为自保
身后帐中微有轻吟,她连忙起身转回,掀起床帷。
床上病人挣扎着,神色痛苦,张口急喘,呼吸难继,转瞬几息间脸色都变了。
荀采嘱咐糜贞捧壶,自将人扶转侧身,低下头,额头靠在她臂弯处,再以手轻轻扪抚背心,同时将方才的话说完,“文若与公达都已拒绝了。”
抚按半晌,病人额头脸颊涨得绯红,才呛出两口淤血,呼吸稍平,恹恹摊倒。
荀光连忙上前,同荀采一道将他小心放平床上。
“凉州未定,若是含光重病消息传去,更会引起西域胡人不稳,休若镇守陇右,重任在身,岂能回来,若真到危机之时,家里自然不会束手待毙,文若、公达要安排族人亲眷离开长安并非难事,况还有凤卿,你们都不必担心。”
“阿姑放心,我们并不害怕。”糜贞捧来浸过温水的巾帕,眼神有种纯净的坚定。
荀采温和的对她笑了笑,轻柔的整理好荀柔的衣襟,接过巾帕轻轻擦拭他的唇边、脸颊、额角、颈侧。
“至于你兄长,若天子果然不明白究竟是谁保其江山,那他死了也是白死。”
“阿姊……”荀光张了张嘴。
姐姐以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她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
“可并非兄长过错……”
“与世不容,怎算无错?”荀采接过糜贞捧来的药盏,试了试温度,小心一勺一勺喂进病人口中。
“不止自己于世不容,还让族中许多兄弟听信了他,越发不协,诚有今日,原非偶然。他自己常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原也知道,这世上读书之人,大多是不信那经书所说仁义之论,读来本是为了做官,难道他还能盼望这些官吏,都照着圣人之论做成君子?”
“这世上倒也并非没有君子,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种时候,又能如何?”
荀光低头凝视,昏迷者脸上的血色退去,依旧是惨淡灰白,唇色近于淡青,呼吸低微。
兄长真是如此吗?
阿姊也许说得对,可她心中却不愿赞同。
总有办法,总该有办法破局。
……
“所以,那李曼竟不知死于何处?”荀光轻眨了眨眼睛,眼眸比灯火朦胧柔软,她将酒樽斟满,双手捧起。
“可不是,就为他,四处搜捕半月,结果说第一仗就死了,这下尸首都找不着。”吕布魁梧的身材如大山一般盘腿坐在案前,接过酒来,一口饮了,喷出一口郁气,“晦气!”
“那,真可惜了。”荀光暗暗松了口气,一面与他一道忧愁,一面把盏,“如此可会影响夫君功绩?”
吕布拿着酒爵,仰头想了一会儿,“应当不会。”
说着他又得意起来,“你不懂朝堂之事,当初何进,那就是一介屠夫,却因其妹做了大将军,多少贤士拜在他门下,连当初声威赫赫四世三公的袁氏,也要依附他。王家又无贵人在宫里,他又无天子恩宠,他要同杨氏相争,还望我从荀家手中接管天下兵马,必然要为我说话。”
“那妾便恭祝夫君,心想事成。”荀光垂眸,温柔一笑,举杯翩翩一拜。
“哈哈!”吕布大笑,喜不自禁,一把搂过她,另一只手接过酒盏,“好好!谢你吉言。”
荀光倚着他,轻轻道,“妾,近来听说一则谣言……有些害怕。”
吕布欢喜之色一敛,“这事,你别理会。”
“这不过是谣言……”荀光轻轻道。
“太尉不行。”吕布脱口而出。
荀光轻轻看了他一眼,忽而放下酒杓,低头掩袖而泣道,“夫君难道忘了,若非兄长,妾哪能嫁得夫君,妾,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夫君难道不能体谅妾身?夫君将登高位,大权在握,救兄长一命不过轻轻一句话,这都不肯吗?”
吕布眉头艰难的拧动,在得意与为难之间两厢抉择,最后落得个古怪的鬼脸,“你家不是还有一姊一侄,你将她们接来照顾,也算仁至义尽。”
荀光原本并未报希望,不过试探深浅,听到此处犹然怒灼心胸。
她垂眸复又举起酒杓,斟酒入杯中,“也罢……夫君能体谅妾身苦处……妾亦无憾矣。”
……
李曼死了,谣言死无对证,可众人岂甘心就此罢手。
转眼翻年,新年朝贺之日,宫中大宴群臣。
一名为侯元的议郎,竟借朝贺天子之际,忽而叩拜于陛前,上书弹劾太尉荀含光罪状六条。
“一曰,文悖圣教,蛊惑人心。二曰,伪饰邀名,意图谋逆。三曰,结党营私,排挤忠良。
四曰,多受其赂,为言误朝。五曰,专权擅势,以进其私。六曰,大兴兵戈,百姓含怨。”
荀光双手握着文书,几乎要将边缘捏碎。
与世不容……
“柔位三公,爵列侯,受天子信重,却无辅政大臣之义,骄慢不谨,执左道以乱政,为臣不忠,不敬,不道,当此六罪,《甫刑》之辟,皆为上戮,罪名清楚当议罪,以昭明天下!”
他们怎敢!
“后来如何?”她轻声问道。
“许多公卿响应,尚书令免冠陈情,却不能止群臣汹汹,天子也没办法,就逃席了。”回禀之人,穿着皂吏之服,面容朴实寻常,说话却冷静清楚,正是荀光从荀攸处讨来的几人之一。
荀光轻呼一口气,镇定下来,“后来呢?”
“后来,王司徒斥责了侯议郎无礼,称扬了太尉功绩,安抚了群臣,入**将天子又请出来。”
“等等,王司徒如何安抚群臣?”
“王司徒道太尉虽无过错,但有疾不能任事,当归家修养。”
荀光面无表情的握紧拳头。
这边话才问完,有婢女快步而来。
荀光让那人避去,婢女上前轻声道,“主公遣人回报,朝贺过后已往王司徒家赴宴,稍晚才能归家。”
“知道了。”荀光轻轻呼吸了一口气,将婢女遣出。
“你替我向阿姊致歉一声,”她向文吏道,“我今日有事失约,明日定归家去。”
文吏躬身应诺离去,荀光坐到妆镜之前。
铜镜映出熟悉的面容,娇软,柔媚,精巧,这是一张极能讨好男人的脸,即使生气发怒,也毫无威严。
或许正是因为生就这样的脸,她才会在尚不记事时,就被父母所卖。
她从小就比一同教习的姐妹聪明伶俐,这并非自夸,而是事实,如此她得在大将军何进开府时,被买府进去。
曾经,她为自己想到的最好出路,就是攀上一个士大夫,作为内宠,并生下一个儿子……
荀光打开妆奁,胡粉,眉黛,唇脂,香泽……髲编、华胜、步摇、明铛……绛袿、素裙、紫帔、帛屐。
打扮停当,镜中美人盈盈一笑。
“祭仲专,其婿雍纠将杀之。将享诸郊。雍姬知之。”她轻轻颂念,“问于其母,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何可比之。”[1]
“……何、可比之?”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左传》,是人尽可夫这个成语来处,不过原故事和现代意思可完全不同:
祭仲专权,郑公请祭仲女婿杀他,被祭仲女儿雍姬知道。雍姬就问母亲,父亲和丈夫,该怎么选,她母亲就说,谁都可以当你丈夫,但父亲却只有一个,怎么能相比,于是雍姬就将事情告诉的父亲,阻止了丈夫和国君的图谋。
第240章 潜龙勿用
“夫人请荀女君见谅,忽逢事故,今日不能归家,若能顺利解决,明日定回来探望女君并太尉。”婢女恭敬的跪于荀采面前道。
隐隐喧嚷声,自外面已传进后宅。
荀欷侍坐一旁,皱紧眉,抬头向外张望了一眼。
“她的心意,我与阿弟知道,这两日家中亦多不便,让她暂时不要回来。”荀采似未听闻,温和嘱咐道。
“这……”此言颇似拒客,她何敢转达,婢女露出难色。
“勿惧,你就说世事浮沉难料,我让她谨慎门户,你家女郎听了自然明白。”荀采平静道。
“……唯。”
婢女无可奈何走后,荀欷抿了抿唇,终忍不住开口,“阿姑为何不请她劝说吕侯?无论如何,总该试一试。”
“什么她?那也是你姑母。”荀采沉声道。”……小侄失礼。”荀欷心中犹有不满,“可是……叔父才有事,就如此……未免让人心寒。”
祖父收养女时,他还在青州,也随父送来贺礼,但多少也有些不以为然,回长安后虽偶有来往,然而清楚对方之前的身份,他实在难以亲近。
“你以为,你观人之术,比你叔父如何?”
“……不如。”荀欷低下头,“小侄错了。”
他定了一定,但外间吵嚷丝丝缕缕实在扰人,“姑母,还是让我去请外面叔伯离开吧,若再惊动了叔父,可怎么好?”
“无妨,”荀采摆摆手,“这是小事,后面还有的是惊动,也不差这一点。”
荀采不理会,族中叔伯却并非都能坐视如此,过了一会儿,门外喧闹声就小了,门吏回来禀告,道叔父荀敷与大兄荀悦已将人呵散。
“含光清名昭昭,岂容小人玷污,阿蕙,此事我荀氏一族,绝不能善罢甘休!”荀旉用拐杖将地砖跺得脆响。
上一辈中,独剩这位老叔父了,好在虽年近七旬,依旧精神矍铄,也实在可喜可贺。
“那六桩罪虽看似无稽,却要小心应对,”荀悦却皱起眉,忧心忡忡,“当年光武帝时,曾以受贿与失查二罪,先后杀了欧阳歙、戴涉,虽论罪过重,却是先例,上书之人,其心可诛此事我再同文若商议,如何代含光上书自辩才好。”
“如今大汉半壁江山都是叔父抚定,叔父累疾至此,却还要受这等冤屈,朝廷未免太过分了!实在、实在”荀欷没说出下语,但其中不服不甘之意,却谁都能看出。
荀悦叹了口气,神色郁郁。
“孟子语齐宣王,”荀旉将杖重重杵在地上,缓缓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看向荀采说,“天子何以使我,我族自当如是报之。”
这话就是表态了。
荀悦表情沉重,半晌点头道,“理应如此。”
“叔父与兄长之意,儿已明白,朝堂之事,族中自有公议,非我一介妇人所知,只在此替小弟,拜谢叔父与兄长。”族中并非只曾祖荀淑这一本支,还有别支子弟,荀采虽不看好,却也感念叔父与堂兄的心意,恭敬一拜。
“阿蕙不必担忧,此事我们必都尽力,你好好照看含光,务使他安心养病,勿为外事惊扰。”二人再三安慰,这才前后离开。
他们走后不久,荀攸与荀彧自宫中归来。
他们原是常客,不需通报,只由仆从引导直入内院。
二人俱冠戴朝服,显然刚罢朝归来,荀攸衣冠整齐,荀彧却未着冠,发髻空束,仪态端肃,眼含忧虑,似这一冬未显的雪,都压在他一人眉头。
荀采与荀欷起身,四人各自见礼。
荀攸与荀彧目光只轻轻一动,已看见案上墨字未干的纸张,不必细看也知道上面所写的是什么。
“今日之事惊扰七姊,实彧之过。”荀彧负疚道,“我与公达已商议了如何应对之策,阿姊不必担忧不知阿弟今日安否?”
“这原本是预料之事,都未受什么惊扰,我已听说,还当要谢文若为阿弟辩护。”荀采平静的低头致意。
“不敢,固所应当。”荀彧低头回礼。
荀采摇摇头,即道,“先前公达遣往山东买参之人已归。”
“如何?”二人忙问。
“带回一斗,仲景说品相颇佳,已拿去配药了。”
荀彧旬日未曾展眉,到此时神色方稍稍缓和。
他唇角微扬,“当初元华先生说,若能越年应当无碍,如今有此物,含光必无碍了。”
“这是一事,还有一事。”荀采却一刻不停,继续道,“我原想遣人请你们来,只想有今日朝中事,你们出宫后定来,我也不费工夫再使人去找你们。”
“若是家中人手不足,又怕招来的不可靠,我让夫人选些仆役过来照应。”荀彧立即道。
荀采隐晦看了他一眼,唐淑近来对自家态度忽远忽近,说话一时轻一时重,荀彧看上去并不知道,但此中因由必与他脱不开干系。
“不必,”她摇摇头,无心插手堂弟家事,“家中原无多少人口,也为清净稳妥,有恤孤寺招的童子传话应对足够了。我是有事相告。”
“阿姊请讲。”荀彧恭敬道。
“采参使带了信回来,据说是军机之要,似乎颇为要紧,具体我也不多说,以免误导了你们,此时他在旁室休息,我让阿稷带你们过去,你们直接问他便好。”荀采又道,“阿音现在内室照看,我去唤她出来,有事你们商议。”
她三句话说完,总算功成身退,转身即走,荀彧二人一道恭敬目送她离开,这才随了荀欷往旁室去。
偏室内的使者劲装打扮,满身征尘,形容狼狈,发髻略偏向一边,正狼吞虎咽的吃饭。
去东北的当然不止他一人,但作为一队之长,必然灵巧机变,见几人翩然而至,连忙将碗一放,拿袖子一抹了嘴,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辛苦陈校尉,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荀攸虚扶了一礼,彼此对座,“不知请校尉带回的信在何处?”
往东北采买人参是他安排的,自然彼此认得。
陈校尉双手捧出信,荀欷上前接过,转递给荀攸。
荀攸拿了信,却不看,先递给荀彧,自向陈校尉询问一路情况。
“我等受中丞所令即赴青州,途中未敢稍慢,行十五日方至,见了安乐郡荀太守,便将中丞之信递交,并将采参之事告知,太守看了信,向我问了太尉病情,我也如中丞嘱咐一说,太守听完,便令我在府中休息,道采买人参之事,他自会安排。”
荀襄踩着这句尾巴进了屋,行了礼,在荀彧身后坐下。
陈校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等便就此住下,过了四日,忽而就得荀太守召见,太守道已收得一些参,不知够不够用,先送回长安,另有一封书信,十分要紧,事关军情,让我们立即带着信与参上路,不得耽误,还派人护送我们到常山郡,常山郡荀主簿送我们转道向南,穿太行山小路后入雒阳,河南尹又安排了船只,让我们走水路逆行入河东,我们是自河东才又得骑马返回长安来。途中的确耽误数日,还望中丞恕罪。”
他并膝跪地,一头重重磕下。
此时荀彧已一目十行看完了荀棐这封长信,将之递给荀攸。
“事出有因,何罪之有,陈君千里奔波,万分辛劳,本当归家休息,还请稍待一刻,或有事,还要请教陈君。”荀攸请他起来,又请荀欷为他倒来温汤。
荀欷肤色微黑,却冠带严整,仪态雅正,一看就不是执役之辈。
陈校尉受宠若惊,双手捧了水,连道几声不敢,这才涨红脸急忙饮下。
喝得急了,沾湿了前襟淋淋漓漓,只觉得那水似比往日清甜,并无长安井水一贯的咸味。
荀欷察言观色,直为他倒了三碗水才停止。
“陈君在青州时,可否察觉什么异样?”荀彧耐心等他放下碗,这才问道。
陈校尉皱眉想了想,摇头。
荀彧不着急,又问他路上是否看见什么异样。
这回陈校尉到想到一点,他一路至常山郡时,路上遇见迁徙的百姓似乎有点多。
此外,除了多耽误了时间,一路都还顺利,并未遇见什么。
这也是当然,若是不顺利,他恐怕就不能安全回到长安。
荀棐的信中写了两件事,由于第一件事发突然,事情紧要,来不及印证,急忙让人送回。
第一件事,即指幽州动乱,公孙瓒手下亲卫长赵云,抱了一个婴儿独骑至乐安,称这是刘虞之孙,公孙瓒往州府,与刘幽州商议开边市之事中,忽然暴起,抓住并关押了刘虞并其二子,赵云被命府中看守,听说公孙瓒要公开处斩刘幽州一家,又被刘虞夫人恳求,实在不忍心,这才带了刘虞嫡出幼孙逃出来报信。
此事听着就很传奇,但若是编造,却更无缘由,荀棐只道会去验证此事,但若是真的,那幽州改弦更张就在眼下,公孙瓒兵马精良,又久在幽州经营,光以乐安的兵力,要想出兵平乱,几乎不可能。
再联合中山太守刘备,倒是能守住青州。
不过,这又涉及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并无根据,只是荀棐猜测徐州牧卢植,恐怕出事了。
卢植当初只带了几乘车马,十余从事到达徐州。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长安抽调不出太多兵马,与其领几百精兵千里迢迢到达徐州,还不如一开始空白身至,反而能降低徐州各方势力的警觉。
卢植也不愧其名声,很快同当地士族陈氏达成合作,虽失了徐州以南,但追讨笮融、曹宏等陶谦时候的遗毒,也算抚慰民心,安定地方走出第一步。
只是时局不利,恰逢蝗灾,流民遍地,盗贼四起,卢植纵有屠龙术,也无三头六臂,多少也有些手忙脚乱。
卢植与荀棐最后一次沟通消息,是在写信前一个月,卢植有意招抚泰山贼臧霸,打通粮道,走水路从青州购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消息断绝。
他们大概十余日信使来往一回,至写信之日,已是第二次失期,泰山郡未见变化,连糜氏都不曾联络。
荀棐亦道,自己已派船走海路往探,消息尚未回来。
并不知内情的陈校尉被送回家去,信被放在案上,荀襄荀欷亦都传阅过一遍。
首先,是消息真伪。
并非信件真伪,而是得到的消息未必准确。
但幽、徐二州异变,显然无可辩驳。
荀欷与荀襄另有两层担忧,一是若幽州、徐州有变,则父亲荀棐所处之处,正在两州之间,二则荀欷之妻出徐州糜氏,徐州消息断绝,自然不免担心。
荀攸点了点第二件事,吐出两个字,“兖州。”
荀彧蹙紧眉,无声的点点头。
兖州紧邻徐州,原本徐州有变,兖州牧曹操即便开始不知,也不能过去一月都还全无察觉。
若是察觉,却不通消息,其心可知。
……原是他主张信任曹孟德。
荀攸垂眸又问,“眼下如何应对?”
幽州在北,其变化一时或许对中原影响不大,但徐州与四州相近,若有变动,则顷刻中原异势。
徐州究竟发生什么?兖州不可靠了,孙文台的豫州,又能依仗吗?
无绝对正确的办法,各人自有想法,此时又该如何抉择?
随着一串急促脚步,一名仆役冲进屋来,在几人面前跪倒,满脸焦急惊慌。
“一队数百人的羽林卫忽至,封锁了里门,已至门口,他们称”
“快说!”荀襄拍案道。
“持御令查太尉涉及谋反之事,要进来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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