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各方算计
“贱奴!
役夫!
婢养子!”
公孙瓒高声咆哮,洪亮的声音甚至穿透厚帐和风雪传到远处,伴随怒骂,还有各种撞击、劈砍和破碎声。
“哎,将军这是骂了第几日了?”负责巡逻的百夫长听见主帐的动静,低声向同袍道,“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将军…将军不是想自立吗?怎么突然不打了?拿下幽州,才好带我们去打乌桓嘛。”
“还有,刘幽州不是同乌桓交好吗?怎么乌桓又来攻关了?”
与他并肩而行的健朗青年,没有回答,一双剑眉紧促,回首向主帐的方向望了一眼,神色沉了沉。
“子龙,你想什么呢?”中年人用手肘推了推。
青年回首,“魏叔恕罪,前日家信,兄长有疾,望我速归,如今这般…也不知能否请辞归家,心中实在难宁。”
中年人叹口气,“若是平日还好,将军一向体恤士卒,可现下哪得离营?你还是别想了。”
“啖狗粪袁本初,六畜不如!六畜不如!”
“他日,某必生啖汝肉!方解心头之恨!”
帐中公孙瓒一脚踢开倒伏的几案。
他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往日颇重仪表,一向以此为耀,如今一张脸涨得红紫,青筋暴跳,几乎怒到极致。
他,公孙瓒,竟然被袁本初那个儒生耍了!
约好日期,冀州兵马不来,北面乌桓、东面的夫馀、高句骊突然入侵,那时他还不明事态,只是遣人往魏郡催促,结果左等右等,只等到不痛不痒的常山郡三县叛乱,和冀州兵马南下河内的消息。
到这时候,他要还不明白自己被耍了,就是傻子。
但就这,袁绍竟还敢大言不惭的派人回信,告诉他说约定好的策应,如今乌桓、夫馀、高句骊都已成行,让他与这些异族合作,拿下幽州。
天下谁人不知,他公孙瓒最恨北胡,欲灭其种?
公孙氏世居辽东,与周边野蛮胡族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怎么可能与他们共居幽州!
要同这些外族一同攻击刘虞,他才一犹豫,就发现帐下人心浮动,跟随他的族中兄弟、幽州将士,得知乌桓、夫馀、高句骊入侵,多是担忧家乡,请命抗胡。
他要在这时候异动,说不定项上人头都要落地。
可就在这时候,常山出兵长城,俨然与刘虞同进退,代表了朝廷的态度,青州兵马也许早晚就要到来。
等两边平定,倒时候…
可他能怎么办?
只能扎下营寨,左右踟蹰,进退不得。
他恨呐,恨袁绍,恨刘虞,甚至恨起荀含光,你荀氏既也不满刘虞对胡族妥协,为什么不愿支持他执掌幽州,还要两面讨好?
难道因为刘虞出身宗室,他公孙瓒出身低微,看他不起?
若非如此,他怎会答应袁绍结盟,如今又被袁绍欺骗?
“阿兄息怒,勿要伤身。”他身旁族弟公孙范好言相劝,“袁本初欺骗兄长,又勾结外族,全无仁义,其罪天理难容。如今兄长受其蒙蔽,与刘幽州龃龉,却是不妙。”
公孙瓒怒色一滞,不悦的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
公孙范更委婉道,“刘幽州往日行事,故有不妥,如今外族入袭,幽州存亡之际,兄长一向大义为先,何不对其略示宽容。”
公孙瓒看了族弟一眼,厉声道,“要我向刘虞那伪君子求和,誓死不能!”
公孙范听他这话,心中却一松,知道自己这几日劝的话已成,族兄只是却不过面子。
“刘幽州二千石,兄长为护乌丸校尉,亦二千石,岂能向其低头,但大义当前,百姓遭难,朝廷、太尉若不请兄长,还有何人能东拒三韩?”
不是向刘虞低头,而是向朝廷,向荀太尉。
“待清外敌,兄长再上书朝廷,陈说时情,相信朝廷、天子还有太尉,定能分明。”
公孙范笑得满脸和气,觉得自己对荀太尉的心理把握,简直不要太精准,“兄长临危,安定幽州,正是大功一件,况且,太尉本属意兄长,只是碍于刘幽州宗室身份,不好说话,如今刘幽州引来外族入侵,岂非正是兄长机会。”
“你让我上书长安请命?”公孙瓒浓眉紧皱,目光看向族弟。
“长安与辽东相隔千里,如今役路为战事阻隔,不如将信送去乐安,荀太守与太尉是亲兄弟,定能将信最快送至长安。”公孙范立即回答。
“幽州与青州为冀州所隔,岂是那般容易?”公孙瓒摇头。
“于兵卒中募骁勇者前往便是。”公孙范依然回答迅速。
“……好罢。”
“弟这就去让人起草文书,招募勇者。”公孙范听他答应,当即脸色一喜。
公孙瓒一脸勉强的点点头。
公孙范连忙拱手告辞,出去安排,公孙瓒立在帐中,望向帐顶挂的油灯,良久冷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总有一日…哼…来人,温酒!”
…
“叔治之计,果然奏效。”
数日过后,接到公孙瓒书信的荀棐,实在松了一口气。
虽然信中,公孙瓒完全将自己包装成一个纯洁无辜的受害者,还声称自己并不知道拦截的是刘虞运送贡赋的车马,而是被袁绍蒙蔽,以为那是刘虞送给乌桓的。
从而造成了误会。
盖因刘幽州本来就这样做过。
如今他听说乌桓叩关,这才知道这是一个误会,如今夫馀、高句骊、乌桓都趁着他们内乱入侵,他虽然不是故意造成事故,但作为护乌丸校尉,辽东长史,有责任义务处理此事,并请安乐出兵协同守卫辽东。
“公孙伯圭其人性傲,纵使明白局势不利,也难低头求全,若非叔治劝阻,我恐怕已出兵,若是如此,如今便真是无可挽回了,也幸好他还愿听一听同族之言。”
“公孙氏中,唯公孙子谦性情忠厚,见识长远,”王修拱手谢过夸赞,“明公施以厚利,再向其陈说厉害,其人必尽力周旋。”
“公孙伯圭说要与我一同反击三韩,不过是为与我相结,”虽说如今已是夫馀、高句骊国,荀棐同许多人一样,还是习惯将之称为三韩。
他拿起桌上的柑橘,一边剥开,一边权衡,“我派一千兵前去,再多支应他一些粮草,想来也足矣。”
王修点点头,“那小臣立即去安排。”
“这样,我也好向含光交代了,”荀棐吐出一口气,“以如今看来,含光当日之言极是,刘幽州虽仁义,其仁却近宋襄公,公孙伯圭性烈,然幽州还需得这般骁勇之人,方能震慑外敌。”
王修点点头,“确实如此,太尉先见之明也。”
“大人,”荀棐身后的荀欷突然道,“那位来送信的校尉,方才我就觉得面善,现下才想起,当年随叔父历冀州时,曾见过此人,叔父同他交谈过一回,他还曾邀我们去家中庄园宴席。”
“哦?”荀棐与王修都转过脸来。
荀欷笑得温厚,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奉给亲爹,“我想邀那位校尉叙叙旧,不知可否?”
…
“玄德公,这公孙伯圭叙旧之信,恐怕不简单呐。”与乐安毗邻的平原郡中,太守府内也正提及公孙瓒。
后堂布置简单,也无甚奢侈修饰,几人围坐炉边取暖。
文士简雍烤着火,满脸思索,“如今公孙氏驻军渔阳,进则失天下大义,荀氏也必与之反目,但退…公孙氏,虽未行,但也似无退意啊。”
“此信,莫非想向玄德公求助?”
刘备点点头,仰首抱臂,捻着颌下稀疏的几茎胡须,仍在思索。
“既然这位公孙长史是兄长旧友,咱就去救他一救嘛。”张飞放下酒盏,随口道。
“三弟,此事并没那么简单。”关羽当即道,“虽然这位公孙长史信中自称受了蒙蔽,可他与乌桓、高句骊先后起兵,乃是事实,此时去救他,让天下如何看待?”
“那大哥说如何,咱们就如何做!”张飞改口得干脆,说完就给自己倒了一盏。
“三弟少喝一些,莫要醉了。”刘备正思考着形势,还有心挂着张飞这边,“太尉在河东等地限酒,我意明岁亦在平原行此令,你可不要将存酒喝完了,将来可没得喝。”
“大哥!”张飞一听没酒喝,顿时急了,“大丈夫岂可一日无酒!”
“酿酒颇耗粮食,”刘备正色道,“如今尚有百姓食不果腹,我等又怎能纵容私欲?”
“大哥教训得是。”张飞低下头。
“我意已定,”刘备炽热的目光望向舍外,胸中的沸腾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虽与伯圭有旧,但大义在前,如今之要,是北御乌桓!我写一份信与伯圭,陈说利弊,勿使他错上加错,在出兵救援长城。
“待幽州边境宁靖,只要伯圭不曾与北胡合流,我定竭力向刘幽州、荀太尉为他陈情。”
…
“阿嚏
“阿阿嚏”
盯着消耗的粮草,钱帛账册,荀柔揉了揉泛红的鼻尖,把氅衣裹紧得更紧。
堂兄、典韦先后成功袭营后,他隔三差五就派人去一趟,不必每次入营寨,不时让人夜里去敲个钟打个鼓,惊扰一番。
这比劫营简单,就当拉练,也不必让堂兄和典韦去,换了一两个年轻小将锻炼培养。
眼看于夫罗就要顶不住,堂兄就提议,可以和张辽等人汇合,合作追击一波,杀伤一些匈奴武士,俘获一些牛羊马匹。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总不能真让人当软柿子,以为捏了就算了吧。
“启禀太尉!探哨回报,匈奴有溃散之势!”
“好,通知平阳,全军出动,向西北行进。”
荀柔鼻子也不揉了,站起身,执起案上虎符。
“是!”
【光熙二年,十二月,柔追袭匈奴于夫罗至昭余泽,大败之,白波军杨奉来降。】
第202章 人事代谢
“荀公年迈,多病体衰,素体阳虚不固,如今受风寒,发汗不解,又呕吐失溲,脉见危象,恐怕不能长久”
华佗话音一顿。
盖因对面沉静倾听的患者家属,忽然无声的落下一滴眼泪。
“失礼了。”青衣女子低头拭了泪,“劳烦先生。”
“不敢、不敢。”华佗干笑。
她居然这时候还记得道歉!
饶是他见过各种病患亲友,有情深的,有意淡的,却没见过这一款,明明哀痛,却克制内敛到这等地步,实在让他棘手。
华佗望向身旁的同行,听说这位同荀家有点拐弯的亲戚?该他说话了吧?
这种时候,这种场景,他…他莫名就有点慌张。
张机并没有注意华佗的求助,怜悯的望向眼前的女子,伸手拍了怕她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暗示道,“还是尽快送信,让含光回来吧。”
“我明白。”荀采垂眸,敛袖一礼,“还望二位先生,再尽一尽力。”
“这是自然。”
“阿姑,现在该怎么办?”已是面泪痕的荀襄,拿袖子抹脸,回想起上次在雒阳时候的无助,“祖翁呜呜…不如呜…不如我去河东告诉叔父?叔父…叔父也不知收未收到消息……还不回来……”
“不必,”荀采目光定定注视着脚下方砖,“此事已拜托给公达,公达知道明白轻重,定会尽快传信,你不熟悉道路,如今又天寒雪冻,会有危险,况且,也不会比公达更快…”
“阿姑?”
荀采神色一振,打起精神,“我来照顾大人,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军营万万不能疏忽。”
“……可是…”荀襄含着眼泪,也有些担忧,“阿姑你几日不曾休息,还是先由我来”
“你叔父将兵马交于你,你必须替他守住,明白吗?”荀采严厉道,“族中并非没有能领兵的人选,但含光将长安兵马交于你,将平衡并州军与凉州军之责交于你,此事攸关天下大局,你应当清楚!”
荀襄眼泪被震了回去。
“你一脸惶惶然,留在家中也做不得什么,还不收起这小儿女之态!”荀采说完,便回身屋内。
荀襄在风中站立了良久,抬手抹干眼泪,“阿姑放心,我定不会辜负叔父信任。”
“去吧。”屋内传来低声回应。
“光熙二年,匈奴袭河东,烧燔县里,抢劫百姓,河东兵将为护家园,众将用命,兵卒奋死,冬十二月辛亥,追击至太原郡昭余泽,杀敌千七,俘虏万数,胡虏震慑,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为国捐躯者五百一十人,今皆记其名,昭告百姓,旌其勇义之名
寒风凛凛中,身着玄端的青年立于高台,神色肃穆而庄严,袍袖随风鼓舞。
巨大的青石碑被立在水泽之畔,由荀柔这个太尉亲手书写祭文,表彰其抵御外敌,保卫家国的功劳,并抄录下死去将士的名字,由数十工匠连日打磨雕刻出来。
祭奠仪式庄严而简单,所有校尉以上官吏全都参与,百姓则站在更远处围观。
“壮哉,诸君千古”
荀柔手中酒盏一扬,酒液化为碎珠,被朔风卷裹着,抛撒向结冰的水泽,碎成无数更细微的晶莹。
“壮哉”
众军校沉声应和。
有人想到自己,有人想到亲人,有人想到同袍,对于刀尖舔血的军人而言,马革裹尸的结局是荣耀,可那只是自以为是的荣耀。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葬礼。
这才是足够配得上戎马一生的葬礼。
大丈夫当如是,为国捐躯义壮哉
激昂的情绪在许多人心中荡漾。
仪式结束,作为太尉的荀柔,在群吏簇拥中,登上马车离开。
越来越习惯这些手段了。
荀柔疲惫的闭起眼睛,仍然感觉到那些沉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将冻僵的双手搁在温暖的铜炉,任同车随侍的族侄将重裘为他披在身上。
昭余泽一战,由于天气,以及并未投入大量兵力,实际上并未取得太大的胜利。
彼方仓皇北逃当然是真的,不过他们也只是追到逃跑中落在后面的一支部族,只俘获一些妇孺老者,几乎没有青壮。
或者,倒不如说,这些妇孺老者,根本因为难以跟上大部队,而被匈奴丢弃了。
胜仗自然也打过几次,但由于天气的缘故,并无大胜。
但一路追到这里,荀柔终于克制住,喊了停。
但别说众将,就是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胜似乎胜了,但回报不够,赢了也没觉得多爽。
但再往前追击,深入并州腹地,粮草运输线太长,且离河内太近袁绍巩固河内,此时未必愿意出兵,但如果靠得太近,对方也可能应激反应,那就不妙了。
再有一个,天气严寒,年关将近,兵卒的情绪也需要考虑。
于是最后,在这里举行了祭奠仪式。
一方面安抚人心,一方面也是宣示。
小胜也是胜,得让大家意识到,付出的努力和鲜血是有价值的,他们成功阻拦了胡族的侵略,并且进行了有效反击。
“叔祖,直接回营吧?”荀仹低声问道。
荀柔疲惫的闭着眼睛,“去杨公威营寨。”
他唇色惨淡,颧骨和眼角却戴红晕,正是风寒发热之症。
“请杨将军来主帐相见也可以啊。”荀仹轻声道。
“不必,”荀柔摇摇头,“杨将军新降,正是心中不宁的时候,还是在他寨中见面为好,况且,我也想去见一见白波军兵卒如何也不必大张旗鼓,护卫有典叔足够了。”
“……是。”
“还有一事,”荀柔睁开眼,“你告诉敬止,再次宣令营中,从将校到兵卒,不得骚扰欺辱匈奴俘虏。”
荀仹神色一愣。
敬止就是他小伙伴荀缉,受命掌管军营刑令。
匈奴受俘虏人中有不少妇人,不少兵卒还有低级将校,借着泄愤之名行泄欲之事,荀缉固然依令刑罚,但备不住营中许多兵卒都不当回事,就算杖责,执杖的刑官也敷衍了事。
小伙伴荀缉没办法,又不能全部自己去干。
“既然三令五申都不行,从今日起,再有人不遵命令,到俘虏营去,让敬止以军法处置。”
荀柔声音不带丝毫火气,却听得荀仹一激灵,“是!”
“……叔祖,我们、我们都未曾去过…”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的自辩。
“知道你们守礼。”荀柔向他微微笑了一下。
荀仹不由得露出一点腼腆羞涩……
“太尉亲至,某不胜荣幸,只有糙酒粗食,难奉尊前,还望太尉不要嫌弃。”
白波军营寨中,杨奉捧酒致歉。
“哪里、哪里,杨将军忠义,值逾金玉之馔,”荀柔笑着举盏,一饮而尽,“我当敬君。”
白波军将杨奉帅众来降,实在是意外惊喜。
白波军一直在并州南部到司隶北部之间活动,最初是农民起义性质,还打过黄巾军的旗号,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连当初黄巾那样浩浩荡荡的起义最后都以悲剧落幕,白波军能越发壮大,自然因为成分发生了变化。
张杨是丁原旧部,杨奉出身弘农杨氏,他们原本是军中将领,取代了早起起义的庄园主级别豪强的郭义等人,并将白波军改造成了有组织有纪律的一方势力。
但接着矛盾就产生了,张杨、杨奉两人内斗,结果就是张杨先投奔了袁绍,得到支援,顿时打得杨奉措手不及,一路向西逃,正好看见他打赢了匈奴,于是一合计,就降了。
这些消息都是近来收集到的。
“太尉豪爽。”杨奉亦陪笑,仰首尽饮。
酒过三旬,荀柔提出想往营中走一走。
“早闻太尉亲爱士卒,果然如是。”杨奉有心耀武,展现实力,提高身价,自然欣然答应。
白波营寨与匈奴有些相似,都是拖家带口,除了兵卒还有妇人孩童,自然这些能留在营中的妇女都是健妇,孩子年岁也都健康,且年岁不会太小,纵不上沙场,后勤重任要能担得起。
帐篷破旧,军械破朽,马匹老瘦,纵使荀柔猜测白波军有豪强支援,但各方条件显然是不如正规军营。
“军械、马匹可以淘换,军械待回安邑,便可更换,马匹则需待回长安之后……
“诸君若是愿意,皆可落户河东、右扶风两郡,人给二十亩,如旧例……
“粮食不足,可以从其他几处营寨调拨一些……
知道对方心里难定,荀柔一路视察,一路许诺,作足姿态,杨奉的神色也逐渐放松。
“叩见将军,叩见贵人。”一个老卒,身形佝偻的拜下。
“老丈请起。”老人这般年纪,还不得不劳苦,荀柔心中感慨,弯下腰欲将之扶起。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尖锐金属雪亮的光芒,裹挟着悍不畏死,一往无前的杀气,向着他迎面刺出。
荀柔眼瞳,瞬间捕捉到了锐器银光,瞳孔微收,肌肉在瞬间绷紧,千钧一发之际,他向后侧仰倒,避开了要害。
带着风鸣的寒气从颈边擦过,下一瞬间,最先反应过来的典韦的短斧劈下,斩断了握着短匕的手。
“叔父!”
“阿翁!”
“太尉!”
荀柔反手撑在裘衣上,忍不住喘了几口,冷汗瞬间已湿透里衣。
颈侧的刺痛,提醒他,他还活着。
“……无事。”他又喘了口气,平息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站起来,从袖中取出丝巾按住颈侧,望着相互戒备众人,以及露出惶然惊色的杨奉,重复了一遍。
“我无事。”
第203章 天若有情
“铮铮”
刀剑出鞘,随行的亲兵迅速围拢。
典韦的短斧举在身前。
荀仹的剑尖直指向杨奉。
而对面的杨奉本人虽然克制,一脸无辜茫然的站在原地,但他身后几名亲兵也已经刀剑在手,警惕的注视着局势。
气氛变得紧张而冷肃。
彼此努力维持的表面和谐,瞬间土崩瓦解,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
第一次见面就出现的裂痕,要消弭起来很难,而要在绵延的未来,持续发酵至不可收拾却很容易。
“阿熙,退下。”荀柔紧按住颈侧的伤口命令。
他不能等着杨奉主动退步,或者说,如果他不行动,对方在紧张猜疑中,未必只有退步这一种方法。
“可”少年紧张而担忧的回头,执剑的手还有些颤抖。
“收剑,退下。”
“唯。”荀仹不甘的收回剑。
“杨将军是上将,你以下犯上,回去自领二十军棍。”
太冲动了。
实在太冲动了。
不提眼前局势,拔剑前岂能不估量彼我之势?
一个没上过沙场的文吏,向一个身经百战的土匪头子拔剑?
“……领罚。”荀仹低头咬住唇。
“好了,”也不知他究竟明白没有,荀柔心底叹了口,按下身前护卫的典韦的短斧,“都将剑收起来,”他走出护卫圈,稍稍环顾四周,先走到杨奉面前,指着一名白波青年将领,“杨将军,敢问这位壮士是何人?”
那名年轻将领个子中等,与他过去见过的名将相比,稍显矮一些,身材也并非壮硕那一型,而是匀称矫健,刚才典韦最先反应过来,将刺客的手一斧头斩断。
这名青年第二个做出反应,将对方一把掀翻扑倒,此时正掰着刺客尚存的另一只手,一膝盖顶住对方的背脊,将人按倒在地上,。
杨奉有些紧张又有些惊疑,并不知眼前太尉轻松的姿态,是真的相信他,还只是为了脱身迷惑他,“啊,是徐晃,徐公明,乃我帐下一名裨将。”
“徐将军谨慎。”
荀柔这才踱步过去。
觉得这名字似乎听过。
徐晃?曹操的五子良将?
“不敢当。”青年沉稳的回答着,将刺客提溜起来。
正面看,刺客的容貌并没有他以为的老,皮肤黧黑,额头有些皱纹,可能也就四十余岁,瘦也不是饥民那种干柴瘦骨,而是锻炼所致,体脂含量低,矫健灵活。
荀柔抹了一把对方的头发,捻了捻手上粘的白色粉末,“麦粉?用麦粉染发,倒是聪明,何人派你前来?”
不抱多少希望,这样的人,显然是有人专门豢养的死士。
刺客抬头,双眼充满杀意的瞪他,却始终牙关紧闭。
荀柔拍了怕手上的粉末,心里琢磨最佳处理路径,“杨将军,你营中如今出了刺客,你该如何解释?”
“是卑下治军不严,”终于醒过神来的杨奉,连忙上前请罪,“竟让刺客混入军中,幸而太尉得天庇佑,未曾让其得手,否则,卑将万死莫辞!还请太尉治罪!”
“杨将军治军不谨啊。”荀柔将事件定了性。
杨奉动了动唇,终究说不出辩驳,“还请太尉恕罪。”
“行刺一事,就交于将军查清,整顿军营,肃清内外,万不可再让这等人混入营中。”
荀柔并不相信杨奉才能,此时说出这话,算是直接放弃查明真相了。
荀仹不赞同的张嘴,被旁边的典韦拍了一下肩膀,这才忍耐的偃旗息鼓。
杨奉反应慢一拍,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拱手应诺,“是!”
荀柔点点头,向年轻的名将道,“今日多谢徐将军机警,否则恐怕要让刺客逃走了。”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虽然甜枣不是给杨奉本人,想来等礼物送来,也能安一安心。
等过了这一阵风头,也该削军了。
出了这等事,巡视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将行刺一案丢给杨奉,荀柔在亲卫警惕的环绕中,上马车打道回府。
白波军是必须削的。
老年、幼少、妇女、还有战事中受伤残疾者,都要分出去,连精壮,只要愿意落户为农为工,都应当允许。
过去为了生存,他们没有别的选择,现在当然就不同了。
而削掉这些人,也是节省粮草马匹,所以这件事也要尽快……
“哒哒哒哒”
疾驰的马蹄踏在被冻得僵硬的地面,发出近乎金属敲击的脆响。
“吁律律”马声嘶鸣。
荀仹掀开帷幔,紧张的握住佩刀,待看清来者这才松了口气,“敬止?怎如此急迫?”
荀缉没回答他,翻身下马,快步到车边,直接将一只小木匣递入车中,不等气息喘匀即道,“太尉,长安送来急信。”
荀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望着眼前标识紧急的匣子,微微一愣。
他出兵在外,自然需要与长安畅通消息,并约定有几种信件标志,以作区分。
重要信件收到过几次,急件却还是第一回。
他从袖中取出钥匙,将匣打开,里面的信件单薄的让他惊诧,展开只有一句
慈明公病笃,速归。
病笃。
荀柔重复看了一遍,才明白信中的意思。
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凛冽的吹,瞬间从皮肤、血脉、骨骼、心窍、脑髓,全都凉透,他摇摇欲坠,全无着处。
“叔祖、叔祖?”荀仹担忧呼唤。
荀柔眨眨眼睛,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身体仍然一半冰凉,一半烧灼。
即将离京的时候,他承诺会在冬至前回家,当时父亲是什么样子?是什么表情?
阴霾灰雾遮住了父亲微笑的模样,记忆里的一切都变得晦暗不真实。
他突然推开车门,在众人惊呼中一跃而下,“我、”他顿了一顿,“要先会营。”
荀缉看着他的表情,没有多问,立即将缰绳递了过去,“叔祖小心。”
荀柔没有一句话,翻身上马,挥鞭从荀缉身旁风驰过去。
亲兵连忙跟上去护卫,车仗反而被落下。
“出了何事?”荀缉来到车旁问。
密封的信件,只有同车的荀仹有机会看见。
少年俊俏的面庞露出深切的担忧,“信中说,慈明公病重。”
荀缉也是一愣。
一切进行得很快。
荀柔飞马回营,将回师一切事宜全托付给堂兄,准备着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荀衍一边盯着后勤以最快速度准备护卫人马和干粮,一边安慰叮嘱着急的堂弟。
“你从平阳走皮氏,过龙门渡回长安,不要担心绕路,一定要走官道,不要走小道,欲速不达,骑马也要小心,要是路上出事、迷路、摔马,反倒更浪费时间……
此时也顾不得避讳。
“长安有那个你信任的名医,还有张仲景,叔父一定会没事……”荀衍劝到这里,自己都劝不下去,抹了一把脸。
“这边回师,你不用担心,该解散的解散,带回长安的我会一个不少的带回长安,让敬止熙卿…算了,就让典兄领亲兵随你,文若一定在龙门,由他陪你回去。”
“无论如何,路上至少二十余天,你不能不修整、不休息,饭食饮水,就算你能受得,马也受不得。”
无论有多担心,荀衍都不可能阻止荀柔赶回长安。
……
“…忠诚国事,亦要谨慎,刀剑无眼,若有难事,多问含光。”
“唯。”荀襄伏拜。
“…昔日婚姻事,我愧于阿蕙……”荀爽卧与榻上,侧过头看向跪在榻边的女儿,浊泪从眼角流出,流过松弛的晦暗的皮肤褶皱,沁入丝枕。
荀采紧咬牙关,嘴唇忍不住颤抖,“大人、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慈爱之心,阿蕙怎能不知。”
“他日,若有心悦之人…便让你阿弟,为你、为你送嫁。”
“……大人…等一等阿弟吧……阿弟…阿弟一定会赶回来……大人最牵挂他不是吗?”荀采急声道。
“含光……阿善啊…”荀爽渐渐合拢的眼睛,又缓缓撑开一些,“他忠勤王事,于百姓有仁爱,诸事我不担忧……”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中却含着深深的忧虑,”唯有一事为憾事…他不愿成亲……将来…如何是好……你与阿修…要照看,多照看……”
“唯。”荀采压抑着哭得颤抖,“我会让阿弟择妇,让他成亲生子”
荀爽缓缓摇了摇头,“不必……至少…此事…不要逼他……”
“当初…若隐山林……如今……寄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告诉他…勿悔……”
……
骏马疾驰,马蹄将泥土溅起。
急风浩荡,衣袂被鼓荡飞扬。
快
再快
荀柔勒紧缰绳,抽动马鞭,忍住去挠颈侧的伤口。
寒风凛冽,他却觉得全身似着了火,皮肤、腠理,从心脏、印堂腾起的火苗,四处点着,烧的生疼瘙痒,痒得让人想要连皮带肉撕扯下来,血淋淋才痛快。
狂奔的马突然前蹄一软,向前跪下去。
荀柔还算反应快,在掀飞之前,弃了鞍绳,滚向一边。
“含光!”荀彧惊呼,赶忙停止,滚鞍下马,“含光?”
“无事。”四肢完好,荀柔爬起来,半跪着动了动手指嗯,都没断。
荀彧把他扶起来,拍拍身上尘土,“马死了。”
满口白沫的马,横倒地下,一名骑士摸摸马脖子,向荀彧摇摇头。
“嗯。”荀柔将头靠在堂兄肩上。
“歇半刻?”荀彧轻声问。
荀柔直起身,打起精神,“不必。”
他将鞍安放在另一匹马上因为要赶路,每人都配了三匹马以供轮换。
上马的动作有点费劲,他使了两回力才重新骑上去,“走。”
荀柔牵动缰绳,回拨马头方向。
从昭余泽到长安,他用了二十天。
高阳里前停满了车马,张着素色的帷幔,听闻有声俱回头张望,继而下车来迎。
荀彧让典韦领着兵卒将想上来问候的众人都拦住,望着里道,叹了口气。
里中有哭声。
荀柔下马,穿过长长的里道,来到自己家门前。
大门敞开,门上挂着白幡。
出迎的荀悦,看见他,就叹了口气,“含光,节哀。”
荀柔没有看他,而是紧紧盯着在他之后,从里面走出来的荀采。
“父亲留给你一句话,”荀采麻衣草鞋,脸色苍白,双目却赤红,“寄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告诉他,勿悔。”
勿悔。
荀柔终于坚持不住,一口血溅在门前,向前倒下去。
第204章 攻心为上
“我意,今岁三月,出兵凉州,诸君以为如何?”
荀柔粗麻衰衣,额头上勒了头巾,低咳数声,倚靠着凭几,语声低缓轻飘,目光清泠泠的亮。
屋檐楹柱裹着白麻,前堂交与阿姊和大兄操持,他精神好转,虽然连日奔驰劳累,身体摊成烂泥,还是惦记着传令众人商议西征。
归京之日,众目睽睽下那一口血再加昏厥,如今长安都议着他的孝行,想来他没守灵堂,倒也没人敢说他不孝。
“叔父果能行否?”青年太尉面色苍白憔悴,荀攸望向越显宽阔的衣领袖口,有些担忧之色。
“不过风寒。百日后,何疾不能痊愈。”荀柔扶住凭几,坐端正起,向眉头不展的荀攸道,“常人骑马赶路二十天,也要躺十天半月,歇过劲儿就好了。”
去岁冬天那一场追击战,本来在意料之外,已耽误时候,今年的西征势在必行。
袁绍、袁术野心勃勃在关东地区扩张势力,刘表、刘焉各怀野心左右观望,曹操、公孙瓒等人的雄心蠢蠢欲动,长安城中的公卿名士也心意难测。
汉朝到今日地步,天子固然还是大义所在,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实力如何还需各方对比。
袁绍拿下河内,得一分,扰乱幽州,再得一分,相应长安朝廷,就减了两分,他就得向凉州把这两分找回来。
这也不算难,总比他东出函谷关与袁绍死磕来得有意义。
“只是我守孝不便,诸般准备还要君等多费心。”
荀攸与众人拱手答诺。
他只能劝一次,小叔父心意不改,便不能再劝。
荀柔点点头,“此次出兵,首要取汉阳,此地胡汉杂居,倾向朝廷,取之并非难事。
“此后便可以汉阳为据,运送粮草、军械,分兵两路,向西走陇西、武都,由荀襄为帅,张绣将军为副。”
他顿了一顿,荀襄与张绣起身应命。
“不必不必,咳咳,”荀柔摆摆手,接过荀攸递来的药盏,却只捧在手中,“今日只是先论计划,并非下军令还请文和为军师辅佐。另外高肃卿尚未回师,待归京之后,其本部兵马也一道由荀襄统领。”
贾诩欠身领命,高顺却没办法了。
南匈奴回并州,白波军又各自诏安,张辽与高顺再留在并州就没意义,一统给撤军回来,只是此时两人还在路上。
“陇西、武都一路,一则为防备益州与汉中,见长安空虚,自陈仓道及子午道入关中,二则,占领散关附近城池,为兵马南下疏通道路。”荀柔声音低缓,意思却说得清楚。
“故不以杀敌为主,而是要收复城池民心,兵行至处,不得扰民,要多向张将军,文和公了解西凉风土,至地,要存问风俗,尊重当地羌、氐民俗,将羌、氐之民与汉民等同而视”他低首掩唇咳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荀襄,“你可明白?”
“是。”荀襄连忙点头。
荀柔见她神色并不安稳,摇摇头,“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之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咳
他顿了一顿,后面原话是后来治蜀要深思,放到现在就不合适了。
“后人治边要深思。”
武侯祠名对,何止治蜀,这是方之四海,千年万年都不会错的道理。
“这两句话你先记下,再慢慢体悟。”
“是。”荀襄起身,神情肃穆的领了训。
“你收复一地,先不必急着施为,先看当地族里、长老如何处事,如何分解民讼,再看百姓所需之急,再加思考,便有五六分准,咳咳,”荀柔忍不住絮叨,“仁爱百姓,固是,但亦当审时度势,公正严明,宽仁无度亦为害,你自己心中要有成算。”
虽然他有意要军与政分离,但战时从权,还是要以军事摄政。
这也是为何他选荀襄为帅。
张绣长于兵法,却直鲁,贾诩内外兼通,但滑头,这种抚化边民的事,繁琐又吃力,要的是耐心决心。
行军打仗、甚至内政的事,有张绣贾诩就够了,荀襄此去,是要坚持不打折扣的贯彻他的民族政策。
不止是为收复乱地,更是要树立招牌,将这点宣扬出去,为将来全面收复凉州和益州打下基础。
“我从汉阳往北,意取安定与北地二郡,若能顺利,便再向西进武威,请奉先为前军,志才为军师,参赞军事。”
“太尉也太谨慎了!”吕布扬首大声道,“既拿下安定、北地二郡,何不一鼓作气西征,收复上郡、西河、朔方等地,匈奴新败,正是用兵之时呐!”
“嗯,”荀柔被当面驳了面子,倒也不生气,依旧有气无力,不急不缓道,“奉先所言也不错,视情况而定吧,咳咳,这段时日,还请将军多研读凉州地图,向向导了解当地天气,西凉与中原不同,与并州也不同,战场之事,还要依仗将军。”
“某自家晓得,太尉不必多言。”吕布立即开口。
荀柔呼吸一滞……行吧,也算性情中人。
这次会议的目的,就是分配任务,让大家心里有数,有什么先做准备,如今安排说明白了,贾诩打工人心态当即告辞,荀襄也往前院,戏志才等人也各自告辞离开,只留下荀攸、荀彧和袁涣。
“曜卿听我方才对胡之策,可有议论?”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之兵非好战,不审事则宽严皆误,后人治边要深思,此句实在发人深醒,前有仁爱,后有威严,恩威并施,仁者之道,若以此治天下,何愁天下不平,民心不安!
“涣,唯拜服而已!”
袁涣说着,还当真离席,对着荀柔长揖而拜。
“起来,起来,咳咳,当不得。这话并非我所思得,是千百年来圣人之语。”考虑到如今体力,荀柔只坐着摆了摆手,“道理简单,固不得者,知易行难尔。”
“是。”袁涣坐起身,十分认同的点点头。
“汉阳郡豪族林立,又多羌、氐大小部落与汉民杂居,形势复杂,非寻常之人能为,我意此次出征请曜卿同去,拜君汉阳太守,君意如何?”
“敢不应命。”袁涣再次拜下,干脆领命。
依官职论,二千石太守之于一千石尚书令,算是高升,也是此时正常的升迁路径,接下来若再能回朝中,任职就能到九卿。
观袁涣处理尚书台政务,不可谓不精细,但一个士族名门出生的官N代,却愣是看不上公卿士族,作为尚书令,位处中枢,不能平衡朝廷内外上下,日常激化矛盾,甚至亲自撸袖子下场,经常把几位老大臣噎得下不来台,就有点不合适了。
然其人刚正不阿,才能卓越,又有仁爱之心,出任一方,倒能让人放心。
“汉阳,不止风俗复杂,更兼位处要地,收复不难,说不定都不必多动刀兵,为难之处便在其治,这一点还请曜卿辛劳。”
“定不负太尉之望。”袁涣斩钉截铁的应下,“若无事,涣也告辞了。”
他倒也并非全不懂为人处事,知道今日特被留下,是为汉阳太守,话说完当即告辞,尚书令何人继任都不问。
他不问,荀柔却要说,他准备上书请命的继任者,就是堂兄荀彧。
实在找不到比堂兄,更适合坐镇中朝的人了,光想到堂兄继任尚书令,他的心都稳当了一分。
“早闻荀君王佐之名,为尚书令定胜于涣。”袁涣对于认可才华之人,态度还是相当亲切的,当即邀请荀彧就去商议尚书台交接事宜。
如此,屋中就剩下荀柔和大侄子了。
“我意让太尉府群吏随军出征,公达以为如何?”荀柔放下盏道。
“长安总能安稳一分。”荀攸平静回答着,将盏接过来,把药倒回壶中温热,“听闻叔父四五日不食。”
荀柔唇角倏然绷紧,“我是脾胃阳虚,又食生冷再伤,故脾胃难以运化,食则必呕,当要清饿几日,以复脾胃阳气,并没有其他意思。”
荀攸没有回答他的争辩,将重新加热的药,倒回盏中,递过去。
“我可不急着追赶父亲,咳咳。”荀柔端起盏一饮而尽,辣得直皱眉。
关于医理部分,他不是胡说,脾胃阳虚不化饮食,所以方药中加了重量附子、肉桂、吴茱萸,相当辛辣,且不是辣椒那种辣嘴,而是辣喉咙。
荀攸又倒了一盏清水递给他,“小叔父真明白?”
荀柔回看他,语气带上一缕难以遏制的火气,“当然明白。我已以太尉身份下令,不许阿兄回来奔丧。”
荀攸微微一愣。
“宫中传令,陛下欲来祭奠,已在路上!”府中仆从来报。
荀柔与荀攸四目相对,方才心情散了,露出一个无奈苦笑,伸了伸手,“还请公达助我一臂之力。”
别说他生病、还饿了好几天,就骑马奔驰二十几天,没有个十天半个月,也休想站起来。
荀攸虽不算战五渣,但也拖不起他这么大一只,幸好大兄得了消息过来,才把他架起来。
家里有父亲从前用的杖,他拿来撑,这时候也不算失礼,丧家迎客不出门庭,也不用走远。
不一会儿,刘辩就带了皇后蔡氏、及渤海王夫妻,以及一大群内史内令前来。
天子亲自吊唁,自然给足了他面子,也再次昭示他圣眷稳固。
他也绝不可恃宠生娇。
背后一层一层的冒起冷汗,荀柔低头谦恭的答谢。
今日态度若能给长安增一层保险,这买卖绝对做得,他当然算得清楚。
不过天子一走,荀柔被兄长们架回后堂,直接瘫成一摊泥,提都提溜不起来。
“这是南方商人贩来的稻谷,去壳煮粥,据说健脾易化,不碍肠胃。”荀彧领着侍从,走进室内,后者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摆在榻边。
荀柔侧躺者,看着那粥,“这定是阿姊为父亲采买的。”
稻米在此时不算常物,到了长安,甚至有那么点金贵。
“含光,节哀。”荀彧轻声道。
荀柔目光木然落在木碗的花纹上,“柔也不知,还要如何节哀。”
他做得还不够吗?
这几日,这样的话,他听得够多了。
连留在心里哀,都不能够?
“阿兄,你不要难为我了……”他轻声喃道。
荀彧眉心蹙紧,抬起手,犹豫了片刻,落在堂弟的头顶。
“临终、属纩、复、殓、讣、铭、沐浴、含饭、设重、小殓、大殓、咳咳…”荀柔轻声背诵着丧仪的步骤,“我都不曾参与。”
“颍川路远,也不能送父亲归家,灵柩只能停在白马寺中。”
“北方形势复杂,我担忧随时出现变化,也不许兄长奔丧回来。”
“当做的,能做的,我都做了……咳咳咳咳……”荀柔咳的蜷起身。
客观冷静的工作,为理想努力,同时感到悲伤、愧疚、燥郁、惶恐、茫然、慌张、无措……
“抱歉。”荀彧抿紧唇,伸手抚了抚堂弟的后背,伶仃的脊骨在掌下,有点孩子一样的可怜。
荀柔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会过去的,阿兄放心,真的。”
真的,他已经长大了。
【光熙三年三月,柔征凉州。】
作者有话要说: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这是武侯祠的对联,也是我最喜欢的对联,没有之一。
第205章 纷至沓来
病总会好,伤疤会淡,再强烈难堪破的感情,也会在时光一次一次冲刷下,坦然和解。
父亲的棺椁安放在白马寺,荀柔与姊姊荀采借了僧舍暂居,守灵百日。
长安白马寺本无白马,当初僧人想因新塑普贤菩萨金像为名,被荀柔以官舍名称已定,且外邦番神不得为中朝之正神为由拒绝。
他从不敢小看佛教的影响力,本土中,世俗力量儒家大行其道,但孔圣人不谈“怪力乱神”,讲究务实,将形而上的神怪信仰部分空白让位给道、五行、阴阳家。
但这几家门槛高,对于不通文理的农夫工匠,未免太过高大上,佛家正好弥补了这一空隙。
比起冯虚御风、隐于深林的文人式浪漫,六道轮回,更贴近普通百姓生活,也更易理解。
在长安的白马寺,香火旺盛,人群也从在雒阳的高门贵族,下沉到平民百姓,比雒阳更繁丽的佛堂一座座建起,铜铸的佛像光辉灿烂。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但毕竟曾经合作愉快,荀柔只卡了定名权,让这些外番大胡子和尚谨慎些。
佛寺立在红尘中,就要世俗规矩,若不识趣,他也不介意做做好事,送他们去见西方佛祖。
春天风和日丽,荀柔守灵之日却并不得闲,每日公车、轩驾前来相见,络绎不绝。
盖勋病免已回长安,荀柔并未忘记他,招其子盖顺前来相见。
“元华先生道,家父之病如今暂无性命之忧,但已成痼疾,恐难再为国朝效力,父亲于家中常懊恼,却只能辜负太尉垂望。”盖顺言辞委婉,大异其父。
盖氏数代二千石,就因籍属敦煌,为关中官宦所低,少亲友,家财也仅以自足。
荀柔望其衣冠端正略显陈旧,言语颇有城府,试以凉州及羌胡之势,果然言之有物,还会羌语这便是意外之喜,向他递出准备好的offer,“君可愿从我出征凉州?”
盖勋旧年从夏育出征兵败,为羌族叛军所围,羌族首领称为贤人欲纵离去,其人罥骂不从,羌人不愿杀害,将他绑于马上派人送回汉军城池。
盖顺本事如何,几句话还看不出,但只要他爹这层基础是真的,这回出征荀柔就愿意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愿为太尉爪牙。”盖顺单膝跪地,神色沉稳道。
收拢盖氏,又见杨奉,此公年倍盖顺,衣着也远比之鲜丽,却不如年轻人沉稳。
荀柔并不小看他,礼仪周全请他入座,“一时不便,不能拜访,只好请君前来,还望见谅。”
年轻时候的沉稳,未必是真沉稳,到杨奉这年纪,见事越多,胆气越小,也很真实,但这个真是胆小之人,一个真紧张害怕起来,却可能让尚未分化的白波军造反。
“不碍事,不碍事,太尉相招,某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杨奉态度卑微。
他既然已至长安,除非逼不得已,是不想回头的,但人为刀俎,性命悬于荀含光一念间。
“左冯翊一地,西临羌中、鲜卑胡,都尉之职,关系长安安危,盖都尉以病退,杜子绪年轻文弱,恐难将兵众,君娴熟军事,不知可愿任此职。”荀柔看得出他紧张,便也不多寒暄,直接道出本意。
盖勋交接完毕,回长安,左冯翊一郡长官便空出来,可以让杜袭摘掉“代”字,直接上任,但恰逢此机会,又恰恰好有适合人选,他就想将军政分属,摆上台面来。
杨奉眉梢一跳,眼瞳扩大,两颊肌肉收紧,嘴唇一抿,“杜君千里之骑,当世之美士,岂不能任此?”
“杜君以左冯翊内史掌民务,亦为二千石,庶务繁冗,恐难兼顾军事。愿君协助杜君,勠力同心,共担左冯翊之政,为京畿蔽翼,如何?”
左冯翊都尉,例有五千常备兵马,虽看上去为辅佐,但是实实在在的兵权,荀含光解释的如此清楚,这是…真的还要用他?
杨奉惶惶多日,纵得朝廷封的关内侯仍不敢放松,直到此时还有一丝不敢相信,但还是连忙离席叩首谢恩,“多谢太尉赏识,某定不负太尉之望。”
“左冯翊原有兵马几千,盖都尉久病不曾习练,多有荒废,君既往之,带些宾客曲部才好操练。”荀柔指点道。
原来如此,杨奉这下完全放心了,揣度着道,“白波军旧为民匪,不习军法,某虽为众所推,却常常难为,唯三百同乡同族亲友,相伴数年,不忍背离。”
荀柔如今也是老演员了,当即点点头,叹息道,“同乡之情,死生契阔,令人唏嘘。”
才留三百人,如此识时务,是值得他唏嘘一回。
送走杨奉,再来徐荣。
这位出身幽州,曾跟随董卓,又在董卓死后,立即选择投降朝廷的打工人,已被他放置一年。
旧时凉州军势力实在太大,他不敢尽用,以免军中力量失衡,徐荣晚一步回长安,又不曾有军功在身,自然也就没有位置。
不过这也是常事。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这句话,形容这时代不能武转文的将领,也不算错了。
如今兵卒成分逐渐复杂,凉州兵也逐渐分化,本土化,问题也就不存在。
而被搁置的徐荣,由于文化程度不高,果然不曾被长安公卿关注,仍然老老实实的窝着。
“若以君守函谷关,徐君当如何为?”
“某唯竭力以效,蹈死而已。”徐荣回答铿锵,眉目不动,唯眼中瞬间就有神光。
荀柔点点头,“皇甫将军年纪渐大,恐其有失,以君代之,函谷关之要,不必我多言,君必知之,君不负朝廷,朝廷必不负君。”
军事上,他对徐荣这样的名将,没什么能指点的。
“敢不效死。”
皇甫嵩年纪虽然大了,但在函谷关驻守二年,不曾有失,将之换下来,实为荀柔私心。
他倒不是不相信皇甫嵩对朝廷的忠心,与盖勋等人相似,这位出身边凉州得边将,对名士……有点舔。
一向又与卢植与郑泰交好,而卢植、郑泰两位董卓时期辞官离去的老大人,如今又来长安。
这些汉朝老臣,忠心不必置喙,人也不恶,绝非心怀异图之辈,但忠心之下,做出的事情对否,却让人怀疑。
若他们以为天子乾坤独断,才是正确呢?又或他们被袁绍之类的人物说动,重定天下不必大动干戈呢?又又或者,他们怀疑他有权臣之嫌,有异心呢?
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荀柔逐渐体会到掌政者的多疑。
就当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了,在即将出征关外之前,他必须扫平一切潜在风险。
不过为更保险起见,让堂兄荀悦邀请盖勋和皇甫嵩二人到太学就职好了,也算是两全其美。
毕竟说起来,皇甫嵩年纪将近七十,也确实不小了。
处理诸般琐事,荀柔又进宫去见了一次天子。
成亲过后的刘辩长高了些,长胖了些,看上去更沉稳。
“太尉似瘦了些,守孝辛苦,身体可好些?”只是一开口,就还是和从前一样,“这是皇后特意准备的素饼,太尉且用些。”
荀柔躬身谢过,含笑道,“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
刘辩唇角飞快一抿,继而微笑,“皇后贤良,令德淑均,都是先生当初举荐之功。”
荀柔摇摇头,这和他可没关系,“恭喜陛下将要得子,倒时候臣恐怕不能回来,提前祝贺陛下。”
虽然不是皇后,但宫妃有孕,倒也并让他意外。
刘辩这次笑得真开心了,“将来皇子长大,也交与太尉教导。”
“陛下信任臣,臣自当尽力。”荀柔又微微欠身,“臣今日来是有些话要说。”
“太尉请讲。”刘辩立即道。
“不知陛下是想留名青史,还是托躯丘山,湮灭荒丘?”
刘辩脸色瞬间涨红站起身,张口结舌,“太、太尉何出此言?朕近日有什么大过吗?”
“还请陛下安坐,臣所言确实过矣,”荀柔微微叹了口,“臣只是想告诉陛下,近来朝中议论修筑陛下陵寝之事,是臣授意从侄公达引导朝臣讨论陵址,以此搁置陵寝修筑工程。”
天子登基即开始修筑陵宫,而刘辩登基三年,至今还没开始修建陵寝,其中他的有意拖延,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
如今天子出孝又成亲,这个问题便又有人提出来。
荀柔守孝中,就让荀攸在讨论中提出这个陵寝该修在何处这个新命题,转移视线。
这问题挺不好回答,建在长安,这里都是前汉皇帝,如今刘辩这支的祖宗,却几乎都埋在雒阳。
但雒阳嘛…不说敢不敢去吧,那边现在哪能征发人呢?
“陵寝修建,短则十余年,长则数十年,惯例用每年赋税三分之一,所役民夫为当年之役十分之一。如今朝廷只保有长安,需连年征战,若以此例,则国家危亡,近在咫尺矣。”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当初荀柔第一次看见时,简直惊得说不出话三分之一,仅仅修帝陵,每年花赋税三分之一!
“朕明白了,朕会在朝上拒绝。”刘辩点头,“天下未定,朕岂能如此。”
“陛下不必着急开口,等朝中争议上三个月再说。”荀柔几乎手把手教他。
等王允那些人吵嚷得没力气了,再开口,才有用呢。
“好,太尉放心吧,太尉出征在外,还望小心刀矢。”刘辩道。
“多谢陛下关怀。”
三月长安春光最盛,草长莺飞,花如锦绣。
出征之日,是先卜筮好的晴天,饱食过的马儿精神抖擞,在阳光下高扬头颅,墨黑鬃毛闪着光泽。
矫健的士卒沉稳肃穆,高高树起旌旗。
荀柔在高台上诵读了出征誓言,以及得胜奖励,又由传令官高声朗读军营戒律五十斩首。
军规严酷,不容轻忽,一道道“斩”,柔暖的春风都渐渐沉寂,更别说围观的长安百姓。
最后春风飘散,只剩下凛冽而沉重的“斩”,落下来。
上万漆黑如云的铁甲军士,分营列阵,方圆数里,荀柔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执掌大军征伐。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带领过这样规模的军队。
他似乎应该感到惶恐,数万人的性命,从今日始他要完全承担,一道命令,或许就会带走上千性命,但并没有。
只是在军令宣读完毕后,他平静的挥动手中小旗,下令出发,在亲兵护卫下上马,扬鞭,前进。
第206章 强攻陇关
大军前进的日程,枯燥、疲惫而忙碌。
由于天气渐热,避免士兵中暑,在寻常寅时造饭的时间点下,又提前半小时,行至中午,安营扎寨,修整休息。
兵卒训练充足,车马又齐备,初时每日行程五十里,过了陈仓,路渐难行,速度稍减慢下来,也在三十里往上。
长安至汉阳,若论快,自然是溯游渭水,这条路陈仓至汉阳不过百里,但其途中却要翻越古木森森的陇山山脉。
这是一片陡峭崎岖的原始森林,就算为财不顾命的行商,也不敢行走。
除了这条捷径,其余都得绕行。
自陈仓沿汧河北溯而上,至陇县,从此处再转折西北,陇山在此有一道狭长的裂口,穿过裂口进入汉阳,可直抵略阳县,这是陇坻道。
此乃关中入陇右的第一要道,也是这次出征所行道路。
除此之外,尚有番须道、鸡头道和木峡道,相对更宽敞,但要再向北绕行,多出至少一倍以上路程。
当然,陇坻道既为关陇第一要道,绝非一片通途,穿过幽森的陇山峡谷后,也有一座关隘需要面对,那就是陇山关。
陇山关,建于本朝,位处陇山顶,今名大震关,盖汉武帝巡行至此,震于夏雷,因而改名。
荀柔早见过地图,识得地貌,但到此一看,仍然为之心惊。
四周峰峦叠嶂,树荫蔽日,猿鹤哀啸,深林反响,斜坡之上是砖石所砌的关城,森严耸立,有被火烧过的旧迹,是多年前羌族进攻关中时留下的。
坡下唯一条丈宽小道,勉强可容二人并行通过。
军队停驻,士兵暂且休息,荀柔与几位谋士,登上关前不远的小坡观望。
莽莽林原,只有一座关城,实在让人类忍不住因自身渺小而恐惧。
“或可趁夜通过?”徐庶将手架在额前,向远处眺望,“四周山势虽峻,然陇关城池并未设于道中,方圆不过一里,守军至不过一千人。”
冲一波也许不错?
“不可,若守关之将发觉,只需一二百人,将山谷前边一堵,放一把火来,我等便俱为人烹。”戏志才当即反驳。
“守关者为汉阳阎氏,”徐庶与之相争,“阎以木材富贵,故守陇关,岂敢烧山?绕过此关,下陇县、略阳,其补给必断,补给不行此关自解,何必纠缠。”
“不过一小关,守将也非名将,便要绕行,未免让天下人轻看了太尉。”戏茂道。
“杀董卓,定河东,逐匈奴,令名岂在多杀伤?”徐庶则道。
“文和以为如何?”荀柔不急着下命令,转头问身旁一直默默的贾诩。
“偷渡有险,攻城亦必死伤,端看太尉意在如何。”贾诩彬彬有礼的欠了欠身。
这话听上去像句正确的废话,但意在如何…荀柔唇角微动。
“凤卿,你以为呢?”他问身后荀襄。
头戴兜鍪,上簪红缨的荀襄,自今春在叔父主持下及笄受字后,沉稳许多,此时受询,方才沉声拱手而言,“国之大事,襄也不知,不敢妄言,但若要攻城,请为先锋。”
荀柔有些失望,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叉腰望着不远处野草斜坡上的关隘,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准备攻城吧。三日内,必须拿下陇关。”
凉州局势复杂,人口成分复杂,当初他与荀彧、荀攸等人多番讨论,如何使之稳固,最后总结出的还是经典的四个字畏威怀德。
必须先有畏威,后才会怀德。
“唯!”众人齐声垂头拱手应诺。
…
“报关中朝廷军行至关下,在坡下整军,意欲攻关!”陇山关上的哨兵,急将军情报与主帅。
“哦?”守关的青年将领阎横,将美酒一放,“拿盔甲长矛来,我要上城观看。”
他身形颇为健硕,须眉皆黄,眼窝深陷,开口却是纯正汉话。
身旁的侍从答了一声,出去准备,立在一旁的主簿急忙道,“汉军尚未就序,将军不如立遣五百精兵杀出城去,将他阵型杀乱,先挫锐气!”
“听闻太尉荀含光,乃天下第一美人,”阎横一笑,镇定道,“不知比金城中的美人如何?”
“将军!”
“不要急,”阎横将手往下一压,“城中人马不多,彼十倍于我,今我所恃,城墙与地利尔,若贸然出兵,乃是以几之短,攻彼之长,岂能得利乎?”
谋士欲言又止,待与阎横同登上城楼,顿时无话可说。
黑甲红裾的朝廷军队,遍布在周围山岭坡地,准备攻城的部队,列队有序,数百**搭建准备,雪亮的箭矢指向城关。
显然,他想要趁对方准备未及的突袭计划,不可能实现。
“还是将军明鉴。”主簿吐出口气。
他与阎横同族,平日主要负责木材生意,对这位坐镇陇关的族长庶子,不能说有多大敬意,到这一会儿,才算有些佩服。
但与他相对,一直镇定从容的阎横,却皱了皱眉头汉军的健硕,远超过他预期,让他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
攻城,就是攻城。
围三阙一都不必选择,陇关立于山坡,背后山崖陡峭,兵卒只从低谷向着坡上的城门城墙冲锋就是。
弩箭越过城墙,竹梯被十人一队抬着冲锋,就地取材的巨大原木,被最健壮的兵卒抗起,向城门冲撞,最矫健的勇士,向墙上抛出铁索,负责掩护的兵卒,撑起厚实的牛皮盾牌,阻挡箭簇与落石。
荀襄帅本部兵马亲冒箭矢,最早冲锋到城墙下指挥。
城中军械也是充足,箭矢如雨,坚石如雹,刺矛自盾牌后伸出,将登上城楼的士兵刺下去。
最为英勇的是一名银甲金盔的将校,手挽长弓,箭箭几乎不落。
狭窄的山岭间不适合骑兵,守城当然也不适合骑兵,双方均以步卒,以血肉相搏。
战鼓一下一下,在这片山岭间响彻,一个时辰后,荀柔换下侄女,让张绣一部接替。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淡。
有人建议暂停修整,明日继续,徐庶、戏志才却齐齐反对,认为应当继续攻城,若觉得光线不够,可以让周围的士卒举火。
“…我之优势在众,而彼之优势在有城池之蔽,山中天气多变,不若一鼓作气,若大雨忽作,我军恐陷入被动之势。”
荀柔点点头,赞同了他们的建议,“那便举火继续,让人注意,勿要烧着草木。”
自己烧自己可还行?
张绣也被换下来,换上精神充沛的张辽一军,其余兵卒轮换造饭休息,举火照明。
吕布在一旁神色郁郁,他所领之部,固然精锐,但是以骑兵为主,山地作战全无优势,也就没机会上场,沦落为外场打灯。
持续性攻城,打的不只是疲劳战,更是心理攻防。
在巨大的兵力优势以及不破不休的气势下,城中兵卒心理防线先溃败了,疏忽与疲惫,死伤直线往上,而大量死亡,加重活着人的恐惧。
阎横自然也发现这一点,直到这时候,他意识到,也许最开始那几乎没有成功率的突袭,也许才是成功的唯一机会。
但已经来不及。
天已经全暗下来,山岭上下却点燃无数火把,城头的攻势分毫未减,眼见已全无守关的希望,阎横从城楼上将自己的长矛丢下,与此同时,巨木撞破城关的大门。
两者之间,竟尴尬的分不出谁前谁后的顺序。
在阎横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激动的兵卒被伍什长官喝止,并不曾急不可耐的冲入城中。
于是,连最后趁乱逃走的机会也没有了。
被去衣袒身束至军帐跪下,阎横仰起头,才第一次,在火把映照下,看清传闻中的中原第一美人。
瞬间,
他头脑一片空白。
阎横无法评价那张容颜,无法将之与曾经所见的金城、敦煌的娇媚的胡姬相较,甚至仅仅描摹都做不到。
坐在军帐主位上那个,素衣无纹的年轻太尉,对他心中的震撼,已与美与不美,白皙与否,年纪若何,没有任何关系。
在短暂一瞬间过后,阎横只知道,自己艰难曲身磕下去的这个头,已是心悦诚服。
荀柔很快接手了陇山关。
主营经商的阎氏私家部曲,服从得很容易,甚至其中有懂得工事的工匠,站出来帮忙修缮城门。
死去的士兵,通过贴身木牌分辨出籍贯姓名,被焚烧成灰后分别装入陶罐,将借运送粮草的车马送回长安,再安排随抚恤一道转送归家。
“原来中原也是如此安葬死去的壮士?”跟随在荀柔身后的阎横有些好奇,也有些亲切。
“你是指羌人的火葬?”荀柔温和一笑。
这位阎氏族长与白马羌族女子所生庶子,是他这次攻破陇关的最大收获。
“太尉知道啊。”阎横点点头。
“落叶归根,人亦如此。”荀柔声音轻飘,“转行千里,终依故土,人之常情如此。”
“阿母当年也说,要归葬湟水河边。”阎横有些骄傲,“我已令阿母偿愿。”
“如此,你比我幸运。”荀柔露出轻柔的微笑。
“太尉要得汉阳不难,”看见这个笑脸,阎横不知为何,却有点不安,他转移话题道,“本郡大姓俱是汉人,多业商贸,都想售卖入关中,只要太尉愿与他们通买卖,则不需一兵一卒,就可收复此地。”
“我明白,”荀柔点点头,“还请阎将军再与我说一说安定姜、阎、任、赵四姓诸事。”
“不知太尉还想知道什么?”阎横问。
“不必拘泥,将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荀柔依旧温和道,“就当与将军闲话,军中不好饮酒,我命人随意置瓜果糕点如何?”
“汉阳一郡,以姜氏最首,占据最丰盛的草场以养马为业,次则便是我阎氏,来往行商,贩物西域,又占有陇山之木,任氏有工匠,能制铁器,赵氏则与诸胡来往,贩售牛羊之畜……”
回忆着阎横当初所言,荀柔被殷勤的迎进汉阳郡治所冀县。
【柔行陇氐道,一日而下陇关,俘其将,陇右战栗,汉阳陇、略阳、上邽、冀诸县皆闻风而降。】
第207章 汉阳天水
汉阳。
山南水北之谓阳。
汉阳一郡,正是位于汉水之北。
不过比起汉阳,也许“天水”这个名字更为人众所知。
毕竟吧,银枪白马俊俏小将“天水姜伯约”,下马对着镜头那么屈膝一拜,展颜一笑,就让人桃花拂面,神清气爽。
不过,荀柔这会儿还见不到银枪白马的姜伯约,算算大概年纪,身旁这位身材高大,容貌堂堂,笑如春风的姜氏族长,至少也得是姜维的爷爷辈。
汉武帝时发生地震,形成了一片清秀河泽,天水因此得名。
东汉以来,因羌乱频频,朝廷更天水为汉阳,移治所平襄后退至冀城,以为收缩防守之势,但本地之人依然多以天水自名。
凉州位处西北,天旱地贫,唯有了天水的天水郡,与众不同。
不止水源充足,山岳深林茂密,中间河流冲击出的平原,肥沃富饶,谷物丰登,牛羊马匹成群。
其地气候丰润,不下关中,人口亦是凉州之冠,土地只有整个凉州二十分之一的汉阳,人口却占超过四分之一。
荀柔眼前所见的冀城,便是一座繁华不下于当初颍川阳翟的大城。
高大的城墙虽非全由砖石所砌,却由自带黏性的黄黏土夯得极为厚实,城池整齐,道路平坦,房屋鳞次栉比,显然人口繁茂。
然而,如今他目光所及之处,却连一个百姓都无。
依县中主干道两侧的里坊,大门俱是紧闭,有兵卒执兵守卫,民居多有二三层者,则连都户牗关闭了。
随行左右者,除了郡守苏则,县令杨阜,便是姜、阎、任、赵四姓,而杨阜虽非四姓,却也是汉阳本地名士,少年起便有才名,举孝廉出身。
自陇山中一战,自陇县、略阳、下邽、冀县他们都不曾遭遇抵抗,每至一地,县令都立即敞开城门,热情的开宴犒劳,当地耆老名宿也全来拜见。
这样配合迎接王师的态度,倒不像太尉劳师远征平叛,收复失地,而是三公代天巡守,当地热情迎接。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动武自然是不可能动武的,荀柔一路被捧着迎了入冀城。
大军自然不能都拥入城中,荀柔随行不过几百侍卫,他环顾左右,以玩笑语气道,“今日这般,也太惊扰百姓了。”
静街,这待遇在其他几城都还没有,倒没想到汉阳郡居然在这里,给他送上这样大一个“惊喜”!
“关外黔首多鄙,又不知礼数,恐怕冲撞贵人。”杨阜好大一条壮汉,此时谄媚的在马上弯成虾米。
荀柔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听说关外民居多楼阁,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太尉果然博闻,却是如此。”另一侧的任氏族长任览,捋着一把花白胡子,自得道,“听说雒阳德阳宫高三丈,抬手能触浮云,太尉两处俱见,便不知我天水七层摘星楼,比之如何?”
光听这话就知道,这摘星楼必是任氏所建了。
“德阳宫是政务之堂,四周不见水泽,倒不好相比,摘星楼临天水湖,风光迤逦,倒让我想起旧日闻名士边文礼之《章华赋》。
“楚灵王造章华九重之台,临渭水之滨,观洞庭之波,以为斯乐遗老而忘死,想来此间之乐,差可比拟。”荀柔一笑道。
他虽对跌死人的德阳殿毫无好感,但也听得懂对方这一比较之中的嚣张。
“九重之台,临渭水,观洞庭,这章华台果然奢丽。”任览满脸惊羡的连连点头。
荀柔嘴角微微一抽,难怪这位贵为一族之长没举成孝廉,看上去深衣翩翩,言辞文雅……楚灵王毕竟是这时代史书级别的昏君啊。
“天水多丘壑,常受羌种侵袭,百姓聚落而居,故建楼阁,久而熟擅此技。”不知是姜维爷爷还是曾爷爷辈的姜峻,骑马在荀柔之右,此时开口转移话题,显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不学无术。
“听闻楼阁户牗之处,多有射孔,若为匪类攻入城中,则百姓各立楼上,举箭而射,以保家宅。”荀柔顺着将话题转移回来。
“确实如此。”姜峻于马上欠身回答。
“就不知如今这紧闭户牗之后,是否有人正张弓欲射。”荀柔举目而望,顾盼而笑道。
汉阳诸人顿时脸色僵成一片。
“太尉说笑了,”县令杨阜当即道,“汉阳郡中上下,没不眺望王师久矣,又岂会做出这等悖逆之事?”
荀柔不应他的话,只向偷偷推出窗缝望出来的小孩,挑眉一笑。
小孩用头顶开窗缝望下瞧,只露出皮肤黄黑的额头和一双大眼睛,眼睛一睁,更圆了。
不过这一下,大人也发现了小孩偷看,窗户一下子关了回去。
荀柔这辈子第一次把人吓着,差点忍不住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还在不在。
冀城比起中原的城池,修建得稍大一些,但也没大太多,与本地诸贤打了一回机锋,众人也就到达了县衙。
这座府衙修得也还整齐,前堂后院,三层阁楼,正值春夏之交,庭院草木葱茏,姹紫嫣红的牡丹娇艳,数只白鹤翩然立于其中,形势格局莫不肖似中原。
唯有穿梭其间的仆婢眼眸、皮肤、头发看得出异域之风。
“太尉觉得这几只白鹤如何?”杨阜见他目光停留,立即开口道,“闻太尉文采高妙,酒宴酣畅之际,不知可否聆听佳作?”
荀柔再次看过去。
谄言奉承、欢迎仪式、沿途安排吃喝,隔离群众,再加上一个宴会上请求墨宝,这位县令……人才吶。
“何必在酒宴之后?”他神色一肃。
“太尉之意,”杨阜揣度着,莫名其妙中带着一点惊奇,,“如今已有好文?”
荀柔长叹出一口气,“今日来到此城,在下心中一直想到一位故人,诸君不妨猜测一番?”
汉阳郡众彼此相顾,都想不出来。
“还请太尉赐教。”杨阜恭敬的行了一礼。
荀柔望了一眼,一直未曾开口的郡守苏则,“是苏太守之前任,”在众人再次僵硬的脸色中,继续道,“已故汉阳太守傅燮,傅南容。
“今日第一盏,合该敬之。”
第208章 凉州凉州
“今日诸君生与我得会于此,难道不该敬一樽与傅府君吗?”
荀柔一句,顿时令汉阳群贤失色。
他不止这般说,还真让人将府衙中准备好的酒宴,搬到城门口,要先祭一祭傅燮。
如今的凉州,是西汉武帝时期才完全开拓出的疆土,自东汉以来,凉州与中原之间的恩怨情仇,够写五千章荡气回肠的虐恋小说。
汉王朝在其中扮演的,妥妥是一渣男角色,对强取豪夺的凉州,既利用,又防备,还看人家不起,从经济和语言全方位打击,还期望人家被pau出真感情。
但凉州也不是拿受虐当爱的贱受,加入这个家,就是看上了丰厚家产,随时预备找机会上位,或者至少分一杯羹。
一方想占便宜,一方不止不想被占便宜,还想倒占便宜,如此凑到一起,家庭大战自然应运而生,生死缠绵几百年。
本来也算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王八绿豆,说不定打着打着就动真感情了,有一天,关东士族突然表示,他们不要过了,要离婚!
这个提议当然非常不成熟这婚是你想离就离得?忘记当初是怎么费劲巴拉求娶人家?
更何况,离婚可是要分隔财产的!
虽然不时叛逆一下,但人家也不是没为这个家做一点贡献,本来就是来图你资源结婚,还想想让人家净身出户?
还别忘了几乎当了聘礼的陇右四郡。
现在离婚,人家能把陇右退回给你?
正值黄巾之乱后,宦官略缩,关东士族势力最大,就算主意溲,敢出来拦,也要预备遭受打击报复,得完全将个人利益置之度外,才敢在这时候站出来。
傅燮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与傅君之缘,不过数面,傅君之风采,却至今铭记于心。”
在汉阳冀县东门之外,酒牲俱已摆列案上。
这里有百姓为傅燮所立的衣冠冢,就立在渭水畔,对岸高山掩映,身旁流水潺潺,倒是个好地方。
汉阳诸贤也是没想到,荀柔竟然知道这个地方,竟阻止不得,到底让他将祭祀摆起来了。
鼓声过,角声长鸣,悠长而渺远,带得隔岸山林反响久久不息。
“当时之日,朝堂大殿之上,公卿百官俱列,关东名士崔烈以五百万钱而登司徒,正得志意满,意气洋洋,闻凉州有乱,献弃凉之策。满座欣然,或有不与之者亦不敢言,畏其壮名天下,亦固弃凉州,与其人无切身之利也。”
“傅君方举入朝,以议郎之卑,慨然而起,举义愤而辞,陈以利害,由是天子感动,公卿战栗,方使崔策不得行。
“诸君今日不必披发左衽,盖受其惠。如此之勇,可当一樽?”
荀柔跪于首席,举樽望向汉阳诸贤。
若非傅燮极力争辩,慷慨陈词,今日的汉阳,就是夷狄之地,身处凉州得汉人,是不是应当感谢?
众人相顾,各见彼此衣冠,露出复杂神色,举起面前的酒,“自然当得,当得。”
荀柔微微一笑,将酒洒与面前地下。
汉阳众人亦只好将亲手奉出的美酒贡了地神享用。
“韩遂之乱起,耿鄙为凉州刺史,任人唯亲,宽纵从事程球,而至百姓怨声载道,时盖元固为汉阳太守,屡屡劝之不止,便自弃官而去,知其必败也。”
“汉阳无太守,朝廷故遣傅君,傅君非不知刺史难以辅佐,而汉阳必当成为战地,不辞而往,非为功业,而不忍弃汉阳之百姓,其至,广开屯田,善恤百姓,立营寨四十余,一境臣服,得保安宁,如此之义,可当一樽?”
不是不知汉阳并非善地,而是不忍弃汉阳之百姓于不顾,到了地方屯田修兵,抚恤照顾,不曾停歇,作为凉州百姓,是不是应当感谢?
荀柔再倒下一樽。
注意到渐渐聚集的围观百姓,汉阳诸姓碍于傅南容在民间的声誉,只得硬着头皮同举,“当得、当得。”
对他们而言,傅燮也带来好处和安定,但远没有到达让他们感动的地步。
人类凑热闹与好奇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
今日荀柔不按常理出牌,入城又出,各家部曲不可能一直守着,况且,大军在外,这些豪强族长岂敢无人保卫。
城中的守卫抽走了,百姓也就自由了,耳朵里听到城外的热闹,就有胆大好事者,悄悄从家里出来。
“凉州有叛者,众将没能御之,所过之处,寇掠而尽,进围汉阳。其时,城中兵少粮尽,叛军中有怀其恩德者,委婉劝谏,又有从贼之酒泉太守,往来游说,傅君岿然不动,慨然而叹,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国之禄岂避其乱?吾行何之,必死如此!
“麾左右进兵,相随者,有其少子,年十三余,父子同行,临阵俱殁,至死无惧色。如此之忠,可复当一樽?!”
远远人群中传来隐约低泣。
“自然当得!”隽瘦劲朗的姜峻率先举酒,神色却比方才肃穆真诚许多,“傅太守之忠贞勇毅,我等心服!”
就这一点,他是真心佩服。
荀含光难道想凭一场祭祀,就收买民心?
汉阳余众各心猜疑,但见此也不好落后,一同举酒相嘱。
“听闻当初阎君所守平襄城,倒不曾受叛军之扰,倒是运气。”荀柔轻轻道。
平襄在冀城之西北,叛军行进,本首当其冲,却不曾遭受兵灾。
阎甫忍不住向荀柔身后望去,“可是有人在太尉面前胡说什么?”
在知道庶子兵败被俘,他见到荀柔第一次,就跪下请罪,表示将逆子交给太尉随意处置,可他实在没想到的是,庶子竟然被太尉收服,投其帐下!
果然是异族孽种,尽是无父无君之辈。
他心中暗骂,面上却做出惶恐委曲之态。
一块红黄锦缎包裹的肥肉,露出小可怜一样的姿态,实在辣眼睛。
荀柔只是想敲打两句,没准备现在就跟他算账,自然安慰两句,就将这段插曲过去。
他站起身望向被贼兵“劫掠”后,衣冠锦绣,养尊处优的汉阳诸贤,“愿与诸君同祝!”
汉阳诸贤只得同样起身来。
“天地英雄气,千秋亦凛然!”
也许对于生活在汉阳百姓,朝廷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他们,但傅燮没有过,他到这里做作的一切,没有一件事,不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履行作为郡守的职责,直到死亡。
哪怕他在来汉阳之前,早已看透朝局,早已洞悉自己的命运。
樽中酒再次洒向大地,一场祭礼就此结束。
荀柔拒绝了杨阜的邀请,仍然住在城外军营之中,甚至向其表示,大军带足粮草,不必再向郡中征讨。
“可惜啊。”次一日,荀柔清早锻炼过后,再次来到傅燮的衣冠冢前,“若傅南容在,如今岂会这样不容易。”
傅南容是北地郡人,死后衣冠归葬族地,汉阳百姓却为了纪念,在他牺牲之地,又造了一座衣冠冢。
昨日那一场祭祀,大概又让百姓生起怀念之情,今晨一早,冢前摆了不少祭品,小到一根鲜嫩带露的树枝,大到雁雉之类动物牺牲。
他俯身拾起一朵野花,又自摇了摇头,顺手递向旁边,“若傅南容在,陇右又岂会至此,苏太守亦是循吏,却不能制约此地豪族。”
作为一郡太守,苏则昨天存在感几乎近于无。
贾诩也起得早,又闲来无事,遇见了只好陪他走走,被迫接了花,不得不开口,“陇右风气与关中不同,尚武好利,桀骜不驯,然非无忠义之辈,也并非不怀恩德,太尉怀仁义而至,想来并非不能。”
“是啊,是怀恩德的。”荀柔望着远处,带着祭品,却逡巡不敢上前的百姓,“只是对于饥饿之人,一升斗就是恩德,对于受寒冻之人,一片瓦一席被就是恩德,但对于锦衣食肉之人,要多少才够让他们感恩戴德?”
十日后。
冀城南面集市开张,未至午时,忽然人潮声动,待守卫的小吏满头大汗的钻进人群,已见人头滚滚,血流满地。
人群中央,年轻的太尉,笑得灿烂如明珠锦帛,让人眼晕。
身边几个清俊文吏,正大声向周围百姓宣告朝廷政令,凡拐卖良家子为奴,当受极刑,家财并没,还补受害人家。
“伍长,我们怎么办?”一个小卒问。
伍长正盯着滚在地上的脑袋,其中一个他认得,是本地有名的人贩,常往陇西等地贩人。
“伍长,你看,那个白三。”一个小卒眼尖,拉了拉身旁的小队长,指着偷偷跑出人去的人,“肯定去通风报信了。”
伍长眼睛一转,将手中长兵一杵,“他们贵人之事,我们哪能管,等着吧。”
“等什么?”
“等着热闹看。”
第209章 寻衅挑事
其时已至盛夏,六月十五日正这一日开市格外热闹。
留足守卫后,荀柔也的确大手一挥,许换防的兵将出营闲散玩乐一日,申时前回营报道。
他自己也带上典韦,荀缉、荀襄等亲从,往市中去。
尚未走近,浓重的腥膻味先随风飘至,让人呼吸一滞。
饶是荀柔已经熟悉了军营味道,也被这股味道打得一闷头。
一些未能入市的商家大多为羌氐族,自己搭建了帐篷,连片的毛毡帐篷,颜色大抵灰白居多,偶有施涂彩绘,装饰宝顶,各类货物杂列其间,酒浆、皮毛、氍毹、肉类、鱼、盐、野畜、还有金属器皿工匠,都带着粗犷的异域风格。
大多直接堆叠在地,只有少数精细的摊主摆放陈列在布或毛毡上。
自然,这些特异拜访的货物一定更加贵重。
荀柔就在这样一座收拾整齐干净的香料帐篷前停驻。
一个拖着辫子,羊皮衣脱挂腰间的中年汉子匆忙上前来,用羊肉味的秦地方言道,“贵人止步,某有艾叶、佩兰、良姜、桂枝等,都是上好货品,修治得干净,不知贵人可有适意?”
见荀柔并不动色,他又放低声道,“某还有安息茴香、鸡舌香,金颜香,都精细干净的,放在箱中,怕沾了尘。”
安息茴香就是孜然,鸡舌香就是丁香,再加上金颜香,都是外番来货,上贡之品,价格金贵。
其中金颜香更寻常难见,其单用味涩,与沉、檀合香,却能使香味更加清远,堂兄文若从前好用这一味,惜自董卓兵乱以来,久不现中原了。
“既有这等尖货,君子怎么在这里摆?不送去城中富豪府邸?”这些香料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
两膀劲瘦的羌族汉子,愣了两秒,才意识到,“君子”竟是对面白皙俊美,声音低柔的贵客,对他的称呼。
他耿直脖子,颜色瞬间涨红,竭力保持冷静,瓮声瓮气道,“某为烧当羌种,不得登贵人门庭,汉阳不许羌氐种入市,也不许我们贩去关中,只能卖给汉族商人,这回听说有中原贵人,某来碰碰运气”
似乎意识到言语有歧义,有连忙解释,“某并不是要抬价,只是汉族商人压价太低,某小族,行一年路老远才带回货,却换不够一年之食,实在我家货物品相好,又干净,比那寻常香铺绝不差的。”
说辞并不全信,但这人打听到驻军在此,就能想到商机,也有些精明在内。
“你果然有金颜香?”
当石良低头,“不敢欺瞒贵人,都是我亲自领人,走氐道,经益州,穿交州,到交趾亲自挑选,亲眼验货采买回来的,绝不掺假。”
还去过益州。
荀柔眉睫微微一动,“好,若金颜香是真,验过满意,我就将你全部货物买下来。”
当石良顿时惊喜非常,带着同族几个人,都来跪下感谢。
这下顿时引起周围商贩注意,一下子围上来推销,七嘴八舌吵嚷得热闹。
荀柔眉头一皱。
“贵人请后帐货,这些我们自当摆布停当。”当石良谦恭的一敬礼,回头用羌语向族人喊了一声。
方才还看着温驯的几个男女,当即就应和了一声,悍然拔出随身佩刀,喊叫着驱赶围拢的商贩。
荀柔满意的微微一笑,“验货过后,我还有疑问,想向君子请教。”
当石良略有所悟,连连点头,“但凭贵人询问,我定照实说。”
……
“荀含光去集市了?”任览端着酒一脸惊奇,“他堂堂太尉,怎会去那等腌臜之地?”
“兰芝入于鲍肆啊。”赵氏族长赵匡一手握着酒樽,一手揽着美人,满脸痛惜,“惜乎,美人之不存矣!”
他长得一张瘦峋的文士脸,一耷眉就是忧国忧民之态。
“莫非有什么阴谋?”阎甫眉头一皱,觉得不简单。
“集市能有什么阴谋,”赵匡仍然一张愁苦的脸,伸手在女婢胸前一拧,女婢娇呼一身,含羞倒进他怀里,任他搓揉摆弄,“还能买出个田单的火牛阵?那种地方,除了我们的人,都是些行商。”
除了姜氏,其余几家并不在冀城,但荀柔驻军在此不走,他们也不能各回各家,虽都有产业在此,但怎有自己家自在。
“荀太尉在冀城停驻多日,莫非就为等这一市?”坐于主位的姜峻,良久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今日他邀请三家来此集会,就是想商讨荀柔大军久驻不走,又无其他动静之事,没想到却恰今日对方就有行动。
“集市能有什么?”任览奇怪道,“这太尉到底想作甚?粮草供给也不要,也不招我等去见面,骑马游猎,操练兵卒,当真是家业大,不怕空耗粮草?阎文宗,你那庶子跟在荀含光身边,难道没打探出什么?”
“横一向蠢笨,你又非不知,哪能打探什么。”阎甫有种把握不住事态的烦躁,这位太尉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无论要怎样,总要划下道来,我所思虑,是太尉至今不愿与我等交心。”姜峻一双剑眉紧簇。
不与他们合作,这位太尉难道还想亲自掌控汉阳不曾?
“管他什么,朝廷还能久驻不走了?西拒羌氐,北拒匈奴,还不是要靠我等,”赵匡抬起头冷笑一声,“难道,还敢似在河东,将我等似卫氏一般赶去守陵?”
这话一出,众人皆不说话,姜峻欲言又止。
“姜兄不必担忧,若有什么事,自会有人相报,不如多拿好酒,大家今日畅饮!”赵匡举酒道。
……
“当君止步,我更欲往市中游览一二,不必相送。”荀柔摆摆手,抬头一看,时间控制得恰好。
当石良右手扪胸,垂头恭敬道,“公子对我族之恩,我族铭记于心,今日之后,荀公子就是我们烧当族的贵人,但有嘱咐,蹈死不辞。”
荀柔微微一笑,他刚才不止以百金买下所有的货物,还答应助他们通商长安,所以明白受了他这一礼。
待对方起身,才回一礼道,“烧当亦是大汉子民,我忝居太尉,帮助你们也是应当。”
他今日收获其实也不小,这位羌族首领,虽不通文字,却见多识广,还走过氐道入蜀,笼络住他,将来一定能用上。
当石良头一次听这等话,愣在当场,待反应过来,荀柔一行已经离开。
入了集市,商贩多是衣冠束发的汉人,货物精细许多,也有些不能摆卖的如木材之类大宗货品。
市中设有专门的中人,负责签订契约,背后担保的,想来不会是官邸。
荀柔先前读过相关情报,但当然不会有身处实地来得清晰,他沿路偶尔问问物价,很快就到达西面的马市。
长安九市,雒阳三市,各类商品都各有位处,冀城只有一市,但也大概分类型,诸如皮货、布料、珠宝等一处,香料、酒品、糖盐等一处,各类铜铁器具又一处等,牲**物,也挨近了在一起,单独在西面开了一片地方。
这片地方比别处都要腌臜,尘土飞扬夹杂秽物,充耳都是喧嚣,遍地都是黄金,一块一块简单的绳索结的围栏,牛、羊、马、驴、还有骆驼,品相只是寻常,或老或瘦,想来好货,并没摆在这里。
而要仔细看,才能发现侧身在这些大体积动物之间,一些灰黑瘦小的身影,大多不过半块破布裹着半身,五官模糊,晃眼分不清是汉是胡。
与牛马同栏。
这是二百年前王莽的形容。
不过,王莽同学所说还不完全准确,这种与牛马同栏的,其实都不是专职贩人的,不过作牲口顺便,职业的,是他右前方出现的这一种。
栓系绳结围栏之间,单独列放,如同牛马一样,依性别、年纪、品相,进行专业区分。
荀柔站在围栏前,相隔一尺处,一个衣衫褴褛不能遮身的女子蹲在地上,怀中一个婴孩,面目青紫,已然死去,她却全然未觉,扒着孩子稀疏的头发,专心致志的捉虱子。
“贵人可是想买奴隶?不知想要哪种?要劳力还是伺候的?或是耕田赶羊的?我这里什么样的都有。”上来招呼的是个精壮的汉子,短褐打扮,拱手作了个揖,姿态与那些卖香料皮货的商人没什么不同。
荀柔笑得温柔,“我都要,要得多,只恐怕你家不足。”
“一次买这许多?”汉子更惊讶了,他身后凑上来一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一句。
“太尉!”其人惊呼,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过去。
衣衫干净,就是有些太素了,脸倒骗不得人,气度不凡……
汉子眼睛一转,换了表情,恭敬又不失殷勤道,“不知太尉要多少,我家纵不够,还有胡六、阎三几家,但请太尉稍待,我等一定竭力凑足。”
荀柔很好说话的含笑点点头,“好好,不着急,你将那几家都请来,我全都要了,价钱绝不亏待。”
这么大的生意,汉子这辈子还没做过,连忙唤了同伙几人,分头与各家商谈,来赶集的百姓,也听得这边动静,赶过来看热闹。
不一会儿,十二家穿戴整齐的商贩就集齐,商量好给出一个价来:“一人八十钱。”
“一人值一石谷价,倒也不贵。”荀柔点点头。
商贩们连忙露出谄笑,“这是实价,太尉面前,我等不敢乱喊。”
“取金来,熙卿、敬止,你们去点数,点好算给他们。”荀柔再点点头。
“是!”荀仹、荀缉朗声一应。
足重的马蹄金饼实实在在的摆出来,将围观客与商贩眼睛都照亮,荀柔却道不急,待至中人处签了契方好。
十二家总共给凑了五千二百余口,待全验算清楚,才领到中人处签契。
中人也难遇这等大买卖,诚惶诚恐的写了契书,连问三遍才敢下笔。
那十二家人贩,尽也全都识字能写,亲手签上名字,再由第一个李长小心奉上。
荀柔拿过细看一遍,满意的点点头,递给身旁荀缉,道了一句,“开始吧,就以签名次序付钱。”
“是!”荀缉应了一声,捧起契纸,“李长贩六百一十口,得金四斤六两二铢。”
李长见了金子,当即两眼放光,欢喜上前抱住,“多谢太尉,太尉真是爽快”
“李长及其同党,略卖良民六百一十口,罪证确凿,依律当处磔刑”
“什”李长笑凝在脸上,脖子就被人从身后按住,一股大力从身后狠踢一脚,在剧痛中被按倒在地。
还未等他想明白,就听一声近在咫尺的闷响,接着一阵锐痛。
他看见了自己的身躯,多健壮的身躯,一拳下去就能将人锤倒,从不敢有奴隶跟他造次,怎么就到今日的地步……
“啊”
鲜血淌了一地,随着一声尖叫,其余还等着领钱的十一家如梦方醒,各自想要逃窜。
自然不能让他们逃走,早有精兵准备在周围,上前将人全都按到在地。
“白仲贩四百六十口,得金三斤四两十铢,”荀缉等李长同伙一道都砍了,开始下一个。
金子摆放面前,刀口立在身后。
“白仲略卖良民四百六十口,罪证确凿,依律当处磔刑。”
白仲差点吓尿了,大声喊冤,“我冤枉啊,冤枉,我并不知所卖是良民!”
“不知是良民,竟敢买卖,罪加一等!”荀仹大声道。
“罪加一等,弃市”荀缉被两人打断,也不生气,心平气和的继续。
“他们不是良家子!是奴隶!奴隶,不是良家子!”
“以良为贱,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弃市”
……
“好!”
万般喊冤求饶都不得恕,人贩一个一个斩了,人群中渐起叫好声。
世道艰难,难免有卖身之事,但对于人贩,却都深恶痛绝,见其死,只觉爽快,倒对年轻俊美的太尉生出敬畏之心。
荀柔垂眸听着众生百态,心底数着数,数到五百,才听到外先有了别的动静。
抬头一看,都认得,排开众人近前的,正是姜、阎、任、赵,四家族长。
第210章 太尉钓鱼
煊煊赫赫,烟尘滚滚,执着长矛大戟的健壮兵卒,身披轻甲,推搡拨开人群,隔出宽阔的通道。
姜、阎、任、赵四人这才顺着通道从容前行。
百姓或有不满,却敢怒不敢言,一腔义气方被激起,又悄悄退了,好比沸水浇了一瓢冷水。
“太尉有兴游览集市,怎不招我等奉陪啊。”阎甫笑容可掬,拱手而道。
荀柔平静注视着四人联袂而至,眼见气氛被几人败散,倒也没什么气馁,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印证。
“诸君庶务繁忙,哪好打扰。”他目光在赵匡染了酒痕的罗袖上明显一停,“听闻今日开市,我也不过闲散至此,不必劳师动众。”
“族叔救我!”“叔翁救我”
二名按倒在地的人贩,在这时爆出凄厉的呼救。
四人都望了过去,然后彼此顾了一眼,都没有认出这两是谁家的好侄儿。
赵匡上前一步,带着酒劲悠然随意的一鞠手,“此地腌臜,岂是太尉顾驾之处,不如移步府中,太尉想见什么奇珍异宝,我等都能奉上”
“赵匡,贵人面前岂能如此失态!还不退下!”姜峻连忙打断,将他拉回,再一拱手,“市中商贩粗鄙,太尉何必因此等小人动怒?”
荀柔不多废话,向后摆摆手。
“阎术,贩良民二百六十口,得金二斤,依律当处磔刑。”荀缉于是继续用平静,带一点厌倦的声音颂道。
为避免浪费时间,将交易和量刑一道,因果分明,简直贴心。
“太尉稍等!”阎甫一激灵,连忙开口。
话音才落,手起刀落,鲜血溅起,那阎术已然头身分离。
四人同一悚然,都觉得方才那刀从脸皮前刮过,飚出一次血。
“叔翁!叔翁救我!我是任休啊!去年除夕我还接过叔翁亲手分的祭肉!呜呜叔翁叔翁救我一命”有了前车之鉴,溅了半脸血的另一位名门之后,连忙连哭带嚎报上姓名,拼命向这边挣扎过来。
“还请太尉宽仁,他家愿以钱帛输罪。”接过祭肉,那就是五服之内,任览硬着头皮开口。
身后分明还跟着私兵部曲,但想起刚才果决的刀锋,他还是一点不感到安全。
“正值国家战乱,民生凋敝,如此行径,如趁火打劫,实乃不忠不义,况狼犬尚知同族之义,贩卖族类,六畜不如!此罪绝不容情!
“诸君以为如何?”荀柔扫过众人。
四人皆垂首避视,不再言语。
“判!”荀柔又一摆手。
“任休,略卖良民四百二十口,得金三斤零六铢,依律当处磔刑。”荀缉站直,拱手扬声宣道。
“啊饶命!太尉饶命!太尉饶命!”任休凄声嚎叫,泪水滚落。
贩了十年人畜,原本也心硬如铁,至今日却动心肠。
荀柔亲自拔出随身佩剑,抬手,落下,亲手送他一程。
“国法朝廷,守公平正道,护百姓安危,有害于天下民众者,即为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之事,望诸君引以为戒。”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纵更衣盥洗,一身干净,任览仍旧颤着手,拿丝巾使劲擦着脸,仿佛族侄热血仍然还留在脸上,那扑面的腥气还萦绕鼻端。
他怕血吗?自然不怕。
汉阳,四战之地,从识人起,他不知见过几多兵争来去,
但就像任休,在陇右纵横,略卖人口的,死人不知见过几多,胆气哪会不足,真轮到自己,仍然涕泗横流,伏地求饶。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赵匡皱着眉,酒色俱退,长长叹息。
“当然来者不善,荀含光见我等没将汉阳举郡奉上,已心生不满,故意在市中杀人,以立威势,”阎甫急促道,“诸君,我等不可坐以待毙!”
“哪到那般地步,不过惩治几个商人。”姜峻连忙道,“太尉行事非无根据,恐怕是怒我等怠慢,不如遣人沟通,看其意竟要如何太尉挟兵而来,若能彼此相安最好,否则恐胡族趁隙,岂不为外族人笑?”
“姜伯达,你自然无碍,只是今日荀含光杀我阎氏与任氏族子,以及赵氏门下,我等怎能如此罢休?况其杀气颇重,要独掌乾坤,容不得他人在侧,你且小心奉承去吧我知你今日惧了。”
“你如何说这话!”姜峻脸上火辣,强道,“忠孝之道,岂能忘记?我等本意也非同朝廷作对。”
赵匡叹了口气,“朝廷衰弱至此,我等本为强援,太尉却欲打压,实为不智。”
“我等还不如投了马腾、韩遂!还得自在!”阎甫脱口而出。
“什么?”姜峻当即怒视。
“此乃引狼入室,绝对不可!”就连多与羌族通商的赵匡也道。
“我、我戏言耳。”阎甫连忙赔笑道,心下懊恼,“怒火烧心,一时失言。”
“今日还是暂罢吧,”赵匡无精打采,“我等并无反叛之心,各谨守门户算了。”
“诸君,我想起一道传言。”阎甫急于覆盖先前失言,竟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则消息,“荀氏素有痼疾,年初父丧,其哀毁甚重,以致呕血,有医者断其寿不过三五载,若是如此彼欲急功近利,恐怕,我等危矣。”
三人各自出神,一时四人各怀心意。
……
“太尉有令,安置救回百姓,令就中家人团聚,以百人为落,给其衣食,随行学吏,教授’国‘、’家‘二字,明日簿吏计各问其姓名,计于簿上。”荀仹站在主席之左,传达荀柔命令。
“今日就授课?”学官中一人惊讶出声。
“领命。”徐庶上前领命,把那一声质疑盖了过去。
他去岁河东授课有方,被任命为学吏长,虽常充军师,参赞军事,但此行主责却是教授军中兵卒,有教学任务,自然归他安排。
今日授课目的不在识字,人心惶惶需待安抚,他心中明白,很快就想出几条办法。
“今日时间紧迫不提,明晚或有大雨,需得雨落之前,让众百姓至少有草棚容身。”他看向负责军需的戏茂。
“此地林木茂盛,让兵卒伐些小树,再砍些枝杈,以此作椽檩,再让百姓自己寻茅草铺上足矣。”戏茂思量得也飞快。
“明日朝食过后,开始籍录姓名,汉胡等同视之,皆记在簿,温和礼敬,不得轻慢侮辱,请袁君费心。”
“唯。”袁涣拱手应命。
虽然荀柔预定他为汉阳太守,但在就任以前,暂为军中主簿,总领掾吏,就是曹昂、杨修等一群官n代。
这群年轻人,由于出身,多少有些傲慢,一般人很难驾驭,幸有袁涣同样出身名门,有才华能力出众,方得受管束。
“居中调衡,托赖贾公。”荀仹拱了一拱手。
“不敢懈怠。”这等时候,贾诩也不敢偷懒。
“约束兵卒,操练如常,使探哨先探往陇西二郡路径,书写计划,不得懈怠。”荀仹又向荀襄几人道。
“太尉无恙否?”吕布自刚才就按捺半天,这会儿当即开口。
“叔祖小染暑热,已使随军医工看过,休息一日就好,吕将军不必担心。”荀仹神色平静。
“那我等就放心了。”吕布大声道,昂首环顾帐中众人,揣度各自颜色。
“诸君勉励,勿违军令,后日议事勿违,散帐!”荀仹把头扬得比他还高,宣令结束,转身离开。
二日过后
“太尉病虽不重,但先前劳顿为息,尚需修养,诸务已各自分配,望诸君各守本分行事。”荀仹在此站在帐左传令。
“敬止,不知太尉病情如何,可否许在下探望一二。”
任务分配后,众人走出主帐各自会营,曹昂自度与太尉算通家之谊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去看看,便向荀缉询问。
“子修还是不要去的好,就算去,太尉也必不会见你。”杨修正巧路过听见,顺口就插话。
“……这是为何?”曹昂沉稳,并没因他偷听生气,反而诚心请教。
“这不是明摆着是太尉之计嘛,”杨修挑眉看荀缉一眼,没从对方脸色看出什么,有些失望,仍然低声道,“将焉取之,必先予之,道理可是?”
“啊…”曹昂吃了一惊,转了脸色,“如此,是我失言,不该问了。”
荀缉神色不动,不管方才杨修说话,还是曹昂羞愧,都不曾让他动容,“太尉曾道探病来去,打扰睡眠,耗费功夫,大可不必,诸君做好本职,不要趁此懈怠。”
二人只能称唯,自退下去。
荀柔虽未出,但也确实各方分配了任务,此时,冀县市口摆放了一根粗横木。
“瞧一瞧,看一看!荀太尉有令,但有能竖举此木,行五丈者,奖其十金。”兵卒敲锣打鼓,引来百姓围观。
横木沉重,并非寻常人能举,但也不是没有大力士。
军营每天出摊,也信守承诺,无论汉民还是胡族,只要有人做到,就奉送十金,每天都能送出几十金去。
如此消息,比先前市中杀人还要刺激,很快连带之前消息,传遍汉阳。
然后,横木旁树上才张挂出榜,但有冤屈,可往来报,太尉为之做主。
“学商鞅立木为信,荀氏恐怕要准备动手了。”阎甫请来任览、赵匡家中议事。
“何以见得?”任览张口就问。
“商鞅变法,为取信百姓,故于市中立柱,荀含光立柱为信,招揽民心过后,恐怕会有动作。”
他无奈叹了一声,“荀氏杀少府,就如此先寻罪过,我等族只蔓延,岂会没有不肖子弟?只不知何时,就要被他寻将出来,其人再攀扯出他人,一个连一个…”
赵匡也长叹一声,“逼迫太甚矣”
“那如何是好?朝廷大军有数万。”任览吓得慌神,“冀城还是姜家兵马多,不如请来姜兄,共商大事。”
“姜氏心向朝廷只会坏事。”阎甫道。
“大军在外,我们没多少兵马,又能如何?”任览道。
“可还记得,那日我所言传闻?据我打听,这些日来,荀含光不曾现身人前。”阎甫道,“又有军吏市中采买黄芪,此药贵重,绝非寻常兵卒所及,定是荀含光用了。”
“只需在药上稍动手脚,可令其自退。”
赵匡眉梢一抬,“如此,似乎不难。”
“的确,不过我已做了许多,”阎甫将手一摊,理直气壮道,“剩下之事,我凭什么一肩担了?你等坐享其成?”
“你不怕我等暗告?”赵匡道。
“你且去,不过将来大家一道死而已,”阎甫做出无赖样,“我先到地下,等候二位一同喝酒,倒是姜家养着马,说不定倒能留得一命。”
……
“药坏了。”荀仹低声禀告。
“哪家动的手?”荀柔从榻上坐起身来。
“不出叔祖所料,是任氏。”
“汉阳的草场,大不足抗韩、马,又引各方觊觎,故姜氏是愿靠近朝廷的,其余三家……咳咳……”荀柔捂唇轻咳两声,摇了摇头,“阎、赵两家,依靠行商,是既不愿受朝廷掣肘,也不想完全失去关中市场,所以不管怎么想,不会亲自动手,只有任氏依仗冶铁之技,如此族长任览,性子才养得如此莽撞无畏。”
“不过,也的确算是依仗,我的确舍不得任氏家养得工匠……也罢,有得有失,不能贪心,动手吧。”
将人以如此剖析,固然无情,不过人之所识所想,又有几人能超脱自身立场阶级。
第211章 河内长安
“日月光,在西方,北辰定,璇玑亮……
“一石粮,二百钱,一斗盐,只一百……
“落户籍,税赋免,二十亩,人人有,一岁积,年丰足……”
袁绍缓缓、缓缓的用怒至颤抖的手,将文书放在案上,他神色平静,但只要了解他的人,便知他已怒到极点。
自春日来,河内郡街巷,便流传起许多这样的谣言,短小精炼,朗朗上口,被小儿传唱。
何处源头已不可查,待他与帐下谋士注意到时,已传得满郡都是,控制不了了。
谣言中尽言关中朝廷之利,又有谶言,颇动摇黔首之心。
有不少百姓逃向河东,境内更四起匪叛,虽不能成势,但当初取下河内,他是冒了极大风险,就是为给冀州找个出口,继续发展。
可如今河内疥癣成了疾,将他生生拖在此地半载,莫说发展,脱身都难了,怎让他不恼。
“朝廷,不过是有京兆常平仓粮,安邑盐池之利,才得支持,”辛评拱手,温声宽慰,“主公只要拿下太原、上党几个丰饶之郡,必能宽裕些,嗯,其实四百钱一石粮食,在如今世道,也算十分仁义了。”
袁绍没说话。
“不能彻底掌控河内,哪能安心北上并州?”田丰张口就是大实话,顿时让袁绍脸色变得难看。
沮授一见,连忙道,“眼下之要,还是要稳定河内民心。”
袁绍看了过去。
“医道有一言,人生疾病,有表有本,表于外,而本于内,如今河内之疾,谣言是表,其里在民心。”
“其一,明公奖赏张杨,但张氏偏私,营中分赏不均,吵嚷不断。
其二,关东战乱不休,并州匈奴侵略,多有流民逃至河内,而未得安置。
其三,一郡之内豪族林立,各立堡邬,各怀心意,谣言流传,究其缘故,此为最甚。”
不用说,就是这些河内大族,传播的流言啦。
“明公对其宽怀,此等人众却不感恩,不与明公同心,还妄图以此拿捏,又欺压百姓,收揽流民,明公当急寻其根由,捕其罪首,将其田财分与兵卒流民,一郡人心俱平。”
沮授说得铿锵昂扬,田丰连声赞同。
袁绍神色微动,实话说河内士族实在太多了,盘根错节,占据大多数土地和人口,他连在此募兵都不容易,更别说钱财。
“不可啊,本初!”许攸突然道,“沮公与这是要坏公大计啊!”
“你说什么!”沮授怒而起身。
“沮公与,你先说,这计策从何处想来?难道这不是荀含光之计吗?”
沮授脸色顿时涨红,他…他只是参考、参考了一下。
许攸见袁绍换了神色,知道自己戳中了点,袁绍向来自视甚高,将荀含光看做后辈,旧日在京城时,并没将对方看在眼里,如今对方却做了太尉,他嘴上不说,心中还不知如何郁闷。
“民间谣言不登大雅之堂,与河内名门何干?”
“况且,你是否想过一个问题,荀含光挟持天子,行此悖逆之策,大失士族之望,而本初公,则以累世台叶,虚怀若谷方得众士归心。
“若本初公亦学荀柔之计,百姓于白波之类,是愿意从本初公,还是从朝廷?此计就算荀含光可用,本初也用不得啊。”
袁绍原只是不悦,此时却也露出思索之色。
许攸水平是有的,这话也说得颇为关键。
荀含光本人没什么根基,不过是依仗天子大义,但袁绍有今日之成就割据一方,却全靠得是他也袁家在士族中的恩义和威望,若是坏此根基,他将来以什么来招揽贤士?
“要说起来,河内的粮价民策已十分仁德,就论赋税,虽未免税,但却是三十取一,虽说粮价略高,但于农夫并无害处啊。”许攸继续道,“关东多少地方粮价都上千钱,曹孟德兖州七百钱,青州、青州是也五百钱了。”当然青州盐价比粮价还低,这就不说了。
“至于谣言,还不简单?搜捕民间传说者,令里县相互发举,杀上一二威慑,谣言自破。再设下边禁关卡,着大将守备,勿使逃窜,就是了。”
“岂能如此残暴!许子远,你这出的什么主意,要置吾主于不义!”田丰惊怒。
“以君之言,方才沮公与所言,就不杀人了?”许攸反问。
“你当我不知,你为何要阻止?还不是收”
“主公,某也有一策,可解君烦忧。”田丰的话到一半,被郭图打断,“既不必得罪士族,足可安置百姓,还能募得兵卒。”
“哦?”
“屯田。”郭图吐出两字,“收购田土,招募流民入军,编为行伍,耕作并操练习武,给衣给食,收成尽归入军粮,一年即能积谷万石,军法规矩,也不惧其逃亡。”
“还请细细道来。”袁绍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
“袁本初在河内行军屯,短短时日就收揽了数万之众,许多贫穷百姓求食,自愿入军伍…如今河内粮价上涨,境内却反倒安宁,荀御史,我们还要继续行间策吗?只是恐怕不易。”司马朗跪坐席侧,剑眉紧促。
“继续。”荀攸取过文书,细看了一遍才放下。
“可若让袁绍壮大”司马朗虽已习惯了上司的言简意赅,但还是忍不住开口。
“太尉与攸尝论屯田之策,太尉以为,此策行之不易,纵有能吏,短时见效,长久弊病从生,伯达不必担忧。”荀攸平静解释道。
“是。”听闻太尉早有议论,司马朗松了口气,“原来是我多虑了。”
“荀御史。”司马朗正待起身,就见陈群快步而入,“兖州有信来。”
兖州?
司马朗一边知机告辞,一边忍不住琢磨。
如今的兖州牧是太尉之友,曹子修之父曹孟德?曹兖州一向激励图进,莫非又进攻了周边哪个诸侯?
徐州?冀州?扬州?
不知这回他用兵得胜否?
“边文礼被曹兖州杀了。”
荀攸接过文书。
“曹兖州竟因边文礼出言不驯就族其家…”陈群皱紧眉,“可要出文申斥?边文礼毕竟是名士,弟子颇多,恐引起议论兖州也可能不稳。”
若是荀文若在此,大概会赞许两句,可惜陈长文顶头上司是荀公达。
荀攸只点点头,将帛书放在案上。
“我会同荀令君商议此事。”
待陈群离开,荀攸将两份消息都又看了一遍,这才袖了,往尚书台去。
尚书台比御史台更繁忙,文吏往来,门庭若市,屋内竹架上垒起层层竹简纸张产量不足,日常事务还是用简牍多些,也不易损坏。
荀彧抬头见是荀攸,知他有要事,当即屏退左右。
荀攸也无废话,当即将两份消息都摆在案前。
“屯田之策既行,秋后袁本初定会出兵,曹孟德杀边文礼,恐兖州之势不稳。”荀彧沉吟片刻,说出判断,抬眸与荀攸印证。
荀攸点头,“是,攸之意,不如引袁本初去争兖州。”
荀彧眉心微折。
“总好过向太原或”荀攸顿了一顿,方道,“雒阳。”
两人目光一对,室内空气一凝。
荀彧神色沉静,荀攸目光探究,最后还是荀攸先低下头。
“公达之意,我亦赞同,就如此报与太尉吧。”片刻,荀彧温声道。
“唯。”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令君。”内侍装扮的青年来在门前,见还有荀攸在此,拱手施礼,“荀御史。”
“可是陛下有诏?”荀彧起身肃立。
“陛下召见尚书令,想问一问,近来太尉的消息。”
“是。”荀彧认真的整理一番分毫未乱的衣冠。
“太尉如今不知行军至哪里?还在汉阳吗?”
“不知汉阳如今天气如何?可与长安一般炎热?太尉身体如何?”
“汉阳此郡,如此难为吗?若实在艰难,不如让太尉班师回朝吧?”
天子身着常服,态度温和,问出的问题却实在让人为难。
不过荀彧在第一次被问话小小惊讶过后,便能温言细语回答并安慰天子了。
是安慰。
可除此厚意之外,天子既不懂得军事,也不关心出征战况。
“太尉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每次都会被这样问,饶是荀彧,心中也升起些许无奈之情。
过去他曾对堂弟对天子不够庄重而不满,到如今亲自接触了天子,才知为难。
天子固然是仁善的天子,却更适合在成平时垂拱而治。
“公达未走,可还有事?”荀彧回到尚书台,就看到荀攸。
“攸听闻,每隔三五日,天子就要召见令君,问询出征之事?”荀攸问道。
“天子并非不信任太尉,只是担心。”荀彧回答。
荀攸垂眸,也不知想了什么,片刻方道,“令君休沐可要去白马寺?”
荀彧点点头,“公达可要同去?”
“是。”
……
荀柔钓鱼执法,从汉阳四族中钓出了倒霉蛋任氏。
迅速从这家下手开始清洗。
任氏财产充公,满族俱收,阎氏、赵氏虽然没在药材上下手,但却预备了人手,联络了相熟的羌、氐族落,要做背后的黄雀。
幸好荀柔先发制人,将这场叛乱扼杀在了摇篮。
阎甫见势不妙,在抓任氏时逃跑,赵匡则在抓捕之前,当着前来押解之人,饮了鸩酒自尽,唯有姜氏,在第一时间前来请罪,得以保全。
“赵匡自尽前恳求太尉不要赶尽杀绝,给赵氏留一条血脉。”荀缉顿了一顿道,“我答应了。”
“无碍。”荀柔轻轻摇头。
抓捕入罪执行,都不需他亲自动手,此时他正在吃饭。
平民一日二餐,王侯一日三餐,帝王一日四餐。
以他如今的品级,一天可以吃三顿。
晶莹雪白的米饭,配上新鲜的菘菜与鱼,只需一点盐调味足矣。
他吃得不快,一刻钟才吃了半碗,荀缉进来复命,便暂弃了箸。
“若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可以直告对方,我们不牵连无辜,不止允许他族脉流传,若家中子弟才能出众,通过考试,为官为吏亦未不可。”
荀柔缓缓道,“旁支若无悖逆之事,多宽赦无妨,只财帛不必多留,足一年之食足矣。”
“是,我记住了。”
正是这时,长安来信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袁绍帐下商议:
沮授:打土豪分田地。
许攸:认清敌我关系。
郭图:资本的快速积累。
话说,写到今天,突然发现所谓屯田之策,本质就是压榨剩余价值,完全就是资本主义嘛,难怪一直觉得奇奇怪怪的。
有时候,真的觉得世界就是个圈啊。
第212章 东南形势
信匣先置在案上。
荀柔再端起碗,继续细嚼慢咽的把饭吃完,然后黑漆漆的药盏端上来,滚烫得冒着热气。
这样当然没法吃。
荀柔于是将药先放一旁,让人端来清水,净手,开锁,撕下封条,打开信匣。
荀缉抬眸看了无知无觉的荀仹一眼,还端着空案的堂弟回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信,有很厚一摞。
荀柔接住的时候就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心里先有准备。
袁绍选择了屯田策来增长实力,不得不说,走的是正确的道路,倒是曹操竟一时激怒竟杀了边让全族,有些出乎意料。
边让被何进征辟入雒阳,在董卓秉政后又随大流逃回关东老家陈留,……荀柔曲起食指,一下、一下,叩着桌案。
曹孟德真是一时激怒吗?
曹孟德当家兖州,边让当地知名人士,却没有入幕……公达与文若提议引袁绍去兖州,祸水东引。
所以,边让因何而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兖州士族。
这当然有风险,操作难度不低,袁绍也未必能那样听话。
也许就大胆去拿太原或河南呢?
那他这边就必须班师回朝,硬磕了。
好吧,他还是相信公达和文若的判断和能力。
铺纸、研墨,荀柔提笔全权授权荀攸操作此事,允许了信中提到让钟繇持节雒阳,收复当地杂兵散匪之事,又写了一份调兵符给荀彧以防万一。
出征前,他留了一道调动长安虎贲的符令给堂兄,不过若是防御关东势力,还是河东兵马更方便。
不过,为了显得更纯洁无辜一点,他又写了一道允许曹操上表自辩的文书。
杀一人就算了,灭其宗族就太过分,一州之长官这样做法,至少要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写完这一道,荀柔端起温度凉下来的药盏一饮而尽,继续翻看下一份。
在益州,刘焉果然是蠢蠢欲动。
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胆子,还是长安某些人给他的信心。
看来,要尽快让阿音启程了。
将这一封书信放在一旁,荀柔开启下一份。
袁术攻扬州,拿下了靠近豫州的九江、庐江、六安三郡。
不过据消息称,之所以没能继续,不是扬州牧刘繇的本事,而是袁术自己的问题。
原本,袁术自豫州下九江郡,令孙坚自南阳攻庐江,短短三月,两路兵马并进,势如破竹,孙坚比袁术快一步,拿下庐江后,又北上拿下六安,再到合肥与袁术合了兵。
刘繇怯退,自丹阳都退到会稽山阴一带,依靠长江天堑抵挡。
袁术此时都拿下合肥了,显然要渡江试试,孙坚也厉害,还真自为先锋,从春谷渡水成功,结果就在这时候,不知怎么,袁术掉了链子。
竟突然就不渡了,大军回转,把孙坚独个,带几百亲卫先锋丢在江对岸。
刘繇才能一般,但手中还是有几万兵马,这会儿孙坚都渡河了,哪能不拼命。
前有大军,后无补给,也是孙坚厉害,一路从春谷沿将南逃,到枞阳附近才甩脱追兵,重新渡江回到北岸,手下兵马却着实损失惨重。
“……众兵争渡,攀船将覆,船上之人以刃断指,至岸,舟中之指可鞠,是时,风颠浪涌,狂风大作,孙文台涕泪俱下,对亲随众将,举手上指,必报此仇……”
友若兄,还真是有点文采在身上。
荀柔被荀谌开了上帝视角,知道袁术之所以突然后退,除了妒恨孙坚武略和得人心之外,还真是收了消息,豫州出现叛乱,所以急回老家。
至于最后孙坚选择信哪个原因,自由得他们自己掰扯,他只用知道,东南形势不用担心就够了。
荀柔往身旁褥上斜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拿起下一份。
这次是阿兄。
他神色微敛,忍不住抿了抿唇。
幽州刘虞、公孙瓒两方,在兄长协调下,终于重新达成同盟。
兄长没回来,但没上表申请,将荀欷派回来奔丧。
兄长不回来,是为稳住北方形势,不给他坍台,遣阿稷回来,却是明明白白向他表示不满。
荀柔掩口絮絮低咳起来,提起笔却写了一封斥责信,将荀欷降了三级,从千石降到四百石,表示考虑是孝行,这才没一撸到底。
汉以孝治天下,孝道也只得提倡,只是传到如今四百年,却逐渐变了味道,常常有人做出夸张怪诞的行为,甚至自残,以图博取功名。
荀柔早看出这个苗头,却没找到插手空间,到自己家,这才有机会出手管一管。
既然当官为吏,受百姓供养,所行所为必要受此约束,不能自专。
写完长长一封文书,搁下笔,继续翻看。
除了这些,都是些零散消息,不甚要紧。
“让凤卿预备,三日内启程,准备完毕,出发前与众将在来见我。”荀柔向荀仹传达了命令,将薄衾一裹,往软枕上一躺,准备休息。
荀襄先启程,汉阳这边收住尾,他也要动身。
安定郡,至少要打几场硬仗的。
一旦升旗行军启程,就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踏实休息。
“啊,还有。”他复睁开眼,“若有休若兄消息自牧苑来,就来唤我。”
牧苑,顾名思义就是养马牧场,位于汉阳郡北,此处初为汉武帝所开,到如今被姜氏接管,姜峻主动将之献出,荀柔便让荀衍接手。
堂兄原本守卫的陇关,如今重要性降低,则换了小将廖化。
“唯。”荀仹连忙拱手。
榻上片刻就安静了。
荀仹悄悄向荀缉眨眨眼睛,指指自己,用食指中指交叉摇动几次,比了一个离开的手势。
荀缉摇摇头,一扯他的袖子。
先轻步上前,替叔祖掩了一遍被角,再收拾了案上的残墨文具,端起案放在帐边一角。
往香炉中放了一把祛虫的香料,将烧水的小炉掩了火,将壶放回炉上用余温温住。
最后才将帐篷的窗口垂挂下来掩住光线,这才拉了堂弟的袖子轻轻撩帐边,出帐来。
“明白了?”
“是,是。”荀仹连忙点头,却见同僚贾穆领了一老一壮两个披发左衽的胡人过来。
“此人要求见太尉,父亲就让我将人领过来了。”不等询问,贾穆直接道。
“文和公让人领来的?”荀仹下意识看向堂兄。
叔祖近来抱病修养不大见人,营中都知道的。
但叔祖也向来对贾文和的态度不一般。
荀缉也不由皱眉。
“若是太尉不便,某可以改日再来。”当石良恭敬欠腰道,他身后的青年只低头讷讷不言。
“当石良君,不必如此客气。”帐帘撩起,年轻的太尉,白麻单衣外披秋色蝉纱,含笑款步出迎。
纱衣披在肩头,随微风荡在身后,青年含笑的眉目比春日蒹葭还要清润,当石良瞬间无师自通了明白了汉人尊崇的名士风流。
待对方走到面前,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来,又一把扯住身旁的儿子也跪下。
“这又是何故?”荀柔弯腰,拉住对方的臂膀,“莫非我先前应许你家入关贩货,出了问题?”
“并非,太尉之恩,某回去之后左思右想,不得报效,实在不安。”当石良磕了一个头,“某今日前来,是希望让某子投效到太尉帐下,做个亲随小卒,稍以报太尉恩义。”
“某当良贾,愿追随太尉左右。”他身旁青年也连忙道。
要论报恩,这都还没入过关卖过货,报恩也太早了,倒不如说是看他在汉阳大刀阔斧,看好他的潜力。
荀柔心里清楚,但也高高兴兴将对方收下。
一则安定羌族颇多,有他们为向导,当然是好事,另一则,有一就有二,扫荡汉阳这一场,已被有心人看进眼里了。
当良贾并非独身来,还带了几个同族青壮,于是便封了他一个牙门校尉,归典韦统属。
“汉阳此地,百姓常因战迁徙,故不心安,往来无定,若要安定,当复耕种。”荀柔将一匣棉籽郑重递给袁涣,“此地亦丰饶,渔猎不如耕作辛苦,又多得钱财,要让百姓复为耕种不易。”
诸事已定,整装齐备,将行之前,最后叮嘱一回。
“此物,唤作棉,种实可作衣,绵软更胜麻、葛,比丝帛易得,稍得经济,曜卿谨慎用之,细心耕耘,或可解当前之困。”
“千万记得一句,终要百姓得利,自愿而为,方能长久,否则一日驱使,一年驱使,岂能驱使百年?计在当下,亦在万年。”
“明公放心就是,臣明白。”袁涣拱手而道。
“我将敬止他们留在汉阳,为你辅佐,任你差遣,当奖当罚当刑处,由君自专。”
汉阳本地官吏,借任氏一案,被他撸掉许多,正好将一直跟着他,没有任职地方的荀缉等人补进。
军中掾属的职务,则补进汉阳才学之士,先前巴掌打了,后头该给甜枣了。
如姜峻之子姜冏,赵氏未牵连的旁支赵昂等,都在入选之列。
“明公放心。”袁涣长揖,“涣定不负君所望。”
“汉阳安危,则托赖阿兄与伯达兄。”荀柔又向荀衍与姜峻道。
“是。”荀衍抱拳。
“不敢负太尉之托,除死方休。”姜峻亦连忙道。
荀柔将头一点,当即登车行令,领兵马浩浩荡荡再付征程。
【汉阳旧有姜、阎、任、赵四姓。既迎柔师,欲使共治,柔不为降屈,任、阎、赵三家寻悔欲反,谋泄皆缚,将就刑诛,柔不欲牵连,嘱从孙、军令史、缉,细究详查,释其无辜,还其家财,因所赦者数百人。又曰:定国安民之术,富国强兵之要,在于农耕,计在当下,亦在万年。用袁涣为汉阳太守,劝农耕桑,振救乏绝。
于是,一郡皆服,烧当羌帅当石良来归。】
第213章 风起微末
西京长安
司徒府
两个青年儒生,在门客田异的引荐下,在堂前拜倒。
“参见王司徒。”
两人一个瘦高一个黑矮,萧瑟秋风初起,吹得二人单薄衣衫显得寥落。
“请起吧。”胡子花白的王允,身着赤黄直裾,神色冷硬,嘴角紧绷,“恕老夫无能为力,你们想谋官职,该去高阳里。”
这二姓曾在他受宦官迫害入狱后为他向灵帝求情,为着当年那点情谊,他才亲自出面拒绝。
两个儒生对望一眼,其中一人低首道,“司徒面前,在下不敢妄言,实是太尉家门第高,我二人攀不上,又闻司徒礼贤下士,正直仁厚,这才姑妄一试。”
说完又恭敬的稽首一礼。
王允冷哼一声,一摆衣袖。
他自有原则,最讨厌人说谎,故也不能因人家说实话忌恨。
“这话倒还算诚恳,不过官吏任免在尚书台,那处墙厚门紧,老夫着实爱莫能助。”
“司徒误会了,”另一人解释道,“我二人才疏德薄,岂敢妄图官位,只是自关东来奔,本图关中安稳,谁知长安居,大为不易,随身不多的钱财,空耗殆尽。我家中有老母奉养,我好友,妻室素有痼疾,时时服药,家中又有三岁小儿……”
说到此处,那人忍不住低头以袖拭泪,一片青灰的粗布袖上,层层都是补丁,“原本无计可施,坐困粮乏,近来听说槐市中蔡公的天一阁要招抄书佐与侍候,我二人又会一两笔书法,读过一两卷经书,就想请司徒帮帮忙,可否举荐我二人去谋份薪俸?”
王允并未被他真情流露打动,丈夫养家糊口那是应该,长安城中可执之业颇多,沦落至此只能说二人无能。
不过,天一阁虽是当朝国丈蔡邕主持,但其中的书佐、侍候却不算官吏,只是因为国丈蔡邕宽仁,俸禄丰厚,加之身份虽高却并不拿架子,很与人亲近,让不少人生出借此捷径攀附之心。
这两人看着倒是一派老实,不像巧心钻营之辈,王允看了一回,仍然不放心,又考察了一番才学,只是平平,作书吏够用,蔡国丈偏好又才之士,二人在却差了些。
如此,举手之劳,倒好还了当年人情。
王允点头为二人写了举荐信,又声色俱厉训诫一番……
“尔等到了书阁,当老实勤勉执事,勿作他念,若是让老夫知道你们借此攀附,老夫必不饶!谨记勿忘!”
二人连忙再拜,“谨受司徒教诲,我等绝不敢忘。”
既还人情,就做到底,王允看二人形容寒怆,便又各给二十金,素绢五匹,以助家资。
二人各抱所赐,千恩万谢出了府门。
青油壁车辘辘驰过巷口,车中淡淡容服的女子,起帷幔往巷口望了一眼,恰见两道身影自里巷中出,莫名有些眼熟。
她微微蹙眉,指尖点住额角。
只是当年她侍候过许多宴席,却不曾留心,浮光掠影般过,记不起多少。
秋风一卷,那二人身影便已错过。
司徒,三公之府,每日往来觐见者不少,御史台自然找人监视注意,只是二人形容俱不起眼,一打听就是来求资助的寥落士族,长安如今不少,哪家公卿都有,监视之吏便未着意。
书记随意落笔,待归总时,便淹没于众寒门之中,渺无痕迹。
…
如今,荀柔稍能理解,为何中原王朝每每处理边患,都使用杀戮为手段。
多民族地区,复杂的恩怨纠葛,差异的语言和风俗,盘根错节的爱与恨,背叛与结盟,就像一把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教化太难,一把杀尽,杀得畏惧退守,是是最省事的办法。
分兵,阿音不过带走一万人,而治理汉阳,他给堂兄与袁涣,就足足留下五千,还有挑选出的,各曹属最优秀的胥吏。
若非有人提醒,让他带走杨修杨德祖,这继续征讨的路上,他得和戏志才两人亲自核对计量粮草。
“这是如今粮草数目?”荀柔探头看向戏志才手中的简牍,一眼扫过分列项目,直接看到最后。
“是。”杨修立答道。
“辛苦了。”荀柔点点头,看向账面上干净利落的数目,觉得自己总算发现杨德祖小同学,正确使用方法。
杨修指向案上的黏土堆,“太尉,这可是安定一郡地理?”
“不错。”荀柔点点头,一双无可安放得脏手上举着,“尚未完成。”
杨修等了一等,“太尉可还有吩咐?”
“并无对了,”在杨德祖陡然亮起的目光下,荀柔嘱咐道,“临寝前,定要再巡视一遍粮草存放之处,此为军队根本,你如今身为粮草官,万万仔细,疏忽不得。”
“…唯。”
被压制了搞事灵魂的杨修,无精打采的离去,掀起的帐篷吹进一股山风,凉得荀柔一哆嗦。
戏志才一边大笑着,一边起身倒了一盏温汤,又打开将尽的香炉,自青丝囊中钳了一枚香丸进去。
“太尉怎么不将杨德祖留下?杨君颇为灵秀,常能出人意料。”
荀柔道了声谢,拿手腕夹了盏,一气喝完,“不通实务,又好作惊人之语,先踏实作一路粮官再论。”
“太尉更了新香?十分沉馥绵长。”
“志才闻出来了?”荀柔露出笑意,抬起头忍不住显摆,“我不善此道,先前是家中存的散香,这回是文若所制的新香,与寻常香铺所制自然不同。”
“原来如此。”戏志才一笑,又执起笔,“每观君家兄弟亲善,令人羡慕非常。”
荀柔嘴角忍不住上翘,他轻咳一声,又精心的修整了泥盘上的河谷,招了招手,“志才兄一道来参详。”
安定郡,郡名安定,前汉时从北地郡析出,治所临泾,另领六县。
从此佳名看,汉武帝当初对它抱有相当的期望,但现实是,安定郡并不安定。
每当北方草原来敌,又或西北羌氐内乱,安定的存在感总是高到爆表。
盖因此郡有以险固闻名的高平第一城,正是萧关之所在。
此郡与相邻汉阳郡不同。
汉阳郡似高原上的盆地,两山相夹之间,是河流网布的平原谷地,虽有山岭起伏,但终不甚陡峭。
而安定郡,虽亦是两山相夹,但山岭绵延开阔,山峰险峻,占据整个郡大半面积,唯有中间泾河流过形成一线谷地,治所临泾及余六县,皆沿泾河分布两岸。
可谓关中与凉州之间的咽喉要地。
同样,与汉阳四姓掌权不同,安定有名有姓的汉姓,足有十三家,多有胡族血统,其中,最大的势力是与马腾等人相互结盟的杨秋。
坏消息是,安定似乎不像汉阳那样向往中原,也并不似汉阳衣冠共治,而是各自为政,各守其地,恐怕得将他们打服。
好消息是,豪族众多,彼此争斗,却并没有势力统一,也没出能力与野心并存的人物,最大势力的杨秋,并未占领最难攻取的高平,而是守在安定治所临泾,由此观之,此人水平也就不过如此。
故拿下安定是“虽不为易,也不为难。”
丢下一半步兵,又缩短了运粮通道,荀柔领了以骑兵为主的吕布、张辽二部,自汉阳东北的薄落谷,快速穿行,数日就抵达了凡亭山下乌氏。
就同先前预期,此地的胡氏与伍氏,都没有主动出动在山口伏击,而是等到大军行近,这才由族中勇武,匆匆领自家部曲奔出。
“今日首功,谁人敢与我抢!”
随着一声大笑,一阵狂风似飚出一道赤色虚影,不等下令,吕布已驰马挥动长戟,冲杀向对面军阵。
他身后十余名亲兵,反应飞快,虽马慢了一息,却也很快挥响皮鞭,举刀跟了上去。
荀柔安抚住**爱马,无语的望向已然血肉横飞的战场,眼看吕布就跟出门放风的哈士奇,全不愧撒手没之名。
让张辽带部接应,又安排好弓箭与盾手以防万一,一切妥当后,再从容观战,平心而论,冲锋状态下的吕布的身姿,值得一赏。
沙场是吕奉先的舞台。
跨下名马奔、扬、冲、撞,飚若旋风,急如电闪,与主人身心同契,在万军从中来去自如,一竿银戟飞、横、旋、刺,银光万点,瑞气千条,如有活的灵魂,在刀剑林立中穿行无阻。
一切都是背景、是音效、是旁白。
血肉飞溅,惨嚎无数,战场所有的残酷与残忍,在看向吕布的时候,都让人感觉不到。
就像一场表演,而身披银甲,头戴兜鍪的吕奉先,就是其中激情热血奉献的唯一主角。
这样的吕奉先,谁都不能抵挡,更何况乌氏的两家怠惰不齐的私兵。
浑身浴血的吕布高骑马上,在畏惧逡巡不敢上前的兵卒前,将长戟重重杵在地上,发出如野兽如自然一般的嘶吼。
如同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叮铃的刀剑不断坠地,有人跪下求饶,有人弃甲奔逃,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肝胆俱裂。
而荀柔则被凌冽秋风扑面,才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呼吸的。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出自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气行》
第214章 见微知著
在武力与心理的双重压力下,乌氏的私兵很快溃散四窜,远征的兵卒大声呼嚎。
吕布回转身,甩动手中的锋利的武器,抖落鲜血,再高高举起长戟,银亮的枪尖对着阳光,闪闪耀眼。
呼声更浩大了。
这其实是一场很小的战斗,无论强度与难度都不高,乌氏城两族的私兵,也并非精锐精勇,但吕布疾如风掠如火的战斗方式,却足够吸引、侵略人心。
哪怕大多数兵卒字自己,并不适合这种战斗方式,但却让人向往。
人心所向啊。
古往今来的爽文,大家谁不想带入这样的主角,银枪匹马杀退敌人百万兵。
他其实也会向往这样的战斗,激情豪迈,酣畅淋漓,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荀柔抓紧缰绳,手指在方才战斗的余韵中微颤。
待享够了热烈的崇拜欢呼,吕布才带着一点餍足又骄傲的表情,骑着马直到中军大纛底下,并不下马,就在马上昂头拱手,“奉先,未辱君命,得胜归来。”
他身量高大,此时看荀柔隐隐有些俯视,很难算得上恭敬,甚至可以称得上挑衅。
远处的兵将沉浸在热烈的气氛中并未察觉,文吏中却有人暗皱眉头,中军气氛微沉。
“今日之战,君当计首功。”荀柔没有迟疑,悦然一笑,评判公允,石青色披风半罩,武将的赤红袍服着在身上,却显得如磐石沉稳。
他似乎未被战场气氛影响,在激情热血的欢呼中,微笑恬淡,骑马上前一步,向是迎接。
吕布眯了眯眼睛,下意识稍微收拢了张扬的四肢和五官,马也被拉得退了一步。
荀柔又冲他微微一笑,带着赞许的点点头,打马上前邀请道,“奉先随我一道入城?”
“啊,是。”
年轻的太尉赤红的袍裾自眼前飘过,点尘不扬。
吕布有些发愣,只凭着身体本能拨马转身跟随,连当良贾的怒目威慑都没注意。
他许久不曾经历如此畅快的战斗,方才明明也有意耀武,却在荀含光轻飘飘两笑后,又升起些许不安,仿佛做错了什么似的。
敌方其实不强,打赢根本不算什么,他还等不及号令……刚才至少该下马……哎,都怪刚才兵卒都在乱喊,把他心的喊乱了…
肩头被拍了一下,吕布转头,是张辽。
对方不赞同的摇摇头,“吕将军小心控马,太尉前去许多了。”
吕布回过神来,打马赶上前去。
于是,前来迎接的县令眼前,含笑温雅,不负传言白皙貌美的太尉背后,左边拱卫着高大威猛的杀神,右边立腰围十围,手持巨斧的凶汉。
听说荀柔在汉阳丰功伟绩的县令,登时双腿发软,就五体投地,献城求饶。
跟在他身后,等着县令体面完成投降后,再上前作为本城代表,款待朝廷军队的伍氏、胡氏两家族长面面相觑,也连忙上前跪在县令身后。
此地形势又与汉阳不同,荀柔亲自下马弯腰,把本县最重要的三号人物,从地上扶起来,温声宽慰一番。
县衙内很快摆起酒宴,县中粮仓敞开,伍氏、胡氏也各自出血,献出猪、羊各百头,以为劳军。
从小到大,荀柔只要想刷好感度,就没有失败的,宴席之上开始还心怀忐忑的县令几人,很快被他巧言令色说得放松下来。
谈笑间,说道县令正好姓阎。
不过,与汉阳阎氏没什么关系。
在凉、幽、益州三州,阎氏都是大姓,分布很广,来源也广。
许多少数民族汉化后,都以此为姓,故而阎姓相互之间未必有关,但各自与本地羌、氐等胡族却都有密切联系。
这位县令出身敦煌,荀柔便特别让随行的盖勋之子盖顺上来厮见,两边论起家源,恰还是相邻两县。
自与黄巾举事的同年,金城叛乱,凉州不得平静,阎县令上任后数年不曾归家,而盖顺也是随父亲辗转如朝后,便几乎与家乡消息断绝。
已至中年的县令不甚唏嘘,叹息不知何时才能再还家乡,盖顺年纪尚轻,未知乡愁,倒是荀柔念起如今被袁术占据的颍川,与他同叹息了一回。
宴罢归营,荀柔先去各曹营巡视,重点关怀慰问营中从汉阳新拔的青年才俊。
姜氏入营中最多,姜叙、姜隐、姜冏足有三人,赵氏亦有赵衢、赵昂,此外更有尹奉、杨阜、姚琼等人。
汉阳人杰地灵,也颇有才捷之士,又靠近中原,颇得滋养,荀柔更补了自己随扈,除了本身需要,以及安抚民心,也的确有意拔擢凉州人士。
此回对安定的态度与在汉阳不同,盖因两边情况本就不一样,但对这些新入仕的曹吏校尉,也自要宽慰安抚一番,以免滋生怨望。
荀柔依次切问一回,是否适应行军,衣衫饮食可有齐备,生活可有困难,两郡相去不远,家信也可随运粮队伍送回……众人颇知去就,倒俱不曾多想,行军虽不易,但凉州尚武风气,都身强体健,即使初次随军出征,也很快适应,并无困难之处。
倒是姜叙委婉表示,自己认为,吕布今日行事有些不妥。
由于姜氏族人最多,分得住到一处,荀柔将他们放在最后,瞧着他忐忑的眼神,知道他有表忠之意,忍不住一笑,“今日吕将军的确立了首功,心情张扬一些,也不算什么。”
姜叙微微愣了一愣,姜隐当即拱手道,“太尉宽容。”
“只是应当如此。”荀柔摇摇头,又与他们叙了两句,看天时不早,便与他们告别出了帐去。
三人送出帐外,见他走远,年纪最小的姜冏忍不住道,“太尉好亲切。”
哪听说过亲自探望小吏的主公。
“大概是怕我等多想。”姜叙隐约猜测,不过是与不是,待明日知道太尉都去见了谁,大概就能清楚。
“多想什么?”姜冏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要想,”姜叙拍拍族弟的头,这是姜氏最聪明的脑袋,故虽年少尚未成亲,父亲实在舍不得这次机会,还是硬是将他送进来,其他还好,人情世故上,却单纯些,“跟随太尉,不必想太多,专心本职,勤勉些,说不定更得太尉看中。”
“谨受教。”
……
“今日将军着实失礼,当引以为戒。”
高顺留守军中不曾参加宴席,犒赏的酒食送至,也滴酒不沾,仅就着麦饭把羊腿啃了一只,便到吕布帐前等候,直等到天黑城中宴散,看等到魏续、宋宪等人扶着醉醺醺的吕布回来,更忍不住,“如今行军在外,将军酒醉如此,若一旦有变,可当如何?”
他原本该随荀凤卿西进陇西,却恳求太尉留下来,实在是见将军与太尉之间关系,大不如前,放心不下。
吕布今日是挑衅了才觉得不可,又收不回来,心中本就不安,这才在席上闷头喝酒大醉,此时又被他点出,又想起白日里忐忑的心情,更是恼怒,“汝何知之?”
你知道什么?
“休要多言!”
高顺哪不知他是恼羞成怒,直言强劝,“将军举动不肯慎思,动辄言误,太尉虽宽容,然将军岂能再误?”
不吸取教训,难道一错再错?
“出去!”吕布双手抱头。
“将军”
“将军醉矣,”魏续到底是吕布亲舅子,不愿见两人此时争执,连忙过来抱住高顺,边说边往外拖,“奉先醉了,高校尉先回帐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明日如何再说。”高顺无奈。
本是小事,今天委婉服个软,过了就算,也不需郑重其事,过了今日,哪还好再说。
“哎,你又不知奉先的性子。”魏续耐下心劝他,“我看太尉大度,此事过了也就过了。”
“太尉大度是太尉,将军也不能失礼。”高顺无奈。
他有些话,不好同与这些同僚说,也免将军更多心,反而更糟糕。
当初在洛阳,荀太尉还不是太尉,也没有别的兵马依仗,对将军客气拉拢,每每有厚礼相赠,将军都不客气收了,反同太尉姬妾私通。
荀太尉也不曾理论,反将那妾氏收为义妹,嫁给将军。
到此时他觉得有些不妥当,将军还兴高采烈,这是将军私事,他也不好多说。
之后,荀太尉收了董卓凉州兵马,又在三辅新募兵勇,让凉州将领和荀氏族人执掌,结好盖勋、皇甫嵩等原朝中大将,去年又新收了白波军,如今又得了汉阳,再不必依仗将军。
而将军,一直留在长安练兵,去年为女儿不曾入中宫还大发牢骚,即使在太尉面前也露出神色。
太尉的确宽容,但一次两次三次,总有宽不过的时候,倒时候……恐怕他们连求情都不能够。
连旧日同僚张文远,不也只无言暗示一句?恐怕也觉得将军不该吧。
高顺心事重重的回帐休息,待次日论功行赏,见吕布得了第一等的功赏,他也不能展眉。
……
“若果然能说得阴槃与彭阳来归,一战下得临泾,收服了杨秋,便好去高平,若能顺利,年内一举收复北地郡靠南的泥阳、弋居,也不是不能够。”
喝了酒有些兴奋的荀柔强拉戏茂加班。
地图一展,手指一比,意气风发。
呼啦
随着噼啪一声响,烛光猛然一晃,熄灭了。
厚重的帐帘竟被秋风掀起,外面淅沥如雨,澎湃如潮,触物铮鸣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
荀柔跑去撩开帘幕,风浩荡铺面,吹得漫天一丝纤翳也无,星月皎洁,银河灿烂,也吹得人全身内外都透彻。
“好夜色!”戏茂赞了一声。
他原本开始想说一说吕奉先,可是刚起头,荀太尉就强势将话题转回,于是他也明白了,不再继续。
荀仹反应过来,提了斗篷飞快裹在荀柔肩上。
“明日定是大晴天。”荀柔仰望星空,声音淡下来。
他刚才似乎有点醉,但现在已经醒了。
“是啊,一片云都没有,定是晴天。”荀仹仰头,“也不知阿姑如今走到哪里了。”
……
此时,陇西山谷中正在激战。
荀襄听取贾诩之计,用粮草为诱饵,引出西县盘踞的滇零羌势力,张绣徐晃各领一部兵马,埋伏于两侧山林中,待对方来劫,便一举杀出。
荀襄在中军,本也下场厮杀,但中军护卫的典韦,却领着亲兵将她团团护卫,她说不过这位连叔父都尊敬有加的大叔,只好举起弓箭,勉强做个策应。
“咻”
终于,她终于看中了机会,一支利箭携风雷之势射出,直穿喉而过。
对面骑着骏马,身着彩衣的滇零首领,捂着喉咙翻下马。
“滇零王死了!”
“羌王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群羌原本已见颓势,闻此顿时溃败,再无反抗之心。
“将军箭法精准!”张绣提着木仓回转,满脸兴奋,一边高声赞扬一边转了个木仓花,抖落鲜血。
荀襄忍不住展颜一笑,接着连忙收敛表情,用刻意板起的严肃脸,低沉的声音,对着他道,“今日之战,全赖文和公画策之功。”
“正是。”张绣连忙点头。
两道目光一起汇聚向贾文和。
贾诩…贾诩绝没有丝毫笑意,并认真回以一揖,“多谢将军夸奖,诩愧不敢当。”
第215章 掘道入城
秋风一起,转眼就吹得草木枯黄,树叶坠地。
荀襄一部消息传来,已经顺利拿下氐道、临洮,向武都进发。
陇西、武都二郡处于益州势力与凉州势力边界,又多山岭,少平原,难以控制,所以并无大势军法割据势力,多是些不依附两边的汉族或胡族分散小部落。
故,在武力威慑过后,拿出适合小面积耕作的新制农具、布帛以及盐巴,很容易和这些小族建立起友好关系。
一个以女性为首领羌族部落,其女首领还想将儿子送给阿音,愿以此永结世好,阿音拒绝了那个男孩,却招募女首领的女儿,在身边作亲卫长。
至于益州,则至今尚未查探到益州动向,并未发现有大举用兵的行动,会持续不懈的关注南方动向。
送信来的是典韦,阿音在信中表示,她身边既然有了合适亲卫,便还请典大叔回来保护叔父。
荀柔哪里不了解她,转头向典韦打听缘由,然后哭笑不得听完典韦视角的转述。
有些烦恼,也有欣慰。
阿音终于像凤凰一样高飞,不愿再受掣肘,虽然担心战场刀剑无眼,他也知道无法再保护她。
凤凰之所以是凤凰,是因为能飞得最高最远,飞得最前。
自长安书信传来时,彭阳、阴槃、鹑觚三县已先后归降。
长安的书信,每一次都沉甸甸的一匣,这一次尤其的厚重。
袁绍还没打去,曹操的信却先来。
信写得大义凌然,称袁私占河内,此罪当诛,如今麦黍已收,他愿出兵讨袁,想请其他郡共襄义举。
光看此信,看不出什么。
但若是搭配一同送来的郭嘉的信食用,就不一样了。
郭嘉信中,大发委曲,表示荀柔既然想让曹将军拖住袁绍,就不该不与他们通一声消息,堂堂太尉,发令一声,他们岂敢不“竭忠尽力”。
况且大家多年知交,如今,你却绕过曹兖州,与地方士族商量,实在太伤害彼此感情。
不过,孟德公是忠臣,虽然受了委曲,但孟德公不说,还是会尽心竭力完成朝廷交给的任务,“蹈死不顾”。
所以啦,要钱要粮,要兵马,朝廷不能太亏待忠臣吧,否则“海内俱不安心”。
荀攸信中给出的意见是,可以雒阳兵马以及常山郡兵马策应,再从青州支应一些钱粮。
这已然很完善了,荀柔没什么补充,便直接回信应允。
此外,秋收已毕,是收敛租赋的时节,今年关中的赋税已收得整齐,前往荆州和益州的商队也顺利完成任务。
自幽州、青州、扬州的赋税,和自荆州、益州、兖州、徐州而来的计吏,往朝中奏事,送来奏表和各地新推举的孝廉名目。
虽然兖州、荆州、益州、扬州、徐州五郡的孝廉,都直接本地上任,表奏只是走了个形势,但表面看去,似乎神州大多数土地,似乎都已还归王统。
但荀柔却从这些消息中,看出沉重的压力。
他错估了天气。
其实收复三县,还算顺利。
与汉阳不同,安定本地百姓并无那般傲气,郡中所谓大族,只是一县中人口多数。
而安定地险,域内环境复杂,民族众多,在籍人口只是真实人口的一小部分,一县之民甚至不足千户。
隐户奴隶是一部分关外居民实在保持了一些原始的习惯,更多的是,境内还生活着大量聚落,有些是避乱的平民,有些是游牧的少数民族,他们居无定处,是为野人。
所谓野人,不落籍,不受法律约束,居无定处,恰与国人相反。
各县中百姓,与野人,与其他县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爱恨交织,为争夺生存资源和空间,相互合纵连横,既有世仇,又是姻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总的来说,既愿落户为民,大多识时务,安土重迁,也愿意归顺来换取安宁。
而野民则不信任政权,自给自足,有时也作土匪行径。
若是时间充裕,荀柔也本该趁着大军在此,搜索一下县城附近的山岭,稳固一下新收复的地方,释放奴隶,化归一些山野遗民,但时间不等人。
西北的冬天,来得又急又快,转眼北风卷衰草,天地寒肃起来。
行军途中难免遭遇几次袭击,虽然都胜利了,但也难免拖慢行程。
荀柔表面需保持镇定,心里却难免焦急。
临泾,名为临泾,城池却并不临泾河,相距足有四十里,位于泾水冲击平原与西北沟壑山岭交界之处,城池修得高深坚固,城中囤积有大量财物兵械。
其城西有整个安定最重要的两个资源点之一的卤池。
虽然只是一个小池,但却是杨秋如今拒不投降的底气和依仗。
有乌氏城北的开头山与凡亭山阻挡,防御北方势力,暂时不必急于拿下高平,但临泾却是这次必须任务。
若拿不下临泾,且不说已归顺的四县,是否还会顺服,就是让杨秋一旦缓过气来,也可传信各处求援。
此战一旦失利,便只能退回汉阳。
而一旦退回汉阳,从整个局势上看,退缩的就多了,从政治上、还是对如今复杂的局势,都会造成微妙的影响,而汉阳也多添了一个需要防御的方向。
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体状况是否能再负担一次远征。
所以,这座城不好打,却必须打。
然而,
果然不好打!
城中兵勇算不得精锐应用,排布守备也不算高明,但杨秋显然也明白己方优劣之处,依仗坚城,闭门据守,俨然做个缩头乌龟,要和他比耐性。
如今与陇关时攻城又不同,一则城池更阔,二则人口更多,三则天时不利,其实才攻七天,与古之攻城围城,动辄一月半年,还相去甚远,但劳师远征一年,至此已兵卒疲惫。
古往今来,多少名将大战,被拖进严寒中翻车,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所以对方耐心等着寒冬,他却需赶在酷寒之前,抢攻下临泾城。
在这种时候,即使吕布、典韦这样的骁勇之士,都不好使,他们即使再力大无穷,也无法打穿厚重的城墙。
强攻临泾第七日,眼见日头要过午,兵卒气势渐渐衰弱,荀柔挥挥手,下令鸣金收兵。
好在,他早有预料,正面战场攻城未必能奏效,和戏志才早就商议,在攻城第二天就同时开启第二套方案。
即借大军攻击掩饰,暗中晨夜不休,掘土为隧,挖地道通入城中。
此计也为借地利。
为防御北方善于骑射的游牧民族,临泾城建在丘陵地貌之上,以便形成高下俯仰优势,但同时,也形成了一个弊端。
西北土地山石不大,积土成丘,周围由于人类活动,树林稀小,城墙没有深厚的地基,从后方挖隧洞,就能挖穿入城。
一旦隧道挖成,临泾城破只在朝夕。
但他实在没想到,天冷得会这样快。
起雾,起霜,阴云聚雪。
似乎转眼还是秋阳,转眼就入严冬,风雪将至。
收兵回营后,荀柔唤来张辽,询问隧道挖掘进展。
“再需三日,隧洞便成。”
急匆匆赶来汇报的张辽满脸疲惫,身上挂满黄土,连盔甲的颜色都分辨不出,看得出这几日,下足了功夫力气。
“不行。”
原本看到张辽这样形容,荀柔不该再说这样的话,但眼看越积越厚重的云层,荀柔还是硬了心肠,“文远,太慢了。”
“是。”张辽没有辩解。
“催促兵士,再快一些。一日半,后日天亮之前,我必须要见先锋穿隧入城!”
“否则,所有校尉以上受命者,皆军法处置!”
张辽提了口气,抬头抱拳道,“是!”
“你回去传令时,告诉荀仹一声,他虽非校尉,亦是四百石,若不能及期,他亦要同受军法。”
荀柔在袖中蜷紧手指。
张辽一愣,神色露出犹豫。
“风雪将至,你也明白,一旦大雪下降,此计便不能成,耽误军机,谁,都担待不起。”荀柔缓缓沉声道。
“是。”张辽再次抱拳,吼出一声精神气。
“文远,拜托了。”
挖隧道,多添人手并无用处,唯有催促奋力。
待他走后,荀柔也走出大帐之外,望向乌云厚重的天空,呼出一口浊气。
他一切努力,只能寄望于天了。
“叮咚、叮当、叮咚、叮当”
深长的隧洞之中,数人或跪或站在洞底,用锄、铲等铁器,交替着挖掘泥土砂石。
“快、快、快一点、再快!使劲!”荀仹举着火把,以手撑壁,站在圆洞边缘,不断催促,前后指挥。
两人一队的兵卒跪在他之前,将挖出的泥土捧进竹筐中,一筐装满便佝偻着腰抬出去,又换后面一队兵卒上前。
在尖锋之后,众多兵卒分成三部分,一部分阔宽通道,一部分运送泥土,一部分加固隧洞虽然没有命令,但依常例,若是通道塌陷,负责人也是要受军法的又虽然,两位身份最高负责人都在洞中,若是坍塌,大概也没有受军法的机会。
“不要偷懒!”眼看一个强壮的士兵,手中短锄软绵绵的在土面上一划,荀仹立即高喝一声。
“叮铛!”
没想到那人被一喝,手中的锄就脱了手,接着两眼一番,倒下身去。
“醒醒、醒醒!”荀仹连忙蹲下身。
举着火,他连拍对方的脸颊,都毫无反应,便唤搬土士兵,将人快快抬出,自己拿起锄头上前铲土。
“怎么回事?”张辽很快进洞深处来。
“不清楚,”荀仹手上不停,他偏文职,不常拿这等兵器,用起来不太顺手,一会儿掌心就磨得生疼。
“我来吧。”张辽一拍他肩膀,上手抽来锄头,“快要穿通了,我来快些。”
“下雪了?”荀仹自知笨拙,连忙让出位置,却见他盔上点点雪白,不由一惊。
“刚下到了。”张辽仰起头,他似乎听见上方隐约的响动。
……
又一日攻城未取。
鸣金收兵后,阴黑的重云几乎压低近城头。
掘隧的小队也没传来消息,荀柔强自镇定的吃了晚饭,询问粮草,巡视营房后,又拉着戏志才商议许久,也没想出能在雪日攻城的新策,只能勉强阖目休息,却终究难以入眠。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不知多久,帐外传来簌簌之声。
荀柔被骤雪惊醒,往桌上滴漏一看,夜漏过半,方至丑时。
他下床,趿了靴,起身裹了厚重的狐裘至帐边举帘观望,见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可有张将军消息?”他问值守帐外的兵卒。
“尚无。”兵卒摇摇头,身上雪簌簌落。
大雪既不似轻薄柳絮,也不似枝头梨花,或如雪盖大片大片坠落,或分散在空中杂如尘埃。
让人猝不及防吸入,就止不住咳嗽。
荀柔捂住唇,咳得弯下腰。
这样的风雪天气,已不可能再攻城了。
“太尉、太尉可有不适?”兵士急忙担忧的弯下腰。
荀柔咳嗽着,摇摇头,缓缓蹲下,虽然只有一步,却没力气回帐里。
“传、咳、传讯给张文远,让他、快带人回来。”
“是,”士兵连忙答应了一声,小心伸出手,扶他起来,试探问道,“我为太尉唤医工来?”
“咳咳,先去、唤张将军回来。”荀柔本想蹲一会儿,但被一扶,还是提起力气,把着撑帐柱子起来。
他看见兵卒突变惊惧的眼神,抬起袖抹了一把唇角,“去吧。”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是得等这场雪过去。
若是持续时间不长,还可以再努力攻城一次试试。
若是雪果然太大……也只好罢了。
谁又能算过天……
“太尉!”
正当荀柔将回帐休息,戏茂一声兴奋的高喊自身后传来。
“太尉!”
在他怀转身的功夫,戏志才已大步走到面前,他满脸兴奋,直到荀柔面前才稍收敛了喜气,展臂长揖,眼神却还是闪闪发亮。
“临泾破了!文远将军进入城中,攻入府衙,已抓住了杨秋,打开城门!恭贺太尉!收复安定!”
荀柔缓缓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湿,一点血热自胸中升起,力量渐渐回到身体,让他重新活过来。
【(光熙四年)十月,柔征安定,拔乌氏,于是彭阳、阴槃、鹑觚三县皆降,乃引兵至临泾。时临泾为杨秋所占,拥兵数万据守,数日不得下,遂使张辽隧地通路,趁夜入城,秋不能备,为辽所擒,城遂下。】
第216章 轻佻失言
一场来势浩荡的冬雪,最终只下得三日便晴了。
入了临泾城,又添了补给,这场大雪便不似先前那般难过。
杨秋被俘,也没再挣扎,直接表示降了,主动遣派信使去说降北地郡的弋居与泥阳二县。
两县靠近安定,与临泾相距都不过一百余里,彼此无险阻,常相守为表里同盟,杨秋常与来往,竟果然说得二县来投。
此时,北地郡西面诸县,俱因羌胡作乱,名存实亡,实存唯此二县,在籍共二千余户,八千余口,除此之外,已再无城郭。
若以此情算来,荀柔西征这一年,竟可以算得将汉阳、安定、北地郡都收复了。
若再加上阿音一路收复的陇西、武都二郡的数县,这次西征,只论纸面上成绩,竟称得上大获成功。
但荀柔心知这是看相,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眼前,将近年关,大军出征已有一年,落地为吏的文官,只得少数家中无支撑,老弱在室者,许归乡探望,军营之中,除却荀襄所在西路需驻守关要,其余兵卒、将校愿归家探视的,总计都上报来。
荀柔一见,大抵有三分之二,便一笔签过,全都应许,让堂兄荀衍作主,都领回关中,他自己留下来守营,并不就此撤归。
兵卒将校中,许多是从三辅兵力甄选上来,如今左冯翊和河东郡的守备兵力也有些吃紧,回去过后,稍事修整,就分配回各地,余者过了年后,再齐整出来。
少了一大半人马,后勤运输线轻省许多,不过毕竟是年关,荀柔想了想,又写信回去,看堂兄荀彧能否引长安商人代民夫运送。
如今汉阳、安定大抵都算稳定,人口众多,但久与关内隔绝,中原各类新鲜的器具、时新的衣料,这里都还没有,算是很大一片市场。
商人若是愿意买卖货物同时运送粮草,则可借行军道,沿途安全保障,另一方面,如今他们手中有盐、铁、铜、玻璃、瓷器、布帛、版印书籍,这些货物,如今全为官营,虽然赚钱,但运出去卖,经营成本也高。
可以交出一部分经营权,让商人运送粮草赚“贡献”来换。
若是这一次可以,日后也可以作成常例,到不怕这些商人反水,一则汉室旗帜不倒,二则商人逐长利,最善见风使舵,只要长安形势趋上,商人比朝中公卿可靠。
…
荀彧收到信,放下有条不紊准备的年末、新年各项,招来群寮商议筹备。
“这倒不难,商人逐利,汉阳富裕,如今关中已尽知,只是若与之贩盐铁,朝廷损失颇多。”一名尚书道。
“这几年,来往长安的商人多有抱怨,以为朝廷专利,不愿与民,太尉如此,倒可减少民间怨言。”另一人道。
“哪有许多民间怨言,商人多狡,得二分利便怨未得三分,得三分更言未得五分,关中如今过城皆不取税,只入市取一回罢,比之过去层层取利,好了多少,如此还抱怨,未免太不知好歹。”一人争辩道。
“太尉之策甚好,只是还需商议个章程。”又一名老成持重者道,“这事恐不易成,需得详细论就才好。”
这又是新创之策,众人倒没有推诿,只是觉得棘手,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布置。
荀彧端坐上首,静听了一回,待群吏乱哄哄的讨论一轮,这才开口,“先将运粮之数算来,以五百石为一筹,盐、铁、尚方官所货物俱以此计得若干,再告诸四方,令商人各来认领,记录姓名,少则一筹,多则五筹,负至军中验过给符,亦以五百石一符,以符往各所取物,可数家相结一筹,一家则需运粮回还,方可再认……各处计簿,相互验核,若有不应处,各官所自偿,商家亦不许再领。”
先将框架搭好了,便好分令各尚书行事,或计算粮草,或计算某货置换之数,或列记簿章目,或理昭文,或协调各处,或继续准备新年诸般礼节……条条清晰理来,各人便晓自己该做什么。
正分派之间,便有黄门侍郎前来相请,道天子听说有关外消息至,故来垂询。
荀彧立即放下手中公事,起身应诺,一丝不苟的整理衣冠,衔了一枚鸡舌香于舌下,跟随侍郎前去。
众尚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陛下常常诏见荀令君啊,从前袁令君在时,倒未见如此看中。”
“袁令君太严肃啦,论仪容还是荀令君典雅。”
“荀令君每次觐见都要含鸡舌香呢。”
长官不在,群聚的办公室总是免不了说几句闲话。
“听闻太尉今年不回长安了。”
又一人道。
“不回长安,太尉难道要在北地过年?”
“新年献礼,迎春祭庙之时,岂不是都见不着太尉风姿?”
唉~众人一同惋惜了一回,各自散去干活。
“听闻,太尉今岁不回长安了?尚书令,这消息可是真的么?”十九岁的天子依旧温和,一双眼睛清澈柔软,只语气间带了一些急切,然而就是这点急切,也丝毫没有迫人之感。
他坐得不甚端正,或者说,当年荀柔为助他成为天子,所刻意教授出的礼仪稳重,在这几年间,由于再无人提点,不知不觉流失了。
“是。”荀彧恭敬认真的回答。
“这是为何呢?不是说,战事很顺利,汉阳、安定都收复回来了吗?”刘辩不解,天真的问,“太尉掌军,出征已胜,为何不班师回朝呢?后续治理,难道还需太尉亲为吗?”
荀彧心下忍不住一凛。
这句话太像质问了。
即使他十分清楚,天子本人绝没有质问之意,但这句话一旦传出,便很容易让人以为,天子是在表示对堂弟越权行事的不满。
“汉阳郡与金城、陇西二郡叛军相邻,北地郡又常受滇零羌、白马羌袭扰,”他镇定的回答道,“太尉担忧叛军侵袭,故才不能回长安。”
天子扶膝,温和而遗憾的叹了口气,“我原希望太尉能参与皇儿的百日宴呢,皇后也十分期待。”
皇后的确贤良。
不过这样的话,却不该说的。
“陛下,还是当以国事为重。”荀彧委婉劝道。
“朕明白,诸君忠勤国事,太尉…太尉如此奔波,也是为振兴汉室之故。”刘辩的眼睫低垂,声音幽幽。
有一刻,荀彧不再确定,天子此时之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有人对天子说过什么吗?
堂弟,堂弟对天子的态度,有时候确实不够恭敬,可是
“陛下,太尉对汉室忠心天地可鉴,臣可以性命担保”
荀彧郑重的跪下来,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
“朕当然相信先生!”刘辩一惊,慌忙打断了他的话,“朕、是朕失言了。”连刘辩自己都分不清方才,还有现在自己的心情。
有些事,在明白以后才能看清,比如说先生对他感情,从没有外人以为的那样厚重。
他逃避一般的,在对他恭敬而谦卑的臣子面前,别开脸,鎏金兽炉上方,白色的烟气形成莫名的形状。
先生,真的想要他的皇位吗?
然而也没有。
先生,似乎对他毫无企图,感情、野心、期待,什么都没有。
天子都已亲口道歉了,荀彧自然无话可说。
他请求告退,天子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点头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真的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今日的觐见,比以往都要短,但离开的时候,荀彧的心情却比以往都要沉重。
他没有办法禁止今日的这一番对话传出去,然后被人各种角度解读。
或许该劝含光回来一趟。
无论如何,常年在外,不见天子,会给小人可乘之机。
可从内心深处,心底却又忍不住一个声音抬头,臣子在外舍生忘死,为国尽忠,不能归家,天子却这般随口,引喻失义、轻佻失言,应当吗?
他、也有私心的,那是一同长大的堂弟。
然而,到底含光自己为太傅,却失教天子,也算一过。
不知为何,他想到此处,心底却微微一松。
眼下还是国事重要,荀彧将此事在心中记了一记,待堂弟回朝后,再与他分说,此时还回尚书台布置运送粮草事宜。
在天子之言传出宫墙之前,御史台先一步知晓。
荀攸烤着火,双手兜在袖中,听了侍郎学话,神色倒不曾动容。
很快关东的战况,或真或假,源源不断传至长安,幽州公孙瓒和刘虞打起来啦,冀州袁绍要占雒阳啦,兖州牧曹操屠了东郡陈氏、张氏、刘氏…扬州袁术到处劫掠百姓,抢夺粮草,还有徐州,徐州竟然有个黔首自封为王,造反了,徐州下邳等郡,许多乡里响应……
长安城中士人,大多从关东避乱而来,寻常人等听得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各生慌乱,倒也不至令流言遍地。
至于有心之人,总会有心。
……
蔡邕是耷着眉眼离开尚方所的。
“国丈之事,莫非不曾办得?”御者服侍他上车问道。
蔡邕摇摇头。
“国丈可是有什么烦恼之事?”御者扬鞭,銮车缓缓起程。
蔡邕想了想,觉得也无甚紧要事,心中亦难宁静,便也开口说了。
女儿虽作得皇后,但他向来是不愿越矩,就是近来暗传得宫中消息,他也不曾议论半分。
只是,他的心血之作《汉史》如今完成,听闻尚方所能制印图书,起了念头前来问询。
尚方令倒也恭敬,听了他的来意,却作为难,道明年已定了制印太尉先父慈明公作注的《礼记》。
且为着先已定好,要将六经,并太尉先前定下的,先秦几家诸子之学都刻印了,好传去州郡里教化。
他私自撰写的汉史,哪能与诸子之书相比,但依尚方令之言,便想印书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我今年六十又三,恐怕难见汉史印制之日了。”他忍不住叹气。
“国丈怎不找个私舍?听说长安也有书舍,雇得雕工木匠作活。”御者随口道。
“我也问过,私舍雕工实在不堪,况也印不得大卷。”蔡邕叹口气。
私舍讲求利益,诗书这些文章卷多,谁家也没雇得许多工匠,多不过印些粗糙的房中术卷而已。
“小人到听说一家,或许能印得大卷。”御者高高扬起鞭,轻轻挥下。
“果然?”
“小人也不清楚,国丈若是有意,小人便去领那商家前来拜见,国丈当面问他,如何?”
第217章 大凶之兆
河东郡治所安邑太守府
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看不清颜色男子,被缚在堂下。
“这几位学吏品行不堪,行悖常理,铮非主官,不敢私自处置,如今都交与段太守。”
堂中说话的少年尚未及弱冠,容貌清俊,一袭青衫,腰间挂了一枚算盘,说话十分客气。
他的官职不过四百石小吏,只是今岁负责管理织社事宜,段煨却不敢托大,认真问道,“哪里的话,不知这几个…可是举止不端?”
太尉带了一半学吏西征,却还十分敦促河东教化,又特别交代要教织社的妇孺,他请示过后,便依前例,又主持了一次策试,取了些学吏补足。
但织社都是女子,学吏却都是男子,这一来二去,便不时出些事故。
“正是。”荀铮点头。
“太守,小吏冤枉啊!”一人突然开口,“明明是那农妇轻薄来挑,上官却不细究,就将我论罪,小吏不服!”
此人乌青肿着一只眼,形容十分不堪。
“小吏也是!”
“明明妇人轻佻,小人怎生会做那等不堪之事!”
有人开口,其余二人也都忍不住。
段煨看向荀铮,见他神色八风不动,便知无改,招手让衙役上来,将人都拖去牢狱。
“灵均,确认这几人之过?”待人去后,段煨还是又问了一回。
倒不是他不相信,只是上次就出现过差点翻案的情况,有个族中有些本事的人,使人去差点做成诬告,如今还有些流言。
“放心,”荀铮神色一凛,“这次人证物证俱全,再不会有误,让段太守为难。”
段煨叹了口气,“并非为难,只是…这男女之间,毕竟不好相接,如今又有些流言,太尉初心是教化,可百姓却未必明白。”
“不明白就要教明白,难道要让百姓一直不明不白?而非要借彼不明白,而为己取利,学吏之责不正在此吗?”荀铮长眉一挑,“况且,百姓岂会真不明白?你当这几个模样,是我打的?”
段煨被点破,也是讪讪一笑,他就是天性,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偏偏遇到荀太尉这位喜好折腾的上官。
“今岁织社所学之绩,倒比去岁农夫强出许多。”他带着一点讨好的口气道,“都是灵均功劳。”
“教化之事,非我之责,亦非我之功,俱是段太守安排,”荀铮却没接茬,“我皆具表上奏朝廷,让叔父知道太守之功劳。”
“只是,这几个学吏,身俱教化之职,却行不端之事,需要重处,以儆效尤,还请太守费心。”
“好好。”段煨连声接了。
荀铮事务还忙,将人交了,便告辞离去。
段煨摸着胡须,目送他风风火火的身影,想起这位少年空谷幽兰气质的父亲,这父子两粗看表面实在不同。
内里却一般,此子掌织社,其父掌布帛出入,都清白如水,会恩威并施,太尉便算了,荀氏竟都是这等人物,实在…骇人。
“太守,要如何处置那三人?”下吏来问。
“免职,计档,明早,压在市中脊杖三十。”段煨摸着胡须想了想道,“去衣。”
“那都是…儒生啊。”下吏小声道。
读书人可好面子,脱了衣服大,可比杀了还难受。
“不是儒生,还不打了。既读书,难道不知当行、不当行?”既要警醒,当然要拿个大的。
要说着回考来的,比上次太尉亲自监考的,名门更多,还不是见去年黔首出身的魁首,一年竟升到六百石。
也确实该让他们警醒了,还当是过去关东豪族霸占朝堂之时呢……
……
荀柔既已打算在关外过冬,便不准备将这一冬日子虚耗了。
先是将策试准备起来。
一则,如今基层循吏的确不足,二则也是未雨绸缪。
他是清楚临民官、基层公务员的重要,不能随意派使,定要训一训,最好再试用一回,才能放心。
这次出征,他本来也考虑了基层文吏问题,故不止带上所有太尉府掾吏,还从河东抽调许多人,但不过收复了两郡之地,竟然又显得有些不足,连军中也不趁手。
所以,趁冬歇,也正好安排策试和培训,至少要将民政相关的律法条文,各部门工作内容讲一讲,再教一教算盘。
如今倒不比河东从零开始,有了先前的经验,荀柔点了徐庶来做考官,又让荀缉安排岗前培训,再让袁涣分配到各处,安排三个月试用,比之先前仓促行事,就从容许多,他也不必事事过问。
策试人选倒是采纳了先前经验,缩小了年龄范围,其他条件却仍然未变,不拘男女过往,俱可报名。
又有,在军中也有一次选拔。
大半年中,固然行军辛苦,但既然带了学吏官随行,便不必浪费,都分散去军中启蒙讲学,教课任务不多,但几万军卒里,按照比例也会有些天资出众之辈。
这些人,原本与知识无缘,若非身体特别勇健,在军中便泯然众人,最多可能记性好些,或反应快些,能做到什长,百夫长也就到头,一旦有机会接触知识,却一下子显出不同。
学吏们各有任务,为着业绩也会认真教,再将人向上推举。
考一次正好看看这些“才异”之士的成色。
教育固然需长久,但真正的天才,半年时间也不是不能够,况且,策试不过是门槛,将来还有的是学习机会。
考,也不会只考这一回。
今年他不在关中,河东的启蒙教育也在继续缓慢推进,在成男中仍然艰难,农夫中,学习积极性并不高。
好在织社那边却发展起来。
盖因女子向来要求贞静,故于学习起来也比男子多一分专注,况且又是织社那样集体环境,彼此比较着,总是催促人上进。
又有织社也需有些文案计簿,习得快的,便能作些文案,轻省又有身份,学得慢的也愿学,毕竟一笔笔数,都关着自家得钱,不能识数计数,保不齐就被人蒙蔽,岂不用心。
故而只一年,却赶超一般乡里二年之效。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荀柔看着奏文直乐。
只是,看到后面有关男女风化问题,又只能叹息一声。
段煨处置得也算不错,但这种事情,终是只能重罚,无法断绝,但要因物议就让他放弃如今良好局面,是绝不可能。
荀柔捏着奏章想了半天,到底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只得记在一边,以后再说。
堂兄带队回关中过年,留下的牧苑还由姜氏监管,荀柔也前去视察了一番。
汉阳此处牧场所养,多是河曲马,形体不如北方雄壮,身胖腿短,显得敦实,却妙在平稳、坚韧、耐力足,很适合军中一般使用。
此外也养一些西域良种,四肢修长,颜色纯净,高大俊美。
荀柔不好马,但见了也觉得漂亮,想上前摸一摸。
“……从前入贡便是这等马。”姜叙小声介绍道,“虽比不得太尉爱驹,却也不可多得。”
马场原是姜家产业,姜氏又是汉阳人氏,无须还乡过年,这次便随行在侧。
“若是贩于市中,至少要值三十万钱吧。”荀柔道。
“至五十万也能,只是得到如此好马,又有谁舍得卖。”姜冏道。
众人说笑一回,姜冏忽然想起来,“我记得,从前还有一匹好马,就时孝武帝所称汗血宝马,不知还在否。”
群吏尚未如何,旁边马倌,脸色却是一变。
“怎么?莫非死了?”姜冏奇怪道。
“…汗血马被吕将军索去了。”马倌半愤半惧。
众人顿时一静,却都向荀柔看去。
吕奉先要了马,却没走正常流程。
“他可有给钱?”荀柔神色平静问道。
“哪与什么钱?”马倌觑他反应,不见迁怒,便愤愤说起来,“吕将军似从哪出听说,这里养了神马,来了便直指要看,我等怎敢不从,却领他去看,吕将军一近前,一端详,便称好马,也不唤人,就解了缰绳,翻身骑去,当即在马场中跑了一圈,我等上前去,要接他下马,他却道,此马甚得我心,与我了吧,还不待我等说话,就一骑跑了。”
“多早晚之事?”荀柔问。
“半月前。”
那就是要回长安之前?
“怎未报上来。”
马倌低下头,“毕竟是将军,我等却也不敢是良种公马,不曾煽的。”
“那就算此马一百万钱,我先垫付,待明岁,从吕奉先俸禄奖赏里出。”荀柔揉揉额角。
虽然可惜,但他知道,要回来是不可能的,毕竟是公产,却不能一点表示都无。
到底,还是要把军官训练体系建起来,才能减少对将领的依赖。
看来,待安定了凉州,回师后便要将此事做起来。
荀柔零零碎碎的忙碌,转眼间,就近冬至,到这时候,他才赫然发现,今冬似乎不如往年寒冷。
秋时明明凉得快,但入冬后,却未见几场雪。
“汉阳往年可也是如此?”他连忙招来汉阳本地文吏询问。
“似乎比往年暖些。”
“雪也少些。”
“果然雪了少些。”
夜来,寒星漫天,星河灿烂,荀柔连仰了三晚,急信飞驰长安。
明岁,恐有旱情。
而未过几日,长安亦有信来:
冬至宫中祭神,卜得大凶。
左慈亦占得明岁大凶,特送信来告。
第218章 光熹六年
冬至祭祖,往来旧例,百官绝事,其实是不包括内朝官的,也就不包括太史令。
太守令卜吉日,占吉时,却占出个明岁大凶,自然吓坏了,连忙报与尚书令。
荀彧得知,立即封锁了消息,再传信给在外的荀柔。
恰左慈夜占星象也占出大凶之兆,告诉荀攸,荀攸也具信传书来。
荀柔收来消息,将两信摆开案上,饶是他不认占卜迷信之说,也不得不对着两封信心旌动摇。
消息再封锁,也未必能封住,如今也无暇担心。
自灵帝以来,东汉灾异不断,记忆之中,三国时期也灾异不断。
若是指明岁果有旱情,似乎也说得过去,可若一旦认以为真,那这凶兆之中,又果然指旱情吗?是否还有别的缘故?
预言、占卜,向来缥缈玄奥,若只是他自己,当无所谓,无论什么,坦然应对就是,但事关国运,如今他一系担肩,又岂敢轻忽。
明岁计划,若没有这两封信,倒也能从容安排,可对着这样两封信,却让人不得不再三思量,是否有不妥之处,或者那里出了问题。
荀柔一想就是一夜,待听闻帐上夜霜,在晨曦中簌簌落如玉碎声,起身披衣出望,才知天色已明。
天边是初升的朝阳。
广阔天际,彤云翻腾,霞光万丈。
到底,不够坚定,易被人事所惑。
荀柔向着东方舒展一夜坐得麻木的身体,长长吐出一口气。
回屋将两封信怼进火炉,烧得一点不剩,再命亲卫,将袁涣、徐庶、戏茂等人统统都唤回来。
第二天主帐议事,先议旱情应对,至于占卜之兆,到也不必说。
“这二三载,风调雨顺,故使朝廷安定关中,若果有旱灾,诸边胡族更不安宁,况有诸侯,又漫传谣言惑众。”
徐庶听完荀柔预测,不由皱紧眉头。
“这是必然,也不必过多烦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四处边境加强武备,汉阳、安定、北地,各县都在高处立烽火台,相互驰援。”荀柔从容道,“至于诸侯,这几年兴兵动武,轻忽农耕,若有旱情,未必比得关中。”
这些他自然都想过。
旱情,不只是表面上看的,干旱粮食问题。
民以食为天,此时农业尚且粗犷,颇依赖天时,一旦风雨不顺,便易成灾,要饿死人。
进而,又将引起数多连锁反应。
东汉的衰微,岂只因桓灵二帝昏聩,自东汉起,天灾连连,水旱相连疫病,民不聊生。
赋税既难,百姓不堪,落草为寇,豪族借此要兼并土地,外胡受灾更添劫掠中原,兴兵动武更加剧财政问题。
“太尉所言不错,”戏志才捻着胡须尖尖,“既是天灾,众生平等,这些年,太尉广开耕地,多储粮草,关中形势比穷兵黩武的诸侯、居无定所之诸胡要强,我强,彼弱,未必不是战机。”
这算条新的思路。
众人不由精神一震,纷纷议论起来。
“咚、咚。”
荀柔叩了叩桌案,严声正色。
“兵戈之事暂搁一边,今日先商议旱情应对之策。”
戏茂连忙低头敛了兴奋之色。
其实预备旱情,手段也大抵就是那些,建陂塘、深挖井、疏通沟渠、广种耐旱作物,不过众人集思广益,能在细节上准备更加完善。
汉阳耕作的土地不多,本地人多以渔猎畜牧为业,不过既然可能出现旱情,那各行业都会受影响,为稳妥起见,百姓各人家还需趁时节开些土地,各多少种些芜菁、胡麻、豆类,以备不时。
对百姓,只道天气回暖,督促农耕,筑塘挖井通渠本在冬季,至于旱情,未见之事,当然不能先说,引起民间动荡。
除此外,自然还要加强各边巡守,乡里壮丁编列成对,安排班列,只道防备羌胡贼寇。
荀柔让王允侄王凌整理条例成文,复写一份准备传回长安,自己也提笔写信一封。
虽则文若、公达不至因一条占卜就手忙脚乱,但毕竟他当家掌政,需得表明态度,才好四方安心。
幽州、青州等处也着人传告,不过二州地靠海,为河流下缘,出现旱情几率小,往年却可能水灾泛滥。
至于南方,更不需忧,南方河流网布,常患地低卑湿,尺土见水,纵一时雨水少些,也远不到担忧的时候。
众人各分职责,匆匆忙碌起来。
越近年终,天时越发显得异常,未至新春,关外气温回暖,榆荚始生。
百姓见得,尚不知灾异,还道是祥瑞。
荀柔见至除夕也不过十日,诸般准备也进行得顺利,便令众人先放下公务,筹备过年。
先定除夕至初七,在冀县、临泾二城开市,至夜不禁。
又在两城四门设下大鼎一尊,他自出谷肉,自除夕至初七,鼎柴火不熄,要以肉羹飨百姓。
不过,到底还差点意思,荀柔琢磨了半日,将后世的花灯提起来。
焰火尚简陋,又充军用,不宜拿来愉众,但花灯灯谜,却是雅俗老少共享的好活动,费耗也不多。
在此之前,还可以先来一波团建。
百姓不明,众官吏却着实紧张了一个月,也该放松放松。
于是暂且放下公务的众人面前,便摆下彩绸绢纱、丝线竹木等物。
荀柔先亲自示范,一步步教来,就做简单的团圆灯笼,放了一截荆烛固定。
茜草染的红纱,颜色没有后世那么鲜亮,是柔嫩的绯色,不过烛光本不够明亮,如此还清亮些。
至于群吏,如徐庶、戏茂手脚灵活,虽是初次,却能作得精巧,荀氏子弟也多能做出模样端正,盖顺、赵昂虽然慢,却将竹笼扎得结实,却是曹子修、杨德祖等人,眼看就是自小做衙内的,手脚不甚驯顺,惹出玩笑。
杨修自己都做不好,还要隔空指点王景,却把一根竹条未曾箍紧,弹了一脸,同席的士孙萌一脸嫌弃往外躲开。
不过团建嘛,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荀柔坐在上首,也不出言指点,只一径的看笑话。
一个时辰,不管好且不好,多数人都做得了,他又开启下半场,拿了自己方做得的,沾笔提字:
本来天上客,散落到天涯,随风惊起落,穿树作飞花。
“如何?”
荀柔握着灯笼转了一圈,给众人看。
众人自然叫好。
“可是六出花?”杨修立即反应过来,他也讨了个巧,不直说,以此代替。
若他脸上没带着一条竹签抽的红印,倒很睿智。
众人虽则没见过,也都很快反应过来,俱来称巧。
荀柔点点头,又将先几日就让匠人作好的花灯拿一个来,当即作了一个画谜。
“不拘长短,或作图画,或为一句之谜,或为一字,或为一词一物,不必拘束,诸君各逞巧思,多作些来,待正月初七人日,将灯笼挂出市中,日落后点起,百姓们若猜中,便送与他赏玩。”
他从前没想起来,这会儿想起了,这次要是顺利,日后倒可以作个常例,百姓的娱乐方式,实在太匮乏了。
花灯精巧,也不费什么功夫。
“这倒是新奇玩法,与民同乐,就不知,太尉可有什么彩头?”杨修很有兴趣道。
“百姓自然以猜中多者有奖,”荀柔望他看了一眼,他要放杨德祖出去,怕不是得把满市的灯都赢了。
“你们嘛我有一枚白玉九连环,是御赐之宝,若谁作的谜巧,到最后也不被人猜出,我便奖与他只是这未猜中的谜,却得巧,不能太偏狭。”
这种玩法,从前都没有,众人觉有趣,一般都轰然应了,尤其以杨修摩拳擦掌,显然要争个胜来。
于是,几日间,烹羊宰牛,立鼎拾柴,宣告两郡。
百姓闻得,也添了精神,既盼着肉羹,又好奇花灯猜谜,也有些小贩,察觉了商机,都热闹准备起来。
似这般,两郡也有了些新年气象。
元日,清早,便在爆竹声声里辞了旧岁,各家置下椒酒,自幼向长,依次上寿献礼。
荀柔这边,都是离家在外,便也不拘俗礼,招呼营中宴饮三日,开了酒禁。
自初四到初七,三日,又许众人分排值守,余者各自玩耍,只需按时归营。
荀柔则往各营巡视一遍,慰问留营将校兵卒。
如今未请归家的,也大多有些缘故,都温言抚慰,若有困难,帮助一二。
再访城中孤老,躬亲抚问,送与酒肉,但有病困,则给医给药,亲往探视。
待到初七,郡中能赶来的百姓都赶至郡城,他终于偷闲半日,往市中闲行。
集市大变了模样,大宗生意还是那些,小商小贩却多起来,挑担推车者挨挤相连,相互喧嚷起来,热闹非凡。
荀柔将子侄辈都撒了出去,让他们自己游玩,他则带了帷帽,兜着手被亲兵陪着,穿行在人群里。
汉阳富家子弟也,他这般打扮行事,一时倒也没惹人注意。
枣干、杏脯、胡饼、粔籹,胶牙饧……市中贩的小食品种不少,小贩显然也很懂商机。
荀柔忍不住就在一筐粔籹前停住脚步。
这种秫米粉和糖,油炸出的小麻花,色泽金黄,本来就焦香诱人。
摊主还是个顶狡猾的青年,说出的话透着诱惑,“…蜜糖煎作琥珀色,拿过三遍筛的秫米,绵白细粉,一叠叠揉得起光,一丝丝透着甜味,再拿三斤彘脂炙透,直到香气透出,取来晾干,甜香干脆,只要十钱,就得半斤……”
…就说,这谁能抵挡得住。
饶是知道油炸食品对身体没好处,但它是甜的啊!
“来”
“你这粔籹,我都要了,需得多少?”
荀柔心虚气短的声音,都被旁边插上来一道宣朗的声音盖住。
众人都一道回头。
却是个将近弱冠的漂亮少年。
唇红齿白,锦帽貂裘,器宇轩昂,就是骄傲些,也不惹人讨厌。
“大丈夫好不爽快,畏缩犹豫,像个女”少年倨傲的神色,突然在碰到一点时,僵住了,眼神愣了一愣,然后噌一下就点亮了。
荀柔,隔着幕帘,作为与之对视的主角,自然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虽然,他一点都不想明白。
“敢问,女郎姓名?”少年声音顿时柔了八度,上前一步,拱手欠身作揖,却仰头露出一个灿烂笑脸,探得近了三尺,“女郎若是喜欢,这筐粔籹,我便献给女郎。”
荀柔听到自己的上下牙咬紧,“咯吱”一声什么眼神!
周围顿时气压一低,安静一片。
“阿兄,”那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年岁相仿,容貌虽不及他,却也开朗端正 “阿兄,你认错了,那…那是位君子,身形颀长,怎会是女郎。”
“虽说高挑了些,如此形貌昳丽,哪会是丈夫。”少年强辩。
“孟小主君。”一个魁梧硬朗的黑脸大汉,从后头伸过手来,拍在少年肩膀上,打断他的话。
“庞叔!”少年回头。
“这位…公子恕罪,我家小主君年少顽皮,失礼之处,还望勿怪。”大汉抱拳行礼,形容看着粗犷,说话却是知书达理。
“无事。”荀柔神色已恢复平静,点了点头,却暗暗打量三人,若只有前两个少年也罢,这大汉却非等闲,“三位不是本地人吧?”
他一开口,自然再没什么性别疑云,那少年一愣,顿时露出羞恼之色,被身旁的弟弟一把按住,这才没挣扎起来。
“正是,”那大汉眼瞳微微一缩,却恭敬道,“主家是行商,客居此地,生意已洽,正待回转,却听说太尉要在人日作灯会游戏,与民同乐,便留下来想见一见世面。”
“不知你家主公,作得什么生意?”
“牛羊牲口。”大汉道,“小主公顽皮,独自出门,若是家主在此,定亲自来向公子道歉。”
“不必客气,不过是小事,几位随意。”
大汉连忙告辞,和另一个少年,一人一边扯住俊朗少年,很快融进人群里。
“那几个莫非什么人物?”闻声凑来的荀仹,向犹然望着三人离去放心的荀柔问道。
“庞叔…孟…”
孟,会是什么…
会是…孟起…吗?
荀柔微眯起眼睛。
要不要赌一把?
“阿平,”他招手向与荀仹同来的荀缉,“让各城门戒备,西凉马腾与其子马超,或私服至冀县,若是遇见…”
“刚才那几人是西凉马氏?”荀仹忍不住惊呼出声。
“算了,”荀柔却自摇摇头,若真是马超、马腾、庞德,且不说抓不抓得着,若真的抓了马氏父子,倒给韩遂送了大礼。
“城中守备戒严,勿令生事。”他看了看天色,“令击鼓作乐,宣告百姓,点燃灯烛,开灯会吧。”
【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菜并彘肉作羹,剪彩作人,又作花灯灯谜,挂于门户,各逞奇巧,客过,猜得谜底,主人取灯赠之。
按,《北地记》云:旧时荀太尉西巡凉州,岁首,作灯谜以愉百姓,后遂成俗。】
第219章 新年人日
“……深则厉浅则揭…否极泰来,祸福相依…含光,真是好气度。”荀衍读着信,忍不住拊掌而叹。
新年朝廷多拜贺祭祀,到第七日人日,方得休假。
荀衍与荀彧,兄弟二人数年不曾闲叙,今日聚首,虽不曾歌舞宴饮,但自家聊些自家话题,也是愉快的。
之后,荀彧便拿出这封信给兄长。
深则厉浅则揭,此句出自《诗经。邶风。匏有苦叶》。
厉,指连衣涉水,揭,指撩衣涉水,即,水深则直接趟过,水浅则撩起衣摆趟过,这时候能说出这句话,实在是气度不凡。
荀彧点点头,正是信中气度豪迈,他才拿给兄长来看。
含光有这样的气量,连他看过信后,心里也稳了一分。
“我看含光之意甚好,无论此兆是真是假,是否有背后阴谋,将此兆归与天灾,倒省得你麻烦。”荀衍关切道。
都城是非之地,与行军辛苦不同,弟弟坐镇此处,也是艰难。
荀彧默然,多少还是他不慎,未曾事先安排妥当。
“事过留痕,岂能尽掩,却瞒不住朝中诸公。”
“此事需不怪得你,”荀衍一见他垂眸,哪不明白,皱眉道,“哪需如此求全责备?”
荀彧摇摇头,却未多说什么,只问道,“如今,新年已过,兄长准备何时整兵启程?”
“含光那里,倒未急求,十五过后,三五日集齐兵马,再其行就是,”荀衍手肘斜杵案上,“今次依泾河直往安定,新年以后,含光想一鼓作气拿下萧关。”
论及军事,荀彧十分关切,少不得与兄长细论一回。
两人絮絮谈起军事,另一席的荀衍夫人郭氏与荀彧夫人唐氏,却在说家事。
“你近来身体如何,如今的年纪有孕,有些辛苦吧?若有什么难处,不要掩着不说。”郭氏轻声道。
唐夫人小心翼翼的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却不见喜色,珍惜又有些惶恐,“若是这次能得一子,便好了……”
若还不能,以她的年纪……该怎么办……
都道荀氏重义,夫君荀文若也是重义君子,不止娶了她,还扶助她家门庭,与颍川唐氏连宗,她十余年只有一女,却不曾见弃。
可旁人哪知她的忧恐。
她是宦官养女,是养父强硬攀的这门亲事,那时她尚懵懂,却听人说,这门亲事让名门荀氏尽受耻笑。
养父去了,一族天崩,家中锦衣玉食尽被收去,沦落被乡里欺负,她并以为意,这时候荀氏却帮他家与颍川唐氏连宗,她也被唐氏接去,教导礼仪诗书,教导她的叔母总说她命好,叔母家的小女郎,总同她谈起她出色的未婚夫婿,她看得明白她们的眼神,知道自己存在,已是夫君最大的污点。
后来嫁入荀氏族中,见到如明河皓月的夫君,那样的君子,守礼、文雅、俊美,新婚些微的甜蜜,又很快被无尽的惶恐淹没,荀氏守族中没有人对她无礼,但她时常看到人们掩饰不住的惋惜。
对夫君荀文若的惋惜。
可,她又该如何。
日子,这样过去,从颍川到了长安,夫君果如所有人期待的登上高位,依然守礼、文雅、俊美,而她却老了,十年,十年她却只得一女。
而与颍川不同,长安,是个全然不同的地方,她不再出门,害怕自己出现就像针扎在人的眼睛里,让人发现夫君这样的人,却有她这样的妻室。
她知道长安有流言说她出身不足,善妒不贤,说她性情偏僻傲慢,容貌寻常。
夫君从不说什么,从不抱怨、指责,居于高位的二十二叔,也温和有礼,荀氏族中便也没有人说什么闲话,他们对她太好了,可她不配,她只能更加诚惶诚恐,更加无措。
夫君已过而立,却还无子,都是她的过错。
她不是没有为夫君挑选侍妾,可夫君是守礼君子,就算去河东,她分明为他挑选了两个美貌温顺的良家女子服侍,却没有一个怀孕。
她知道夫君期盼着嫡子,至少要嫡长子,若是、若是这一次不是男孩……那她……
唐淑忧虑的咬紧下唇。
她只剩一条路,回报夫君与荀氏家族多年厚待……
“放宽心些。”郭媛安慰的拍拍唐淑,“想想阿薇。”
她年纪比唐氏小,却是家中大嫂,当年唐氏新嫁,出身有些不同,她也别扭过,但十多年过去,男人们心中都是天下,常年奔波,无儿女情长,她们却日复一日,守着家宅,相伴更长,渐渐处出情谊。
同为女子,有时候,她比旁人更能体会唐氏的心情。
若是,小叔文若有子,哪怕是婢生子,唐氏都能松口气,可小叔一心想得嫡长子传承家门……这放在别家是好事,可放在出身不堪的唐氏身上,却成了山一样重。
她虽然心中明白,但这种话,却不能说,说出来太不识好歹。
守礼宽容,反倒是错吗?
她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我看二十二叔很喜欢阿薇,阿薇多乖啊。”郭媛只能这样安慰她,“你看如今阿音如何,无论这一个是男是女,只要你好好教养,都一样能顶立门户。”
她看着玩在一处的三个孩子,她家两个粗笨的臭小子,和一个香甜的阿薇小姑娘。
“二十二叔…”唐淑其实不太能明白同堂的这位小叔叔许多行为,却一点不敢质疑,只慢慢斟酌道,“二十二叔不是凡人。”
郭媛忍不住笑起来。
她是见过荀柔小时候的,又乖又灵巧,给一块糖吃,说话比糖还甜,听见妯娌这个形容,实在忍不住,见她还有惶惑不安,便将少时听得的、或见得的荀柔的趣事小声讲出来。
唐淑先还有些惶恐,后来也渐渐听住了。
“……就说八叔祖家那颗桂花,听说在二十二叔成童(十二岁)以前,每年都要被祸害一回,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饼那些,都是二十二叔想出的,还美其名曰是在格物呢,说花反正也要落,吃进肚中,便不只闻过花香、看过花颜、还品过花味,这算完全格物……”
“阿娘,我明日也想吃桂花糕。”郭媛正说得性起,就听见怨种小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
“去去去,吃什么!这时节,上哪给你找桂花!”她没好气挥挥手。
四岁的小娃娃,委曲的扁扁嘴,倒也没哭。
“阿娘,用家中腌的桂花,给阿弟作桂花糕吧。”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乖巧着道。
“好啊,”唐淑温柔的点点头,摸摸女儿的丫髻。
“不过不要用完,给小叔叔留一点。”阿薇又道。
唐淑忍不住望向夫君,见荀彧只回望过来,因为饮过些酒,眸中些许水润,神色却轻松愉悦,这才点点头,“好,留一些给小叔叔。”
“说起来,那时候,都是友若撺掇的。”荀衍饮着酒,听着旧事,也不免叨念,“阿善那是,有五分顽皮,三分都是友若带的,有一阵,我总觉得对不起慈明叔父,老是怕被叔父找上门,都想好应对,还想送友若到许县去,受太丘公教导。”
“那时候,总觉得太丘公家教养很稳重,后来,才觉得他家不易。”
少年时总想长大,装得成熟,真的当家作主后,再想起来,真是傻得让人怀念。
荀彧默默起身替兄长斟酒。
“友若去常山也有……有四年了吧。”
荀彧点头,“是。”
“慈明公…明日就过期年了…不知七姊,如何打算?”荀衍又问道。
“阿姊已传人告知各家,就不作仪式了,自家更了服仪就是。”这个郭媛倒更清楚,立即答道,“毕竟是在白马寺,也不方便。”
“七姊,阿善…含光,也是不易。”荀衍叹了口气,“就算含光不在,他贵为太尉,要办慈明公的期年,整个长安城恐怕都要被震动明日,我们私下一道去,看看七姊就回。”
他向荀彧道。
“好。”荀彧自然答应。
“今日散了吧,可惜友若不能回来。”荀衍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
他却不知,如今亲弟荀谌,此时却在荀氏老家颍阴高阳里家中,与他想都想不到的人宴饮。
“哈哈哈,友若先生,请满饮!”剑眉朗目的孙策,年方弱冠,身着一身赤色胡服骑装,身材高大,英姿勃发。
他将杯一举,一仰首,将金爵中酒一饮而尽,再倒过爵来,果然一滴不剩。
“采!”
荀谌拍掌喝彩一声,也端起酒爵。
侍坐在孙策一旁的青年,也含笑同举杯陪饮。
他也不过弱冠年纪,生得面如冠玉,俊眼修眉,着一件月白窄袖锦衣,既文雅又不失英气。
“虎父无犬子,伯符真是英雄出少年。”荀谌连对了三杯,这才放下酒爵。
“哪里,若非友若先生相助,仅凭小子之能,岂能如此轻易拿下颍川。”孙策再次举杯尽饮。
荀谌举起杯,失笑摇头,“伯符太谦虚了,我已上表,请伯符为颍川太守,不日绶印便至,伯符可就是最年轻的太守了。”
虽则已定,但听到消息,孙策仍忍不住眉飞色舞,再频频举杯劝饮。
酒至半酣,与孙策随行了郎官桓阶,却来敬荀谌身后的从事刘和,两人稍叙片时,便各自带着愉悦的表情分开。
又酒过数巡,众人兴尽散宴,各自归家。
虽说旧地,却遭兵患,原本的屋舍早已不存,此处却是新修葺的,屋舍比从前阔朗高大许多,墙垣泥土都未干透。
刘和来荀谌住处时,他正摸着那墙笑个不停。
刘和将宴上之事说来,“桓阶道,那孙文台近来得一幼女,宝爱非常,欲为之寻一门亲事,听闻君有一子,倩我来问……”
荀谌听完更是大笑,“没想到,闳儿才三岁,就有人惦记,不错、不错!”
“主簿之意?”这是孙家要与荀氏联姻的意思吧。
“许,有何不可许,观那孙伯符容貌,想来其妹也不会太差,”荀谌拍桌,笑个不住,“难怪今日孙伯符如此殷勤,原来是怕我将来当恶翁爹。”
这么随便的吗…
“对了,该写信回去。”荀谌似乎这时才想起,摇摇晃晃站起来,“甚好、甚好…我去,先去告知父亲一声嗯,还是归家来好。”
……
“虽说是叔祖一辈,但毕竟也出了五服,你又何必避讳,且连含光自己都不在意,期年之期都不归家。”荀祈带着宴后微醺醉意,跑到荀攸府上来抱怨。
“你可知,今日席上俱是长安如今的名士,有孔文举、黄子琰…还有董公,我若非见你如今越发孤拐,到处结仇,何必费这般功夫。”
荀攸命人端来一盏蜜水与他解酒,却不说话。
荀祈端起盏来,却见堂弟还是一副默然无言的样子,再想着自家孩子随在军中,东征西跑,既无升迁,又不能归家,更加生气,冲口而出,“你何必为荀含光做到这样地步!”
“阿兄,慎言。”
荀祈自己也知失言,低头饮水。
“兄长误会了,我做事并非为了小叔父,凭心而已,只是如今荡涤天下,非小叔父不行,便是为振兴门庭,难道不该如此?”荀攸对自幼一同长大的堂兄,说话还是要多些,“阿兄也知道,我们毕竟出了五服。”
这是他自己的话,荀祈听了越发讪讪,他就是…就是觉得吧,荀柔对本族,**薄了,这次出征名门子弟,多作了主官、县令,自家孩子却只还是辅官,东奔西走…
荀攸见他神情清明了,这才问道,“阿兄,你方才说得董公,可是近来有孕的贵人董氏之父?”
“可不是,他也是河间名门,原是董太后之侄,素来好结交名士……”荀祈提起精神,带着些补偿的心态,搜肠刮肚的讲起董承。
“陛下……”
此时宫中亦在宴饮,贵人董氏娇滴滴的献了祝酒,却道自己近来梦中不安,想请陛下让父亲在内廷任得一官职,也不必高位,就是能让她能偶尔见一见家人,就心满意足。
刘辩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无关紧要,便随意的点了头,点完才想起旁边静默不语的皇后。
他是听说董氏有孕后,近来有些脾气,似乎让皇后受了些委曲,便也连忙给蔡家也加了一道恩旨。
皇后蔡琰心里叹气,知道天子这般行事有些不妥,却还是只得起身离席,依礼代父亲谢了赏,又静静坐下,她这般宠辱不惊,却又把方才露出得意的董贵人气得银牙暗咬,连忙倚在天子身旁撒娇。
刘辩随手抚着董氏的头发,没什么精神的随声应和,只望着殿中歌舞愣神,董贵人却当自己得天子心意,越发起意奉承,又用眼神四处挑衅示威。
蔡皇后看在眼中,却再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有些可怜她。
她看得明白,一众妃嫔最将天子放在心上的,正是董贵人,可董贵人,却为何看不出天子,天子的心却……
“呀!”
千里外,众人望着今日灯谜魁首,不由惊叹。
灯火辉映下,单膝跪地的青年,唇红齿白,形容昳丽,实在当得花容月貌,“小子孔桂,见过太尉。”
“这孔君,长得…有两分似叔祖。”荀仹小声对荀缉道。
荀缉一掩手,让他不要再说。
要说相似,站在一处就不甚相似了,但单看时,便觉得五官莫名有些仿佛。
“孔君,好久不见。”荀柔见他扶起,送上魁首奖励的玉具短剑。
“太尉策试之日,小子没赶得急,不知可否凭此,让小子在帐下谋个小吏。”孔桂起身,直接道。
荀柔想了想,便答应了。
今日灯会,一共准备了三百余灯谜,孔桂一人便答了四十,算得上机智。
如此,在众生欢呼,皆大欢喜的气氛中,灯会圆满结束。
百姓各自散去,官吏收拾残局。
待到归帐,却过子时。
是时,万籁俱寂,月色温柔。
荀柔自取了一坛酒,独自遥祭。
第220章 物极必反
郡国地理志上,有两个高平。
一个在雒阳东,兖州山阳郡。
高平名门郗氏,在东晋时连续两代嫁给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并留下一个成语“东床快婿”。
而位于凉州安定的高平,更了不得,史书写:【高平】有第一城。
第一城就是第一城,没有前缀,没有后接。
穿过绵长的,无人的,崎岖险拔的六盘山脉,无人驻守的萧关破败荒颓。
荀柔一面惋惜,一面庆幸,萧关之建,虽为防御匈奴,沿途收拢了些依城墙而居,采野果而食的散落百姓。
而过了萧关,在缓缓向前向上跋涉,便到了高平。
兵临城下,荀柔挥挥手,让人将路上埋伏袭击他们的氐王首领提上来。
被当良贾五花大绑提上来的氐王首领,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千万”。
“千万”只是汉语直译,在本民族话里,意思大约和“王权富贵”、“荣耀王者”差不多。
这位千万首领选择埋伏之地,未选择萧关,却在萧关后的瓦亭峡口,两面山峰虽不陡峭,却颇生长些野桃花树,正是花色绚烂,落英缤纷时节,乱花迷人眼,遮挡了耳目。
是时,大军正穿峡而过,一群披发左衽拿着武器的蛮人,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来,荀柔还以为是附近山上生活的野人下来打劫。
当时,的确给无甚准备的汉军造成了一点慌乱。
不过,慌乱并没有多久。
虽然精锐悍勇的汉军英姿,有小半世纪没在对异族的战场上出现了,但是,看看他手下这几个大将,想想这群兵力的来源和一年多的精心训练培养,以及,实际上,中原地区在这个时间点,军事、科技发展都远远甩下周边的少数民族。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卒并没有在第一轮冲杀中损失,于是很快在将校指挥下稳住了阵脚。
然后野战中轻易反手将对方修理一顿,也就并没有什么奇怪了。
荀柔当时也只是感叹这个野人群落,比之前遇见的人多,武器也好,直到听出他们说的是氐族语言,披着灰蓬蓬羊皮,戴着大金耳环、大金腰带,挂空挡的年轻氐族首领,大声叫嚷,然后被当良贾认出他随父经商,如何不认得这位高平第一大部落的首领。
这位首领的装束,让荀柔第一时间想的是,今岁三月的天气,的确已经热起来了。
早晚温差,确实有点大。
穿着后现代的首领千万,带领同来的族人,很麻利的降了。
在分得食物后,更主动表示愿为先锋攻打第一城。
荀柔没应也没拒绝,只将这个心思活络的氐族首领与其部众分开,随身携带。
于是,他很快知晓第一城中的情况。
城中不止一个氐、羌部落,大多都将城池当做冬日避难所,春回后有一些出去牧羊,就离开了,剩下一些,却是想在此处落地生根的。
千万所统部落原来是最大的,但其父老氐王去年去世,千万接手父亲的势力,其他几家就有些不服。
千万既是年轻气盛,也是急于证明自己,才会被其他部落首领一挤兑,就带着忠心的族人亲自出来设伏。
然后,就被擒住了。
“只要给俺烧当小王一样的兵器,太尉让俺向东,俺就不向西。”后现代青年似乎相当看得开。
两日过后,大军行至第一城下。
高平的第一城。
地如其名,位高且平坦,如同盘古巨斧,一把将天柱削去后遗留下平滑的柱基。
此时,和未来的黄土荒原完全不同。
站在地缘之边,周围沟壑起伏覆盖着厚厚的苍翠草甸,面前是一片广袤牧草平原,头顶是湛蓝无际的天空,和盘旋的鹰隼。
从青藏高原雪山上浩荡而来的风,沿路几乎没有阻挡,不似东北风势的尖锐凌厉,气势磅礴、厚重却从容,拂过丰美的牧草,摇曳鲜艳的花枝。
野旷天苍,风吹草低。
这样天赐的宝藏,果然惹得人都觊觎一眼。
按照惯例,吕布拍马当先,手持兵器,先对着墙头叫嚣一番,步骤如下:
一是和谐商量。
大汉军队西征,路过本城,欲在此停驻,现在开门,让大军休息一二,采买粮草,交换货物,大家都有好处。
这时候开门,还是大汉好臣民。
不过城上人影攒动,却并无响应,等了一刻钟,便进行第二步,威慑。
大军西来,以讨不臣,兵精马壮,百战百胜,城中若知轻重,速速降来,可保妻子,若动刀兵……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
这时候,千万被绑得凄惨的拎上来,推到阵前,赤条条一身白肉,嘶声竭力现身说法。
卖力到如此地步,有点出乎荀柔意料。
这回城上也有反应了。
只见登时射下一阵箭雨石雹乱射,千万一顿逃跑,总算被随同吕布叫阵的骑兵捞了回来。
城墙上这时候才站出了几个中老年汉子,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各个金耳环、金项链、金腰带、金戒指,闪亮登场,哗啦啦一顿乱骂。
荀柔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也不重要了,对方行动已经充分了态度。
既然对方不准备原地投降,他便让张辽上前,做最后正义宣言。
然后,完事开打?
不急,荀柔先围了城池,再跟着千万,把高平几处耕作的粟田看管了。
“他干啥”
“那田!”
城墙上的几个头领看着,都赤红了眼。
“说不定那是汉人的阴谋。”一个首领想了想,颇有见地道,“想骗开城门。”
“那俺们怎么办?”没人想出去送死,他们自己一部可没那么多人。
“他难道能围到秋天?”一个首领提出新思路。
“就是,他总不是想将俺们饿死,开门吧。”又一人道。
剩下几个首领顿时怒瞪乌鸦嘴。
然而接下来的对面布置,却让几个首领各自心惊。
吕布、高顺、张辽、荀衍四将,各领本部兵马,驻守一门,不许城中出入,每日轮流叫战休息。
荀柔自己则每日带着余下兵卒,以及千万等熟悉地形之人,往附近山岭狩猎,逮着猎物幼崽,便圈在寨里先养起来。
六盘山脉崎岖,运输难行,后勤运输压力实在太大,更何况,高平地广人稀,草场丰美,打猎蓄养,在从周围山岭中找一些来,都已经够吃。
城中既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又没什么忠义之道,占据城池不过是为了利益,羌、氐习性游牧,没有屯粮,果然封在城中一两个月,还有什么解不开?
若是忍不住冲出来,几个大将都不是吃素的,若是忍住了,那就是温水煮青蛙,两个月后,差不多该熟了。
既节约人力,又节约物力。
何乐而不为?
况且,荀柔越四处走动,越觉得这里好,土地平坦,位置也合适,围养些牛、羊、兔子之类牲畜,建立生态农业,此处土地状况也与凉州许多地方相似,可以开试验田,植种试验后,再在凉州推广。
长安时时来信,情况比他担忧情况好许多,雨水虽比往年稀少,天气格外炎热,却因先做足了准备,还未到大旱的地步。
固然减产已成定局,但仓中尚有囤积,还能从益州、荆州两地购买,不会造成大规模灾害。
就是,至开春以来,已亡了光禄卿种拂、前司徒丁宫、前太尉赵谦几位老臣,显现出凶年的非凡威力。
如此,荀柔更加从容,轻松取了高平之后,并不急着回转,而将目光转向了西面。
马氏出现在元月灯会,让他产生了一些莫名期望。
毕竟历史证明,马腾并没有割据一方,占地为王的野心。
同时,他在陇右用兵许久,也不见金城方面的动作,也增长了他对某种判断的信心。
如今,他实在忍不住试探一下。
当然,不是直接挥师金城,正面怼上去,而是用兵其南的陇西郡。
先前,担心触动马、韩,他只让阿音小心取道陇西南面,南下武都。
但实际上,早在五年前,天下大乱时,陇西人宗建,与马、韩结盟后,就在陇西枹罕,自上尊号“河首平汉王”。
只是王国太小,位处边疆,且临近金城郡不过百里,从战略讲,攻打此地没有太大意义,荀柔一直对他置之不理,但现在既然有政治意义,那当然又情况不同了。
有这一层剿逆在,行动也顺理成章。
“文若阿叔,你请看一看!”漆制的木匣中放着一秆青麦穗,此时却还未胞浆,只是及其细小一枝,而更遗憾的是,以眼下之情,这支麦穗,大概永远也长不成了。
细弱的青穗,已残破,上面覆着些许黑色小点上下移动,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都是虫。
已入五月,天气本已极炎热,荀欷单膝跪地,神色紧张,单衣也尽湿了肩背,满头汗水浸透鬓角,更顺着冠缨不断往下淌。
“这是姑母在城外恤孤寺旁田野中偶然发现的,这是蝗虫!姑母去族中田地看过,倒是还没有,但让我出去在城外看,许多田中都有如这般小虫了!”
他顾不及擦汗,“蝗虫田间并非全然没有,但往年从未如此密集,姑母十分担忧会有蝗灾!”
荀彧小心执起枝条,凑近细看那些小虫,眉心渐渐蹙紧。
[光熹五年,二月,兖州牧曹操与袁绍战于馆陶,袁绍败绩,光禄卿种拂薨。
夏四月,太尉荀柔下高平第一城,平安定。
五月,太尉讨陇西贼宗建,屠枹罕,还师关中。
六月,丁丑,关中地震;戊寅,又震。乙巳晦,日有食之,帝避正殿,寝兵,不听事五日。大蝗。][1]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后汉书。孝献帝纪第九》都是历史上真是灾害,汉末三国这段时间,各种自然灾害简直可怕,再加上瘟疫,简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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