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入狱


    那一天沈长清在青石板上席地而坐, 坐了很久很久。


    小巷里很安静,安静到能清晰听到有东西崩碎的声音。


    很疲惫,疲惫到根本不想站起来。


    一张张符纸, 一道道禁制就在这个时候落下来。


    没有反抗, 甚至也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最后一颗菩提从怀里摔落, 咕噜噜滚了几下, 卡进了一条石缝里。


    没有人在意,直到缩小了一半的山猫回来, 沈长清睁眼, 那些人口里压制他的咒语还没停。


    “别念了”, 语气里莫名透出点虚弱,眸子却依旧温和, “没必要怕我, 人在你们手上, 我不至于食言。”


    相信他不会食言的好像只有颜平一个——无论是不伤颜家血脉还是不反抗。


    颜平走过去, 伸手,“手在老祖宗正前方, 起不来朕扶您好了。”


    沈长清微微点头, 把手搭过去。


    太累了, 腿软, 有个人扶总是好的。


    况且不知道要去哪里, 眼睛看不见, 会摔的吧?


    哪里都好,他如今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脚步声渐渐少了, 身边好像只剩颜平一人,“抬脚, 前面门槛很高。”


    沈长清浑浑噩噩的脑子不愿意思考,颜平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几乎是一令一行。


    实在是乖得不像话——颜平不合时宜地想着。


    门里的气息很不好,沈长清脚步一顿,颜平叹了一声,“牢房呢,这待遇算可以了,好歹朕亲自送您进来。”


    “就这么个环境,不过想必死人不会怕潮湿阴冷什么的,说不定老祖宗反而更喜欢”


    湿冷什么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那里面墙壁上密密麻麻满是符纸,一路走来没有其他人声,似乎只打算关他一人,想来是为他特意准备的吧?


    准备了多久呢?


    可能是因为虚弱吧,沈长清心里恍然浮现一丝难过。


    在这里面待着,会痛死的吧?


    没再多犹豫,沈长清到底是踏了进去。


    不是很痛,细细碎碎的,在能忍受的边界上,再多一点就要越过临界值。


    从头皮到指尖,每一处神经都在叫嚣着、灼烧着、撕扯着,要逼他崩溃。


    可他神色很平静,看上去很快就习惯了,还能扯出一个轻笑,“领我走一圈,熟悉一下,不过分吧?”


    “陛下?”


    颜平另一手拍拍沈长清手背,好像是安抚,“不用,您大抵没机会走动。”


    沈长清不说话了,颜平已经先一步走过去,摆弄起那些东西来。


    “没必要的外衫都褪了,留个中衣就行”,颜平余光见沈长清脊背一僵,好心解释道,“为了安全。谁知道老祖宗袖里可能有什么乾坤?”


    清脆的铁链撞击声入耳,沈长清低头叹息,“至于吗……”


    “不这样,没人敢给您送水”,颜平一顿,道,“忘了问,您需要喝水吗?”


    颜平一直客客气气到现在,沈长清摸不准他心思,也不太想摸。


    他不答,缓缓伸手扯开腰带,衣衫坠地,身上只剩下一件月白的亵衣。


    他慢慢走过去,弯腰摸索了一阵,笑了。


    连个床都不给?


    颜平就静静看着他笑,然后拿起手铐,商量似的,“朕扣紧点?您毕竟是极凶……”


    仍是不答。


    左手腕一痛,链条被拉动,几乎要拽高到极限。


    然后是另一边。


    太高了,只有脚尖能着地。


    一辈子没这么难堪过,沈长清黯淡了神色。


    他垂眸,“不用送水,不想见人。”


    他轻轻,“颜平,你记住,极凶永远不可控。”


    这是一句明晃晃的威胁了,颜平蹲下来,给人戴上脚镣,“朕不仅不动他,甚至还会好好养着他,直到朕的爱人为朕诞下皇嗣。”


    但极凶是否能生育还未可知,若不能,就让那颜华池继位又何妨?


    颜平头也不回离开了,脚步声连着回声一起很快消失。


    很难熬,想睡是不可能的了,身体一刻也不得放松。


    疼痛在一点点累积、加深。


    分不清年月,不知道时间又流逝多少,静谧的牢房只剩他一人,而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连呼吸都轻。


    颜华池刚到北边,就陷入了包围圈。


    好在陈渊海收到沈长清的信,很早就带人潜伏在了塞外荒野。


    敌人实在太多,颜华池顾不得伤势,不要命似的任阴水暴走,荆棘一甩就扎倒一大片人。


    这回可真算得上“浴血奋战”了,一身白衣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红色。


    “太子殿下!”冷不防一支暗箭穿过他肩膀,颜华池嗤笑回头,拔出箭,冷冷看着那个喊他之人。


    是守关的士兵,手里拿着弓箭。


    “你?”颜华池一步步踏过去,“还是你们?”


    下一瞬,原本并肩作战的天齐士兵忽然对他们拔刀相向,谢三财没有防备,反应过来之时马腿已经被天齐士兵砍断,他从马上摔倒在地,心口立马被胡人用长枪贯穿。


    他甚至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阖眸死去。


    十七国…不…十八国联军有多恐怖呢?


    酒塘四大家族年轻一辈全部战死。


    酒塘不善兵事,四个老家主却不约而同将家中子侄赶往边疆。


    不为保护太子,只为替天齐守国门!


    唐梨酒身负重伤,双腿尽断,却不顾劝阻,用断腿夹着马腹,越战越勇。


    血液源源不断落在地上,全身的血快要流干的时候,他只感叹了一声原来边关这么冷,就与世长辞。


    颜华池无力去救,他身上的血窟窿都要连成片了,再也没有荆棘能从新的什么地方钻出来。


    陈渊海好像一瞬间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片。


    大雪满弓刀。


    更添了寒凉。


    杀出重围的时候,颜华池身边只剩陈渊海一员大将和寥寥数百人了。


    “颜平!”陈渊海红了眼,忍不住痛骂,“该死的昏君!你敢勾结外族!”


    颜华池很沉默,他手很冷,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凝固。


    沉默,那真的是深深的沉默了。


    沈长清教他的东西来不及消化,他到底是没有沈长清运筹帷幄的本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坐在草地上,出神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你把他们交给我”,他抱膝,“我却让他们都送了命。”


    “会对我失望吗?沈长清……”,他低笑,“应该的,我这次做得真的很差劲。”


    陈渊海一瘸一拐走过来,脑袋上还包着纱布,他坐颜华池身边,“差什么劲,总指挥是秦时钟秦老先生。”


    “他老了,死得早,可副指挥是我”,陈渊海拍拍颜华池肩膀,“年轻人,你知道吗,你的师尊如此神机妙算,可是他也打过败仗。”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因为犹豫不决加上心慈手软,错失反攻良机,导致半数大将都折在了那场战役里。


    “颜太祖——也就是你师叔。愣是一点情面都没给他留,当众打了他四百棍。


    “那时一共死了四个大将,太祖有令,一个人记一百。


    “国师那时候身子骨弱,还没过半数就要昏过去,太祖硬是叫人一盆接着一盆泼盐水,狠心逼他清醒着挨完了。


    “国师险些连命都没了,养了两个月才能下地。但从他重新开始指挥起,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杀伐果断,用计狠毒,太祖的军队再也没打过一场败仗。”


    “所以失败并不可怕”,陈渊海宽慰道,“且此次情况不同,敌人兵力至少多过我们三十四倍,能突围已经很不错了。”


    “如今的情况已经是我和老秦推演出来的,最好的结果”,陈渊海眼睛看着面前的篝火,“殿下,这是你参与的第一场战争,国师不会失望,他会为你骄傲,因为你,比那时候的他要强太多。”


    “常总管带着支援的大军大概明天早晨就到,我们还有机会把他们赶回老巢。”


    陈渊海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官场上虚与委蛇、商战中步步惊心,乃至无数次演练中的战役里,那些或胜或败的战绩。


    他的眼睛中,是寻常人没有的沉稳和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


    “来日踏破贺兰山,尽取人头祭英灵,不比你自怨自艾有出息”


    身前的橘红火光映在颜华池眼底,也印在他的心里。


    “你说得对”,颜华池站起身,用力握拳,“来日踏破贺兰山,尽取人头祭英灵!”


    “而后我自当剑指上京,势叫首恶坠诸渊!”


    “殿下还是先处理身上的伤吧”,陈渊海仍坐着,用脚拨灰,灭了火堆,“今夜敌军定然会不眠不休四处搜寻,这火燃不得了。”


    “我守夜,殿下先去休息,希望明早常七能带来点好消息。”


    养精蓄锐,才好打这一场翻身仗。


    颜平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以为只是光杆司令的颜华池手底下会有足以抗衡诸国的兵力吧?


    一比三,够了!


    陈渊海有充分的自信,可以在实力不算太悬殊的前提下以少胜多!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幸存的几百人都没有心思睡觉。


    常七比预计的时间要来的更早,陈渊海迎过去,却发现他神色不太对劲。


    常七扫视一圈,在很远的河边捕捉到颜华池的背影,松了口气,悄悄递了张叠好的告示过去。


    陈渊海心下了然,定然是国师出了什么事,常七才会刻意躲着殿下。


    他飞快将纸收进袖子里,在颜华池转身前拉着常七的手,“形势不利,还要早做打算才行。”


    第092章 逼宫


    平昭二年冬, 开岁,自除夕夜后已经过去十四天了。


    老丞相穿着厚厚的貂裘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探出头,绒毛上立刻落了点点晶莹。


    上京终于下雪了。


    马车停在宫门前, 却早有人先他一步。


    老人颤颤巍巍下了马车, 诧异挑眉——是许光韵。


    “明达坐镇大理寺的时候, 老夫曾感叹, 我这个小心使船了一生的老头子啊,一辈子都不可能如他那样不畏强权”, 老人扶着家丁的手, 走过去, “许经赋,广福二十一年状元, 四十二岁出仕, 以公正不阿闻名。”


    “百姓爱戴, 尊称其为明达公”, 老人看着许光韵慢慢转过身来,不疾不徐道, “永安四年夏, 他多次上书弹劾平亲王坑杀百姓, 无果, 便用牛车拉了满满当当的案宗、证据, 全部倒在皇宫门口, 然后毅然决然一头撞死在玄武大门上。”


    “明达公死了,平亲王依旧活得很好,老头子当年觉得他好傻, 他一个小小的正三品,凭什么敢在陛下面前提要斩正一品亲王”


    老人的手正在轻轻颤抖, “明达那个傻子要去死谏的时候,老头子想拉住他,他却径直甩开老头子的手,还带着满脸失望。”


    “他曾跟我说:承山兄,你我二人一同读书、一同出仕,一起在南陵做地方官的时候,你教给我,做父母官,守一方水土,就要护好一方人,可不能让绝望的百姓求上门来,又带着更深的绝望回去。


    “他说:承山,如今你做了全天齐的父母官,却反把那些初心都遗忘了吗?”


    “老夫有愧,那时候老夫的大儿刚刚娶大夫人过门,老夫不敢死,老夫想抱孙子……”老丞相的白头发似乎被雪越染越多了,“可能是报应吧……十年过去了,老头子也抱不到孙子,大夫说……我那独苗无生育之能……我南陵刘家竟就此绝后……”


    “真的是报应吧……大约是仲蒲先生在天之灵见承山无能无胆,违背了他的教诲,要收回承山刘姓……”


    许光韵不知道刘承山提他父亲许经赋是想表达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听着。


    “永安八年,你,许光韵,你守丧期过,子承父业,那一年你二十六岁,我想,你可千万别像明达一样傻,白白送了命。”


    “我观望了你很久,很久很久,然后我很失望”,刘承山那大红的官服在白雪里分外显眼,“你耳根子软,动不动被人牵着走,你没有与权贵对上的勇气,你永远都在打太极试图逃避麻烦。”


    “我在心里唾弃过你,我又想,也罢,你比明达聪明,定能比他长寿。”


    刘承山忽然露出笑容,“可你小子这次却比老夫还要果断,叫老夫吃了一大惊。”


    刘承山的笑容很慈祥,“回去吧……你还年轻……”


    许光韵莫名其妙的,觉得那笑容有些恐怖。


    就好像这个老人下定了什么决心,打定主意要替他去做什么要命的事情……


    ——丞相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只是要去复命的,他好像抓到了盗墓贼,就是个穷困潦倒的佃农。


    旁的那些事不关己,他只想高高挂起,国师那事不像是能说和的,他哪里敢参与,只恨不得躲在大理寺不出来,只要火不烧他身上,怎样都好。


    至于那些疑虑,那些不满,放在心里嘀咕嘀咕也就算了,现在这种情形,他疯了才会去替长清君说话……


    许光韵摇了摇头,离开。


    他决定晚些时候再入宫面圣——他可不想跟刘承山的死扯上什么关系。


    许光韵走远了,太远了,刘承山有点耳背,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老人整理整理身上的官服,自小门入宫中。


    一路上他的心不算太静,脑海中不断闪过从前记忆。


    那些他给自己编理由糊弄自己良心的日子,就在今日结束吧……


    曾经他目睹过真相,却因为怕死,怕牵连家人,不愿意站出来指认。


    后来永安帝驾崩,他跟自己说,平亲王是颜氏最后的血脉了,他不能动手。


    他这般哄自己:大不了自己不为平昭帝效力,留在朝堂牵制那些人,也总是好的。


    他一把老骨头了,眼看就要入土了,可不想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毁了他经营一生的晚节。


    可直到除夕宫宴、直到知道前太子活着宗室血脉不止颜平一个、直到长清君当众承认自己是极凶的时候……


    他问自己:你冷眼旁观、做个冷静的看客这么久了,这么久了,你还要继续那所谓的“明哲保身”吗?


    他脑子里又想起明达公在他耳边掷地有声的话,又想起刚正不阿的许经赋额前头骨深深凹陷,瘫软在那些白纸黑字里的画面。


    阖眸,是许经赋到死都没有瞑目。


    睁眼,是永安帝草草以逼宫定论。


    史书上的明达公,会是个暴虐的恶官,是乱臣贼子。


    刘承山一遍遍问过自己,还要不要继续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还要不要继续助纣为虐


    曾经在南陵做地方官的经历又浮现眼前,壮年时的自己一腔热血说过的话到如今字字诛心。


    你还要自私地将绝望拒之门外,用他人的心碎换自己的心安吗?


    你心,真的能安吗?


    相国啊,你能心安吗?


    刘承山,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会不会看见好友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刘承山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心安了,永安帝已经去世了,平亲王登基,他再也没有机会站出来指认。


    ——如果当年我别那么贪生怕死,如果当年我能为你说说话,是否结局会不同


    世上没有后悔药,好友枉死的账他还不清了。


    但至少,他沉睡太久的良知终于苏醒了。


    ——入宫!


    ——死谏!


    “圆滑了一辈子……再让老夫…最后正直一次……”


    雪大了,压了半边深红宫墙。


    大雪满貂裘。


    “只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语气里莫名惆怅忧伤,“我下去见你,你别再骂那么难听了……


    “老朋友……也就是你,会说我是个弄臣……”


    刘承山脚下的雪窝很深,但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雪里。


    雪太大了,天阴沉得仿佛要掉下来,上京即使是正午,也依旧黑的像深夜。


    老人晃了晃之前从家丁手中接过的油灯,微弱的光线似乎还不足以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越是深入,宫道上越是阴冷起来,老人缩了缩脖子,恍惚间有种自己正走在黄泉路上的错觉。


    越走,那种一点一点靠近什么大恐怖的感觉就越发明晰起来。


    落雪无声,只有脚下的雪嘎吱嘎吱。


    上书房门紧闭着,四遭太安静了,老人不太好使的耳朵也能隐约听到火盆里烧的噼啪声。


    撩袍,于台阶最上一层,冰冷石面,跪,“臣,刘承山请见——”


    没有回应,隔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刘承山抬头去看,出来的却只是个小太监。


    “陛下口谕,丞相若是为其他事来的,就准您进了,若是为极凶沈长清来的,那还是回吧,陛下不见。”


    老人沉默片刻,起身,向前走了一步。


    小太监惊讶地看着刘承山,没说什么,进屋。


    “陛下,丞相大人是为着旁的事……”


    “嗯……”


    断断续续的声音入耳,刘承山站在门前等了一会。


    门开了,他踏进去。


    里面光线很暗,平昭帝窝在一张很大的椅子里,旁边围了四个火炉。


    屋子角落到处燃着火盆。


    书房里很暖,甚至于有些热,他这样的老骨头都觉热,颜平却像还是冷,打了个喷嚏,又把披风裹紧了些。


    “阿嚏——!”颜平缩起来,“爱卿有事?快些说来……阿嚏——!”


    看这样子,是害了风寒了。


    刘承山略微躬身,再跪。


    “阿嚏——!啊——”


    这一个没打出来,颜平皱着眉,抬起左手揉了揉鼻头。


    “老臣此来,是为了——替明达公平反旧案。”


    颜平刚要放下来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老臣亲见”,刘承山两股战战,声音颤抖,“广福二十九年,老臣与许兄在府上对弈,一只病鸽忽落于棋盘之上……”


    “我二人打开一看,竟是都察院驻益州提督写给平亲王之回信!”


    “够了!”颜平挥倒桌上奏折,“许经赋当年造反逼宫,你刘承山也要效仿之吗?!”


    刘承山越发抖起来,几乎要抖成筛糠,却依然艰难开口,“臣斗胆弹劾平亲王十六年前暗中与妖魔勾结,恶意投放虫卵,致使益州蝗灾!又驱使厉鬼制毒,导致瘟疫四处蔓延,臣疑心平亲王是有意坑杀百姓!”


    “混账!你是真的要造反!”颜平伸手指着刘承山,气得胳膊都有些发颤,“你向朕弹劾朕 !你老糊涂了吗?!”


    刘承山忽然站起来,从袖子里摸出藏了一路的匕首,“臣斗胆,请陛下退位!请平亲王自裁以给天下一个交代!臣老了,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这天齐的主不能让一个昏君当!”


    “你疯了,你是真的疯了!”颜平有些仓皇站起来,但很快冷静下来,“卫开霁!把这老疯子给朕拿下!”


    第093章 自此死绝


    沈长清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这牢房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


    黑云压城,冷风和阴气汇聚在上京,不见天日。


    极凶, 要出世了!


    颜平来看过他两次。


    第一次来的时候, 颜平微凉的手带着融化的雪的湿润, 把他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还不住感叹, “果然如同活人……”


    “如果他能打开老祖宗的封印,皇姐就能活了……”


    “我的阵, 你解不开”, 沈长清只是用一种厌恶的神情看他, 避开他要抚摸自己脸的手,然后冷冷道, “纵我死, 此阵也足百年不散。”


    而那时昭阳的怨气会被慢慢消解吧?


    颜平贴着他耳边, 轻轻笑, “老祖宗知道朕往那井里投喂了多少东西吗?”


    “近年来天齐百姓因灾死者,一半在天庭手里, 另一半……”


    沈长清心脏重重一跳, 垂下头, 感到悲哀。


    ——如果他能早几年下山, 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为的“天灾”。


    “你别靠我这么近”, 沈长清蹙着眉, “压不住火,可能会动手。”


    “您也会生气呢?”颜平似是诧异,似是戏谑, “就那么个口头的君子协议,老祖宗千年都守得啊, 继续遵守吧。”


    颜平一点也不怕沈长清会动他,他有恃无恐,大笑着出门去了。


    大门关上,一切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很久,很久,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颜平第二次来看他的时候,沈长清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陛下还是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吧”,彼时沈长清似乎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很轻,“熏到你老祖宗,可是大不敬。”


    颜平没有被激怒,却只是笑,“您不妨猜猜朕从哪来?”


    沈长清不说话,颜平就自言自语,“刑场,或者不如说菜市场。”


    “您夫子的后人”,颜平语气里染着一丝愉悦,“自此就死绝啦。”


    “谁让姓刘的那几个人总是跟朕作对呢?”颜平笑起来,“他们要治朕的罪,朕就杀他们头,很公平,不是吗?”


    “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颜平叹,“刘承山那老匹夫没死的时候还一直在为您说话。”


    “朕拿着贝壳,一点一点割他的肉,割一点呢,那老疯子就骂一声。


    “青天无眼,枉死我天齐十七万子民!还活着的!老夫已经先行一步,你们此时不起来,什么时候起来!”


    颜平有模有样学着刘承山最后的遗言,“是鬼更恶,还是这世道更恶,你们被欺压多年,心里难道没有一时一刻的怀疑吗?”


    “朕就看着他像个跳梁小丑,发表着他那些根本无人在意的宣言”,颜平笑,“朕就问啊,藏在角落里的百姓们啊,朕的子民们,你们觉得刘承山说得对吗?你们听话朕不至于赶尽杀绝,那厉鬼可是要吃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啊!”


    “您猜怎么着”,颜平笑意更浓,“他们说,这老匹夫妖言惑众,纷纷表示恨不能生啖其肉。”


    锁链的晃动声渐渐大起来,颜平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朕宅心仁厚,自然是恩准他们捡了刑台上的肉吃——就当着刘承山的面前吃。有人群情激奋,甚至还塞了一块在他自己嘴里,好让他闭嘴。”


    “朕看得泛恶心,还是老祖宗这里清净”,颜平又一次想摸沈长清脸,“别躲,您总不希望朕给您脖子也套起来。”


    “待在您身边,朕心都静了”,颜平抬手,慢慢摸过,“完美啊,哪里有半分似作死人……”


    “我不动你,他的血脉,留给他自己收拾”,沈长清眼睛慢慢转为阴白,然后往冷宫方向瞥了一眼,咬牙,“华池归京之日,就是你和天庭覆灭之时!”


    实在是沈长清那脸太美,旁人做出来狰狞无比的神情,在他那却又是一种动人。


    一种,引人遐想的动人。


    ——朕的昭阳也会这般绝美吧?


    颜平似是风寒未好,咳嗽了几声,踏出房门。


    门又一次紧闭,颜平嘴角还残留着笑意。


    ——颜华池回不了京了,天庭那边已经过去了七个大凶。


    那是天庭全部的主力了。


    而沈郁早已被请入宫,很快就要研究出阵的解法了。


    ——老祖宗,你就在漫长而永无尽头的等待中慢慢魂飞魄散吧!


    反攻远不如想象来的顺利,旧伤还在流血,新伤又覆盖上去。


    七个大凶什么也不干,只围着他打。


    又一次被荆棘刺伤,阴水也无力填补了,它努力坚持了最后一阵,就彻底消散了。


    有那么一瞬间,颜华池自暴自弃地想,他干脆抹了自己脖子算了。


    他本是能轻易压制一众厉鬼的极凶,却偏生有个凡人的躯壳做累赘。


    ——死吧,都死吧,一起死了算了。


    ——我死了就再无顾忌和限制,而你们要面临的会是极凶的怒火。


    那七个大凶也不好受,荆棘把他们的魂魄扎成了筛糠,他们的处境可能比颜华池更惨,身影都虚化了。


    陈渊海还在带人鏖战。


    颜华池心一横,操纵荆棘就要往自己脖子上缠。


    就在此时,姗姗来迟的颜柏榆终于到了,他瞳孔骤缩,当即大喝,“你敢!”


    满天纸钱飘过去,在颜华池脖子上围了一圈,保护他的命脉。


    颜柏榆脸色很阴沉。


    ——好小子,同归于尽打法,果然一脉相承!


    颜柏榆登时就想指着人骂,可看着那几个厉鬼跟不要命似的缠上颜华池,他当机立断过去帮忙。


    “财神,你……?”


    有一大凶与颜柏榆熟悉,认出他来,“我们之间是有点私怨,但现在首先要一致对外吧?你没接到天条,帝君下令此次行动务必要天齐太子葬身天山吗?”


    心情非常差的颜柏榆“艹”了一声,抬手招出一个巨大的金元宝直接一下把那鬼砸地里,“老子就公报私仇了!咋滴!”


    “你……分……不分得清……”那鬼的声音在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狂砸中弱了下去,“主……次……”


    “住手财神!”其他六鬼立刻落了下风,被颜华池追着抽,“坏了帝君的好事,你要怎么交代?!”


    “交代个蛋”,颜柏榆被战场氛围感染不知不觉把那些跟糙汉子们学的粗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姓沈的不过个手下败将,还敢教我做事?”


    颜华池瞬间回头,死死盯着颜柏榆,眸子缓缓转动,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一对八。


    颜柏榆被那眼神一噎,补充道,“我是说沈郁。”


    颜柏榆摸摸鼻头,有些尴尬。


    他自认脾气已经够坏了,这小子怎么比他更凶


    长清收这么个玩意儿,真的吃得消么


    颜柏榆忍不住为好友担忧,但很快他就没工夫想这些了,把地里魂魄彻底砸散,挥手一甩,无数锋利的纸钱割裂那些厉鬼。


    有了颜柏榆的加入,颜华池轻松太多了,他逐一击破,也不杀,就用荆棘慢慢折磨,一点一点把那些恶魂吸干。


    当他吸到第五个的时候,颜柏榆拦住了他,“你凡胎肉/体会受不了的,那两个留给我,等我成极凶,然后回去清理门户……”


    “颜太祖是吗?略有耳闻”,颜华池敌意很深,“我的猎物,凭什么让给你?”


    颜柏榆刚要开口,颜华池抬手打断,“少拿什么祖宗辈分压我,我最早诞生于崇德十七年,跟你算平辈。”


    这回颜柏榆也冷了脸,“我与长清同出师门,我是你的……”


    “我只认沈长清”,颜华池嗤笑,“别跟我来沾亲带故那一套。”


    颜华池不由分说将荆棘扎穿亡魂,蚕食、吞噬。


    皮肤下有细小的藤木在游动,其实他知道颜柏榆说得很对,他受不住了。


    可是他现在还不够强,他想要再强一点,他不能让沈长清独自面对沈郁!


    他发了疯似的拼命往自己身体里吸阴气,暴动的荆棘破体而出,挣扎着要噬主。


    这一次,再也没有那黑不溜秋软绵绵的小东西能帮他软化了。


    “停下!快停下!”颜柏榆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一时竟也有些手忙脚乱起来,“你要是被撑死了,我怎么跟长清交代??他一辈子都没求过人,这可是他第一次求我啊!”


    颜柏榆大步冲到颜华池身边,拎起另一个大凶就走,身后有藤蔓来追,他头也不回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地间只残留他回荡着的声音,“你要的神药在东边第二高峰上一棵歪脖松树下面!算我拿它跟你换的行了吧?小子,气大伤身,当心长痘!”


    “颜太祖……名不虚传”,颜华池吸干净了最后一点残魂,“这般轻易就猜到我想找他要什么……”


    战事已经暂停,后面就再无悬念了。


    余字号早晚会将他们赶回老巢。


    到这个时候,陈渊海才从怀里取出那张告示,交到他手里,然后拍了拍他肩膀,也不说话,摇头叹息着去收拾残局了。


    接过纸的那一瞬他心很慌——沈长清一定是出事了……


    他很快打开,颤抖着手看完,这手里的纸就被控制不住的阴气碾成湮粉。


    他手指一划,下一瞬,鬼门大开。


    颜华池消失在了空气里。


    第094章 他要了他一整夜


    静谧了太久的昏暗长廊里, 脚步声格外清晰。


    这脚步声太熟悉了……


    沈长清下意识想躲起来,可这集整个除祟司之力打造的牢房对他压制太深。


    也压制了太久,所以连动一动手指都仿佛是奢望。


    “别哭…”沈长清努力抬头, 温和笑, “真的, 别哭, 为师没力气给你擦眼泪。”


    无人应答,哐当一声巨响, 然后是什么碎屑飞溅的声音——大抵是有人踹破了门


    颜华池很生气, 为什么沈长清总能把自己搞成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可他的怒气不能对着沈长清放,就只好把这该死的门踹个稀巴烂。


    颜华池也很伤心, 很难过, 可是沈长清叫他别哭——他怎么可能不哭, 他吸了吸鼻子, 到底是没忍住泣音。


    “混蛋……混蛋……”


    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沈长清长叹一声, “过来,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怎么说我也是极凶……”


    于是所有情绪就都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崩溃, 但这歇斯底里却只能是无声的。


    心里面要发狂, 阴气在躁动。


    少年却只是轻轻踮脚, 口含神药吻上沈长清的唇。


    没用,什么都没用,一切都是徒劳。


    没有任何变化。


    颜华池终于绷不住了, 他所有理智在这一刻炸裂,体内冒出的荆棘瞬间扎穿了整个牢房, 唯独避开了沈长清。


    “乖,听话,收起来”,沈长清动了动手腕,那锁链应声而碎,“抬头,抬头看,没那么严重,真的。”


    “你回来了,这牢房也不必呆了,再等一等,等沈郁出现,为师就出去”,沈长清温柔的安抚,似乎让那些阴气平息了一些,荆棘慢慢退散,“去帮我把那些符纸揭下来好吗?用手揭,慢一点小心一点,收着它们对你有用。”


    “顺便你也静静心好吗”


    滴答——滴答——


    清晰入耳,是血滴落在地板。


    颜华池转身,踩着自己的血往墙边走去,一张一张很快揭着符纸,把它们通通丢进了自己的鬼门。


    揭完最后一张的时候,沈长清已经靠着墙在一旁的草堆上坐下了。


    疲惫的样子根本就掩不住。


    ——你看这个人,这些符咒阵法其实根本就困不住他。


    ——他为什么还要在这活受罪啊?


    ——那当然是因为你,他都是被你连累的啊。


    “真不幸……有我这么一个……软肋”,颜华池轻手轻脚走过去,“第几次了呢……第几次因为徒儿……”


    走到沈长清面前,少年屈膝而跪,左手轻轻扶在沈长清大腿上,“沈长清,我不想认你了……”


    “我就不应该再纠缠你,杀了你一次还不够,还要害死你第二次。”


    颜华池哭出声,“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好意思活?”


    沈长清一声不吭,只把手盖在徒弟脑袋上揉了揉。


    “我不认你了,我再也不要认你了”,颜华池把那只手拉下来,放到自己脸颊上,轻轻蹭了蹭,“我们两个从现在开始,没有关系了……”


    沈长清摸摸人脸蛋,手指慢慢抚过人眼角,擦去将要落下的那一颗泪,“初见的时候,为师没告诉你吗?”


    “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沈长清空洞的眸子尽量显得柔和,“你没权利说不认,为师不准。”


    “我不认了…”颜华池抿唇,一抬头,就正好发现沈长清眸中异样,他一愣,随即直接咬住唇,更加崩溃哭起来,“呜呜呜,我不认了!”


    “沈长清……你是不是看不见了……”徒弟跟条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凑上来,捧着他脸细细看,“还是为了我,是吗?”


    醍醐灌顶,那天仙人自碎菩提的画面涌上心头。


    心,要被撕碎了。


    怎就似这般狠心,半点都不顾自己?


    沈长清似乎是笑了一下,带着一点无奈,伸手把人往上捞了捞,搂进怀里。


    “听过苦肉计吗?不过是怕沈郁胆小看见为师好端端的就不敢现身罢了”,沈长清手慢慢收紧,“不关你的事,为师的结局早就注定了。”


    颜华池身上的血蹭了沈长清一身。


    沈长清有些心疼皱眉,“吃了不少苦头吧?刚那药该让你自己吃了才好……”


    “不要…”颜华池把脑袋全部闷在沈长清衣服布料里。


    那布料很快就湿透了。


    “抬头”,沈长清柔声道,“抬头看我。”


    带着满脸泪痕抬头,然后便陷入一个绵长的吻中。


    这一吻很长,长到仿佛足以填补那三千年他不在的时光。


    嘴里渐渐有了咸涩的味道,是谁的泪,流进两人口腔?


    “不是为师的软肋,华池是为师的力量”,一吻间隙,沈长清轻声在徒弟耳边说,“不存在谁拖累谁,爱你是为师坚持下去的力量。”


    没给小徒弟说话的机会,沈长清又一次扣人脑袋吻下去,可舌尖的咸涩却更浓了。


    “可记得了……”


    “记不住”,颜华池喘不上气,还是要哭,“徒儿愚笨,就是记不住,师尊再说一遍。”


    无非是怕听错,还想再多听两句。


    沈长清也不戳破,温柔的语气里是无限爱意和宠溺,“为师心悦你……”


    颜华池就在沈长清谈不上多温暖的怀抱里痛哭了一场。


    好不容易得来回应,期待了那么久的回应,为什么偏偏要在沈长清即将魂飞魄散的时候


    为什么这颗糖刚到嘴里还没尝出味就化了呢?


    他哭了很久,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伸手去拉自己腰间束带。


    “如果爱是力量”,腰带被一点一点解开,“那么,就给我一点力量吧……”


    少年含泪褪衣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又无助,似那站在绝望边处的人,只要沈长清不答应,他就会立刻堕入地狱深渊。


    “求求您,徒儿快撑不下去了……”


    沈长清沉默片刻,无奈叹息,蹲下身捡起地上的衣裳,铺在稻草上,然后认真道,“不悔?”


    “只悔没狠下心早点吃了您”,颜华池抹了一把眼泪,“如今是舍不得了,给师父吃也不是不行……”


    沈长清眼神暗了暗,弯腰把人抱起来,放在铺平的衣服上,“会疼,别怕…为师轻一点……”


    “不,您要卖力一点”,颜华池双手环住沈长清脖子,“给的爱不够,徒儿可能会想死。”


    手指慢慢摸索,沈长清叹,“自找的,一会轻点哭好吗……”


    说不清到底是谁的疯狂,青丝白发纠缠在一起,每一次沈长清想要让徒弟歇歇,都会被少年带着哭腔拒绝。


    索求太多,一次又一次颠鸾倒凤,巫山云雨里走过,泥泞中每一次逆风而行,暴雨喷洒的时候,耳边仿佛只剩下心跳如擂鼓。


    那些哭音,那一声一声哀求——不够……不够……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吧沈长清……


    ——受得住的,不用顾忌,受得住的……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失神的时候,颜华池低喃,“你能不能不走啊……”


    “呜…”


    沈长清心尖颤了一下,然后闭眼,继续。


    直到确定人已经昏过去,沈长清撕下袖上一块布料,细细给人擦拭。


    “一定要走,不过可能回来”,沈长清动作越发轻柔,温柔而细致给人穿好衣服,“为师总是要负责的……就这么一走了之太不像话……”


    俯身在熟睡的小徒弟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带着深深的不舍往他怀里塞了什么东西,沈长清叹了口气道,“等我回来。”


    坏了的门轻轻掩上。


    上京的雪没完没了,反而还有越下越大之势。


    沈长清只着单衣赤脚踩在雪地里。


    风吹乱白发,薄衣被扬起,袖子里满是寒凉。


    比不上人心寒凉。


    先是某户小儿啼哭,然后是大人试探着朝他的方向泼去朱砂。


    那人颤抖着安慰自己的小孩,“别怕……爹,爹会保护笙儿的,爹已经把恶鬼赶跑了……”


    月白单衫染上鲜血般的深红,沈长清没有回头,只是默默用足尖拨开白雪,脚趾细细感受地面纹路。


    然后借着天目探知了一下阴气,慢慢确定了方向和路线。


    “他…他在干什么?”


    低哑的交谈声渐渐入耳,“他…他好像看不见!”


    “是除祟司!一定是除祟司弄瞎了他的眼睛!”有人提高了音量,似是给自己鼓劲,“大家不用怕他!他走路摇摇晃晃,估计伤得不轻!”


    “对!不用怕他!咱们团结起来,也能打倒极凶!”


    是众人抄起家伙的声音。


    夹杂着妇女的担忧,“孩他爹!你注意点!一定要小心啊!”


    是一扇扇大门打开,杂乱的脚步慢慢靠近,“打倒沈长清!结束这怪雪!”


    打开的大门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画像被划烂的痕迹。


    家家户户,俱是如此。


    他们愤怒于自己世世代代供奉着厉鬼,他们恐惧厉鬼要把他们当做食物咬碎。


    沈长清缓缓躬身,“对不起,长清无意惊扰,只是借道罢了……”


    惊恐的百姓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善意,也听不进他说话。


    “打倒骗子沈长清!让他魂飞魄散!让他投不了胎!”


    第095章 前进!


    雪大得有些不正常, 沈长清不过站了一会,那冰冷的雪花已经覆盖他整个足背。


    有什么长条形的物什砸在他左臂,极沉闷的一声——那或许是扫帚


    他身形晃了一下, 那些人好像被鼓舞, 胆子大起来, “不用怕!我们能伤到他!”


    然后便是锄头、钉耙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齐齐招呼在他背上。


    其实没有怎样痛, 沈长清这样想着,慢慢往前面走。


    “是不用怕我”, 沈长清笑了一下, “沈某只要有一息尚存, 就会永远保护你们。”


    他任那些人在他身上发泄恐惧,然后一步一步往皇宫方向走。


    白色的天地间, 朵朵血红的“花”格外醒目。


    “他为什么不反抗……”有一人率先站住脚, “是不是我们想错了……”


    其实只要想一想, 就会发现其中有很多端倪。


    为什么偏偏是雪?为什么不能是雨?


    永安十三年春闱, 沈长清因永安帝传信下山,彼时上京连月阴雨。


    是沈长清入宫后, 那雨才停的。


    也许如今下的也是雨, 只不过天太冷了, 就成了雪


    “让一让好吗”, 沈长清轻声道, “有人要放出冷宫井里的水鬼, 让一让,让沈某去处理。”


    “你……”拦在前面的人往旁边退了一小步,拿着镰刀的手依旧在颤抖, “您……”


    “别怕,别怕我”, 沈长清温和道,“然后再往旁边让让,雪大路滑,慢点退没关系,别慌了神,一不小心摔了。”


    实在是太温柔了,以至于那人不由自主退退,又退退。


    等到那人退得足够远,沈长清确定不会吓到他,才又继续前行。


    沈长清走很远了,那些惊惶的百姓才仿佛刚回过神,“他……他好像真的只是路过……”


    “他是鬼,可他为什么不还手……我们都那样伤他了……”


    钱开承就站在小巷另一头,手里的包袱落在地上。


    他好不容易做完心理斗争,披星戴月入京来,刚来就看见这一幕。


    他眼眶渐渐湿润。


    “长清君!”他跑起来,“长清君——!”


    路过那些百姓,他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好好想想!是谁一直在守护你们,守护你们的祖祖辈辈!”


    “是仙是鬼又怎样!”钱开承往地上啐了一口,“益州遭难,朝廷那帮狗官没人管,是他昼夜兼程赶到,给了我们活下去的希望!”


    “北域大乱,曾经跟着他的掌柜们的后人,一大半死在了那里!他的徒弟九死一生,才让你们拥有安坐在家里的机会!”


    “可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干了什么?!”钱开承声音哽咽起来,“我说实话!我也很害怕,可我不会像你们一样恩将仇报去攻击他!”


    “我分得清好赖!我钱开承,不是人云亦云之辈!我有眼睛,我有脑子,我会自己看!”


    “长清君——!”钱开承更加快速奔跑起来,“等等我!等等我!”


    雪大,路滑。


    钱开承跌跌撞撞,钱开承坚定不移。


    沈长清好像没有听见,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钱开承索性直接跪下来,沈长清脚步一顿,叹息,“跟上来做什么,益州的百姓需要你……”


    “天齐的百姓需要您!”钱开承害怕地耸着肩膀,嘴上却反怼回去,“什么都让您一个人面对了……我……我怎么好意思再要这顶乌纱帽!”


    沈长清微微皱眉,“钱开承,这不是你能应付的……”


    “钱开承一个人是应付不了什么!”这个精壮的汉子几乎已经是声泪俱下,“可钱开承不是一个人来的!”


    小巷尽头,陆陆续续有脚步声近了。


    有人拖家带口,有人缺胳膊少腿。


    他们衣衫褴褛,他们面黄肌瘦。


    他们是益州和北域的难民。


    他们说,“这最后一段路,请让我们来护送您吧……”


    他们自发将沈长清围在中间,组成一道众志成城的人墙。


    他们用敌视的目光盯着那些拿着农具缓缓靠近之人。


    钱开承站在最外围,“我们不反抗,因为我们不是暴民!但谁要想对付国师,先从我们每一个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对!我们不怕死!只要有一人尚存,你们就别再想伤国师!”


    “俺连俺家老幺都带来了!你们要是狠心连小儿都杀,俺只当你们才是厉鬼!”


    “他妈的艹!”拦路的人把镰刀一丢,走到那些人之间,“老子要当人!”


    “有本事那些大官就把咱都杀了了事!”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她吸了一口烟枪,缓缓吞吐云雾,“老娘拼死也要抓花他们的脸,叫他们没脸见人!”


    一个个男人放下手里沾了沈长清血的武器,一个个妇女从家门中走出。


    有人温柔安慰年幼的孩子,有人毅然决然牵起孩子的手。


    “娘亲,你…你要去哪?你别走……”


    “乖,从前都是你爹顶着外面的天,可如今这天要塌了”,女人亲亲孩子的脸蛋,“娘也去做一回英雄…”


    女人关上门,把哇哇大哭的孩子关在门后,走向自己的男人。


    更有甚者,抱着不大的孩子出了门,那孩子到底年龄小,有些不安。


    他的娘亲抱紧了他,然后低声,“想不想做大将军?”


    那孩子眼睛亮起来,用力点头。


    女人便将他放在地上,把他往前面推了推,“去吧,去最前面,去带领你的千军万马,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将军……”


    “我是大将军咯!”那孩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高高兴兴蹦蹦跳跳跑到了最前面。


    人群中,他的母亲抬袖抹泪。


    “我也要当大将军”,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松开母亲的手,“囡囡可以当大将军吗?”


    “不可以”,她的母亲拥抱了她一下,然后泣不成声,“但是你可以做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好耶!”


    “女将军,女将军”,小女孩拍着手与先前的大将军并肩在前面领路,“进了皇宫,拜上将军!”


    “上将军是我的!”“娘,我也要!”


    长街里排起了长队,孩子们高高兴兴走在前面,男人走在中间时刻戒备,女人们走在后面视死如归。


    这条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


    沈长清被他们裹在最里面,手指紧紧捏着袖。


    眼尾结了点冰霜。


    是泪冻在了脸上。


    “拉弓——!”


    皇城司和锦衣卫与这条队伍相对而立,一支支箭被搭在弦上。


    最前面的孩子怕了,后退了半步,他的母亲立刻喝道,“大将军要勇往无前!”


    “前进!”


    那孩子脸上的神情慢慢坚毅了起来,此刻的他,俨然成了真将军,他用稚嫩的声音大喊,“前进!”


    “前进!”身旁的小女孩不甘示弱!


    “前进!”孩子们的声音振聋发聩!


    “前进!”大人们的声音紧随其后!


    “前进!”似乎整个天齐的百姓都在心里呼喊!


    钱开承字字诛心,“卫开霁!老子看不起你!你连几岁的娃娃都不如!”


    “放箭!”卫开霁一声令下。


    没有人动,人群中,也有他们的小孩!


    “愣着干嘛!放箭!”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忽然向着皇城司方向招手,“爹爹是大将军!囡囡是小将军!”


    皇城司中一老兵颤抖着放下箭,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女孩走去,“爹爹是假将军,囡囡是真将军……”


    “身在皇城司,很多事我身不由己”,那兵把肩徽丢在地上,“可我入皇城司是要保护百姓!不是对着百姓放箭!这滥杀百姓的伍长谁爱当谁当!老子不当了!”


    卫开霁气得要发疯了,这些人全都要造反吗?


    他一脚踢歪身边一个锦衣卫,夺过那人手里的弓箭。


    一击即中,老兵就这么腿一软,跪在了女孩面前。


    鲜血从被扎穿的喉间涌出。


    “爹爹?”女孩愣了一下,似乎忘记了怎么哭也忘记了怎么走路,傻站着不动了。


    “都聋了吗?!我说陛下有旨,镇压刁民,还不放箭!”卫开霁怒斥,“谁还敢当逃兵?!”


    许光韵抱着文书,从小门出宫,一抬头,呆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起义吗?


    许光韵摇摇头,尽量贴着墙边走。


    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没事的,卫大人应该不至于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就算下手,关他什么事呢?他大理寺向来只处理京官和权贵的案子的……


    许光韵又摇摇头,脚步越发轻起来,生怕被谁注意到。


    许经赋惨死的时候,他才二十二岁,他看着他爹就撞死在他身后那扇玄武大门上。


    他爹那恐怖的死状把他吓破了胆,从此更加谨小慎微。


    许光韵的头越埋越低,脚步越来越快,同时在心里祈祷卫开霁别冲动。


    ——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么多危险的冲突……


    ——有冲突也别让我撞见……


    ——快走啊,快走啊许光韵,这架势你劝不了……你说和不了……快跑……


    耳边是箭矢呼啸而过的风声,许光韵一个闪身挡在小女孩身前,动作快得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许光韵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就下意识挡了箭呢?


    弥留之际,脑海中是曾经父亲笑着问他,“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太久远的记忆,遗忘了的记忆在此刻如走马观花般闪现。


    “韵儿听爹的……”


    “那就跟爹一样做大理寺的主人,为民除害,为百姓申冤。”


    许光韵弯下腰,把女孩护在臂弯里。


    他一膝跪地,背上插满了箭,稀里糊涂就像一只刺猬般死去。


    第096章 此生无憾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箭。


    就好像是绝了堤的洪水, 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身不由己吗?那些放下箭的人不约而同看着那个一头雪发之人。


    他教世人,命应该在自己手里。


    “皇城司十三行行长,黄澄!辞去行长一职!


    “皇城司十三行全体成员, 随我拥护国师!”


    “锦衣卫指挥同知, 童杉!”一汉子忽然暴起,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落旁边卫开霁头颅, “指挥使已死!我以锦衣卫目前最高统领权限下达命令,锦衣卫全体成员, 随我拔乱反正, 拥立新帝正统!”


    童杉洪亮的嗓音响彻整个京城上空, “平亲王谋反一事已成定论!逆党如归降太子,可饶不死!锦衣卫!列队!出征!”


    谁愿拔刀向至亲为官, 曾亦为民。


    是非功过, 自在人心。


    童杉提刀, 拎着皇城司光禄大夫的官袍衣领, “老杨!你,跟我走还是死?!”


    从接到镇压命令起就一直面沉如水的杨诌, 冷着脸拍开童杉的手, 抽出腰间佩剑, 剑指皇宫玄武大门, “开门!迎国师!”


    “皇城司随我出征!西面交给锦衣卫兄弟, 东面……”杨诌忽然笑了一下, “不是总觉得抄家过瘾吗?!今天让你们抄个够!”


    “黄澄!小兔崽子!还辞官吗?!”


    “嘿嘿,不辞了老大!”


    “箭不要了,都给老子把腰上的刀擦亮, 一会好砍狗官头!”


    “今日!不为五斗米折腰!”


    童杉、杨诌对着沈长清抱拳一礼,各自领着队伍远去。


    皇宫门前空荡荡, 只沈长清一人站在那里。


    身后百姓缓缓躬身,“恩人,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不是长清君,不是国师,只是救过、护过他们的恩人。


    羊角辫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女人流着泪,弯腰,“一路……走好……”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此行还有一个目的,送丧。


    沈长清这一去,十死无生。


    ——哦,他早就死了。


    那就是永不超生。


    沈长清自己也清楚,一个沈郁,一个昭阳。


    最好的结果就是同归于尽。


    “大人……”钱开承流着泪,犹豫再三还是开口,“留点什么给我们……立冢……”


    沈长清站住脚,仔细思考了一会。


    很久之后,他无奈道,“你也看到了,我实在身无长物,唯两袖清风……”


    “牛驼山上有把纸伞……可那是留给华池的……”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轻笑,“死太久了,你想立……就立空冢吧……”


    “谢谢……”他对着众人颔首,然后转身走入红墙,“长清……无憾……”


    直至完全消失在人们视线中,钱开承才轻喃,“他分明一生都是遗憾……”


    沈长清听不见,他走得很慢,可也走了很远了。


    鬼门开着,沈长清不再压制红雾。


    那一瞬,如冥王降世,百鬼随行。


    瞳孔慢慢转为阴白,一丝红雾钻入其中,给它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色。


    如果极凶有高低,沈长清应是当世最强,因为他的门后,关着三千年来世上几乎所有穷凶极恶的厉鬼。


    不过,他与他们,大部分时候是敌对关系……


    沈长清一步一步走着,脚步声像踩在红雾人影们的心里,压迫感几乎在一瞬间就直接登顶。


    他低声,语气稍冷,“还不动?”


    “极度危险”是此刻人影们心里唯一的想法。


    它们是会反主的囚犯,它们是永不屈服的傀儡。


    它们日夜叫嚣着东山再起,必叫沈长清付出惨痛代价!


    可沈长清一个眼神,就吓得它们立刻分散,去做该做的事情。


    沈长清……把他们镇压怕了。


    沈长清轻轻招手,勾了一卷红雾过来,很快红雾消失,而他阴白的皮肤上爬了一道鲜红暗纹。


    ——总瞎着不是个办法,他要对上的是沈郁……


    ——撑个一时半刻应该够了……


    至于这一时半刻之后该怎么办,红雾失控后又该怎么办,他已经考量好了。


    “跟我作对了一辈子”,沈长清叹息着,加快了脚步,“到头来,只有你们能同我并肩作战……”


    皇宫里异常静谧——人呢?


    一个宫女、一个太监都没有。


    眼前的情景似乎与初入宫那天有点相像,可又不同——没有随处可见的尸体。


    他们像是忽然之间,就全部人间蒸发了。


    沈长清面色不太好看,冷宫后院的井是个无底洞,里面的水鬼要蜕变,少不了胃口大开。


    颜平……已经彻底疯狂了……


    这样不计后果供养一只满含怨气恶毒的厉鬼,真的能得到他要的结果吗?


    沈长清皱起眉,冷宫的门没有锁,颜平和一个头发花白的人站在井边。


    背影很熟悉……好像是……


    那个老人慢慢转过身。


    是李庸!


    太阴魂散前的话如惊雷炸响,刺激着他的耳膜——他一直在你身边,注视着你!


    那一刻,沈长清只觉心底发寒,头皮发麻。


    “李管家是我”,那人挑眉,“你很意外?”


    老人的面貌渐渐变化,向中年人靠近。


    他留着一点胡茬,只有几根白发,面容消瘦,下巴很尖,眼皮底下厚厚一层黑眼圈。


    总有人说,他瞧着就是个薄福相,注定要成亡国之君。


    后来果然也成了。


    “想过可能是你的人,只是不曾料到是你”,沈长清站稳,答,“出宫的时候年纪太小,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没认出你不是很正常吗?”


    沈郁一噎,“还在怨我?”


    “也就逼你喝了点毒酒,至于记仇到现在”沈郁缓缓向着沈长清伸手,“离家出走那么多年,再怎么使小性子,也该有个度了吧?”


    “过来”,沈郁招招手,“虽然是刘元青那老匹夫养的你,可到底我才是你生父。”


    “来,我们联手,你不要打乱为父的计划,就在旁边看着,等我成阴神,彻底掌控生死轮回,就想办法救你好不好?”


    带着一丝蛊惑意味,“小十一,你过来,为父不会害你的……”


    “沈郁”,沈长清眉头更紧,“让你成阴神你作死一个雅朝还不够,你准备拉着全人族跟你一起完蛋”


    沈郁的手僵在了半空,然后瞬间出现在沈长清面前,一把抓起沈长清手腕,“我是亏欠你,但不代表你可以这么跟我说话!”


    沈郁愈发用力起来,“你就不能听话点?非要自找苦吃?一而再再而三忤逆我,是不是再关你几天给你上点刑你才能学乖?”


    沈长清一根一根掰开沈郁攥着他腕的手,“关我一万年,我出来也照样骂你。”


    他冷笑,“你个废物,背祖忘宗的东西,活该你吊死在上书房!”


    颜平不可置信看着沈长清,嘴角微微抽搐。


    ——这不屑的眼神、这犀利的言辞、这……这真的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长清君?


    ——鬼也能鬼上身么……


    沈长清刚把沈郁手指掰开,沈郁就抓住了他另一只手——依旧是重得仿佛要捏碎骨头的力道。


    “沈郁,我真是没想到”,沈长清垂眸看了那青筋暴起的手一会,笑了,“你还真是个禽兽,总这么拉着我不放,怎么,你又想乱/伦了?”


    “你母后不够你发泄兽/欲,你看上我了是吧?”


    “对!”沈郁咬牙切齿,“你再不听话,为父现在就把你扒/光!”


    沈长清彻底冷了神色,红雾铺开直接锁定了沈郁的位置,“少废话,手下败将,活着的时候技不如人,死了以为就能算计我?做梦!”


    崇德帝,是一个极富野心又暴戾无道之人。


    刘元青对他恩重如山,他都能说贬就贬,他独揽朝纲,旁人半点不如他的意他就要杀头。


    这样的人,有可能顾及父子亲情吗?


    沈长清往井里瞥了一眼,随即了然。


    都过去这么久了,连个阵都解不开


    想说服他帮忙解阵?


    阵不开,他只需要解决沈郁,颜华池手上有加固的法子,定不会出意外。


    阵要是开了,天齐百姓差不多可以躺在棺材里等死了。


    他一个人没把握对付两只全盛状态的极凶。


    不过……


    沈长清又看了那井一眼。


    沈郁到底是给它撬开了点口子,导致怨气四散,老让上京这么下雪也不是个事,还是要分点心填补一下……


    “沈郁”,沈长清忽然开口,“看清我身后的门了吗?”


    沈郁一愣,不明所以看过去,然后一怔——什么门后会是众生百态?难道……


    “我告诉你,这就是轮回道”,沈长清徐徐善诱,“你这蠢货走错了路,事实上我已经快成功了,不过这还只是雏形,我还没有……”


    沈长清忽然住嘴,眼里流露一丝慌乱。


    沈郁敏锐捕捉那一丝不自然,然后道,“还没完全掌控是吧?我看也是,那门后的众生好像不怎么服你啊?”


    沈长清不答,只紧紧抿唇。


    “我的小十一,掌控不了也正常,没什么好气馁的,你还是太单纯了”,沈郁的手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为父教你,对付愚民可不能心软,需以酷刑严法和绝对的力量镇压,他们才不敢反抗闹事”


    说着,沈郁生拉硬拽着沈长清就往门里走,“为父打算言传身教,亲自给你示范一下,你可要好好看着。”


    鬼门阖上前,颜平恰好看到沈长清脸上浮现一抹释然的笑容。


    他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去,一只浑身发着白光、看上去很小的猫崽直直蹿向井边,然后融入了阵法!


    乌云散去,月光照下来,上京的雪,停了。


    某条小巷无人在意的角落,一颗菩提悄悄碎裂,青白粉末散在了冬风里。


    颜平在冷宫挨了一天一夜的冻,打着喷嚏守了很久很久。


    而他们,再也没有出来,那道关上的鬼门,就在颜平眼皮子底下慢慢消融,最后彻底消失了!


    第097章 不给,为师小气


    很黑, 很冷,下午的时候阳光破开云层,化了积雪。


    积雪化时, 方觉天更冷。


    身上盖着自己的披风, 雪绒下颜华池慢慢睁眼。


    好疼……


    好像要散架了一样。


    眼皮很重, 这会已经是深夜了。


    “沈长清……”他喊了一声, 把自己吓了一跳——嗓音暗哑,竟全然不似自己。


    他沉默了, 他动不了, 就在草堆上躺了很久。


    ——身上的衣裳被人整理过, 而那人已不知所踪。


    “始乱终弃……”脸上泪痕深了,恍如两道沟壑, “好样的……”


    缓了很久很久, 他将手背到后腰, 用了狠劲儿去揉。


    真的很疼, 他偏头咬了满嘴稻草,然后更加用力去揉, 势要在最短时间内揉开, 恢复行动能力!


    颤抖的手慢慢收回, 颜华池艰难翻身, 脸朝下趴了一会, 撑地, 起——没成功。


    再起——失败!


    ——起啊!起!


    反复数次之后,他终于累得精疲力尽,吐出咬在齿间的稻草, 就这么跟死鱼一样趴着笑了,“故意的吧?您还真是……煞费苦心……”


    他连爬都爬不起来了!那个人就这么不希望他跟上去吗!


    颜华池觉得很好笑, 他前面做的所有一切都成了无用功。


    早知如此,他还去北域做什么……


    做什么?!


    没有力气捶墙,趴着也望不到天——即便躺着能看见的也只有黑洞洞的屋顶。


    苦郁、愁闷无法消解,只能倒钻进心底里扎根,长成一根根滴血的刺藤!


    斗转星移,颜华池趴到下半夜,一鼓作气用力翻身,然后扶着墙用了一个时辰才坐起来——说是扶着,其实不如说扒着,他整个上半身都紧紧贴着墙面,只要稍一泄力就能立刻倒地!


    腿不是软,是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颜华池试着支配腿部的肌肉,才一下就闷哼出声,满脑子只有一个字——疼!


    怎么会这么疼!


    别说走路了,稍微抬一抬都是艰难!


    “沈长清……你混蛋……”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在心头,萦绕不散的是绝望,是痛苦,“你把我搞成这样,连声安慰都没有……”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是要活生生怄死我才肯罢休是吗……”


    “那你想多了,我有什么好怄气的”,颜华池背靠着墙,咬唇忍住不哭,甚至还笑了一下,“你怎的不做死我,等我死了再继续做,做他妈的死去又活来!”


    “我高兴着呢,我做梦都要笑醒!你一天不把我做死在床上,我就一天阴魂不散缠着你!”


    像是应照着什么,因为挣扎敞开口子的衣襟里,露出信封一角。


    是什么呢?


    ——一封来自死后三千年的遗书。


    抖,剧烈的抖,根本控制不住的抖。


    不是因为疼痛颤抖——也许是吧,心痛怎么不算疼痛的一种


    只那痛会更加难以忍受,于是连呼吸都轻了。


    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什么在展开信纸,只看到第一行的时候就要立刻昏厥过去?


    千疮百孔的心脏,终究是被这一张张轻薄的纸,彻底压碎了。


    ·吾爱华池,华池吾爱:


    ·长清之死,无足轻重,为师之托,还望成全。


    有何托呢?无非是叫他好好活下去,为他自己活下去。


    纸面打了圆圆的皱,是泪干在了上面


    可为什么字里行间处处洋溢着轻快


    他好像看见那个人笑着对他说:


    “你要的回应师父已经给你啦,你该满意了对吗?


    “不满意也没办法了,为师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了……”


    深呼吸,忍着心痛继续去看。


    ·吾不知死人之…魂将欲散当如何相称,今暂以“死”字代之。


    ·吾徒莫悲,为师之“死”,早有预料,今虽提前,却已无憾事,为师当含笑九泉。


    ·昨夜……诸事糜乱,为师不甚温柔,还望吾徒谅解。


    “很疼吧?华池”,他恍然想起好像是梦里的场景,迷迷糊糊听见有人一边给他盖披风一边说,“对不起…可若你此去宫中……为师真的护不住你……”


    “所以乖一点,等你好点了再出去。”


    “沈长清……”颜华池仰着脸,水痕顺着脖颈一路流进衣服里,是那么凉、那么凉。


    “你哪来的纸,哪来的墨?”


    纸上一道折痕,指腹摩挲着纸面,一行一行往下移。


    ·此行为师已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天庭和沈郁必先除之,至于昭阳长公主……为师留的阵足够撑到你熟练加固的法子了。


    “你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好要写这遗书……”


    “那你有没有想过,所托非人。”


    颜华池目光渐渐冷厉下来,“那个女人我是一定会放出来的!颜平说那个阵连着你的魂,万一你尚有一线生机,却被它生生耗死,我会自杀然后覆灭整个天齐让所有人下去给你陪葬!”


    “你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我告诉你,我就是爬!也要爬进宫!”


    颜华池把信丢到鬼门里,后面那些啰里吧嗦的嘱托和劝阻他现在不想看。


    ——对,是不想看,不是不敢看。


    ——是不想泄了这一口气,真的爬不起来。


    颜华池强行逼回的泪水,倒流进心里,成了一滴滴不断淌落的血。


    疼和难受是其次的,他现在提不起一点力气。


    ——真狼狈,怎么就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颜华池蜷缩起身体,闷闷笑了一会,然后用力甩出荆棘,“走不动难道我就没有其他办法动了吗!”


    房屋轰然倒塌,屋里人已不在原地。


    某棵树上,他紧咬了唇,眼角还是禁不住湿润起来。


    太他娘的疼了,这一动,浑身骨头都跟要碎了一样。


    “沈长清……”终是忍不住落了一颗泪珠,“你肯定比我这会疼多了,你怎么还能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啊……”


    “徒儿疼了一会就受不住了……你怎么受得了的啊?”


    又是一条荆棘甩出去,雪地上只遗留斑驳红色,“你能忍,我凭什么不能忍!你别太小看我了!”


    颜华池坐在冷宫檐角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颜平还在发呆。


    “阿嚏——”颜平叹了一声,“看来他们真的已经遗失在了门后的世界……”


    “阿嚏——幸好做了,阿嚏……两手准备”,颜平自言自语道,“希望他不会让朕失望……”


    颜平对于沈长清和沈郁回不来了这一事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接受今天要下雨一样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过那只猫……是老祖宗的魂吧?刚刚让它溜进去了……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这样的话他还能解开吗?”


    ——什么魂!


    颜华池立刻往井边望去,眼眸瞬间亮了!


    歇了差不多一天两夜,已经疼得好些了。


    颜华池跳下来,微微皱了皱眉,很快稳住身形。


    “说曹操曹操到,你……”


    “滚开,挡道了”,颜华池直接一藤蔓将人抽到一边,加快了脚步往井那走。


    手中金色的符文亮起,大阵显露出来,一只耳尖染着青色的白猫果然趴在中间。


    白猫额头有个黑色的王字,身上还有淡淡的黑色条纹。


    ——这是……大山猫?还是白虎?


    那都不重要了,颜华池直接将手伸到阵里,想把他师尊的残魂抱出来。


    白猫闭上的眼睛掀开一条缝,然后偏了下头,身子挪了挪离颜华池远了些。


    就这一下,让颜华池登时阴沉了脸色,“躲?”


    颜华池不再犹豫,直接踏进阵中,揪着猫崽的后脖子,把它拎了起来。


    “再躲一个试试?”颜华池冷笑两声,“您总不会是怕生?”


    那猫儿似是极轻地叹了一声。


    “还是您心虚吃干抹净想不认账?”


    “何必呢,这一缕残魂很快就要散了”,猫爪轻轻搭上颜华池的腕,“放我下来,你想帮忙就帮,不想帮忙给自己找点事情干,时间不多了……为师还要补阵。”


    “不用补了,我们先来算算账”,颜华池手上出现一条红绳。


    分外眼熟,猫身立时抖了抖。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师尊这算不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颜华池手指一勾,那红绳就像得了指引,把小猫捆了个结结实实。


    又是一声叹息,“我出了阵,立刻就会消散……”


    颜华池手一顿,继续动作。


    “进你鬼门也一样要散”,白猫挣了挣,“我作为主魂分出来的一缕残魂,存在的唯一使命,就是补好那个阵,给你尽量多争取时间。”


    “徒儿要是毁了那个阵呢?”


    白猫一愣,然后低下头思考了片刻,“想直面她,直面自己的过去吗?可以,但不是现在。”


    “我问的是我要毁了那个阵,能不能保全你”,颜华池把猫提到面前,与它大眼瞪小眼,“谁让你答这个了?”


    “没一点大小……”白猫伸出爪子,小小的肉垫贴在颜华池脸上,“不能,阵毁魂散。”


    “就真的要这么狠心吗”,颜华池死死咬着后槽牙,“一点机会不给徒儿留”


    “不给”,白猫圆溜溜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无奈,“算为师小气……”


    第098章 你快乐吗


    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结局——他保不住这一缕残魂。


    为什么呢?为什么沈长清可以残忍至此, 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的火苗,顷刻间湮灭。


    如遭雷击,颜华池无意识地松了手。


    浑身散发乳白光晕的小猫跳到地上, 卧在阵中央, 闭上眼睛不动了。


    只有轻轻的叹息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 “歇一会, 天亮了再毁阵好吗”


    “别托大,别掉以轻心, 极凶的鬼蜮会迷惑心智, 无限放大你心中的怨, 所以一会你要时刻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在什么时空, 不要……”


    仿佛遥有所感, 主魂那边好像出了事, 白猫身上的光黯淡下去, 本就不大的身形又缩小了一圈。


    “罢了……”


    伴随着一声长叹,白色光点渐渐散开, 融入阵中每一个薄弱之处。


    “对不起……”


    虚空中仿佛有人在对他笑, “如有机会再见, 为师给你赔罪。”


    不过是一晃神功夫, 原地哪还有白猫的影子


    残魂已散, 牢牢加固着阵法。


    这是最后一道考验, 能破此阵,沈长清就可以放心让徒弟去面对昭阳。


    颜华池瞳孔久久不能聚焦——为什么他可以说走就走,为什么他打散自己魂魄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犹豫踌躇


    为什么……为什么啊!


    颜华池捂着胸口, 单膝跪地。


    “无论是生是死,这孽阵徒儿破定了!”


    “有些事该了结了”, 颜华池眼神慢慢坚定起来,“加固有什么用,您忘了,您教给徒儿的,也有解阵之法。”


    他操控荆棘扎穿阵眼,下一瞬,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是极凶幻境,是不堪曾经。


    “池儿,池儿,娘的宝贝”,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拿着木棍冲他笑,“想不想见父皇?”


    那一年他五岁,目光呆呆点点头,“嗯……”


    木棍落下,他胳膊……断了。


    “拿去吧,这是娘的奖励”,女人从破旧的衣袖里摸出一颗已经融化的糖,“一会父皇来了,记得要开心。”


    “可是我很疼”,颜华池抿唇要哭,“母后……”


    “见到父皇你不开心吗?”


    “嗯……”颜华池轻轻点头,“开心。”


    女人剥开糖纸,把它放进颜华池口中,“甜不甜?”


    “这是你最喜欢的糖……还是半年前,你失足落水,你父皇来冷宫看我们娘俩时给你的……”昭阳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疯狂,“娘给你攒着……攒着咱们慢慢吃……”


    颜华池小小的身躯打了个颤。


    “池儿,告诉娘,糖甜吗?吃糖开不开心?”


    “嗯……”


    “所以这不叫疼”,昭阳温柔地摸了摸颜华池的脑袋,目光中是一种病态的宠爱,“这叫快乐……”


    “记住,这叫快乐,受伤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颜华池缓缓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因为每一次痛到极致的时候,就可以见到父皇,可以吃到他最喜欢的糖。


    好快乐啊……真的……


    可是也好痛……


    原来快乐都是会痛的吗?


    颜安是下朝的时候来的,一个路过冷宫的小太监告诉了他这件事。


    冷宫的锁,开了。


    颜安看着太医给颜华池包扎,眉宇间有淡淡的阴云,“怎么又伤了?”


    “池儿顽皮,一个没看住爬上树摔了”,昭阳一点点把头靠近颜安,“他想他父皇了,想爬高点看看……”


    颜安目光有些动容,他任昭阳将头搁在他肩上,然后大手揉揉颜华池脑袋,递给他一个刺绣的布偶娃娃。


    不过坐了一刻钟,颜安起身离开。


    昭阳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掌心,鲜血一滴滴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泪。


    “没关系……糖还有很多……”昭阳自言自语,然后用一种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颜华池,“池儿……娘最爱你了……你别怕……”


    有这个孩子在,她就可以……多见见她爱到深处的人……


    落花堆了满地,树下幼小的孩子抱着布偶,他身上缠满了绷带,眼睛却含笑。


    “我很……快乐……”


    他将手指放在布偶的脑袋上,然后猛然用力,“跟我一起……快乐……”


    树后藏着支离破碎的面人、缺胳膊少腿的陶瓷小人、被掰成一块一块的狐狸面具。


    他将身首异处的娃娃放在那堆“宝贝”中央,“我们……都很快乐……”


    永安四年,颜安厌倦了昭阳的把戏。


    他再也没有来过。


    女人流着眼泪,拿着刀,一下一下割在孩子身上。


    手臂上已满是伤痕。


    她看着那孩子还在笑,且越笑越开心,忽然觉得十分恐怖!


    她用力将刀插进颜华池胸膛,“你是个……怪物……”


    颜华池不笑了,眼睛里带着一丝难过和不解看向昭阳,“母后不是喜欢这样吗?”


    一丝暴虐的因子慢慢浮现在心底,“母后不想一起快乐吗?”


    “没关系,再多割几道口子,父皇就会来看我们了”,颜华池忽然又笑起来,用求夸奖的语气,道,“母后不给池儿奖励吗?”


    昭阳用力甩开他,把他推倒在地,然后进了屋,反锁上门。


    灯下,女人写着自己的日记。


    “我生了一个怪物,我早该知道的,司天监的人没说错,他是只恶鬼。


    “他生于七月十五,鬼门大开,他是厉鬼投胎……


    “他流着血,还能笑这么开心,我从他脸上感受不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他……是真的在开心……


    “他一定已经疯了……”


    “我想,我应该勒死他,我有种预感,他早晚有一天会将我也变得跟他树后那些破烂一样。”昭阳思索片刻,继续写道,“也许他死了,陛下会再来一趟……”


    颜华池蹲在墙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池儿做错了吗?”


    一阵风刮过墙角的草。


    “母后如果不喜欢池儿,就再也没有人喜欢池儿了……”


    那阵风更强烈了,刮了一阵却忽然戛然而止。


    颜华池身下的影子里钻出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的气息让它心悸。


    草叶倒伏,那只鬼在退避。


    阴水并没有管旁的事,径直钻进颜华池太阳穴里去了。


    眼前的场景变了,他从天地各处汇聚而来,落在了一座山上。


    先是薄雾,然后是浓云,再后来,怨气成了黑色的汪洋大海。


    他沉在海底,不知道希望在哪里。


    有人顶着风刃一步步爬上山,不见天日的墨色里,那一抹青白格外显眼。


    沈长清握住他的手,要拉他出去,可那些沉重的怨气绝不会善罢甘休。


    阴气腐蚀了那人的青衣,是冲动还是什么?


    也许是太害怕死寂和黑夜,于是想把那唯一一抹光抓紧在手中。


    沈长清认认真真给他描绘世间美好的时候,他黑洞洞的眼睛里却只映出了青白色。


    浮世万千,他眼中除了黑色就只看得见沈长清身上的色彩。


    不着寸缕的沈长清,脸上的羞涩表情真可爱啊——


    压抑了太久,好想找个豁口宣泄一点点……


    明明怕黑怕极了,还要主动往这滩墨水里走。


    ——他怎么能不动心


    他想要扑倒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让他知道招惹一只极凶会得到什么下场。


    他还没有靠近,沈长清就已经吻上他的唇。


    他一点都不高兴,沈长清不是要亲他,是要直接帮他炼化阴水——用这个傻瓜人类自己的命。


    八岁的颜华池抱着膝盖对着墙壁发了很久的呆。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阴水好像变异了,他是不是辜负了沈长清呢?


    那个人类都那么努力了,想要阻止他这个极凶祸世。


    沈长清用命这样的代价来换他做人,不要他做鬼。


    可……


    墙壁上被灯光照出荆棘张牙爪舞的影子。


    他想起来的太晚了,太晚了。


    心中的荆棘一旦扎根,就再难拔除。


    身后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昭阳环着他的脖子,用下巴摩挲他的头顶,“池儿陪娘看看星星好不好?”


    颜华池想皱眉,却几乎是条件反射笑了一下。


    幼年的影响太大,昭阳灌输给他的认知,很难转变了。


    那一年昭阳带他去井边看倒映的星星,是要推他入井。


    那时候他没控制住暴走的荆棘,直接把昭阳扎成了筛子,折断了她的四肢和颈骨,一股脑全塞进了井里。


    做完这一切,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深夜了。


    他缩在井边,感到十分恐惧。


    他在失控,他控制不住那些负面情绪。


    再下一次,他的荆棘会不会扎穿一个无辜者


    昭阳怨毒的目光和冰冷的话语犹在耳畔,“怪物,你怎么不去死”


    颜华池看着掌心的血洞,看着缠绕周身的荆棘,动了自杀的念头。


    只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另一个温润的声音压下,“极凶的鬼蜮会迷惑心智。”


    “会放大你心中的一切情绪。”


    警钟长鸣,颜华池心神一震,对着井里的东西笑了,“昭阳,何不敢出来面对我”


    “骗我自己投井有意思吗?”颜华池把手搭在井沿,“我早就走出来了,他教过我,没有过不去的坎。”


    心如刀绞,说这话的同时又落下泪来。


    那是他跟着沈长清回家的第二天早晨,沈长清抱着蹲在地上痛苦捂头的他。


    “人总是要先放下过去,才能向前走。


    “没有过不去的坎。”


    “如果有……”


    “如果有,为师牵着你走。”


    走着走着,这昏暗充斥着绝望和痛苦的路上,就只剩他一人了。


    他一个人,提着一盏灯,而那盏为他照明的灯在燃烧沈长清的魂。


    “三息后你不出来,我一定一鞭一鞭抽散你的魂。”


    这句话并不是威胁,他需要消解心结。


    心结散去,如茧化蝶,他会成为第一位人间仙。


    到那时,是否就能唤回沈长清


    第099章 天下太平


    只晴了半日多的上京, 又开始下雪。


    雪很大,身处其中便不见人影。


    唉——


    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


    是很多这样的叹息。


    “国师败了……”,长街上一队人抬着棺往城外走, 他们一边走一边叹息“长清君仙陨, 还有谁能挡住那极凶?”


    “极凶出世, 本官当与那水鬼殊死一战, 虽如蚍蜉撼树,亦与天齐共存亡”, 钱开承振臂高呼, “所有百姓即刻退出京外!承国恩者, 随我……谢恩!”


    叹息声越来越多了,那其中是莫大的悲哀。


    没有叹息的那些人, 脸上无一不带着赴死的决心。


    还不等他们靠近宫门, 早有荆棘遮天蔽日几乎贯穿了整个皇宫!


    浓郁的阴气如化实质, 深井里慢慢爬出一个披头散发身形扭曲的厉鬼!


    先前被颜华池摔断了肋骨的颜平激动地在草地上爬, 往井那边爬!


    “听双……”颜平指甲插进泥地里,艰难爬到女鬼脚边, 颤抖着手抓住她破破烂烂的裙摆, “朕终于又见到你了……”


    世人大多唤她昭阳公主, 常听双这个名字, 她已经淡忘了。


    她是广福帝下诏亲封的长公主昭阳, 她是母仪天下的淑德皇后常氏, 她是将军府的嫡女,唯独不是“常听双”这个活生生的人。


    笑容是习惯挂起的,雍容华贵全然是表象, 真正的听双姑娘,是个可怜又可悲的牺牲品。


    ——帘幕疏疏风透, 一线香飘金兽,朱阑倚偏黄昏后,廊上月华如昼。


    年芳十四的姑娘坐在纱帘后面梳头,窗下公子弯腰捡起一支发钗,对着姑娘红了脸。


    “这簪子可是……”


    那簪子不是她的,她亲眼看见它被他从袖里悄悄丢到地上。


    ——真是个可爱的呆子。


    常听双银铃般的笑声传到楼下,“劳烦公子,交给绿竹就好。”


    是哪家的姑娘将簪子藏进枕下,又是谁从此梦里俱是情郎


    曾以为是一见钟情,此生不负。


    颜安的演技很好,骗过了她,也骗过了常鸿方。


    广福二十九年,常听双十五岁,聘书由何大公公送到将军府,聘礼抬了一整条长街——他要娶她做太子妃。


    广福三十三年,冷宫落锁,宫外墙角寒梅枯死。


    ——别离滋味浓于酒,著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


    为什么他的心不能如旧


    一代公主,最终在不到二十三的年纪含恨死去。


    入井的时候,她还活着,她扭曲着脖子,眼睛直直看向那片圆圆的天空。


    那是她一生仰望,而始终不可及的皇天。


    死不瞑目,只有一朵小白花被一只小手丢下来,像是最后的祭奠。


    一国之母,薨时竟无一人吊唁。


    后来人们渐渐把她遗忘了,遗忘在冷宫冰凉的角落,遗忘在刺骨寒冷的井里。


    井上是厚厚的青苔,她怎么努力也爬不出去。


    不得安息,被血祭篡改过的阵法死死压迫在她的头顶,让她的怨气终于与日俱增。


    “朕有预感,沈长清已彻底魂飞魄散!如今才是真正的大世!独属于我们的大世!”颜平状若疯癫,“听双,再也没有人可以压制我们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们……朕要给你后位,朕会让你幸福……”


    “颜安那般对你,朕已经让他付出代价,朕给你报……”


    纤细如白葱似的玉手捏住颜平喉管,“你敢弑兄”


    “你杀了他?”


    手指慢慢收紧,颜平眸中显出浓烈的不甘,“你还在惦记着他……朕到底哪里不如他……”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他脆弱的脖颈被生生折断。


    颜华池冷眼看着这一幕,右手握紧了刺藤,丝毫不顾掌心模糊的皮肉和淋漓的鲜血。


    大战一触即发,昭阳却眉目温柔,“池儿……我的孩子……”


    只在颜华池眼里,这所谓的温柔跟沈长清的比起来,简直拙劣无比。


    “闭嘴,我必抽你”,颜华池用力甩着藤蔓,“你挡道了!”


    成界灵,必须要消尽前尘旧梦,解开往日因果。


    自古心劫最难渡,可颜华池唇角却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


    ——老天瞎了眼!除了沈长清,谁有资格做他的劫数?!


    那一战惊天动地,暴雪和藤蔓在每一个角落肆虐,颜华池于昭阳背后叹息,“我的心魔,我自己会解决,怎么就这么喜欢管闲事,管就管了,每次都那样不要命……”


    无数藤蔓扎进昭阳身体,阴气源源不断被颜华池疯狂吸纳进体内。


    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他也要试试!


    今日,他说什么也要证道成仙!


    他已经尽了全部的力。


    可这世事哪能多如意。


    过多的阴气终于超出负荷,颜华池缓缓闭眼。


    ——终究是不行吗?


    ——那就一起永不超生吧。


    颜华池疯了一样拼命吸收阴气,然后在最后一刻抓住昭阳的手臂。


    伴随着一声巨响,满天血雾和零碎魂光很快消散,一切归于静谧。


    满宫死寂,所有荆棘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衰败,暴雪停止,云层散去,天快亮了。


    那座空荡荡的皇宫终究是将所有人全部埋葬。


    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老太监佝偻着脊背,火盆映照下,他竟没有影子!


    他手里拿着一沓纸钱,一张一张放进火盆里,“这两张是帝君的……您啊,看开点,收敛点,也许结局会好点。”


    “这两张呢,给小殿下,太后让老奴保护您,可老奴一次也没有护住,您啊,有时候也对自己好点……”


    孤寂的夜里,偌大的皇宫只有一只鬼在给故去的人们烧着纸钱。


    那场景怎么看怎么怪异。


    怎么看,怎么……悲……


    “这两张呢,给天齐太子,就算老奴迟来的见面礼吧,老奴看着小殿下在你身边笑容多了不少,老奴心里真的感谢你啊,可惜……少年早逝,天妒英才……


    “小姑娘,也给你两张吧,人活一世谁也不容易,如果你理智一点,别总是强求,别那么极端,很多悲剧不会酿成……”


    “不要着急,见者有份”,胡公公不停烧着纸钱,“这两张给你,刘老头,你说世人怎么就只认你是大先生呢?分明你只是个教书先生,小殿下最基础的仙家术法可都是我教的,是我领他入门。”


    “可能你们都是天才吧”,胡公公抬袖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良策只是个庸人,仙道不好求,一路走来那般艰苦,只能让小殿下自己去摸索。”


    “也该给我自己留几张”,胡良策轻轻笑起来,“我啊,有私心,多给自己烧几张,我是个残缺不全之人,你们得让着我点……”


    夜风里,胡良策烧完最后一张纸,他献祭了自己,让魂魄熔成金水,在一本崭新的册子上书写下这段不可篡改的历史。


    史载:永安十三年春闱,长清君借除鬼之由,秘密入宫清剿平亲王叛军,与逆党天庭数次交手。


    永安十三年秋,平亲王与天庭设计导致洪水泛滥,长清君携华池太子往益州救灾,收服太平教、牛驼山等匪众。


    永安十三年冬,北域诸国来犯,华池太子领余字号、太平教收复失地,余字号折损七成,太平教除四当家、五当家外全军覆没,天庭全部成员葬身天山。


    永安十三年除夕,国师蒙冤入狱,老丞相、大理寺少卿仗义执言,无辜枉死。


    永安十四年元月十五,上元灯节,国师为救天齐,与极凶同归于尽。


    ——几滴金色的泪珠落在纸上。那天是小殿下的生日,他给小殿下煮了碗长寿面,却只能看着它一点点凉透,直到沈长清魂飞魄散,他也没端到他面前。


    永安十四年元月十八,极凶再度出世,华池太子承师遗志,以身殉国。


    自此,叛乱平定,反王伏诛。


    天慢慢亮了,劫后余生的百姓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


    那个曾经辉煌不可一世的朝代,落幕了。


    那个一生守护天齐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之后,杨诌、童杉血洗了大官们的府邸,然后相约在玄武门前一头撞死。


    自此,厉鬼的威胁解除,外敌暂时不会再入侵,人为的“天灾”再也不会出现,贪官污吏就此骤减。


    该高兴的不是吗?天下太平了……


    为什么那么难过,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


    钱开承还不知道太子身死,他亲自带百姓一铲子一铲子用力挖着土坑,然后恭恭敬敬将什么也没有的空棺埋入土中。


    “知道您不喜欢铺张,就没准备陪葬品,只是怕您寂寞,剪了几个纸人陪着您……”


    钱开承说着说着就有点崩溃,他跪在还没来得及立碑的土包前,“我真是老糊涂了,我在胡言乱语自欺欺人些什么……”


    “他连鬼都做不成了,剪再多纸人有什么用……”


    “天下终于太平了啊……”


    前来吊唁的人摩肩擦踵,每一个人都在不停擦眼泪。


    “天下太平,凡间无事,仙人安心去吧……”


    每一个人嗓子都哑得不像话,每一个人都带着浓重的鼻音。


    “过往已被埋葬,但历史不会被遗忘……”


    钱开承深深一拜,“从今往后,黎民性命无忧……”


    身后百姓跟着跪拜,抬头的时候,他们好像看见有一青衣人对着他们轻笑,柔和的声音好似月华,看着他们的目光永远温温柔柔。


    “吾心……甚慰……”


    第100章 唯独看不到的是你


    “你是谁”有人如此问。


    虚无缥缈的声音在门后世界回荡。


    “我是谁?”他茫然地看着自己透明的身躯, 轻声,“我不知……”


    “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我记不住……”


    “你为何来此”那声音继续追问。


    “我为何来此……我忘了……”


    迷茫之色越发浓郁,那声音忽然厉声喝道, “沈长清!你做了什么?!你为何来此 !你现在是什么东西?!”


    沈长清被吼得一愣, 随即又看了看自己虚化的手, 轻声, “对不起,我答不上来。”


    “我猜, 我应该是一只孤魂野鬼。所以这里是地府?”


    沈长清环顾四周, 到处飘荡着幽魂, 几乎是“鬼满为患”。


    “我来此,说明我死了, 如果你是判官, 请告诉我, 我做错了什么, 要怎么弥补,我想去轮回了……有人在等我……”


    “你真的想去吗”, 那声音忽然道, “你去了, 这些不得轮回的无辜冤魂可怎么办呢?”


    沈长清微微皱眉, 什么怎么办, 这跟他有何关联?


    不等他想, 那个声音又一次问道,“你是谁?”


    “沈长清……”


    那声音继续道,“沈长清是谁?”


    “是, 孤魂野鬼。”


    好像有人笑了一下,“孤魂野鬼?”


    “你是神”, 面前忽然出现一个残破的道台,那台子很古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你是唯一能补全轮回的神。”


    沈长清骤然警惕起来,脊背僵直,“你在说谎。”


    “哈哈哈”,那个声音笑得更放肆了,“沈长清,你做了什么?”


    沈长清一声不吭,手指蜷起。


    “你以此身化轮回,送了多少人往生,你都不记得了吗?”


    沈长清摇摇头,开口,“我不配为神,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我心里很不安。”


    “沈长清,你何必自误”,那声音叹息,“死了两次还不够你醒悟”


    “你是谁”,沈长清眉头紧蹙,“可否出来一叙?”


    “我就在你面前,你为何视而不见?”


    沈长清将视线锁在面前的破台子上,“你……?”


    “我问你,什么是鬼门?”


    “是绝望吗?是执念吗?是怨恨吗?”


    是那台子在说话,“极凶为什么能从鬼门中获得力量,想过吗?”


    “鬼门……就是心门啊……


    “心门开后是什么?是救赎。


    “救赎之后是什么?是新生。


    “你还没明白吗?”


    ——从绝望的死到因希望重生,从关门到开门的过程,这是一场轮回!


    “从你决定打开界灵的门起,从你牺牲自己救赎世人一次又一次起,我就一直在这里。


    “界灵不在,无人得以成仙,无人得以轮回,自然也无人得以新生,这方天地会是什么下场


    “是你代替了轮回,所以你当为新神。”


    “我不明白”,沈长清轻叹,“你在我心里,我怎会一无所觉。”


    “因为你总是视而不见”,那残破的台子忽然化为人形,竟与沈长清长得一模一样,“我就是你啊,你看得见众生,看得见一草一木一尘一土,你唯独看不见我,看不见那个被你刻意无视的自己。”


    “直视我,沈长清”,那人一步步向着沈长清走去,“你舍弃了我,舍弃了你的魂魄,你让我化作了轮回。那你自己呢,难道要袖手旁观如今只差你轮回就全了。”


    “留下来,成为阴神,镇守在此地,把那些滞留太久的可怜人都送走。”


    沈长清默不作声。


    “选了这条路,为什么不走到底”,那人更近了,他抓起沈长清的手,“再牺牲一下吧沈长清,神要有担当,有人在等你,可它们也在等你。”


    沈长清无法拒绝,他心里的不安与愧疚越发浓郁起来。


    他要食言了,他不回去了,等他的人会很伤心吧……


    两个人的手慢慢融为一体,散失的记忆在慢慢回笼。


    “沈郁呢?”沈长清忽然想起来。


    “没有沈郁”,那个人抱住了沈长清,加速融合,“这里是地府,这里也是你的心,你想让他消失,他就消失了。”


    直到彻底融合,全部记忆就此归位,沈长清身上散发着神性的光芒。


    那三个问题就终于有了答案。


    ——沈长清,你为什么下山?


    因为你终于发现不对劲,为什么最初只有你送亡魂轮回的时候,天齐才会有新生儿。


    为什么每当你大批送走无辜亡灵的时候,你的魂就会消失一点。


    为什么你的魂消失后,每年的新生儿却渐渐开始增加。


    你何其聪明,你猜到了很多,你不放心,你推演了一番。


    ——你算到了什么?


    你算到轮回出了问题,你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你能解决。


    ——你在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谁?


    是颜柏榆,他知道你要做什么,他觉得你会魂飞魄散,又怎么肯让你去。


    他趁你刚醒身子还虚弱,偷袭了你,然后取走了你所有相关记忆。


    沈长清叹息,积攒了三千年的亡魂要送多久他隐隐感到有些头疼。


    他盘膝坐下,感受着阴神的奇特——他本质还是个鬼,却能受供奉、承香火。


    ——莫不是真成了阎王爷


    沈长清想起来初见时小徒弟调侃他的话,想不到如今竟是一语成谶。


    混乱的幽魂感应到沈长清的气息,安静下来,在他身前慢慢排好队。


    ——有的忙了……


    人间,正是三月,天齐国土上生了无数新芽。


    太祖回归坐镇朝堂的消息传到天下,举国欢腾。


    颜太祖那可是理政的一把好手!


    这残局让他来收拾再合适不过了!


    又三月过去,那些新芽开了雪白的小花,好似在祭奠故去的英灵。


    百姓说,这花啊,是英雄们的血浇灌出来的。


    ——这是焕然一新的国度,这里的苦难已经结束了,如今剩下的是希望和明天。


    颜柏榆治理的很好,至少百姓安居乐业。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很快,中秋过去了,时光飞速流逝,那些奇特的小白花却常开不败。


    颜柏榆知道那是什么,那就是沈长清交代他要守护的“界灵”,这界灵还在蜕变,决定舍弃曾经的它,再也不会化作极凶厉鬼。


    颜柏榆笑了,他有这个自信,众生意志在他当政时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怨恨占上风。


    “长清……”颜柏榆提着灯,从御书房门口出来,“如果你还在,我定要寻你喝酒。”


    “知道你有阴影,给你挡了一辈子的酒,现在沈郁没了,我也不求把你灌醉,你能不能回来陪我喝两杯……”


    永安帝死去两年了,永安的年号仍在沿用。


    永安十五年秋,开了一年半的花忽然谢了。


    颜柏榆心中一紧,顿时忧心如焚。


    ——难道失败了?不能吧……是我还不够勤政还是颜平那兔崽子给天齐带的创伤太大


    他正思索着,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膀,冰冷的话语吐在他耳边,“你成极凶了没有”


    颜柏榆吓了一跳,回头看,松了一口气,“早成了,怎么……”


    “开门”,颜华池语气越发冰冷,“我要进去找人!”


    饶是聪慧如太祖,也呆愣当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我门里找人?”颜柏榆面色古怪起来,难道还是出了问题,界灵的脑子坏掉了


    “所有门都是相通的”,颜华池无心解释,语气稍带不耐烦,“就跟鬼门关一样。”


    “我不相信他会死,他一定是通过鬼门到达了那里!”


    颜柏榆一听,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凝重,眼里浮现希望的光芒,“我跟你一起去!”


    颜华池轻轻点头,下一瞬,鬼门开,两人消失。


    颜柏榆第一次知道,其实鬼门后的世界也有尽头,之前他一直以为这片空间是无限的。


    尽头那里有一座桥,桥下是大片大片彼岸花海。


    “奈何桥”颜柏榆不由惊叹,“那些花不应该是红色吗?为什么都是白色……”


    “那不是花”,颜华池快步走上桥,“你碰不到它们,它们在另一界,过桥后可以。”


    桥的另一头,地府的边界,颜华池猛地攥拳。


    这里没有沈长清的气息!


    颜柏榆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唉……回去吧……”


    “长清的性子我明白,他与沈郁一定会不死不休”,颜柏榆叹了又叹,“他们应该都……走吧……他留了东西给你。”


    沈长清并不知道两人来过,他早就已经走进轮回路中,给那些浑浑噩噩的魂魄引路。


    他所在的地方既不在阴间,也不算阳间,而是处在它们的交界。


    身在这条路上,任是界灵也探查不到他的气息。


    两个人就那么错过了。


    颜柏榆拍拍颜华池的后背,“早日节哀吧……过两月是他生日,我带你去他坟前看看……”


    颜华池没有说话,自跟着颜柏榆回宫起,他就把自己关在冷宫,站在院子里发呆。


    一站就是好几天。


    一切自这里始,又从这里终结。


    颜华池躺到宫檐上,闭眼。


    ——如果我从这里掉下去,你会不会接住我


    睁眼,世间万物皆在感应之中,柱子后藏着好几个人,大概率是颜柏榆派过来盯着他,防着他做傻事的。


    ——抬眼望去,浮生皆在,为什么我偏偏看不到你


    颜华池长叹一声,“回去吧,就是真摔了,也不会伤,更不会死。”


    那些人不动,颜华池也懒得再管。


    他将目光逐一扫过天齐每一个犄角旮旯,追寻着那道青色的身影。


    想要找到哪怕一丝……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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