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要出大事了!
宫宴从来不是一件可以随意的小事, 颜平为什么要临时改变主意
沈长清目光好半天没有移动,“北境诸国动乱,南方水患刚平, 此时铺张享乐, 你让天下黎民百姓如何看你”
颜平并不在意, 他总是不在意, 语气淡淡,神色也淡淡, “老祖宗如喜静, 朕另设一桌便是。”
就如同他对沈长清的那些恭恭敬敬, 也都淡淡,从来只流于表面。
“你自行做主”, 沈长清神情有些恹, 接下来都很安静, 一言不发捧着杯子喝水。
是清水, 清清淡淡的,没有放茶叶。
颜华池大大方方坐沈长清旁边, 用筷子插走颜平面前的包子, 三口一个吃完, 端起沈长清刚放下的杯子就喝。
沈长清什么也没说, 只又往那杯里添了水。
颜华池也不客气, 执杯仰头, 一饮而尽。
有人从远处走来,直到那人行礼问安,沈长清才知道是胡公公来了。
胡公公俯身在颜平颈侧耳语两句, 颜平便向沈长清歉意笑笑,起身离席。
那两人走时, 腰间有铜钱相碰,细微的清脆声响,沈长清却听得分明,他瞳孔骤缩,愣了好一会,等身旁人拉着他袖子晃晃,他才回过神来。
“回去吧”,沈长清垂眸,说不好是什么情绪。
——不能再拖了,明晚或是后天什么时辰,他就该去见财神一面。
——他该去问问那人,曾经说过的话,发过的誓言,是否都不作数了。
他其实还想再看看那人的脸,好久好久没有见了,那人骤然离世之时,他还在山上昏睡,等知道的时候,那人早就埋了。
其中事,其中人,他一概不知。
天齐太祖颜柏榆惊才艳艳,但……英年早逝。
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太祖驾崩一事诸般细节早已成为不解之谜。
沈长清下山问过,那时世上轮转又三百秋,天齐已历九代,就连颜柏榆的后人也不得而知。
沈长清做过法事,为颜柏榆招魂八十一日,无果。
他一直以为他已经投胎转世了……
如今想来,其实是合理的,他与沈郁同为极凶,沈郁留的人,他怎么可能招个魂就要来。
沈郁乃是亡国之君,真正被怨气养出来的厉鬼,怎么着也要比他这个不伦不类的极凶强一些。
他不曾生怨,还总在渡人,他身上的阴气三千年来一直在流失,却从未有补充。
他不是初生的朝阳,是黄昏末日,都快下山了啊。
只那一抹余晖,还在尽力撑着最后一段天亮时光。
颜华池轻轻握起沈长清的手,踮脚凑近,咬了一下沈长清耳垂,“看路,好吗?”
“前面有台阶,能不走神了吗?”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如您所说,徒儿很快就要深入泥沼,再想见就难了。”
沈长清叹一声,伸手摸徒弟胸前,隔着衣服去找薄肌之上那一块圆圆的环状小凸起——他给徒弟的玉佩还在。
他便松了口气,“北域危机四伏,颜平不会给你兵权,但,华池……”
“三千年前,天齐余字号的总管姓常名在,如今他的后人是谁为师也不知,不过此去向南,马厩附近有家酒肆,那里就是……”
沈长清一顿,随后轻笑,“原来是他,找个时间去寻七老先生,给他看这块玉佩,他会帮你。”
沈长清又陷入沉思,常七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什么好好的会叛出贺林镖局,为什么贺家至今不肯放弃寻找他的踪迹。
恐怕根本不是他说的“追杀”,而是贺家偶然得知常七的秘密,想要鸠占鹊巢。
——挟天子以令诸侯。
“苦了他了”,沈长清又叹一声,“日日喝酒买醉,用颓废麻痹外人,然后装疯卖傻十余年,连他自己都骗过去。”
手脚筋脉寸断,贺家恐怕对他用过刑,要逼他说出余字号内部连络暗号。
“他抗下了那般酷刑,还能拖着半残的身躯从龙潭虎穴逃出生天,此人智谋相当深远,有他带兵保护你,为师可以放心了。”
“不过他年事已高,此去北域,你还需带上唐梨酒谢三财他们”,沈长清眼睛看不见,走得却稳,一点也不像失明的样子,“布政司那边不着急对峙,把陈渊海也带上吧,他为人圆滑周全,跟北域那边的将士打交道时能帮上你。”
推开宫殿大门,颜平的品味确实不错,里面陈设雅致,这一宫重新命了名,叫“踏雪来”。
院里小路铺了雪白的鹅卵石,走过去的时候,像真踩着雪。
沈长清计算着步子,在弯弯绕绕的回廊里顺利带着人回到寝殿。
绕过屏风,于榻边坐下,摸怀里菩提,叹息。
良久,他道,“过来点。”
数着剩的七颗菩提,取下两颗,想了想,又添一颗,在手心里碾碎。
颜华池猛得瞪大眼睛,去抓沈长清的手。
那手里空空如也,只有乳白的光晕,如仙如神。
仙家秘术,醍醐灌顶。
“还要耽误吗?”沈长清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弯腰,额头贴过来。”
鼻头一酸,眼眶又涨涩起来,颜华池单膝跪地,双手抱着沈长清腰,虔诚仰头。
沈长清似是无奈,似是宠溺,轻轻将手放在小徒弟发顶,白光倾泻而下,他揉了揉那毛茸茸的发。
“如此”,沈长清欣慰笑笑,“也当得起你一声师父了。”
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曾藏私,没有保留。
“谁家的师父能做到这种地步”,哽咽着,颜华池手又紧了紧,“您叫我如何是好……”
如山恩情,如何相报
——沈长清,你叫我何以能报
“徒儿听闻,北域天山有神药” ,颜华池将脑袋闷在沈长清襟前布料里,“等我回来好吗?”
——华池啊,为师等不起了。
“好”,沈长清轻拍小徒弟后背,“春日的第一支桃花,为师折来为你簪上。”
——华池啊,这是你的第一世,簪了花,为师愿你往后余生幸福。
脚步声渐近,宫女于殿外通传,“陛下请素秋大人入上书房议事。”
盲了的双目模糊了时间概念,沈长清估摸着快到午时了,摸摸颜华池脸,“去吧,留在那边用饭,晚上再回来。”
颜华池捉住沈长清的手,亲吻了一下,才依依不舍离去了。
阳光从窗缝穿过,白发竟已根根透明,青衣上笼了一层金色,那脸上的倦色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了。
沈长清听着人都走远了,缄默着坐了很久,身影落寞。
曾经他来不及完成的事,就交给华池吧。
生前他其实已摸索到成仙之法,可惜差了点时运,没能活到修成。
沈长清轻轻笑了一下,他的小徒弟会在他消散后,成为世间第一位仙吧?
跟他不一样,他的华池会是真正的人间仙。
一时说不好是遗憾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沈长清又笑了笑,然后长叹一声,身体歪倒,斜倚着墙面。
阖眸,窗户纸怎么也封不紧,总有冷风进来吹散那一缕安神的香。
沈长清是真的困了,原本只想靠着坐一会,竟就这般睡过去了。
那丝丝缭绕不散的烟雾,寻到缝隙终是钻出去,飘远,然后在冬风里不见了踪影。
“这龙涎香不错吧?”颜平把玩着金蟾蜍,抬头望对面人,“前些日子海国送来的贡品,朕心欢喜,送了那使者不少银锭。”
颜华池皱眉,不耐烦已经写在脸上,“陛下有事说事,没事臣先告退了。”
“你的性子跟皇姐真像”,颜平眼睛里满是怀念,“那时候她是父皇最受宠的义女,而朕……”
颜平缓缓吸气,“我是宫女所出,母亲到死都只封了个昭仪。皇姐当年一心爱着我那太子皇兄,又怎会注意到我这个怯生生总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
颜华池噗嗤一笑,道,“陛下这么喜欢她,怎的却不来看我们母子俩?”
“池儿……”颜平站起身,似是有些激动,颤颤巍巍伸手,要去抚摸颜华池的脸,“你怨皇叔,皇叔不怪你,只是你也要谅解谅解皇叔,皇叔怎么可能不想救你们……”
颜华池冷笑,双手抱臂在胸前,身体后仰,躲过颜平的触碰,拉开距离,“陛下就别跟臣扯东拉西打感情牌了,有何吩咐臣遵旨就得了。”
颜平慢慢收回手,神色有点尴尬还有点难过,就好像一个普通老百姓面对不肯认自己的侄儿那样会有的复杂情感,“北域的事你也知道了,天齐已经太多年没有打过仗了,守备松弛,需要皇族去那边激励激励那些个大将军。”
“朕本欲御驾亲征,然天下事事都等着朕处理,朕没有皇子,也不打算纳妃,你既然是皇姐所出,自然当得太子之位”,颜平放轻了声音,“孩子,你愿意叫朕一声父皇吗?”
颜华池愣了一下,随即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颜平打断。
“你好好想想吧,明日宫宴正是为你所办,无论你叫不叫这声父皇,立你为太子的诏书已经写好……”
颜平意味深长看了颜华池一眼,“你那师尊,可不是什么仙人。”
颜华池猛然握拳,眸中寒光直逼颜平面门,“你说什么?!”
“这天下终究是颜家的天下”,颜平摊手,笑,“很难理解吗?你的那好师尊,我天齐的好国师,是个鬼啊——”
第082章 饿了,想吃您
让颜华池震惊的却是另一件事——颜平怎么知道的
知道后会不会对沈长清不利
颜华池眯起眸子, 脊背挺直,满脸戒备。
颜平拍拍腿上胖猫的身躯,那橘猫从他腿上懒洋洋跳下去, 颜平起身, 负手, 有二位宫女上前推开书房大门。
他回头, 眸光轻动,莫名地, 他好像看见他的兄长颜安, 尚且年轻的脸对他扯出一个笑容。
“你阿姐送了糕点来, 想尝尝吗?”
很温暖的笑容,他却只感到冷, 缓缓回眸, 眼前飘起大雪。
风雪里, 是谁等在门口, 留下单薄又执着的身影那头上的积雪早就化了,又很快在发丝上结成冰。
深红配着祖母绿, 大喜事啊……
他进门, 将凤钗为她戴上, 强压下心底悲郁, 拿起桌上的盖头。
“小尾巴, 阿姐今天好看吗?”
她的笑容那样明艳, 如她的封号昭阳,真似朝阳。
他将镶金红布盖在她头上,再也撑不住笑, 垮了脸。
“皇姐……”他欲言又止,摊平攥紧的手指, 让她把芊芊玉手搭在他掌心。
——多想……
——多想十指扣,多想盖头揭,多想交杯饮,多想……
——多想你嫁的是我。
他送她出嫁,从将军府闺房到门口,他有思绪百千,情丝万缕。
他目送她上轿,然后在婚宴上喝得不省人事,恍惚间听见花白了发的老皇帝说……
说什么呢说他这个幼子不成器,难堪大任。
“做个闲散王爷也就罢了,早些让他娶了心仪的女子,过好自己的日子,省得日后野心大起来……”
后面的话他再怎么努力也听不清,他就这么趴在酒桌上睡着了。
是谁有力的双臂将他抱起,是谁说,会保他一世安宁
他不知道。
兄长的怀抱一点也不舒服,硌人的慌。
兄长低声说,“你不会反的对吗?孤就你一个弟弟,平安平安,有平才有安……”
他不答,那时候他想,那就一辈子窝在府邸,做个让人放心的废物王爷罢。
他不答,呕吐在颜安衣襟,他想,他这辈子都娶不到心悦的人了。
颜安也不叫人,就自己抱着他,一直回到东宫。
东宫太子妃,昭阳公主,就等在旁边厢房里。
他该有所察觉的,他的兄长照顾了他一夜,却叫公主独守空房。
可他醉得太厉害了,什么也想不到。
颜安不爱她。
正如皇姐不爱他一样。
清冷孤寂的身影,手里执一把剪刀,裁下牡丹花叶。
错手,剪了花下来,花如人头落地。
再也看不到那明艳朝阳的影子,他的皇姐神色疲惫,“小尾巴,你能教教阿姐做巧饼吗?快七夕了……”
饼还没有学会,先帝驾崩,他的皇兄继位。
再也没有一个老人,为这对新人顶下外界的压力。
初登基,遵遗诏,立太子。
同日,废太子,与前皇后一并入冷宫。
再无人问津。
其实是有的啊……颜平看着颜华池的脸,叹息。
——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像呢,一点儿也看不见故人之姿。
“你随寡人来吧”,颜平率先迈出步子。
颜华池把脚从桌上放下来,懒散起身,跟上。
“那是一个阴谋,那是一个诅咒”,颜平语调平静,“每一个踏上皇位之人,都知道天齐的国师究竟是什么东西。”
“三千年了,沈长清再强,也该日落西山了吧”,颜平好像很喜欢自言自语,“怎么能算皇族卑劣呢,是他自己说要保颜家子嗣长存。”
颜华池心里一紧,快走两步攥住颜平的袖子,“你……不,你们……”
“是我们”,颜平笑着看向颜华池,“你流着颜家的血,你也是它的受益者。”
寒风越发刺骨了,那是一种无论穿多少衣裳都盖不住的阴冷。
越接近冷宫,越好似能听见无数人混杂在一起的哭泣声。
“还记得那口井吗?你母亲自杀的那口井。”,颜平的声音穿透凌乱的哭声,“知道那上面的阵法符文是谁留下的吗?”
颜华池骤然阖眸。
怎会不知
“除了他沈长清,谁有这样的本事,留一阵在世中,千年都不散”
“三千年前,颜家先祖偶然发现,那并非是封禁阵法”,颜平好像完全不在意颜华池的脸色,一字一句道,“那是他独创的阵法,上面的符文连通着他的魂,投怨鬼入其中,便可净化怨气,送其轮回。”
“先祖猜测,这是国师为太祖所设,太祖并未建新宫,前朝阴气太甚,于是国师做此阵,欲将旧宫厉鬼一并解决。”
“国师仁慈啊”,颜平慢慢从颜华池手里抽回袖子,“他不愿赶尽杀绝,竟然愿意用自己的寿命去渡那些无可救药的恶鬼。”
“朕早劝过了,他的仁慈,早晚叫他万劫不复”,颜平摊摊手,“若不是他仁慈,又怎会叫先祖钻了空子,请人改了阵法?”
“毕竟,仙人魂灵,谁人不垂涎?”颜平在冷宫内壁上敲敲打打,像在寻找什么,“先祖找的人尽了全力,才改动了那么一点点,想……可谁知道他沈长清并非是仙,却是个极凶厉鬼呢?”
“也算颜家倒霉,活该缠上诅咒”,颜平用力把一块砖头抽出来,里面竟有一个拉环。
冷宫十三年,他竟从未察觉。
颜华池默默看着颜平一番费劲打开暗门,内里壁画陈旧不已。
油灯一盏盏亮起,长廊壁画上的险恶用心令人肝胆俱寒。
可颜平用那样仿佛事不关己的语调,平静诉说着来龙去脉。
“先祖那时迟迟无子,他担心颜家就此绝后,于是想借国师仙力延续后代。”
“他虽心有愧疚,知道那样做有很大可能会害了国师,可想到国师曾经的承诺,也就说服了自己。”
壁画上,衣着各异的宫女排成长队被逼着一个个跳入井中。
她们全都大着肚子。
那个被颜家先祖请来的法师,如阎罗般,催着她们的命。
下一幅画上,初生的婴儿被磨盘压成血水肉泥,流入四方小鼎。
“活人做祭,鲜血改符”,颜华池咬牙,“为了对付一直守护颜家的恩人,你们真是费尽心思。”
“是我们”,颜平再次强调,然后接着道,“阵法成功了,先祖果然接连得子。”
油灯明亮,画上老皇帝抱着孩子热泪盈眶。
那位仙家法师顺理成章成为除祟司使司。
颜华池慢慢看过去,下一幅画上,青衣人安坐榻上,老皇帝之子跪于他身前。
画上的他青面獠牙、头发凌乱如同魑魅,可颜华池还是一眼认出来是沈长清。
沈长清将手放在新帝头顶,好像在表示原谅。
颜华池呼吸一窒,心里好像堵了一块什么似的,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颤抖着将目光移向再下一幅,被故意丑化了形象的青衣厉鬼背对已经老去的新帝而立,新帝指着那人背影,脸上老泪纵横。
“这位小一点儿的先祖呢,不知怎的后宫妃嫔生一个死一个,于是便认定是国师有怨,上山质问。”
往旁边看,是新帝在说话,而沈长清微微叹息。
“这位先祖指责你师尊不讲信用,可他不知道,这本就非你师尊本意,他们利用这极凶怨气,又怎能不染诅咒?无非是咎由自取。”
再旁边,最后一副。
青衣厉鬼手持菩提,身后白色山猫跑向远方。
“你师尊实在是仁慈得不像话”,颜平摇摇头,“他为颜家化解诅咒,使我皇族不至于绝后,却……一代子嗣兴盛,一代人丁稀少罢了。”
“老祖宗他是尽力了”,颜平语气里不带一丝敬意,“怪我颜家先祖太不是人。”
“所以啊”,颜平把人带出暗道,放回砖头,“寡人知道后痛省一年有余,终于下定决心毁了那该死的阵法。”
颜华池心神震荡不安,久久不能平息,闻言也没有嘲讽的心思,只平静道,“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谁让你是老祖宗唯一的爱徒呢”,颜平长叹一口气,“那法师实在是个没用的半吊子,那阵法后来越来越邪性,反而成了束缚冤魂的困阵,寡人想放你母后出来,又不敢向老祖宗开口,只好找你了。”
颜平倒是坦然,“我复活我的爱人,你解放你的师尊,你我是共赢啊。”
“老祖宗连着这么个恶毒的阵在魂上,早晚遭天谴”,颜平摆出一副很为沈长清着想的神情,“说真的,虽然政见不合,可老祖宗这样善良的好人被天打雷劈到魂飞魄散,真的很遗憾啊。”
颜华池沉默很久,妥协般轻声道,“我可以解开阵法,但必须在我从北域回来之后。”
“好”,颜平笑着道,“什么时候都行,在此期间,寡人会帮你好好照顾老祖宗的。”
夕阳渐沉,颜华池轻手轻脚推开门,屏风后的人却在听见动静的一瞬间坐直。
缓步走近,沈长清从脚步声里听出来人是谁,放松了肩背,“用过饭了吗?”
“为师给你留了”,沈长清手指轻叩榻上小桌,“饿了就吃吧,或者叫人来撤下去。”
“端上来多久了?”颜华池摸了摸碗底,冬日里,为什么还是滚烫的呢?
“刚上”,沈长清下意识低下头。
“撒谎”,含着泪去吻人眼睛,颜华池捧着沈长清脸,“饿了,想吃您,您能给吗?”
第083章 管撩不管泄
想拆吃入腹, 想云雨一番,想弄得小师尊泥泞不堪,想……
颜华池想了很多, 却最终只是一声声问着“可以吗?”
“许我, 好吗……”又一次哀求, 很多次哀求了啊。
“算了”, 含着泪,“左右没人爱我, 我也习……”
话没能说完, 沈长清把人拉到怀里, 手指摸索了一阵,然后扣着颜华池后脑勺, 低头, 堵住颜华池的嘴。
颜华池愣了很久, 宕机的大脑反应了一会儿, 猛然用力强势回吻。
沈长清的手渐渐滑落,顺从垂在腿上, 安分坐着任由徒弟索取。
颜华池吻得很凶, 小狗似的啃来啃去, 咬着那么点嫣红唇肉不放。
直到把他自己吻到喘不过来气, 还不肯唇分。
“可以了……华池…”, 沈长清不是活人, 自然不需要像徒弟那样喘气,他轻轻推开颜华池,然后拍着人脊背, “再贪心也不能不吸气啊……”
某处似有抬头的趋势,颜华池拉着沈长清一角袖子, 冰凉泪珠滴进沈长清衣袖里——也不知怎的,他有点委屈了。
沈长清无奈抹去小臂上的泪珠,叹,“怎么?”
“忍不了了”,颜华池深深吸气,扯着那袖子轻轻晃荡,“要憋坏了,都怪师尊,管撩不管泄……”
沈长清好半天没说话,颜华池抬头去看,才瞧见他脖子根连着耳朵尖全红了。
颜华池偷笑了几声,贴近沈长清耳边,呼吸带着几分情潮热意,缓缓吐息,“师父好生纯情,徒儿还没发功,您怕就要临阵脱逃了……”
沈长清是有那么一点想逃,他也就站起来,轻咳两声,“出去走走?冷静冷静。”
“不忙,等徒儿吃点东西”,颜华池端起碗,那人用命温着的饭菜,他怎舍得浪费
“吃完再去消食,今夜的月亮应是很圆。”
“是吗”,沈长清温温和和笑着,只那笑容里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应当很好看罢。”
颜华池执起竹筷,一边慢嚼细咽着,一边努力与心底的欲望做着抗争。
沈长清说过会给他一个答复,纵使被某个大忽悠骗过千次百次,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然后便是煎熬岁月里漫长的等待,等着那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答复。
“答应徒儿的事,要做到”,颜华池放下碗,去牵人手,“必须做到……”
“会做到”,沈长清将那小手回握,微微用力,“说到做到。”
冬夜里,晚风稍凉,颜华池取了厚厚的披肩,一件自己很快披上,一件慢而细致给沈长清系好。
那动作里的怜惜如已满之杯,要溢出来了。
院里两把小躺椅,两人并排窝着,颜华池仰头去看,天上几乎没有什么星星。
“若是夏夜看,会比这更美”,颜华池抬起双臂,交握枕于后脑勺下,“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
“徒儿最讨厌古人的诗了,前面还好好的写着景,下一句就偏要悲伤起来,弄得人心里沉郁。”
沈长清好半天没应,颜华池偏头去看,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沈长清”,他轻轻唤着,试探着,“沈长清?”
没有回应,他便笑,笑出眼角泪珠,还是要笑,“沈长清……我其实很喜欢古诗……我心里到底为什么沉郁,你最清楚了……”
“你知道吗”,颜华池肩膀抖抖索索起来,“我好怕,怕你哪天睡着了,就再也不理我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啊”,颜华池幽幽叹息着,像一只孤魂野鬼,“你说,徒儿怎么就是找不到牵牛织女星呢?”
无人应答,颜华池抖着手去探沈长清鼻息——虽微弱,但还有。
“你说你一只鬼,你管人间那么多事做什么”,颜华池撑着胳膊去看沈长清,“有呼吸,有心跳,没怨气,除了鬼话连篇,你哪有半点像个鬼……”
“没有你这么做鬼的……”,他伸手,勾了一缕白发缠在指尖,“仙人才心怀天下,鬼都是肆意妄为自由自在的。”
“日子不能这么过”,颜华池鼻尖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一样,揪成一团,痛得不得了,“您这种过法,徒儿一天也受不了,太累了。”
“沈长清……你累不累”,颜华池心疼了,就忍不住落泪,“你很累吧你累了睡一会没关系,没有人会催你逼你起。”
“徒儿把他们通通赶走,谁都不许来吵您,好不好?”颜华池带着哭腔道,“睡多久都没关系,可是您睡饱了要睁眼,不能睡着了就贪床不醒了……”
天色越来越凉了,那月亮不怎样配合,想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了。
颜华池起身,把熟睡的人抱起来,拢在怀里,“您要乖……”
他将人抱紧,往里屋去,“师父要是不听话,徒儿就不顾忌那么多了,徒儿折腾得您以后都别想睡了……”
沈长清在睡梦中蹙眉,像是不满徒弟这大逆不道之言。
午夜,月亮终于穿透云层,照在沈长清脸上,给他蒙上一层薄纱。
“除夕了”,颜华池把他放在榻上,褪下衣衫,拥他入眠,“答应我,要睁眼……”
“至少陪徒儿过个年……”
沈长清这大梦一睡,到午时方醒。
他睡了有多久,颜华池就抱了他多久,脑袋深深埋进他颈窝,倒有些……耳鬓厮磨的意味了。
手指轻轻滑过光洁细腻的皮肤,指尖残留着些微温热,沈长清又叹息起来,“又不穿衣服……天冷……”
叹息到这就戛然而止了。
天冷了,小徒弟这是想用肌肤相亲的体温给他暖热么?
傻孩子,死人怎么暖的热?
“不早了吧?”沈长清隐约感觉自己睡得太久了,有些担忧道,“今日有宫宴,颜平没让人来传?”
传了,被他甩出门外的荆棘吓走了。
这些他自然不会告诉沈长清,“不管旁人的,您还有话没跟徒儿说……”
沈长清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已经除夕了。
心中忧虑太多,下意识忽略节日都是常有之事,沈长清眉目渐渐染上笑意,“罢了,照例该你先的……”
“新年……快乐”,沈长清翻了个身,“不止此年,往后经年,为师的小哭包都要快乐。”
颜华池把脑袋凑过去,在沈长清唇角印下浅浅一吻,“早安,不止今天,往后每一天,都要您永安。”
沈长清沉默着,把小徒弟搂紧,直到又一位新的小公公抖着嗓子喊他们去赴宴。
今日之后,或许便是永别……
沈长清将颜华池抱得更加紧,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不舍,“你去北域,事事都要小心,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余字号的人明白吗?”
就抱了一小会,他便松开手,慢慢绕到屏风那边,给自己换了一套衣衫。
仍是青白的配色,只比以往要繁琐许多,身上流苏穗子数不胜数,腰间环佩叮当作响,长长的白发梳起来,用青玉束好,脑后坠了两根细细的发带下来。
这套衣服他穿得很熟,曾经做国师时,最常用的就是这样的制式。
那时候常常要接待他国的使者,最初的时候还要人伺候着,后来渐渐熟悉起来,每一样饰品该添在什么位置,都烂熟于心。
每一道纹路,摸过去,就知道该怎么处理。
瞧着与三千年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下意识捻起手指时,才发现少了样物件儿。
年少时颜柏榆在通灵寺虔诚求来的菩提串儿、心寒离去时宫道上散落一地的翠珠儿、死后萦绕不散的执念用他心魂化作的青白渐变的手持……
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留不住的结局。
三千年岁月不过是黄粱一梦,那些模糊了的记忆,不再清晰的脸庞,只能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怀念怀念的过往……
都早逝去了不是吗?
沈长清把广袖捋平,手藏进宽大的衣袖里——从穿上这一套衣裳起,他便不再是沈长清,他是天齐的国师!
那些刘元青用疼痛一遍遍反复刻划在他潜意识里的仪态、规矩,在这一刻发挥了莫大的作用。
他将脊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端庄迈步,嗓音温润儒雅,语气柔和,礼度恰到好处,“走吧,跟好。”
颜华池心神一荡,手指捏着自己绣了金线的白衣,不由自主就听话跟上。
沈长清这人啊,他有种伟力,他就像春雨,润物细无声,而旁的人就像种子,很自然接受他那温柔的侵入。
会敞开心扉,会下意识按着他说的做。
他那双温温和和的眸子,总叫人如此信服。
他从不急言令色,好像这个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情能叫他生气。
他就算是生气,骨子里也还是柔软的,他那颗海纳百川的心好像没有限度一样。
颜华池轻轻吸气,错开身位让沈长清走在前面,他默默在后面盯着沈长清的背影看。
惘乱白发三千丈,情迷青衣一世长。
就一世,这一世,他做人的第一世。
群臣荟萃,少长咸集,那些个京官和附近的地方官们早就到了。
第084章 骨头都酥了
那些人正窃窃私语聊着什么, 听得恍惚的时候,沈长清只觉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那场盛大的庆功宴。
他独自坐在角落, 低头把脸埋进茶水氤氲而起的烟雾里, 耳边是一声声……
一声声什么呢?
似是玩笑, 似是认真, 曾经肝胆相照的兄弟、推心置腹的战友,对他说……
“这天齐有军师, 再无后顾之忧……”
“是吧军师?军师, 你不喝酒也不吭声, 莫不是没把我们……”
杯里被添满烈酒,推搡间, 沈长清站起身, 举杯, 仰头。
那酒那么烈那么烈, 烈得仿佛烧穿喉咙还不够,要连着五脏六腑一起焚个干净。
不及坐下, 杯中又满, 垂眸的时候, 为什么会看见他们脸上有戏谑的神情呢?
那一闪而过的算计, 为什么会出现在曾经的生死之交眼中
“天齐如今百废待兴, 自然国库也空虚”, 那些人说,“军师……不……国师啊,这得全仰仗你啦……”
于是他抬眸去看, 上首位,御席上, 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也在看他。
对视,然后……偏头,移目。
他便明白是谁的意思。
这宴吃着好像没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沈长清点头,闷头灌下那苦涩辛辣的酒,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席,“失陪……抱歉……”
走出很远了,遥远的谈论声还能入他耳。
“自视清高……”
“目中无人……”
——这些话是在说谁呢?
“守财奴……”
——是……我吗?
月光洋洋洒洒照着青石板,那青苔啊、红墙啊、砖瓦……
他怎么却连路都看不清了?
是什么糊住了眼是风沙吗?
漫无目的走着,走啊走,就到了自己的府门前。
这新建的府邸啊,为什么连烛火也瞧着冷硬
“回回神……”,温热的小手不知何时又悄悄钻进他手心,“回回神好吗?要撞到桌子了……”
沈长清猛站住脚,少年叹口气在他身侧,“骗您的,徒儿牵着呢,撞不到的……”
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一点,沈长清时刻注意着仪态,脚底下又轻又慢,步伐却稳。
“是不是徒儿一松手,您就能走丢?”颜华池又笑眯了眼,笑出一种无尽悲伤,“再要走神……徒儿就亲您了。”
“是不是被我亲着,您也能分心想着别的人、别的事?”
抿唇,继续笑,“是不是啊?师尊?”
“是与不是”,沈长清望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柔和了目光,“你不是试过了吗?”
“靠近点,贴我耳朵边”,颜华池仰头,“别拿问题回答徒儿……”
“徒儿有疑……”颜华池轻咬下唇,那眸中究竟是期待是悲伤
“请师尊……解惑……”
这样似乎不大合礼,沈长清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低头,妥协般地,凑过去,“应付你就足够费神了……”
眸子里透着一点无奈,“小祖宗……为师哪来的心思想旁的……”
不可否认,沈长清的声音很好听。
就在他带着宠溺轻唤“小祖宗”的一瞬间,颜华池忽觉骨头有点酥软。
大事不妙……
——为什么……他尾椎骨有那么一丝丝发麻……
——这不应该……
然而此刻已没有时间留给他细思,他刚牵着沈长清入座,颜平就着人开始宣旨。
沈长清的手骤然被人攥紧,身边人似乎很是紧张。
他没有问,只默默听着圣旨内容。
颜华池心中忐忑,小心翼翼观察沈长清的脸色,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沈长清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温和里添了点担忧,“这立储的时机不太好……你多当心。”
于是颜华池瞬间松了口气。
紧跟着是一声低笑,“就那么信任徒儿?万一徒儿被颜平收买,您后悔起来,岂不是要哭断肠子?”
沈长清押了口茶,情绪莫名,“不用吃些糕点吗到现在没进食,你不饿吗?”
冗长的圣旨还在继续,颜平余光扫见两个人在下面偷偷说小话,也没什么反应。
后半段的旨意大抵就是……太子初立如何如何,天齐国祚如何如何,然后虚情假意夸耀了一番,称颜华池救灾有功,又是国师弟子,能力有目共睹,但还缺乏磨炼,于是派往天山,以收复失境。
底下众人都敛了声,只神色各异起来。
废太子竟还活着吗?
他还活着,颜安怎会传位颜平
这其中的事情又耐人寻味起来,群臣看向颜华池的目光里,带着稍许探究,但更多的是嫌恶。
唯恐避之不及。
废太子颜华池,是广福年间,司天监就已认定的极凶转世,厉鬼投胎。
如遇灾星,离得近的朝臣将身体向另一侧倾倒。
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离这灾星最近的沈长清,然后惊讶地发现沈长清不动如山,只淡定喝茶。
他怎么一点都不惊慌?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
沈长清缓缓起身,于众人瞩目下翻手,一张暗黄的符纸就摊在他手心。
“抱歉…不是有意打断”,沈长清歉意笑笑,“只是司天监判断有误,沈某总还是要为小徒正个名的……”
沈长清用两只手指捏着符纸,慢移手臂,给众人看了一圈。
“可以请如今世上有名头的仙家来验”,沈长清把符纸贴在颜华池身上,“并无什么反应不是吗……”
沈长清垂眸,温和笑,“怎么验都是一律的……可以叫人的,沈某就在这里等,有问题随时可以赔罪……”
“去叫吧”,他温温柔柔的说,“离夜还长,要沈某等多久都可以的……”
汗毛就是在这一瞬间倒竖起来的,明明说话的人是那神话传说里最好脾气的人间仙,可他们却感到空气中有无形的威压按着他们低头。
他们也便垂头,像一只只脑袋深深埋进翅膀里的鹌鹑。
渐渐有人开始说话,“别人的话我不信,长清君的话我如何也不可能不信……”
“百密终有一疏,司天监那帮老头子天天神神叨叨,要我说,就该取缔!”
“广福帝早就说了,司天监只会妖言惑众!留着那帮人尸位素餐有什么意义!”
那司天监的代表面红耳赤起来,小声争辩,“我们又不是圣人…谁能不犯点错呢……”
“这位小朋友,你说得很对”,沈长清缓慢向着声源处转头,“不确定的事情,只要说得硬气一些,稻草也能变成黄金。”
“说话不需要负责任,给别人带来麻烦也无所谓,害死人反正有天命二字可解,左右旁人不懂星象,任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人登时冷汗就下来了,连忙起身走到中间,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先对着沈长清跪下,连连告罪,然后转向颜平,“陛下明鉴!阁老年事已高,其实平日里就常有误判,臣建议让其告老还乡,至于殿下的事…那时候臣才九岁……不关臣的事啊陛下——!”
“哦?”颜平颇有兴致挑眉,“解爱卿还乡,那这阁老谁来当?你么?”
那人小心翼翼看了颜平一眼,道,“臣……臣资历……”
“那就你当吧”,颜平挥挥手,直接做了决定。
“这恐怕不妥吧……”大理寺少卿许光韵小声嘀咕,没让颜平听见。
沈长清叹了一声,落座,没再说太多。
“池儿,你且上来”,颜平笑得慈祥,“皇兄对不起你,他没当好这个父亲……你上来陪皇叔坐坐,一起喝上一杯……”
沈长清伸手推推颜华池,颜华池不动。
沈长清收回手,无奈道,“别任性……”
“没任性…”颜华池偏头看沈长清,两个人又开始说起悄悄话来,“他那个杯子瞧着有名堂,似乎是前朝遗留下的回心壶……”
“他给自己倒的是酒,给徒儿倒的就不一定是什么了……”
沈长清手颤了一下,很快调整好心态,滴水不漏,“没留意看,不理会也罢,为师就在这,他如果不傻,如何也不会现在就撕破脸。”
颜平被拂了面子,也并不生气,只面朝下方众臣遥遥敬酒,然后道,“诸卿勿怪,我这皇侄儿幼时凄惨,幸得老祖宗教导,总算有个人样,只是到底不经人事,顽劣了些,此去北域,正是磨砺磨砺的好机会。”
沈长清皱眉,却仍是温温和和的语调,“当年四处征战,沈某和太祖曾在淮南见过一种果树,果实酸甜可口,摘下来能生津解渴,当地人命名以橘。”
“后来大军渡河,行至淮北,又见到了那种果树,彼时天道正热,众人渴暑难耐,争抢着摘取果实……
“然那果实却又变得苦涩无比,难以下咽,食用之后适得其反,倒是更加口渴,询问了老农伯才知道,这种果树在当地名枳,它果实又小又瘪,还长着尖刺,当地人都是用来做篱笆,吃不得的。
“橘生淮南以为橘,橘生淮北以为枳,陛下,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颜平拿起金箸不慌不忙给自己碗里夹了块肉,“自然是因为南方日光较北方充足,那果子啊,朕看就是没成熟。”
“说起来池儿还没到弱冠呢,老祖宗应该深有体会,战场对幼苗来说可是最好的阳光。”
第085章 惯你,已成为习惯
沈长清慢慢敛了眉目, 于席间落座,两根手指从颜华池肩膀一路滑下来,路过某一处时, 捏起符纸, 随手放在一边桌上。
“是不是呢?老祖宗?”颜平仍在咄咄逼人。
沈长清没理, 抬手招来一个宫女, 冲她温和笑,“去沏壶茶来, 麻烦你了。”
那宫女似乎有些腼腆, 连连摆手, 然后红着脸颊下去了。
颜华池顺理成章拿走他面前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放在唇边, 刚要喝, 就被一只手搭在胳膊上, 那手的主人向他摇摇头。
“少饮……不是什么好东西。”
“米酒不醉人”,颜华池抚开沈长清的手, “别管, 就要喝。”
沈长清松手, 却没缩回去, 转而攥住徒弟衣袖一角, “华池……”
他看不见少年仰头的动作, 却能听见那喉头滚动的声音,那唇角许是淌了汁液下来,一滴滴滑入结实胸膛
“华池……”他攥着那袖子不松, 微微拽拽,再拽拽。
“您这是在跟徒儿撒娇吗?”颜华池把杯子换到右手, 左手探下去,搂住沈长清盈盈一握的腰肢,“不听,没用,别管,就喝。”
在沈长清皱眉之前,颜华池左手继续往下,然后手指曲起,轻轻挠了挠。
少年低声,“让您也尝尝/欲/火难耐的滋味儿……”
“不像……”
“不像话”,颜华池与他同时发声。
“大逆不道、没个规矩,华池啊,你怎就这般放肆,这般没脸没皮?谁惯的你,嗯?”
沈长清就沉默。
“谁惯的啊?”他笑眯眯的,脑袋一点点凑近沈长清,“为什么不敢说话?为什么不敢看我?”
沈长清很快掀开眼皮,“是我……”
那语速实在飞快,颜华池便凑更近些,“听不见。”
“是我……”深吸一口气,沈长清将手中袖子攥得更紧,手指指腹泛白泛青,手背筋骨分明。
沈长清另一手想摸摸颜华池脸,却忽然想起来还在宴上,便于半空停顿。
温热的小手捉了他的腕,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面皮,“还惯吗…”
“惯……”是一声叹息,“惯你,好像已经成为习惯……”
于是那笑容便真切了几分,颜华池将两盏酒壶推到一边,“好,这皇宫里的酒口感反正着实不怎样好,徒儿陪您喝茶吧。”
“嗯……”沈长清松开手指,忍不住笑了笑。
好像几千年到头,也没有这两天的笑颜多。
沈长清想,他其实是一个不拘言笑、不讨喜欢的人。
年幼的时候,没有机会让他玩乐,甚至连诉求都该压缩到最低最低。
他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
年少时,夫子对他严苛,一举一动该怎样做,笑起来该弯几分弧度都有定律。
然后便是起兵。
他无甚野心,只是颜柏榆要去做,他也就跟着反了。
那时候要操心的事情又太多,那些一刻不停的生死离别让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默。
后来呢?
好像,也从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于是淡然了一辈子,把自己的人生都过得无所谓。
临到快走了,才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正常人。
喜怒哀嗔啊,这东西很难得吗?
于他是难的吧,他就是一个老旧的木偶,有人需要,他就动一动笑一笑,没人需要,他就在角落里蒙上厚厚的灰尘,枯朽尘封的心只会等待下一场阳光下的木偶戏。
听着人们说,长清君怎样怎样的时候,他心里不会有一丝波澜。
好像那个长清君,叫的不是他自己。
这漫长终于快走到尽头的一生,大部分都是灰暗的。
许是苍天垂怜,最后一段路上开了点洁白的小花,墨绿的藤缠绕上干枯的老树,老树不会再生新芽,可这青藤的花,已足够他走得无憾了。
眼角缓缓滑过一颗泪珠,而沈长清一无所觉。
会不舍吗?曾经是不会的。
可偏偏,夕阳映照下,那朵泛金的白花,叫他有一点点眷恋了。
没有来世,没有余生,活着的时候甚至没有自我,有的只是将心血榨干,化作春雨撒向人间。
人间送他的这朵花啊,大概是唯一明明摆摆着,愿意属于他的东西吧?
酒过三巡,话叙得差不多,颜华池收好圣旨,换好腰牌,即刻就要走马上任。
北域局势,刻不容缓,再耽误不得了。
沈长清站在城墙上,听着马蹄远去,颜平于他身侧伸出一臂,“走吧老祖宗,寡人扶您。雏鹰啊只有离开巢穴,才能收获真正的成长。”
沈长清轻轻点头,将手搭过去,下城墙的台阶多,不慎摔了不要紧,若叫颜平看出端倪就不太妙了。
“只怕等着他的未必是磨刀石”,沈长清慢条斯理道,“你走慢一点,这么急,赶着去找死吗?”
“老祖宗这心偏的……”颜平撇撇嘴,“平民的待遇都比朕好。”
“颜家本自平民中来,属于众生之一”,沈长清沉声道,“只是他的后辈总是忘记这一点。”
“我为何这般待你,你心里没有数吗?”
“朕怎么了”,颜平嘟起嘴,“朕已经足够勤政爱民了。”
沈长清没说话,只管往下走。
“相较而言”,颜平补充。
“广福三十三年”,沈长清平静道,“史载。”
“天降异象,南阳大灾,瘟疫带走了四千人命。广福帝气急攻心,驾鹤西去。”
“有传言人心可解病灶,于是乡里竞相易子,剖心而食”,沈长清忽然站住脚,“颜平,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大疫之后,太医院到南阳,不曾见到一个活着的病人,南阳县令甚至却连一具尸首都拿不出来,没有病例给他们分析,最后他们只能无功而返。”
“朕怎么知道呢,这事不是皇兄管的吗?可能都被那些愚昧迷信的贱民吃了吧。”
“南阳其实没有瘟疫”,沈长清忽然冷笑,“南阳是闹了鬼,那鬼到处散播不详,县令则配合传着谣言,死的那数千人,去往何方,用做何处,为了何种目的……”
“颜平”,沈长清抬手,从颜平小臂上移开,前面已没有台阶。
“司天监说的那些话,是你指使的。是你坐实颜华池灾星名头,然后亲手将昭阳送进冷宫。”
颜平的神情有些变了,可只是一瞬,就又恢复了笑容,“朕那么爱她……”
“你那么爱她,却将她用作你造反的借口。
“你那么爱她,却利用她为你的野心打掩护。
“你那么爱她,你送给天庭四千人做拜帖,却在她做皇后的第一天,让司天监送她进地狱。
“你多爱她啊,爱得连自己都快相信了……”
颜平看见沈长清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嘲讽。
一直以来维持的沉稳威严就在这一刻坍塌,颜平用力抓住沈长清的腕,“朕爱她,不假!”
“可是她太明媚耀眼,可是她太过高傲!朕不把她拉下来,她怎会……”
颜平摊摊手,“到那时候我是大权在握的君主,我如神明天降,将她从万丈深渊解救,人啊,在这种时候,最容易爱上救赎自己的人。”
这种爱,沈长清不能理解,闻言他也只是点点头,轻声,“松开点,陛下是想现在就灭祖?”
“抱歉抱歉”,颜平连忙松开,然后照旧曲起小臂,伸沈长清面前,“您还是扶着点吧,夜深了,路面结霜,容易打滑。”
“确实不早了”,沈长清从袖里拿出一封请柬,在颜平面前晃了晃,“送我出宫,让你身边那个天庭的胡公公带我去见财神。”
颜平愣了愣,然后道,“现在?不对不对,您认识财神?”
“去叫人,其他的你自己问天庭。”
沈长清有些累了,不想多说,也不往前走。
颜平叹了一口气,妥协,招招手叫人去喊胡公公。
纷乱的脚步声近了,有一人上前,代替了颜平的位置。
那小臂,凉丝丝的,与沈长清如出一辙。
“长清君,请”,那人引着他转弯,“当心脚下。”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巨大声响间传来一声苍老阴森掐着嗓子的低语,“小殿下,非要这会去见么?”
“嗯……”
“既如此,老奴也不劝了,只是要提醒小殿下几句”,胡公公摇摇头,偏阴柔的嗓音也能被他说出一种语重心长的错觉,“那财神,已经无限接近极凶,脾性古怪,不是好相与的。”
“很好奇,你站在哪边?”沈长清扶着胡公公的小臂,在黑暗里小心前行,“如你所说,曾经主仆一场,只我那时毕竟年幼……”
“这世上的情感呢,不是一定非要说个清楚的”,胡公公笑笑,“这天庭的帝君呢,是老奴旧主,您呢,是旧主的幼子,老奴当然希望你们二位都能好好的。”
“我与沈郁,总有对上的那天……”
胡公公再笑,“三千年前你们就已经对上了,那时老奴选择了帝君。”
“小殿下,老奴总是有愧于您的,太后当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那刘元青带走您。
“您和帝师一路上,没碰见追杀的人吧?”
胡公公更笑,“老奴呢,会一点武功,太后密令让老奴一路替您二位善后,那之后,老奴一直留在润宁,看着您,直到您羽翼渐丰,老奴就开了间当铺,只偶尔打听您的消息……”
胡公公叹息,“老奴对不起您,崇德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原本是要保护您的……最后却……”
“谢谢……”
“什么?”胡公公一愣,随后回过神来,“小殿下还是这么个性子,从小呢,老奴就觉得您乖巧可爱,远远看了您那么多年,看着您长大成人,老奴……”
“小殿下啊”,胡公公抬手为沈长清整理衣襟,“老奴是崇德帝的人,这一点不会变,您明白了吗?”
“好了”,胡公公又笑,“从前就想着,等您大了,一定要伺候您一次衣冠。老奴伺候了崇德帝前半辈子,又伺候了太后后半辈子,唯独小殿下没有机会……”
第086章 再送他最后一程
沈长清温顺站着不动, 让胡公公有些粗粝的冰凉手指在他颈前动作。
“好了、好了……”胡公公收回老迈的手,“前面小心台阶,要上游船了……”
“嗯。”
“京郊人本就少, 又是长孙家那惨案又是闹鬼的传言, 护城河这边夜一深, 就更没人往河边去”, 胡公公笑笑,“人呢, 就喜欢自己吓自己, 不过是鱼儿跃了下, 就能传成水鬼出没……”
沈长清不言,默默听着。
到一矮门前, 门帘拨动的声音告诉他, 就快见到那人了……
有什么人站起来了, 似乎是来找他要请柬的。
门靠后很远处, 那人声音一如当年爽朗,“长清君深夜造访, 本神一点准备都没有……”
有躁动的声响, 屋里的人好像在排斥沈长清的到来。
那财神声音里却似带了愉悦, “诸位同僚先出去吧, 本神招待着就行了。”
纷乱的脚步声远去了, 靴子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却在一步步接近, “你来了…”
叙旧一般,“有多久没见了呢……”
沈长清忍住不退,然后勉强笑, “来了……几千年了吧……”
“长清,你来,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财神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找了好多年,找成了心病,找成了执念,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就想写信给你,我……”
财神忽然停顿,然后盯着沈长清没有动容的脸看了很久,用肯定的语气道,“你又忘了……?”
沈长清浑身一震。
是啊,他忘了。
所以此刻故人重逢,他只能沉默。
“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下山吗?”
沈长清沉默。
“为了夫子啊……你怎么能忘了……”
财神的话像一把锋利而残忍的刀,狠狠扎进他胸口。
“长清……你看看他啊……你看看他,看看我们的夫子……”
财神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铜钱。
“我用那通灵寺攒了几千年的功德,几千年来无数人家带着信念投进功德箱的铜币,才换回他半缕残魂啊……长清,你为什么一眼也不看他,你难道就不想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我……”
他想说,他已失去视觉。
可他恍然惊觉,说不得。
前路渺茫,前人是否可信,他不知。
他怎能轻易示弱于外人。
财神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温度一点点降下来,连他这个鬼都感到无比寒冷。
“沈长清……你忘了……”
“你忘了,我不怪你”,财神笑声诡异地带着一丝压抑到极限的哭腔,“夫子也不会怪你。”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空气越来越冷,财神犹在重复,“不怪……不怪……”
然后他忽然暴起,拎起沈长清领子,“你他妈……”
他举起拳头,又缓缓放下,极力压住怒火,“我不打你……我不打你……你…你给我滚过去,滚到夫子面前,告诉他,你来看他了……”
沈长清双眼空洞,在走神。
——沈长清,你到底为什么下山?
——你在路上见过谁?你算到了什么,可又给忘了
真的像财神说的那样吗?
不对……
那一刻沈长清心头其实是有一些警惕的,只是财神的手太快,太有力,强硬拽着他往前走,一直走到什么东西面前。
离得近了,能感受到那东西的气息,于是沈长清就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先生……”不复以往温和,那声音里是带了极悲和愧疚的。
肩膀上的手似有千斤重,瞬间压他跪下,他也就任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你知道夫子怎么死的吗?”财神慢慢低头,垂眸看沈长清,“他是为你死的。”
泪水一滴滴落下,说不好知道真相那一瞬,沈长清是什么心情。
颜柏榆不管他什么心情,“说!说你来看他了!说!说你来给他拜年!说啊!说你不孝,说你对不起他!!!”
沈长清愣愣的,然后颤抖着躬身……
颜柏榆嫌他动作慢,将手从他肩膀上移开,挪到他后脑勺,然后猛一用力。
咚——
沈长清收回下意识要去垫额头的手,轻轻放在膝上。
“对不起……”
闭眼,清泪两行。
颜柏榆手上力度不减。
咚——
“对不起……长清不孝……”
抿唇,满眼痛苦。
有血划过睫毛。
咚——
仍是一声巨响。
“对不起……先生……长清给您惹麻烦了……
“长清来看您了……长清给您拜年……长清……”
有白光自沈长清身上消散,主魂化为大山猫亲昵蹭蹭刘元青残魂的手。
“长清送您一程……”
太难过了,以至于山猫远去很久了,沈长清嘴唇还在哆嗦。
颜柏榆忽然跪他身边,以同样的力度,叩下三个头。
他笑,“柏榆知道夫子您偏心,您最喜欢的就是沈长清那个混球……”
他垂首,“他回来了,您老开心点轮回成吗?”
他也落泪,“沈长清,你老实告诉我,残魂入轮回会不会出问题……会不会半路就……就散了……”
他忽然转身,犹如抱住那救命的水中浮木一般用力抱住沈长清,“你知不知道老子费了多大力,又等了多少年!你……”
“你……你用心点……”
沈长清抬手,在颜柏榆脸上摸索了一阵,轻轻柔柔用袖子拭去颜柏榆额间的血。
长夜里,他悲伤叹息。
何须人说?他如何会不用心?
年少时,因他逃避遗留的祸,到如今又刺痛他的心。
曾经邻里说过的话,艳羡的目光,从此又化为一支射穿心尖的箭。
“你们能念书,在我眼里已经高人一等了……”
是啊,刘元青是愿意教穷人家的孩子。
可有几家贫苦百姓,愿意供孩子读书?
学堂里终究是少爷多。
他们欺他、辱他,他默默忍受了,不敢有一丝不从。
他不是怕那些少爷,他是怕少爷们的家里人,会去找颜姨的麻烦。
他就想啊,他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沈长清,你始终是一个外人,颜姨已经很照顾你了,你不能再添麻烦。
——你不能害了她啊……
忍一忍没关系的,再怎样都没关系的,打他骂他都行的,再说了,他们说的对啊……
他就是寄人篱下,他就是来历不明。
他逃避了,所以刘元青替他面对了。
前朝末年,沈郁死的那一年。
他和颜柏榆在回润宁的路上,怀恨在心的某个少爷,砍断了刘元青的一条腿。
雪下得很大,刘元青拄着杖,一瘸一拐往城外走。
浓稠的血液滴在深深的脚印旁,很快在雪里冻成冰球。
那少爷恨啊,恨刘元青不给他面子,为了那么个贫穷的贱民把他赶回家去。
他是那么恨那么恨,他只是骂了沈长清几句,打了他几次,怎么就成了刘元青口中的品行不端?
于是他便要怪,怪刘元青偏心。
他便只砍断刘元青一条腿,让刘元青尝尝重心偏倒的后果!
看着那个庄严的老人走得歪歪扭扭的,他好高兴好高兴。
可那还不够!还不够!
他要刘元青永世不得超生!
在沈长清他们走后,在镇上人来前,他带着家里供奉的仙长,做了一场法事,打散了刘元青的魂。
“对不起……”沈长清双手交叠,手心贴地,深深弯腰,头抵在手背,“对不起……”
除了愧疚和浓郁的悲伤,再生不出其他情绪。
除了对不起三个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其实对不起也苍白,也无力,说再多遍也改不了过去。
“对不起啊先生……”沈长清想,再早几天就好了,可以亲眼看着刘元青走。
“是我……错了……”
他其实有点不知所措了吧,又伏低了身子。
他逃避了,刘元青惨死。
他不逃避呢?颜姨只怕也是落得同样下场。
如果这世上真有灾星,那大概会姓沈、名长清吧?
他这个旧朝的遗孤,总在给旁人带去麻烦……
魂飞魄散,是他应得的归宿。
彻底消失,是他最好的结局。
身旁一阵窸窸窣窣,颜柏榆起身,于沈长清身前太师椅坐下。
然后伸一手,揪着他满头白发,强迫他抬头。
“你刚才在想什么?”,颜柏榆忽然大怒,“说!”
沈长清不想说,用极度哀伤的眸子望着颜柏榆身侧空处,而后偏头。
“今日跨年,我不想跟你动手”,颜柏榆含着怒音冷笑,“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性子收一收吧……”沈长清轻声道,“收一收,好吗?天庭不是好地方,也比不得当年,你……”
“我如何?”颜柏榆冷着声音,“我就这个性子,顶着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财神名头整三千年,有出过什么事吗?”
“你别岔开话题”,颜柏榆冷着脸伸手给沈长清擦泪,“该说你我还得说你……”
“你别以为自己性子很好”,颜柏榆冷哼,“你这一辈子,顺过心吗?”
沈长清沉默了很久,然后低声,“你说归说,你往旁边坐点……”
颜柏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哼了一声,“凭什么?你自己挪挪不行吗”
沈长清就又沉默,然后像是泄了气,“你不怕损阴德,我也……”
话才说了一半,颜柏榆站起来,深吸气,两指用力捏住沈长清后领,直接把沈长清拎起来,“跪够了没有?还要不要说正事了?”
沈长清就叹,“要。”
第087章 你拦不住我
说是谈正事, 可两个人相对无言了很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颜柏榆想率先开口,刚发出一个音节又咽回去。
那嗓音里带着哽咽, 实在是不符合他太祖风度的。
他们两人, 一个太祖, 一个国师, 此刻却像两条丧家之犬,窝在椅子里, 露出一副沮丧神情。
良久, 沈长清勉强扯出一个笑, 只那笑得比哭还难看。
“别笑了”,颜柏榆偏开头不愿看, 一看就忍不住红了鼻头, 酸涩了眼眶。
“你有什么问题赶紧问”, 颜柏榆调整了心情, 又恢复那冷淡中带一丝凶巴巴的语气,“过时不候。”
沈长清头埋得有些低。
如果上来就问对面人怎么死的, 似乎不大礼貌……
于是沈长清决定先捡个容易点的问题, 比如——颜末怎么死的, 陈文轩日记里缺失的那部分是什么。
“这个问题, 很重要吗?”颜柏榆歪头尝试去看沈长清脸上神情, 太暗了看不清, 他兀自想了一会,恍然大悟,“你以为是我干的?”
沈长清一动不动, 默认了。
“你他……”想到了什么,颜柏榆把已经出口的问候又半路收了回去, “我疯了还是你疯了?颜末那是我第…第…反正是我重孙……”
“玄德帝烧通灵寺,为掩饰什么?”沈长清坐着,手自然垂于身侧。
他轻轻,“那寺里有什么?”
颜柏榆一顿,脸上神色古怪起来。
“有什么呢?柏榆,别对我隐瞒”,沈长清轻声,“我是瞒不过你,但你一样也瞒不过我。”
“你说错了”,颜柏榆笑了笑,“我骗过你一次,很成功。”
“先回答通灵寺的秘密”,沈长清语气平静,“你当年骗我走究竟为了什么,是第二个问题。”
“好吧”,颜柏榆摊摊手,“子孙不争气,一直与天庭不清不楚。”
与天庭不清不楚的好像也有颜柏榆本人……
“通灵寺本身并没有什么秘密,那个什么……哦,颜正初那小子呢,就是找借口随便杀一批人,给天庭交差…
“沈长清,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拦了,我给那小子托梦,把他给吓得不轻,可还是没拦住,别的再多的我也做不了。”
颜柏榆长叹了一口气,“天庭想要怨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找皇家,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句话就可以收割无数人命。”
颜柏榆语气很是惆怅,“长清啊,你说,是不是每一个朝代到了后来,都会不可避免走向……”
沈长清其实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沈郁来找过你…”沈长清忽然开口,“他用什么威胁的你你的死跟他有关。”
这回沉默的换成颜柏榆了。
“不答,也算一种答了……”沈长清轻声,“是我。”
“不难想通,从小一起长大,如夫子信中所说,你我是兄弟”,沈长清慢慢道,“你什么性子,我什么性子,早就知根知底,我不信你会沉迷权势,你也不会信我要造反。”
“沈郁是怎么威胁你的呢?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几千年了,那些都不重要了”,从刚才起一直沉默的颜柏榆终于开口,“我与崇德帝虚与委蛇,不过是借天庭的手好办事。”
“当年他逼我起誓加入天庭,从此封我为财神,但直到如今,除了对付你,没强迫我做过别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沈郁眼中,你本也不需要做什么”,沈长清轻叹,“你做的那些小动作,沈郁其实都不在乎,他只要你最后能牵制我。”
“我没办法”,颜柏榆耸耸肩,摊开两手,“他那时候就是极凶。”
“长清,天庭最近有大动作,但沈郁一直防着我,我什么也不清楚,只能猜测”,颜柏榆隔着八仙桌拍了拍沈长清的肩膀,严肃道,“不要进宫,不要回国师府,甚至不要再进京城。”
“要么你留下,要么”,颜柏榆凝了眸光,“要么我把你打晕,强行留下!”
“你拦不住我”,威压铺开,强大的阴气笼罩整个房间,“我,亦是极凶。”
“沈长清!”颜柏榆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你在这,我还能保你一时半刻!你敢回京,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长清早就死了……”,沈长清回忆起扶褚山上的岁月,想起小徒弟的身影,温柔笑起来,“总有些事情比活着更重要……”
下一瞬,鬼门开,沈长清消失。
空中缓缓飘下两张纸页。
一张是沈长清归还的邀请函,另一张颜柏榆颤颤巍巍捡起来,一行行扫过去,而后泣不成声。
没有繁琐的问语,没有文绉绉的论调,这是一封家书。
柏榆,我的主公,我的陛下,我的挚友,我的……弟弟。
其实我写了两封信给你。
另一封是谴责你的,被我丢进火炉里烧了。
我始终相信,你仍是我认识的那个英明神武、希望天下百姓富足的太祖。
我不信这个世上有天命,我想,人只要尽力,其实可以摆脱宿命。
可是我好像想错了,有些事情似乎真的就注定了,我们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结局。
我想过了,你当年那般绝情,其实是演给我看的吧?我离开的时候看到了,张将军的演技一点也不好,见我要走,都落泪了。
当初在朝上,就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叛主骂得最凶。
现在想来,这都是你安排的。
你遇到了危险,足以致命,是吗?你逼我走,是为了救我,可我还是死了。
记得以前有个夏夜,我被灌了太多酒,有点醉了。
我跟你说了我的身世,我啊根本不是孤儿,正经来说呢,你那时该唤我十一殿下。
我是崇德帝第十一个儿子,也是崇德帝的皇弟,是他与淑祯太后所出。
很荒唐吧?沈郁就喜欢干些荒唐事,所以我猜,一定是他逼死的你。
还是说重点吧……今日除夕,我呢,其实就想来看看你。
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你立场如何,其实我没那么在意,因为你本性纯善,虽然脾气不怎样好,可我知道你是明是非的。
沈郁……他这人很极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你若还要留在天庭,一定要多小心堤防。
柏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再见了,等我走了,你要是还在……
我替你照顾了天齐这么多年,你再不接替我,有点说不过去了啊。
谢谢你上次出面救下华池,你应该知道他就是当年扶褚山上那个极凶吧?
那时候世道太苦了,黎民众生的怨气都聚在扶褚山上,我本来是要上山驱散的。
谁知道它已有灵智了呢,硬来是不行了,错又不在它。
你现在还以为我是跟它打了一架,没打过,才死了的吧?
柏榆啊,它是众生的意志,我们不是一直在做救赎众生的事情吗?
它啊,看在眼里,又怎么会伤害我呢。
是我看它太可怜了,我听仙家传说,这人间呢,其实早就有过“仙”,它因天地苍生意志而化,他们管它叫界灵。
一界之灵,苍生之愿,我猜,那个小家伙就是界灵吧?
可那时候,大家心里都是怨气,除了怨气呢,还有怒气,悲伤多过快乐……
于是那个本该一身仙气的小家伙,就成了个极凶。
我用了三个月,想引导它走出来,我想告诉它,不是的,不该只有绝望,这天下马上就可以变好。
我承诺,一定可以变好,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啊柏榆,你是千载难逢的明君。
有你在,天齐至少比我那个旧朝好。
我跟那个小家伙坐而论道,论道论得不知道天昏地暗了。
收效其实甚微,最后只是让它越来越依赖我了。
这样可怎么行呢?
你知道我怕黑,山上那海里,一点点光都少有,我坐了三个月,是真的坐不住了,我不否认我很害怕。
我坐不住了,又不想放手,怎么办呢……
你肯定会觉得我疯了,我把那些黑乎乎的水全部吸进体内去了,我知道那些是阴气,天地众生的阴气,能要人命的阴气,可我再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我没法劝它成仙,至少也要阻止它化厉鬼。
我跟它说,你去投胎做人吧。
我软化了一半的阴气,还给它了,剩下的那些怨气太重了,我无能为力,就留在了身体里。
其实我不知道界灵能不能投胎成人,我就想试试。
我承受不住这么多怨气,所以最后其实是死无全尸的吧……就像往水囊里硬生生灌了一缸水,它怎能不炸呢。
柏榆,我是成了极凶,可是我没有怨,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我的死不怪华池,那是我的选择。
你一向都是尊重我选择的,柏榆,不要怪他,他如今已是我的弟子,我已经告诉他怎样成仙,在他成为真正的界灵前,你替我好好照顾他好吗。
就算他不投胎成你的血脉,说到底,你也是他师叔啊……
我这一生,鲜少有求于人,大多数事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仅此一事,算我求你……
北域天山一事诸多蹊跷,如果方便,请你即刻启程,你无鬼门,一路穿梭至天山需半月路程,迟则生变。
颜柏榆黑着脸看完,将手中信纸揉作一团,掌心冒出幽蓝鬼火,瞬间将其焚毁。
“你倒是敢……”颜柏榆握拳,“有本事跑,没本事当着我面求!”
“欠了你的!艹!”
颜柏榆一脚踢开门,身后不明所以跟着一干鬼财神长财神短。
“财什么神!老子就是个冤鬼!”颜柏榆外放阴气把那些鬼全都掀下船,噗通噗通的落水声不绝于耳。
“沈长清!你最好等着我!我他妈一定再弄死你一遍!”
泡在水里那些鬼微笑着点点头,很是欣慰——这才对嘛,之前还以为财神叛变了呢,仇视长清君才是天庭的好财神~
第088章 不敢有委屈
“真是奇也怪哉, 京城怎么还不下雪呢”,胡公公抬头望天,然后低头平视前方, 在皇宫门口站了一会。
“看来今日是等不到人了”, 胡公公摇摇头, 身后小太监给他披上厚厚的绒毛坎肩, “走吧,进去吧, 别叫陛下等急了。”
小太监不知道他在等谁, 只同样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然后垂首跟着进去了。
益州府,那个青白的身影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 他好像也在等人。
益州州牧钱开承就站在他身后, 一身肌肉绷紧, 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来了, 你去接吧”,沈长清瞥了一眼钱开承微微颤抖的手, “不用怕他人多, 他们在明, 我们在暗。”
钱开承看了一眼窗外, 他知道树上、房梁、假山都藏了不少人。
甚至于看不见处, 还藏着很凶的厉鬼。
那些午夜自动批阅了的奏折、飘在半空的白鸽、深宵书房传来的幽怨叹息, 无不昭示着这一点。
可钱开承却没有怕,他亲眼看见国师的弟子对着空无一人的窗边说过话,他就知道这些鬼大约是国师安排的。
钱开承推门出去了, 他的手仍在抖,不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激动。
是谁做此局?是谁叫那个无辜的老人枉死在宣河?
一切都该揭晓了,就在今日。
府门缓缓推开,进来之人一身大红官袍,脸上无悲无喜。
沈长清没有转身,那官袍人却在看见青衣白发的第一时间,把手中的“剿匪”圣旨转交给了身旁一人。
那人手心燃起一点明黄火苗,瞬间将圣旨焚烧殆尽。
官袍人一步步靠近,“国师大人一向有礼,为何如今却以背影示人?”
浑厚的声音带了些视死如归的意味在里面,“恨我不肯回头吗?”
“看来你也知道那个典故”,沈长清提笔,“可惜并不是,沈某只是在等着给这文书添个姓名。”
落笔,长孙洪济。
“看来那个叫雅云的小丫头的死,绝非偶然”,沈长清托起袖子,从桌上摸到一块红墨锭,仔细研磨起来,“我想过,来的可能是布政司使司,因为他需要这笔水利银子来填补那些纨绔遗留的亏空。”
“我想过,来的也有可能是工部尚书,说到底这工程归他统管。
“户部也好,吏部也罢,总归相关,有个由头。”
沈长清转身,一手拿着写满字的白纸,另一手端着研好的浓稠红墨,缓缓低头,眼眸清亮好像真的在看着长孙洪济一样,“颜平偏偏叫你这个毫不相干的御史大夫来顶罪。”
长孙洪济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才上任没多久吧?”沈长清将纸举到长孙洪济眼前,“白纸黑字多荒唐,这一桩一件,可有那么半点与你相关?”
长孙洪济只是默默将左手大拇指伸进红色墨水里。
“想清楚,这押一画,再难回头”,沈长清拿着纸的手微微后移,“你知道刘阳大抵算是我夫子的后人,你知道一旦你认罪,我会做什么。”
长孙洪济一把抓住那张不断后退的纸,大拇指正正好好盖了戳。
沈长清叹息,“你自己的命、你妻儿的命、长孙家的声誉,你全都不在意了吗?”
“君要臣死”,长孙洪济从明白他被抛弃的那一刻,就释然了,“臣活不下来。”
沈长清并未说什么,钱开承挥挥手,示意衙役把人先押下去。
长孙洪济带来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良久,没听到脚步声的沈长清抬眸,“还不走?不是还有要务在身吗?”
那些官兵俱是一惊,同行的那位仙家人定定看了沈长清一眼,带着人离开。
沈长清站起来,画好押的纸被他随手放在一边,他伸手,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卷好的告示。
钱开承接过,他迫不及待想打开那张纸,却又按捺下去,只是有些好奇道,“我听说长孙雅云是被一只鬼害死的……”
“不错”,沈长清轻声,“那丫头的死,是颜平给长孙洪济的警告,长孙洪济还有个嫡公子。”
财神座下,招财进宝,是沈郁的眼线,用来盯着颜柏榆。
于是颜柏榆假意听从天庭的号令,借给沈长清使绊子的机会,把两只与自己和刘元青相关的诡异送到他面前,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真相。
可惜,先看到真相的是颜华池。
小徒弟不忍他伤心自责,于是动手篡改了日记的内容。
那后面应当还有一段。
被删去的内容是什么呢?
是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每一年都会在刘元青下葬的那一天踩着黄昏上山来,带走功德箱里的铜钱,隔天日出前再把它们送回来。
那些铜钱被送回来后,全都失去了光泽,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那个男人抽走了。
那一年颜末之死,通灵寺被屠,是天庭在告诫颜柏榆。
不要再做多余之事。
这些颜柏榆没有告诉他,可并不难猜。
从他察觉颜华池改了日记起,他就知道财神一定是他认识的人。
那封与请柬一同送过来的信,更加印证了这个猜测。
“长清,一别经年,好久不见。”
还有谁会唤他“长清”
“你终于肯下山见我,你还在为当年生气吗?
“无论你是否谅解,年前务必来见我一面。”
还有谁……
会在信的末尾,画上一尾鱼儿?
过往的记忆似乎越发混乱了,沈长清摇摇头——不对……不对……
为什么颜柏榆一而再再而三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夫子的事情下山
颜柏榆在遮掩什么……
他知道些什么?
沈长清听着窗外簌簌的声响,益州又开始下雪了,润宁…哦不,太宁的街道已然被雪覆盖。
为什么此去北上京城不下雪,那边明明该更冷一些……
——叫颜柏榆去帮华池,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为什么他想不起来算到的东西、下山的原因、半路见过了谁呢?
一个模糊的猜测在心底缓缓成型。
不!不是他忘了!
是有人对他部分记忆动了手脚!
沈长清猛然起身,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钱开承默默抹抹眼泪,上前扶住,“您就这样回京……殿下他……”
“别告诉他,算帮我个忙”,沈长清轻声,“等他登基,把这张真正的讼纸送到他面前。”
沈长清想拍拍钱开承肩膀,却拍到了胳膊,他慢慢收回手,语气越发轻柔,“这一次你再去告御状,就没人再会拦着你进宫门了。”
“那长孙洪济呢?”钱开承没忍住抽了抽鼻子,“他怎么安排?”
“暂时关着吧”,沈长清避开钱开承的搀扶,“没事,我自己能走。”
“多留心看着他,我担心有人会……”
剩下的沈长清没有再说,但两人心里都清楚,颜平不会让长孙洪济独自前来太宁,他一定派了人暗中相随。
原本是要找个由头将酒塘秦家连着牛驼山一并铲除。
但既然沈长清在这里,那他们的任务就会转变成杀人灭口。
不过长孙洪济会不会把颜平供出来,沈长清其实并不在意。
颜平自作孽,不可活。这纸状书到了新帝颜华池手里,刘阳的冤屈就可以洗刷干净了。
只是鹰眼已经看不到了,而他大概率也看不到了。
刘阳说自己是刘元青的后人,沈长清其实是没有意外的。
刘元青的后人太多太多了,那时候世道乱,他收留了好多好多无家可归的孤儿。
这些孤儿都是刘元青的后人。
刘元青把从未舍得给沈长清一丝一毫的和蔼都给了孩子们。
那时候沈长清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见老人弯腰抱起一个孩子,肩上还骑着一个,他远远听见小老头乐呵呵笑着说,“想知道爷爷为什么留着长长的胡子因为爷爷老啦,有时候记不清日子,长清走的时候,颜夫人给爷爷刮过胡子,等他和那个小家伙回来,爷爷就能摸着胡子告诉颜夫人,他们到底走了多久啦……”
那是被强征从军的第三年,他和颜柏榆偷跑回来,是要揭竿起义的。
沈长清就那么远远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骤然与老头对视。
刘元青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冷下了神色,遍布皱纹的脸上连一丝慈祥都看不到了。
沈长清下意识就低下了头。
一路奔逃,衣不整,冠不正,先生看见他这样,是一定要骂的。
刘元青放下身上的孩子,让他们先进屋。
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沈长清面前,伸一食指,抵着沈长清额头,“你怎么回来了?柏榆呢?”
沈长清手指无措地捏了捏衣袖,“逃回来的,柏榆他……他在颜姨那。”
“当逃兵?谁的主意”小老头负手而立,一点也没有了刚才温和的样子,打量的目光凝在沈长清身上,良久。
“哼”,老头转身,“半天不回话,又想找借口给那小子遮掩!”
“没”,沈长清迟疑片刻,终是伸出右手,学着刚刚某个小孩样子,轻轻拉住刘元青的袖角,“对不起……”
“先生……”
头回做这样的事,他其实是忐忑而不安的。
他不知道刘元青能不能容忍他这般放肆。
刘元青苍老的身躯一僵,然后瞬间用力甩开沈长清的手。
他不允许沈长清有一丝一毫的脆弱!不允许他露出一丁点儿破绽!
如果那时候沈长清叫他看出哪怕一丝委屈的情绪,他都会立刻抄起别门的竹竿毫不留情挥过去。
所幸沈长清那时很快就掩去了所有情绪,只用平静而古井无波的眸子看了刘元青一眼,而后规规矩矩躬身,“学生晚上再来打扰先生,柏榆有事要跟您商量。”
第089章 他……他不是人……
沈长清低着头坐在椅子里, 似乎陷入某些回忆暂时无法自拔。
钱开承不安地看了一会,想从那张瘦削的脸上看出一点回神的征兆。
并没有,沈长清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太高兴的事, 眉头紧蹙, 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子。
钱开承叹了口气, 推门出去到院中。
与长孙洪济同来的还有一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胡万。
胡万在听见长孙洪济叫出“国师”字眼的那一刻就如同呆傻了一般, 愣愣站着挪不动步了。
抽魂好像抽坏了他的脑子,又好像他本也没多少脑子, 只木木地看着门里那人安坐的身影, 想不明白秦溪秦公子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国师。
钱开承没从沈长清那里得到有关胡万的任何指令, 他左思右想,叹了口气, 还是决定先关起来再说。
他挠着头慢慢走过去, 还没到近前胡万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阵凉风拂过耳边。
寒气入耳, 钱开承打了个寒颤。
“照顾好主人,其他的事不用你管!”
钱开承迈了一半的脚一顿, 僵硬转身, 回屋掩上门。
——是…是……是鬼!
——鬼…鬼鬼还跟他说话了!
钱开承心里发毛, 忍不住就离沈长清更近了一些, 颤抖的手伸出去, 却不敢抓沈长清袖子, 只把他肩上流苏穗儿捏了一根在手里。
沈长清似有所觉,脑袋右移,无神的眸子骤然明亮起来。
明亮得有点太突然了, 以至于钱开承脑中不合时宜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假装自己没有失明的盲人。
这念头也太不敬了,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钱开承甩了甩头, 暗暗在心里叮嘱自己。
沈长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扶着桌沿站起来,向外走。
很快隐入风雪不见了。
上京天阴沉了很久,依旧没有要下雪的迹象。
百姓闷在屋里不出门,告示早贴得满街都是,在风声里哗哗作响。
这样的告示伴随着一队队除祟司之人出京,很快如冬风一般席卷了天齐大地。
那个烧了圣旨的仙家人,同样肩负着这样的使命。
人们在观望,不怎样相信告示上的内容。
那内容也确实荒唐,平昭帝可能是糊涂了吧,不然怎会说那万众敬仰的长清君是个极凶厉鬼呢?
钱开承目送沈长清消失,正欲关门,就看到益州府大门上同样贴了一张告示。
告示上颜平言辞恳切,希望臣民们能小心点沈长清,要提高警惕减少外出,称所谓的仙人长清君布了一个惊天大局,要窃取天齐国运助他登峰造极,快速修成传说中厉鬼之首、能统管生死轮回的阴神。
实在太荒唐了,钱开承摇摇头,不以为意揭下来,叠好,放进袖子里。
——平昭帝狗急跳墙了?这算什么?造谣吗?
钱开承对于沈长清就是仙人一事深信不疑。
他又摇了摇头,“这是要把天下都搅乱啊……”
他亲自把门关好,然后喃喃,“国师身子不大好,若叫他看到了,他不会气急攻心出什么事吧……”
钱开承猛推开门,“不行,我得跟上去看看!”
他前脚踏出门,后脚又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沈长清行踪。
再往雪里看,哪还有人影,雪地里连个脚印都没有。
钱开承不禁打了个冷战,心里莫名其妙浮现出那张告示的内容——长清君不是仙……是鬼……
雪地里没有脚印……鬼走路不会留下脚印……
“哎呀!别再自己吓自己了!”钱开承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长清君怎么可能是鬼!你真是撞鬼撞得人傻了,成天疑神疑鬼……”
“你那屋里地下室才真有个……”钱开承话说到一半,忽然咬到舌头,不说了。
他上下牙齿打起架来,“为什么长清君总跟鬼打交道呢,他是不是……”
“不对不对”,他努力反驳自己,“仙人会驭鬼才是正常的……”
“国师……好像没有交好的仙家……这正常吗……”
“哎呀,你真是癔症了,想必那些仙家觉得自己高攀不起,所以不敢亲近吧……”
钱开承越想越细思极恐,寒风越发刺骨起来,直往脖颈和后背里钻,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钻进自己的小屋子,坐在火炉边烤火。
好像这样,就能给他恐惧的心带来一丝慰藉。
而就在钱开承脚下,冰冷的地窖里,阿山半透明的手指按在胡万额头。
他双眸紧闭,看上去似乎已入胡万之梦。
这世上有天生的坏种吗?
主人曾经告诉他,人性都是善良的,一个人变坏,一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许是做父母的没有言传身教,或许是因为大环境使然。
可胡万,似乎就是例外。
那个光怪陆离的梦还在继续。
长乐十七年,这一年胡万出生在了屠家村,他似乎有着先天不足之症,生下来就不足称,比别的孩子要瘦小。
他爹娘就给他起名叫小小,就跟取贱名好养活一样的道理,他爹他娘希望他可以顺利长大。
屠小小是在爹的宠溺和娘的爱护中长大的,他们待他,说是无微不至也不过分了。
饭要一口口喂,乡里人没那么多讲究,他娘担心他身子弱消化不好,每次都是先在自己嘴里嚼成糊,再吐到碗里,喂给年幼的屠小小。
屠小小从小就觉得他娘恶心。
他爹就更恶心了,他体弱,常害风寒,他爹担心他塞了鼻子影响睡眠,就在嘴里含了根小竹管给他把鼻涕吸出来。
屠小小讨厌这个贫穷落后的家,讨厌把他生成半个残废的爹娘,讨厌整个世界,连一花一草也惹他心烦。
长乐十九年,他添了个叫喜儿的妹妹。
屠小小从此更加厌恶这个吵闹不休的家。
喜儿太爱哭了,每天都在咿咿呀呀叫嚷个没完没了。
屠小小想让她闭嘴。
可他柔弱无力的手拿不起菜刀,他想要破口大骂,却碍于顽疾,控制不住舌头。
他恨。
从前的他,想骂一口黄牙的娘脏,却只能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
他娘不懂他的嫌,还以为他是开心,就捧着他的脸亲亲。
“小小,小小,娘的一切都给你。”
每当这时候,他就更恨。
长乐二十二年,广福帝登基。
喜儿三岁了。
她不再只是哭,而是每天在不大的屋里撒丫子狂欢,咯咯笑着一会玩桌腿,一会又爬上他膝头,揪他的头发。
他恨极了,抬手想扇死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丫头,却只是害得自己呛咳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恨自己,恨自己没有一个正常的身体。
他的灵魂好像被困在了这个破烂的躯壳里,行动不受自己控制,连寻常说话都无比艰难。
他好恨,他好恨啊……
他好想砍人,谁都好,随便什么人都行,快让他捅个几十上百刀,好稍稍平复他心头恨意!
转眼八年,喜儿十一岁了。
她每天都在外面疯玩,跟村里的男孩子们厮混在一起。
屠老四说她不检点,叫她爹娘好好管教。
善良的这对夫妇只是微笑着说,“孩子们喜欢玩是天性……”
屠老四就没话可说,扶着酸疼的腰下地去了。
屠日青、屠景同还有屠喜儿,三个人手拉着手在屠小小家门前的空地上转圈圈,转累了就坐在草垛上拍手唱童谣。
“孽菩萨!罪观音!”
他们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
“血塑身!肉做泥!
"刽子刀!自黔刑!
"请神来!无去意!
"有怨人!备祭品!
"亲人血!我身心!
"一拜长生!不敬天地!
“二拜成佛!百病皆去!
“三拜同神!身负伟力!"
“我来当鬼观音!”屠喜儿的笑声响的似乎整个屠家村上空都在回荡,“青哥哥扮祭品!”
“景哥哥嘛……就演求神的苦命人!”
屠喜儿呸呸呸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用口水和好了稀泥涂在脸上,然后爬到鸡舍上,一本正经坐着,努力显得宝相庄严一些。
屠日青和屠景同相视一笑,他们二人与屠小小同龄,要大喜儿两岁。
他们无奈陪着小妹妹玩过家家,屠日青用手扶额,夸张地仰头咕咚栽倒在地,“啊!我死了!我死得好惨呀!”
屠景同脸上勉强扯出癫狂病态的神色,“我的祭品……我要获得力量!力量!”
“我可爱的弟弟啊”,屠景同渐入佳境,狂笑起来,“我会割下你的头颅,摆在供桌前的盘子里,献给我最伟大的神……”
屠日青用看变态的眼神看着屠景同,屠景同有一瞬间的出戏,他干咳两声,继续,“我将拿起神的兵刃,在我的面门刻下神的符咒,愿神降福于我吧!”
屠景同拿出在灶台下面找到的木炭,在自己脸上画了条大蜈蚣。
屠喜儿没忍住笑场,她努力憋着笑,手指轻轻点在屠景同额头,“我虔诚的信徒,我将与你同在,每时每刻!”
“我将赐福于你,收走你身上所有不详和疾病,给予你强悍的体魄和不死的魂灵……”
太阳渐渐落山。
先是旷野里的一声呼唤,“青儿——回家吃饭!”
然后紧跟着,“屠景同!又疯到哪里去了?夫子给你留的课业做完没”
屠喜儿跟两位哥哥挥手作别,走进自己家的小屋。
那时候屠小小已经先吃过饭了,窝在榻上,藏在阴影里,只用背影对着他们。
广福八年冬,屠小小失踪了。
夜里下了很大的雪,抹去了他留下的痕迹。
第090章 要挟
雪很大, 也很冷。
屠小小走几步就要停下歇一会。
他仰起头,感受着有些冰凉的雪花落在脸颊上。
很冷,真的很冷, 他回头望了一眼里面生着炭火的家, 却没有感到后悔。
孽菩萨, 罪观音。
血塑身, 肉做泥。
此去西方三十七里,有一观音庙。
小庙四十余年前由山匪立, 神像由无辜人一截一截的骨头和稀烂的肉泥塑成。
原因么……那时的屠小小也不知道。
他不在乎, 他已是走了大半路程了啊。
刽子刀, 自黔刑。
请神来,无去意。
屠小小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想, 那把山匪遗落的刀, 很快就要在他的皮肉上刻画一条丑陋的疤痕了。
无所谓, 反正这个世上也没有他在意的人,皮囊如何, 他根本就不在意。
请了神来, 就送不走了是吗?
没关系, 就算罪孽缠身怨鬼同行又如何?
反正他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
有怨人, 备祭品。
亲人血, 我身心。
雪越来越大, 封住了上山的路。
屠小小拼命往上爬,却总是滑倒,摔回山底。
“祭品……祭品我会给的……我一定给……”, 含糊着的声音,不知道神明是否能听清
屠小小好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 甘愿向恶灵献祭自己的一切。
为了那些邪念,那些欲望。
献出自己的身躯,献出自己的心脏。
有什么关系呢,左右身体是残破的,左右他并没有在意的人。
他一遍又一遍在雪里攀爬,一次次滚落山崖,满身是血的时候,他闭眼,瘫在谷底。
“见见我吧……”似是野兽那听不懂的呓语,屠小小将身躯蜷缩起来,“神……”
“所有屠家村人……都是我的祭品……”
大雪纷飞,鹅毛一样,很快盖了他半身。
他在半梦半醒中睁眼,看见一个面带笑容的女人。
笑得很僵硬,嘴角咧到脑后,眼中带着某些癫狂,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厉鬼。
多神圣啊,在屠小小眼里。
这就是他向往过的,同类。
阴暗、扭曲的心滋长着无法被理解的灰暗信仰。
阿山骤然睁眼,从接下来那些血腥的画面中猛地退出来。
胡万这个疯子!他脸上蜈蚣一样的大刀疤是他自己一点点割出来的!
“你的神灵已经魂飞魄散,你也陪着她下十八层地狱吧!”阿山啐了一口,“渣滓!我要你尝尽痛苦再碎尸万段!”
阿山提起胡万的一条腿,在地牢里拖行。
钱开承听着地底下传来的阵阵惨烈呻吟,瑟瑟发抖。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词,“残忍”。
太凶残了……那下面究竟是个怎样的厉鬼!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整个天齐都笼在白皑皑的冰霜里。
唯独上京一片醒目深红,没有一片雪花能飘进京城。
为什么呢?
沈长清站在城门前,听着士兵紧张的拉弓声。
为什么呢?
锦衣卫统领卫开霁一挥手,高声喝道,“放箭——!”
沈长清站着不动,身影渐渐虚化,那些箭从他身躯中穿过,插在他身后的地上。
“果然是极凶!”卫开霁面色阴沉,“快!通知除祟司支援!”
卫开霁的脑袋很快从城墙上消失了,他步履匆匆。
为什么呢?
沈长清犹在思索,颜平凭什么现在就敢跟他撕破脸皮。
他的凭仗,是什么?
恍惚间,仿佛有一人,俯身,于他耳边轻语,“新年将至,朕为老祖宗准备了一份大礼。”
“只怕您收不起。”
沈长清那死去几千年的心脏忽然狠狠跳动起来,如同擂鼓。
到底还有什么…是他忽略了的地方……
沈长清骤然攥紧手指——他曾给工部写过一封信。
信上说他夜观天象,上京有雨将至,建议他们检查疏水工程。
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回信……
为什么他入京都好几天了,还没有线人联系他?
他们是不是都……
沈长清穿墙而过,出现在青石小路上。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是很多人聚在他身周,碎碎念着什么古老的咒语,是一扇又一扇关闭了的百姓的窗吱呀吱呀沉重的声响。
他走一步,纷乱的脚步就更近一步。
有符纸飘到他身上,被他拂下来,捏在手里,他轻轻笑,“论资历,如今仙家法术大多出自沈某之手,沈某算是当世所有仙家的祖师;论辈分,沈某活了三千年,称得上你们祖宗的祖宗。”
“我竟不知,除祟司还有欺师灭祖的传统。”
“没办法,谁让老祖宗的鬼话如此完美无缺,骗得全天齐认贼做祖”,颜平被里三层外三层护在中间,摊摊手道,“沈长清,你最好乖乖站着别动。”
“再往前走,可就进了阵眼了”,颜平拍拍手,纵横交错的红色光线在京城复杂的街道中穿行、亮起。
“不过啊,好像不管往哪里走都是阵眼呢”,颜平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嘘,你听……”
是被压制的亡魂的哀嚎。
“在朕身边插了这么多眼线,倒是帮了朕大忙”,颜平看见沈长清忽然颤抖的手,笑得很开心,“不然朕再起这阵,可就要牺牲一些人了。”
“把阵收了”,沈长清垂眸,“你知道这阵压不住我,我…可以不反抗。”
“您这么厉害,叫朕怎么信您呢”,颜平一步一步走出重重保护,除祟司更加戒备起来,紧张地捏着法器、符纸,可颜平却好像全然不怕。
“初见的时候呢,朕就说过,心善呢,早晚成为您致命的弱点”,颜平伸手抚摸沈长清脸侧,“换成朕,朕管它们死活……哦,它们是鬼,应该早就死了才对,那就更没什么好管的了啊……”
“怎么?我天真的老祖宗长清君啊,莫非您还真想成那掌管生死轮回的阴神?”
颜平揉捏着沈长清的脸,都有点爱不释手,“真是神奇啊……”
他感叹,“光这么看,可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沈长清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被近在咫尺的颜平捕捉。
他笑,“老祖宗,朕还真是佩服您,都瞎了这双眼睛还那么灵动,朕刚刚差点以为您真在瞪朕呢。”
于是厌恶就变成了错愕。
“朕也是刚刚才看出来的”,颜平耸耸肩,“什么人会在箭尖忽然戳向自己眼睛的时候还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呢?”
“傻子,或瞎子。”
“老祖宗,您低低头,您啊太高了,朕这么说话挺不舒服”,颜平意味深长笑起来,“朕再告诉老祖宗一件事情。”
沈长清深吸一口气,到底是耐着性子低头去听。
“那封信,那封朕当着您面烧的信”,颜平低笑,“不是给天庭的,是给北域诸国联军的。”
“如果十七国一同南下,而守关将士不仅不反抗,还与他们并肩作战”,颜平手慢慢下移,搁在沈长清肩膀,“您那腹背受敌的太子爱徒,会怎样?”
为什么呢?
沈长清沉默着听完这一席话。
为什么这个人好像完全不在意旁人死活,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与他国苟合,攻打自己的国家。
攻打自己的子民。
怎么会有这般荒唐的事情……
“你想要什么?”沈长清声音有些低哑。
“我要您的命,您给吗?”如恶魔般贴着沈长清耳朵低喃,“您死了,您的封印也会跟着消失,朕的昭阳就可以活了……”
“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颜平眼睛里慢慢浮现出偏执的神情,“朕曾经发过誓,这辈子绝不允许有人胆敢高朕一头!”
“俯视过朕的人,都一个个死去了”,颜平放轻了声音,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老祖宗,您呢?”
沈长清阖眸,脑海里浮现颜安的死状。
原来如此,那天颜平心情很好,可能就是因为永安帝死得很惨吧……
“所以广福帝不是病死的”,沈长清感到十分恶心,“弑兄弑父,谋逆作乱,勾结他国,残害百姓,颜平,你很好。”
“你集齐了一个亡国之君该有的所有行径。”
“这时候激怒朕对您有什么好处呢?”颜平抬手轻轻拍拍沈长清脸,“给您一个机会,朕不杀颜华池,朕要您当着百姓的面,告诉他们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候还用“您”,就显得有点可笑还有点讽刺。
沈长清轻声,“你觉得我会怕身份败露,是真的想错我了。”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仙”,沈长清没有刻意放低音量,众人都能听见,“可众生敬我如神明,供奉我长生仙位。”
“沈某受之有愧”,沈长清轻轻笑,“承蒙厚爱,不愿辜负黎民。”
声音里带着释然,“只想着,尽我所能,最后再回报一点是一点……”
沈长清垂眸,声音略大了些,“对不起…虽然不是有意欺骗,但确实也没站出来解释……”
颜平静静看着,他知道这声对不起是对那些百姓说的。
“平昭帝所言不假,沈某确实是死了。”
说完这句话,沈长清面向颜平,“陛下满意了吗?能收了阵,先让沈某送那些无辜魂魄轮回了吗?”
“有何不可”,颜平微笑,退开身位,“有我那侄儿一个,就足够拿捏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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