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咳咳咳……”
沈景越捂着心口, 扑通跪倒在地,再回神,掌心已是一片滑腻鲜血, 几乎握不住剑。数道寒光劈下, 她微阖双眼?, 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她默念着,恩公,救命之恩,今日就算我?偿还于你了……
可预想之中的痛苦并未传来。
沈景越抬头, 只见那些人捂着脖颈,无?声地倒下了。再往上看去, 一人踩在剑身上, 凌空站着,衣袂翩跹,风一拂,全是沁人心脾的淡香。
“薛谷主……”
沈景越喃喃着,忽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薛思跳下剑来,探了探她的脉搏和鼻息。对方伤势并不严重,只是情绪过于紧绷, 加上筋疲力竭,所以?才暂时昏死过去。薛思给她喂了一颗悬命丹, 护住她的心脉, 便打横抱起?她, 带着她回到?了岁寒峰。
这?边,薛闻笛已经安置好了芽儿与黄二狗, 只等薛思回来。芽儿一手抱着牌位,一手抓着他的腰带,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薛闻笛笑笑,安抚道:“别怕,这?里很安全,你歇一歇。”
芽儿眨眨眼?,看向薛闻笛:“神仙哥哥,你不会走吧?”
“我?就住这?儿,能走哪儿去?”
芽儿一听,也有道理?,再说?了,他要是想走,自己哪拦得住?她的小脑袋瓜晕头转向,这?会儿终于开窍了:“等一下,这?里是岁寒峰吗?”
“是啊。”
“你说?你住这?儿?”
“嗯。”
“那你不就是傅及哥哥的师父?”
薛闻笛顿时笑出了声:“不是我?。我?是你傅及哥哥的师兄。”
“师兄?”芽儿一脸不可思议,“傅及哥哥还有师兄?”
“对啊,你施未哥哥不都叫他二师兄吗?既然是二师兄,那肯定有大师兄了。”薛闻笛闲着也是闲着,就逗她玩,芽儿皱起?秀气的眉头,问道:“那为什么师弟们都在外面,大师兄却一直和师父住在一起?呢?”
薛闻笛愣了下,莞尔:“因?为我?没有剑,也没什么本事,需要一直待在师父身边,被他保护。”
“啊?”芽儿明显不相信,好在此时,薛思抱着沈景越回来了。
“沈姐姐!”芽儿顿时扑了过去,握住沈景越的手,薛思轻声道:“她没事,就是太累了。”
芽儿仰头看他,对方神色淡然,也不见笑意?,冷冷的,犹如天上月,可望不可攀。
“你就是那个神仙师父吗?”她问。
“不是神仙。”薛思眉眼?微垂,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是师父。”
“走吧。”他道,“事不宜迟,救人要紧。”
言罢,他便抱着沈景越往里走,芽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薛思走路很轻,也很快,芽儿跟不上,下意?识地想去抓他的衣袖,结果一下摸到?了他的后腰,吓得小姑娘立马缩回了手,那心虚的模样,好像自己冒犯了神仙似的。
“哈哈。”薛闻笛拍拍她的头顶,“没事,别怕。”
芽儿听了,稍稍松了一口气,薛闻笛见她走路仍有些发软,便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
“谢谢大师兄哥哥。”芽儿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糊涂地叫了两声,就往人背上一趴。薛闻笛背起?她,跟上了薛思。
话?分两头。
傅及一行人很快到?达了曜真洞天所在地。只是那地方已消失匿迹多年,真要找起?来,有如大海捞针。于是几人决定先行前往傅及故居,再做打算。
近乡情怯,傅及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大家?也深知?他的情况,并未多言。
傅及幼时的家?,在地图上所示曜真洞天的南边三十里。那边在十几年前也曾是个繁华的小镇,但正邪之战中,这?里几乎被夷为平地,埋骨无?数,活下来的人也都各散天涯,不曾再回来过。
因?此,傅及入眼?所见,依旧是当年破财的景象。倒塌的房屋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逐渐腐朽,碎石裂缝中长出了无?名杂草,无?力地粉饰着满目疮痍。偶尔有一两簇野花迎风招摇,更衬得这?岁月漫漫如流水,怅然满身。
傅及沉默地站在这?一片废墟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夷则忽地握紧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走吗?”
那掌心的温度传来,傅及心头微颤,也扣紧了这?人的指节。
现在,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傅及定了定心神,慢慢往里走。
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原貌,傅及甚至能想起?来自己是从?哪片砖瓦下爬了出来,又是顺着哪条路,逃了出来。他在废墟深处站住了脚,指着那焦黑一片的土地说道:“这里,就是我?家?。”
几人默然。
傅及看着面前这?凄惨景象,又回忆起幼时在家的无忧时光,心绪却逐渐平复下来。他松开孙夷则,端端正正跪了下来,朝着那废墟拜了三拜:“爹,娘,爷爷,奶奶,姑姑我?回来了。”
他平静地跪坐着,眼?眶微红,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起?身道:“我?们先找个落脚点吧。”
“好。”几人纷纷应和着。
这?里的房屋都岌岌可危,即使没有变成断垣残壁,也几乎不能住人。几人寻寻觅觅,最终选择在一处尚能挡风的角落暂歇。
“这?里原本是土地庙,年年修缮,相较而言,也更坚固些。”傅及说?着,像是想起?来什么,有些自嘲,“我?小时候不爱练剑,我?爹就把我?赶了出来,在这?土地庙住了一段时间。”
“二师兄你也有不爱练剑的时候吗?”曹若愚有些意?外,傅及笑笑:“小时候家?境尚可,又是家?里唯一的孩子,难免恃宠而骄。那时候觉得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练剑,对父亲的规劝,并未上心。”
傅及说?着,又有些许哽咽:“可惜,他再也看不到?我?练剑了。”
“别难过,二师兄,你已经很好了。”曹若愚宽慰着,傅及清清嗓子:“还行吧,现在也不算给他丢脸。”
“土地庙后头,有几个闲置的堂屋,经常会有人来住一段时间。”
曹若愚听了,有些不解:“为什么要来住一段时间?他们不回家?吗?”
“好像都是些隐居的逸士,来我?们镇上小住一段时间,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很久以?前就有这?样的风俗了,我?自出生,便对此习以?为常,倒没有细想原因?。”
曹若愚沉吟片刻:“每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来,那他们,会不会也是在找曜真洞天呢?”
傅及一怔:“不清楚,我?小时候从?未听说?过曜真洞天这?个地方。”
曹若愚嘟囔着:“我?觉得,他们也许有些关联。不然为什么那些要隐居避世的前辈,放着名山大川不去,要来这?里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傅及微叹,“不管了,今天先休息吧,明天还要进山。”
施未听了可就来劲了,揶揄着:“你们成双成对的睡一边,我?们几个孤家?寡人睡一边。”
曹若愚顿时红了脸,傅及倒是一脸“我?习惯了”的表情,孙夷则强装镇定,手还偷偷摸摸捏着傅及的腰带,文恪眼?神却黯淡几分,不知?在想什么。
施未没怎么注意?,转头和历兰筝说?了几句话?,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历兰筝好像也有些心事,只顾点头。施未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历兰筝回过神:“我?总觉得心里面不舒服。”
“冻着了?”
“不是。”历兰筝摇摇头,“有种?,心绪不宁的感觉。”
施未也琢磨不了,只能劝她先休息,等这?段风波过去再想想办法。历兰筝应下,没有再说?什么。
一行人很快就行动起?来,简单收拾了下,吃了点东西,便和衣躺下。
苗苗从?曹若愚怀里钻出来,委屈巴巴地说?道:“爹爹,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呢?”曹若愚还在数着天上的星星。
他也睡不着。
文恪暂时还没睡,就着篝火,不知?道在翻阅些什么。可他身有眼?疾,夜里看东西颇有些费力,曹若愚原本劝了他几句,但对方纹丝不动,曹若愚无?奈放弃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苗苗说?不上来,它小小的脑袋还装不了太多词汇,曹若愚摸摸它的背,偷偷瞄了眼?文恪,对方那页书翻都没有翻过。
文长老难道在躲着我??
这?样的念头一旦涌上,曹若愚立刻就躺不住了,他抱起?苗苗,走到?文恪身边,坐了下来。
“苗苗说?它睡不着。”曹若愚小声说?着,文恪头也不抬:“睡不着就别睡,你带它四处转转了,转累了它自然就会睡着了。”
“这?荒山野岭,乌漆麻黑的,我?怕有鬼。”曹若愚越说?,靠得越近,文恪胳膊抵住了他的侧脸:“你想怎么样?”
“陪陪你。”曹若愚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举起?苗苗,捧到?文恪面前,“我?们父子两个一起?陪你。”
文恪憋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声:“你儿子怎么毛茸茸的?是你亲生的吗?”
“是啊,其实?我?也是个毛茸茸。”曹若愚说?着,头就靠在了人身上。文恪望着这?个热忱的年轻人,心中惆怅更甚。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焦躁,又怕这?人多想多虑,嫌他无?事生非。
文恪思量许久,才开口问他:“你信命运吗?”
“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发生好事的时候信,遇到?难事的时候就不信。”曹若愚滔滔不绝,“师父教导我?,人要乐观,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文恪哭笑不得:“你确实?挺乐观的。”
“那当然了。你看看我?,不就从?一个小弱鸡长到?了现在吗?”曹若愚见他笑,便想着再接再厉,可文恪抿了抿唇,终是鼓起?勇气问他:“曹若愚,如果有一天,有人和你说?,你命定之人不是我?,你会怎么办?”
“啊?”曹若愚被问得愣了一下,“那能怎么办?我?们都在一起?了,那肯定是要一生一世的呀,管别人说?什么呢?”
文恪也怔了怔,忙不迭问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假如前世你是个救死扶伤的大侠客,有一个青梅竹马的,道侣,那今生你会和他再续前缘吗?”
文恪说?完,整个人脸都红了。
曹若愚闻言,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反应过来:“你这?么些天就是为了这?个苦恼?”
文恪不好说?不,也不愿意?承认,便选择保持沉默。
曹若愚轻声道:“文长老,虽然人有轮回,万事有命,可今生我?只是我?,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你说?我?身上有累世因?果,所以?今生坎坷,这?些我?都认,我?都可以?想尽办法去解决。但是我?的感情,就在我?这?颗心里,它是属于你的。”
文恪哑然,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曹若愚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我?现在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若是尽信命,不就成了上天摆弄的棋子了?你要相信我?,也该相信自己,要相信人定胜天,我?们不该屈服于这?种?所谓的命运。”
曹若愚说?着,笑笑,声音愈发温柔起?来,还有些许赧然:“你能喜欢我?,就已经是命运对我?最大的恩赐了。”
文恪感受着掌心之下那颗跳动的心脏,想到?这?人的关心、爱护、勇敢和温情,心底也一片柔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没事!”曹若愚一时高兴,不免大声了些,但立刻想到?师兄师弟们都在休息,立刻低下头,文恪莞尔,轻轻摸了摸他的心口处。曹若愚耳朵根微红,苗苗突然出了声:“我?还没有睡着。”
“你现在可以?睡了。”曹若愚一把将它塞进怀里,捂着它不让它出来,苗苗在他怀里闹腾着:“爹爹坏。”
“第一次当爹,你包容一下嘛。”曹若愚隔着衣服轻轻拍着它的背,苗苗赌了一会儿气,就也原谅他了,翻身直接睡了过去。
文恪瞧着曹若愚,眼?底尽是温柔。可他还在逗着这?人:“想不到?我?们小若愚也挺能说?会道的。”
“我?又不是真傻。”曹若愚委屈,“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文恪轻笑,在他嘴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第112章 第 112 章
傅及这一夜都在梦境中游离。
他梦到了小时候的家, 梦到了那时候的太阳、房屋、野花、欣欣向荣的集市,和?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
但一切,已经许久不曾入梦来了。
傅及梦见自己行走?在熟悉的道上, 路过的每一个?人在向他问好, 问他“小少爷, 今儿练剑了么”,而他光顾着点头:“练了练了”。可身?边突然多出来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袖“少爷,随我回去练剑吧”,傅及很困惑, 他想,他每天都是练完剑再出门的, 为?什么还要再回去呢?
他想了许久, 便在梦中回忆起来,每天练剑的,已经是拜入薛思门下的自己了。
傅及猛地惊醒,一下坐了起来,孙夷则也迷迷糊糊睁开眼,含混着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傅及反应很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孙夷则便又睡了过去。
傅及只当这噩梦一场, 沉默地躺了下来。可他望着这黑沉沉的天,陷入了长久的失眠中。
暗夜中, 有人踽踽独行。
他身?轻如燕地穿过茂密的丛林, 如风过境, 转瞬便消失在了树木之后。再出现时,他已独自进?入一个?隐蔽的洞口。那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高高低低的岩石形状古怪,稍有不慎,就会撞个?头破血流。
可来者并不害怕。
他点了一根火折子,便轻车熟路地朝前走?。洞内乾坤无?量,分有大小七八个?岔路口。他想也没想地转身?进?了左边第三条路,沉默不言地行走?着,一丝脚步声都未曾发出。
没多久,视野便开敞亮起来,石英缤纷,光彩异常。一处水帘自山洞缝隙间落下,点点滴滴如珠串崩裂,尽数落入石英丛中,形成一道细小的湍流。再仔细一看,靠近洞口的石英被人为?雕刻成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睡莲,别有一番意趣。
来人轻笑,微微低着头,横穿过那道水帘。不出所?料,一道寒光乍现,来人瞬间举起双手,笑着:“别误会,是我。”
闻言,架在他脖子上的冷刃便撤了回去,再抬眼,某人已经端坐在了一块蒲团之上。
“你挺逍遥啊,怀钧兄。”来人脱下自己一身?斗篷,露出本来面目,恰恰是自五柳山庄出来的栾易山。
对方闭眼打坐,似是入了定,栾易山见状,调笑道:“哎呀,好像叫错了,我是不是应当叫你,乔兄?乔序兄?”
乔序不为?所?动,只是睁开眼问他:“深更半夜造访,栾兄又是何?事呢?”
“找你结账。”栾易山说着,将那斗篷叠了叠,摆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再一屁股坐了下来。双腿放松的那一刻,他喟叹:“可真是累死我了,你说你好好的没事,躲这里做什么?害我一通好找。”
乔序不咸不淡地回道:“那真是苦了你了,回头请你喝茶。”
“哈哈,这也不必,我怕你暗杀我。”栾易山呲着牙,一时竟不知他到底是发自肺腑地在笑,还是下意识地警告。
乔序根本不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斩鬼刀重?铸很顺利,施未那小子目前还活蹦乱跳的。”栾易山说着,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这笔账怎么算呢?你要不先结我一部分,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给我结清?”
乔序不言。
栾易山眼珠子一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当初说等价交换,如今我替你拉了那几个?年轻人一把,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等价交换确实不假,但我记得当初约定是,你先替我完成斩鬼刀重?铸,事成之后,我会答应你一个?条件。”乔序一点都没上当,“可你现在让我结一部分,保不齐你是想空手套白狼,让我白给你多做点事。”
“嗯?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坏的吗?”栾易山倒是笑得开怀,乔序选择保持沉默。
“纪怀钧,你我相识一场,今儿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我就算受伤,杀你也是轻而易举。”
栾易山突然噤了声。
他与乔序确实实力悬殊,对方哪怕伤重?至此,也比他能耐许多。这也怪不得叶星一定要取此人性?命。
栾易山捻着手指,问道:“纪怀钧,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没有下一步。”
“没有?”
“将死之人,没有必要再做谋划了。”
栾易山手指一顿:“你伤这么重??不会吧?那几个?毛孩子能有多大本事?”
“盲目自大只会害了你,栾易山。”乔序敲打着他,可栾易山并没有放在心上:“你和我计较什么?你活不长,难道我能逃过一劫?等那雷池崩塌,天地倾覆,你我皆是一抔土了。”
“呵,”乔序竟是笑了,“那便是我误会你了,你比我看得开。”
“过奖过奖。”栾易山话锋一转,“我听谢照卿说,他最?先碰到了燕知,但山谷之外,变故突生,燕知追着一个?神秘人跑了,我掐指一算,她应是追着你去了。”
“所?以呢?”
“燕知现在在哪儿?”
“她没有追上我,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当真?”栾易山显然不信,“我还以为?你会杀了她,原来只是追丢了吗?”
“我不会杀她的。”乔序似乎并不想细说此事,反问他,“你呢,总不会是专门来探望我的吧?”
“那当然——”栾易山抿了下唇,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不是咯。”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啧,看来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挺久,消息都不灵通了。”栾易山没有想隐瞒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是可以共享的秘密,“顾冲在五柳山庄和?那几个?小年轻撞上了,我杀了他,迫不得已,我只能接手他的任务,来抓周昂。”
“就是那个?偷走?叶星琴弦的人?”
“是啊。”栾易山觉得挺有趣的,便想听听乔序的看法,说道,“周昂,从前生活在此间,大概是距此地三十里的青木镇上,十多年前,魔都祸乱,青木镇几乎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周昂侥幸逃脱,就入了无?渡峰,成了叶星的手下。”
“然后呢?你告诉我这些,应该不仅仅是要讲个?故事吧?”如非必要,乔序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和?栾易山聊天。
“别急啊,听我慢慢道来。”栾易山笑笑,“后来,周昂便一直待在峰上,并靠着出色的能力,成为?了叶星的心腹。其实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叛变,因为?在我看来,叶星对他也算信任,许多任务都是由他派发的。”
“是因为?你和?燕知都太不值得信任了吧?”乔序皮笑肉不笑。
栾易山:“……”
真是难得的吃瘪。
栾易山选择忽略:“我来的路上,发现傅及和?青木镇也有些联系,你说,他们两?个?有没有可能认识?”
“认识又如何??十多年过去了,谁还会记得谁呢?”
“若是因为?周昂,他们与我兵戈相向呢?”栾易山忽地压低了声音,“你说,我是杀了他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随你。”
“当真随我?”
乔序一顿,只听对方又道:“我真杀了他们,你妹妹不会生气吧?”
“滚。”
栾易山被轰了出来,且因为?惯性?,差点没站稳,摔个?狗啃泥。
他无?奈地摆摆手,竟也没说什么,转身?再次进?入了黑暗之中。
洞内,乔序脸色煞白,坐在蒲团上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消耗实在太大,已经支撑不了多久。豆豆从石英丛中钻了出来,它还是小小圆圆的一只,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见到主人如此难受,它便一跃而上,钻到乔序怀里,躺在了人腿上。
乔序摸摸它柔软的肚皮,强撑着说道:“豆豆,我以后要是不在了,你说,兰筝还会收留你吗?她兴许会永远恨我,恨我欺她骗她,恨我见死不救。”
豆豆摇摇尾巴'',圆溜溜的大眼睛直转,像是在安慰他,乔序轻叹:“时日无?多了。”
洞内无?人回应。那潺潺水帘不断下落,点点滴滴,不成曲调。乔序冷眼旁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夜平安。
傅及在黎明之时,和?孙夷则他们看了一场日出。在废墟之上,眺望着第一缕晨辉自远方升起,那新?生的希望洒满这遍地疮痍,野花依旧在风中摇曳,与别处的冷寒形成鲜明对比。
傅及记忆中的家乡,四季如春,常有花香。
而如今,这花开如旧,竟是带给傅及一丝慰藉。
他重?新?振作起来,很快投入到寻找曜真洞天的行动中。
青木镇的四方皆是高大密林,且是四季不败的松柏,长青长绿。几人顺着地图的指引,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傅及隐约记得,这林中应是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向后山的向阳处,从那里登山,能省不少时间。他小时候为?了偷懒,常从这里往山上去,晒晒太阳,或是在日光下打盹。
“在哪儿呢?”
他喃喃着,他许久不曾回来,这林子里的树木又高大了许多,那小道不知有没有被野草淹没。
“嗯?这是什么?”他突然发现了一处篝火。
草木成灰,但尚有余温。
怎么会有人在山林之中烧火?若是大火蔓延,他根本跑不了。
傅及有些奇怪,蹲下身?摸了一把那些草灰。
第113章 第 113 章
灰烬绵密, 摸上去甚至有种滑腻的感觉,手指一捻,便散发出一种微苦的草药香。傅及觉得很奇怪, 举起手说道:“你们来看看这个。”
几人闻言, 纷纷停下动作, 围了过来。文?恪蹲下身,也捻了些?地上的草木灰,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忽而眉头微蹙:“这是?”
傅及一下提了心,只听对方说道:“这是蒲黄炭, 但不仅仅有这些?。我猜,烧它?的人应该受了伤, 所以才就地取材, 勉强弄出点?止血的伤药就走了。这里头的药材,一是配伍毫无章法,二是制作过程粗糙,想?必那人十分着急。”
“如?何得知?呢?”傅及提出了疑问,“这四周并没?有任何脚印,甚至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文?恪信手拨了两下那些?草木灰,从最下面找到一点?零碎的指甲盖大小的炭块。他拿到跟前,端详许久, 才向几人解释道:“这是已经制成的清骨石,成品大约有一颗龙眼那么大。”
“清骨石最先?的制作工艺很简单。先?取一珍珠, 钻一小孔, 将内里挖空, 之?后将研磨成粉的金银花、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和天?葵子灌入其中,再用蜜蜡封住孔洞, 以方便随身携带。若是不慎受伤,就可以将其碾碎,直接吞入,或是用清茶调敷伤处。但后来,因仙门百家纷争不断,清骨石也出现了不同的发展变化,有人会在其中放入活血蛭,用秘术使?其存活数月,用以吸食毒血。”
文?恪抬眸,看了眼几个年轻人:“在这里烧火的仁兄,用的就是这种清骨石。他先?是用血蛭吸出毒血,而后再将其全部烧成炭,外敷伤处。那些?活血蛭应该活了不少?年月,几乎将这所有的血迹都吸干了,所以我们没?看到。”
他将那炭块递到曹若愚面前:“闻闻。”
曹若愚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然后他满脸困惑:“怎么有点?臭?”
“臭就对了。”文?恪见他这模样就觉得可爱,笑着,“那人中的毒,叫思?无涯,虽然很好听,但是有很强的致幻作用。中毒者会全身瘫软,神思?涣散,并会反复进入同一个幻境之?中,直到精神崩溃。所以那人才会急于立刻将毒血吸出,免得自己发狂。”
曹若愚恍然大悟:“那烧火兄也挺厉害的,这么紧迫的情况下,还能将事情做得那么细致。”
“这草木尚有余温,想?必他没?有走多久,若是再找找,有可能会碰见他。”文?恪满眼笑意,“你到时候见了他,可不要张嘴就来烧火兄啊。”
几人轻笑,曹若愚面色微红,却也跟着笑。文?恪将那些?炭块按序摆放于地,手指沾了些?草灰,以那些?炭块为中心,画了个简单的符阵。只见他单手结印,指尖灵气微凝,那些?炭块便不约而同指向了某个方位。
“在北边十里地,藏身之?处有可能是个山洞。”
文?恪说着,施术掩盖了地上的一切痕迹。
傅及默然片刻,小声问道:“文?长老,那个山洞,可能是曜真洞天?吗?”
“不确定,但那山洞似乎很危险,阴暗、潮湿、深不可测。”文?恪有些?拿不准,他从这符阵中窥探到那人的蛛丝马迹,可那点?痕迹,犹如?黑夜中渺小的萤火,明明灭灭,忽远忽近,飘忽之?中,好像还能听见隐约的水声。
很奇怪,若洞内幽深且暗河涌动,那么,一个受伤的人为何要到处走动呢?
文?恪不解,他告知?了几人他的想?法,叮嘱道:“一切小心行事。”
“嗯。”
几人纷纷应声。
他们继续朝北走。越是往北,草木越是茂盛,路也越来越难走。葱绿的草丛几乎有半人多高,完全覆盖住了脚下的土地,稍有不慎,就会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
“这些?树根怎么都露在外面啊?”曹若愚很困惑,抓紧了文?恪的手,回头道,“文?长老你小心些?。”
“我没?事。”文?恪倒是不怕,反而有种隐秘的刺激感。他久居临渊,极少?下山,即使?外出,也是在条条大道上,如?今这荒野林泽,竟是激起了他几分新鲜感与探索欲。
施未仰头看了眼遮天?蔽日的大树,莫名不喜:“有种很让人生气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说?”历兰筝问他,施未咋舌:“说不上来,就是很让人生气。”
而且,好像以前也这样生气过。
施未两手抱胸,一脸深沉地走着。此时,一阵微弱的风拂过他的脸颊,他突然跳起来,叫住了身边的历兰筝:“等等。”
“怎么了?”
“中招了。”施未大喊,“都先?别动!”
无人回应。
变故横生。
树梢哗哗作响,无风起浪,声动九天?,及腰的野草也闻声而动,如?金蛇狂舞,向二人扑来。施未与历兰筝凌空而上,踩上了树杈。施未拔刀,起的却是剑势,他自个儿愣了下,才想?起来破夜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了。就在他愣神的这一刻,草叶化作利刃朝他刺了过来,历兰筝从天?而降,一剑劈断了那些?利刺。她纵身挡在施未跟前,手中雀羽再度化为长@枪,她持/枪挥舞,火焰升腾,一下将这些?恼人的东西击了个粉碎。
施未又?是一怔,蹲在树杈上瞧着历兰筝的背影,对方收势,转身问他:“你没?事吧?”
施未人在,魂不知?道去哪儿,摸了下脑门答道:“我没?事,娘。”
“啊?”历兰筝也懵了一下,施未立马回过神:“哦,我是说我没?事啊。”
“哦。”历兰筝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再深究。
火势渐退,草木尽凋,目之?所及,皆是虚妄。历兰筝与施未所处之?地也变作一块平地,地上点?滴血迹,一路延伸至不远处的石头后面。施未站起身,叹道:“我说这地方怎么那么让我生气呢。”
他握紧手中长刀,两步上前,行至石头前边,然后放缓脚步,小心绕到了后方。
空无一人。
除了一滩尚未干涸的血泊,并未有人影。
施未不敢大意,他断定燕知?就在附近。这种令人讨厌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真的令他恨得牙根发痒。
“你在找我?”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热气,施未一惊,迅速抽身,再定睛看去,燕知?正端坐在那块石头上,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
她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腿和腹部都在往外渗血,几乎染红了大半的衣裙。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云淡风轻地摇着那把团扇,那微风轻轻拂过她略显凌乱的发丝、疲惫的眉眼以及苍白的唇角,像是要吹去满身血腥,留下骨肉里残存的倔强。
施未蹙眉:“你怎么伤成这样?”
“你在关心我?”燕知?挑眉,一如?既往地招摇,施未不想?与她争辩,没?有任何意义,便直言道:“是啊,我不想?你死。”
燕知?摇扇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而后她嗤笑一声,竟是没?说话?。
施未从灵囊中找到一颗悬命丹,递给燕知?:“吃吧。”
对方垂眸,没?有动作,施未不耐:“吃吧,还怕我害你不成?”
“呵,我会怕你?”燕知?不屑,接过那颗丹药一口吞了下去,施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裹紧了燕知?腰部以下的部位,对方瞬间?给了他一巴掌,“啪”,施未被打得眼冒金星,顿时怒不可遏:“你凭什么打我!我是在救你!恩将仇报!”
燕知?这才反应过来,施未是怕她流血过多,失血而亡,所以才想?办法暂时给她止血,可她面色铁青,一点?都不高兴:“我要你救了吗?自己上赶着找打!”
施未攥紧了拳头,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伸手封住了她周身大穴,以免她真的失血过多昏过去。
“我警告你,你要是自己冲开穴道,逆天?而行,后果自负。”施未说着,半边脸已经肿了老高,看着又?滑稽又?可怜,燕知?哂笑:“就你这封穴的手法,说出去,你爹都得从坟地里爬出来掐死你。”
施未咬牙,骂道:“行啊!你这么能耐你现在就去死!我倒要看看到了九泉之?下,我爹怎么收拾你!”
“他敢?”
“他怎么不敢!他身为鬼主,还不能教?训你这个以下犯上的蠢货了?”
燕知?气得脸色煞白,竟是喷出一口血来,施未还没?骂完,又?要开口,被历兰筝拦了下来:“好了好了,消消气,办正事要紧。”
施未冷哼一声,蹲下身,嘟囔着:“上来吧,我背你。”
燕知?见状,狠狠踹了他一脚,直接踹得对方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泥。施未简直火冒三丈,站起身就要和人拼命,历兰筝死死抓住他:“冷静点?!”
燕知?躲在历兰筝背后,朝着施未竖起一根中指:“骂我蠢货?那你是什么?是累赘!是害死你爹的废物!要不是你这个小畜生,他怎么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我累赘?我废物?”施未气得满脸通红,“我就算再累赘,再废物,我爹也没?有放弃过我!你呢?你就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爹帮了你这么多次,你倒好,替别人卖命,还三番两次侮辱他!”
“够了!”不知?是哪句话?踩到了燕知?的痛脚,她竟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怒极攻心,一下昏死过去。历兰筝赶忙抱住她,催促着:“别吵了,来帮忙啊。”
施未抹了把脸,打横抱起燕知?,急匆匆去找文?恪救命。
第114章 第 114 章
林深未见出路, 草密难寻来处,幽幽山野不知何时就困住了他们。施未抱着燕知,怎么都找不见傅及他们, 徒劳地大声呼喊了几句, 便沉默了。
“奇怪, 我们难道?还在燕知的幻阵中吗?”施未不解,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燕知,对方面?无血色,早已昏睡过?去,那微弱的灵气断不可?能支撑得了如此庞大的幻术。
历兰筝也心生困惑:“燕知的术法已经被我打破, 按理是不会再存续的。”
施未无奈,只好暂且将燕知放下, 默默将地上一片野草拔干净, 在平整的地皮上画起了符阵。他画符的本事一直不好,经常东边少一笔西边多两?笔,小时候甚至将整个符阵画反,差点把地里埋的脏东西全都招出来,为此他挨了他爹好一顿打。
眼?下施未也没什么底,画完之后左看右看,琢磨了好几遍,才喃喃着:“应该能行吧。”
历兰筝低头一看, 忽然按住了他即将结印的双手,施未抬眸看她, 对方微微摇头:“你这?不对, 左上角的纹路应该是向内对折, 而不是朝外翻转。”
施未愣了愣,历兰筝只是耐心地在他原本的符阵基础上改了两?笔:“这?样才对。若是照你之前?的画法, 这?个符阵就没用了。”
施未莫名赧然:“好,我知道?了。”
历兰筝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施未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问她:“历姑娘,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历兰筝闻言,这?才定下心,和?他说道?:“这?个符阵虽然有点难度,但也是最基本的符箓之一,可?我见你画的时候很生疏,”
她顿了顿,也有点不好意思:“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下次我教你。”
施未一怔,忽地慌乱起来,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历兰筝笑笑,亦是不言。
施未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暌违日久的期待。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独坐屋前?,对着山顶那轮明月许愿的自己?。他祈祷上天,可?以让他父亲少喝着酒,常常回家,对他多一些关?心。他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中长?大,又在年年岁岁的成长?中失望。
但现在,多年前?的愿望,还有那皎洁的月光,一同映照在了历兰筝身上。
“谢谢你,历姑娘。”施未笑了笑,很快就低下头,眨了下眼?睛,将快要掉出来的泪水又憋了回去。
“没事儿。”历兰筝话音刚落,施未就双手结印,开启了符阵。
只见符阵灵光大作,一道?道?符文跃然而起,如同纷飞的蝴蝶,飞快地扑向各处。可?那些符文未能穿过?困住他们的牢笼,反倒直接消失于森林尽头。
施未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将他们束缚于此。
“我们不像是中了幻术,一切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他沉吟着,“难道?,我们只是迷路了?可?我完全感知不到二师兄他们。”
施未身上也随身带了雨燕,若是傅及他们在周围,雨燕便会有所反应。
历兰筝观察着周围景色,树木虽说高大繁茂,但并?没有独特之处,恰如施未所言,看着极为真实?。
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便道?:“我们先找个地方给燕知姑娘疗伤吧,她这?样子,恐怕没法再跟我们一起奔波了。”
“嗯。”施未点点头,又一次抱起燕知,与历兰筝一道?朝前?摸索。
他们并?不知道?,傅及也在寻找他们。
燕知的幻术将一行人彻底分割开,傅及与相?近的孙夷则被困于一处,文恪与曹若愚在一处,而张何不知所踪。
年轻的他们尚不知晓,他们面?临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且单说施未。
他抱着燕知,直到天黑,才找到一处容身的山洞。越是天黑,山上就越是危险,豺狼虎豹,鬼魅魍魉,无数双藏在暗夜里的眼?睛,都在死死盯着掉入陷阱的猎物。
施未不敢大意,带着历兰筝进了那山洞,并?将燕知放下,去外头搜罗了些干柴,生了篝火。他在洞口挂了几只铃铛,以作警示。历兰筝也有点累了,但看看燕知,还是决定先帮她处理下伤口。施未放下了自己?的灵囊:“我的东西你随便用。”
“好。”历兰筝点点头,施未便带着刀,独自坐到了洞口。
历兰筝从他的灵囊里摸出一些收纳好的伤药,发觉那药瓶上还分门别?类写着哪些外敷,哪些内服,剂量如何,方法如何,细致入微。那字体也是飘逸灵动,分外温柔。可?见写这?便签之人,应该是十分熟悉医理。而一行人中,只有文恪最是精通此道?,但文恪的字体却偏于工整,不似这?般洒脱。
历兰筝有些好奇,却没有再继续找,而是默默放下他的灵囊,开始给燕知处理伤口。
对方身上一共两?处剑伤,一处在右下腹,一处在股侧,好在虽说流血甚多,但此时已经止住了,伤口也不在要害,处理起来相?对简单。只要燕知不乱动乱跑,不乱发脾气,以她的修为,只要休息个三五日便能恢复。
思及至此,历兰筝松了一口,很快就给燕知包扎好了伤口。那些伤药散发出幽幽药香,令人心神沉静。
历兰筝更有几分好奇,她给燕知穿好衣服,喂了点热水,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叠成小方块,放在燕知头底下,好让这人睡得舒服些。做完这些,她才小声地叫施未进来。
施未扫了眼?地上那些瓶瓶罐罐,也有些意外:“师父给我准备了这么多伤药?”
“嗯?你师父?”
“对啊,下山前?,我们的灵囊都被师父收走检查了一遍。”施未说着,蹲下身捡起其中一个瓶子,指着上面?那个便签,“这?个,就是我师父的字。”
“那他也很关?心你呀。”历兰筝莞尔,施未一顿:“我出来这?么久,都没仔细翻过?我的灵囊。”
“所以你没有发现?”
“没有。”施未垂下眼?帘,“我以为师父不大喜欢我呢。”
“他是我求来的师父。”施未其实?记得,八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薛思时,是何等狼狈,对方虽是向他许诺,若他能离开这?座山,便收他做徒弟。可?施未总觉得,那是对方敷衍搪塞他的理由。
“我刚拜入师门的时候,脏兮兮的,一个人背着把桃木剑到了岁寒峰。”
年幼的施未跋山涉水,像一只流浪的小狗,终于抵达了那座日思夜想的山门。
他想,他终于要摆脱父亲的束缚,终于要展翅高飞了。这?一天,就是他重获新生的一天。
可?当他兴冲冲走到薛思面?前?,见到那一尘不染的谪仙的时候,忽然没由来地心生自卑。
他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裳,满是泥垢的掌心,竟是局促起来:“师,师父。”
薛思听了,只是淡然说道?:“你来了。”
“嗯。”施未闭上眼?,郑重其事地点了个头。
“无缨,带他去洗洗干净。”薛思吩咐着,施未哑然,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无措地望着薛思,对方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多余的话。
施未很伤心,可?他自小就不爱哭,不肯低头,他就是伤心而亡,也要撅着个嘴,大喊大叫:“谁难过?了?我根本不在乎!”
不过?那天,他没有这?样胡闹,而是安安静静跟在傅及身后,去把自己?洗干净。
施未在薛思门下,也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关?照。薛思性子冷淡,不爱说话,待他们不算严苛,却也不能说特别?亲近。施未有时候会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自己?那个邋遢鬼老爹呢?他会不会是做了场梦,梦醒了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施未并?不理解,但修行也还顺利,属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薛思也会在他进阶的关?窍处,指点他一二。施未亦是感激,但开悟又实?在困难,他在知晓自己?的命格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一个练剑的料。可?他又不肯屈服,就这?样变扭地磋磨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如今真相?大白,施未竟有几分唏嘘。
他微叹,便动手将这?些伤药收好,说着:“早知道?我就经常翻翻我的灵囊了,也不至于到处求爷爷告奶奶。”
他摸着,忽然一怔,又将灵囊里的东西抖了出来。
一把桃木剑和?一封未开封的信笺掉落在地。
那把桃木剑,是施未当年背着去见薛思的那把剑。
那信笺上写着:“吾徒层澜亲启。”
施未愣了愣,赶忙拆开,只见信上寥寥数语,写着:“层澜吾徒,危难当前?,风波迭起,兰叶附剑,可?做一时利刃。然此非长?久之计,汝仍需苦练刀法。吾年少时,曾见先生于小河边醉酒挥刀,以此作刀谱。千变万化,只在神思一瞬,常看常新,常用常觉,切记切记。”
落款——师,薛思。
施未再看,信封里果真有一片兰叶,是师父养在窗前?的那一棵。那兰叶飘然而下,落在剑身上,须臾间便消失不见。施未握剑,那桃木竟如有冷铁之感,他倏地红了眼?眶,哽咽着,没有说话。
历兰筝帮他将这?些零散的东西收纳好,便热了些干粮,两?个人一道?分了吃,才安然睡去。施未临睡前?,看了眼?燕知,最终还是脱了自己?的外袍,给人盖上,这?才抱着他的刀和?他的剑睡了过?去。
一夜无事。
施未一早醒来,腰酸背痛,但心情还算好。他站起身活动了两?下,就去看燕知的情况。对方脸色恢复了不少,没有昨天那么苍白了。施未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不曾想,对方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狠狠一拧。
“啊!”施未一声惨叫,差点一脚踹上去,但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他,他最终只是攥紧拳头,咬牙道?:“给我松手。”
燕知眼?神狠厉,淬了毒一样地盯着他,施未暗暗和?她较劲,回瞪了一眼?:“你放不放?”
燕知根本不理,另一只手已然出招,施未抬手便挡。不过?,一个气力穷竭,一个不敢大动干戈,一时间,双方竟只是你来我往地打了几掌,还都只是打在了胳膊上,场面?看着颇有些滑稽。
历兰筝被一声惨叫惊醒,睁眼?就看到他们在打架,急忙将二人扯开:“别?打了别?打了。”
燕知根本不听,见自己?打不动施未,竟张嘴,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腕。她用了死劲,施未疼得龇牙咧嘴:“你疯了?我他娘的救了你!恩将仇报!”
“燕知姑娘你快松口啊!他救了你!”历兰筝也急了,伸手就去掰燕知的嘴,对方似乎也没了力气,很快就松了嘴。施未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腕肿得跟个馒头似的,上头还有个渗血的牙印,气得头顶冒烟,指着燕知大骂:“你有病吧?我欠你什么了你一个劲儿地打我?”
“你就是欠我了!”
“你放屁!”
施未气得直跳脚,又不能真动手打她,燕知突然哽咽起来:“你就是欠我了!”
“嗯?”施未感觉她简直莫名其妙,“你有病吧!疯子!”
“哈哈哈。”燕知仰天大笑,眼?泪却簌簌往下掉,再看向施未时,那眼?神中的滔天恨意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
施未被这?一眼?看得一阵心悸,很不舒服:“怎么,救了你,你还恨我?”
“我怎么不恨你?要不是你,你爹能多活好几年呢!”燕知又哭又笑,脸色十分难看,施未很是烦躁:“我再说一遍,别?拿我爹说事,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
燕知满脸泪痕,却不肯低头:“我吃里扒外?哼,我还在鬼道?之时,可?不会像罗池他们一样,为了个鬼主之位,争个你死我活,甚至对你爹刀剑相?向!”
“那又怎么样,你——”施未正要呛声,却见历兰筝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施未抿了下嘴唇,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那现在,燕知姑娘又是为什么要为别?人卖命呢?”历兰筝转而问道?,可?燕知流着泪,闭上眼?,倒头就睡:“我累了,我睡觉了。”
施未:“……”
第115章 第 115 章
“什么臭脾气?”
施未不满地嘀咕着, 给自己抹了点?伤药,就默不作声地蹲在一边。历兰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安抚道:“现在前路不明?, 危机四伏, 大?家都先消消气,少说两句吧。”
施未听了,便开?始阴阳怪气:“是?我要和她吵吗?是?她在无理取闹!”
燕知闻言,一骨碌爬起来,却不小心扯到伤口, 闷哼了一声,历兰筝赶忙扶住她, 轻声细语地哄着:“燕知姑娘你慢些。”
“哼, 虎落平阳被犬欺。”燕知压根儿不领情,一把扯开?历兰筝的手,对方也?不恼,但也?没有再继续劝她,而是?问道:“燕知姑娘,你是?为何伤得这么重?”
燕知抬眸,扫了眼满脸关切的历兰筝,对方似乎话未言尽, 仍有弦外之音,她讥讽道:“我为何伤这么重, 你还不知道吗?”
历兰筝心下了然, 不再出声。燕知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莫名火大?:“这会?儿哑巴了?不问了?装什么慈悲心肠!”
施未一听,顿时也?明?白了, 原来燕知是?被乔序打伤的,这才迁怒他们?,这下,施未可怎么忍得了?当即反驳道:“打伤你的是?乔序,和历姑娘有什么关系?冤有头债有主,别?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燕知更是?火冒三?丈,“要不是?你们?,我会?流落到这荒郊野岭?”
“是?我们?要你追人的吗?谁知道你追上之后?是?不是?要落井下石,和那乔序一道害我姑姑?”施未嘴瓢,将何长老叫成了姑姑,燕知瞬间下了地,冲到他跟前要与他拼命,施未也?学聪明?了,一个闪身,躲开?她的巴掌。
“你打人怎么都打脸啊?”施未可不想自己变成一个猪头怪,也?不想和燕知动手,只好不停地绕圈。燕知本就有伤在身,行?动大?不如从前,两个人你追我赶,愣是?没分出个胜负。
燕知又急又恼,突然停了下来,捂着伤口蹲下身,施未不敢上前,隔了两步远问她:“你伤口又裂开?了?我早说让你把脾气收一收了,你这样折腾,最后?苦的还是?你。”
燕知不答,闷哼一声,施未叹了一口气,甘拜下风,认命般的去扶她。果不其然,燕知又抬手,重重打了他一巴掌。施未懒得躲,硬是?挨了下来。他眼神微沉,默不作声。燕知不知为何,落下两滴泪来,可她撇过头,很快就收敛了这些外溢的情绪。
她向来张狂自负,不肯低头,如今也?是?,即使知道施未是?好意,也?要露出尖锐的爪牙,保持戒备。
施未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很不好看。他沉默地将燕知扶了起来,拜托历兰筝给人重新包扎了下,而后?三?人才席地而坐,僵持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许是?冷静了些,燕知终是?抬头,扫了眼风尘仆仆的两个人,沉声道:“我追着乔序,到了这个地方。”
“嗯,然后?呢?”施未心情很不好,但还是?搭了话,燕知咋舌:“乔序是?个很强劲的对手,不是?一般的修道者?。”
“嗯。”施未对此?也?心知肚明?。
“我与他交手时,发现此?人对仙门百家的秘法?妙门非常熟悉,且能融会?贯通,自有一番见解。可他灵气不济,无法?久战,所以伤我之后?并没有再下杀手,而是?迅速遁入山野之中,不见踪影。”燕知蹙眉,“我游走红尘数十载,见过的高手不甚枚举,他这样的,我却是?第一次见。”
“灵气不济?”历兰筝回忆起乔序教导自己时的模样,喃喃着,“夫子确实见多识广,但我一直以为他修为深厚,形如常人,容颜不老,我长至今日,从未发现他有这等隐疾。”
“他灵气不济,不像是?受伤所致,更像是?源头上出了问题。”燕知亦有不解,“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内丹无法?支撑他如此?庞大?的术法?,可若是?内丹有损,早就在他身上有所体现,他断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模样。”
“那你知道他逃去了哪里吗?”施未问她,“我们?先前怀疑他进入了曜真洞天,但一直没能找到此?地的入口。”
“你们?已经在曜真洞天之内了。”
“嗯?”施未与历兰筝面面相?觑。
“长久以来,世人都误以为曜真洞天是?一处溶洞,但事实并非如此?。”燕知说着,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施未便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她,燕知迟疑片刻,还是?接了,打开?来抿了两口。那壶中装的似乎是?山泉,清甜甘洌,冲淡了嘴里那些血腥味,燕知心中郁气也?随之消散不少。
她继续道:“曜真洞天在千年前,本是?一处散修汇集的道场,地貌广阔,山林密布,山内多有溶洞,是?闭关的好去处。但八百年前,天下动乱,曜真洞天遭到毁灭性破坏,在此?修行?的隐士多有离散,据说,他们是都被邪物抹杀了。”
“后?来有接近一百年的时间,曜真洞天接连传出鬼魂游荡之事,为了能让逝者?安息,他们的亲朋好友便再次汇聚于此?,为其超度。”
“再后?来,事态平息,那些人当中,有的人选择回到故乡,而有的人,则是?留了下来,在曜真洞天的遗址上,建造了一个小村落。”
“难道,”施未不敢置信,“是?青木镇?”
“没错。五百多年过去,小小的村子也逐渐变成了一个繁华乡,更成为了兵家必争之地。”燕知垂下眼帘,指尖在地上画了个圈,“原本的曜真洞天范围甚广,以青木镇为中心,方圆百里,皆受其影响。但后来因为人为活动,很多痕迹都消失了,从前的溶洞都被压在了地下,只有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青山西北角,有一个能进入的洞口。”
燕知的指尖在圆圈中央点?了点?:“曜真洞天未能形成宗门势力,但青木镇上,却有一户人家,作为此?处的守门人,百年来一直镇守于此?。”
施未眼皮突然一跳,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户人家姓周,十多年前,魔都肆虐,周家首当其冲,一夕倾覆。周家一倒,整个镇子随即灰飞烟灭。”
燕知说的每一个字,施未都听懂了,可他心尖不停在跳,好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攥紧了命脉,稍微一动,就会?跟着痛。
燕知见他脸色铁青,不满:“你这什么意思??难道还嫌我态度不好?”
“没。”施未摇摇头,“你继续。”
燕知嫌他古怪,但没有追究,只是?挑了下眉,就作罢了。
“你们?先前遇到的那个,从无渡峰上叛逃的人,名叫周昂。”
施未一怔:“周昂?”
“我问过谢照卿,他说周昂差不多是?十一二年前进入无渡峰的,与周家覆灭的时间恰好吻合。但这一切只是?猜测,一者?他独自上山,除了名字,别?的都无从考证,甚至可能名字都是?假的;二者?周家并非卷上有名的宗门,地处偏僻,势力单薄,其传承如何,皆是?不详,翻来覆去,只知道周家是?这里的守门人。”
施未沉吟着:“不管真假,周昂总归是?条新线索。不过说起来,你们?总说他叛逃,他是?做了什么被认定为叛徒呢?”
“他偷了叶星的兰因?琴弦。”
施未很是?意外:“叶星的兰因?琴弦?”
他看看燕知,有些茫然:“兰因?琴,不是?你的吗?为什么叶星会?有你的琴弦?”
燕知不悦:“我的琴早就烂了,琴弦也?四分五裂,只剩下两根。一根被叶星夺去,还有一根在我身上。”
“嗯?都断了?”施未心说,那我们?找到的琴弦又是?什么?燕知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提点?道:“琴弦有备用的,但不全在我身上。”
“等等,我有点?晕,为什么备用的琴弦不在你身上?你不是?琴主吗,怎么会?——”
“行?了,你这张嘴能不能消停点??”
施未:“……”
燕知很不情愿:“这把琴,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是?完好的,附带了两根备用的琴弦,但我当时听说,这琴弦应是?完整的七根,即使备用也?会?按七收纳。后?来琴裂弦断,我身上也?只有那两根备用的。”
施未陷入沉思?,燕知也?不肯再说下去,良久,施未又鼓起勇气问她:“你能不能从头到尾再说一遍?谁送你的琴?你这些年又遭遇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燕知瞪了他一眼,施未耐下性子,劝道:“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很没用,但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滚吧,谁要你帮我?不拖我后?腿就不错了。”
施未:“……”
烦躁,很烦躁。
他捻着手指,想不通燕知为何这样反复无常,思?来想去,便不再追根究底。
“我们?想想办法?出去吧。”他彻底屈服了,“这周围是?不是?有幻阵?”
“没有。”燕知断然否定,“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有人将法?器布散于其间,扰乱了你们?的视野。”
“也?就是?说,我们?将那些法?器打破,就能出去?”
“理论上是?这样。”燕知微叹,“但我没有做到,至于你们?,自求多福。”
施未感到了压力,连燕知都无法?打破的法?器,究竟是?什么?
燕知忽感疲惫,她现在是?真的累了,她厌恶施未的喋喋不休,令那些不愿回忆的过往一遍又一遍翻涌。她倒头睡下,没有再出声。
历兰筝见状,默默拉了下施未的衣袖,两个人凑在一起小声商量起来。
“我觉得,燕知姑娘虽然强横,但好像不会?真的对你们?置之不理。”历兰筝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她似乎,只是?对一些特定的词很敏感。”
“谁知道她一天到晚发什么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脸都被她扇肿了。”施未也?委屈啊,他没有平心静气和人谈吗?可最后?呢,折腾来折腾去,不还是?一筹莫展?
历兰筝微微皱眉:“你没有发现吗?你叫何长老姑姑的时候,她反应最大?,最激烈。”
施未哑然,只听对方又道:“你再反过来想一想,你父亲身为鬼主,对狗哥,对沈脉主,对何长老,有像对燕知那样纵容吗?”
“狗哥对我爹忠心不二,沈脉主为人低调,何长老端庄持重,哪一个像燕知那样惹是?生非?我爹身为鬼主,要是?燕知到处惹祸,丢的还是?他的脸,他当然要给人收拾烂摊子了。”施未隐约猜到历兰筝的意思?,可他不愿承认,不愿面对,他根本不想听,不要听。
历兰筝便没有强求:“我只是?有这个猜测,并不是?要冒犯你。”
“我知道。”施未余光瞥了眼背对着他睡觉的燕知,心情微妙,“其实,我没有见过我爹年轻时的样子。”
“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一副老态龙钟的邋遢模样,有事没事,就叼着他那根旱烟干坐在山顶,一坐就是?一整天。”
“何长老跟乔序长得很像,乔序说他们?是?兄妹,我也?信了。”
施未说得语无伦次,叨叨着:“他们?都说我爹是?为了我才死的,如果燕知因?此?恨我,那也?无可厚非,我都认。”
“但他们?不会?是?亲兄妹吧?不应该吧?”
“不过你这么说,他们?的性格好像确实比较像。”
施未说着说着,就难受起来:“不会?吧?我爹给我留了多少人情债啊?我能不能现在把他从地底下扒出来,让他给我说清楚?”
“我这一路风风雨雨,不就为了争口气?要是?遇到个人,辈分就比我大?,就要我跪下来给她磕头,我干脆一头撞死得了。”
施未烦闷地抓了两把头发,历兰筝拍拍他的肩,安慰着:“没事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施未叹了口气,站起身:“我再去外头转转,看看能不能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小心出去了回不来。”燕知的声音又幽幽地冒了出来,听得施未心烦意乱,可他的脑袋一转,心想,我都这么难受了,还能让你好过?就又阴阳怪气起来:“那你说怎么办呢,姑姑?”
燕知听了,竟没了动静。施未自讨没趣,转身要走,燕知却又叫住他:“我们?一起去吧,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到时候只有给人跪地求饶的份。”
施未:“……”
话音落下,燕知就走到了他跟前:“蹲下。”
“啊?”
“背我走啊,我受伤了你看不见吗?”
施未:“……”
都是?命,都是?命啊!
施未后?槽牙都要咬烂了,才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将燕知背了起来。
燕知冷哼一声:“我这是?给你脸,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呵,那真是?谢谢你啊。”
“不客气,大?侄子。”
施未:“……”
想和人同归于尽的心情在此?刻到达了顶峰。
第116章 第 116 章
洞外?依旧是来时的景象, 树高林深,草叶遍布。
施未背着燕知,稳稳当当走着, 燕知可能真的累了?, 伏在人肩上睡了?过去?。历兰筝见状, 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人身上,燕知呓语,但谁都?没有听清,谁都?没在意。
燕知难得梦见了?小时候,梦见年少时的那个夏天。滂沱大雨几?乎淹没了?视野中?的一切, 茫茫天地黯淡失色,混沌不堪。燕知眼前全是濛濛水雾, 意识也随之飘忽起来, 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她低下头,看了?眼满手的鲜血,这才模模糊糊有了?点印象。
她杀人了?。
是谁倒在了?血泊中??
燕知知道这个答案,但她没有办法说出那人的名字,只是沉默地落下两行泪,而那滚烫的泪水很快就?在大雨中?失去?了?踪迹。
施未很惊讶——燕知居然在睡觉的时候哭了?。
奇怪,她也有这般悲伤痛苦的时候吗?
施未不解,无?言地一直朝着向阳的地方走, 不曾停下。背上的燕知却突然惊醒,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施未憋得满脸通红, 闷哼着:“你干嘛?”
燕知听了?, 这才回过神,松了?劲儿。
施未咳了?两声, 一脸怨愤:“你怎么回事儿啊?好端端地掐我干什么?”
燕知沉下脸,本不想辩解,可施未又道:“你要是睡得不踏实,我师父给?的药瓶有安神丸,你自己摸两颗吃吃。”
燕知心头一震,低声道:“不用。”
“哦。”
“我梦到我杀人了?。”
“你杀人不就?跟碾死一只蝼蚁那么简单?”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难道不是?”施未说得太过理直气壮,燕知竟有点愣神,没有立刻反驳。
施未还?纳闷:“咋了?,你不会觉得自己很无?辜吧?”
燕知冷笑:“我给?你脸了??敢和我这么说话?”
“我哪有那个胆儿啊?”施未又阴阳怪气起来,“毕竟我是小辈,怎么着都?得尊老爱幼是不是?”
燕知懒得和他计较,施未也见好就?收,没有再惹毛她。两历兰筝看着吵得有来有回的两个人,哭笑不得,但也没有再拦着。
他们相安无?事地行至林中?某处。
施未忽然“咦”了?一声:“这不是我们最开始发现?那草灰的地方吗?”
“什么灰?”燕知问他,施未便将原先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燕知蹙眉:“清骨丸?血蛭?”
施未见状,以为她知道点内情,刚要追问,就?听对方道:“那人应该是周昂。”
“你确定??”
燕知神色一凛:“当然,他是我打伤的。”
“啊?”
“那天,我本来追着那个人,一路到了?这里。”
燕知对那天的情形记忆犹新?。
乔序不恋战,且十?分狡猾,她与?这人周旋数日,仍是未见胜负。
“该死。”燕知非常恼火,但苦于?地形影响,并不能与?人正面对抗。那乔序似乎对此十?分熟悉,仗着这些优势,四下藏匿。
“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何苦穷追不舍?”乔序的声音幽幽地从暗处传来,惹得燕知直冒火:“你伤人在先,还?有脸来问我为何穷追不舍?识相的话赶紧给?我滚出来!说不定?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哦,原来姑娘是要那几?个小年轻讨个公道?”乔序故作?诧异,“没想到,他们竟有姑娘这般道行深厚,修行奇绝的援手。”
“少废话!再不现?身,我就?将这里夷为平地!”燕知很是狂躁,一方面,她极为厌恶对方的戏弄,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若是再继续拖延下去?,何以忧的情况只会更糟糕,哪怕她也不清楚那个剑匣究竟是什么来头,但依照她多年刀尖舔血的经验,这种东西绝对十?分危险。
乔序却很悠闲。
他很了?解燕知,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在暗中?观察着这些命运中?必将出现?的每个人。
燕知并不知道自己,乔序对此也心知肚明。
“可以。”乔序淡然道,“若姑娘想,那便去?做。若真能找到在下,那就?算你胜我半子。”
“你在挑衅我?”燕知眸色一沉,乔序轻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燕知顿时握紧手中?团扇,灵气凝结,将眼前的山坡掀了?个底朝天,高大的树木应声而断,一根接一根拦腰倒地,震得脚下泥地都?在微微颤抖。乔序轻飘飘地晃了?个身,从凌乱纷飞的树叶下面穿了?过去?,躲到了?背阴的一侧。燕知立马追了?上去?——
她输了?。
她本可以赢。
如果不是中?途突然冒出来一只雪白的庞然大物,她必定?能取对方项上人头。
乔序用破夜刺伤了?她,然后带着那只狗一样的玩意儿逃了?。
燕知憎恶失败,所以将她与?乔序的争斗描述得十?分模糊,就?像书上简略的一笔,之后便再也不会提起。
施未听了?半天,只听出来她的不甘心,没听出个重点,就?忍不住问:“然后你撞上了周昂?”
“对。”
“那你干嘛不直接从你遇到周昂开始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被乔序打伤了?。”
燕知:“……”
“再多说一句我就?立刻掐死你。”她恶狠狠地瞪了?施未一眼,对方立马闭了?嘴。
受伤的燕知从山上下来,误打误撞进入了?青木镇的遗址。那地方早已荒废,甚至找不到一处避风之所。彼时,燕知还?有些力气,就?走走停停,寻到一处合适的地方,贴着矮墙坐了?下来。她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想着再歇一歇,就?去?找点水喝。岂料,就?在此时,她感知到了?一个陌生的气息。来人刻意压着步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但行路稳健,呼吸匀长,燕知心下便知,来人是个练家子。
“谁呢?”
出于?好奇,燕知悄悄拨开了?挡在她身前的草丛。
那人一闪而过,仅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燕知觉得有点熟悉,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是谁。
她与?周昂并不熟悉,仅仅是打过几?次照面,若不是那段时间,谢照卿一直在她跟前唠叨周昂的事情,她恐怕连这个名字都?不会有印象。
此刻的燕知担心乔序有同伙,恐有黄雀在后的隐患,便折下一片草叶,施术飞了?过去?,准备一探究竟。
不曾想,对方竟十?分机警,察觉到这一丝力量的靠近,迅速做出了?反应,挥刀劈断了?那片草叶。他转过身的那一刻,燕知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不是周昂?”
燕知心中?古怪,但立刻又想到,谢照卿曾说过,周昂已经“破茧”,已然改头换面,今非昔比。
燕知单手结印,借着幻术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
那人持刀在她附近搜寻,最近的一次,那刀锋几?乎就?是擦着她的鬓发划了?过去?。燕知动也不动,敛着气息,静默而坐。对方见没有异样,便稍稍放下心,继续朝镇中?心走去?。燕知不得已改变策略,无?声无?息地跟了?过去?。
那人在一处废墟前停下,并在地上插了?三根长香,而后跪下,郑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义父,周昂回来了?。”他神色冷峻,却难掩心中?凄然,伏地再拜,良久不曾起身。
燕知颇有些好奇,只见周昂跪坐多时,直到长香燃尽才缓缓站了?起来,活动了?两下筋骨。
“阁下在暗处窥探我许久,不知意欲何为?”
燕知挑眉:“啧,还?是被发现?了?。”
说时迟,那时快,周昂拔刀上前,当场劈碎了?燕知设下的陷阱。待看清来人,他才低声道:“果然是你。”
“知道是我,还?敢来造次?”燕知不急不缓地说着,甚至有几?分轻蔑之色,“还?是说,你觉得我受伤了?,就?会任由你宰割?”
周昂不答,手中?冷铁直逼燕知命门?而来——
“周昂想置我于?死地,可惜,还?是败给?了?我。”燕知尾音上扬,端得一副得意姿态。施未没有和周昂交过手,并不知此人深浅,但转念一想,能在无?渡峰那么多高手围追堵截的情况下,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今天,想必非是等闲之辈,燕知在自身受伤的劣势下还?能胜他,得意也是必然的。
“不过说起来,你会用毒?”施未决定?慢慢磨,他发现?和燕知交谈只能顺着这人的性子来,姿态稍微放低些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不会用毒,是周昂放冷哨偷袭我,被我打了?回去?,他自个儿中?招了?。那暗器上淬了?毒,他就?跑了?。”
“原来是这样。”施未若有所思,“那周昂在这里祭拜他的义父,他义父又是谁?不会是周家家主吧?”
“谁知道呢?这鬼地方都?碎成渣了?,哪哪儿都?一个样儿。何况周昂的真实身份一直是个谜,他就?是对着一头猪磕头,我们也不知道啊。”
施未转而又问:“那你应该也费了?不少力气吧?不然也不会藏在那林子里。”
“是费了?些力气,但不至于?会死。只是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林子很古怪,找不到出路。”燕知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周昂若真是周家人,那他对这曜真洞天应该十?分熟悉,说不定?我们循着他的痕迹,就?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你不是说他的身份很谜吗?”
“死马当活马医啊,你爹没教过你?”
施未:“……”
我忍,我忍。
“那,你有办法找到他吗?”
“活人易找,死人难寻,你最好祈祷他还?好好活着。”燕知琢磨着,“周昂在此现?身,说明无?渡峰的人也离这儿不远了?。”
施未一听,也跟着发愁:“那我要尽快和二师兄他们会合才行。”
“那你求我。”燕知嘴快,硬要踩他痛脚。
施未:“……”
眼一闭,心一横。
“求你。”
“帮帮侄儿我吧。”
燕知一愣,接着朗声大笑,拍拍他的肩:“那你瞧好了?。”
施未根本笑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心里巴望着她快显神通,别再折磨他了?。
第117章 第 117 章
燕知掌心翻转, 指节微屈,灵气?绕其腕骨半圈,催动手中团扇, 只见扇面上绣着的金丝线化作缕缕清风, 散入四野。周围景象大变, 那灰烬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穿行。他每次停下,都会在?最近的一棵大树上划下一道浅浅的刀痕,以此来辨别方位。最终,他走入一个山洞, 再也?没有?出来。
燕知收回灵术,施未这才回过神:“我们现在?去找带有?痕迹的大树?”
“我不保证那个山洞里没有?妖魔鬼怪。”
燕知其实还有?个猜想?, 但她没有?坦白。
“我又不怕。”施未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只当她在?阴阳怪气?,便没有?细想?,背起人就朝着周昂逃走的方向前进。
可出乎意料的是,施未怎么找都没有?找到那带有?刀痕的树木。他喃喃着:“奇怪,怎么不见了?是我走的方向不对吗?”
燕知也?微微蹙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比这个小孩更早地进入这个密林,原先她看不破这个古怪的地方,似真非真, 似幻非幻,便觉是有?法器镇守。可如今一看, 却是先前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木向阳而生, 南叶茂盛, 偏北则稀疏,但这里的树木, 枝叶却永远延展在?他们头顶。
“这些树木移动了方位。”燕知压低了声音。
她意识到了危险。
“它们是活的。”
施未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个秘术,我小时候见过。”燕知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你照常走,不要惊动他们,记着,尤其不能?踩到树根。”
施未提紧了心,偏头看了眼身边的历兰筝,将此事小声告诉她,对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三人无声无息地往林中深处摸索。
燕知的右手一直紧紧攥着她的团扇,另一只手搭在?施未肩上,神色警惕,呼吸也?不知不觉重?了些。
她想?起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她知道,那些苦痛的过往会如噩梦般纠缠她此生此世,可现在?,并不是束手就擒的时候。
施未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不知怎么地,脑海里就走马灯似的闪过与?燕知相遇的种种。记忆回到最初的原点,他与?燕知的第一次争斗,也?是在?幽幽密林。诡异奇绝的绿色火焰,亦真亦假的鬼魅魍魉,混乱无序充斥着漫漫长夜。施未再看眼前这片走不出的幽绿,忽而小声问道:“你以前所用术法,和这里有?关联么?”
燕知一怔,颇有?些不悦:“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点像,但不完全像。”施未一时解释不清,燕知按在?他肩上的手突然用力,但很快就又松开。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施未斗嘴。
有?点像的,是有?点像的。
燕知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但那人早就死了,人死又怎么能?复生呢?除非他变成了厉鬼,从十八层地狱爬了上来,要再与?她做个了结。
燕知莫名焦躁起来,大抵是负伤的缘故,她觉得浑身都疼得厉害,就像有?千百根针刺入骨髓深处,令她发狂。
施未只觉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头顶树叶哗哗作响,偶尔掉落一片枯黄的叶片。
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我怎么觉得,好像有?谁在?盯着我们?”
“你管那么多?安心走你的路。”燕知怪他分神,可没一会儿,又像在?安慰他,小声道,“你走你的,这四周我给你看着呢。”
“嗯。”施未若有?所思,却始终保持着戒备。
山洞中,乔序透过一块透明的石英,见到了这一切。
他摸着豆豆的肚皮,自言自语着:“看来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你说我要不要帮他们一下呢?”
豆豆望着那石英中映照出的历兰筝的脸,摇了摇尾巴。
乔序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再抬眼时,施未几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石英之中。
乔序沉默片刻,拍拍豆豆毛茸茸的小脑袋:“你去找兰筝吧,无渡峰来的人,不好对付。”
豆豆呜呜叫了两声,便一骨碌滚下蒲团,撒开腿朝前直冲。
乔序想?起栾易山问他的那个问题。
“要是我和他们对上,你说我是饶他们一命呢,还是直接往死里打?”
乔序垂下眼帘,喃喃着:“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他似笑非笑,石英那头,又多了几道陌生的身影。
施未又莫名打了个寒颤:“我真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
“害怕的话你可以选择原地等死。”燕知仍是嘴上不饶人,可施未没有?和她争,而是悄悄放出了自己的雨燕。
那原本?是大师兄教他们传信的工具。草叶编出来的小玩意儿酷似雨中飞燕,能?穿云过雨,越山涉海。
燕知没明白:“这东西,你之前不是放过吗?现在?再放,还是联络不到傅及。”
“我们现在视野太窄了,我让雨燕飞上去,替我看看。”施未结印,但一只手明显有?点笨拙,燕知看不过去,打了下他的手背:“伸手。”
“哦。”施未不满,但还是照做了。
他伸出右手,摆出术法最开始的手势,燕知也?伸出一只手,指节抵着他的指节,熟练地完成了一整套动作。
“这都不会。”她嘀咕着,施未很不高兴:“你这么厉害,下次全你来。”
“还有?下次?一次学不会,你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燕知横眉怒目,施未咋舌,没有?再理会她。
借助灵术,雨燕便能?感?知到周围异常的气?息。虽然有?时候会不准,但施未觉得聊胜于无。
他紧绷的情绪稍稍得到缓解,而后,头顶的树叶紧跟着变幻了方位。雨燕无知无觉地撞上了某片树叶,便被?瞬间卷入其中,啃食殆尽。
就在?此时,风云突变,林梢异动。
幽幽密林发出诡异的笑声,像是夏夜里声浪如潮的鸣虫,密密麻麻,令人不适。
燕知突然攥紧了团扇,灵气?运转,将那高大的树木全部推平,一时间,尘土飞扬,山崩地裂。尘嚣散去之时,那原本?断裂的树木竟长出了人的四肢,枝叶自关节处伸展开,人与?树木好似融为一体,古怪又扭曲。
“这是什么东西?” 施未从来没见过这等怪诞之事,惊异之余,竟有?几分好奇。
可燕知却突然从他背上下来,走到了他前面,施未一怔:“你的伤——”
“你们先走,我有?点事处理一下。”燕知没有?过多解释,施未直觉不妙,正?要开口,那些奇形怪状的树人就朝他们扑了过来。四周飞沙走石,诡异又尖锐的叫声响彻云端,很快,地面就裂开无数道沟壑,树根拔地而起,纠缠着要将他们一道拖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施未召来桃木剑,一跃而上,历兰筝也?随之跳了上去,可当他再去拉燕知时,对方却早已孤身穿林而去。
“燕知!”施未大喊,眼前陡然伸出一截白骨,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还有?骨头啊?”施未挥刀斩断,历兰筝借势引来灵火,将面前阻碍他们的树人通通烧毁。凄厉的惨叫声几乎震穿两个人的耳朵,历兰筝施术,熊熊大火劈开一道通往密林深处的道路。她按住施未的胳膊:“你去找她,我护你。”
施未愕然,但看着对方那双镇定又柔软的眼睛,没由来地心生酸涩:“我一定回来,你小心。”
施未跳下桃木剑,身轻如燕地冲了进去。就在?此时,塌陷的土地再次涌出无数树根,历兰筝踩着剑身,向上飞去。
“这些树冠也?在?疯狂生长。”
一旦形成密闭的空间,那就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历兰筝定了定心神,持枪劈开面前重?重?阻碍,越至天光之下。木剑之下,那繁茂的树叶形成了滔天的绿浪,此起彼伏,交结成笼。历兰筝又破开一道口子?,以防它彻底闭锁。
她现在?看不见施未了,断不能?以火攻之,误伤了他们。但若是这牢笼完全成形,施未他们不一定能?出来。
历兰筝焦急万分。
怎么办呢?这树木繁殖的速度越来越快,光靠她这样砍伐,根本?无济于事。
历兰筝咬牙,盘腿坐下,将自己的两根雀羽拆了,夹在?指缝之中。她闭眼,灵气?周转,开始结印。那雀羽如纷飞的蒲公英,一根根凋零四散,在?触碰到树冠时,便再次燃烧起来。只是这回并没有?形成漫天大火,而是烧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历兰筝循着这些痕迹,一点点去找施未他们。
燕知跑得很快,几乎是一下就没了踪影。但她身上有?伤,所过之处仍有?点滴血迹。施未很快就追上了那人,又急又气?:“你疯了?伤口都裂开了,我白救你了?”
可燕知没有?回话。
施未走上前,这才发现她面色铁青,跟个活阎王似的。
“你居然没有?死?”
燕知低声道,施未不满:“怎么,你巴不得我死?”
他以为燕知是在?讥讽他,不成想?,密林深处竟传来一阵沙哑的笑声:“你还记得我,燕知。”
“哼。”燕知冷笑,“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你这么恨我?”对方并未恼怒,反而十分平静,“我辛辛苦苦养活你们,可你们却要联手杀死我,我不甘心呐,燕知,我不甘心。”
“我能?杀你一遍,就能?杀你第二遍!”燕知握紧了手中团扇,那人微微叹息:“凭你,杀不了我的。要是小故在?,也?许他有?办法。”
“你闭嘴!”燕知怒火中烧,团扇一挥,那高大的树木如同?脆弱的草茎,纷纷倒地。
那人却仍然藏身于黑暗中,不见踪影:“燕知,你太急躁了。看来,小故没有?很好地照顾你。”
“不过没关系,现在?就回到我身边吧,燕知。”
他低声笑起来。
第118章 第 118 章
燕知?怒不?可遏, 手中团扇顿时?化作一把利剑,剑气?凌厉,所过之处, 杀意冲天。眼前黑暗被撕开一道大口, 一个戴着青铜鬼脸面具的男人现了?身。他佝偻着背, 一身破烂的粗布麻衣,赤脚站在一根垮塌的大树上?,轻轻摇着手里的铃铛。
燕知?想问没想,当即扑了?过去。那剑锋几次擦着男人的面具划过去,但始终未能伤其分毫。对方哂笑:“燕知?, 你明明不?善用剑,又为何要用剑杀我呢?”
燕知?冷笑:“杀你, 就剑就足够了?。”
她犹如一只矫捷迅猛的鹰, 每次出剑,都照着对方的死穴劈去。施未压根儿?插不?了?手,燕知?出招太快,他没有办法让她冷静下来?,哪怕他知?道,这样只会加速对方伤口的裂开。
男人却不?以为意,一边躲避着,一边轻轻转着手里那串铜铃, 倒塌的树木旋即长出四肢,狰狞着将他们团团围住。
“燕知?, 你的琴呢?”男人问。
燕知?眼神冰冷, 凌空一击, 一根树枝无言地挡住了?她。剑锋下压,那树枝却纹丝不?动, 男人笑道:“燕知?,你知?道,用剑是杀不?了?我的。”
“我不?知?道!”燕知?大怒,单手结印,灵气?凝结,一掌劈碎了?那碍事的树枝。可就在掌风即将打到那人的时?候,对方却如水中浮萍,轻飘飘地飞远了?。
“燕知?,你的琴呢?”那人又问,山间回响,空荡荡,阴沉沉的,令人不?寒而?栗。
“闭嘴!”燕知?又一次挥剑攻上?,却觉腹部一阵剧痛,伤口处的布条崩裂,鲜血喷涌。可她没有停下,寒光一闪,剑锋劈在了?对方的铃铛上?,那东西发出刺耳的声响,和之前在树林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么生气?,是因为那是小故送你的吗?”那人哂笑,手中撤力,再次闪身,来?到了?施未面前。
年轻人一怔,下意识地往后退,那人哑声道:“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息。”
施未张张嘴,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令人生厌。”
一道寒光闪过,施未当即拔刀,挡下了?那致命一击。青铜鬼面的男人不?知?从哪儿?抽出来?一把生锈的断铁,几处裂口,锈迹斑斑,几乎辨别不?清原本的形状。可就是这样一把断铁,震得施未后退好几步。
燕知?飞身上?前,挡在施未前面,男人歪头:“他对你很重要吗?”
“关?你屁事。”燕知?刚骂完,忽然一阵眩晕,眼前天旋地转,虚影重重,她顿感不?妙,“那个铃铛……”
“嗯。”对方又一次摇响了?那串铃铛,燕知?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要倒,施未一把扶住她,那人若有所思:“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是吗?我觉得我挺招人喜欢的。”施未冷着脸,封住了?燕知?周身大穴,帮她止住血。
他问:“我听你这意思,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施故的人?”
“当然。”对方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燕知?,“他们两个,都是我养大的。”
“呸。”燕知?朝他啐了?一口血沫子,那人也不?恼,再次摇响了?铃铛,施未反应过来?,将燕知?的五感封住,以免她再次中招。就在此时?,一道强劲的掌风劈下,施未抓住燕知?的胳膊,带着人右撤两步。
那人挥着断铁直逼二?人,那铃音也愈发急促,燕知?心神昏沉,又开始往外吐血,施未情急之下背起她,单手持刀与那人相抗。一时?间,风波迭起,冷铁铿鸣,施未看出那青铜鬼面的男人身手并不?算上?等,步法较乱,可借着铃音加持,对方每砍一刀都发挥出远超他本身的能量,死死压制着施未。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
“施未。”
对方闻言,竟是低声直笑:“怪不?得,原来?如此。”
施未蹙眉,隐约猜到了?什么,可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的攻势瞬间迅疾许多,斑斑铁锈竟开始剥落,随风四散,空气?里全是一股腐烂多年的血腥味。
施未不?敢大意,手中斩鬼刀催发出强烈的杀气?,只听“当啷”一声响,对方的冷铁被他劈断一节。那人后退一步,施未反手击中那串铃铛,铃音断绝,滚落的铃铛崩裂掉落,滚入树根深处。燕知?在这一瞬恢复了?一丝神志,她用尽全力抓住施未的肩膀:“快跑,你打不?过他的。”
“哈哈哈……”那人仰天大笑,掉落于地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声响,声浪如潮,一声高过一声,震得施未头疼欲裂,燕知?更是当场昏死过去。鲜血自她七窍中不断低落,在施未的衣襟处一圈一圈晕染开,触目惊心。
施未抬眼,面前飞来?那把断铁,他持刀劈断,粉碎的铁片落在地上?,竟是砸出数道沟壑,藏匿于其中的树根顿时?涌出,紧紧缠住施未的腿。他一刀砍下去,却听见了?一个凄惨的叫声:“哥哥,为什么要杀我?”
那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很小很小,最多不过七岁。
施未一阵,刀锋见血,那被他砍断的树根中竟长出一截完整的手,抓住了?他的裤脚。
“哥哥哥哥,你回来陪我玩吧。”
“回来?陪我们玩吧,哥哥。”
那双稚嫩的小手摇了?摇他,像是在撒娇。
施未竟无法下手。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免心惊,再抬头时?,那个青铜鬼面的男人已经闪现到了?他的面前,明明整张脸都被这丑陋的面具遮住,可施未还是察觉到了?他那审视的目光。
“不?像,一点都不?像。”那人仿佛在自言自语,施未挥刀,树根却如闪电般缠住了?他的手腕。施未刀锋一转,那树根落地,又是一个凄惨的哭叫声:“哥哥坏,哥哥坏!”
施未心头一颤:“你在叫谁哥哥呢?我不?是你哥哥!”
他定了?定神,眼下决不?可被这动静迷惑,他必须要赢,只有赢,才?有生机。
刀锋又一次落下,那些哭叫声越来?越大,“哥哥哥哥”叫个不?停,吵得施未心烦意乱。
那人笑着:“如果你愿意和燕知?一起回到我身边,我就不?杀你,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这些都是你的弟弟妹妹,我们会是幸福的一家人。”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就像黑夜里,荒芜坟头上?哀鸣的乌鸦,预示着一切的不?详。施未骂道:“什么弟弟妹妹?我只有两个师弟和两个师兄,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少来?沾边!”
他将自身灵气?灌入斩鬼刀刀身中,不?想,始终无法得到回应。斩鬼刀仿佛陷入了?沉睡,不?愿醒来?。
它就是一把普通的长刀。
施未有些慌张,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点都不?着急:“没办法唤醒斩鬼刀吗?小故没有教过你吗?没事的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伸出手:“来?,到爹爹这边来?。”
“滚!”施未大喝,刀锋凌空劈下,对方没有躲闪。
他胸有成竹地站着,任由那刀尖划过那青铜鬼面,只听一声尖锐刺耳的破裂音,那面具碎成两半,掉落在了?那人脚下。
而?后,施未的刀锋再也没能向前半分。
“哥哥,不?要忤逆爹爹。”
“哥哥,要听话?,要乖乖哦。”
“哥哥要和我们一样做个乖孩子。”
那些树根越缠越紧,并不?断往上?爬,施未砍了?几根,那几根就都变成了?小孩子的手。
施未承认,他有点害怕了?,他下不?去手。
那人仍是笑着,如先前所料,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笑起来?满脸褶皱,露着一口黄牙,一双鹰眼里满是血丝。
他注视着施未,摇摇头:“不?像,一点都不?像。”
施未没有辩解,而?是反手将刀背对准自己?,从树根与身体的缝隙里将它插了?进去,他用力扭转,那些骇人的东西吃痛,便?松了?劲儿?。施未大喝一声,刀锋一闪,又劈断了?缠住他的树根,男人沉下脸:“你太不?知?好歹了?。”
凄厉的哭叫声冲破天际,那些大树瞬间活过来?那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了?过来?,那凌乱的树枝密集如雨,坚硬如铁,施未每挡一次,脚下的地面都要塌下去几分。他看了?眼背上?的燕知?,突然将手背贴在了?对方额头上?,向天大喊:“师父,帮帮我!”
那浅浅的梨花印记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由他的手背转移到燕知?的额头,替他们挡下了?从天而?降的袭击。
“嗯?”男人不?知?为何,有点不?高兴。
施未将燕知?平放在地,而?后向前一步,离开了?薛思的保护范围。
“就凭你,也配做我爹?”施未大吼,挥刀劈断那些怪物。他还没有来?得及去领悟薛思给?他的刀谱,他甚至不?熟悉用刀的感觉,但他开始明白,父亲临终前拼死一搏的决心与信念。
“我们鬼道就是这样,活一天,就是一天,是一天,就快活一天。”
记忆中的小老头又叼着他那根旱烟,坐在门口那石头上?晒太阳,说着那些不?着四六的话?,笑得看不?见眼睛。
“快活一天,就拼命一天。”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死在何时?,死在何人手上?,以哪种方式死去。但死得其所,这辈子就值了?。”
“向死而?生,是我们的宿命。”
施未发力,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开!”
凌厉的刀锋劈下,竟是刮起一道强烈的风,震得那些怪物外向了?一边。
面前陡然出现了?一个空隙。
空隙那头,站着那个笑容诡异的男人。
第119章 第 119 章
施未直扑那?人命门而去, 手中斩鬼刀仿佛再次活了过来,那?刻入骨髓的嗜血杀意再次降临,所过之处, 罡风不绝。
可他再次扑了个空。
那?人又一次无端消失了。
再回身, 那?人已经坐在?了高高的树上。他本?就形削骨瘦, 这么一坐,更显佝偻,矮矮一团,怎么看?都不舒服。
“你确定要与我为?敌吗?”他问?。
“屁话!难不成真认你当爹?做你的春秋大梦!”施未狠狠啐了一口,脚下地面瞬间坍塌, 无数怪枝从?地底涌出,似要将他活活撕烂。施未一刀接着一刀, 那?些玩意儿却越长越多, 缠着他的腿往上爬,箍紧他的腰使劲勒,施未心中杀意奔涌,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
就在?此时,那?人从?树上跳下,直奔燕知而去。
施未怒极,飞刀掷去,却被当途拦下, 那?粗壮的树枝卷住那?把刀,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施未愕然, 那?人眼?看?就要得手, 燕知眉心突然散发出一道极浅极淡的灵气, 如三月飘雪,冷冽轻盈, 一下震开那?人,并迅速破开重重堵截,直直撞入那?些纠缠着施未的树枝当中,瞬间冲开二者。施未滚倒在?地,有点眼?晕。
“层澜,切记任何时候,都不能被斩鬼刀左右心神。”
薛思的声音犹如山顶清风,轻轻地飘在?云端,施未一愣,胸中戾气散去不少?。
“斩鬼刀虽是接受了数百年的洗礼,已不再带有强烈的诅咒气息,但多年嗜血,亦有邪性,你万不可被其?扰乱道心,以免走火入魔,遭其?反噬。”
“自今日起?,你不仅是鬼道之主,亦是斩鬼刀之主。你不再需要依赖一把刀存活,而是要去征服它。”
薛思话音刚落,那?道灵气便?彻底散开,淡淡的梨花香在?林中漫开,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动作。
那?人也是一怔,再看?施未,二人视线相撞,施未如同一只矫捷的豹子,风驰电掣般向他扑来。
男人显然没有料到,正要结印,施未一脚踢飞一根被劈断的树枝,正中那?人胳膊。对方?吃痛,施未飞身将他踹倒在?地,拧断他的右手。
“啊啊啊啊——”
对方?一阵惨叫,施未连着揍了他好?几拳,直揍得人眼?冒金星,他边打边骂:“就你还想当我爹?你还想当我爹!”
那?人拳脚功夫确实不好?,此刻没有术法与铃音加持,根本?不堪一击。情急之下,男人指甲抠紧泥地,画了个简单的符阵,那?些树枝再次受到召唤,朝施未攻了过来。其?中一根迅速缠住施未的脖子,将他直往外?拖。施未被拖拽着,有些使不上力,那?人捡起?斩鬼刀,二话不说朝他捅了过来。
施未翻身,腰部发力,双腿腾空,一脚踹飞他手中长刀。脖子上的树枝再次勒紧,施未憋得满脸通红,剩下的蜂拥而上,缠住他的四肢。施未掌心灵气凝结,化作一把灵刃,割断脖子上的那?根树枝,那?些怪东西似乎对疼痛异常敏锐,当下狂舞,施未被连着甩了几圈,砸得骨头?吱吱作响。
他喷出一口血,手中灵气也散了,那?人再次持刀砍了过来,施未攥紧指节,重新聚气,破开右手的禁锢,找准时机,一拳打中对方?的右脸,那?人侧头?,斩鬼刀便?偏离了原本?的方?向,割断了施未左侧的那?些树枝。对方?反应过来,反手又是一刀,施未一点没躲,伸手抓住了斩鬼刀的刀刃,掌心顿时见血,血水顺着锋利的刀身一路淌到了刀柄处,落在?了对方?虎口处。
“把我的刀,还我。”施未用力,将斩鬼刀拉向自己?这边。
两方?角力,互不相让,男人沉声:“你在?逼我?”
“逼你?你可真看?得起?自己?。”施未不怒反笑,“我才是斩鬼刀的主人!你是什么东西?”
他猛然发力,掌心骨肉外?翻,就在?这一瞬,初次握紧斩鬼刀时,那?种血脉贲张之感骤然而至。斩鬼刀爆发出强大的威压,打破施未身上种种束缚,连带着那?人一并掀翻在?地。施未持刀,一刀砍断那?人的脖子。鲜血喷涌,人头?落地,僵直的身躯“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施未喘了一口气,身上一阵麻木,右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忍着剧痛将斩鬼刀收好?,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燕知走去。
对方?一直躺着,没什么动静。
施未站了会儿,因为?受伤,整个人都有点呆呆的。过了片刻,他才想起?来要先救燕知。他在?灵囊里摸索半天?,才勉强捏住一颗悬命丹。施未有点站不稳,便?缓缓蹲下,将那?颗丹药塞到对方?嘴里。施未又费力地拧开水囊,喝了两口,再给?燕知喂点。接着他一屁股坐下,哆哆嗦嗦给?自己?包扎伤口。右手的刀伤很重,皮肉掉了一大半,露出大半截掌骨,他有点晕,想是刚刚撞了头?,还没完全缓过劲来。
施未给?自己?上了些伤药,那?淡淡的药香钻入鼻腔时,他的神思才慢慢回归。
突然,他想起?来什么,抬头看了眼这片密林。
密林中的所有树木都保持着最终攻击他的姿势,地上全是被斩断的胳膊与枯骨。
施未突然紧了心,不对,始作俑者已死,所有的术法都应该失效了,怎么可能还维持着原样?
难道,那个鬼面男没有死?
他正想着,脚边的影子倏地多了一个角,他当即抽刀回身,那?原本?倒地的无头?尸赫然站在?了他背后。施未一刀劈中他的右臂,可那?僵硬的身躯却坚如磐石,一动不动。施未一怔,那?怪物悍然出招,拳拳生风,如钢似铁,坚不可摧。施未心生困惑,勉强招架。他损耗太多,已然无法久战。思及至此,他单手结印,一道掌风震开对方?后,便?背起?燕知,往别处逃命。
那?怪物在?后头?紧追不舍,施未气都喘不匀,脚步虚浮。他咬牙坚持着,不肯倒下,偏在?此时,一发冷箭自林中某个角落射出,正中他脚踝。施未疼痛难忍,一下跪倒在?地。那?冷箭仅有一寸长,几乎是完全没入他的踝骨当中,枣核大小的窟窿眼?正汩汩往外?冒血。施未站都站不起?来,稍微一用力,就疼得要昏死过去。无奈,他只能放下燕知,持刀挡在?前头?。
那怪物瞬间来到他面前,当头?一击,施未横刀挡下,重压之下,他的踝骨彻底粉碎。施未疼得冷汗直流,他试着运转周身灵气,那?不知名冷箭又一次袭来,射穿了他两侧掌骨。本来受伤的右手一下失了力,那?怪物的拳头?压下刀身,像是要将他的天?灵盖击碎。施未眼睛微闭,师父的梨花印记已全部消散,如今,亦是无人来救他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长枪自那?怪物的后背破入,枪尖挑开刀身,历兰筝一个漂亮的转身,长枪串着那?怪物径直飞起?,甩到了一棵大树上。
施未看?清来人,心里一惊,我娘这么能打?还好?她没和我爹一起?揍过我……
他两眼?一黑,直直地倒下去,历兰筝一把扶住他,满脸担忧:“你没事吧?撑着点,我带你们出去!”
施未吐出两口血沫子,还没完全昏死过去:“我还活着。”
他声若蚊呐:“敌在?暗,我在?明,你要小心。”
言罢,那?怪物再次站起?身,朝二人扑了过来。历兰筝持枪,再次给?他捅了个窟窿眼?儿,她两指并拢,指腹在?枪尖上划开三寸,一条火焰盘过枪身,直冲那?怪物。很快,对面周身燃起?熊熊大火,历兰筝照着他的奇经八脉出枪,打得对面连连败退。施未头?脑晕晕的,抱起?自己?的斩鬼刀,胡言乱语:“爹,你上辈子救人救得挺值。”
历兰筝一枪劈中那?怪物的脊骨,将这不人不鬼的东西打了个粉碎。再一看?,地上到处都是烧焦的残骸,触目惊心。
施未刚要放下心来,一发冷箭再次射出,历兰筝一个回马枪,打飞了那?恼人的玩意儿。“叮啷”一声响,那?冷箭飞出好?远,结结实实扎进了地面当中。
“阁下何不露面?暗箭伤人,非君子所为?!”历兰筝环顾四周,未见人影,便?回到了施未身边,拿到他的灵囊,焦急地一番摸索。
“骨头?都碎了。”施未说话快发不出声音,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历兰筝好?不容易找到一颗悬命丹,着急忙慌给?他塞进去。施未满嘴血腥味,又被这药味冲到,当即呕了出来。历兰筝吓坏了,连忙拍拍他的背,施未吐的都是血水,不知道从?身体里哪个地方?流出来的。
他苦笑:“我……我这次……好?像……真的要死了……”
“不许说这种丧气话。”历兰筝让他先靠在?自己?肩上,又在?灵囊里不停地找药,嘴里念叨着,“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相信我。”
四周的一切开始土崩瓦解。
树叶凋零,树皮脱落,一个又一个的白骨从?中显现。他们身量矮小,目测死去时年纪并不大,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甚至只有三四岁。他们动了动关节,缓慢地朝二人走来。
第120章 第 120 章
历兰筝持枪而立, 凝神静气,只见草梢风动,林深异响, 数道飞箭齐齐发出, 那些骷髅随之行动起来, 迅速叠成一个成人?模样,脚踩着肩,头?挨着头?,拳头?从四面八方落下,招式奇特。
历兰筝出枪, 打落那些飞箭,接着又一枪穿过那骷髅的肋骨, 从中劈断。谁曾想, 那些小东西又迅速拆解成一根又一根的骨头?,密密麻麻,遍地都是。待躲过历兰筝此招,再重新拼凑躯壳。那骨头?亦是坚硬如铁,水火不惧,历兰筝很快陷入苦战。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箭更是打散了她的注意力,令她难以?集中力量。
施未眯着眼,感觉哪里不对劲。密林幽幽, 先前?那些遮天蔽日的树冠被历兰筝烧出了许多缝隙,阳光却怎么都透不进来。所有的一切都暗沉沉的, 昏昏难言。
为什?么阳光透不进来呢?是因为外面也是阴天吗?
施未再看历兰筝, 对方出枪惯来凌厉如风, 一招一式从不拖泥带水。他?看着看着,忽然感觉对方在有一瞬间, 长缨慢了一点。
仅仅只有一点。
施未恍惚着,从灵囊里翻出一根火折子,点燃后用?力朝历兰筝掷去。那拇指长的火折子在空中翻了好几?圈,微弱的火光在距离历兰筝一尺处分裂,火星溅射,掉落在地。
施未顿时大喊:“历姑娘——”
一发冷箭正中他?脖颈而来,施未猛地被按住后脑勺,掼倒在地。那冷箭直直扎进身后的地面,不见了踪影。
施未一怔,燕知?从他?背后坐起身,将自己的团扇抛了过去,一股飓风拔地而起,围住历兰筝的一根根透明丝线瞬间崩裂,那些骷髅也旋即湮灭成灰,消失殆尽。
施未趴在地上,头?还在疼,他?拍拍燕知?的手背:“你先松开我。”
对方刚开始没反应,直到施未小声嘀咕了句“救命”,她才反应过来。历兰筝赶忙跑过来扶起他?,施未一阵头?晕眼花,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别碰我,我想吐。”
燕知?一巴掌打在他?后背上,施未立刻吐了几?口?淤血和胆汁,难受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可吐完,他?又觉得舒服了些,便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燕知?一眼,没有再吭声。
“历兰筝,刚刚射出的冷箭上绑了断骨线,你再多打落一根,你就完了。”
燕知?沉声:“那些骷髅不过是诱你出招的幌子,一旦那断骨线在你身边构成天罗地网,你马上就会被分尸。”
历兰筝闻言,还没来得及后怕,便小声道:“谢谢你。”
施未抹了下眼角:“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快死的时候。”燕知?睨了他?一眼,施未摸摸脖子,又不吭声了。
“阁下何不现?身?”燕知?冷冷问道,“你接连出此险招,为的不就是这渔翁之利?”
“我只是懒得动弹,可不代表我不能杀你们。”
这次,终于?有了回?应。
燕知?哂笑:“那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躲在人?后呢?”
对面默然。
良久,林下影中,缓缓出现?一个小小的……
“人?偶?”施未大惊,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眨了下眼,那东西穿着一身漂亮的戏服,乌黑的长发梳得盘条亮顺,那点漆的眼睛里好似有光,正紧紧盯着他?们。
历兰筝也吓了一跳,她看得分明,那人?偶的半张脸上有被火烧的痕迹,斑斑裂痕,十?分恐怖。
燕知?讥讽:“妖怪。”
“妖怪?”那人?偶歪头?,“姐姐,我们是一家人?,对不对?你为什?么要与我们为敌,为什?么要杀我们?”
“害死你们的是那个姓林的畜生,懂吗?”燕知?怒吼,“你们这些妖怪,早就该和他?一起下地狱!我恨只恨当初那把火没有把你们全部烧成灰!”
“你好狠的心。”那人?偶忽然落下泪来,可施未却觉得他?面目愈发狰狞,心下一凛,就见无数道冷箭从那人?偶的身躯射出,历兰筝手中长枪再次化作雀羽,根根细软的羽毛飞落,两相对撞,漫天狂风。历兰筝发力,将那些冷箭尽数打回?,人?偶瞬间被扎成了刺猬,血色的泪水从他?眼角落下,一缕青烟自他?头?顶冒出,就像灵魂出窍似的。
燕知?自袖中飞出一道符纸,裹住那缕青烟,熊熊烈火燃烧,人?偶惨叫:“我不会放过你的!”
“灰飞烟灭吧你!还敢在我面前?造次!”燕知?大骂,大火直冲云霄,将方圆十?里烧得渣都不剩。
施未忙按住她:“别烧了,万一烧到我师兄他们怎么办?”
燕知?听了,便收了术法,默不作声。
施未松了一口?气,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历兰筝抱住他?,很是着急:“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吧?”
“就在这儿。”燕知不咸不淡地说着,“一是他?现?在状况很糟,再动他?,可能五脏六腑就移了位,到时候死得更快;二是我火烧山林,动静这么大,傅及他?们反而更容易找到我们,现?在就看是他?们来得快,还是敌人的后手来得快。”
“这第三,”燕知?笑了笑,轻轻打了施未一巴掌,“他?太沉了,我俩弄不动他?。”
历兰筝面露忧色,却没有反驳她,而是默默地给施未疗伤。
燕知相对好些,只是盘腿静坐,调整自身气息。
一通忙乱之后,历兰筝才在施未身边坐下。她看看对方苍白的脸,喃喃着:“他?伤成这样,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他?身边不都是些神通广大的能人??死不了。”燕知?又在阴阳怪气,历兰筝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是拼了命救你,你怎么这么说他??”
“我说他?什?么了?难道我说得不对?何以?忧,罗池,还有他?那个远在天边的师父,哪个不把他?护得死死的?”燕知?很不爽,历兰筝也动了气:“他?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的,你别这么看不起他?。”
“我就看不起他?怎么了?”燕知?早就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偏偏历兰筝要与她理论,往她气头?上撞,这不明摆着老虎头?上拔毛,不知?死活吗?
她劈头?盖脸一阵怒骂:“修剑剑不成,练刀刀不就,灵术法阵,卦象典籍,无一精通,简直白活了二十?年!要不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他?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
历兰筝满脸通红,又气又恼:“他?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有个屁用?!他?再怎么努力,也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燕知?不屑,“若不是你我都在这边,他?早就被人?打成筛子了。”
历兰筝气得眼泪汪汪:“你怎么这样?要不是为了你,他?根本不用?深入这个密林,也不会被伤及至此。”
“我让他?追了吗?我已经?告诉他?,让他?快点逃了,他?自不量力,非要与人?相斗,难道这还要怪我吗?”燕知?见她哭,就心烦意乱,“哭哭哭,哭有什?么用?,我有错吗?是我害的他?吗?”
“他?只是希望你活下去,所以?他?才拼尽全力的呀!”历兰筝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她擦了擦,又撇过头?去,不再与人?争这口?舌之快。
燕知?也背对着她坐,一言不发。
“燕知?,你躲在这儿不要出声,我去引开他?们。”
黑夜里,年少的某人?将她藏在山洞里,用?石头?堵上了那个狭小的洞口?,燕知?慌了,一把抓住他?:“哥,你去哪儿啊?”
“我一定活着回?来找你。”
那人?掰开她的手,转头?冲向了茫茫黑暗中。
“哥,哥……”
燕知?小声叫着,又怯懦地躲在那小小的洞中。
外头?火光一闪而过,怪异的叫声将长夜撕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燕知?哆哆嗦嗦地抱紧自己,双手合十?,祈祷着黎明快点到来。
“又不是我让他?这么做的。”燕知?呢喃着,突然哽咽起来,“他?要是肯带着我一起去死,我们又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历兰筝不明所以?,呆呆地看向她。
“他?明明活下来了,为什?么不立刻来找我?”
“他?要是能立刻找到我,日后就算刀山火海,我也会替他?去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燕知?说着说着,低声抽泣起来,历兰筝听着,脑海里闪过施未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电光火石间,她陡然明白了那个关窍。
“你口?中的他?,是鬼主施故吗?”历兰筝蹙眉,“你真的是他?妹妹?”
燕知?闻言,竟是冷笑两声:“妹妹?好陌生的两个字。”
“那就是,姐姐?”历兰筝感觉又不像。
燕知?低声直笑,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小时候,是在一个戏班长大的。”燕知?忽然开了口?,缓慢地诉说起了过往。
“那个戏班的班主姓林,我是他?收养的孤儿,所以?我也姓林。那个戏班里的孩子,都是他?收养来的。”
“那时候,他?带着我们四处奔波,哪些地方要搭台,他?就带我们去哪儿,为了一口?热饭,风餐露宿。”
燕知?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涌上心头?的所有酸涩:“姓林的脾气很差,经?常苛待我们,稍有不慎,非打即骂。但大家都不敢反抗,一是年纪小,离了他?,根本讨不到生活,只能在街上要饭,二是他?年轻时学了些旁门左道,凡是忤逆他?的人?,最后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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