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屋内, 施未还傻愣愣地看着梁柯,一时无言。
梁柯却抬头望向那?根横木,以及藏于上?头的某人。傅及见状, 便没有再?躲, 翻身落了下来。梁柯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 眉目疏朗,侠气盈身,落地的那?一刻,似是渺渺萤火坠入黑夜,微光明灭, 如茧化蝶,难以忽视。
梁柯歪头, 又看了眼施未, 道:“你喜欢他也?不奇怪。”
施未:“……”
傅及:“……”
说时迟,那?时快,凌厉的掌风劈下,傅及侧身避开,只听“咔嚓”一声响,身后的家具裂开了一道缝。
“大婚之夜拆新房,这不太好吧?”傅及并?未出剑,而是凝神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梁柯轻声道:“可你不能?活。”
他挥袖, 门窗顿时闭锁,而掌风再?起, 屋内却如铜墙铁壁, 再?也?没有坏过一件东西。
施未没有出手。
他也?觉得梁柯的行动很奇怪, 好像,同手同脚?
但?又不完全?如此。
傅及一个闪身, 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梁柯脚不沾地,他是飘着的。”
“啊?”
施未怔了怔,再?次望向那?宽大的喜服。
最开始,他以为是梁柯太瘦,撑不起来繁重的喜服,所以才显得衣服空荡荡,而经傅及这么一提醒,他才注意到梁柯衣袍下摆当真是地而过,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他不像是鬼魂。”
施未很肯定,他自小见得多了,相信自己的判断。
傅及不言,又一道掌风落下之时,他果断出了剑。
“当啷——”
数枚飞镖自梁柯袖中飞出,寒光冷冽,杀人无声。傅及持剑连番挡下,那?些暗器瞬间爆炸,轰鸣作响,硝烟弥漫,震耳欲聋。傅及被迷了眼睛,昏暗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胳膊,一道掌风呼啸而来,直击他命门。危急时刻,施未抛出那?大红盖头,捂住梁柯的头,狠狠将他掼倒在地。
“咚——”
施未大喊:“二?师兄,你怎么样?”
傅及揉揉眼睛,咳得满脸通红:“我没事,就是这烟太呛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施未倒没觉得有多呛,“我早习惯了。”
话音未落,地上?某人又直挺挺地弹了起来,施未一怔,这动作也?太硬了,就像,就像——
一个人偶。
施未愣了下,盖着红盖头的梁柯又一次朝他扑来。
两个人赤手空拳搏斗起来。
傅及冲上?来帮忙,从背后锁住梁柯的脖子,试图将他与?施未拖开一段距离。那?大红盖头在拉扯中掉了下来,一张惨白的脸正对着傅及,瞠目欲裂。
傅及吓了一跳,赶忙又看了眼:“没错吧?这是背面吧?”
“当然了,他手还在和我打架呢!”施未拳脚功夫差了些,哪怕傅及已经制住了梁柯,他还是打得费力。
“他手怎么这么长?”施未一个闪身,就见那?手弹出去老远,直接嵌进了身后的墙壁,带出大半块砖头。
“我的天啊,还好不是打在我身上?。”施未心有余悸,就在此时,梁柯突然张嘴,死死咬住了傅及的肩膀,傅及忍不住吃痛闷哼:“你快点,我压不住他了!”
梁柯的牙十分坚硬,似乎要将他的骨头生生咬断,傅及甚至能?听到肩膀处微弱的咀嚼声响。施未倒吸一口凉气,撕下自己的一截衣袖,以血为墨,画出一道符来,两指一并?,戳在了梁柯的脑门,啊不,后脑勺正中央。
血色符文自衣物表面发散,如伸展开的锁链,穿过梁柯凌乱的发丝,源源不断钻入他的口中,最终撬开一道缝隙。施未上?前一步,再?次用红盖头捂住那?人的头,将其从傅及肩上?掰开来。
“嘶。”傅及捂着胳膊,脸色不大好看,再?抬眼,施未已经和某人扭打在了一起。梁柯的脖子不能?动,嘴也?不能?伤人,那?胳膊却已经拧成了麻花,紧紧绞着施未的手脚。
虽然很不应该,但?场面略显滑稽。
“二?师兄,来帮忙啊!”
施未基本功本就不行,这下更?是伸展不开,傅及愣了愣,赶忙上?前,但?他仔细一看,两个人四肢都缠在了一起,根本无从下手。
“把?他手脚都打断!”施未嚷嚷着,傅及见状,只得收起度波,试着封锁梁柯的奇经八脉,可刚碰到那?人,对方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拧得施未嗷嗷乱叫:“这法子没用!听我的!我要死了!”
傅及闻言,便用剑鞘错开了梁柯的关?节,只听“咔哒咔哒”一阵奇怪的动静,梁柯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膨胀。
“不好!”
傅及一把将施未拉了过来。
“砰!”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两个人被冲天的气流直接喷了出去,飞了足有一丈远,才重重摔在地上?,整个屋子也在瞬间夷为平地。
施未疼得骂娘,傅及倒是没什么,心疼地看了眼自己刚挂上去不久的剑穗,还好还好,除了脏了点,没有坏。
“哈哈,两个小土狗。”
燕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施未愤懑抬头,却见那?人神清气爽地坐在院内那?座假山上?,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哎,小土狗,来点儿?”
施未气都要气死了:“你有本事下来!”
“哟,翅膀硬了,敢跟姑姑我大呼小叫?”燕知不屑一顾,手中酒壶一抛,那?清亮的酒水在空中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洒落一地。
燕知手指一勾,那?酒壶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施未哪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欲理论?,却被傅及拉了下:“梁柯不见了。”
“他不是被埋在下面了吗?”施未指着那?堆废墟。
“不在。”傅及摇摇头,“没有他的气息。”
施未陷入沉思:“恐怕是金蝉脱壳之计,我们分头去找,别让他逃了。”
“嗯。”
施未又看了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燕知,对方眯了眯眼睛,笑?着:“看什么看,小土狗?眼睛瞎了?”
施未蹙眉,没有与?她争辩,转身离去。
燕知瞧着自己刚刚洒下的那?道酒痕,打了个响指,火苗便沿着那?痕迹烧了起来,很快便映照出一片怪异的符文。而那?火阵中,隐隐约约展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来。她瑟缩着,十分恐惧。
燕知从假山上?下来,踏入阵中,俯下身瞧了瞧她:“看来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只伥鬼。”
那?人蜷缩着,因为害怕而不断发抖,燕知将手中酒壶砸下,灭了那?火阵,笑?笑?:“还有半柱香的时间,让我看看,你能?逃多远。”
天黑云暗,无月无光,她咧着嘴在笑?,像个索命的阎王。
阵中伥鬼消失了。
燕知摇摇晃晃,忽然倦了似的,往地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施未穿过券门,走向先前的宴会场。他不能?确定梁柯去了哪边,但?若是对方惊动了梁老太太,他们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他即将踏入那?会场时,一只白色的小狗突然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扑到他怀里。
“豆豆?”施未愣了下,莞尔,“你还挺听话,该躲起来的时候知道躲起来,该出现的时候就出现。”
豆豆汪汪直叫,咬着他的袖子一个劲儿往东南某处扑腾。
施未提了心:“那?去看看吧。”
他离了那?宴会场的入口,转而往那?别院奔去。
别院高墙深锁,竹影昏昏。施未点了根火折子,即便火光微弱,却也?能?将之前激烈的打斗照见一二?。只是单看留下的痕迹,双方实?力似乎颇为悬殊。
施未抱着豆豆往那?竹林深处走,脚下碎石嶙峋,血迹斑斑,豆豆安静地趴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尾巴。
施未走着走着,倏地顿住脚。
一只金眸大虎正匍匐在地,紧紧盯着他来的方向。
“这地方怎么会有老虎?”他心生困惑,上?前两步,那?老虎眸中金光闪烁,低吼一声,似乎在警告他莫要靠近。
施未想了想,原地蹲下,伸着火折子,晃了晃,这才勉强看见那?老虎脖子上?的伤痕。那?血口锋利且深,皮毛早已被染透。但?血流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封锁,缓慢地往外渗,而不是如泉喷涌。
那?老虎已然是强弩之末,但?依旧强撑着不肯倒下。施未从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察觉到了深深的敌意。
那?便不救了吧。
他想,应该是梁家养的老虎,就算救了,恐也?是恩将仇报的命。
他起身,正准备绕过那?只大老虎,去里边的屋子查探情况,豆豆忽然叫了起来,从他怀中跳下,跑到那?老虎面前。
“豆豆!”施未吓了一跳,赶紧将它抓了回来,那?老虎只是瞪着他们,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豆豆冲着他直摇尾巴,施未愣了愣:“你是要我救它?”
豆豆吐了吐舌头,眼睛亮亮的,似是在应他的话。施未微叹:“那?好吧。”
麻烦就麻烦点吧。
他让豆豆原地待着等他,免得一个不留神,这小东西就进了老虎肚子,接着他才慢慢走近那?只大老虎。那?庞然大物冲他低吼几声,警告他别再?靠近。施未竖起两手:“别担心,我是来救你的。”
老虎并?不领情,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獠牙。施未见它四肢并?未移动,心下便有了计较:“你伤这么重,动都动不了,吓唬谁呢?”
老虎仍是满脸凶相,施未视若无睹,走到它身边,蹲下身,伸手查看了下那?伤口。那?被血水浸透的皮毛之下,是裸露外翻的筋肉,隐约还能?见到苍白的骨头。
“再?深一点,你的脑袋就要搬家了。”施未说着,心想,也?不知道是谁下手这么狠。
不会是燕知吧?
施未一阵恶寒,默不作声地从贴身带着的灵囊里翻出些常用的伤药,敷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扯下早已破破烂烂的喜服,尽量撕了些干净的布条,给老虎包扎伤口。
全?程静默无言。偶尔会有风过林梢,吹动细长的竹叶,发出沙沙轻响。
施未不懂医术,但?包扎伤口可谓是熟能?生巧,他甚至还在脖子那?里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还行。”施未左看右看,甚是满意,他摊开掌心,一粒褐色药丸就静静躺在上?面,“吃吧,你自己吃,别咬到我。”
老虎似乎颇通人性?,它打量着施未,对方也?瞧着它。那?张明艳的脸受了伤,脂粉掉了大半,根本遮不住那?些淤青。
她定是和我那?苦命的孩子起了争执。
被打回原形的梁老太太心头钝痛,看来梁柯凶多吉少,否则怎会是历兰筝先找到自己?
她慢慢低下头,舌头一卷,将那?药丸一口吞下。
第032章 第 32 章
一股苦涩的药味漫上舌尖, 深可见骨的伤口便以极为缓慢的速度逐渐愈合。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心?焦的微微痒意。它仿佛自灵魂深处长出,一点一点, 循着经脉、骨肉、皮囊, 长满整个庞大的身?躯。
大虎低吼一声, 面目狰狞,施未见状,心?想,难道这伤药老虎不能吃?
“很疼吗?”他嘀咕着,“那你等?会儿, 我去找人来救你。”
他的眉眼?确实与历兰筝别无二致,可那举止神态, 却多有放浪。梁老太太沉下脸, 刹那间,疑虑如漫天黑云,积压于心?头。
施未刚准备起身?,那老虎也挣扎着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投下一大片阴影,几乎将施未整个淹没。
压迫感未免太过强烈。
施未紧绷着脸,后?撤一步。就在此时,锋利的虎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扑来,施未侧身?避开, 微蹙眉头:“怎么?这么快就要恩将仇报了?”
“你不是?历兰筝,你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 施未就愣住了, 这声音, 怎么那么像梁老太太?他甚至没有去追究自己身?份暴露这件事。
大虎见他如此反应,便笃定?了先前的想法。她嘶吼着再次朝施未扑来, 对方敏捷地躲开了杀招,身?后?青竹一根接一根地被?拦腰折断,这掌风之狠厉可见一斑。
豆豆藏在施未怀里,露出脑袋,冲着那老虎“汪汪”直叫。施未捂住了它的嘴:“没事,天不会塌的。”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断裂的青竹,挥舞着,一棍打在了大虎的头顶。
“咔嚓——”
青竹应声而断。
施未当即扔了,又捡了一根,手起刀落般朝她打去。那大虎本就伤得?重,身?躯庞大更是?失了平日矫捷,施未每一下都正中她面门,力?气之大仿佛不曾留有余地。她很快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啪!”施未又一次朝着它的头顶猛击,大虎痛苦难耐,低声呜咽起来。施未停了手,维持着一个防守的姿势站着。
“现在能谈谈了?”
他问。
“虎落平阳被?犬欺。”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大虎睁开那双满是?怨恨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若不是?我受了伤,哪轮得?到你这种黄毛丫头对我不敬!”
施未咋舌:“某种意义上来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很有道理。”
他摸摸怀里小?狗的脑袋:“你说是?不是?,豆豆?”
小?狗乖顺地蹭蹭他的掌心?,很高兴的模样。
“你!”大虎又摇摇晃晃朝前一步,施未举着那根青竹,抵在她咽喉处:“小?心?点,再靠近的话,这竹子可能会扎穿你。”
大虎闻言,顿了顿,后?撤半步,慢慢匍匐在地,不再动弹。
“你是?梁老太太?”
“嗯。”
施未大概知道他是?托了谁的福。
怪不得?燕知出现得?那么晚,又怪不得?她要骂自己小?土狗。他现在可不就是?狗仗人势?
呸!
施未头大,盘腿坐下,他本以为有个何以忧就已经顶了天了,现在又来了个燕知。
死老头,你年轻的时候身?边到底是?些什么人啊?
施未盯着那只大虎看,问道:“你一定?要历姑娘进?门吗?”
“呵。”那大虎耷拉着眼?皮,发出轻蔑的一声笑,“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八年了,怎么可能会放手?”
“十八年?”施未有些震惊,“那不就是?从她出生开始,你就一直惦记着人家?”
“那又如何?”林中阴风阵阵,大虎眸中金色倏地黯淡了下去,“是?历家毁约在先,毁我内丹,坏我道行?,以致我家破人亡。”
“看历炀那样子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施未点点头,看上去很信任她的话。
梁老太太微微一愣,嗤笑:“历炀那个蠢货也配?也不知道你是?高估了他,还?是?在故意贬低我。”
施未不以为意:“那你说来听听呢。”
“你先告诉我,我的孙女?在哪儿?”
“嗯?孙女??你不是?只有梁柯一个孙子吗?”施未说着,猛地回过神,“我说他怎么瘦瘦小?小?的,原来,原来他是?个女?孩子啊!”
“呵。”大虎又是?一声轻笑,不知是?在笑他傻,还?是?在自嘲,“我一定?要历兰筝嫁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了她是?至阴之命格,能救我那苦命的孩儿。”
施未心?头一震,至阴之命格?是因为转世之前,在河道中被?恶鬼缠身?所致吗?
那些痛苦,竟没有随着时间更迭而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的母亲。
施未心?头又涌上一股难言的沉闷之感,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历兰筝时那样。
“我那小?孙女?,两岁时就夭折了。那天,恰好是?我夫君的忌日。”梁老太太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话,“我本来只是?山间修炼的一只虎妖。”
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的。
在山间修炼的妖怪,爱上了人世的少年。
她没有家人,没有名字,更没有这俗世所谓的,与少年相配的门楣。
但他们还?是?排除万难在一起了。
“很幸福啊,那几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梁老太太回忆起那段时光,黯淡下去的瞳孔才再次闪过一丝光彩。
施未大概也猜到那是?个怎样的故事。
“然后?他死了,是?吗?”
梁老太太闭上眼?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是?的,那个少年死了。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五年,死在了某个艳阳高照却又大雪纷飞的日子。
盛夏艳阳,飞雪无声。所有人都将此视为不详。当时尚在人世的梁家二老请来了一位得?道高人来家中驱鬼。
“我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梁老太太自视甚高,她修行?数百年,根基深厚,早已不怕普通的散修。
可来的人,偏偏是?当时历家家主,也就是?历兰筝的祖父。
“他那时候刚刚继任家主之位,是?多么的不可一世。”梁老太太想起那人,冲天的怨念便要将她淹没。
明明是?世交之谊,明明不曾有过任何利益冲突,甚至还?来喝过他们喜酒的历家家主,竟真的对她拔剑相向。
困惑、震惊、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逼得?梁思音高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曾伤过任何人,为何你要步步紧逼!”
“人妖殊途,若不及时终止,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你丧命。”
那人背着个黑金剑匣,神色冷峻,言辞亦然。
梁思音攥紧指节:“若我说,不呢?”
“那只能得?罪了。”
他们不出意外地打了起来。那冲天的血光被?纷扬的大雪掩盖,痛楚也被?尽数埋葬,只剩无穷无尽的愤怒与不甘。
梁思音最终败了一招,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逃进?了她丈夫的灵堂。那棺椁如新,新丧的郎君还?未下葬,静静地躺在那方寸之地,神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那般。
“若你现在离开,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那位家主追了过来,剑尖染血,染红了他的来时路。
灵堂之外,挤满了人。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过重重人海,朝着梁思音跑了过来。
“娘!娘!”
“我儿子与我夫君,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梁思音喃喃着,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她伸手拥住了她那只有四岁的孩子。
她想,她这辈子也没做过坏事,为何要逼她至此?
“我可以走。”她望向某人,“但我的孩子与我夫君,我要一起带走。”
“孩子不行?!你把孩子放下!”
人群中,梁家二老急得?快要哭出来,可是?梁思音一手抱起她的儿子,一手扶住她丈夫的棺木,缓缓站了起来:“缘儿,告诉他们,你要不要跟娘亲一起走?”
“娘亲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小?的孩子抱住她的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乖孩子。”梁思音亲了亲他柔软的脸颊,眼?眸顿时变了颜色,那深沉如烈阳般的金色层层铺开,令人胆战心?惊。
可历家家主并未有任何触动。
直到棺椁中慢慢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覆在了梁思音的手背上。
世间精怪千奇百怪,各有千秋,而虎妖,多能驱使伥鬼。
鬼者,若无人超度,要么成为孤魂,飘飘荡荡直至最后?消亡,要么堕化?,怨念缠身?而成厉鬼。也有与修士或是?仙家结契,剥去凡尘,蜕化?为灵,又或者,便是?此等?情况。
梁思音执念太深,使得?本该离开的魂魄与她捆绑,成了她的仆从。
“放了她吧,阿杼。”面无血色的郎君坐在自己的棺椁前,拉着他发妻的手,低声哀求着,“求你,我知你是?个心?善之人。”
历家家主沉默至极,半晌才道:“我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即使成为伥鬼,也要护着她吗?”
郎君很虚弱,但仍然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入不了轮回的,过不了几年,就会魂飞魄散。”男人顿了顿,平静地问道,“即使这样,也在所不惜吗?”
“我会好好劝她的。”
男人收了剑:“我不会超度自寻死路之人。”
“谢谢你。”
郎君知道,他这是?答应给他们一点时间。
“只有一年,一年后?我会再登门拜访的。”男人只留下了这句话,便携剑离去。
“那照这个情况,他后?面应该没来。”施未若有所思,梁老太太轻笑,笑他太天真:“他来了。”
但不是?一年,而是?在短短两个月后?,入秋的某一天。
第033章 第 33 章
彼时, 梁思音刚刚将孩子?哄睡下。
梁家少爷死而复生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方圆百里,人人谈之色变。他们一家三口躲在这个别院里,充耳不闻。梁思音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沉沦, 不愿醒来。
直到某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虚幻的宁静。
被剑锋悄无声息刺穿的那一刻, 梁思音本能地向面前的丈夫伸出手, 可?是她力已竭,与伥鬼的契约难以为继。于是身躯枯败,白骨顿现?,她的爱人化成深夜里的一缕微风,飘散而去。
“不, 不要?,不要?啊!”
她用尽全力朝前爬去, 最终也只剩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的掌心。
“对不起, 阿音,是我连累了你。”
耳畔回荡着这声低喃,梁思音的内丹也被完整取出,她嘶哑的咽喉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呼唤。持剑的男人抱起她熟睡的孩子?,交予在门外?等候的梁家二老。
“把他,还我……”梁思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鲜血自她心口喷涌而出,几乎染透了她整个身躯。她双目猩红, 悲愤欲绝:“为什么,为什么要?抢走他们, 为什么!”
梁家二老抱紧孩子?, 躲在那个男人身后?, 梁老夫人颤抖着:“你这个妖怪,害了我儿子?, 还要?害我的孙儿!”
她拉着那男人的衣袖:“阿杼,快杀了她!快杀了她!”
剑身寒光闪烁,似是要?将这一切恩怨斩断。
梁思音怔然片刻,仰天大笑:“杀我?要?杀我?就凭你们?”
区区一介凡人,也敢和?我斗?
虎妖自有她的特性,即使被打回原形,那也是凡人不可?及的庞然大物。所有的执念在这一瞬间幻化成囚禁她的牢笼,将她本该离散的力量锁死,并在鲜血的刺激下,成为复仇的利刃。
“最终,还是我赢了。”
梁老太太没有细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血流成河,是尸骨成山,亦或是,其他种种。
施未沉默地听完了这个故事,却问了一个与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内丹被剖去,或是被毁掉,修行之人便?会迅速老去,然后?死掉,是吗?”
“通常情况下会死,能变老都?算幸运的了。”梁老太太对此嗤之以鼻,“我看你也有点底子?,这都?不知道?”
施未并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又追问道:“是为了你的孩子?,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吗?”
梁老太太不说话,微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白痴。
施未像是想到了什么,愣愣的,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原来,死老头也是为了他,才一直努力活到了那个时候。
“臭小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要?有命活到太平时啊!”
时至今日,那个苍老的声音才穿过风雨飘摇的岁月,重重敲打在了他的心上。
“爹爹知道,你不是个懦夫。”
“老头儿等着。”
等着你从悬崖底下爬上来,给老头儿一点颜色瞧瞧。
爹爹知道,你会的。
你要?好好活下去。
施未无声无息地红了眼,猛然发力,原地跃起,避开了那大虎尖锐的利爪。
“煽情结束,就开始要?我的命了?”施未手背一抹,擦去脸上那溢出的泪水,大虎眸中涌出暗金色的不详气息,眨眼间便?弥漫至整座院落。施未神色微沉:“你这个故事,很感?人,但有一点,你若是在几十?年前便?被剖了内丹,怎么可?能还能以人形面众?”
“你杀了历姑娘的祖父,抢了他的内丹,是吗?”
回应他的,是不断膨胀的虚无影子?,还有强烈的,执念与怨恨。
傅及在梁家迷了路。
他与施未分头去找梁柯,可?他穿过九曲回廊,绕过假山流水,行过凋零草木,却是越走越迷茫。
整个梁家,都?充斥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是为什么呢?明明进门的时候,还没有如此的感?知。
傅及握紧手中度波,沉默地朝前走。
面前出现?一道朱门,门内灯火通明,喧闹不已,时有笑声越过高墙,轻轻落在他的耳边。
宴会不是结束了么?
傅及提了心,生怕自己再误入什么幻境之中,但此刻也已无回头路可?走,他默念了三遍《清静经》,而后?才缓缓踏进那朱门之内。
门内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张灯结彩,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极大的喜悦。
傅及一愣,某个在招呼客人的小厮发现了他,便?热情地迎上来:“小郎君,这边请。”
傅及点了点头。
他深知梁府决不可能会有第二场宴会,但这又是什么呢?若说是幻境,那构建这个幻境的人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他随着那小厮入了座,忽地又被身边之人吸引了全部视线。
那人背着一个,和?历兰筝身上一模一样的剑匣。
傅及有些?傻眼,那人回眸,看了看他,淡然问道:“不知这位少侠一直盯着我作甚?”
“呃,失礼了,对不住。”傅及这才回过神,那人不言,只是将一个酒坛轻轻放在了他手边,那酒水微漾,听声音便?知颇有分量。男人说道:“今日是我好友的大喜之日,少侠尽管喝个尽兴。”
傅及哑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默默点了个头。
男人没有再搭理他,而是独自浅酌。酒桌上,有人与他搭话:“阿杼,弟妹不来吗?”
“她身子?重,不便?前来。”
“原来阿杼也要?当爹了呀!恭喜恭喜!”那人起身敬酒,男人与他碰杯,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多谢。”
傅及瞧着那个叫阿杼的男人,身量魁梧,气质沉稳,比起历兰筝,更?与这剑匣相配。
“请问,您姓历吗?”他问,并不怯场,那眼神清亮,倒显得十?分真?挚与亲近。
男人转头道:“对,我姓历,单名一个杼字。”
傅及又是一愣,姓历?那他,是历兰筝的父亲?可?这长相,也不像啊?
“那,冒昧问一下,您有几个孩子??”
男人似乎是被他这个问题逗笑了:“我夫人还没生,目前还没人叫我爹爹。”
傅及陷入沉思,这个幻境的用意?在哪儿?为了让他了解过去?可?是,幻境本身便?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里面发生的一切能有多少可?信?
他正眉头紧锁,突然头顶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阿杼!”
“新郎官来啦?”
酒桌上顿时闹哄哄起来,傅及静坐着,夹在他们中间,注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那个穿着大红喜服,被团团围起来的新郎官一脸醉酒的酡红,笑意?深深:“好!我喝!”
他拎起那坛清酒,在满座高朋欢呼声中一饮而尽。清莹的酒水有不少溅到了他的衣襟上,傅及愣愣地望着,好像能从那点滴酒渍中,看到一张张美满的笑脸。
还有,同样静坐着的阿杼。
那人抬眸,刚好与傅及的视线相撞。
年轻的剑客回过神,又隐隐约约听到些?小声的议论。
“听说新娘子?无父无母,是从山上捡回来的野姑娘,真?的啊?”
“真?的,我都?看见了,长得漂亮,别是什么勾魂的妖怪。”
“我看梁家上下都?有点不正常,小少爷还为她新取了名字。”
“……”
傅及四下张望,无法确定那声音的来源。
他就这么坐着,身边的阿杼突然起身,往朱门外?走去。傅及没有任何?迟疑,赶忙追了过去。
朱门外?,仍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但这次是在酒楼,准确来说,应该是青楼。
刚刚还在喝喜酒的新郎官,此刻锦衣华袍,喝得浑身发软,一滩烂泥似的倚在美人怀。
阿杼沉默地站在他面前,半晌没有说话。
那新郎官伸出两?根手指,意?识不清地嘟囔着:“阿杼,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双胞胎弟弟?”
“为什么要?在这里呢?不回家吗?”阿杼问他。
那新郎官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说道:“回家?回什么家?等那个母老虎把我吃了吗?”
“她很爱你。”
新郎官顿时面色惨白,“哇”的一声吐出来许多:“别说了,别说了。”
他哆哆嗦嗦从椅子?上下来,却又“扑通”倒在了阿杼脚边。他抬起头,伸手抓住了阿杼的裤腿:“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你害怕思音吗?”阿杼低下头,望着他这位世交好友,对方流着泪,哽咽着:“她是只虎妖,她生的孩子?,居然有尾巴,有尾巴你知道吗?阿杼,我当时太害怕了,大老虎生了个小老虎,将来,将来万一吃了我一家老小……”
“你头一天知道她是虎妖吗?”阿杼神色冷峻,“你把她带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她是一只虎妖。当时你如何?与我发誓的?你说你会一生一世爱她,要?我替你保密。”
他沉声:“回家吧,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不!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那人死死攥着阿杼的裤腿,嚎啕大哭,“阿杼,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能见死不救!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阿杼没有回答。
站在他身后?的傅及,心中同样五味杂陈。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再多的山盟海誓,终究有厌倦的一天。
他猛地心惊,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剑穗,那佩玉莹润,仿佛还残留着孙夷则的体?温。
他们,也会有这样一天吗?
傅及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他想,不会的,他与孙夷则不会分道扬镳,他们又不是人妖殊途,又不是立场不和?,不会走散的。
阿杼仍是不说话,他拎起烂醉的某人,再次出了那扇朱门。
傅及赶紧追了上去。
这次,不再是热闹的,灯火憧憧的高门大院,而是在偏僻的,阴暗的小院。
年轻的女子?捧着一条小小的毛茸茸的尾巴,向早已吓破了胆的新郎官走去。
某人吓坏了,惨白着脸大叫:“这是什么!快拿开!拿开!”
“这是孩子?的尾巴,你不是不喜欢吗?我把它割下来,我们的缘儿就和?普通的小孩没什么不一样了。”那女子?痴痴地望向她的丈夫,可?那人吓得大叫:“疯子?!你疯了!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他大叫着往门外?狂奔,只留下女子?单薄的身影,茕茕孑立。
一滴泪自她颊边落下,滴在了那根小小的尾巴上。
傅及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那屋门再度关上,傅及抬眸,就见头顶飘下来一朵晶莹的雪花。起先只是一片两?片,接着越下越大,那铺天盖地的飞雪几乎要?将他淹没。
阿杼又一次出现?在了这片雪地里。
傅及望着他,听到了一点断断续续的歌声。那女子?抱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树下积雪的秋千上,轻轻唱着歌。可?那小孩脸色青白,早已死去多时。
阿杼神色凝重,良久,才轻声道:“由我来超度他吧。”
那歌声戛然而止。
女子?抬眸,金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不屑:“你?”
她低笑,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你是要?给你的好兄弟积德么?”
“若不及时超度,缘儿很有可?能会变成一只伥鬼。”
“变成伥鬼又如何??这是我的孩子?啊。”
女子?莞尔,又一次哼起了歌谣。
傅及听得心慌。他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如走马灯那般,光速转过每个人的一生。画面最终定格在了阿杼的葬礼上。
他走的时候,正值壮年,妻儿父母尚在。
可?他偏偏是走了。
傅及站在挂满白绫的灵堂上,听一群人跪在灵位前哭泣。
那哭声忽远忽近,像隔了万水千山,又像是近在咫尺。傅及听得发愣,神思也跟着飘远了,他难以移动?脚步,难以从这诡异的场景中抽离。
山盟海誓,不过尔尔。恩爱情长,难得善终。
是谁?是谁在对我说话?
傅及心悸难忍,就在此时,他的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下,那瞬间,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从这迷离的深渊中拽了出来,直至见到天光。
“二师兄,你怎么站在这儿?”
傅及飘忽的神思逐渐回到了体?内,眼睛也终于找到了焦点,待他看清来人,才终于松了口气:“小师弟。”
来人是张何?。
他见傅及还有点发愣,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二师兄,你没事吧?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我好像中了幻术,人有点晕。”傅及扶额,这才看清他所在的,是梁家的某处花园。张何?关切问道:“那你休息一下,我去找三师兄。”
“没事,我跟你一道去。”
“你别勉强。”
“我不勉强。”傅及说着,倏地想起来什么,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本来在找燕知前辈。”张何?一五一十?地解释道,“燕知前辈说她要?去把梁老太太杀了,何?长老怕出事,让我跟紧她,结果我中途跟丢了,然后?——”
他指了指花园那边的墙头 ,傅及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某人正笑嘻嘻地冲他晃了晃酒坛:“小伙子?,醒了啊?”
原来是燕知救了他。
傅及抱拳躬身,以示感?谢。燕知大笑:“走吧,老娘最后?的热闹还没看成呢,可?别赶不上了!”
她说着,纵身跳下墙头,傅及与张何?也紧紧跟了过去。
第034章 第 34 章
施未与那大?虎陷入苦斗。
夜风萧瑟, 竹林横断,整个院落都在不停震动。
施未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变化,那突然暴涨的力量与愈加强烈的不详气息, 正在无形中警告着什么。
是什么呢?
施未手中青竹再?次应声断裂, 他两指并拢, 灵气凝结,大?喝一声:“破夜!召来!”
深深夜色下,一道金光破空而出,稳稳落入施未手中。下一刻,那大?虎便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 一口咬住施未剑锋,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对方右臂上, 施未果断松了手, 抱着豆豆连退几步,再?次施术,将破夜抽出。长剑入手,剑锋再?度劈下,一人一虎又一次陷入苦斗。
施未不善用剑,更不应用剑。
高?坐于林梢的何?以忧沉静如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燕知的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遥遥而至:“真不知道这小子在执拗些什么?他还看不清自身吗?”
何?以忧不答。
那笑声轻飘飘的, 很快被激烈的打斗声掩盖。何?以忧目光微凝,她看见施未被大?虎一掌击中腹部, 重重摔了出去, 接连砸断身后数根青竹。年轻人挣扎着爬了起来, 将怀里的小狗抛了出去,须臾间, 那大?虎便死?死?压住了他的身躯,对准他的头颅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何?以忧的指节按住了她的琵琶。
弦音未起。
施未用剑锋卡住了那大?虎的血口,一点一点往上顶。大?虎黑金色的瞳孔映照出他模糊的影子,涎水不断滴下,顺着剑身滑落至他的掌心。施未只觉自身力量在被缓慢蚕食,手中佩剑发出声声悲鸣,仿佛也到了承受的极限。他无奈之下,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幻化出数道符文,凝结成链,绞住那大?虎的脖子。
双方僵持不下。
施未渐渐感觉不到自身的灵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血液里的狂躁之感。那莫名而生的癫狂与燥热,如同?落在野草中的一粒火种,迅速起了燎原之势,烧得他浑身发烫。那些本?该缠绕着大?虎的符文纷纷剥落,爬上他的每一寸皮肤,四?下游走,最终汇集在他的心口,绽放出一朵血色杜鹃。
这是怎么了?
施未心跳如鼓,耳畔听见了一种很有节律,极具力量的声响。
他一定在哪里听过。
到底是在哪里?
施未额上冒出了阵阵热汗,他奋力一顶,抬腿踹中了那大?虎的腹部,借着反弹的力道滑了出来。大?虎低吼一声,似也是吃痛,施未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掌心仍能感知到那如同?血脉贲张的强烈律动。
施未猛然醒悟,这种感觉,是斩鬼刀。
他在魔都开阵的那天,握紧那把刀的时?候,也是如此。
是斩鬼刀,在召唤他吗?
施未蹙眉,大?虎却已再?次向他扑来,他定定地站着,没有动弹。
没有那把刀,就没有办法赢吗?
施未望着手中破夜,忽感惆怅,双剑一刀,称赞的是那位身在顶峰的鬼主,而他终究要活在父亲的背影之下。
大?虎迎面而至。
施未抬眸,贲张的血脉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喷涌而出,将眼?前的一切染得血淋淋,分不清黑与白,光和夜。
大?虎缓缓倒下。
温热的血液自施未额前缓缓落下,他蓦然回过神,抹了把脸,满手都是腥甜的怪味。再?往下看,斩鬼刀不知何?时?,已伫立在他的脚边,锋利的刀尖直入地面,新鲜的血迹正在风中慢慢凝固。
施未傻呆呆地站着,突然又听到一个凄惨的哭声,他眨眨眼?,看见一个不知从哪儿出来的女鬼抱住了那个大?虎,正边哭边喊:“祖母,祖母……”
原来这才是梁柯的本?来面目。
施未像是突然失了力,脚跟发软,慢慢坐在了冰冷的地上。豆豆从打斗的边缘跑了回来,“呜呜”叫着,往他怀里爬。施未见它?这小短腿瞎扑腾,挤出一丝笑意,将它?抱起来,放在了怀里。
“哈哈,看来这热闹真给我赶上了!”
令人讨厌的声音传来,施未低着头,不想见她。
燕知拎着个酒坛,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那女鬼顿时?止住了哭泣,抽噎着,将脸埋进?那奄奄一息的大?虎身上。
“我不是让你跑的吗?怎么还跑到这儿来了?”燕知笑着,俯下身端详着那鬼,“不过嘛,小小伥鬼,不到这儿来,也是死?路一条。”
那伥鬼瑟瑟发抖,也不肯说话,好在燕知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很快,某人便拎着酒坛,碰了下施未的额头:“不错啊,小崽子,能召请斩鬼刀了?”
施未抬头,很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燕知也不恼:“哎哎哎,让我看看,是不是身上多出来什么了?”
她说着,作?势去扒对方的衣服,施未吓了一跳,死?死?捂住前襟:“你有病啊!松手!”
“姑姑我是为你好,这得好好检查检查,免得落下病根。”燕知揪住他的领子,竟直接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施未踉跄着,被迫弯下腰,与人对视。只见燕知眉间如有积雪未化,冷冷地,甚至略带威胁地说道:“小崽子,这斩鬼刀可是鬼道象征,你要是让它?断了,咱们?走着瞧。”
施未翻了个白眼:“你放心,我死?了,它?都不会断。”
“啪——”
话音未落,施未就狠狠挨了燕知一耳光。他震惊不已,等反应过来时?,更是怒气冲天:“你凭什么打我!”
“因为你蠢。”燕知甩甩手,不以为意,“打得我手都疼了。”
“去死?吧!”施未愤怒地挥着剑,却被某种力量拦下。
“谁拦着我!”他转头,定睛一看,是何?以忧,气势顿消,甚至莫名有些委屈,“你怎么拦着我?”
“你的命格刻在斩鬼刀上,刀在人在,刀断人亡。”何?以忧淡淡说道。
施未:“……”
谁能来救救我!我也不是一出生就想做这狗屁鬼主的啊!
施未烦躁地抓了抓头皮,傅及与张何?恰巧赶来,见到这血肉模糊的场景,也紧了心。
“三?师弟,你没事吧?”
施未见到自己的师兄师弟,理智总算回来了些,他扯了扯嘴角:“还行。”
他指了指地上的大?虎和女鬼:“这是梁老?太太和梁柯,现在怎么办?”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大?虎突然出声,施未又是一愣:“还有力气说话?”
“当然了,你的刀锋打偏了,小崽子。”燕知似是在嘲讽,随意地将酒坛内剩下的酒水洒了出去,“还是太年轻啊,小东西。”
施未:“……”
他往何?以忧那边靠了靠:“你能不能让她闭嘴?”
“不能。”
回答得真无情。
施未抿了抿嘴,不死?心地拉了拉何?以忧的衣袖,小声说道:“求你了。”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唤着:“姑姑。”
何?以忧与燕知都听见了。
“小畜生,你他娘——”
何?以忧抬手,封住了燕知的声门,对方怒目而视,冲上来要打人,亦被何?以忧按下:“都停手吧。”
燕知闷声吃了个瘪,眼?神如刀,像是要把施未活剐了。可对方却是窃喜,原来何?以忧吃这一套啊,学会了,脸皮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会撒娇。
爹,谢谢您,以后我会把何?长老?当亲姑姑供起来的。
施未心情大?好,望着瞠目欲裂的燕知咧了咧嘴。
“小畜生。”燕知无声地用口型骂了一句。
施未不理她,望着那大?虎,略略思索后便道:“你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就不杀你。”
“我无话可讲。”大?虎冷淡至极,施未并没有生气,反而循循善诱:“我不仅不杀你,说不定还能给你想要的。”
大?虎闻言,虎须微颤,似乎有所触动。
施未又道:“我们?慢慢来,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杀了历姑娘的祖父,抢了他的内丹?”
“是。”大?虎力气耗竭,说话有些费力,“他修为甚好,杀他花了不少周折,但他的内丹,省了我不少事。”
傅及听到这儿,不免插了句嘴:“历姑娘的祖父,是叫阿杼吗?”
“对,姓历,单名一个杼字。”
傅及想起自己所见一切,不由叹息:“其实阿杼,是想劝你夫君回头是岸的。”
“啊?回头是岸?”施未傻了眼?,“她夫君不是早早死?了吗?”
“嗯?”傅及也是一怔,“早早死?的,不是她儿子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傅及便将自己所见所闻告知于他,施未顿时?陷入了沉思:“我听到的不是这样一个故事。”
“她说,自己的丈夫很爱她,只是英年早逝,她的孩子也被阿杼抢走,所以她才去杀了那人。”
施未也诉说了来龙去脉,时?间仿佛静止那般,谁也不知该从何?开口。
只有燕知与何?以忧知晓原因。
燕知扬了扬眉梢,何?以忧垂眸,抬手,解开了她的封印。
“妈的,给老?娘闷死?了。”她不满地发泄这情绪,施未见状,往何?以忧身后躲了躲,生怕对方发疯把自己宰了。
“怕什么?我还能现在砍了你?”燕知嗤笑,“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那燕知前辈,可否为晚辈解惑一二?”傅及赶忙出来大?圆场,燕知打量着他,不知是怀着何?种意图,笑笑:“还是你懂事些。”
她道:“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要问你们?,在你们?看来,施展幻术的最大?禁忌是什么?”
傅及几人思量片刻,皆是摇头。他们?目前还在钻研剑道,并不擅长幻术。
燕知勾着嘴角:“最大?禁忌,是施术者执念妄动,本?心不定,致使?幻术与现实不分,真假难辨。”
她望着那只大?虎,缓缓说道:“梁思音,你明白吗?”
大?虎不言,可那只小伥鬼却低低地哭着,点了点头。
“梁思音,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为了逃避内心的痛苦,而给自己铸造了这样一座牢笼。”燕知手指夹住一片竹叶,抬手飞了出去,刹那间,天地色变,风云变换,整个院落,不,是整个梁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断壁残垣,蛛网横结,到处都是腐烂的气息。白骨嶙峋,相互依偎在角落里,一只只无法被超度的伥鬼散步各个角落,睁着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方向。
施未几人不由一阵恶寒。
燕知若有所思:“伥鬼数量比我数出来的多了一只。”
施未小心翼翼问道:“多出来一只,会发生什么呢?”
会不会增加超度难度?他想。
燕知斜睨了一眼?,仿佛是在看白痴:“能发生什么?就是单纯数错了啊。”
施未:“……”
明白了,现在就闭嘴。
他在自己嘴边比了一道线,乖乖不说话了。
“那,我和三?师弟所见所闻,到底哪个是对的呢?”傅及问道。
燕知看了看他:“你。”
她解释着:“梁思音的内丹是历杼的,这便是这个幻境里最大?的破绽。”
话音刚落,大?虎便低低笑出了声:“该死?啊,历杼居然从一开始就算计我。”
“为什么呢?”燕知发出了疑问,此刻她收敛了全部的玩世不恭,竟显出了几分威严,“历杼作?为你夫君的好友,我想他已经仁至义尽,你是出于何?种目的,一定要杀他呢?”
大?虎不言,夜风冷肃,吹来腐朽的尘土气息,也吹来过往种种不堪的回忆。
“他答应我会一直爱我,可最后,他还是食言了。”
大?虎渐渐虚化,慢慢蜕变成一个年轻女子的模样。
这是年轻时?候的梁思音,或者说,她并未老?去。
她吞了历杼的内丹,本?可以常驻容颜,但她还是选择了随时?间枯萎。
只是现在,已经不必隐瞒。
“我最后悔的,是为了留住他,割下了我孩子的尾巴,致使?他早早夭折。”
梁思音至今都在悔恨。
午夜梦回,她都能记起年幼的孩子在她怀里断了气的模样,撕心裂肺之痛,不过如此。
原本?她的夫君很爱她,但在这个孩子出生后,一切都变了。
那孩子虎头人身,长了一根细细长长的尾巴。
梁思音的丈夫无法接受,倘若只是多了根尾巴,也就罢了,但那孩子的头,分明是只小老?虎,只是有个像人的身子。这不是怪物,这又是什么?
梁思音苦苦解释着,只要孩子慢慢长大?,那些老?虎的特征便会逐渐消失,他就会像普通孩子一样,健健康康。
可是那人不信。
他依然决绝地离开了那个房间。
“是我糊涂了,我真的糊涂了。”
梁思音喃喃着,她用尽心力去养育那个孩子,等待着不归家?的丈夫。公婆对她的怨念越来越大?,下人也对她退避三?舍。
直到孩子四?岁那年,那个骇人听闻的老?虎头终于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小孩子的脸。
梁思音高?兴坏了,她抱着孩子去见丈夫,等来的却是那人要纳妾的声音。
“为什么?你说过会爱我一生一世的。”她死?死?拉住丈夫的衣袖,满眼?泪痕地问他,对方不耐烦地挥开她:“你出门打听打听,哪家?的公子哥儿不是三?妻四?妾?你也配和我提条件?”
梁思音彻底愣在原地。她呆了许久,才哄着怀里的孩子,道:“缘儿,快叫爹爹,快叫叫他。”
可丈夫却在此时?彻底拉下了脸:“把这妖怪带走!”
“他不是妖怪!他是我们?的——”
丈夫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孩子哭了,梁思音也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她痛哭不已。
深夜,她望着熟睡的孩子,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
是这根尾巴吗?是这根尾巴吧?只要将它?剪下,缘儿就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了,她的丈夫不会不理他们?的,虎毒不食子呀。
她颤颤巍巍拿出剪刀,狠心下了手。
“是我害了他,害了我的孩子。”梁思音许久不曾落泪了,她这数十年,杀人无数,早就麻木了,只有提起那个早夭的孩子,内心才会涌上阵阵钝痛。
“因为太痛苦,所以对自己编造了一个谎言。”燕知早在踏进?梁府时?,便看穿了这个真相,梁思音铸造的幻境,不仅骗过了来往的所有人,还骗过了她本?身。
因为难以承受真相带来的伤害,所以选择用谎言还遮掩那些伤口。时?间一久,假的便会成为真的,她就会永远活在这个幻境里,永远不用背负那些沉重的过往。
“我对你所言,有一个是真的。”梁思音定定地望着施未,“我爱的那个人,真的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在她孩子死?去的那天,那个爱她的少年郎,也彻底死?了。取代他的,是一个同?名同?姓,对她刻薄又冷漠的男人,一个她名义上的丈夫。
那个人甚至私底下找了人,要将她一并杀死?。
历杼拒绝了。
“思音未曾伤人性命,你这般待她,不妥。”那人背着个剑匣,静静坐在她丈夫的书?房,可是某人喋喋不休:“能杀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心肠能好到哪里去?阿杼,你莫要心软,看在你我世交的份上,帮我一帮。”
历杼没有松口,只道要先回家?一趟。
“好,我等你好消息。”
那人送他离去。
这一切,被梁思音全部听见了。
要杀我,夫君要杀我。
梁思音的眼?神变了,黑金色的眼?眸中充斥着滔天恨意。
暴雨如注的夜晚,梁家?满门被灭。血迹被大?雨冲刷干净,尸骨也被啃食殆尽。
历杼冒雨赶来时?,只看见一只大?虎在啃咬着死?去多时?的某人,而她的身边,站满了供她驱使?的伥鬼。
“你要来替他报仇吗?”大?虎问他。
雨水顺着历杼的斗笠倾泻而下,男人目光深沉,嘴唇微动,却一句话没有说。
“那你也一起死?吧!”
大?虎朝他扑了过来。
雨夜,电闪雷鸣,杀气冲天。
历杼终究是敌不过吞食了大?量人血的虎妖,内丹被剖,重伤倒地。梁思音的前爪按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你何?必趟这个浑水?若你不来,我也不会杀你。”
历杼苍白的嘴唇微启,道:“救危扶困乃是祖训,奈何?人世纠葛纷乱,难以一剑斩断。”
“真可惜,你死?以后,我会将你的妻儿一并送下去的。”梁思音发狂地笑着,雷电劈下,照出历杼发白的脸。
男人深深呼吸着,沉沉说道:“若你改变主意,可以请有缘人打开我的剑匣,斩断你与伥鬼之联系,这样你们?皆可断开尘缘,重入轮回。”
梁思音微愣。
“你不恨吗?”她问。
“何?来恨呢?没有昔日?之因,便没有今日?之果。”历杼屏着气,像是在用力保住最后一丝神思,“只叹我学艺不精,愧对我妻儿。”
梁思音怔了怔。
雷电轰鸣,生命在暴雨中逐渐流逝。
她最终咬住历杼的肩膀,将他甩到了背上,驮着他飞奔至历家?。
“滚吧。”
她将人顶落在地。
历杼吃力地爬起来,对她说道:“谢谢。”
梁思音心头一震,隐入黑暗一角。
她看见历家?大?门开启,一个撑着伞的女子领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
“我回来了。”历杼小声说着,轻轻抱住了面前的妻子。
然后,便徐徐倒下,再?没了动静。
梁思音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喊,看见了慌张奔跑的老?老?少少,历杼的发妻浑身湿透地抱紧她去世的丈夫,一动不动地坐在大?门口。那个孩子依偎着他的母亲,紧紧抓着父亲的手。
梁思音沉默着,独自一人走向黑暗深处。
她施展了幻术,将这一切杀戮掩盖,对外宣称丈夫携带家?中二老?外出访友,并以丈夫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参加了历杼的葬礼。
历杼的妻子强撑着心中悲痛,给她倒了杯热茶,梁思音抚摸着杯沿,只道:“节哀。”
“多谢。”
梁思音还看见了历杼的几个孩子。
历杼比她夫君年长好几岁,大?儿子有些痴傻,呆呆的,见人也不会叫,三?子体弱多病,又瘦又小,当时?还被乳娘抱在怀里,只有二子目光炯炯,十分像他。那个雨夜,陪着母亲出来迎接父亲的,便是他。
梁思音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忽然红了眼?:“我儿子要是有你这么健康就好了。”
历杼的妻子也哽咽着:“会好起来的,别太伤心了,思音。”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正是杀了她丈夫的凶手。
梁思音挤出一丝笑意:“是啊,会好起来的。”
她给历杼上了三?炷香,便悄然离去。
不久,梁府便传来梁家?少爷在归家?途中,不幸溺亡的消息。
世交之家?,双双传来顶梁柱倒塌的消息,一时?间,这便成了关河镇茶余饭后的谈资。
梁思音其实留了丈夫的小妾一命,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当时?怀孕了。七月之后,小妾生下一个男婴,而后就香消玉殒。
梁思音对外只道这是丈夫的遗腹子,是自己亲生的。
她的谎言实在无懈可击,没人对此提出质疑。
也许是孩子勾起了梁思音心头一点残留的爱,她变得稍微温和了些。她时?常去探望历杼的妻子,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好像只是单纯想看看那个女人今后要怎么活,怎么过。
那女人明显比不过她的手段,过得多有艰辛。可提起历杼,她的脸上仍是洋溢着幸福之色。
梁思音幡然醒悟,历杼死?了,他便永远是这个女人心中最爱,因为历杼不会再?纳妾,不会移情别恋,不会再?活过来。
原来是这样。
梁思音燃起了一个十分恶劣的想法。
双方是世交之谊,历杼与她的丈夫更是自小相识,既然如此,那么历夫人为该尝尝这钻心剜骨般的丧子之痛。
不是好友吗?不是称兄道弟吗?那怎么能留她一个人痛苦呢?
梁思音发了疯,着了魔,她太想见见历家?家?破人亡又该是怎样的场景。
她给了历杼的妻子一个偏方:“我从一个很有名的大?夫手上得来的,能治好炀儿的病。”
能让他变聪明,然后为我所用。
历杼的妻子被保护得很好,便单纯许多,她千恩万谢地收下,梁思音淡淡笑着:“不客气,待炀儿病好了,再?做我干儿子。”
“好。”女人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梁思音又一次从历家?出来,在门口碰见了下学归来的历敏。
也就是历兰筝的父亲。
那时?候的历敏已经长到了八岁,也越来越像历杼。他碰见梁思音,稍稍行了个礼:“梁夫人。”
梁思音注视着这个孩子,像,真是太像了。
历敏垂眸,并不多言。梁思音摸摸他的脑袋:“乖孩子,这一天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梁夫人关心。”历敏有礼有节,梁思音却不喜欢他。
再?后来,历炀的痴傻果真好了,但性格也随之大?变。他分外信赖梁思音,不敢忤逆她,却对自己的兄弟,乃至生母都有些刻薄。
梁思音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只要再?添一把火,就能历家?兄弟阋墙,兵戈相向,就能将历杼留下的一切烧个精光,烧个灰飞烟灭。
但这中间,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她收养的那个男孩,命不久矣。
原因无他,是这梁府上下伥鬼太多,阴气过重,已经在无形中重创了阳世之人的性命。梁思音身为虎妖,区区伥鬼对她并无影响,可她收养的孩子,已经快不行了。
“娘。”
少年躺在病榻上,轻轻唤着她。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正是杀害他生母之人,他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小声呼唤着母亲。那枯瘦的指节吃力地抬起,轻轻地搭在了梁思音的手背上。
那一瞬间,梁思音有了一丝动容。
她回想着历杼说过的话,独自走在长长的连廊之下。这夜色深沉,府上伥鬼无数,悄无声息地来回穿梭,又或者,睁着双无神的眼?睛,立在不知名的角落。
“哼,一点人样都没有。”梁思音站住脚,注视着这毫无生机的府邸,发出一声冷笑。
她忽然决定改变主意。
她要送这些伥鬼入轮回,救上那个孩子一命。
她想,她确实低估了历杼。
梁思音找上了历炀,以助他夺得家?主之位为条件,诱使?他将剑匣献出。
“您当真能让我当上家?主?”历炀欣喜地反复确认,对方笑笑:“当然。”
她顿了顿:“不过你要答应我,事成之后,那个剑匣便要上奉于我。”
“一定一定,请您放心。”历炀满口答应。
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虎妖诱惑,成为她的仆从。
但这剑匣,最终却落到了历敏手中。
历炀气势汹汹地赶到他家?中,那时?历夫人病倒在床,兄弟反目,多年积怨一触即发。
“大?哥,你为何?要听信一个外人,而与我们?生分呢?”
历敏问着,神色平静,仿佛不是在表达疑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表情,也十分像他父亲。
梁思音站在暗处,静静观望着。
兄弟二人大?打出手,历炀终归不是历敏对手,落败而走。
寂静庭院,只有少年郎孤独地站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能明白他的孤独从何?而来。
历敏望向梁思音所在的方向,目光深沉,梁思音与他对视片刻,双方静默不语,而后,历敏慢慢转身,离开了。
梁思音没能第一时?间得到那个剑匣,她收养的孩子,自然也断了气。
但她却感觉不到痛,一点都没有。
那孩子有些像她的丈夫,死?了,竟让她有些许畅快。
只是这畅快之下,更有些复杂的情绪,被她刻意忽略。
也罢,也罢。
梁思音作?壁上观,眼?睁睁看着历家?分裂,看着历敏被打压,看着这大?厦将倾,无人相救。
“所以你何?必以身犯险呢?”梁思音呢喃着,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她像是隔了数十年的光阴,追问那时?的历杼,何?必呢?
后来,岁月终于给了她答案。
第035章 第 35 章
那个孩子死后, 梁思音又一次成为了孤家寡人。她的性情也愈发阴沉,喜怒无?常,梁府上下乃至整个宗族无?不惧怕。
当刀锋日日悬在头顶之时, 终会?有人被逼出胆量, 试图打破这?沉重枷锁。
只是所选择的方法?, 实在难以谈不上多高明。
那人献上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以他浅薄的见识,只能认为梁思音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才会?如此疯狂。若是能让她重温天伦之乐,或许能唤回对方一丝理智。
梁思音望着?胆战心惊的男人,淡然开口道:“你妻子知道这?件事吗?”
男人肩膀微颤:“知道的。”
“她居然同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呢?男人不敢言, 他也实在愚蠢,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梁思音等不来回答, 话锋一转, 竟是让他将孩子抱过?来。
不过?只是个牺牲品罢了。她想,却在见到那孩子的一刻,愣住了。
眉眼太像了,仿佛是上天垂怜,又一次将她的缘儿?送回了她的身边。哪怕缘儿?刚出生?的时候只是一只小老虎,但?身为母亲,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这?孩子, 真的太像了。
小小的孩子睁着?双天真懵懂的眼睛,朝她笑, 梁思音的内心如同冰冻三尺的湖面, 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春风拂过?,到处都是破冰的碎响。
她小心翼翼抱过?那个柔软的身躯, 生?怕一用力,这?个孩子就消失了。
男人的计划似乎在天意中,得到了成功。
后来的梁思音确实收敛了许多。不再杀生?,不再滥刑,开始恩威并施,赏罚分明,甚至做起了善事,修了祠堂,捐了庙宇,逐渐有了大家长该有的风范。
她请了个人给这?个孩子取名。
但?偏偏落下来的,是个“柯”字。
“黄粱美梦,终有清醒之日。”那算命的瞎子说完这?话,没能走出梁府。
梁思音看着?血淋淋的尸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那个瞎子被杀的第三天,梁柯生?了场重病,梁思音到处寻医问药,依然无?法?挽救这?个孩子小小的生?命。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人在诅咒她?
“祖母一定会?治好你的,宝宝。”梁思音抱着?两岁的梁柯,在屋内徘徊。
窗外?暴雨如注,又是一个苦痛的盛夏。一声大雷落下,映照出梁柯惨白?的脸。
小小的孩子仍是没了呼吸。
梁思音定定地?站着?,突然像发了疯似的,不停大叫:“为什么!为什么!”
她跑到屋外?,那倾盆大雨如同扎在她身上的刀片,似要将她凌迟至死。
痛,好痛。
梁思音发疯似的逃出了家门。
她在无?人的长街上游走,直到看见昏暗的雨夜中,历家大门上那摇摇欲坠的灯火。
那微弱的光芒,如同刺破她内心的一把?利刃,梁思音瞬间想起了什么,再度朝着?历敏家中奔去。
在那个雨夜,历兰筝诞生?了。
历敏忙前忙后,终于换得母女平安。
他们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烛火亮如白?昼,在窗纸上勾出一片温馨的轮廓。
梁思音透过?那扇门,看到了絮絮而言,一脸温情的历敏和他的妻子,还有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历兰筝。
她看到了,那是一个至阴命格。
梁思音忽然笑了:“好啊,真好。”
她低下头,亲了亲梁柯冰冷的面颊:“宝宝,你有救了。”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梁思音面露痛苦之色,不肯再说下去。施未却是心急如焚:“后来呢?你干了什么?”
接话的,却是燕知。
“至阴之命格,易受恶鬼侵扰。”
施未浑身一震。
燕知说得很轻很轻,但?每一个字落下来,都像是要他的命。
“若我?猜得不错,历敏夫妇的死,应该也是你的手笔。”燕知望着?梁思音,表情淡漠,她已见惯了人世生?死悲欢,如今只是麻木地?陈述着?这?个事实,“你需要历家的剑匣,帮你斩断你与梁柯之间的联系,而后杀死历兰筝,帮助梁柯夺舍成功,是吗?”
“是这?样。”梁思音承认了。
施未像是被人紧紧掐住了咽喉,无?法?呼吸,他甚至无?法?大声质问梁思音为何要如此歹毒。
可想想,早在数十年前,这?个人就疯了,他怎么能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
梁思音痴痴地笑着:“是啊,我?借历炀之手,杀了历敏,如此,历炀便能坐上家主之位,而我?也能得到那个剑匣。”
她说着?说着?,突然冷了脸:“我?提出结亲,无?非是想在明面上维持与历家的关系,可历炀那个蠢货,居然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好!不仅让历兰筝跑了,还让她带走了剑匣,甚至让她遇到了你们!坏我?好事,当杀!”
施未闻言,忽感一阵晕眩,脸色煞白?,傅及悄悄从背后扶住他。
一贯伶牙俐齿的施未竟沉默不言。
燕知眉头微挑:“不止这?些吧?”
梁思音反问道:“你还想听见什么?”
“若你一心报仇,并不会?遭幻境反噬。”燕知摆摆手,“毕竟复仇心切,也算是一种坚定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历敏死之前,一定和你说了些什么吧?让你不知不觉中心生?悔恨,心生?苦痛?”
梁思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肩膀一颤,咬唇不言。
燕知等了片刻,又轻佻地?说道:“既是如此,那我?只好先送那个小鬼上路了。”
她掌心再度出现了那把?团扇,轻轻一摇,先前洒下的清酒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梁柯吓得大哭,扑到梁思音怀里:“祖母,祖母……”
那冰冷的泪水就如那天的暴雨,冲刷了一切血腥的回忆,将梁思音心中最后一点温情冲洗干净,坦露于众人面前。
“那天,他对我?说,他不恨我?。”
梁思音终于开了口。
历敏死在家中,就在他亲手为女儿?种下的那棵桃花树下。他倚在树杆上,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沉默地?望着?来人。
梁思音厌恶他这?样的眼神,厌恶他与历杼一模一样的眼神。
“你就和你爹一样,愚不可及。”梁思音冷冷地?对他说道,可是历敏很平静,他道:“剑匣需要有缘人才能打开,这?是父亲交代我?的。”
梁思音微微一怔,历敏又道:“父亲说,若你要来取,让我?代他替你寻到这?个有缘人。”
“他不是到家就死了吗?”
“这?是父亲的遗言,他交代完这?件事,就去世了。”历敏说话轻飘飘的,已然没了力气,“那天下着?大雨,你离得太远,听不见。”
梁思音愕然,历敏微微一笑:“我?知道,你那天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着?我?们。”
“父亲不恨你,我?也不恨你。”
历敏说话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恨只能,我?学艺不精,无?法?……破解这?……无?解之局。”
历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但?我?不能让你,伤害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
“好可惜……父亲和我?……想拯救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说完,最后一丝灵识也随风飘散,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来得及说明剑匣的事情,就这?样,死在了那棵桃花树下。那时候,正是春月,那灿烂的桃花正轰轰烈烈地?盛开着?,阳光从花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斑驳陆离地?照在他含笑的脸上。
梁思音没由来地?刺痛。
“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我??”
因为若是来得及,若是有能力,我?应当是能拯救你的。
梁思音好像听见了历杼在说话,他温声低语:“要是在最开始,就能阻止这?场悲剧发生?就好了。”
梁思音蓦地?,潸然泪下。
可悲剧的齿轮一旦打开,就无?法?停止运转。
历敏的妻子无?法?接受丈夫死亡,更?不能接受历炀的欲盖弥彰。可是她没有办法?复仇,悲痛欲绝之下,选择了殉情。
历兰筝那时候正跟着?年轻的夫子外?出游学,惊闻噩耗,连夜赶回了家中。
梁思音依然作壁上观。
她远远地?看着?那挂满白?绫的灵堂,看着?披麻戴孝形单影只的历兰筝。
院内的桃花落了一地?,就像那消逝的生?命,零落成泥。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历炀谄媚地?问着?她。
梁思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莫名心生?厌恶,丑陋的皮囊,丑陋的个性。
“让历兰筝嫁过?来吧。”
她道,既然已经花了那么多的代价,再放弃,实在是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真的好可惜。
若是一开始就结束的话,若是一开始死的是她,就好了。这?样结局就会?改写?,就不会?这?般罪孽深重。
梁思音终是有了悔意,在爱恨纠葛中,慢慢迷失了方向。她心底最后一丝理智告诉她,这?并不是历杼的错,可这?又如何?既是踏上这?条路,便无?法?回头。她只能选择恨,只能选择在这?滔天恨海中,将历杼描摹成一个刽子手,好让她那偶尔会?钝痛的良心继续深埋海底。
夜色深沉,竹林潇潇,梁思音终于说完了全?部的故事。
施未听完,愣怔片刻,突然剧烈干呕起来,他只觉身体?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五脏六腑像是要冲出这?皮肉。他死死抓住傅及的肩膀,靠在那人肩头,傅及轻轻拍着?他的背,亦是有些恍惚。
“我?的孩子,还有救吗?”
梁思音悄声问着?,哪怕她已经知晓答案。
“没救,剑匣不在我?们这?儿?。”燕知举着?她的团扇,“不过?我?可以大发慈悲,让你们祖孙俩一起上路,说不定下辈子还能一起投胎做猫做狗。”
她言辞犀利,不留情面,梁思音竟是笑了:“是我?低估了你。敢问姑娘何方神圣?”
“区区虎妖,也配打听本?姑娘?”燕知虽是这?么说,却没有发出以往那些哂笑。梁思音愣了愣,梁柯抱紧她:“祖母,我?会?一直陪着?您的,下辈子做猫做狗,也做你的小猫小狗。”
她终于从那具僵硬的人偶身中逃离出来,只觉浑身轻松。
梁思音为了将她伪造成一个正常孩子,便花了大价钱打造了各个年龄阶段的人偶,让梁柯暂时寄居其中。这?样,她便能外?出交友,将来若是夺舍成功,再请人改头换面,一切就会?顺理成章,不会?被发觉其中猫腻。
梁思音为了这?一天,谋划了整整十八年。为此,双手满是血腥。
梁柯退去了那个不属于她的皮囊,眼神清澈:“祖母,没事的,你紧紧抓着?我?的手就好。”
梁思音蓦然红了眼眶,哽咽数声后,嚎啕大哭起来。
燕知面无?表情,团扇一挥,熊熊大火瞬间将祖孙俩的身影吞没。
“下辈子还能赎罪吗?”梁思音问。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夜君。”燕知翻了个白?眼。
梁思音又望向伏在傅及肩上的施未,道:“历兰筝的母亲,是异族之人,但?具体?我?不清楚。她的至阴命格,会?给她带来无?尽的苦难,你快些找她去吧。”
话音刚落,梁思音便抱着?梁柯,一同消失在了大火之中。
第036章 第 36 章
冲天的火光将漫漫长夜撕裂, 也让暗处的伥鬼无?处遁形。竹林泣血,夜风低鸣,施未只?觉耳畔嗡嗡作响, 头晕目眩。他强撑着直了直腰板, 压下心头翻涌的绞痛不适, 望着这熊熊燃烧的一切,问道:“他们还?有轮回转世的可能吗?”
“没有。”燕知轻轻摇着扇子,“我可没你爹那么?好的耐心。”
何以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伥鬼受缚于梁思音太久,已彻底成为她的附庸, 强行超度只?会让他们灰飞烟灭,不如就此送他们一程, 也许百年后, 天地孕育,灵根再生,会有个好结果。”
施未一愣:“那梁柯?”
“梁柯寄生于木偶之中,尚且保留自?身灵识,她与其他伥鬼是不同?的。”何以忧解释着,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你一开始未能辨认,这不应该。”
施未哑然, 没有底气去辩驳:“是,我下次就知道了。”
何以忧不说话, 燕知却是一脸戏谑:“真完了, 我们鬼道现任鬼主, 竟是个瞎子。”
她压低声音,调笑着:“不如你将斩鬼刀交予我, 我替你做这个位子,如何?”
施未瞥了眼燕知,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燕知也不例外。但她本能地讨厌这样的眼神,嘴也更快,言辞更锋利,像杀人的刀一样:“看什么?看,小杂种,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斩鬼刀是我爹的遗物?,我不会将它?拱手让人的。”施未说得冷硬,不似平常那般气急。夜风拂过他的眉眼,将那散开的长发撩起,遮住了因为打斗而?倍显狼狈的脸,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你可以骂我是个废物?,是个蠢货,但你要再骂我是个杂种,我就杀了你。”
施未虽然嘴上没个把门,但从不喊打喊杀。
他其实?比表现出来的,更明白?生命的可贵。
燕知愣了下,接着,便有些愠怒,但她还?是在笑:“我偏要这么?叫,你能奈我何?小——”
“燕知。”
何以忧适时地打断了她的话,燕知“嘁”了一声,避而?不言。
“梁府被毁,要善后不是件易事,我已经请了小景过来,不日便到,你们且先去与历兰筝会合,待我处理完此事,自?会告知于你们。”何以忧说话极有条理,施未这才?想起来,早在他们前往历家?之前,她便已经传书于沈景越,让其尽快赶来。
施未心情微妙,何长老,是早早料到这个结局了吗?
“既是如此,那我也要告辞了,后会无?期。”燕知捡起地上的那个酒坛,意?欲离去,何以忧却叫住她:“不见见小景吗,燕知?”
“我为什么?要见她?”燕知回身,打量着这人,像是听到了某个天大的笑话,“怎么??难不成我这个前主子还?要给?继任者敬茶?”
何以忧并不恼:“我只?是觉得你们有必要见一见。”
“凭什么??”
“小景工于灵器。”何以忧定定地望着她,“燕知,若你的琴坏了,可以请她修缮一二。”
“啧。”燕知的不耐烦顿时显于脸上,“要你多管闲事,你管我的琴坏了,还?是没坏?”
她拎着那酒坛,足尖轻轻一点,凌空跃上墙头:“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从此咱们山水不相逢,别来烦我!”
何以忧默然不语。
而?后,远远地,又传来一声:“哦,对了,那个叫傅及的小伙子,找到你的是你师弟,不是我。”
傅及怔了怔,再想询问,已然找不见燕知的身影。
他看向张何,对方也是呆了一下,才?道:“我确实?是在找燕知前辈的途中,找到你的,二师兄。”
“能不受这幻境影响,你的心性可见一斑。”何以忧接了话,张何愣愣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是点点头。
何以忧没有再多言,叮嘱了他们几句,便着手善后。施未心生感念:“多谢您,等此事了结,我——”
“先去吧,她在等你。”何以忧注视着他,施未没有回避,沉默地回望着。
那薄纱覆盖下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层层云障,重重雾霭,如破裂的点点天光,落到了他的肩头。
施未忽然问道:“何长老,那您又是为什么?,要一直戴着这薄纱呢?”
他微微一顿,“您明明都?看得见,为何要蒙眼呢?”
“因为,”何以忧朱唇轻启,“我亦有难与人言之事,便只?能以这薄纱覆眼,免我心上生尘。”
施未心头一颤,良久,才?躬身行礼,与她道别。
何以忧怀抱琵琶,立于院中,身后便是滔天火光。地上的影子在不断拉长,她却始终如那青竹,风催不倒。
施未远远地看向她,心中滋味一时难言。
他转过身,不再回头。
他们决定御剑而?行,尽早离开关河镇。豆豆打了个呵欠,安稳地在他臂弯中睡去。施未自?剑上向下看,这小镇灯火尽灭,所有建筑都?沉入深深黑夜。施未看了会儿,想起历兰筝那个小妹,忽然抬头看了眼无?尽的天空,长长地,叹息一声。
今夜一别,不知前路如何。
施未带上了那两个泥娃娃,没有选择道别。
他们在黎明时分?,抵达一处长亭,稍作休整,接着便再向东南前行。待到日暮,行到水穷之处,生了篝火,像从前那样,围坐在一起。
“唉,也不知道小若愚怎么?样了。”施未手里拿着根木棍,轻轻拨了下那火堆,好让篝火烧得更旺些。傅及与张何去打了两只?野鸡,此刻正架在火上烤,那油水滋滋直冒,香气四溢。豆豆不安分?地在施未怀里拱来拱去,已是迫不及待,施未笑笑,摸摸它?的脑袋:“没熟呢,再等会儿。”
“四师弟吉人自?有天相,要是有困难,他定会告知我们的。”傅及说着,又摸出两张馅饼,摊在烤鸡身上,施未大笑:“真不知道你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傅及笑笑:“当然是在夸他。”
他说着,突然扶了下前额,施未愣了下:“二师兄,你怎么?了?”
“没,刚刚猛地晕了一下。”
傅及其实?梁府出来后,便一直有些头晕,但先前着急赶路,倒没在意?,如今稍作停歇,那疲惫感顿时如潮水上涌,令他难以招架。
“那你去躺会儿吧,这鸡烤好了我们叫你。”施未劝着,傅及点头道:“好。”
他寻了个平整干净的地儿,和衣躺下。度波被他抱在怀里,那剑穗刚好晃到他眼前。那佩玉莹润,难免勾起他几分?思念。
傅及将那穗上明玉握在掌心,那触感,就像握着孙夷则的手腕。
他心头微动,周身经脉似也畅快些许。
他发现,原来思念也是一种力量。至少现在,他能从中获得安宁。
傅及望着头顶那片苍穹,那星河迢迢,璀璨清丽,他想着,要是孙夷则在这边就好了。
好想,和他一起躺着看星星。
傅及默念着,困倦渐渐席上心头,他很快合上眼,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他这份心情,早已透过那剑穗,传递给?了孙夷则。
表面风光无?限的孙掌门,实?际上已经分?神许久了。
他知道傅及遇到了很强劲的对手,那人面临的压迫、血腥与崩溃,他都?能一一感知。
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孙夷则难免心急,可一时又难以抛下临渊,再度出山。这百废待兴之际,青黄不接之时,他身为一派之掌,怎能轻易卸下这重担呢?
他勉力维持着,不至于出错,不至于被人看出异样。
可他再怎么?隐藏,也瞒不过一个人。
这天夜里,孙夷则处理完大小事务,没有回掌门居所,而?是回到了他从前居住的小房子。他有空便会来收拾,因此屋内十分?干净整洁。
孙夷则脱了外袍,挂了剑,坐在床边,心事重重。
傅及应当脱离了困境,目前还?算安稳。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人握住了剑穗,温热的掌心似乎就攥着他的心尖,令他心悸不已。
孙夷则静坐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深人静,星河烂漫,一人提灯而?至。
孙夷则打开门,一时讶异:“师父?”
顾青莞尔:“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孙夷则无?措:“这么?晚了,您来找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哪怕成了掌门,他在顾青面前,还?是像个依赖她的孩子。
顾青笑笑:“当然了,咱们进去说吧。”
“好。”孙夷则请她进屋,并轻轻锁上了门。
“是何事呢,师父?”
“你的事呀。”顾青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眉眼亦是爱怜,孙夷则哑然,半晌,才?支吾着:“我没事。”
“长大了,就学会瞒着师父了?”顾青将手里的提灯放下,坐在桌前,孙夷则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屋内烛火昏黄,忽明忽暗,勾出他一片惆怅的模样。
“你是我养大的,你有事没事,还?能瞒得过我?”顾青轻轻拍了拍桌子,“坐下吧,和师父说说,是什么?事呢?”
孙夷则乖乖坐下,又不敢看她,想了半天,试探着问道:“师父,假如,我是说假如,你的朋友陷入了困境,你,你怎么?办?”
顾青瞧着他,似乎是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太傻了,“哧”的一声笑出来:“你在说什么?傻话?你担心傅及,我又不是不知道。”
孙夷则张张嘴,又被噎住了。
其实?也不能算朋友了。
他莫名觉得耳朵很痒,顺手摸了下,又道:“那,要是你,呃不是,我是说,我很担心傅及,我想去帮他。”
顾青注视着他,眼神盈润,如同?一弯清月,她笑着:“上次不是帮过了吗?又想去了吗?”
“啊,我,我,因为——”孙夷则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还?是要和师父坦白?,要告诉这位至亲,他喜欢傅及,不管是否会受到反对。
“我喜欢他,我们在一起了。”
孙夷则说完,便咬了咬牙,强壮镇定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顾青显然愣了下。
孙夷则又急忙道:“师父,你也是见过傅及的,你也知道他品性很好,我真的喜欢他,我——”
顾青突然笑出了声。
这回轮到孙夷则愣住了。
“就这事?”顾青笑得眉眼弯弯,“我还?当什么?大事呢,原来是我家?小年在思念心上人啊。”
孙夷则顿时红了脸:“很明显吗?”
“所有人都?知道傅及喜欢你,就你不知道。”顾青撑着下巴,打趣似的望着他,孙夷则更是震惊:“所有人?那那那——”
“傅及师门都?知道,我和你小师叔,也知道。”顾青喟叹,“我还?当你是真心不喜欢他呢,原来只?是没开窍啊。”
孙夷则脸都?要烧起来了:“别说了师父,别说了。”
“我没有意?见,只?要你幸福,怎样都?好。”顾青垂眸,轻轻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你是我养大的,任何事,师父都?站在你这边。”
孙夷则心生感动:“谢谢你,师父。”
“那你下山去找他吧,临渊这里,师父帮你。”
孙夷则愣了愣:“可师父,守护临渊,重振门威,是我的责任。我,我不想辜负宗门的期望。”
顾青闻言,道:“那你眼中,怎样才?算重振门威呢?是要成为仙道顶峰,成为正道支柱,还?是成为一手遮天的擎天巨擘?”
孙夷则被问住了,半晌没有回话,顾青则是耐心地等待着。
桌上烛火落下一滴滚烫的烛泪,孙夷则的掌心也微微潮热。
他终于开了口?:“我不知道。我遇到的很多人,前辈也好,同?辈也罢,临渊内外,道中上下,都?在和我说,大师伯是多么?多么?优秀,我要将临渊发扬光大,就像大师伯在世时那样。”
他说着说着,突然紧紧攥住了顾青的手:“但是师父,我想我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恐怕都?难以企及大师伯的高度,我没有那个能力,也不知道我要创造一个怎样的临渊。”
他慢慢低下头:“师父,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顾青听了,只?是坐近了些,轻声道:“小年,你长这么?大,还?没有正儿八经下山游历过吧?”
孙夷则抬眼:“啊?”
“仙门弟子,资质出众的,差不多十四五岁就要下山游历,平庸些的,最晚也不过及冠。”顾青絮絮而?言,“你十四岁的时候,恰好魔都?祸世,人间动荡,师父只?能将你留在后方。但师父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在踏遍青山的路上了。”
“师父?”孙夷则不是不知道这段往事,只?是他不理解顾青为何要现在提起。
“而?后这十几年,你一直留在临渊,一步步成长至今。”顾青轻轻拍拍他的背,“但是小年,山河远阔,乾坤无?量,你一定要去看看,用心去体会,等你游历归来,再和师父谈及责任,也许会有不同?的认知。”
孙夷则思量着,顾青忽然掐了下他的脸,小声道:“小年,你不需要去模仿任何人,也不需要去畏惧人言,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想明白?,你究竟要创造一个怎样的临渊。你记着,剑在你手上,路在你脚下,你才?是临渊的掌舵者。”
孙夷则眼神微动。
“去外边看看吧,抛下你临渊掌门的名头,以一介普通修者的身份去见见江河湖海,山川日月。”顾青深深地注视着他,“修行者,当为天地立心也。”
掷地有声。
孙夷则豁然开朗。
“是,师父。”
他要下山,要去见识这大好山河,无?量乾坤,要自?天地悟道,而?不是被这虚妄人言困住手脚。
他应当与傅及一样,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才?对。
“师父等你回来。”
顾青提着灯,目送他远去。
孙夷则连夜离开了临渊。
一派掌门,一夜远走,传出去定要被扣上离经叛道的帽子。
但孙夷则此心开阔,无?暇细想。
这是他迟来的年少岁月。这本就是他的。在沉寂了无?数个黑夜后,那颗小小的火种又一次破土而?出,向着黎明热烈生长。
孙夷则在第二天夜里找到了傅及。
他们在无?声的水边休息。
施未与张何都?躺下了,傅及也给?篝火添了最后一把柴,正要转身去河边打点水,面前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他下意?识地后退,却猛地被来人捂住了嘴,抱住了腰。
“唔。”傅及吓了一跳,孙夷则也吓了一跳。
他本来没想吓着这人的,但奈何从剑上跳下来的时候,傅及刚好转了个身。
这不就巧了吗?
傅及看清来人,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嘴唇微动,没成想,孙夷则捂他捂得更紧了。傅及以为他是怕吵醒施未他们,便乖乖点了个头。
孙夷则见状,一时无?言。他见傅及眼帘微颤,那细密的睫毛好像挠在了心尖上,痒痒的。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偏偏傅及又笑了下,那眼波流转,仿佛一汪春水,将他急切的心情泡化,只?剩一片柔软。
孙夷则感觉自?己?没什么?力气,只?是傻傻地盯着他看。平日清明透彻的眼神,此刻也变得不够清白?,像是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欲念,隐秘晦涩,暗潮汹涌。
傅及只?见他穿着旧时衣物?,身负旧剑,那长发高束,绑着一根算不上崭新的红色发带。那星河璀璨,点点微芒落到他肩头绽放的红蕊白?梅上,衬得这冷秋似春夜,缱绻温热,柔情百转。
傅及呼吸倏地变重了些。
他想说话,奈何对方捂得太死,他根本动不了,只?能用额头轻轻碰了碰这人。
肌肤相贴的那一刹,孙夷则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悸动,那本就烧得正旺的火苗烧断了最后一丝理智,轰轰烈烈地穿透他的灵魂,肆意?地在沉沉夜色下跳动。
他想,他现在不应该说任何话,他应该,立刻吻住傅及。
唇齿相依,呼吸缠绕。
孙夷则身上全是那令人沉醉的梅香,傅及想说话,被人张嘴含住了上唇,他登时抓紧了对方的手腕,孙夷则含糊着,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别,别出声,别出声。”
静水深流,耳畔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能听到潮热急促的呼吸声,唯独理智的呐喊听不见。
他们相拥着,在水边,在星河之下,在无?尽夜色里亲吻。傅及只?觉自?己?在慢慢融化,渐渐迷失在他年少的月光里。
第二天,施未醒来,看见傅及腿上睡着的某人时,以为自?己?没睡醒,又躺下了。片刻后,他猛地起身,瞪大了眼睛:“孙掌门怎么?在这里?”
傅及满脸通红:“他,他来找我的。”
施未惊得嘴巴都?差点没合上:“你你你,你没被他睡吧?”
傅及一怔,心情微妙:“你在说什么??我们只?是,单纯睡觉。”
施未倒抽一口?凉气:“看不出来啊,孙夷则是这种人。”
“你别乱说。”傅及及时打住他,还?在做梦的孙夷则翻了个身,又抱住了傅及的腰。
施未:“……”
“哼,谁家?正经掌门没事大半夜跑来和别人家?师兄睡觉啊?”
施未抱起豆豆:“走,咱哥俩烧水做饭去,不理他们。”
豆豆“汪汪”两声,朝着傅及吐舌头,对方脸更红了。他低头望着熟睡的孙夷则,突然觉得,掌门又怎么?样呢?
是孙夷则喜欢自?己?,不是什么?临渊掌门,也不是什么?正道领袖。
单单是他本身。
第037章 第 37 章
孙夷则醒来时, 身上还盖着傅及的一件外衣。他茫然地?睁开眼,望着头顶的万里晴空。日光明媚,有风徐来, 他的思?绪才慢慢回潮。
昨天夜里, 他找到了傅及。
然后他们——
孙夷则一下红了脸, 耳畔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慌张地?闭上眼,只听某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孙掌门还没醒?”
是施未。
“他连夜赶路,累了。”
接话的是傅及。
孙夷则心跳如鼓,脑海里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昨夜光景, 星河之下那人?微颤的眼帘,紧紧攥着他手腕的潮湿掌心, 还有留在他唇上的灼热体温。
“这?么累?你们昨晚真的没干点什么啊?”施未揶揄着, 肩上轻轻挨了傅及一巴掌:“你还和?这?事儿过不去了?”
“这?怎么过得?去?我一早睁眼,看?见你身上躺了个大活人?,吓都要吓死了!”施未夸张地?大笑,被傅及按下:“小声点。”
施未抿了下唇,小声地?笑个不停:“好好好,行行行,我要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若愚!”
提到曹若愚,傅及便收了心思?:“我们是不是要到了?”
“后天夜里吧。”施未瞧了眼还架在火堆上的小锅, 搡了下傅及,“这?锅里还闷了两个鸡蛋呢, 你去叫孙掌门起来吃吧。”
这?几?个鸡蛋还是前一天他们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 与村民?买下的, 本来打算吃两天,结果突然多出来一个孙夷则, 索性?今早一并煮了。
傅及见他笑得?促狭,神情颇有些微妙:“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还能有坏心思??你这?样?说,可就太伤弟弟的心了。”施未举起怀里毛茸茸的小狗,“你看?豆豆,为了你,毛都被熏黑了。”
豆豆极其配合地?呜咽了一声,额前雪白的皮毛上那一点灰黑格外醒目。
“可是,那明明是三师兄你自己生火不小心,才把豆豆熏黑的。”沉默寡言的张何低声插了句嘴。
“我说是就是。”施未揉捏着豆豆软绵绵的身躯,一脸理所当然。
傅及忍俊不禁,起身走向孙夷则。
某人?心脏都要蹦到嗓子眼了,手不由地?抓紧身上的衣物。
傅及一眼就看?出来他在装睡。
奇怪,为什么要装睡呢?
傅及有点想不明白,他不觉得?这?是孙夷则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伸手,轻轻摇了摇对方:“醒醒,可以起来吃早饭了。”
孙夷则动也不动。
“嗯?”傅及更是困惑,这?人?,是在和?他闹别扭吗?可昨晚明明……
“孙——”傅及张张嘴,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孙夷则。
显而易见,是不能再叫他孙掌门了,叫大名也不合适,显得?太生疏。那就叫他小年吗?可是,又实在开不了口。
傅及望着那张俊俏的面?色微红的脸,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师弟们。施未正?背对着他坐着,跟张何讨论着如何把豆豆洗干净这?个议题。
他喉结微动,回身,迅速俯下身,亲了下那人?的额头,小声道:“孙维年,别装睡了。”
说完,他正?要直起腰,被某人?拽住了衣襟。
孙夷则睁开眼,似有些羞恼,但他半天没有再说话,突然手上一用?力?,将傅及拉下,吻住那温热的唇。
傅及吓了一跳,急忙推开他,孙夷则顺势坐了起来,抱住他,问道:“你怎么还这?么叫我?”
傅及哑然:“孙掌门叫习惯了,突然要改口,有点困难。”
孙夷则莫名沮丧,直勾勾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傅及目光躲闪:“你吃点东西吧,我们这?个问题可以晚点再谈。”
孙夷则不肯动,心底那怅然若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装睡,听到你靠近,心里就乱得?很。”
傅及愣了愣。
“我喜欢你。”孙夷则说着,掌心又顺着对方的衣襟,落在了那人?心口处,“但做了太久的朋友,有点难以面?对你的师弟们。”
傅及隐隐地?,明白了他的顾虑。
“不是的。”傅及握住他的手,“我从来没有拿你当朋友,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孙夷则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下,如同春日里乍然破裂的冰面?,温暖的湖水自地?底涌出,无声地?漫过他尘封的心扉。
“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你,只有你不知道。”
直至此刻,孙夷则才真切感受到师父这句话的分量。
从平湖城到临渊,从魔都至山野,从那个混乱的月夜,到昨日静谧的水边。
“你喜欢了我,这?么久啊?”孙夷则喃喃着,模样?有点傻,傅及笑着:“两年六个月十四天,不久。”
他眉眼含情,好看?极了。
孙夷则倏地抱紧他。
孙夷则不擅长将爱意挂在嘴边,他受到的教诲,是要将情谊落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日夜。就像现在,他要紧紧地?抱住傅及,要两颗心脏相依相偎,要这?人?感知到他心底热烈的感情。
而后,他听见了某个震惊的声音。
“你们在干嘛?”施未大受震撼,捂住了豆豆的眼睛,“大白天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傅及面?红耳赤,孙夷则却看?向他,对方嘴上没个把门,实际上死命憋着笑,甚至有几?分,欣慰?
孙夷则突然很想说点什么。
他莫名产生了一些怪异的胜负欲。
他道:“我们在谈情说爱。”
施未:“?”
听见动静的张何:“?”
孙夷则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在谈情说爱,三师弟。”
而后,他亲了下傅及通红的耳朵。傅及更是一惊,嗔怪着:“你,你干嘛?”
孙夷则眨了下眼睛:“我喜欢你。”
他要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直到它彻底在傅及心里扎根,彻底占据这?人?的身躯,乃至灵魂。他还要告诉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听见这?句话。
施未:“???”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对不起,冒犯了,你们继续谈。”
豆豆也跟着钻进他的衣襟,仿佛也知道非礼勿视。
孙夷则莞尔:“好。”
施未:“……”
不会吧,我二师兄是下面?那个?不会吧?等?等?,二师兄这?么喜欢孙掌门,要是对方要求他躺下,那也不是不可能啊!
施未一个激灵,猛地?往前一步:“我警告你啊,可不能对我二师兄用?强的。”
孙夷则竟然在第一时间听懂了:“真到了床上,还不一定呢。”
施未:“??”
他大叫:“孙夷则,你是不是被夺舍了!妖怪快放开我二师兄!”
“我没有。”孙夷则抱着傅及,下巴伏在对方肩上,“我只是在练习如何表达爱意。”
施未:“???”
“你还说你没有被夺舍?豆豆快去咬他!”他嚷嚷着,脚下却不肯动。
傅及哭笑不得?:“都给我闭嘴!”
俩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傅及脸都红透了:“好了,先吃饭吧。”
他拍拍孙夷则的背,对方却没有反应。傅及诧异:“怎么了?”
孙夷则很是镇定地?答道:“太久没活动,腿麻了。”
施未灵魂升天:“你难不成,要我二师兄抱你?”
孙夷则点了个头。
施未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你真的真的是孙夷则吗?这?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啊!”
“跟薛大哥学的。”
施未嘴角直抽抽:“大师兄是这?样?的人??”
孙夷则点了个头。
施未的认知崩塌了。
但好像又十分合理。
不然师父为什么这?么喜欢大师兄?一定是因为大师兄,很会撒娇。
施未:“……”
怎么越想越怪啊!大师兄怎么会是那种人?!
他同手同脚地?选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孙夷则又看?向傅及,对方也傻傻地?看?着他。孙夷则两手环住他的脖子,没有说话。傅及抱住他,托住他的大腿,站起身,孙夷则便顺势夹住了他的腰。
傅及愣了愣:“你,你不是说你腿麻了吗?”
“现在不麻了。”孙夷则很认真地?说着,“我现在不想和?你分开。”
傅及根本没法招架。若孙夷则真的在向大师兄学习,那么,他忽然有些理解师父了。
第038章 第 38 章
话分两头。
自那日詹致淳交给曹若愚一颗鸡蛋后, 他?便兢兢业业实行起这个计划。不过历兰筝总是寸步不离那人,曹若愚一开始还犯了难,好在?文恪帮忙劝了劝历兰筝, 让她多多保重身体, 这才让曹若愚获得了轮岗的机会。
如此, 每日一颗鸡蛋,五天后,便出现了奇迹。
那人身上的育魔叶渐渐凋零,片片脱落,伤口?亦是完好如新, 脉象也日趋好转。历兰筝喜极而?泣,连声道谢。文恪其实也不清楚个中玄机, 在?他?看来, 被?种了育魔叶,就是不治之症,而?这位夫子能起死回生,除了阎王爷高抬贵手,他?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但他?没有忍心再打破历兰筝这份期冀的心情,只能应下?。詹致淳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历姑娘不要?再伤心了,往后更应重振旗鼓, 好好生活才是。”
历兰筝抹了把眼泪:“谢谢爷爷。”
“不谢。”詹致淳笑呵呵的,拈着他?的胡须, 真真像个得道仙人。
曹若愚倚在?门口?, 望着屋内几人, 亦是雀跃不已。詹致淳望向他?,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默默伸了出来, 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曹若愚一愣,也暗暗跟他?比了个手势。
文恪一回头,曹若愚正背着手,朝他?笑笑。
虽然看不太清,但感觉这小子好像很高兴。
文恪想着,又回忆起对方?那天夜里和?自己说过了七天,要?坦白一个秘密。现在?约定时间已过了大半,而?曹若愚看着,又很高兴似的。
难道他?的秘密跟这位年轻的夫子有关?
想到这几天,育魔叶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文恪沉思片刻,总觉得不对劲。曹若愚半点医理不通,他?能有办法?除却自己,唯一有可能起死回生的人,不就是——
文恪用余光瞥了眼身边的詹致淳,会是这位钱老?先生吗?
他?不敢断言。
午后,日头正盛,历兰筝为了答谢他?们,特意去山上打猎,捉了几只野鸡野兔回来。曹若愚就去溪边捞了两条鱼上来,不过都比较小,不似他?们之前在?芦苇荡中抓到的大。
想起芦苇荡,曹若愚不免想起自己的师兄弟们。
“也不知道二师兄他?们怎么样了。”曹若愚这几天情绪一直绷着,都没注意傅及他?们好些天没来信了。
他?微微叹气,又把捞上来的小鱼放了:“你们太小了,今天就不吃你们。”
那鱼儿入水,尾巴一甩,很快就游远了。他?站在?水中,望着自己的倒影,这天光明亮,水草摇曳,倒是一派祥和?之象。
曹若愚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岸上走,结果刚好撞见了文恪。对方?就站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知道是在?走神,还是在?观察着他?。天上明辉落下?,像是在?他?眼中点缀了一点神光,让原本呆滞的眼神突然灵动?鲜活起来。
曹若愚愣了一下?,又想起每个相拥而?眠的夜晚,那人微微发红的耳朵,轻轻颤抖的肩膀,还有,总是望向自己的迷离脆弱的眼神。
“扑通——”
文恪瞪大了眼睛。
曹若愚当着他?的面,脚下?打滑,摔进了溪流之中。那水花飞溅,鱼儿惊窜,某人衣物湿了大半,傻愣愣地坐在?溪水中。
文恪欲言又止,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曹若愚见他?笑,又是满脸通红,默默站起身,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再抬头,文恪已经向他?伸出了手。
“啊?”曹若愚还在?发愣,文恪笑着:“啊什么啊,上来。”
曹若愚低头,那手一看就是不常用剑,骨节分明,但莹润漂亮,阳光一照,白得发光。年轻的剑客手足无措:“我自己能上来。”
文恪觉得他?可爱极了,故意逗他?:“别呀,我拉你,免得你再摔着。”
“我不会的。”曹若愚拨开沾湿的额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岸,又带出一大片水花,脚下?很快就积了一滩水。那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更衬出他?身姿之挺拔。胸膛宽厚,腰身劲瘦,腿又长?又直,一如这青山松柏,观之神往。
文恪蹙眉,这傻蛋,长?这么好干什么?
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对方?的胸,曹若愚吓得捂紧了衣襟。
文恪:“……”
他?百思不得其解:“你这什么反应?怎么好像我在?调戏你似的?”
曹若愚又迅速放下手,乖乖站好。
文恪见状,又笑了起来:“笨蛋。”
他?伸手,擦去对方唇边一颗摇摇欲坠的水珠,曹若愚一紧张,张口?便道:“文长?老?,你别摸我了。”
文恪一怔,只当他?还在?为摔跤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便想使?坏,两手捧住了他?的脸,揉了揉:“我就摸了,你能怎么着?”
曹若愚刚从水里出来,脸上凉凉的,可文恪的掌心温暖干燥,摸得他?冰火两重天,心猿意马。
“那,那你摸吧。”曹若愚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给你摸个够。”
文恪手上动?作?一顿,凑近了些,似乎是要?看清他?的表情,可曹若愚哪能意会?
他?早就乱成一团了。
他?只能看见文恪的脸越来越近,那丰润的嘴唇也越来越近,他?的视野里像是浮现出一大片白光,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想不到。
“我和?你开玩笑呢,你当真了呀?”文恪捏着他?的脸,还以为他?生气了,在?说反话,语气也软了下?来,连哄带骗地说着,“行啦行啦,我不笑你就是了。”
曹若愚哪禁得住这些?两手按住了文恪的手背,脱口?而?出:“你摸摸我嘛。”
文恪:“?”
怎么回事?曹若愚脑子掉溪里了?
“你这衣服都湿透了,回去换件干净的吧,别着凉。”文恪想抽手,曹若愚愣了愣,最终还是松开了他?。
文恪莫名觉得他?很委屈。
“你在?想什么,曹若愚?”
年轻人摇摇头,也不说话。
文恪选择投降,拉住他?的手:“走吧,回去了。”
曹若愚心上又跟过电似的,支吾道:“我我我我……”
“你你你你,”文恪学?他?,“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曹若愚真就不言。
“我是怕你又摔着。”文恪打趣道,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曹若愚感觉很新奇,他?从前都是背着这人,或者扶着这人,又或者护着对方?走在?比较安全的地方?,这还是头一次,牵手。
曹若愚心思又飘忽起来。他?手指动?了动?,从那人指缝中钻了进去,勾着,再攥紧,十指紧扣。文恪自然知道他?的小动?作?,但想想曹若愚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还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由着他?去了。
曹若愚高高兴兴换了身干净的衣物,重新束发,再出现在?文恪面前的时候,他?又是平常那老?实模样。文恪稀奇极了,心想,晚上一定得好好问问他?才行。
不过吃了午饭,詹致淳却提出来要?即刻回乡。
“钱爷爷,您现在?就走吗?”历兰筝不免担忧,“这山路难走,您一个人回去不方?便,再等几日,我送您。”
“不用不用,老?朽身子骨硬朗着呢,这点路,难不住我。”詹致淳笑眯眯的,还是那和?蔼可亲的模样,历兰筝仍是不放心,他?正色道:“历姑娘,人生聚散终有时,老?朽确有要?事,须即刻回乡,你无需挂怀,若有需要?,待来年春暖花开,还能去那镇上寻我。”
历兰筝见他?态度坚决,忽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詹致淳见状,便指着曹若愚说道:“如此,就劳小若愚送我一程吧,你们且留下?。”
他?道:“我记得离这儿最近的镇子不过二十里,若是御剑而?行,一来一回不过一二时辰,到了镇上,我再搭个马车便是。”
曹若愚顿时明白过来,詹致淳一定是有话要?交代他?,便连声附和?:“没问题,我御剑很稳的。”
文恪不知想到何事,突然笑了下?。
曹若愚看他?:“怎么了?”
文恪小声道:“无事,就是想起来,先前有人从剑上下?来,吐了一地。”
曹若愚不大好意思,嘟囔着:“是师父飞得太快了。”
文恪低声笑了笑,没有拆穿他?。
历兰筝闻言,便不好再多阻拦,给老?先生拿了些干粮。她性子内敛,此刻又是词穷,只道以后定会报答他?。詹致淳摆摆手:“老?朽只是一介凡人,不曾出多少力?,若说谢,还是多谢谢文长?老?吧。”
“嗯。”历兰筝点点头,“那您慢走,路上小心。”
“好。”詹致淳应着,很快与他?们道别。
但他?其实也不曾去那个镇子,而?是在?峡谷入口?处,就让曹若愚将?他?放下?来。
“前辈是有话要?交代我吗?”曹若愚问道。
詹致淳又从袖中摸出两颗鸡蛋,交到他?手上:“给,一颗是给那人吃的,一颗是给你的。”
“给我的?”曹若愚有些意外,一手握着一颗鸡蛋,不解其意。
“对。”詹致淳很是慈祥,“若我估算不错,再吃一颗,那人就该醒了。剩下?那颗,你好好养着,过段时间,就能孵出小鸡来。”
“啊?我养鸡吗?”曹若愚一愣,更是糊涂。
“哎,我给你的小鸡,怎么会是普通的鸡仔呢?”詹致淳笑着,“你照我说的去做,左手那颗给那人吃,右手那颗留着孵小鸡。”
曹若愚犯了难:“要?是养小鸡的话,那我们之间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詹致淳似是早有预料:“你和?那位文长?老?,说过了?”
曹若愚摇摇头:“我和?他?说等那位夫子醒了,我再告诉他?。”
他?很是苦恼:“文长?老?很聪明,我什么都瞒不过他?。”
詹致淳闻言,朗声大笑:“瞒不过便瞒不过,你就告诉他?吧,也不是大事。”
“可是当时——”
“我马上就走啦,你不必再保守这个秘密。”詹致淳伸手,指节轻轻点在?了他?右手的鸡蛋上,“既然文长?老?这么聪明,你就和?他?一起养小□□,我很期待。”
曹若愚听?了,莫名很感动?,他?觉得詹致淳人很好,很慈祥,就像他?亲爷爷一样。他?道:“好,谢谢您。”
詹致淳眯了眯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小若愚,我今日归乡,若你有不解之事,为难之事,伤心之事,都可以来找我。我家在?西?边的一座山上,门口?有一株很高大的银杏树,你见到,就知道那是我家了。”
“好,我有时间一定会去拜访您的。”曹若愚笑着,眼神明亮。
“如此,那就别过了。”
“我送您去镇上吧。”
“不必。”詹致淳颔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在?此青山绿水间吧。”
曹若愚愣了愣,莞尔:“好,那前辈慢走。”
他?俯身,向这人老?者拱手行礼。
詹致淳笑笑,独自一人走向山野之外。他?虽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步履矫健,这满山深秋萧瑟之意,没有在?他?身上显出分毫,倒是衬得这秋日如繁盛之春。
曹若愚想了想,也许詹致淳当真是位得道高人,此次只是下?凡助他?来了。
“谢谢老?天爷。”他?虔诚地双手合十,向天地祷告,而?后便揣着那两颗鸡蛋原路返回。
文恪还是等在?那棵高大挺拔的青松之下?。
曹若愚见到他?,便心生欢喜,奔了过去:“我回来了。”
“这么快?”文恪装模作?样掐着指头,“我算算,你俩最多不过到了峡谷入口?,是不是?”
曹若愚很是实诚:“前辈让我放他?下?来的。”
“钱老?先生一人归乡,应当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曹若愚摊开掌心,露出那两颗圆溜溜的鸡蛋,“他?很厉害的。”
“你从哪儿得来的鸡蛋?”文恪有些好奇,曹若愚笑着:“就是前辈给我的,他?说给那位夫子吃这个,很快就能治好了。”
“嗯?”文恪更是好奇,曹若愚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相告,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文长?老?,你什么看法?”
“老?先生,全名叫什么?”
曹若愚想了想:“没有,他?没有说全名。”
不过,倒是告诉了我他?的道名。
可这又是另一个秘密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说。
曹若愚抿着唇,想着要?不下?次再说吧?反正以后还会再见的。
文恪见他?这模样,微微叹气:“还好遇到的是位很好的前辈,否则你不得被?人骗得团团转?”
“嗯?”曹若愚不解,“不会吧?我觉得我运气很好,长?这么大,遇到的人对我都很好,师父师兄,甚至是师弟都很关照我。”
文恪无奈轻笑:“嗯嗯,傻人有傻福。”
曹若愚不大高兴:“我不傻,我只是不跟人计较。”
文恪不言,从他?掌心拿下?一颗鸡蛋:“前辈让你养的鸡,是这一颗吧?”
“对。”
“先放我这儿。”
“好。”
文恪握着那颗鸡蛋,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普通到简直不能再普通。
就这样一颗鸡蛋,竟然能治好那位夫子?
文恪不解,曹若愚又凑到了他?面前:“回去吗?”
“嗯。”对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转身往回走,曹若愚又紧紧跟了上来,走在?他?身边。文恪手里还握着鸡蛋,脑海里正闪过一系列宗门大家,到底是谁能这么厉害?
他?正深思着,完全没发现曹若愚在?小心翼翼地拉他?的手。
年轻人变聪明了,甚至知道要?走在?他?没有拿鸡蛋的那一侧。
文恪回忆结束,并没有想起任何有可能的人物,再回过神,曹若愚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嗯?”文恪不解,“你怎么了?走路还要?我牵啊?”
曹若愚大胆直言:“嗯,要?你牵。”
文恪神色微妙:“中午摔跤摔傻了?”
“没有,就是怕自己再摔。”曹若愚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镇定,“我现在?膝盖还疼呢。”
文恪更是讶异,曹若愚从来没向他?喊过疼,哪怕是伤筋动?骨,躺在?地上差点断了气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
“那回去我给你看看吧。”文恪没有再追问原因,曹若愚眼神放光,小心地又靠近几分。
真好,文长?老?真疼我。
他?笑着,可到了晚上,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文恪让他?把裤子脱了。
第039章 第 39 章
“一定要脱吗?”
曹若愚盘腿坐在被褥上, 眼巴巴地望着文恪,对方十分认真地答道:“你从来不喊疼的,这次突然这么说, 一定是伤得很严重, 我怕是旧疾复发, 当然要给你好好检查检查。”
曹若愚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难免心虚:“我好着呢,真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有没有事,我说了算。”文恪态度强硬了些, 他?这两天总有些看不懂曹若愚,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便趁着今晚, 把?该弄明白?的弄明白?,省得他?猜来猜去。
曹若愚的心思,以前明明很好猜的。
思及至此,文恪忽感一阵失落,终究是他?的少年郎,长?大?了。
曹若愚见他?脸色变来变去,不大?好看,也慌了神:“我脱就是了, 给,给你看看。”
虽然很想?问为什么不能?把?裤腿卷上去, 而是非要把?整条裤子?脱了, 但看现在的情况, 似乎不脱不行。
曹若愚不希望文恪因为自己不高?兴。
他?非常利索地脱了裤子?,只?穿了条亵裤, 又盘腿坐好。文恪莞尔:“我要看你膝盖,你这么坐着,怎么看?”
“哦。”曹若愚耳朵根一红,只?好把?腿伸出来,文恪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腿。曹若愚吓得抖了一下,文恪哭笑?不得:“你紧张什么?我又没有用力。”
“我我我我,”曹若愚结巴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文恪作势拍了下他?的小腿:“长?得挺结实,胆子?倒不大?。”
曹若愚满脸通红。
文恪勾勾手,示意他?坐近些,曹若愚整个人晕乎乎的,脚踩在被褥上,屈膝往前挪了下,好让这人看得更清楚些。
两个人的距离一下拉近许多。
文恪松开他?的小腿,掌心按上了他?的膝盖,微微低下头?,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可曹若愚的视野里,只?有这人裸露在外的光洁后颈。屋内只?有一根昏黄的蜡烛,光线很不好,对比之下,窗外的月光甚至更为明亮,更为皎洁。那如霜如雪的冷冷月光从那方寸之中倾泻而下,落满文恪乌黑的发梢,衬得那白?皙的后颈如玉一般,散发着淡淡光彩。
曹若愚只?觉一股热流直往头?顶奔涌而去,再从头?顶流遍四肢经脉,最终汇聚在丹田之处。
太热,也太烫了。
曹若愚更晕了,他?感觉到文恪温热的掌心轻轻按着自己的膝盖,因为凑得太近,对方的一呼一吸全在那片皮肤之上,微潮欲湿,如早春含着朝露的风,每拂过一下,就像是要撞开他?的心门。
曹若愚没忍住,想?把?腿往回缩,可文恪抬起脸,胳膊枕在了他?的膝盖上,拦下了他?这个小动?作。
“怎么,怎么了吗?”曹若愚早失了阵地,只?想?逃跑。
文恪见他?这慌乱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道:“你的腿,没什么问题。”
“嗯。”曹若愚松了一口气。
“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文恪直直地盯着他?,似乎是要从这张单纯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那月光坠入漆黑的眼瞳之中,无端生出些魅色来。
曹若愚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这片月光中不断沉沦,他?快要迷失自我,他?喃喃着:“我都告诉你了,鸡蛋的事情就是那样,其他?的,我没有瞒着你。”
“是吗?”文恪肯定是不相信的,他?又靠近了些,下巴搁在手背上,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曹若愚那条腿上,这姿势颇有些暧昧,但他?自己却不知。他?只?觉得曹若愚未免长?得太高?了些,害他?说话都要微微仰着头?。
“我觉得你不对劲,你好像,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
曹若愚支吾着,愣是没蹦出个完整的字来。
文恪见状,忍不住又想?逗逗他?,伸手摸摸的下巴:“到底是什么事,让我的小若愚这么苦恼呢?连我都要瞒着,可怎么好?”
曹若愚僵了一下,这人一笑?,那眼底的月光就如涟漪般层层漾开,细碎的,似那纷扬的芦花,彻底迷住了他?。
曹若愚呆呆的,突然捂住了发烫的脸,片刻后,又张开一点指缝,看向这人。文恪愣了愣,笑?得趴在了他?腿上。
曹若愚喉结动?了一下,细若蚊呢:“文长?老,我觉得你很迷人。”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文恪不笑?了,曹若愚摇摇头?,坚决不肯再说第二?遍。
文恪见状,胜负欲便起来了。他?直起身子?,抓住那人的手腕,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曹若愚,你说不说?不说今晚别和我睡。”
曹若愚十分为难:“我,我要等我二?师兄来。”
不能?再说了,我二?师兄喜欢孙掌门,我要是在这儿胡说八道,不就坏他?事了吗?不行不行,坚决不能?说。
文恪听了,停下了手:“你是要和傅及说吗?”
“嗯。”曹若愚点点头?。
“那就是你们师门的事情?”
曹若愚心想?,二?师兄的感情问题,也算他?们师门的事情吧?毕竟大?家都是兄弟,二?师兄也没有藏着掖着。于是他?又点了点头?:“嗯。”
“那我确实不方便过问。”文恪见此,便也作罢。他?拍拍这个傻瓜的肩膀,“睡吧,明早还要干活呢。”
“好。”曹若愚说着,又问,“那还能?和你一起睡吗?”
“那不废话?我还能?把?你扔出去啊,外边这么冷。”文恪哭笑?不得,摸摸他?的头?,“睡了睡了。”
“唔。”曹若愚突然陷入了沉思。
怎么办?下半身好像……
“我出去一下。”
没等人反应,他?抓起裤子?就往外跑,文恪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直接躺下了。
曹若愚在溪水里边泡了一会儿。
如果可以,他?还想?游个泳。但可惜水太浅,坐在里头?也只?能?淹到他?的前胸。
“唉。”
“唉——”
“唉!”
曹若愚这十九年的人生里,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有苦难言,不,准确来说,是更深层次的一种东西?,他?还不能?完完全全描述出来。苦恼之余,又带着些隐秘的愉悦。他?靠在岸边的青石上,抬头?望着头?顶明月。
那明月只?是明月,不似某人眼眸。
曹若愚看着看着,突然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老天爷,你让文长?老今后只?注视我一人吧,别让他?对别人露出那样的眼神。”
溪水潺潺,夜风低鸣,秋夜的一切都是有声的,生动?的,每一处声响似乎都在回应他?的期许。
月上中天,曹若愚终于蹑手蹑脚回了屋里。他?见文恪裹着被子?,团成?了一团,他?摸摸自己,确定身上不是冷冰冰的,这才小心翼翼躺了回去。
曹若愚很暖和,一年四季都是。他?有时候会想?,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文长?老才会允许他?一直睡在这个被窝里。没多久,文恪就感受到了热源,往他?这里滚了滚,找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曹若愚低头?看向怀里的某人,轻轻拨开他?耳边的长?发,低声道:“文长?老,我是说,我觉得你很迷人,但是我二?师兄喜欢孙掌门,这件事我不好先和你说。”
“等我二?师兄来,我再告诉你吧。虽然他?一定会同意我说的,但是他?喜欢孙掌门这么久,我怕他?再伤心,毕竟差了辈分呢。” 曹若愚自言自语着,不由地话多了些,“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拿我当小孩啊?什么时候看我不那么傻就好了。”
文恪眼帘微颤,搭在他?胸前的手忽然动?了下,曹若愚立马闭上嘴,生怕吵醒了这人。但他?等了许久,文恪也没有再动?。
大?概是在做梦吧。
曹若愚放松下来,替文恪掖好被角,手轻轻搭在他?背上,也沉沉睡去。
第040章 第 40 章
次日天刚蒙蒙亮, 文恪尚在熟睡中?,曹若愚就睁开?了眼?睛。他见到那张沉静的睡脸,小心翼翼挪开?对方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 轻手轻脚出了被?窝, 下到一楼。
哑奴正坐在那木箱上, 佝偻着背,困得眼?皮打架,头也晃来晃去。曹若愚没有惊醒他,很?快就出了门。房子外头有一个临时搭造的土灶头,他们平常一日三餐就用它解决。曹若愚从?溪边打了个点水回来, 将詹致淳给他的鸡蛋煮熟,然后再把带来的干粮热了一些, 就当是他们的早饭。做完这些, 他就揣着那颗鸡蛋,闪回屋内,趁着哑奴没醒,给那人硬塞了进?去。
曹若愚每次干这种事都很?紧张,总有种会?被?人当场抓包的强烈预感。他长舒一口气,又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没有注意到床上那人微微蜷起的指节。
文恪还?在睡。
曹若愚本想叫醒他,但?见人如此?不设防的模样, 又心生欢喜。他趴下来,注视着那张清俊的脸。文恪一看就是那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腹有书香气自华, 连眉毛都比他细长。曹若愚伸出一根手指, 轻轻戳了下这人的眉头,对方一点动静都没有, 睡得很?香。
怎么不醒?
曹若愚想着,亲一下会?醒吗?
他猛地愣住,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望着头顶的天窗。曙光已然透了进?来,屋内逐渐变得亮堂,他的心里好像也投进?了一束光似的,那原本藏在夜里,沉于水中?,懵懂模糊的感情,隐隐约约露出了端倪。
文恪忽然往他这边摸索了两下,手又搭在了他的颈侧。曹若愚小小地吓了一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摇醒了他:“文长老,该起床了。”
文恪茫然地睁开?眼?,见他已经穿戴整齐,还?有些迷糊:“你起这么早?”
“我去把最后一颗鸡蛋给那位夫子吃了。”曹若愚如实?答道。
文恪猛地惊醒:“啊?你都喂进?去了?怎么不叫我?”
“啊?你也没和我说呀。”曹若愚呆呆的,文恪揉揉惺忪睡眼?:“我还?想着去看看呢,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能起死回生。”
曹若愚想了想:“现在去看也来得及。”
文恪从?被?窝里钻出来,一件一件套好衣服,曹若愚就坐着,乖乖等他,眼?睛就像长在对方身上似的,文恪走哪儿他看到哪儿。
“起来。”文恪一巴掌按在了他的头顶,曹若愚点点头,就见对方重新换上了那件月白天青的剑袍,肩膀那处被?咬坏的红蕊白梅还?没有缝补好,露出些许中?衣的颜色。
曹若愚看了眼?,道:“文长老,你的剑袍,晚上我缝一缝吧。”
“不麻烦,等我回临渊,再换件新的就好。”
“不会?缝坏的,你信我。”
曹若愚说得有点急,文恪莞尔:“我又没说你会?弄坏它,再说了,坏就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望着那个年轻人:“你要是扎到手,那才是得不偿失。”
言罢,他便转身下楼,曹若愚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匆匆跟了上去。
原来文长老是担心我。
曹若愚很?是高兴。
他俩一起下了楼,几人一并吃了饭,哑奴便去休息,换成?历兰筝来守着人,文恪也选择了留下。
只有曹若愚在溪水边折他的雨燕。
“不知道二师兄他们怎么样了。”他念叨着,忽然远远地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唤:“小若愚!”
曹若愚转过头,就看见傅及他们出现在了视野当中?。他喜出望外,立马跑了过去:“二师兄,三师兄,小师弟!”
待跑近一看,孙夷则居然也在。
曹若愚十分惊讶:“孙掌门,你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孙夷则笑笑,眉眼?含情,曹若愚横看竖看,问道:“孙掌门,我总觉得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嗯?哪里不一样了?”
“嗯——”曹若愚沉吟片刻,“就像,有了天大的喜事。”
孙夷则闻言,竟是怔了怔,施未大笑:“不愧是我师弟,眼?神就是犀利!”
傅及不轻不重地搡了他一下,施未挑眉,上前搭住曹若愚的肩膀,半推着他往回走:“小若愚,我跟你说啊,有人大半夜不睡觉,偷偷跑来找二师兄。”
“啊?”曹若愚更是吃惊,“孙掌门吗?”
“是。”
孙夷则听得见,很?自然地接了话。
曹若愚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傅及微微红了脸,避开?了他的目光。可孙夷则却很镇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是我。”
曹若愚再怎么迟钝,此?刻也有点明白了,他低声问施未:“孙掌门,和二师兄,他们?”
施未连连点头:“他俩这两天都睡一块。”
曹若愚惊得嘴巴都合不上:“进?展这么快?”
施未点头如捣蒜,傅及轻轻咳了两声:“你们两个收敛些,我不是聋子,听得见。”
曹若愚大笑:“那可太?好了,我正有事要告诉你呢,二师兄!”
“什么事?”
“晚上再和你说。”
曹若愚喜出望外,太?好了,二师兄不会?再伤心了,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师兄谈谈文长老的事情了。
曹若愚直到进?屋,嘴角都没放下来过。
文恪看见几人,眼?神一亮:“你们都到了?”
“文长老。”几人齐齐应声,孙夷则就站在傅及身边,笑得格外开?怀。文恪极少见他这样,一是经年以来,他们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二是在过去的岁月中?,孙夷则确实?难得轻松。
文恪见此?,便猜到是何种原因。
他道:“小年,此?次下山,应当是来游历的吧?”
“嗯。”孙夷则大方地承认了,“师父说,临渊那边她担着。”
“顾师姐自小与大师兄一起长大,是他的左膀右臂,有她在,临渊不会?有事的。”文恪并不意外,孙夷则微微垂眸,又道:“文长老,具体的事情,晚些时候我再与你细说吧。”
他还?有件事,需要拜托文恪。
“好。”对方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孙夷则笑着,应了声:“嗯。”
施未目光越过文恪,看向他身后的历兰筝,对方显然不适应这么多人,有些局促,见到自己,眼?神不由自主有些躲闪。施未就自顾自地介绍起来:“历姑娘,这位是临渊的孙掌门。”
“临,临渊?”历兰筝更是窘迫,她最怕遇到这些仙道大家,总觉得他们是什么严肃刻板之人,会?不留情面地教训她逃婚之事。
孙夷则笑着:“我叫孙夷则,小字维年,历姑娘不必这么拘谨。”
历兰筝点点头:“孙掌门,看着挺年轻的。”
“是挺年轻的,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掌剑呢。”施未打趣道,“又年轻又有能力,把人迷得晕头转向。”
知道实?情的几人哄笑,傅及面色微红:“本来就是啊,长得又好看,谁不喜欢啊?”
孙夷则一愣,也跟着红了脸,道:“就是。”
施未笑得肚子疼,趴在曹若愚肩上直不起腰来,历兰筝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看他们都很?高兴的样子,也渐渐放松下来。豆豆从?施未怀里钻了出来,一头扑进?了历兰筝怀里。
屋内实?在太?狭小,又躺了个伤患,一群人挤在里头太?过拥挤和吵闹,便一同坐在了溪水边。历兰筝告诉了后来的几人现在的情况,施未还?没见着那位夫子,但?已经有了几分好感。
听上去,貌似人很?好。
施未看见历兰筝眼?底浮现出的喜悦与安宁,忽然心生感动,他默默祈祷着,上天啊,就保佑他母亲这一世平安幸福吧,多少苦难他都可以替她承受。
傅及也将分别后,他们所经历之事告知了历兰筝。只是刚说道燕知打了历炀一顿之后,施未就忍不住插嘴:“你大伯,肥头大耳的,人也蠢,被?打得到处爬,最后还?是梁老太?太?将他保下来的。”
历兰筝愣住了:“我大伯,肥头大耳?”
“是呀。”
历兰筝根本没反应过来:“我大伯不长这样啊,他很?瘦,比我爹爹稍矮一些,人看着也很?精明。”
此?话一出,原本吵吵嚷嚷的几人顿时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
此?时的历家祠堂。
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手捧着两个灵位,将其放置在父母灵位之下,上了香,磕了三个头。而后他缓缓起身,对着身边的女儿说道:“芽儿,过来给你二伯和二伯母磕头。”
“哎,好。”
芽儿乖乖上了香,恭敬地行了大礼。
她站起身,又回到父亲身边。历迟摸摸女儿的头:“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你娘亲,知道吗?”
“芽儿明白。”小女孩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能把娘亲也牵扯进?来,这是我和爹爹的秘密。”
“害怕吗?”
“不害怕。”
历迟望着才到自己腰间的女儿,目光深沉:“芽儿,你做得很?好,那两个泥娃娃,也会?保佑你姐姐的。”
芽儿懂事地点点头。
“列祖列宗都会?保佑我们的。”
“嗯嗯。”芽儿牵起父亲的手,跟着他一道出了祠堂。
历迟将女儿送到妻子那边,又独自前往书房。他步伐轻缓,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在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被?隐匿于那枯瘦的身躯之中?,谁也不能透过这个皮囊,看穿内里的灵魂。
他走到书房内,忽然顿住脚,道:“需要给客人留个门吗?”
“需要。”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历迟便没有关门,但?也没有回身,他依旧沉默地坐上了书桌前的那张椅子,靠着椅子,两手交握,放在身前。
再抬眼?时,面前已经站了一位蒙着眼?睛的抱着琵琶的姑娘。
房门紧闭,屋内一片寂然。
“客人需要喝点茶吗?”
“不必。”
历迟骨瘦如柴,眼?窝凹陷,面相?多有些骇人,但?说话倒是沉稳,他见着人,淡淡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何以忧。”
那人答道。
历迟注视着她:“那么,何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何以忧不急不缓地答道:“若我愿意,抹去整个梁家的存在都绰绰有余。问题在于,你是怎么想的。”
历迟顿了片刻,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手背,而后,他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小辈们年轻,自然看不出你的手脚,但?历家主,不会?认为我也看不出吧?”何以忧沉声,“历炀其实?早就死了,对吗?现在活跃在台前的,不过你用泥人造出的傀儡罢了。”
历迟闻言,却并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是。背叛家族,害死手足,这不该死吗?”
何以忧没有说话。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历炀已经不是我们的大哥了。”历迟缓缓说着,神色冷漠。
历杼去世之时,他尚且年幼,连父亲的面容都没有完全识得。平心而论,历迟其实?对父亲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因为母亲时常念叨,他又十分向往父亲,他自小便觉得,那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可惜去世太?早。
是的,他对父亲往往惋惜之意多过于怀念。
若只是如此?,他对梁思音谈不上太?多的恨。
但?历敏不一样。
历杼去世后,他二哥便早早担起了家中?重担。那时候的历炀还?有些痴傻,连简单的账本都看不懂,而母亲也太?过单纯,易轻信于人,全家上下,只有历敏清醒且冷静。
历迟是在历敏身边长大的。
他生来体弱,有好几次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都是历敏彻夜守着他,才将他从?阴曹地府拉了回来。
“二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有二哥在。”
年幼的历迟躺在床上,害怕得直哭,历敏就握着他小小的手,不断安慰着。
那时候,历敏也才十岁,却已经是家中?大半个顶梁柱了。
早慧,多半不是件好事。
历敏不知道是不是猜到自己今后的结局,对历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三弟,从?今往后,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展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学会?藏拙,明白吗?”
“好。”历迟很?听话,将这件事谨记于心。
年纪再大一些,历敏便打开?了家中?的藏书阁,并将钥匙教他保管。
“不要告诉别人你进?来过。”
历敏叮嘱着他,历迟紧握着钥匙,郑重地应着:“嗯。”
这藏书阁自历家先祖开?始便在修建,不断增补各家之术,所藏浩如烟海。历敏忙于家中?诸事之时,历迟便在他的庇护下,安静地学习着这些知识。
他天赋极好,聪慧过人,这大概是老天为了弥补他的身体缺陷而做出的补偿。
他平安地长大了。
而历炀却与他们渐行渐远,尤其针对当时尚在持家的历敏,许是不愿兄弟间兵戈相?见,历敏选择了退步,搬出了历家。
历迟就藏在门后,眼?睁睁看着他二哥独自离开?,他想叫住那人,可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过头,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历迟如鲠在喉,他以为他们还?会?再见的,只要历炀还?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大哥从?前,明明也很?和善,只是笨点,性格并不差。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
历迟暗地里偷偷调查起这件事。
他很?没有存在感,所有人都不曾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包括梁思音。
历迟在蛛丝马迹中?,抓到了一点点端倪。他发现了梁思音与历炀的关系,并在层层抽丝剥茧中?,窥探到了当年的真?相?。
幡然醒悟的那天,他在藏书阁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下定决心去复仇。
因为他能感觉到,父亲留下来的不是恨,而是另一种东西,这个东西被?二哥继承了,二哥希望将一切拨回正轨,否则不会?离开?这个家。
历迟在深深夜中?,望着漆黑一片的藏书阁,只有天窗上透进?来一点月光,落了方寸的明亮。
那点亮光,就像历敏在这十年昏暗的岁月中?,留下的痕迹。
历迟思量着,他该去找二哥好好谈谈,他想,自己是有办法帮上忙的。
走出藏书阁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在明暗交界之时,偷偷去找了历敏。
历敏对他的到来并不奇怪。
兄弟二人没有点灯,静静坐在黎明将至时的桌前。历敏将一切和盘托出,历迟只问:“二哥,有什么是需要我帮你的吗?”
一丝曙光已经爬上了窗沿,点点微茫落在了历敏肩袖上,可他整张脸却还?隐于昏暗之中?,历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以的话,希望你能视兰筝如几出。”
历迟愣了愣,一瞬间,他没有明白二哥说这句话的用意。
历敏却很?快转移了话题:“父亲留下的那个剑匣,准确来说,并不能称之为剑匣,里面并没有剑。”
“那是什么?”
“据说我们家的传家宝。”历敏笑了下,看着似乎不太?合时宜,“父亲说,那是能逆转阴阳,跨越生死的东西,需要有缘人才能打开?。”
“听着太?玄乎了。”历迟蹙眉,“而且我在藏书阁,从?未见过有此?事的记载。”
“那剑匣是八百年前,天降陨铁锻造而成?,很?难被?外力破坏,除非是遇到极强的冲击。”历敏说着,不免多了几句,“那陨铁坑,至今还?在锁春谷封藏。”
“锁春谷已有四百年无?新剑出世。”历迟开?玩笑,“不如我们寻个能工巧匠,将剑匣熔了,重新铸剑,说不定也能轰动一时,这样也好过守着这不知真?假的传家宝过日子。”
历敏摇摇头:“兹事体大,莫要玩笑。”
历迟不言。
历敏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弟弟放宽心,他会?想办法的。
历迟选择了信任他二哥,再度回到了家中?,过着他平淡的生活,并开?始扩大学习范围。梁思音是虎妖,操控伥鬼是天生便具有的力量,想要与她抗衡,便要找到切断她与伥鬼之间联系的方法。若是灵力强大之人,这也许不值一提,但?历迟身弱,如他名字那般,迟迟结不成?内丹,没有内丹,便无?法动用灵术。
历迟选择了一些旁门左道。
只是普通人,需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去钻研。
历迟花了十年,才终于有了些快成?功的苗头。
他欣喜若狂,跑去告诉他二哥。
看到的却是历敏死在了那棵繁盛似锦的桃花树下。
回忆的长河在此?断流,何以忧不问也知,这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本来不想杀他的。”历迟轻声道,“但?二哥二嫂下葬之后,历炀却还?要将兰筝拱手送人。”
还?有什么呢?
还?有历炀喝得不省人事,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言语中?全是对历敏的侮辱,那张丑恶的脸逐渐扭曲,像个怪物一样,不断吞噬着历迟的理智。
他拔去烛台上的蜡烛,露出里面尖锐的铁器,对着面前酩酊大醉的某个人,狠狠刺了下去。
他人生第一次见血,是他大哥的血。
鲜血染红了地面,汇成?一道又一道血色的溪流,渗入地面,也彻底将他拖入复仇的漩涡。
历迟紧紧握着烛台,竟没有一丝不安与恐惧,甚至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原来我是个天生的刽子手,他想,他无?比愉悦地想。
“那尸体呢?”何以忧问着,历迟笑笑:“切成?块,扔到城外喂野狗去了。”
他倏地敛了笑意:“二哥说他不恨,但?我却是真?心实?意,想要他们陪葬的。”
幼年失怙,少时失恃,多年来如履薄冰,而成?人,手足尽失。
叫他如何不恨?
他恨不得梁家全都下地狱。
但?此?时,历迟只是平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何以忧没有回应,她见惯了这人世飘摇,已经不会?有太?多的触动了:“你走的是一步险棋,若是历兰筝没有成?功逃出来,没有见到施未,你的计划,不就落空了吗?”
“她一定会?成?功逃出来的,”历迟眼?皮微微抬了下,说不出的疲惫,“因为那天,是我亲自去找的她。”
何以忧波澜不惊的脸上终是有了一丝意料之外的表情。
“历炀很?早就被?我杀了,之后与梁思音联系的,不过是我用泥人做出的傀儡,因此?梁思音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兰筝要逃家,我也是知道的,所以我亲自去了,我本来就打不过那个丫头。”历迟眼?皮又垂了下去,“她一定会?逃走的,然后遇到施未。”
何以忧蹙眉,她隐隐发觉,这个中?隐情,超出了她的预期。
“因为,那位大人在暗中?指引她啊。”
历迟终是笑出了声。
何以忧心头一震。
施未也是,他嚷嚷着:“怎么会?呢?你大伯就是个大胖子,跟头蠢猪一样!”
“不是的,他很?瘦很?瘦,感觉都没我有力气。”历兰筝倒不怕施未,小声与他争辩着,施未脑海里灵光一闪,问道:“你不是说你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那除了你大伯,你三叔呢?你三叔长什么样,你知道吗?”
“我三叔?”历兰筝却一脸被?问住了样子,重复着,“我三叔?我三叔……”
是啊,我三叔长什么样子来着?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很?模糊很?模糊的影子。
“兰筝。”
那个影子小声地叫着她,不高,瘦瘦的,走路轻悄悄的,对她很?和善。
“这是妹妹吗?”
“这是妹妹。”
“妹妹叫什么?”
“兰筝想叫她什么?”
那是个早春,春风刚刚吹开?枝头新芽。家里来了客人,也是一家三口,历兰筝没有见过,但?对那个自称是父亲弟弟的人很?有好感,她望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欢喜极了:“就叫她芽儿吧。”
历兰筝猛地捂住头,疼得弯下了腰,施未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你没事吧?”
她想起来了,那天来家里抓她去成?亲的人,是她三叔。
“你也要这样对我吗?”她大声质问着,伤心不已,历迟没有辩解,他只说:“兰筝,你总归要回到这个家的。”
“我不要。”
历兰筝折下那根鹊羽,打伤了那些人,逃走了。
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三叔篡改了她的记忆?
历兰筝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
始作俑者依然不动如山地坐着:“兰筝,总归要回到这个家的,但?不是现在。”
“能告诉我,那位大人是谁吗?”
何以忧按在弦上的指节微微用力,大有警告之意。
历迟却不怕:“那何姑娘能告诉我,你师承何人吗?据我所知,这世上有你这般实?力的人,未有一二,但?我却从?未听说过何以忧这个名字。”
他眼?神深邃:“用隐居避世这个词来逃避,怕是不行。”
何以忧默然而立。
“或许,何以忧并不是真?名呢?”
历迟的话就像破开?坚冰的利器,让何以忧尘封多年的心,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也对,是或不是,那位大人都会?来见你的。”历迟微叹,“早些赶去吧,你也不希望那几个孩子出事吧?”
何以忧不作纠缠,道:“梁家已是一片废墟,我已用灵术遮盖,剩下的事情,就劳烦你了。”
她顿了顿,又说着:“我想,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你也不想历兰筝出事。”
“这是自然。”历迟又开?始摩挲他的手指,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小习惯,“大仇得报,也有几位的功劳,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那便告辞了。”
话音刚落,屋内便空无?一人。
历迟望着这空荡荡的地方,忽生难言的孤独之感,他长长叹息着:“要有命熬到那天啊,历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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