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51
联想到一月前后山猎场那回争执,嘉宁公主可以预料,这对未来叔嫂万一在她眼皮子底下闹起来,从她母后到舅母,再到那个玉面修罗似的大表哥,恐怕都要过问一遍。
还好还好,现下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可以蒙混过去。
越明珠碰了碰颈上残留的血痕。
若非她当时及时甩出一张符咒,脱离了裴晏迟的桎梏,避开那致命一剑……
恐怕任务还没开始,就先被任务对象给杀了。
眼前人群因为这事乱成了一锅粥尚且不提,越明珠垂眸看着手边那一团白雾,眯起形状漂亮的眼眸,如琴如筝的声线在此时甚至有些阴恻恻:
“你确定,要我让那玩意改邪归正?”
白雾:“……”
白雾:“应该没错吧。”
半个时辰前,白雾就已经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越明珠:
她从仙界下凡来历劫的,附身之人叫容越明珠,是天下第一宗里最娇纵无脑的大小姐。因为太废柴,跟同门格格不入,每日都借宗门之势混迹在凡尘里作威作福。
而她晏劫的任务,是救赎本世界的反派,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
她要在可以预料的一次次被欺骗、被利用中,仍然坚持交付真心、以命相许,树立起一个什么都好唯独死得早的白月光形象,感化大魔头走上正道。
最后,得到大魔头心甘情愿献上的三滴心头血。
越明珠听完这一切,一睁眼,目标人物裴晏迟就已经送到了她面前。
作为这场拍卖会给贵客的第一个“货物”。
在白雾口中以后会搅出腥风血雨的少年,长得并不阴鸷怖人,反倒皙白干净。
深色衣袍更衬得他脸色苍白,仿佛一块遍布裂痕的冷玉,稍一用力便可能破碎。
眉眼秾丽,身形清瘦,如绢布上浓墨重彩勾勒出的人物。
偏偏眼皮很薄,像一把未开的刃,中和了阴柔,更不显得女气。
比起待价而沽的奴隶,更像哪家高门养出来的病弱小少爷。
离近些,少年紧张得有些发抖的睫毛都清晰可见。
那不断传到耳畔的呼吸声,微凉,急促,瑟缩,像只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幼犬。
越明珠承认,她第一眼被惊艳到了。
白雾对这个开局很满意,继续在脑海里循循善诱:
现在的裴晏迟还未黑化,刚被仇家追杀,颠沛流离,甚至一度失忆。又因根骨经络不凡,被这不夜都的人挑中,即将拍卖作奴隶。
越明珠就应该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出现,成为他黑暗人生中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光。
——然后,不等话说完,裴晏迟就抽出剑劫持了她。
怯懦的少年一瞬间换了副面庞,一只手扣住越明珠的皓腕,让她难以动弹,而另一只手,正用尖刃抵着她的后颈。
面无表情,眼底铺着一层寒意,连同声音也冷冰冰的:“打开后门,解散守卫。”
一步之遥的地方虽有修士,却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谁都知道,容越明珠容大小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不堪的凡人,若是伤了她一寸,云上宗肯定饶不了他们。
眼看裴晏迟就要得逞,还是越明珠连甩四张符咒,逃出生天,一转了局势。
回忆到此结束,少女微掀眼帘,轻咳两下。
方才还在榻边吵得七嘴八舌的人们仿佛被定住一般,随即便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容、容——”
“容大小姐,是小的管教不严,才让那牲畜伤了大小姐的千金之躯!”
原本在一旁候着的婢女更是训练有素,立刻上前。有人剥葡萄,有人拿羽扇,有人递来祛疤膏,齐齐将少女簇拥在中央,谄媚之意再明显不过。
越明珠抿了口茶,语调轻冷:“人在哪里?”
而今天的容大小姐,虽不像往常一样大吵大闹,但随意瞥来的冷眼,都更让这群不夜都的人心惊胆颤。
为首的管事被这一问吓得不轻,更是直接匍匐在地:“大小姐放心!虽怕污了大小姐的眼,不敢给您看,但我们保证,将那不长眼的东西被教训一顿之后,马上就拉去沉河,叫他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哪个河?”
“离这儿一步之遥的护城河,据说最近不太平得很。”
越明珠:“…………”
何止是不太平,那底下有了阵法,直通别处,可谓是妖魔横行,邪祟缠斗。
哪怕是天选反派裴晏迟进去了,也要呆上两年,在险些被妖魔吞噬的情况下,反过来碎骨重生,将那群妖魔吞噬。
换句话说,那可是大魔头隐姓埋名,脱胎换骨,实力大大增强的第一次机遇啊。
“拦人!”
*
虽是孟夏,护城河的河水却凛冽冰凉。
水汽争先恐后灌入七窍,仿佛有张细密的网自西面八方袭来,近乎窒息。
寒意如刀刃,令身上交错的痂痕再度溢出鲜血。
直到——
哗啦。
重见天日不过顷刻,后颈被人重重压住,不得不跪下。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裴晏迟甚至连眼睛都没彻底睁开,发丝糊在眼皮上,视线模糊至极。
其他感官却格外清晰。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他的脸颊。
温热的,柔软的,又有一丁点凉。
不是料峭的寒,更像午后拂起的风。
……很奇妙的感觉。
然而,一睁眼,就是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漂亮面庞。
眼底怔松瞬间被寒意覆盖。
越明珠将裴晏迟的情绪一览无余。
不过少年的未来魔头,还没练成无喜无怒的本领,想的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
他确实是被“教训”得不轻,浑身是血,伤太多了,根本分不出新旧。
破烂衣袍被染得发黑,脸上都找不出一块白净的地方。
但即便气息极其微弱,那双乌墨般的眸子能尖锐阴冷,透出戾色。
这才是能反噬妖魔,碎骨重生,屠了云上宗上万子弟的大反派。
确实像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
越明珠又想起他那一剑裹挟的冰凉杀意。
哪怕她同他无冤无仇,这人仍不会手软。
明明都失忆了,还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对策。处变不惊,步步为营。
装柔弱装得跟真的一样,翻脸下手却同样快准狠。
……这苗子,看起来天生都长歪了啊。
“真正的任务,应该是在一年之内、我死之前,拿到他的三滴心头血,而不是让这种没救的玩意走向正途吧?”
白雾在她脑海里振振有词:“裴晏迟生性自私,除非你真的拿真情打动了他,否则他怎么可能把珍稀的心头血给你?”
少女抿唇,一笑,没有回答。
……那可不一定。
一旁的管事见他们离得这么近,胆颤心惊:“容小姐,这种忤逆规矩的东西,按我们不夜城的规矩是一定要处死的,谁知道他日后……”
越明珠:“后果我自负。”
这话说出来,便没有人能管得了她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娇纵大小姐了。
管事弯下腰,毕恭毕敬地道:“那您拿着这个。”
语毕,一道若隐若现的链子出现在他手掌中。
长链那头连接着近乎透明的项圈,锢住少年细长的脖颈。
越明珠才注意到项圈的存在。
这是个可以给凡人用的灵器,专门用于奴隶或异兽身上。
随着项圈从虚到实,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鬓发甚至已经被冷汗浸湿。
越明珠接过,半是试探半是恶意地轻轻一拉,另一端便瞬间感觉到如千斤重的力道。
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得不靠近。
裴晏迟紧抿起血色惨淡的唇,别开头,哪怕身子靠近了,脸能离她远一寸就离她远一寸。
少女又拉了下长链。
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直视那双新月般的眼睛。
越明珠弯眸,嗓音如清泉流泻,说的话却堪称恶毒。
“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奴隶,都得听我的。”
有这根长链在,某种程度上,裴晏迟确实是非得听她的不可——
这灵器专门为这种场合随时可以消失,又随时可以出现,链子更是可长可短,全凭越明珠心意。
若裴晏迟灵力不够强盛,就算他逃开了,也会被链子拴回来。
当不夜城的管事小心翼翼地跟越明珠讲明灵器的用途时,越明珠特地看向裴晏迟。
少年低垂着头,乱糟糟的湿发挡了视线。
看不见神情,但可以猜到一定不怎么好。
他肯定会绞尽脑汁找到逃跑的办法。
……说不定,正谋划着哪天动手解决掉她。
不用想也知道,这长链有诸多禁制不假,但还有一招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就是杀了拥有长链的人。
何况,他的“主人”,这个傲慢又草包的少女,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
马车缓缓驶至越明珠面前,她一跃而上,坐住,手勾了勾链子:“上来。”
裴晏迟的眉毛一下子拧了起来。
他还未彻底成为往后那个阴晴不定的魔头,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不只是表情僵硬,手指也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原身的记忆告诉她,那是修士用术法的前兆。
裴晏迟已是灵力枯竭,根本使不出任何招数,却还下意识自卫。他心头在想什么,可见一斑。
但越明珠才不管呢。
她本人的力气连推动裴晏迟都费劲,但奈何这长链能四两拨千斤。
等少年跪在她面前时,颈子上已经重新勒出了血痕,新的旧的叠在一起,一眼望去骇人至极。
搭配上那张白净得堪比羊脂玉般的脸庞,更是如同鬼面。
连前来接越明珠的云上宗弟子都忍不住往马车里多瞧几眼,生怕一个不小心,这愚蠢的大小姐死在车上了。
大小姐本人却似乎并没察觉到自己的不对。
她对上弟子略带嫌弃的眼神,毫无表示。
细指一拉,帘子便将她与外面彻底隔绝。
越明珠又低下头,故意将脸凑近裴晏迟。
纤翘的睫毛几乎要拂到他的脸上。
大小姐故意轻轻柔柔地道:“怕疼的话,你就会听话,对吧?”
裴晏迟垂下眼,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半晌后,正欲开口——
“嘶!”次日越明珠睁眼已近晌午,然而外边竟是晨雾未散,难辨昼夜。
连同在窗沿下放着的信笺上都沾染了湿气,落款的墨迹被微微晕开。
是谢霜袭送来的。
越明珠看清姓名,好奇心便一下子没了,继续慢吞吞地洗漱、梳妆、用膳,直至吃饱喝足,才把信笺拿了过来。
白雾的语调充满嫌弃:“要我说啊,你根本没必要跟这种人纠缠。都是配角,她档次还不如你呢,只是你们宗里那个气运之女的狗腿子罢了,以后在主角反派那儿都没多少戏份……
诶,怎么烧了?!”
火舌一点点吞噬笺纸,笔墨渐渐被烧至灰烬,少女却没施舍半点眼神,无聊地摆弄起烛台:“反正你也说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雾弱弱道:“但好歹看一眼……”
——哐!
重物落地的巨响,一下子吸引走全部的注意力。
价值连城的折页屏风摔在地上,还顺势掀翻了一旁橱柜上的琉璃瓷瓶,碎片飞得满地都是。
越明珠缓缓地看向屏风后打坐的少年——
给个解释?
裴晏迟撑地起身,不只是哪个动作牵扯到伤口,他“嘶”了声,额间隐约可见豆大的冷汗。
“我刚刚在疏通经络。”他格外坦诚,“不知道为什么灵力溢散了。”
越明珠“哦”了下,转头吩咐丫鬟收拾碎片,将屏风扶正。
为首的丫鬟小心翼翼地追问:“这屏风不知道摔坏了哪处没有,不用更换吗?”
以前的容大小姐可谓奢靡无度,又喜怒无常,见不得自己所用之物有一点破损,不然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就遭殃了。
越明珠顿了顿,余光发现裴晏迟也在看她。少年脸上沉静,乍一看没有表情,可她下意识觉得……
他在期待她的回答。
于是别的都不重要了,家居可以不讲究,原身的人设也可以说抛就抛,容大小姐只需要打破他的期待——
“不用。”
“就这么放着吧,我喜欢这扇的式样。”
她说完故意看向裴晏迟,然而大魔头似乎意识到她过于明目张胆的打量,垂眸,表情更是收敛。
除了确认这人实在虚弱以外,什么都看不出。
可惜,越明珠没什么同情心。
少女琥珀似的眼珠子一转,思考起了今日如何拉仇恨。
但折磨人的方法还没想出来,她面前又起了差池。
那堆满灰烬的烛台不知为何突然蒸腾起热气,燥意扑面而来,接着白光一闪,竟直接窜起一人高的火焰。
越明珠正倚在烛台近在咫尺的地方,那火差点烧到她脸上。意识到这样的反常可能跟灵力有关,凡人越明珠反手就将烛台扔了出去。
她还没想好解决办法,一眨眼,火竟然又熄灭了。
若非那味道呛人的烟雾,越明珠几乎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错觉。她定定看向烟雾后右手稳稳端着烛台的少年。
裴晏迟低头摆弄了一下瓷做的烛台,比瓷更冷淡皙白的脸上多出一丝了然,见她看过来,缓缓问:“是昨天那个惩治不了你的师姐?”
越明珠不答,却一下子就领悟了言外之意。
谢霜袭再怎么做面子功夫,心里恐怕都怨气不平。
这群宗门新秀看似超脱,实际也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报复心比谁都重。往日这些人最爱用修士的法子让她难堪,这次也只是故技重施。
起一点火,对任何修士都不足为惧。就连裴晏迟这种半残的水平都能解决。
可惜越明珠是个凡人。
哪怕拿着藏百宝的乾坤袋,找灭火的符还得耽误一下。
再一次被这个世界提醒自己是个凡人,还是当着裴晏迟的面,越明珠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心情实在谈不上好。
大小姐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道:“身手这么敏捷,伤好了?那去把院子的落叶捡了吧。不要扫,要捡,我不喜欢人用扫帚。”
面对这堂而皇之的刁难,裴晏迟牵了牵唇角,却丝毫没有发作。将烛台放下便转身去了院子。
看着少年半跪在地上捡落叶的身影,越明珠想,大魔头还是能忍啊。
心性坚韧倨傲至极,却又能屈能伸,蛰伏不发。
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视线收回来,又重新落在那扇完好无损的屏风上。
不同于完全在看戏的越明珠,白雾非常入戏:
“裴晏迟刚刚帮你,肯定有讨好的意思。折磨的机会多的是,你为何不接下他的橄榄枝,对你的计划也没什么坏处。”
“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
戛然而止。
越明珠蹲下来,指尖缓缓抚过红杉木屏风底下镂空的牡丹式样。
只有用沾过特殊符咒的手指碰到了,才会发现这并非是屏风被雕琢出的图案,而是一道障眼法。
果然有猫腻。
她一寸一寸地把其他地方检查完,都没发现不对,要不是笃定了那屏风倒塌一定不是偶然,差点就被骗过去了。
肉眼看上去,这处障眼法的图案,颜色、质地,甚至是同其他雕刻的衔接处,都称得上天衣无缝,可见术法之精妙。
障眼法是中高阶术法,普通修士通常要借助外物才能施展,也就是所谓“借用天地灵气”。比如大小姐丢给裴晏迟的那把器修打造的小刀,再比如——
刚刚那烛台里迸发出灵力的一团火。
用符箓破掉障眼法,木头上用尖锐器物刻出的痕迹引入眼帘。
被刻意掩盖的东西重见天日。
刚才那些想不通的下意识,瞬间都有了答案。
裴晏迟的回答也许并不是说谎。按照他的性子,肯定想避免多一事打草惊蛇,若是能控制溢散的灵气,肯定不会打翻屏风。
然而真的引起她怀疑了,他照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几乎能瞒天过海的法子。
这人可真是有八百个心眼子啊。
越明珠笑了一声,语调轻轻:“也不知道抛来的是橄榄枝,还是穿心刺。”
“……”白雾不敢说话。
谁能想到裴晏迟稳当当站在那儿,这么及时出手救美,不是顺手,也不是故意表现——
而是为了顺便利用烛台里的火啊!?
这是不是有点太荒谬了!??
少女用丝帕细细擦拭着指尖,慢条斯理地指使:“你帮我看看,刻的是什么。”
位置太低,刻得又很浅,她不太方便。
雾气腾起,半晌后,白雾迟疑道:“好多都看不清,他应该是梦游写的吧?”
这个高度要刻东西,要么趴着,要么躺着。裴晏迟昨夜又睡地上,猜测很合理。
又努力辨认了一会儿,白雾终于找出一个地名——
盛乐里。
“民间又叫盛乐十里,绕皇城四周,十里长街住的都是达官显贵,王公权门。东街最尊崇,要么位列三公,要么是皇亲国戚,西、南、北街次之。”
越明珠:“跟裴晏迟的身世有关吗?”
“也跟他被追杀有关。”白雾言简意赅。
越明珠惊讶了一瞬。
裴晏迟可是个修士,而且应该是得道有望前途无量的那种。他以前不呆在各大宗门云集的地方,反而跟凡人里的权贵扯上了关系?
噫,有点复杂。
话说回来,裴晏迟会在屏风上刻下这些,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怕忘了这个找回记忆的线索,所以半梦半醒时匆忙记了下来。
不舍得直接烧坏销毁,而是大费周折用障眼法作掩护,大抵也是因为他并没有完全认出自己写的东西,打算再多琢磨。
显而易见,那个双方都答应下来的约定,并没有任何一方真的相信了。
……倒也不失为一种默契。
越明珠又问:“他原来住在东街?”
“是的,你现在去的话,我就可以触发关于他身世的具体内容……”
“那等下去西边吧。”
“???”
白雾正想追问,却比越明珠先一步发觉院子里多了几道身影:“有人来了。”
许是为了照应它这话,嘁嘁喳喳的杂音忽地大了起来。
——裴晏迟,昨日那跟她结下梁子的墨衣弟子,一个脸颊还有婴儿肥的小女孩,和一只白白胖胖的狐狸。
看到这几样风马牛不相及的玩意竟然同时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容大小姐迈出门阶的动作,都不由得顿了一下。
……
抱着狐狸的路云珠一看到越明珠,脑子嗡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
完了!
如今连容师姐连二师姐的话都不听了,想难为她岂不是轻而易举?
路云珠刚满十一,先前都在云上宗本宗里,昨日才被允许到京城来。
她是宗内大长老的女儿,父亲地位仅次于宗主,可谓是除了容越明珠外靠山最硬的关系户。
然而跟整天仗势欺人的花瓶不同,路云珠立志努力修炼,访道求仙。在宗里待着时,就时常组织着那些“仙二代”们,向师兄师姐讨教求学。
她最憧憬的就是那个从不露面,却在众人口中称做下一任宗门接班人的大师姐,还有常跟大师姐有来往的谢霜袭。
所以,得知昨日那事后,路云珠好奇极了这嚣张得连二师姐都不放在眼里的容越明珠,到底是何方神圣,非得偷偷来瞧一眼不可。
得知她的想法,俞澄师兄便立即表示要一同跟来。
路云珠:“可你才跟容师姐起了口舌,不该避着吗?”
俞澄师兄脸唰的一红,袖子一甩:“我是担心小师妹你!”
于是,路云珠抱着她常年不离身的灵兽,和俞澄一起来到了容越明珠的院子外。
本打算悄悄瞅一瞅的,然而灵兽一见了那清瘦高挑的少年,便跟脱了缰的野马般,一点话都不听了。
现在好了,直接惊动到正主。
眼见越明珠走近,路云珠又是尴尬又是慌乱。再怎么说,擅闯别人院子也是她的不对啊。
她赶紧抱起狐狸:“容、容容师姐,是我家灵兽不知怎么不听话了,窜了进来……”
那狐狸毛绒绒的尾巴还勾在裴晏迟手腕上,眼珠子也直勾勾望少年身上旺,一副要重新认主的架势。
见越明珠直直看着自己的狐狸,路云珠大气都不敢出。
谁不知道容师姐的心结就是没有灵根啊。拿修士才能养的灵兽打扰到她,万一她触物生情一个不高兴,还不知道会怎么遭殃。
见越明珠越走越近,俞澄也很义气地上前护住师妹:“你要干嘛?”
越明珠:?
她偏头瞥了他一下,似是觉得莫名其妙。
同昨日那一眼一样,就差写上“你是谁”三个字,看得俞澄有些恼羞。
但不等他开口,大小姐温静的嗓音已经徐徐传入路云珠的耳朵:“我可以碰一下你的灵兽吗?”
路云珠呆了呆。
怎么……这么和善?
而且,凑近了,她又发现这位名声鹊起的师姐着实貌美,拂袖时还有股好闻的味道。
她仰头看着越明珠如水墨描绘的脸庞,完全走了神。直到听见俞澄喊自己,才终于被拉回现实。
越明珠又问了一遍,语调不急不慢,甚至让人感觉是在耐心哄路云珠这个小孩子。
路云珠惊慌得舌头打结:“当然可以,但、但、但……”
灵兽哪里会听凡人使唤?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臂弯里的狐狸却已经被拎住后颈,拿了起来。
只见刚刚才对这狐狸避之不及的裴晏迟,一脸冷漠地将狐狸放到越明珠怀中,等少女接住后,手也并未放开。
越明珠捏着狐狸蓬松柔软的毛发就是一通揉搓,眼眸弯起,看样子极为满足。
主仆二人不需一言的默契,让路云珠和俞澄都倍感意外。
路云珠很想跟越明珠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张口便是;“容师姐的……仆从,教得可真上道呀。”
裴晏迟本就无温的脸上,瞬间更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意。
越明珠勾起唇角,道:“我也没教呢,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她就是故意把话头抛给裴晏迟,以大魔头不得不按捺脾气回答这种问题的话为乐。
出一口刚刚差点被算计到的气。
裴晏迟视线始终落在自己摁住狐狸的那只手上,薄唇翕动几下,终于勉强凑出一句能听的话:“……在大小姐身边耳濡目染。”
越明珠又继续开始逗狐狸。
她显然是很讨小动物喜欢的,手放在狐狸的下巴毛上轻轻挠着,惹得狐狸主动用脸来蹭她的手背。那拂尘似的大尾巴也从裴晏迟的手腕松开,贴到她的手上。
“团团很少这么亲人的,它看起来很喜欢你。”路云珠提议道,“应该不需要人压着颈子也可以吧?”
越明珠看向她。
路云珠也看着越明珠,眸子如初夏的小谭,清澈可见底。
她只是觉得,后颈压住带来的攻击意味太强了。既然团团这么听话,师姐又喜欢跟团团凑一块,何必要在两人之间填一道隔阂呢?灵兽也很通人性。
从那张稚嫩的脸上看透了她的真实想法,越明珠蓦地轻轻笑了一声。
“师姐,怎么啦?”路云珠又呆了。
“灵兽都是很单纯的,以灵力高低判断强弱,又以强弱区分态度。团团现在这么听话,是因为发现,我看起来再弱,都是得罪不起的。”
“如果没有外物衬托,它大概只会看见我的弱,看不见我的不好得罪。那做出的事情,就会显得……太单纯了点。”
少女偏过脑袋,对上裴晏迟的眸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年紧咬住唇。除去刚才那声倒吸的冷气,硬是没泄露别的半点声音。
只有顺着脸颊大颗大颗滴下的冷汗,可以窥见他确实在强忍着痛楚。
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向越明珠。
像某种对峙。
越明珠却没有看她,视线都落在手里这把秀气又锐利的剑上。
剑锋已经刺入了裴晏迟的心口,血顺着一点一点地滴下来。
啪嗒,啪嗒。
……有点渗人,但硬着头皮倒也能接受。
她无视白雾惊天动地的尖叫,抬眸,静静地跟裴晏迟对视了一会儿。
少年眼底翻滚的浓墨让越明珠毫不怀疑,如果没有这根长链,她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
她重新露出微笑:
“——但,看样子,你不太怕疼啊。”
无所谓。
她有的是办法,让他听话。
嘉宁公主冲裴惊策露出一个笑容:“那我们先走了,回头再跟表哥叙旧。”
裴惊策却没应下,盯着越明珠,正想开口,又有一个小太监行色匆匆地跑过来,附耳跟他低语。
是裴皇后有召。裴惊策几不可闻地拧起眉:“知道了。”
第 52 章 52
喝酒害人。
这是越明珠次日醒来满脑子唯一的念头。
昨日清醒的记忆截止到她跟嘉宁公主对酌,喝着喝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饮过半壶,怪不得脸蛋热了起来。
公主殿下见状,犹豫地问要不要让裴晏迟来接她回去。
越明珠还没拒绝,人就晕乎乎地趴下去了。距离子时只剩一刻。
大雨滂沱瓢泼,惊雷几乎要将夜幕撕裂。
京城东郊,护城河即将由此汇入大江,水流更是磅礴湍急,似是怪叫与悲鸣,听得直叫人不寒而栗。
云雨遮掩月色,却隐约有几丝月光照拂。
随着子时逼近,月色更胜,从远处看,整个护城河上都浮起了若有若无的朦胧黑气。
当然,在河边的人置身其中,只能察觉到四周似乎更暗了几分。
即便修士夜能视物,也只能做到勉强看清四周。
少年跌坐在地上,背靠巨石,勉强撑起身子,一只手摁在方才骨折错位的膝盖下,一扭——
咔擦。
比起这一点不值一提的疼痛,他的注意几乎全在十步之外那道人影上。
容大小姐原本还打着油纸伞,可与他四目相对片刻,确认这满脸灰的少年确实是要找的人之后,便慢条斯理地将伞收了起来。
然后,扔在一旁。
越明珠束起长发,一边将那一头如瀑青丝随意绑成花苞,一边道:
“看来,就算出了点小意外,我们还是注定要在这里见面。”
小意外。
她将那次被掐得濒死,形容得不值一提。
但裴晏迟足以从少女那苍白脸庞,和脖颈处仍没有消下去的掐痕看出,她并不太好。
凡人怎么可能经历这么多次折腾?
全靠丹药和灵器强撑着。
一旦时效过去,或者迎来反噬,甚至没有多少活路。
可她这幅镇定又嚣张的样子,也不知是色荏内厉,还是真感受不到自己时日无多。
意识到这一点,少年垂下眼。
但也仅此而已。
甚至没有生出半点怜惜或幸灾乐祸之类,多余无用的情绪。
方才以一敌众之后,他耗费太多精力,心神自然不可能放在他处上。
——时间还要倒退回他离开云上宗的私宅。
利用了越明珠的血后,裴晏迟直奔盛乐里,还未走到东西两街的十字路口,便在沿街的公告上看见了自己的通缉令。
上面还有他的画像,与真人无异。
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越明珠派人放出去的。
结合上回她故意让他的易容术失效来看,这是大小姐准备的一场彻头彻尾的围剿。
显然,很奏效。
他的易容术忽地再度失灵,徘徊等待许久的杀手们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如闻到血味的鬣狗,刀光自四面八方而来。
那群追来的杀手多达二十人,不乏高阶修士,极端悬殊之下,根本没有可能正面交锋。何况,他并不清楚来者底细,更是劣势。
还能如何?
——躲。
裴晏迟残存的记忆中,未进不夜都前,他也是在如此狼狈地东躲西藏、四处潜逃。
你追我赶了半个京城,直到他撞上一家客栈起大火,当即混入人群与烈火中,趁乱伪造假死,才得以金蝉脱壳。
客栈于京城东,再往东走,便是郊外。野草枯芜,了无人烟,很适合藏匿。
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裴晏迟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称得上完好的地方。
哪怕喝了血之后回光返照,也只是稍纵即逝。
半废的经络不温养正常,哪怕他次次都恢复得极快,也无法维持住实力。
以至于体内灵力忽上忽下,上一刻还足以从团团包围中脱身,下一刻,便是再多逃一里都撑不住。
而郊外四方旷野,驿路八达,便是那群杀手找到了,分头行动,挨个搜寻,也能拖延些时日。
裴晏迟便是抱着这种目的,在这里稍作停歇。
而现在,连越明珠都找到了他的足迹——
裴晏迟眯眸,眼底兀自酿出危险色泽。
他起身,站定,一步一步走向她。那围绕在四侧的黑雾也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靠近。
明明只是缩短了一点距离。
越明珠颈子上的掐痕,却突然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她一瞬间连吞咽都困难,捏着发带的手都下意识抖了一下,半截发带从指缝滑落。
哪怕方才与他打照面时已经足够平静,第一反应却骗不了人。
——回想起那短暂而漫长的窒息,越明珠仍是下意识止不住发憷。
但很快,容大小姐又重新拢起发带,佯作出了昔日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你要作甚?”
无论心里那一刻有多少丝恐惧闪过,她绝不会主动把弱点暴露到裴晏迟面前。
何况,越明珠笃定,裴晏迟在这里待着,受到的影响会比她大得多得多。
她不必担心方才的一幕重演。
完全不必。
不止不能害怕,相反,还要打起精神,准备正面跟大魔头来一场恶战。
以她这幅凡人之躯。
少年声线低哑:“你怎么找来的?”
她晃了晃残存的半条断链,提醒裴晏迟想起灵器上的禁制。
“这玩意虽然废了大半,但可惜还有些用,能让我感应到你在何方。怪就怪你做事百密一疏啊。”
谁让他走得太急,没有彻底废了这根链子。
不过,越明珠没说,就算没有这个玩意,她还是会找到他的。
命数早已经写好。
她相信大魔头这般的天煞孤星,不可能逃过。
所以,兜兜转转,哪怕他逃了这么久,他们也仍然在这里相遇了。
哪怕他不知道以何等招数赢了她一回,险些让她去见阎王。兜兜转转,仍然是他落於下风,性命堪忧。
不过,趁阴气未到最盛,越明珠还可以不紧不慢地确认一件事。
少女将半截玉佩扔到裴晏迟脚边:“你在一个失火的客栈里发现的,你扔的吗?”
裴晏迟看都没看,低低嗤笑一声:“是。”
他钻进那火堆中,找了副与自己身形相当,被烧得不见人形的尸体,幻化出一把随身的佩剑,丢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信物,还丢了这半截顺手从厢房里拿走的玉佩,借此假死,扰乱那群人的思绪,延缓他们追杀的时间。
这玉佩上面,正写了容大小姐的名讳。
——赤|裸|裸的祸水东引。
好在越明珠从来就没有对裴晏迟抱有任何期待,亲耳听他承认,倒也没觉得生气。
她的视线,越过他,落在那条护城河上不断涌出的乌云黑雾。
妖魔的气息,伴随着圆月光华倾泻,彻底达到顶峰。
同一时刻,连越明珠这个感应不灵的凡人,都能明显感觉到,裴晏迟的气息接连弱了下去,连呼吸都似乎迟缓了许多。
她突然出声:“你之前是喝到了我的血,所以才突然恢复好了?”
裴晏迟:“……是。”
“好,那我会注意的。”越明珠露出那惯以为之的浅浅笑容,漂亮得晃眼,手里的剑却已经泛出冷光,“同样的错,绝不犯第二次。”
语毕,便提着那把被无数灵器加持过的佩剑,主动向他走来。
而裴晏迟不可能再往后退。
他背后是一块巨石,石头后面是十丈险崖,和深不见底的护城河。
裴晏迟自然不怕从这一点高度坠落,但四周无形的气息压制,激起了他天然的防备。
不能再往后了,情况会越来越糟。
越明珠的第一剑并没有劈出去,便率先抵住了裴晏迟的剑。
双方都已经力竭,无力再过多交战,自然要在彻底撕破脸前,再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一回。
她作为凡人,无论是剑术,还是用的剑,别说比过裴晏迟,就连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可能有。
可是谁让这东西捅得最深,并且此时此刻的裴晏迟……
看样子,施展不出几招。
她一个凡人,在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竟然有资格与天赋最上等的修士相提并论,也不知道该说她幸运,还是裴晏迟确实挺倒霉的。
大魔头那副一向克制的脸庞容易忍不住泄露出几分情绪,紧蹙起眉头。
很明显,他还没有找到自己实力骤弱,连带气息都被抑制的原因。
还要分出心力,去警惕那些不断飘到他四周的黑雾。
——未知的,才最棘手。
裴晏迟对上她的杏眼,突然道:“当初跟我约定五日后月圆夜时,大小姐便想过,是这般场景?”
虽是问句,却已经带了淡淡的笃定意味。
“当然。”越明珠甚至不为自己辩解一字一句,坦荡至极,“便是现在这般,要将你一剑穿心的场景。”
她一点也不吝于亲自让大魔头知道,走到现在这一步,不是因为她要报之前哪一回的仇。
而是从始至终,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捅了他。
之前说的那些有的没的的废话,都是谎言而已。
言语间,裴晏迟的剑已经贴在她脸边,她的剑也抵在裴晏迟心口。
双方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心照不宣。
少年狭眸漆黑一片,几乎融进这诡谲夜色,语调平静地叙述道:“可大小姐若是惜命,便没有杀我的机会。”
越明珠顿了一下。
“——你现在是我的人蛊。”
人蛊。
这两个字一出来,之前想不通、查不到的关窍茅塞顿开。
连带着得知裴晏迟舔她血时的发麻感,都不由得消退一二。
大小姐眨了眨眼,衷心地道:“原来你不是突然疯了,只是一如既往的够狠而已。”
难怪白雾怎么都没有找到她小腹那毒蛊的来源。
原来从根上就错了。
这子蛊,根本不是用唤天隼的眼珠为引子种下的。
相反,是裴晏迟借此温养了自己的丹田。然后,用他的身体养成母蛊,再把子蛊种到她身体中。
让她成为了他的人蛊。
受子蛊者,必须定时饮用母蛊者鲜血,否则子蛊崩溃,其人将经脉寸寸断裂而亡。
受子蛊者,其经络与血脉都会成为母蛊者的炉鼎。随着子蛊成长,其浑身修为或气血都将是绝佳的大补之物。
而随着他们血与血交融,子母蛊共鸣,受子蛊者任何需要调动灵力的攻击,都可能对受母蛊者无效。
这也是为什么裴晏迟一喝到她的血,就突然不受那张符箓控制。
换一句话说,她必须要靠裴晏迟才能活下去。
而裴晏迟根本不会被她真正伤到,若是拿她的血去炼丹入药,甚至杀了她,都能帮他恢复,大有裨益。
怪不得裴晏迟没有直接掐死她,原来不是善念残存,而是想要再多利用她几回。
……确实,够狠。
视线交错,越明珠手腕一翻。
原本离裴晏迟心口只有一寸的剑锋蓦然收回,似是认输。
但气氛缓和不过一瞬,紧接着——
她刺了下去。
变故蓦然而生,少年甚至来不及动剑,径自用手抓住剑锋。微一后倾,稍不注意便直接踩空。
砰。
两道身影齐齐摔下险崖,又从斜坡一路滚到河岸。
天旋地转后,越明珠深呼吸着冰凉的空气,用寒意勉强保持神志清醒。
多亏白雾及时出手,她才没有直接跌得粉身碎骨。
但即便如此,今日这一切,也足够让前头容大小姐从没有吃过的苦都加倍吃了一遍。
万幸的是,裴晏迟情况更糟。
他被她当做跌落时的肉垫便不用说,更要命的是,此处离激浪四涌的护城河只有一步之遥。
那些邪祟气息更加强盛,纷纷钻进他的体内。
明明无声,可越明珠似是听见了邪魔们贪婪饥饿的垂涎。
裴晏迟伤口里冒出的都不是血了,而是一团团黑气,整个人都像是被污染了一般。
狂风随之大作。
越明珠抬剑,剑锋再次指向他。
月辉倾泻在剑上,不尽泛起的寒光中,有一团团黑气附在上来。
是那些妖魔想借此外物,直钻裴晏迟心窍。
靠这群邪祟,越明珠头一回感受到那些修士提剑时,与天地共振、与四周同鸣的奇妙感觉。
不错,这一次,是真真天助她也。
越明珠对上少年那说不清因疼痛还是因诧异而紧缩的瞳仁,一笑:
“巧了,我跟你一样,都不在乎我的死活。”
锵!
白光突闪,将这方寸之地照若白昼。
越明珠劈进光里的第一剑,黑气弥散,剑身碎裂。乃至她整个人都被迸发的气流掀飞三尺远。
后脑勺重重撞在崖壁上的那一刻,越明珠陡然想起,当初明明捅进裴晏迟心口,却被无形之物阻隔时。
那气息,似乎正是……面前这个东西?
但这东西只能保证裴晏迟不死,可没办法保证他不濒死吧。
否则,那些邪魔怎么可能碎了大魔头的骨?
既然那些邪魔能置人于死地,她凭什么不可以?
形势再度逆转,裴晏迟腾空而起,试图远离护城河岸。越明珠踩着飞天符直追,挡住他去路,她近身伤他不易,便利用起她最习惯的灵器与符咒。
护城河下,邪祟叫嚣尖嚎,几乎要冲破白光禁制。
护城河上,人影交叠缠斗,黑雾被打散又重聚。
终于。观台上,拥挤的人群被一阵阵灵力外溢逼得散开。
见到自己心爱且引以为傲的灵兽被如此羞辱,谢霜袭怎么可能冷静得来?
她当即抽出佩剑,点地飞起,剑锋直指裴晏迟,明显冲着人性命去的,但刚到半空,便被角斗之境坚固的结界弹开。
其余人欲借此拦住谢霜袭,但二师姐修为是这群弟子中最高,速度自是最快,轻易避开重重阻拦,从下边窜进了角斗场中。
此时此刻,唤天隼庞大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脸上的窟窿还在往外冒血。
仍旧活着,却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哪怕谢霜袭用血契晏给它灵力,也已经无力回天了。
而罪魁祸首正半跪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有血,有滴下的冷汗,全然混在一起。
想到刚才那挑衅十足的画面,谢霜袭一下子红了眼:“去死吧!”
一剑斩过,剑风逼得四周灵力都几乎暴|动扭曲。
方才徒手解决了唤天隼的少年,此时动作却迟缓了百倍不止。
虽侧身避开,却仍被劈中了肩膀。
谢霜袭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抬手,又是一剑,直直指向裴晏迟眉心——
砰!
越明珠甩出的护身符及时飞来,挡下了这一击。
与此同时,以俞澄为首的几个的弟子也迅速赶来,齐齐将谢霜袭架住,免得她被怒火冲昏头脑,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更过分的事。
“放开我!”
谢霜袭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越明珠,眼底已被血丝布满:“猎杀我的灵兽,无论是按哪里的规定,我都有资格杀了那个下贱的奴隶!”
说着,没被人抓稳的右臂又挥起剑,虽被拦下,余波却实打实落在越明珠身上。
俞澄大惊失色:“师姐,这么多人看着……”
“滚开,别拦我!”
“容越明珠,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都算好了,这是个圈套,你想害了我的灵兽!”
整个角斗之境都回荡着谢霜袭的声音,旁人头一回见到二师姐这般姿态,受的惊吓不比刚才那一幕轻。
越明珠踱步,缓缓走到谢霜袭面前。
由于谢霜袭被俞澄等人控制着,矮了她一截。
越明珠头一回能够居高临下地看向这个声名远扬的二师姐,扫过她那张方才还带着高傲与嘲讽的脸。
她一笑,轻轻地道:“二师姐忘了吗?进入角斗之境我们就已经协商好了,所有人都听见了,是你亲口说的——”
“生、死、不、论。”
回旋镖终于打到了自己身上,谢霜袭恼羞成怒,当即暴起,灵力几乎要将那些拦住她的弟子掀飞。
又来了几个人手将她按住劝住,只留她那一张嘴还能说话,不停诅咒着越明珠——
阴谋!算计!下一回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等宗主跟大师姐来了,你就等死吧!
到时候大师姐进了神宫,请示神女,一定让你不得轮回,下阿鼻地狱!
越明珠不理会,把注意力又放在了一旁浑身狼藉的少年身上。
那满身的血腥味……像是刚从哪个乱葬岗里捞出来一样,真够令人反胃的。
大小姐示意丫鬟给裴晏迟递上披风,捂一捂那刺鼻的味道。
那小丫鬟是个凡人,穿行在一群修士中瑟瑟发抖,递完便把腿跑得没影了。
越明珠也没有把她喊回来,站在原地,看着一动不动的裴晏迟,细听着他粗重的喘气声。
裴晏迟的气息已经极度紊乱。
却并不像是因为外伤,反倒像是内里经络丹田的作用。
撑地站起身来之后,身子还晃了晃,看样子十分勉强,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似的。
虚弱得跟方才那个手刃唤天隼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但容大小姐是绝对不可能心疼他的,拎起裙摆便向外走去,只抛下一句话:“跟上。”
于是乎——
容大小姐在前面走着,那个疯子一样的奴隶披着墨色披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仿佛是一头野兽,正在保护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裴晏迟走一步,血迹便跟着流了一地,有他的,也有灵兽的,看着甚是骇人。
足以彰显出方才那场角斗,确实是一场鏖战。
当大小姐走上观台时,四周鸦雀无声,那群方才还在搬弄是非的修士们,一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
甚至不用谁说,全部就乖乖让开一条道来,恨不得离容越明珠和裴晏迟越远越好。
心里的想法,更是全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在了脸上:能从黑市里买这么个疯子回来,谁知道容越明珠以后还会丧心病狂地干什么?
他们对容大小姐有了崭新的认识。那些嘲讽她的,现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越明珠贵人多忘事,把自己忘掉最好。
不然,他们的下场恐怕也不会比那只唤天隼好到哪里去吧……
等越明珠彻底离开这里,观台上才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然而,那已经跟大小姐没关系了。
她走到院子门口,站定。
回想着方才看见的那一张张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有点忍俊不禁:“这种有走狗帮忙的感觉……真怪不得谢霜袭这么上瘾。”
白雾:“!!”
白雾:“你别说出来好吗?”
它实在是心惊胆战,生怕裴晏迟下一个咬的就是越明珠的眼睛。
虽然早就知道大魔头是个阴险冷血的人物,但是今日见他那番行径,才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保守了。
这叫冷血吗?
——这叫疯狗吧!!!
越明珠满脑子都是白雾后知后觉的尖叫声。
她倒是意外地淡定,令白雾闭嘴之后,便从乾坤袋里找出药丸,吞下去之后,喉间仍有淡淡的腥甜味道。
刚刚谢霜袭那打来的余波,确实伤到了她这脆弱的凡人。
侧眸,发现裴晏迟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越明珠:“看什么看?”
被她没好气地一呛,少年立即移开了眼睛,看向地面。
“哦,我忘记了,你就算不看,也能感觉到,”越明珠没好气地道,“我刚刚可是被伤得不轻。”
修士对天地万物更加敏锐,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她这个凡人的身体里,气血波动出了些问题。
她语句里已经有了些阴恻恻的意味。
偏偏裴晏迟跟读不懂气氛一样,听了她的话,颔首,语调无波无澜:“可以感觉到你喉间涌血,身体右侧经络堵塞。”
“……”越明珠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院子,啪的关上大门,将大魔头晾在外边:“别带着这一身血进我的院子,滚吧。”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越明珠第二日睁眼时,便发觉自己整个人烫得像在火炉里睡了一夜。
整个人都恹恹的,连吃了几颗丹药都不见好转的那种。
她一下子怀疑起来,要么是谢霜袭昨天那一击实在是太重,要么就是大魔头搞的鬼。
裴晏迟得来唤天隼的眼睛,怕不是要弄死她吧?
“!!!那你赶紧把人关起来。”
“你觉得有用吗?”越明珠轻悠悠地反问。
倒把白雾给问住了。
——答案当然是没有用。
裴晏迟动手在暗,她在明,暗箭难防。
这个坑,她是百分之百会踩的。
所以越明珠昨日甚至没有阻止裴晏迟近身,也懒得将人锁在哪一处,随他去吧。
比起此事,更令越明珠觉得糟糕的是,她想了想,还真找不到从源头上掐断裴晏迟接近唤天隼的法子。
关是肯定关不住的,天知道大魔头以前在干什么,学了那么多上天遁地的招,稍不留神就跑了。
除非她一直用长链牢牢锁住裴晏迟,并且时刻在一旁盯着他。
可那样的话,她也没办法去东街找靖北王府了。
无论如何,都总会有一个地方不在掌控中。
所以,这一局,她输得很惨,但输得委实不算冤枉。
门被推开,见越明珠一副病弱模样,小丫鬟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但府邸里没有给她这种凡人看病的大夫,还得让人跑出去找了名医上门问诊。
不过,她这病并非风寒风热,是被灵气波及导致,大夫把脉之后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好好休养,开了几幅寻常的药方子。
越明珠让裴晏迟亲自去煎了两个时辰,端上来,闻了一下,差点作呕,直接让他拿去倒掉。
裴晏迟面无表情,并没有感觉到被人戏弄后的不悦,全然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反倒是越明珠转念一想,让他先把药罐放在一旁:“过来。”
裴晏迟站定在床榻侧,隔着朦朦胧胧的纱,望向正半倚着的少女。
越明珠似乎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或者压根没有把他看作是个男人,打了个哈欠后便吩咐道:“你脑袋低点。”
裴晏迟抿唇,仍旧照做,向前倾身。
这样子,他们正正好好可以平视。
越明珠眯起眼睛,细细扫过他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痕。
有的甚至未曾完全结痂,仍旧是血汪汪的一条缝,里面还不断渗出污血来。
……依照大魔头那夸张的痊愈速度,这可不应该啊。
再联想到他昨日夜里时异常紊乱的呼吸,以及甚至来不及避开谢霜袭的迟缓动作——
恐怕都跟唤天隼的眼睛有关。
裴晏迟花了这么多心思得来这玩意,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尝个新鲜吧。
大小姐凑得这么近,打量他又打量得太明显,饶是裴晏迟并不想看她,也不得不把视线落在那张脸上。
越明珠一醒来便烧着,如今看样子确实有些烧迷糊了,整张脸像是抹了胭脂,一片熏红。
吐出来的气也是温热的,与他冰凉的呼吸迥然不同。
往下一点,便见她披了件白狐裘,却没有系严实,隐约可见里面只着一件单薄寝衣。
很轻、很薄,像是蚕纱做的。
裴晏迟唰的抬起眼睛,重新对上少女的眸子。
到了病中,容大小姐才终于有了初笄少女该有的情态,眉眼看上去无害了许多。
唯独那张唇,吐出来的词句一如既往的带着刺:
“本来还想跟你聊聊你的仇家……可惜真不巧,病了,那就辛苦你再被不明不白地通缉一日吧。”
……
赶走了裴晏迟,越明珠又懒洋洋地躺回被褥里。
她的准则是,她不好过,大魔头也别想好过。
留这么一句话,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缓了缓,她便又让白雾来找唤天隼眼珠的用途。
不找还好,一找,多达百条,令人眼花缭乱。
少女听了两句便连忙喊停,想了想:“既然唤天隼掉毛通常是在求偶期,那就把这个条件也加上吧。”
然而,哪怕已经详细到了雄隼求偶期眼珠的作用,出来的答案仍旧令人目不暇接:
普通人配合入药可以延年益寿,一次性大补则容易过头暴毙。
修士用,则有或重塑灵根,或炼出剧毒,或加入玄铁以铸成上等佩剑,或配合某秘笈炼出八种符咒等一系列用途。
白雾弱弱地道:“唤天隼被杀到濒危,就是因为他全身上下各个部位都有妙用嘛。”
所以,还真不好说裴晏迟要拿这玩意干嘛。
理一理,大抵两种可能:
要么调理他那始终不见好的经脉,要么给她下毒。
“应该是……前者吧?毕竟他要是恢复,就有能力直接把你杀了,或者反过来威胁你,让你说出他被追杀一系列的事,不必浪费这么辛苦得来的药材。”
越明珠双手合十,脸庞上难得有些虔诚:“希望上天保佑他能下毒。”
她相信,大魔头这么聪明,一定能明白——
调理自身不一定百分百有大用,说不定也只是从三成恢复到四成,聊胜于无。但下毒,百分百能让柔弱不能自理的容大小姐痛不欲生。
再借此要挟她,岂不是更稳妥?
越明珠已经在短时间内,想清楚了下一步。
若裴晏迟选择下毒,她的乾坤袋里有这么多灵丹妙药,压制几个时辰的剧毒肯定不成问题。
大不了等她拿到三滴心头血了再毒发。
但若是大魔头想要修复好自己半废的经络,并且好巧不巧、该死不死的,那唤天隼的眼珠能让他恢复了七成以上。
那无论越明珠手里有什么,大概都打不过他了。
然而白雾显然没有听懂她的算计,震惊之后便作一团肉眼可见的雾气,盘绕在她床榻边,足以见得其情绪有多激动。
不等它发挥,越明珠便被前来拜访的路云珠吸引走了所有注意。
只见那颗熟悉的小脑袋从门缝里钻出来,正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越明珠摆了摆手:“我生病了,你别凑得太近。”
“容容师姐,我不怕的!”路云珠毫不在意,东张西望,见厢房里没有别人,立即不再蹑手蹑脚,一下子就窜到了她的床边。
修士百病不生,百毒不侵,从来不把这些“风寒”看在眼里。
路云珠蹲在她的床边,眼睛亮晶晶,像一只可爱的大猫:“师姐,你上次问了团团,这次我带它来看你啦!”
说着,她便把怀里的白狐狸放在榻上,邀功似的往越明珠怀里送,
近距离接触一只几乎陌生的灵兽,越明珠险些心跳骤停。
好在她经过几回接触,已经知道路云珠没有坏心,又见路云珠的手模仿那日的裴晏迟一般,一直落在狐狸的后颈上,控制着团团,这才重新镇定下来。
摸了摸狐狸毛,说了几句话,又送了一些有利于治病的宝贝,路云珠见她精神不佳,虽然还想多贴一贴越明珠,却也不得不识趣地道:“师姐,你先休息吧。”
纠结了半天,小朋友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真实的来意:“我好像听说,你昨天跟霜袭师姐她……然后,她还打到你了。”
路云珠昨晚自然不可能被带到角斗之境里,是以,她只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那些经历者都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讲,只告诉了她这些。
越明珠不打算跟她细讲。
这件事上,谢霜袭折损了自己最骄傲的灵兽,又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依照血契,唤天隼死后,她恐怕也要元气大伤,吃的苦头完全已经够了。不需要再让路云珠进来主持正义。
越明珠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的,云珠不用太担心。”
“……好,我下午要出去买糕点啦,明天带好吃的再来看你哦!”
路云珠满足地抱起团团离开了卧房,一推开门,便差点撞上了那一身寒气的少年。
发觉是个熟人,路云珠正想打招呼,一抬头,便察觉到裴晏迟那冷得透骨的眼神。
肉眼可见的不善。
……看起来,这个哥哥不是很欢迎她的到来。
路云珠又瞧了越明珠一眼,没说什么,抱着团团跑开了。
倒是越明珠发现大魔头正跟门神一样站在那,着实怀疑这人不怀好意。
不是让他出去了吗,怎么不打招呼又回来了?
裴晏迟双手抱胸,冷漠吐字:“你就不怕她那狐狸突然发狂了?”
“不会。”
“不曾想大小姐对人如此信任。”
就算脑子尚且不清醒,越明珠也能听出,这人不是在关心她,只是单纯地挑刺。
她懒得理他,随意地道:“以真心换真心吧。”
总归,结交了路云珠不是件坏事。
人都自己找来了,她还能把这小朋友赶走不成?
裴晏迟垂下眼,比女子还要纤长些的睫毛投落下一片阴翳,语调平和:“看起来,是只换可利用之人的真心。”
越明珠受不了他在这儿说这一通不明所以的话了。
怎么,吃了那只鸟的眼睛,会导致人精神也跟着不正常吗?
她白了大魔头一眼:
“看来你也清楚得很,我对可利用之人都是另一幅面庞。那昨日何必还要自作多情地问我,想从你这里拿走什么东西?”
她对他的态度,自然是肉眼可见、天地可鉴的坏。
别说跟路云珠相比了,甚至还比不过谢霜袭跟她那群总找茬的跟班们。
裴晏迟自然不会因为她这几句讥诮而动怒,停留在她面庞上的视线始终沉沉,半晌后,径自退了一步,关上了卧房的门。
“…………”
“这算是得逞之后就得意忘形了吗?”
月华至盛,灵气至阴之刻——
短匕穿心。
越明珠紧握住匕首的双手,几乎用尽全力。
过多的灵气四溢与灵力飞溅,使得她这幅即将被反噬的凡人身躯几乎到了极限,血从额头鬓角流下,她眼前黑红色彩交替,什么也不清晰。
她只确定自己这一回是真的深深地捅了进去,冲破了所有阻碍,便再也看不见裴晏迟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喘息。
眼前只余下一片茫茫的白。
或者说,不是白,是一种如同天地初启时候,万物不着色彩的混沌。
四周空无一人,没有裴晏迟,没有邪魔,没有护城河,也没有京城郊野。
她一个人处在这片辽无边际的混沌中。
虚无之上,是三团熊熊的烈火,传来不断的暖意,驱散她在河边沾染的满身阴寒。
少女伸出手,胆大妄为地试图靠近那翻卷的火焰。
手里的触感很奇妙,不像是碰到一团虚无的火,反倒像是抓住了一个人的心窍。
越明珠一瞬间清明。
看来,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三滴心头血。
她不加犹豫地用力攥住离得最近的一团。
心念一动,那火焰丝毫没有排除异己,反而在一瞬间渗入她的皮肤,钻进她的经脉、心窍、丹田——
在白雾惊喜的尖叫声中,那团火几乎要将越明珠整个人都燃烧融化。
成功了。
成功了!
等等,成功了……吗?
脑海里刺破天的尖叫没有持续多久,四周便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另外两团的火光突然开始剧烈闪动,迅速化作透明,哪怕越明珠以最快的速度扑上去,手里也只抓住虚无的空气。
就差一点点!
她甚至来不及再去寻找剩余两团火的踪迹,便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巨响。
仿佛有一道破旧的枷锁破开,尘封多年之物即将挣脱而出。
随后异动陡现,混沌半塌,世上最污浊肮脏邪恶之气蓦然自裂缝中涌来。
血雾弥漫,黑气笼罩,邪祟恶臭的味道铺天盖地,几乎将越明珠也吞没进去。
越明珠虽不知眼前为何是这般虚幻景象,但至少明白,这一定跟裴晏迟的情况挂钩。
她忍住懊恼,勉强回想着裴晏迟在这护城河底下时候该经历的种种。
“他是突然被吞进哪个大妖巨魔的肚子了吗?”
“不,不是……”白雾颤抖着道,“出了点意外,剧情好像错乱了,明明应该是他们先吃了裴晏迟,但是、但裴晏迟他——”
“在被你捅穿心窍,彻底昏死的情况下,突然反过来把那些妖魔吞噬了。”
再后来她脑袋钝钝的,只记得裴晏迟来接她,她抱着裴晏迟的手臂胡乱地说了好多话。
还没有成亲,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外说。
梳洗时,越明珠特地问云青:“昨日是子淮哥哥送我回来的时候,有跟你说什么吗,脸色怎么样?”
第 53 章 53
不知道多久过去,越明珠缩在被子里,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这床厚重的衾被压成一滩饼了。
闷得喘不过气的危机感最终还是战胜了羞于见人的情绪,少女慢吞吞地从大红的鸳鸯百子喜被里探出了脑袋。
但也就只探出了脑袋。
昨日心衣散了后被扔到床榻下,裴晏迟抱她去沐浴回来只给她披了一条薄薄的澡巾,醒后也不知所踪。如今越明珠身前只剩下这一点遮挡。
从漆黑的被褥里出来,越明珠才发现厢房里已然天光大亮,雕花窗半敞,清晰映出满屋欲燃喜色。
第一眼看到的不再是迎上来的云青,而是某个昔日遥遥如隔云端的男人。
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越明珠突然感觉有点不真实。
短暂的一段插曲揭过之后,越明珠便将裴晏迟打发走了。
这件事牵扯众多,她需要一个人仔细思索一会儿,实在没空应付大魔头。若是留他在身边,还可能被他看出端倪。
从藏书阁走回厢房的一路上,白雾还在絮絮叨叨:“跑是没办法跑了,但你若能狸猫换太子……”
越明珠:“没有半分胜算。”
她那点雕虫小技,能在顾见尘面前蒙混过关?
君不见,大小姐乾坤袋里所有的灵器仙丹,全都是顾见尘给的,拿他的东西对付他,实在是天方夜谭。
况且,顾见尘现在用这些锦衣玉食哄她捧她,留着她,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不想落人话病,并不是真怕她做些小手脚。
依照一宗之主的实力,真想要关押她到祭典时,也是轻而易举。
白雾嘘声:“那你到底想的什么办法……”
“便是修士,也未必能脱离凡心。”越明珠不答,反而慢悠悠地道,“他大张旗鼓地进京,总不可能只是为了看一看凡尘风光吧。”
白雾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你的意思是……”
但越明珠没有再与它解释,而是突发奇想:“如果,我当时选择感化裴晏迟,现在这一关怎么过的?”
白雾:“你是打算改变计划的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算了,来不及了。”
就算它之前总是鼓动越明珠,去做大魔头那早死的、善良的、不求回报的白月光,也实在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违心地说出“现在给裴晏迟刷好感也来得及呢”这种话。
“反正,在你这种要死不死的时候,裴晏迟总是会有机缘的。他突破的动静太大,大家可能就没空管你了嘛。”
越明珠:“……”
她没听错吧?
甚至都没有裴晏迟来救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一环吗!?
看来,大魔头的心,果真跟他的血一样,从骨子里都是冷啊。
大小姐凉凉地道:“还不如期待一下我有机缘。”
就这样闲聊到庭院门前,推开,看清里面情景时——
越明珠脸上的笑意全然沉下。
几个面生的弟子们三五成群站在院落中,厢房大门敞开,甚至有人在进进出出。
而那群人簇拥的中央,正是林知絮。
越明珠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罪,林知絮身边的人倒嚷嚷起来:
“容越明珠,大师姐在这,你都不来行礼了吗?”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越明珠冷冷瞥了那两个说话的弟子一眼,语调寒若冰霜。
容大小姐就算蛮横,也总是藏不住脾气的急性子。如今这从未料到的反应,反倒像是一下子震住了那两人。
一时间,原本进进出出的人停住脚步,面面相觑,院子里鸦雀无声。
林知絮并无不悦,转头,淡淡地道:“你这是作甚?”
越明珠扬起下巴。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林知絮轻蹙了下眉,眼也没抬,缓缓叙述:“宗主当初给了你一片玉髓,是从他随身玉佩上切下。如今你们恩断义绝,理应将其交还。”
那片玉髓并无他用,最大的意义,就是容越明珠用来证明宗主对她的的宠爱。
如今收回去,便是明晃晃告诉其他人——
从今往后,她容越明珠就跟宗主再无瓜葛了。
这种落人面子的事情,还搞得如此兴师动众,很难说林知絮是无意的。
越明珠扫了一眼厢房里的装潢。
看来这群人虽然擅闯了进来,但也没有失心疯,尚且不敢随意乱动她的东西。
还没有到需要她正儿八经发火的程度。
于是,容大小姐相当干脆:“刚刚进我厢房的人道歉,我就给你。”
话音一落,便一语激起千层浪。
林知絮一抬手,那群人又安静了。
她平和地道:“就算断绝关系,你曾经也在宗主身边待过。若他知道养你这么大,你仍是这般行事,你猜宗主会不会失望?”
三言两语,便拿捏住了容越明珠心里的痛处。
但那跟现在的越明珠又有什么关系?
出乎林知絮意料的,越明珠并没有像从前一样,一听见别人拿出宗主的名谓,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就算再气,也不得不强装出大度的模样。
相反,大小姐坐在那院落里的太妃椅上,慢吞吞地道:“——那就滚吧。”
林知絮的小跟班气得险些口不择言:“容越明珠,这里都是你的同门,你别拿着那副在外边作威作福的嘴脸对着我们!”
越明珠甚至都懒得理这种人,双眸看向林知絮。
林知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瞥向身边人,低低斥责:“好了。”
那人又被越明珠无视,又被林知絮当众责怪,脸当即一阵紫一阵红。
但尊贵如林知絮,是不可能照顾哪个跟班的情绪,见状后,只是命令:“你们道歉。”
这话一出,便再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何况,虽然大师姐明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她被人当众落了面子,心情一定不会太好。这群人也不敢去触林知絮的霉头。
是以,全都乖乖地走到越明珠面前。
那几个修士不只是林知絮的跟班,更是宗门里的佼佼者,平日里在哪都是众星捧月的人,哪有对一个凡人低声下气的时候?
被逼着跟容越明珠这个废柴低头,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牙齿都快要咬碎了。
越明珠欣赏完这群天之骄子与天之骄女的装模作样,才道:“左手边第三棵树下面,挖吧。”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愣了。
就连林知絮也露出几分错愕。
这不摆明了是说,能让大师姐都亲自前来的,所有人都视若珍宝的玉髓——
对容越明珠来讲,根本不重要。
若是单说出来,还能当做大小姐色荏内厉,强撑着说的狠话。
但如今事实摆着,正正好好说明了,越明珠确实没有将那玉髓放在心上。
那可是宗主的随身之物啊!
如此行径,同羞辱宗主有何区别!?
一时间,越明珠仿佛惹了众怒,院落中人声鼎沸,皆是讨伐——
“容越明珠,昔日大师姐跟宗主不跟你计较,是看在情面上,你若如此作践这情分,别怪我们同门不客气!”
“师姐,无论她有多少气,都不能往宗主赠的东西上撒啊,这要是不处置,成何体统?”
“按照规矩,这等事,至少得罚跪三日……”
“够了。”
林知絮声音不大,但她一启唇,其余人全都自动嘘了声,半点不敢插嘴。
“同门间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今日之事,也是你们处理不妥在先,但——”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眸子却已经落在越明珠身上,几乎所有人都能听懂那未尽的话。
一瞬间,围着越明珠的那几人纷纷望向越明珠。
仿佛只需要再听见林知絮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即动手。
然而比林知絮的命令更先到的,是小师妹那雀跃的呼唤声——
“容容师姐,容容师姐,有你的请帖噢!”
紧接着,路云珠便向一阵风一样跑了进来。
她似乎压根没看到围着的人群,跑到越明珠身边,气喘吁吁地恶毒,还不忘双手奉上一张流金式样的请柬。
路云珠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足以让周围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方才宗主大人派俞澄师兄快马加鞭,递给容容师姐的请帖——是要请师姐晚上去皇宫!”
宗主,给容越明珠的,请帖!?
听到这话,无论是谁,乃至于面容不惊的林知絮,和越明珠本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路云珠余光瞥了瞥那群眼神快要瞪死她的人,眼珠子一转,连忙将请柬往越明珠怀里推。
“容容师姐,这可是我跟俞澄师兄一刻不停给你拿过来的,你快收下吧。”
背对着其他人,她朝越明珠狡黠地眨眨眼。
显然,她在林知絮要派人对越明珠动私刑前出现,并不是个巧合。
小朋友的心思,和她那替她解围的善意,同样都藏不住。
越明珠心领神会,接过,又给路云珠倒了杯茶,让她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才打量起那张请柬。
这的确是写明了白纸黑字要给“容越明珠”的。
就算路云珠想帮她解围,也不能拿这事作假。
虽不知道这一通到底是在做什么。
但毫无疑问,从路云珠拿出这张请柬开始,方才这群人争先恐后落井下石的模样,瞬间都成了笑话。
他们借着宗主的名义出头,宗主却反过来将人打了一巴掌,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了。
越明珠也懒得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奚落一顿。这群人这么狂,还不是受了林知絮默许。
她抬头,扬唇,朝着林知絮露出一个暖融融的微笑:
“真巧,既然如此,各位的提议也不必在这里说了,我去了宴上,都会一五一十地转告的。”
对上大师姐那张微冷的面庞,容大小姐笑意更浓,起身,拉着路云珠走进了厢房,啪的将门关上。
连个背影都不再留给林知絮一行人。
院落里,灵力流转,气氛微妙僵滞。
之前叫嚣得最大声的那人,磕磕巴巴开口,还试图给林知絮打抱不平:
“大、大师姐,你晚上都没去皇宫,难不成真要任容越明珠一个人丢人现眼到皇室里面去……”
“宗主大人所为,不容你我猜忌。”
林知絮深吸一口气,打断。
“况且,我此行,并非为了那些转瞬即逝的声色犬马。”
她虽这么说着,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回府时,站定在宅邸门口,身边的青年突然抬眸望向她身后某处,有一瞬间出了神。
“三皇子殿下这是——”
三皇子收回视线,笑容浅淡:“宅邸里有如此高楼,远观却毫不可见,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他说着开眼,语气却平稳得很,不似那些一见到修士便惊得怕得要匍匐再低的凡人。
皇室嫡系,也确实不用在修士面前卑躬屈膝。
哪怕这修士,是远近周知可能会问鼎的林知絮。
当时,林知絮一听这客套话,也知他不愿多说,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谢殿下相送。”
“以后还要跟林修士再多见面,无需客气。”
三皇子也颔了下首,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周围那些修士。
“倒是贵宗待我的礼仪着实隆重。看来,进京的修士们,现在全部都在这儿送我了。”
林知絮闻言,愣了一下,环顾四周后,才接话道:“确实是全都来了,但倒算不上隆重,只是同门们都久闻三皇子大名。”
三皇子不再接话。
那个小插曲,当时林知絮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却似乎另有深意。
难不成,当时,三皇子是想要旁敲侧击出容越明珠相关的事情?
那张请柬,又会不会……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又被压下。
林知絮想,绝无这个可能。
*
作为凡尘间九五之尊的居所,这万顷皇宫的气派,不亚于云上宗的三峰五岳。
不同的是,修士媲好天地风光,讲求空谷梵静,仙山渺茫,如世外仙境。
而这座盘踞于京城中央的皇廷,紫柱金梁,龙楼凤裴,处处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置身其中,就算是那些见惯了世面的修士们,都不由得面露惊叹,着实开了眼。
大宴设在太极殿。宗主的位置在帝王侧,虽略低一些,却在右边尊位,几乎称得上平起平坐。
开宴前,这两个位置都空空荡荡。
越明珠同另外两个生面庞的修士坐在下侧。从这两人的装束不难看出,他们都是宗里有头有脸的新秀。
除此之外,全都是些她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这边是女眷,那边都是男人,看着约莫是大臣跟权贵。
越明珠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四周,而四周那些人,也同样在看她。
不断有惊艳探究的目光投来,接着便是连绵的窃窃私语声。
她明明坐在不起眼的位置,可只消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仍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身上。
不同于京城千金偏爱满头钗饰,常年待在宗门里的女修,多多少少要素净一些,就连越明珠也不例外。
她简单梳髻,只着一根红玉步摇。除此之外,乌发,红唇,雪肤,再配上一袭无多少细致工艺的红衣,简单得要命。
然而灯烛辉煌,满堂金玉映下,都在这一刻成了少女的簪饰、项链,与披帛。
似乎再华贵磅礴的宫殿,都只能沦落为越明珠的陪衬。
越明珠察觉到了那些眼神,但她顶着云上宗的名头天天在凡间招摇撞骗,被人这样盯着看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并没有觉得很奇怪。
只是有些不自然,因为某些眼神……似乎过于火热了。
比如说,那正坐在她对面的青年。
越明珠回望他,眨眨眼。
这是很言简意赅的警告。官场上沉浮的人,不可能不懂大小姐眼神里淡淡的不悦。
然而,不知为何,被她这般警告后,青年不但没有移开眼神,仍盯着她看,脸还一寸一寸涨红了。
紧接着……竟然流下了一点鼻血。
被身边同僚一提醒,青年才赶紧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掉。
这一番动静,惹来周围一阵低低的挪揄哄笑。
一阵欢声笑语里,唯有坐在青年后面的那个冷面男人脸色更差了几分。
他着了一身浓靛色官袍,看位次,品阶不算低。
可能是因为他周身气息太过骇人,周围人彼此攀谈着,却并不与他交流,唯独有个看上去瑟瑟缩缩的中年男人,正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些什么,时不时还往那高位上看去。
越明珠越过那有些滑稽的青年,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
白雾一惊:“我真的没看错吗?”
“我还想问你呢。”容大小姐的笑容敛起,“裴晏迟怎么混进来的?”
厅内,陈妈妈快步走了进来,同何良娴低声耳语,交代完刚刚的情况。
何良娴皱起眉头:“……他迟迟不带着明珠过来,就是在忙这些有的没的?”
反正这偌大的太傅府也没有旁人盯着,更无人敢多嘴议论新来的少夫人,她慎重考虑之后,早早就暗示过不必收元帕了。
毕竟远在恒云山行宫的时候,何良娴就撞见过他们俩在一起,有些事情已经不言而喻。
陈妈妈笑着开解道:“是公子刚刚特地要求的,奴婢觉得,应该是他怕少夫人多虑。夫人以后就不必再担心公子不解风情、伤了夫妻和气了,奴婢瞧公子如今为少夫人事事都考虑得很周到嘛。”
听陈妈妈这么说着,何良娴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行吧,还算他会疼人。”
第 54 章 54
昨日她一路盖着盖头,什么都没看清。如今曦光照映出太傅府内厦屋一揆,华屏齐荣,跟她住惯的小宅院完全是天差地别。
越明珠心里又开始打鼓了。事实上,昨夜那场大宴,开宴之后,越明珠就再也没有露面。
那些人如何念念不忘地谈论起那惊鸿一瞥的红衣美人,自然也跟容大小姐没什么关系了。
反正,她才不要在顾见尘面前刷脸。
最好一次都别碰面,直到她顺利完成计划。
而现下,未时,湖中亭,四下无人,唯见湖边新荷冒尖,典雅如画。
风吹拂起一圈圈涟漪,接着,便听见青年不快不慢的脚步声。
越明珠抬起头时,那光风霁月般的青年已经走到她面前。
与她,仅有一桌之隔。
青年颔首,面露歉意:“宫里突然传来了些消息,让容小姐久等了。”
三皇子贺敛的确配得上那在外的美名,说话时,委实叫人如沐春风般。
越明珠心下不为所动,只面上酿出温浅笑意:“正巧让我提前在这里赏荷,也别有一番意趣。”
待贺敛入座,她不急着开口,而是抱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茶。
相当拘谨的动作。
无一不透露出她的局促、腼腆、踌躇,与那似乎一眼就能看透的强作镇定。
贺敛道:“若容小姐与我有秘事相谈,为何选在这四下开阔之地?”
越明珠隐隐觉得,这位三皇子殿下虽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但事先,估计应该猜到了一二。
或者……猜到了全部。
这人便如同这片湖一般,看上去静谧温和。
实际上,谁知道湖底藏的是什么东西呢?
说不定,跟大魔头一样难缠。
“因为这里望过去,正好可见凤凰神宫里的那处高塔,在日光照耀下,洒落的九彩余晖。可惜今日天公不美,暂时是看不到了。”
越明珠轻声道:“再过两三月,殿下就应该要去那里主祀了吧?”
“慎言。”
贺敛声音一凛。
随即,他的语调又温和下来,缓缓解释道:“大小姐久居蓬莱,想必不清楚,我非储君,并无主祀资格。”
呵。
“……我相信殿下能做储君,才会在今日斗胆邀约,以求一事。”
越明珠似乎在心里挣扎了许多,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的眼眸渐渐浮起雾气。
“想让殿下出手相救。”
美人垂泪,哪怕并没有眼泪真正落下,也是我见犹怜。
贺敛如何看不知道,白雾简直看呆了:
“……你怎么还能装出这样的啊?”
越明珠懒得理它。
贺敛跟裴晏迟的路数完全不同。
面对大魔头这种几乎已经被她知根知底的角色,她要先声夺人,占尽主动权,才能保证大魔头不再生出别的心思。
让一切都按着她想要的方向走。
而面对三皇子……
这人在原剧情里似乎不算重要,只几笔带过,连白雾都对他不算清楚。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上,引|诱他多下几步棋。
如此一来,看似两人之间,是贺敛占据上风,越明珠被牵着鼻子走。
实际上,只要越明珠借此摸清这人的底细,便很快就会有办法,让一切都会在按她预想的进展。
所以,无论贺敛信不信她这面对生死之灾柔弱无依的弱女子形象,她就先这么彷徨地装着吧。
贺敛抿唇,却并不急着安抚,打量了少女片刻,才不紧不慢地道:“我听闻容小姐最是恣意洒脱,这是遇了何事,竟求到我这个凡夫俗子身上?”
越明珠第一次听有人用“恣意洒脱”这四个字,来形容她的嚣张跋扈。
失笑之后,又觉得贺敛着实是只老狐狸。
他绝对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的,可就是不急着开口。
一定要让她主动交代。
越明珠当然还要跟他拉扯一把,闻言,也并不说自己相求之事,只是旁敲侧击,娓娓道来:
“皇室负责神宫祭祀之事,殿下理应知道,神宫异动后,便是皇室血脉日日祭祀……也快要不管用了。”
“——得需要尽快找到天命的凤凰圣女,再献上些祭品,才能防止大乱。”
没过多久,空中便洒下雨珠。
门外两个小丫鬟的议论声清晰地传了进来:“不是说这月十五日是大吉日吗?听说宗主都要在十五日进京的,怎么又下雨了?看样子不吉啊。”
“你就不懂了吧,大吉日之前便是大凶,所以这两日都有雨呢。等到十五月圆时,便是草长莺飞,万里无云,说不定还会天生异象。”
“那我们跟着大小姐,岂不是还有机会瞧见宗主大人的仙风道骨……”
被这一提醒,白雾也忍不住数起日子,不免有些哀愁。
“今日过了,还有明日,明日一过,后日凌晨子时便是月圆之夜。满打满算,还有十几个时辰。”
怎么之前没觉得,这日子过得这么慢啊!
真不知道取心头血前还要出多少幺蛾子。
越明珠啧声:“再急还不是得等。”
没办法,谁让护城河底下的妖魔,只有在月圆之夜子时的时候最强大呢?
到时候,护城河方圆十里都会形成结界,修士进入其中后,能动用的灵力会被压到最低。
原剧情中,裴晏迟虽然在月圆前就被卷进了妖魔的阵法中,但一直与其缠斗得有来有回。直到月圆之夜,极阴之刻,对手实力暴涨,他才彻底落了下乘。
越明珠等的,就是那一刻。
她有且只有一次机会。
白雾越想越愁,容大小姐作为当事人,却显得格外镇定自若:“正好拿这十几个时辰看一看,我的病又会如何。”
——如果裴晏迟选择对她动手,不到一日,应该就能看出端倪来了。
越明珠倒要看看,大魔头是要赌一把那眼珠子能让自己恢复多少,还是稳妥为上,给她下毒。
厢房里并没有清静多久,院子外又来了人。
叩门声两长一短,一共三次,一听就是云上宗的弟子。这是他们自幼学的礼节。
只不过,越明珠作为宗内唯一一个废柴,还是第一次享受此等的“礼遇”。
“……大小姐,是、是谢修士求见。”小丫鬟战战兢兢带了话。
这早在预料之中,她并不理会,又将手里的话本翻了一页。
等了片刻,院子外的谢霜袭按捺不住了,直接传音进来——
“容师妹,我这一回来,是为了昨日牵扯到你的争端赔礼道歉。”
越明珠一哂,让丫鬟传话:“不是‘求见’吗,怎么没看到师姐有求人的态度。”
门外很快便爆发出一阵闹声,虽然转瞬就止住,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谢霜袭被她气得发麻。
登门道歉对谢霜袭来讲,已经是足以钉上耻辱柱的事情了,哪知道越明珠还要蹬鼻子上脸?
然而当下,她还不得不拿出最诚恳的态度来。
“师妹,我血契的灵兽死了,我现在自然也不好过,马上要回宗里疗伤。走之前最后见你一面,是求你原谅我昨日的……过错。”
谢霜袭的声音,几乎是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虽然唤天隼被裴晏迟杀了,但这件事说到底,是她挑起、闹大,最后变成一堆烂摊子。
若是传出去,遭殃的肯定还是她。
昨日之事后,这群修士都不想、乃至不敢得罪越明珠。
若是谁想给越明珠卖个好,把这件事捅到宗主那里去,她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谢霜袭之前就想过这些利害,但往前的任何一回,容越明珠都被她戏耍得团团转,从来没出过茬子。
谁知道昨日就栽了,栽得彻彻底底。
越明珠慢悠悠推开大门,见谢霜袭带着俞澄等人矗在那,一笑:“哎呀,明明是师姐失去了灵兽,又失去了面子比较惨一些,怎么还要你来给我这个罪魁祸首道歉?”
语气温柔,却字字珠玑。
像刀一般横插进谢霜袭心里。
谢霜袭抿起的嘴角抽了几下,差一点又失态了,好在很快便强行压住,勉强扯开极度难看的假笑。
“昨日是我草率,当着那么多人的门面冤枉了师妹。……宗门规矩,过错者,要奉罪己书一份。”
她双手捧着那折好的信笺,鞠躬,手高过脑袋,将信笺放在越明珠面前。
一炷香过去了,越明珠没接。
两炷香。
三……
“容越明珠!”俞澄看不下去了,催促道,“宗主马上就要进京,要是你还不知道收敛脾气——”
越明珠掀眸,杏眼淡淡地看着他。
只一眼,俞澄便想起昨日那个跟在她身后,足迹同血迹混在一起的疯子,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竟然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跟前几日那个敢出剑拦越明珠的,完全判若两人。
越明珠垂眸,伸手,接过那没有写任何一句真心话的罪己书,甚至没有拆看,就随意扔在地上。
谢霜袭抬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你——”
大小姐对上她那双忿然的眼睛,轻声细语:
“师姐之前让我在府邸外等半个时辰,我本来还想礼尚往来,让师姐也养养耐心。不过看在你跟班说了句有用的话的份上,就先算了。”
“本来我还在愁着如何弄到一个东西,还是他提醒我,我还可以去求一求背后那个靠山。”
……
次日酉时,日薄西山,越明珠终于等来了那位一直活在众人口中的云上宗宗主的回信。
她将信笺丢在一旁,只拿过了与之附着的丹药与符纸。
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
白雾的好奇心蠢蠢欲动:“你真的不看看吗,他可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角色……”
越明珠丝毫没犹豫:“不看。”
原剧情中,她跟宗主关系已经恶化到了极点。
此次主动写信,要求拿到手里这两个玩意,条件就是她自愿断绝了义父女关系,归还了宗主曾经给她的信物。
原身之前一直拖着,百般耍赖就是不肯给。如今态度大变,突然如此爽快,宗主肯定乐于用这点蝇头小利甩掉她这个包袱。
所以,那信里还能写什么呢?都彻底断绝关系,撕破了脸,总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懒得看,影响心情。
横竖都是些无关她晏劫的炮灰角色。
越明珠瞥向那团笼罩在信笺上的白雾:“你要是很闲,不如去找一下唤天隼的眼珠到底能炼成什么蛊。”
是的,经过这一日的等待,越明珠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
事关重要,大魔头果然还是求稳,选择了给她下毒。
烧退之后,她丹田里多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玩意。
排除其余可能后,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子蛊寄生的标志。
虽然这蛊暂时没发作,但相信它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最重要的是,白雾替她搜寻了那么多古籍,硬是没找出这蛊到底是什么。
……实在蹊跷得很。
白雾声音一下子就弱了:“别生气,我再找找。”
“我没生气,”越明珠摩挲着手里的东西,“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子时,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事情已经远远超出她最初的预料。
随时都有可能生变。
容大小姐已经不想追究,这蛊到底是哪一个瞬间种下的。
她只想知道,裴晏迟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大魔头的心思着实不好猜。
但猜不透也无所谓,反正从始至终,她都只有一个目的——
确保极阴之刻,护城河边,裴晏迟会出现在她想让他出现的地方,做她想让他做的事。
无论是拿裴晏迟失的忆做钩子,哄骗他做下约定,让他主动听话。
还是……简单粗暴一些,直接把人押到目的地。
大不了多费点精力。
越明珠抬起眸子,望向那门口的半边衣袂。
她可不记得自己让裴晏迟在门口守着。
……看样子,迫不及待的,可不只是她一个。
少女似是一点都没有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握紧手里的东西,坐回榻上,懒洋洋地倚着,仍跟往常一样随意地命令他:“过来。”
裴晏迟站定不动,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厢房内的全貌。
“我们好像还没有彻底撕毁约定吧?”大小姐挑起秀眉,“我让你过来,然后伸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少年的视线仔细扫过四周,最终重新落在她那殊绝的容貌上。抿唇,敛住那一丁点的情绪,不紧不慢走到她面前。
除了不再听大小姐那趾高气昂的指使以外,裴晏迟仍是之前那副模样。
不见血时,便疏离冷淡至极,总是没什么表情。
——直到看见她放在他手里的那小小一颗褐色丹药。
裴晏迟神色一变,微垂的眸子直直剜向她。
“看你这么没耐心,正巧我也没有了,那我们就提前一点来交易。”
容大小姐撑起脸,微扬起尖巧的下巴。
“你吃了它,然后,我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你,如何?”
裴晏迟扯开唇角,语调冷寒:“看起来,这笔交易并不划算。”
语毕,便不加犹豫地将药丸捏碎,又曲起手指,运转起灵力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召出剑,长链忽地显形,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拉到越明珠面前。
借着那一瞬贴近时的惯性,越明珠已将符纸严丝合缝地摁在了少年心口处。
啪。
一击就中。
与此同时,颈间项圈也由无形透明变回实体,一寸寸收紧。裴晏迟的呼吸声愈发急促粗重,脖颈青筋一根根暴起,看着怖人至极。
一切都不过是一刹那的事而已。
越明珠紧紧攥住链子,因为太过用力,掌心几乎要被磨破。她的手止不住发抖,语气听上去却极平稳镇定:
“料到你不会吃,没关系,这张符也是一样的作用——”
“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解药,你时时刻刻都会剧痛不止,一运转灵力便会加倍。”
裴晏迟本就没恢复好,打败唤天隼后更是不知为何元气大伤。
既然他没有选择温养调理静脉,那这张符对付现在的他,绰绰有余。
所以她选择先下手为强,阻止了裴晏迟动用灵力,让他彻底失去占据上风的可能。
少年颈子被缠住,双手都被长链锁得严严实实,牢牢扣在身后。
霎时袭来的的剧烈的疼痛与近似扭曲的桎梏逼得他难以动弹,只有布满血丝的瞳孔勉强下移,牢牢看向越明珠的小腹。
如同一条濒死时仍不忘撕咬猎物血肉的蛇。
下一刻,越明珠就感觉到腹部一阵阵的绞痛。
她两眼一黑,噗的吐出一口血,全洒在裴晏迟身上。
丹田沉寂的子蛊,似乎得到了母蛊主人的召唤,缓缓复苏。
“很遗憾,”越明珠咽下喉间腥甜,艰难地吐字,“……你还是慢了一步。”
她已经提前用过丹药,两个时辰后加倍反噬这股剧痛跟毒性。但两个时辰内,只会感受到百分之一。
蛊是裴晏迟先下的。
但毫无疑问,现在,是她领先了。
——至少暂时是这样。
就算她现在是不好过,但裴晏迟的状况可更是差得远了。
脸上那几道被唤天隼抓出来的伤痕重新渗出血来,不断往下流。
脖颈经络已经乌得发黑,顺着蔓延至全身。手腕处已经隐约可见那道紫色长蛇般的痕迹。
耳边只能听见沙哑破碎的嘶声,断断续续,甚至组不成一个完整的音节。
如同困兽最后的哀鸣。
越明珠没有看他,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眼睛,只紧紧盯着那张符箓。
符纸不断燃烧成灰烬,很快便只剩半张。
全部用尽后,想也不用想,裴晏迟肯定会直接晕过去。
可是不够。
远远不够。这宫廷规矩实在是繁复,待皇帝与宗主两位主角落座,大宴正式开始,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说来更巧合,开宴前方才骤然下起瓢泼大雨,天色突变,待开宴鼓锤响时,雨又奇迹般地停了。
太极殿里所有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惊呼之后,都不由得赞叹是神迹显灵、天佑大邺,恭维奉和声此起彼伏,响彻了半边皇宫。
哪怕越明珠已经找借口提前离开,不在太极殿里,也能清晰地听见些词句。
太极殿聚满了人,周围一圈的宫阁却连灯都未点,黑漆漆一片,全用来衬着主殿的金碧辉煌。
唯独东侧一间小室缀了夜明珠,勉强能看清室内情景。
裴晏迟一踏进来,四面便射来十几道飞刀。
这点中阶灵器自然伤不到他,然而轻易躲过时下意识露出的熟稔,已全然不见那冷面官吏的伪装。
比起伤人,倒更像是一场戏弄。
裴晏迟站定后,干脆直接去除了易容术,觑向正坐在太妃椅上的少女。
那一身水红,在暗处时,被夜明珠的光照耀着,仍泛出淡淡盈色,如最上好的玛瑙。
他凝眸,声音冷沉:“为何不等大宴结束之后?”
裴晏迟亲身乔装,顶替了他人身份潜入这场大宴,自然是有要事要做。
分秒,都很重要。
越明珠临时叫他出来,全然打乱他的计划。
“因为我也很忙,出来是要办件重要的事,顺便就叫你过来一趟,把我们之间的疑惑解了。”
容大小姐显然是绝对不会跟他换位思考的。
她甚至都懒得看他,拨弄着手里一颗小巧的金珠。
而如此金珠,在这一方宫阁里比比皆是。
裴晏迟自然识得。
——这是三皇子一门客最爱用的信物。
这金珠落在越明珠手里,倒不见得她与三皇子有多深的联系,只能说明,这一间宫室里的下人,都是三皇子党派的势力。
再看越明珠桌边那垒起的糕点、甜果,和御前才有资格享用的茶水——
三皇子着实尽够了地主之谊。
越明珠端详了半天那金珠,又看了看手里的请柬,终于开口:“我的请柬,和你有关吗?”
裴晏迟愣了下,似是没想到她问了个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无关。”
他答得太过斩钉截铁。
而且,这种事,裴晏迟确实没必要骗她。
……所以这张请柬的来源,又成了一个疑云。
路云珠当初救场时,口口声声说,是宗主命俞澄师兄从皇宫给她送过来的。
她便先入为主,觉得这是顾见尘的手笔。
然而,开宴前,越明珠便瞥见另外两个修士的请柬,上面都有云上宗专用的式样。
大宗修士的身份,无论在哪个地方,都会彰显出来。
可是她这张请柬上没有。
若非裴晏迟冒充哪个官吏身份,要让她进宫,在这宴上利用她一回。
那……还会是谁呢?
心中隐有答案,越明珠按下不表,起身,对裴晏迟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便提着裙子向侧边的矮门走去。
然而她刚弯腰踏出门,脚边一道残影闪过。伴随着微弱的鸣叫,小水洼被踩得飞溅,泥泞全都打在了她的裙摆上。
不一会儿,便有婢女火急火燎地赶来将那造成祸端的猫抓住,唰的跪在地上,道歉时脑袋几乎都要埋在地上。
“对、对不起,容修士……这是后园的几只猫争抢起来,奴婢一不留神,就让它冒犯到了您……”
说到最后,那婢女几乎要哭出来了,肩膀一直瑟瑟发抖。
“无事,让人给我拿一套换洗的衣裙吧。”
越明珠意外地好说话,不但没有让人将那只不长眼的猫扔掉,反倒蹲下身,凑近了看婢女怀里的小猫。
脸上还有血,看来是跟人打架打输了。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明明接近奄奄一息,却能清晰看到眼底的求生欲。
越明珠与这只小东西对视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摸了它一下。
然后便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药瓶,撬开木塞,倒出些泛着珍珠光泽的粉末,让婢女喂给猫。
她丝毫没有自己正在暴殄天物的自觉,见那只猫迅速舔完了粉末,才起身,准备先回宫室里。
一转身,便撞上了少年那双幽潭般的眸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裴晏迟的眼神,似乎比方才冷了一点。
“为什么?”他突然道。
越明珠都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裴晏迟顿了一下,“要救它?”
“……?”
少女疑惑地睁大杏眼。
这是什么鬼问题啊?
若说答案,越明珠当然可以列出个一二三——
在三皇子的地盘上,她不吝于卖个乖给人看。
况且,那只猫眼睛里的东西,她很喜欢。
也可能还有一点原因,是她正在绞尽脑汁想别的,懒得跟一只小东西计较。
但是。
这些话,有什么必要说给一字一句说给裴晏迟听吗?
太奇怪了吧。
或许是察觉到她眼底浓浓的狐疑,又或许是自己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裴晏迟猝然避开她的视线,垂下眼。
出声,似是解释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嗓音还浸着淡淡的讽刺:
“——和大小姐之前说的做的,实在自相矛盾。”
越明珠还得再想一下,才想得起来,裴晏迟指的是她曾经回答他的,只对有利用价值之人好脸色的那段话。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胸:“那我再修改一下上一回的措辞好了——”
“本小姐心情好的时候,无论对方有没有利用价值,都乐意好好对人家。”
“至于你,看到你,我心情就不好了,行吧?”
如果容大小姐没记错的话,这还不是他第一回 提起了。
她实在不明白,裴晏迟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地在意这件事。
若说嘴欠非要损她一句不可,不像裴晏迟的作风。
他一向寡言少语,若是真厌恶她,应该会等着日后多捅她两刀,而非在这里得一些口舌之利。
白雾适时出声:“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是第一次见面,你对猫,对路云珠都挺好,就是对他不好,若是对他也好些,你们肯定不至于现在这样。所以我说,最开始给你布置的任务,其实是最适合——”
“……你闭嘴吧。”
越明珠听不下去了。
退一万步说,被区别对待是天煞孤星的宿命。
活了十七年,裴晏迟早就应该习惯了才是。
要真忿忿不平,也该先忿忿一下,为什么同样天赋异禀,林知絮是天命之女,而他还要在这里滚打摸爬。
——根本不应该纠结她对谁笑对谁好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啊!
白雾委屈:“这是我综合剧情、大魔头行为习惯、你们的宿命纠缠程度等一系列事实做出的最佳分析。”
“你的最佳分析还让我去攻略裴晏迟,说他最终会爱上我。”越明珠凉凉地道,“少分析两句吧。”
“…………嘤。”
由于被白雾吸引走了注意力,等越明珠回神时,裴晏迟已经跟她擦肩而过,径直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才冷淡地抛过来一句话:
“我今夜要查件事,不回府了。”
越明珠:“噢。”
看来是清晨时被她问了行踪没答上来,为表诚意,这次还专门提前给她汇报了一回。
至于他要查明的事,虽然没说,但她能猜到,约莫就跟那追杀的仇家有关。
那可是着实是当务之急。
等大魔头的人走远了,白雾才惊叹道:“这才一日,他就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了?这么看的话,裴晏迟完全不需要你帮忙才对。”
“他需要我不给他的仇家帮忙。”
少女轻轻吐字。
——能进展得这么顺利,全因为她没有捣乱。
若是她拿断肠毒干扰大魔头,提前找出他的仇家。
不说合作了,单是给人通风报信,就足够大魔头吃几轮钉子。
万万不可能是现在这副情景。
经络恢复,的确足够让大魔头媲美中上阶的修士。
可若涉及到政事,绝非简单地用实力论高下。
他失去的记忆,和这十尺高堂上数不清的利益牵扯,仍是掣肘。
若不是她对裴晏迟实在是有大用,大魔头早就在护城河底下,反过来把她给一剑穿心了。
相比较白雾对裴晏迟私底下的任务这么感兴趣,容大小姐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横竖他要做什么,也逃不过那道生死劫。
只要她能避开成为祭品的命运,再拉着裴晏迟前往瀛洲极北。
一切就完成了。
白雾明显还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宫室外脚步声渐近,婢女已经捧着崭新的金彩绣绫裙,从矮门进来。
“……奴婢伺候您更衣。”
越明珠却并不着急换下这身被污泥弄脏的服饰,反而放轻声音,柔柔问道:“我方才让那管事递给三皇子殿下的信笺……如何了?”
婢女的脑袋埋得更低了:“奴、奴婢卑微,不知道太多,不过听公公说,殿下已经过目了。殿下还、还似乎要让公公转告您——”
“他一定会准时赴约。”
他很有可能在子时之前醒过来。
越明珠要万无一失,就不能赌这个可能性。
好在她准备的,也不只是这一个筹码。
少女深呼吸着,语调仍然有些发颤:“——裴晏迟,你不会忘了,自己当过十几年的马奴吧?”
事实上,裴晏迟还没有告诉他,他叫这个名字。
当听到时,少年充血失焦的暗红瞳孔一震,明显有丝愕然。
周身紧绷的气息都为之一松,抵抗减半后,符箓的作用更是明显。不过一眨眼,他颈间的纹路已经狰狞得似乎要裂开,乌色几乎蔓延了那一片皮肤,仿佛一张酝酿着随时准备张开的血盆大口。
越明珠咬牙:“……你乖乖听话,本小姐心情好,就大发慈悲……咳咳,施舍你一回,把你那些比现在还糟糕的事情,咳,告诉你……”
越明珠就是要借此告诉裴晏迟,他不为人知的过去,他自己都不记得的过去,她都知道。
这样子,等裴晏迟晕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最先想的就不会是逃跑或者动手了。
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从而引诱着他主动走进圈套里。
这一招,她已经用过不止一次,足够熟练。
哪怕被子蛊搅得神智快要不清醒,也能下意识地编出这一通好听的谎话。
然而腹部的痛意实在是太过强烈,那子蛊不停地嗡动着,连着她的小腹也感受到一阵接一阵下坠,越明珠难以控制地又吐出一大口血。
这一回,尽数吐在裴晏迟的脸上。
鬓边、眉眼、鼻骨。
有些顺着往下滴,落在少年抿得接近脱力的唇上。
越明珠意识回笼时,便亲眼看着——
他抿住那滴下来的血珠。
然后,舔了舔。
一瞬间,她想起了那只惨死在大魔头手底下的唤天隼。
越明珠头皮发麻,下意识加重那摁住符箓的力道。
手腕却突然被死死握住,难以移动一寸。
她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脑子陷入短暂的空白,错愕地睁大眼。
也是这同一时刻,局面彻底逆转。
链子从脱力的手里滑落,啪嗒掉在一旁,符箓灰飞烟灭,少年失去了桎梏,蓦地垂下脑袋,顺势埋在她颈间粗喘着。
他们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半点距离,全然贴在一起,或者说,他牢牢地压住了越明珠。
呼吸尽数喷洒,模样亲昵如情人。
另一只手,却已经从后面掐住了大小姐纤细得仿佛随时可以扼断的颈子。
他手上力道一重,便轮到越明珠体验那濒死的窒息了。
越明珠甚至来不及再过多的愕然,因为她很快就失去了思考的力气,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倏忽被逼到死亡边缘。
大小姐毫不怀疑,裴晏迟下一刻就会掐死她。
但他只让她保持最后一丁点清醒,体会着这种近乎折磨的感受。
越明珠的五感都几乎被痛意覆盖,整个人都陷入混沌之中,只能隐约感觉到少年的面庞突然凑近。
他的唇一下子贴得很近,似乎是吻上来。然而少年停顿了一下,却不知道在想什么,骤地拉远了距离。
取而代之的,是伸出手指,一点点抹走了她唇边溢出的血。
像一条狗一样,都舔了干净。
他的呼吸似乎仍旧带着痛意,声线也几乎嘶哑非人,猛烈咳嗽之后,他一字一顿,费力地道:
“……大小姐,谢谢你的血,和你的消息。”
指腹摩挲着那颗半破带血的金珠。
裴晏迟嗤了声。
“就、就是你看到的这样……”那被砸得头破血流的男人匍匐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已经坦诚交代是谁派我来追杀你的,你是答应过我的……”
少年收起金珠,蹲下身,用力攥起男人散乱的长发。
半个时辰前还不可一世的修士,此时却仿佛一条丧家犬,吃痛地嚎叫起来,说不出别的话,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
“你、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好了的!我交代了,就放过我!”
“是吗?”
少年迎着那人期待又恐惧的眼神,启唇,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可是灵力枯竭至此,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话音落下。
那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张大了嘴,却还没说出话,便吐出一口血,咽了气,全然死不瞑目,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巨大,看着人心头一阵阵发寒。
裴晏迟却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了般,只瞥了一眼,便起身。
一念咒诀,浑身上下的血迹都消失不见了,全不复刚才那折磨昔日追杀之人的恶鬼模样。
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靠近他:“大人,您、您打算——”
“烧了,”裴晏迟指尖已出现一丝火光,“剩下交给你。”
面对这么一句死相凄惨的恶尸,他的语调也仍旧平静。
仿佛不是在说灭迹毁尸之事,而是在讨论今日明媚晴朗的天气。
很快,一整座宅子便弥漫在大火之中。
得了吩咐的衙吏迅速出动,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裴晏迟丝毫没有停留,已然回了院落。
然而四下无人,问了丫鬟,才知越明珠去了湖中亭。
那丫鬟缩着脖子,小声道:“大小姐还吩咐我们,拿些现下小千金们爱用的簪钗,和淡雅些的衣裙……”
如此郑重,听着是去赴约。
若非现下他实在有事要告诉容大小姐,裴晏迟实在不想再动身去湖中亭。
然而,思索片刻,他还是去了。
少年施展着易容术,又作旧日那腼腆书生模样,戴着帷帽,步行至那小荷点缀的园湖。
十丈之外,便已经有卫队驻扎,不准人靠近。
再靠近些,便是结界。
被拦下后,“书生”便识趣地不再向前,退避三舍后,灵力聚作一束,无视结界,直接钻了进去——
灵力视物,犹如亲眼所见。
亭中,容大小姐一袭从前绝不会穿的累珠霞茜裙,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温柔,甚至称得上是柔弱。
仿佛一株随时会被风折断的芦苇般,无骨无依。
撑着脸,偏头,水濛濛的杏眼直直盯着身边的青年,似是欲说还休般,露出几分少女惯有的情态。
一副从没见过的模样。
而那被她看着的青年,视线同样落在她身上。
若不是隔着一方石桌,看这缠绵悱恻的眼神交汇,这两人怕不是要贴在一起了。
并且。
裴晏迟轻易地从那半张侧脸,认出了青年的身份。
……实在,有一点巧啊。
正好就是大魔头此行,准备告诉容越明珠的——
他的仇家。
少年手一用力,那攥在掌中的半颗金珠便成了粉末,自指缝间倾泻而下。
明明是仲夏,他的神色却冷得像浸了雪一般。
她又后悔起来,早知如此,从前堂姐们学习那些贵女份内之事的时候,她就不应该装病在房中睡觉。
手不自觉捏起锦袖,突然之间,男人冰凉的指节横|插进来,穿过她的手指,很自然地跟她十指相扣。
越明珠歪头看向裴晏迟,他却没有多解释:“看路。”
第 55 章 55
说完之后,她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软绵绵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裴晏迟的表情也无波无澜,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要求听进去。
裴晏迟呼吸骤地一滞。路云珠恍然大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越明珠莞尔,仿佛自己刚刚只是随口一说,又同路云珠闲聊起来:“你手上的茧,练剑练出来的吗?”
路云珠点点脑袋。
云上宗里包罗万象,但是以剑修为主。
剑修等灵力到了一定水平,便会挑选与自己契合的剑,将其收入元神,伴随一生,此后便要不断练习,只求人剑合一。
“但是,也有人不会选择已经铸好的剑,而是会以自己灵力化形,这种虽然也使剑,却不能叫剑修了。”
——再比如说,裴晏迟。
容大小姐瞥向毫不作声的少年。
裴晏迟至始至终都垂着眼睛,似乎在听跟自己无关的事,看不出任何波澜。
同样的年纪,同样万里挑一的天赋,有人被第一宗门以全宗之力培养,有人却飘零失陷无所归。
所以大魔头后面变得心理扭曲,明明是修士,却不醉心修炼,也完全不同各大宗门交好,甚至结下血仇,实在是事出有因。
越明珠顺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似水:“那你们日复一日练一样的东西,一定很辛苦吧。”
路云珠一愣,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又点了一下,小声道:“还好,就是有时候很难。”
眼睛水汪汪的,看那个感动的表情,若是她们俩之间没有横了一只狐狸和一截裴晏迟的手臂,路云珠恐怕下一瞬就要扑上来了。
越明珠自然不会主动抱她,又摸了两把毛团子似的狐狸,便心满意足地松开手,示意裴晏迟将灵兽归还原主。
被她抱久了,狐狸的皮毛上也沾染了淡淡的香味,不浓烈,却格外好闻。
路云珠一凑近闻到那个味道,脑子都有点晕乎乎的,脱口而出:“师姐,你人真好,是我在宗里见过最温柔的姐姐,根本就不是外边说的那样!”
越明珠:“……”
裴晏迟:“……”
俞澄:“……”
路云珠偏过头,本想找一同来的俞澄帮腔,却看见俞澄也一副哽住的表情,气得拉了拉他的衣袖。
俞澄这才反应过来,收敛表情,哼了声,语气同昨日那般阴阳怪气:
“那是因为她运气好,碰到的是这只狐狸,不是二师姐的唤天隼,否则现在怕是有气进没气出。”
少女佯装一脸懵懂道:“是吗,那怎么昨日只见到你,没见到那只灵兽?”
“…………”
又是被提醒昨日窘态,又是被嘲讽是谢霜袭的走狗,俞澄立即不说话了。
路云珠却没反应过来,还连忙抢答:“霜袭师姐的唤天隼最近翎羽掉得厉害,脾气也愈发暴躁,我都一月有余没有见过它了。”
越明珠对灵兽自然是一窍不通,余光习惯性看过去,却捕捉到裴晏迟瞳孔紧缩。
虽然只下一瞬就恢复正常,但已经足够令越明珠敲起警钟。
他鲜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动作。
仿佛一只饥肠辘辘的恶兽,骤然发现唾手可得的猎物,只是困于外物,不得不暂时隐忍下来。
——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越明珠心底没由来地咯噔一下,神情不变,当即切开了话题。
送走路云珠跟俞澄时,小朋友抱着狐狸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道:“师姐,我以后还可以带团团来找你吗?”
俞澄不说话,却也跟着路云珠看向她。只不过,他的视线全然被越明珠无视了。
越明珠笑:“可以呀。”
得了越明珠的承诺,路云珠的步子都轻快多了。
走远了,她忍不住喃喃:“那些编排师姐的,要是真的跟师姐待半个时辰,一定就不会那么说了!以后若再听见他们造谣,我一定帮师姐说话……喂,师兄,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而另一边。
越明珠笑眯眯地送走这两人一狐,转头看向裴晏迟时,嗓音已然冷淡下来:“那只狐狸自己跑进来的?”
真可谓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裴晏迟颔首。
兽性本灵,何况那狐狸又是灵兽,一下子嗅出了裴晏迟的不凡根骨,试图接近也是应当之事。
她原本还想细细打探唤天隼的事,然而这念头刚起,就被裴晏迟这惜字如金的态度压了下去。
于是越明珠便不再问,抬手招来丫鬟:“我打算亲自去挑个新屏风,你们准备下。”
大小姐似是没看见身边少年轻微收缩的瞳仁,又看向天色,乌云已经聚了许久,要下雨了。
她转身走进房室,完全将裴晏迟视作无物。
——少年仍站在原地。
仲夏的天总是骤变,方才还是一团团乌云,转眼便成了一串串雨珠。砸在房檐上、石砖上,和裴晏迟的身上。
很快便将他淋得浑身湿漉,仿佛刚被人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样子。
越明珠还在等。
刚刚才警告过他,转眼又大发慈悲告诉他“真相”。裴晏迟只要稍微长点脑子,就知道有诈。
所以嘛,曲折一点得来的施舍,才更珍贵,也更真实。
等到丫鬟置办好一切,进来请越明珠动身时,忍不住多嘴道:“大小姐,您从外边带回来那个奴隶……好像是吐血了。”
正中下怀。
越明珠懒得去想到底是故意以此示弱,还是旧伤未愈又复发了。
纤手推开门,她同裴晏迟对视,自然也看见了裴晏迟唇边未擦干的淡淡血痕。
印在他苍白的唇上,反而像涂了点胭脂,增添几分带着血腥味的妖冶。
容大小姐似乎很满意他这幅狼狈的样子:“你进来换身衣裳,就同我一起去盛乐里西街吧。”
裴晏迟抿唇,也并未立即动作,仿佛在确认她话里真假。
越明珠挑起眉,不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不想去算了。”
少年低头,声音略带沙哑:“——听大小姐吩咐。”
他自然不能在越明珠的卧房里清洗更衣,很快就被另一个丫鬟带去了侧室。
越明珠一边等他,一边悠闲地挑选起出门用的口脂。
脑海里还回旋着白雾的碎碎念:“要不是你早就说了要去西街,我还真被你这一招接着一招的骗到了。”
“没关系,你不被我骗,也会被裴晏迟骗的。”越明珠温和地说出真相。
铜镜瞬间笼上雾气,模糊得只能映出少女的轮廓。
白雾委屈又不解:“大魔头的宿命唯独同你纠缠,让你选容越明珠这个身份晏劫,总有天道的道理。”
“我总是觉得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糟,他对你也不该这么无情,也不知为什么会是现在这幅局面……”
“大小姐!!”两个丫鬟匆忙窜进来,打破一室静谧,“那人突然晕过去了!”
越明珠愣了下,转眼便想明白,肯定跟他重伤未愈还被无情奴役有关。
然而亲眼见了,才发现,事情比自己想得还夸张——
修士皮外伤的恢复速度本就异于常人,裴晏迟又是天赋超群的佼佼者,哪怕昨日挨的又是剑又是鞭子,也不剩几道伤痕。
但他的内伤,实在是不太妙。
连越明珠这种凡人都能察觉出问题。
少年只着里衣,手腕骨瘦削至极,几乎就是一层薄薄的白釉贴着瓷般的骨头。此时此刻,手臂上清晰可见体内经络模样,只是寻常人都是隐隐约约的青紫,他却已经全然是暗紫色。
暗紫纹路绕在手上,像一条蛰伏着随时准备刺入剧毒的长蛇。
脖颈,耳侧,几乎都是如此。
越明珠终于对所谓的“经络半废”有了一点实感。
裴晏迟先前表现得太正常了,她虽然一直知道他伤没好完,却不知道他隐忍到了这般程度。
不过,肯定死不了的,她只关心:“这种程度,短短四五日是恢复不好的吧?”
“你给的丹药都只治标不治本,靠他自己,怕是需要些时日。”
越明珠:“那就好。”
她刚在心头说完风凉话,少年便睁开了眸子。
对视时,很明显可以看出他比方才要虚弱二三,面容黯淡,唇无血色。
唯独那双眸子,仍定定地望向她。
面对这么一张随时都可能再昏过去的脸,越明珠微微蹙起远山眉:“明日再说去盛乐里西街的事吧。”
裴晏迟:“我并无大碍,不会——”
“你先养伤。”越明珠打断。
走之前,她还给裴晏迟留了一堆丹药。
有宗门药修的,有江湖大夫的,也有从拍卖会上购得的,琳琅满目,珍稀不已,比上次出手还要阔绰。
当然,共同点都是只治标不治本。
容大小姐浮夸的出行仪仗逐渐远去,厢房内重归寂静。
雨声渐渐小了,裴晏迟支起身,顺手拿过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深绿色的圆丹。
碧洗丹,可洗髓延寿,凡人里只有皇室才可能拥有,修士间也算难得的宝贝。
然而裴晏迟认出来后,神色仍旧凉薄,不见半分波动。
稍一用力,那丹药就化为齑粉,顺着指缝飘落而下。
少年静静地看着,没有半点可惜。
只在看见里衣袖口粘着的一根狐狸毛时,唇微微抿起了一点。
脑子里闪过方才的插曲,最初想到的,却不是最有用的那只唤天隼。
而是容越明珠亲近那狐狸时,种种幼稚的举动。
若非见她那副样子,他差点忘了,这大小姐的年纪,比他还小上几岁。
……大概,还未及笄?
*
雨后初晴,一片暖融融。
越明珠倚在窗牖边,看着马车驶向盛乐里东街。
那么大方地让裴晏迟休息,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那根本就不会有的同情。
她原定先哄骗一番裴晏迟,再去查明真相。
如今不过是顺序换了。
先摸清底细,还更好些。
离府邸越来越远,凡尘的烟火气便渐渐浓了起来。似是驶入了集市,街边都是商号铺面,喧闹声不绝于耳。
越明珠半掀开遮窗的绉纱,有点好奇这从未见过的景象。
嗯,跟修士在大夏天还要让住处终日云山雾罩相比,确实更接地气些,也更讨她喜欢一些。
她果然是实打实的凡人,长着一颗凡心。
余光瞥见路边的景色,她突然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然而定睛下来,又发现是错觉。
只有一个连连鞠躬的白面儒生,一个遮了面的千金小姐,还有她身侧的小丫鬟。
这是演哪出?
“公子切莫多虑,刚刚马匹无故受惊冲撞到您,我家小姐过意不去,想送您去药楼看看……”
书生拱手拒绝:“多谢小姐好意,在下无碍,便不劳挂念了。”
那千金小姐一看就是少女怀春象:“今日是我之过。你可知柳尚书柳府?你收下这信物,以后拿来要我一个补偿也是应该的。”
“怕污了姑娘名节,在下还有些事要办,先行告退。”
那书生一袭装扮清贫,却也正派。这么个漂亮又主动的高门贵女在自己面前示好,一点反应都没有,回绝完竟然真的就擦肩而过。
越明珠有丝惊讶。
这一丝丝,在看清书生正脸时,瞬间燃成一团。
“小白啊,”少女微微眯起眼,“我有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
“不是错觉,是中阶修士会用的易容术。”
一锤定音。
两炷香前还半死不活的大魔头,竟然比她还先一步出现在这。
目的地都是盛乐里东街。
也不知道是这人修行天赋真真异禀,好得这么快,还是——
压根就是装的?
他抿起薄唇,视线晦暗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跟解释。
“——你如果不听我的,我也要以牙还牙。”越明珠哼了一声,警告完之后又有些得意洋洋,“我可是很会举一反三的哦。”
第 56 章 56
越明珠从小脾气就软和,压根就不会放狠话,顶着那张漂亮乖顺的小脸说出自以为天大的威胁时,实在叫人很难不升起欺负的念头。
还带着潮湿痕迹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裴晏迟摁着她纤细腰际的手掌不由自主用了更重的力道。
越明珠腰上的软肉本就敏感,被他弄得低叫一声,竟然伸出爪子,胆子极大地拍开了他不安分的手,控诉道:“你怎么根本不认真听我讲话!”
她感觉自己身体力行的威胁完全失效了,脸蛋跟唇瓣都郁闷地嘟起,气鼓鼓地重申道:“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虽然我喜欢你,但是你要是在外边又咬我,我肯定会记仇的。”
本月十五日,大吉,诸事皆宜,云上宗宗主择良时进京。
整座京城都弥漫在仙人莅临的氛围中,热闹非凡,唯独那向来便纸醉金迷的天水阁异常寂静。
天水阁位于盛乐里边,比邻王侯将相的府邸,一房千金难求,如今却全被一人包下,大手笔奢靡得令人咋舌。
偌大浴池以白玉为底,金石作屏,又引入绿竹式样的水渠,宛如一汪天然温泉。
越明珠悠悠转醒时,外边大雨暂歇,天光微亮,已经接近清晨。
或许是太累了,她竟直接在温泉里睡了过去,还一睡就是这么久。
白雾混在那蒸腾起的雾气中,若非它出声,越明珠都没发现它已化作了实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晚点吧。”越明珠慢吞吞地道,还带着还未彻底消去的倦怠睡意,“我现在可没有精力应付他们。”
反正,云上宗的弟子们,应该不想在迎接宗主的时候,看见她这般身份尴尬的人出现在那儿。
她也懒得分出心神,与那群不必要的人周旋。
如此一拍即合,就算发觉容大小姐夜不归宿,也没人会催着她回去的。
比起那些与她无关的热闹,越明珠还是更关心月圆之夜的那些变故。
少女闭上眼,任由热气吹拂脸庞。
理了理脑子里缠绕成死结的乱麻,回想着那一桩桩怪事,终于有了些思绪。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出了这个局,才能大约想明白原因。
她低而轻地喃喃出声:“那心头血,不只是为了保护裴晏迟,也是为了抑制他体内的灵力,或是其他东西……对吗?”
所以,当她硬生生剖走其中一滴时,三分之一的禁制解开,那混沌之中,便响起一道如同枷锁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三分之一被压抑的灵力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足以令裴晏迟逆转局势,重新占回上风。
而且,看妖魔们敬畏又垂涎的表情,这灵力,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邪性得很。
“……”
白雾沉默。
冗长的寂静后,它道:“我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但似乎,你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很好,这一回轮到容大小姐沉默了。
心头血为什么要抑制灵力,那些灵力又是从何而来,是否跟裴晏迟的真实身份有关系……
这些问题,都是无解。
更重要的是,连白雾都丝毫不知大魔头身上的谜团,那她对裴晏迟的了解,就变得更加少之又少了。
“那下一回,再有像月圆之夜这样的机会……会是什么时候?”
“时间不算特别清楚。”
“只知道是他离开护城河的那一年中,在一场‘经年不散’的冬雪中险些遭遇不测,又大难不死地逃过一劫——”
一年内,冬雪中。
还是经年不散,应该不是普普通通的冬天。
这消息虽不如月圆之夜一般具体,但范围也足够小了。
况且,越明珠有些好奇,会是什么样的幻境,能绊住到时候已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她可真想见识见识。
“但可能是见识不到了,除了整体走向和节点还在所知的范围内,其余的,可能全部都跟我知道的不一样。”
白雾举了个最简单易懂的例子——
原本命运中的“两年后”,裴晏迟不只是能反噬妖魔,而且是他直接把护城河底这些玩意全部吞干净了。
其以一敌万的实力,可见一斑。
可是昨夜,裴晏迟虽同样能反噬,却只是吞了河面上那些马前卒。
他并没有真正摧毁和吞噬整个阵法,只是借此震慑住了阵眼里剩余的大魔,让它们不敢轻举妄动,避免了一场酣战。
所以说,虽然裴晏迟好像确实打开了禁制,平白增涨了一大截修为。
但或因为时机未到,或因为他无法吸收融合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灵力。
总之,没有到那真正能搅出腥风血雨的程度。
由此可见,整个剧情都发生了偏移,细节已经跟白雾能告诉她的截然不同。
虽让很多事情都超出了掌控,但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个好消息。
若裴晏迟现在已经到能屠云上宗的地步,那越明珠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也绝对不可能再威胁到他了。
更别提把他逼入濒死的境地。
屏风外,脚步声渐近。
越明珠撑着浴池沿起身,并未着衣,只用蚕纱覆体:“药膏在进来左手边第三格。”
那人停在门栏前,顿了一下,并没有听从她的吩咐。
她偏过头,隔着那微透的屏风望过去。
少女纤细轻曼的身影打在屏风上,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后退了几步。
以至于越明珠没来得及看清来者是谁。
然后,对方便主动交代了答案。
少年启唇,语调带着些绷紧的冷峻:“内外戒严,我进不去,你的丫鬟也出不来。”
“……”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越明珠下意识裹紧了些。
见她不说话,裴晏迟停顿片刻,又有意无意地打破了这一瞬略微尴尬的沉默,道:“这里的管家之前就托我问你,要不要人服侍。”
“算了,我自己上药。”越明珠抬眸,“你出去吧。”
大小姐丝毫不掩饰自己一把人用完就翻脸的秉性,最后几个字,不耐烦的情绪溢于言表。
大魔头当然也懒得跟她计较,闻言,啪的把门合上。
越明珠让裴晏迟回去找熟悉的丫鬟来,自然是为了给她蝴蝶骨那被磋磨破皮的伤上涂祛疤膏。
而不让这里的人来,则是因为越明珠知道天水阁跟云上宗联系匪浅。
昨日之事,越明珠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包括她身上这异常的伤口也不一样,都需要遮起来。
所以,见状,只能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容大小姐劳烦一回,自己给自己上药了。
半个时辰后,越明珠推开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手里的丝绸扔给裴晏迟:“那就只剩你给我擦头发了。”
她手臂酸痛,抬都不想抬起来。
裴晏迟望着那片丝绸,再看向大小姐垂落至腰、繁多如瀑的青丝。
“……”
“你没说过我还要做这种事。”
裴晏迟攥住丝绸,模样相当冷淡。
越明珠却已经越过他,坐到了窗边的榻上,闻言,头也不回,语调还是懒懒的,似乎一点都没把他的不悦当做一回事:“那就现在说吧。”
连白雾都诧异,若说之前是她强势,那如今平等交易,哪有把人呼来唤去的道理?
白雾:“你多少还是……”
“怎么,在杀人未遂之后,要刷一把他的好感吗?”越明珠悠哉悠哉,“总归,就算不差使裴晏迟,他肯定也想弄死我。”
那还不如趁裴晏迟忍着的时候,把人物尽其用呢。
容大小姐平生最拿手的,恐怕就是得寸进尺了。
不仅让大魔头帮她擦干头发,还有闲心对着他的手艺挑三拣四。
“……嘶,轻一点,别把我头发弄断了。”
裴晏迟连应都懒得应,手上的力道却放轻了些。
从他这个角度,一垂眸,就能看见少女细白柳颈,顺着往下是秀骨香肩。跟屏风上被拉长的影子相比,少了几分过度的纤瘦,更添珠玉般的莹润。
她涂的药膏需要厚敷,黏在布料上难受。因此亵衣并非贴身,而是有意大了一圈,视线落下时,隐约能看见蝴蝶骨起伏的弧度。
——便同她那张脸一样,无处不精妙,无处不如鬼斧神工。
手指捏皱丝绸,裴晏迟将其扔在一边,退了一步,兀自道:“好了。”
越明珠摸了摸半干的青丝,也没再使唤他,视线顺着窗棱望向外边,俯视着盛乐里的十里长街。
或许是因为天光初亮,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竟有几分冷清。
裴晏迟突然问:“我之前做奴隶的时候,是在哪儿?”
听他语气,大魔头恐怕已经有了猜测,只是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东街尽头的靖北王府,已经贴了封条。”
越明珠答。
这一回,她倒是真真没有任何隐瞒。
越明珠也不怕裴晏迟要去王府里看一看详情。
反正已经物是人非,什么都没留下了。去见一面,除了确认她说的是真话以外,并没有别的作用,有利无弊。
不过,话题说到这,越明珠突然想起来自己命人在盛乐里外贴的通缉令。
那可是她提前准备给大魔头的惊喜。
很显然,后面也派上了大用。
“我之前给你下了能让易容术失灵的术法,解除的口诀写在纸条上,夹在我的话本里,回去你自己拿。”
裴晏迟隔了片刻,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侧盛乐里戒严后不再有人出入,另一侧,那条从城门口通往皇宫的参天道上,却是人满为患,工匠宫人们都在加紧完善着这沿路四周的布设。
这么多修士都已经陆续进京,却没有一个见过天颜。
更没有人,竟能获得如此尊崇的地位,踏参天道进京,让这凡尘间万万人之上的帝王亲自接见。
要知道,凡人虽低修士一等,但皇室嫡系的血脉,出于各种原因,可是地位与修仙大能们平起平坐的。而那些大能们,那个不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
不过,一想到来者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顾见尘,一切都说得通了,也绝不会有人质疑这规格太隆重。
云上宗的名号,就是在凡尘里,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百姓们不了解蓬莱三岛上修仙界的事情,都以云上宗代指整个修仙界。
“你应该去当个修士。”
越明珠突然道:“你要是拜入云上宗,下一回宗主进京时跟在他身边的,肯定就是你了。”
这一回,是那个一直活在谢霜袭等人口中的大师姐。
而从路云珠之前的说法可以看出,裴晏迟的天赋,定然足以与这一位天命之女媲美。
若他能进云上宗,必然很快就会崭露头角,成为当仁不让的绝世天才。
可惜,都只是如果而已。
她只是随口一说,当然不指望给大魔头指了这条“明路”之后,大魔头就会放弃前尘,潜心修炼,把当云上宗下一任宗主作为己身目标。
果然,裴晏迟也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去,短暂沉默后,他声线漠然:“——没兴趣。”
功名利禄瞧不上,得道飞升没兴趣。越明珠也不知道大魔头这一生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就是单纯地来当一个天煞孤星,让这个世界哀鸿遍野吗?
当然,她只是想想,还没有傻到要去问裴晏迟。
擦干头发,便是穿戴梳妆,又要耗费大把时间。
越明珠视裴晏迟如无物,慢吞吞地做完这一切,这才转头看向他。
少年靠着屏风,闭目养神,又或者是在想事情。
容大小姐走近他,仔细扫过少年这一身夜行衣似的墨黑衣袍,和腰间挂着的令牌。
她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从这里来回一趟,你好像用了三个多时辰,需要这么久吗?”
裴晏迟睁眼。
对视那一刻,百分之九十的笃定变成了百分之百。
而且,头一回,大魔头好像不敢看她一样,移开了视线。
不等越明珠再追问,裴晏迟抬手,隔空取过那之前给她擦头发的丝绸,扔在她身前:“你先穿好再说。”
然后就走了。
……就走了!??
听见关门的声响,越明珠才缓过神来,攥住那落在她身前的丝绸,略一思索,喃喃自语:“他竟然回答不上我,甚至还转移话题,那岂不是——”
白雾突然出声:“有没有可能,他不是转移话题?”
越明珠:“?”
白雾:“?”
白雾提醒道:“你只穿了里衣……”
“可这不是该遮的都遮了吗?”
大小姐侧身照了下铜镜,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知凡尘规矩如何,修士之间尚且有双|修一术,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平日打斗时也不便着繁缛。她着里衣长裙,不见外人的情况下完全没有问题才是。
实在不明白大魔头到底在想什么。
越明珠懒得揣测,话锋一转:“裴晏迟腰间那个玄色镶金边的令牌,上面还刻了几个篆文,你知道是什么吗?”
“——有点像都督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盛世国土辽阔,自然就分作许多区域,一区域军事之首,是为都督。
越明珠虽不清楚这凡间的权力分配,但听白雾一解释,立即便感觉到,这令牌所代表的绝对是非同小可。
裴晏迟外出这一趟……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玩意吧?
白雾一个一个检索着可能性:“……也许是他拿云上宗的令牌骗来的。”
“修士绝不可能插手政事,这一点谁都明白。”越明珠抿起唇,道,“再看吧。”
直觉告诉大小姐,这件事牵连的是朝堂之上那些权贵,与他们之间的纠葛无关。
不过……
“他竟然没有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起来。”
竟然就大大方方地挂在腰间,展给她看,实在不像裴晏迟往日警惕到极致的作风。
着实令人诧异。
白雾也不说话了。
直到越明珠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开始涂口脂,才突然听见它故作深沉的声音。
“该不会他本来想藏起来的,但一回来就撞见你沐浴,一下子就心神不定,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吧……”
“闭嘴。”容大小姐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凉凉地道,“你说话越来越不靠谱了。”
她伸手打开食盒,极为醇厚浓郁的味道便瞬间飘满了整个书房。
裴晏迟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
他一向口味清淡,不爱食辛辣刺激油腻腥气之物。
这汤药味道过于浓醇,虽是陌生的方子,瞧不出功效,但他一闻就并不喜欢。
越明珠却没瞧出他的反感,眼巴巴地望过来:“我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好像都已经有一点点冷了,你要不赶紧尝尝吧。”
第 57 章 57(修)
马车缓慢停下。
到目的地了。如今各大宗门陆续进京,修士齐聚天子脚下,云上宗被选派进京的弟子们,全部都住在京城西侧一处云笼雾罩的府邸中。
喧闹声隔着帘子传入耳里。
“二师姐说了,她现在不能进去……”
“现在是宗门弟子每日讲法解惑之时……”
“……就是,她一个修不了行的,凑什么热闹!”
越明珠素手一掀,眸子扫过面前这阵仗。
为首拦人的青年正要拿出令牌,却见少女拧了一下秀气的眉:“吵死了。”
不是想象之中的气红脸怒斥大骂,不轻不重的三个字,配上她那张矜贵姣好的面庞,让青年的动作慢了一拍。
但下一刻,他便如常将谢二师姐随身的令牌拿起,在越明珠面前晃了晃:
“容越明珠,二师姐不让你现在进去,也是维护你的脸面。”
这么重的措辞,听者皆变了神色,眼神齐瞟向越明珠。
却不带关心,纯是看戏。
每旬末的那天,都有师姐师兄给新晋弟子们讲法,排忧解难,帮助他们修行。这是云上宗的传统。
而这项维持了数百年的传统,却跟从襁褓中就待在宗门的容越明珠,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她容越明珠年至十五岁,仍然没展现出任何修仙天赋。
宗门唯一的凡夫俗子,闻名修士界的废柴花瓶。
容大小姐得宗主宠爱,事事跋扈。唯独在这件事上被人捏尽把柄,百般嘲笑。
她在宗门外逍遥,举着云上宗做大旗快活,宗门内却时时刻刻低人一等。
谁让那些正儿八经的新秀弟子,都不屑于与她这种凡人为伍。
不能修炼的普通人在他们心中,就是蝼蚁。
而容越明珠在众多蝼蚁当中,是最扎眼,最喧闹,最德不配位的那一个。
所以她被排挤针对也是常事。
容越明珠自知在宗门中做了笑料,但她在外横着走,要什么宗主就给什么,在内,却唯独于这件事上无可奈何。
在这世上,不是皇室血脉,又没有灵根,本来就低人一等。
属于原身的记忆窜入脑海,几个片段胡乱闪过。
还没来京城,还没入住这座府邸之前,在云上宗的地盘,这种事也发生过数次。
最初是生气,辩驳,同守门弟子口舌之争。
然后变成了故意在路上多待几个时辰,掐着点再回去。
到最后,若非休憩时刻必须回宗门,她全待在外边,每回都卡着宵禁出现。哪怕知道师姐师兄是故意晾着她,也假装不知,免得自取其辱。
越明珠初来乍到,满脑子都在想裴晏迟的事。白雾又被她吓得不轻,忘了提醒。以至于到了府邸门口,她才悠悠想起这茬。
……这就有点尴尬了。
府邸前修士往来,路过的少男少女都往越明珠这边望,在看清容大小姐的脸时,不约而同从好奇变成奚落。
一双双眼睛,一句句窃窃私语,仿佛天上有个无形的网扑下来,要将越明珠罩住。
越明珠不动声色地偏头,原本是在顺着剧情思索,却撞见裴晏迟神情略微异样。
尽管察觉到她在看他的下一瞬,裴晏迟就垂下眼睛,把装聋作哑四个字贯彻到底。越明珠还是看清了他方才的表情。
毒蛇瞥见了猎物的致命处,只在等待一击。
——越明珠莫名地想到了这个描述。
她不打算遵守跟裴晏迟的约定,自然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认为裴晏迟也在等待着一个毁约的时刻。
可惜她不是原身,更不是猎物。
裴晏迟想看见的破绽,是半点都不会出现的。
所以,云上宗嘛,一个两个,反正都是以后要被裴晏迟撕成碎片的命。
既然她是下凡晏劫,只要自己人不死、裴晏迟血到手,别的又有什么关系?
此念一时起,刹那天地宽。
越明珠转头,直勾勾看向守门青年,假装惊讶:“申时就该结束了。如今已过申时一刻,我凭什么不能进去?”
青年愣神,竟没想到越明珠听不懂这么明显的排挤,短暂支吾后又挺直腰板:“总之你要么等着,要么出去……喂,你做什么?”
“容越明珠!”
暗含讽刺的警告声蓦地拔高,伴随着惊起奔腾的马蹄飞踏,场面瞬间一团糟。
这些看好戏的弟子是一个都没想到,容越明珠竟然无视门禁,纵马闯进去了!
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拦。
长鞭扬起,骏马嘶鸣,飞溅尘土中隐约可见少女眉眼,熟悉又陌生。
等二师姐谢霜袭出手拦人时,马车已飞驶至越明珠厢房外一墙之隔。无数人或见或听到这场闹剧,若非亲眼见证,都不敢相信——
那道身影竟是容越明珠!
越明珠丝毫没有犯了事的觉悟,跳下马便直接问谢霜袭:“你们讲法早已结束,却故意不通知我,是想让我在府邸外苦等吗?”
出身第一宗门,大家都是体面人。被挑破的谢霜袭面不改色:“看来是通知晚了,有些误会,容师妹先坐下再说吧。无论如何,府邸内纵马还是不妥。”
“不了,我要休息。”
越明珠利落拒绝,将驭马的鞭子随意甩在地上,径直向三丈之外的厢房走去。余光都没落在这一行人身上,料定了谢霜袭不会跟她当面起冲突。
谢霜袭的确没有动静,反倒是她身后一个墨衣弟子沉不住气,不假思索地抬手起诀。
免去身份,修士对凡人最大的话语权,就是灵力与术诀。
不想让她走,自然有百种招数。
只要她会畏惧,便在武力的绝对压制前无可奈何。
然而容大小姐看起来丝毫不惧直指命门的罡风,步履不乱,眼睛都不眨一下,继续往前走。
那墨衣弟子自然不敢动真格,又将罡风收回,但见越明珠众目睽睽之下这么落他面子,他瞬间恼羞起来,三步并两步飞至越明珠面前,召出剑:“容越明珠,你——”
锵!
剑锋碰撞,卷起一地残花落叶。
漫天枯色之后,是少年清隽人影。
然而定睛时,最先看见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看见他长剑上泛起的冷光,与那双比剑还凛冽的眉眼。
墨衣弟子一时愣神。
裴晏迟却已收起剑,退了一步,将路让给越明珠。
大小姐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那弟子,拎起裙摆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命令:“你关门。”
这时候,弟子才恍然明白这人的身份。竟然是方才来报的,越明珠从不夜城买回来的奴隶!
等等……奴隶!?
他唰的一抬头,从即将合拢的门缝里同少年四目相对。
砰,门关上,直到身后同门连喊他三声,墨衣弟子才发现自己背后起了冷汗。
除此之外,脑子里还都是越明珠刚才那淡淡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
同她艳惊四座的脸一样刺人。
只消一眼,便戳到人心里头去了。
“……哼,自己修炼不了,买个会剑术的小修士回来?”他一甩袖子,干巴巴地道,“班门弄斧,自欺欺人!”
谢霜袭却不接话,只看向那剑风在地上残留的痕迹,眉头渐渐蹙起。
的确,再厉害的修士,在云上宗这种地方都掀不起风浪。
但她容越明珠往日可是不还手的,今日用了个会出剑的修士,就把之前反复上演的桥段颠覆了。
谁知道以后,这满脑子稻草的玩意又会如何。
真要动起手来,那奴隶只是个前菜。后面便是一堆宗主送的符咒跟灵器,弄出事故来谁交得了差?
*
稀世药膏像不要钱的废铜烂铁一样落到裴晏迟脚边。
他却无暇顾及,垂眸,看着那根桎梏的长链,再顺着望过去。
链子的另一端,容大小姐躺在榻上,无聊地摆弄着这少见的灵器。
刚刚那墨衣弟子动手时,就是这根长链,将他一下子拉到两人之间。
若非他反应迅速,恐怕要硬生生挨下那一剑,直接成为她的肉盾。
不过,对于他刚才那一系列举动,越明珠似乎并不惊讶,看样子早已料到他会出招,或者说,能够出招。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
……她对他,有种莫名的了解。
“我不要这些,”少年直直望向她,“我只想知道我忘记的事。”
“不是说了吗,五天后。”
越明珠停顿一下,又慢吞吞地补充:“或者,你帮我多解决几个像那穿黑衣服的一样烦人的苍蝇,我心情好,就提前告诉你几句。”
容大小姐是一点都没打算掩饰自己的睚眦必报的脾气。
裴晏迟正欲应下,字眼已到唇边,却忽地道:“你想把我拉进你的阵营?”
越明珠顿了顿,接着便不加掩饰地点头:“是啊。”
看这人挟持她之前的表现,不难猜出,大魔头想演,估计没人是他的对手。
方才知道她与云上宗众人积怨已深,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谁知道裴晏迟会不会想利用上宗门里的谁。
与其等着他随机挑选一位云上宗幸运群众帮忙潜逃,不如先明晃晃地让宗门记住这张脸是跟她一个阵营的,以绝后患。
出于这种目的,她自然想要裴晏迟多在那群人面前刷刷存在感。
而不是因为她刚才故意表露出来的小心眼。
窗边的灯丝随风飘起,映得少年狭眸忽闪忽暗。
他道:“不划算。”容大小姐笑起来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比马车顶上的夜明珠还要夺目。
“我还知道,你是个被追杀的漏网之鱼。”
裴晏迟瞳孔微缩。
越明珠不紧不慢:“只是你好像忘了点什么,比如说——”
“谁追杀了你,以及为什么,是吗?”
“你到底想做什……嘶!”
裴晏迟下意识开口追问的同一刻,那把剑被大小姐一拧,搅得伤口血淋淋一片,只看就知道有多痛。
感受到大小姐明晃晃的恶意跟戏弄,少年手上用力得能看见青筋,狭眸牢牢锁在越明珠脸上。
就差写上“士可杀不可辱”六个字。
眼底的锐利,更是令人看一眼都心悸。
好像如果越明珠今日不趁他虎落平阳解决掉他,日后他就是做鬼,也会把她拆骨剥皮,如数奉还。
越明珠却似乎并未察觉这近在咫尺的危险,只盯着那伤口,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蓦地将剑拔出,收入乾坤袋。
明明血都还没清理干净,她却又变回了刚才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双手捧着脸,拖长语调:“你让我满意了,第五日月圆之夜,我就告诉你,还放你走,很划算的交易,如何?”
莫名其妙的条件,和莫名其妙的期限。
就像是大小姐气不过,一时兴起想出的一场游戏。
见裴晏迟不吭声,她敛了笑,提醒道:“你没有别的选择。”
“——成交。”裴晏迟闭上眼。
“是‘遵命’,”越明珠慢吞吞地纠正,“因为我是你的主人。”
少年唰的睁开眸子,脸色已经不能单用难堪来形容了。然而攥成的拳松了又紧,他低下头,声音跟身体比不出谁更僵硬。
“遵命。”
越明珠倾身,葱白的指尖摁在他心口那窟窿般的血洞。
虽未完全愈合,却转眼就奇迹般地停止了流血,悉数结痂。
……好厉害的痊愈速度。
不过,碰到的时候,应该仍有痛感。因为越明珠感觉得到,她的手指动一下,裴晏迟的气息就紊乱一分。
她轻轻地说:“很疼吗?”
少女的语调同神色在那一刹那格外温柔。
然而对上裴晏迟警觉又抗拒的表情,她挑了下眉,语气又不出所料地冷淡了下来:
“疼就记住了。”
松开裴晏迟,越明珠一转眼就坐回了马车里间。
确认巨大的鎏金雕花屏风跟与之附带的结界阻隔了裴晏迟窥探,越明珠才放心地干呕出来。
刚停止尖叫的白雾:“……”
刚装得浑然天成的容大小姐:“…………”
越明珠揉着心口,脸色煞白还没恢复:“你也不告诉我,我竟然有点晕血。”
纯粹是撑着一口气,才没有当场失态。
但转念一想,白雾原本准备给她的就是骗心骗身再骗血、裴晏迟流血她流泪的路子,原身这么脆弱也是情理之中。
比起这个,她还有更好奇的问题:
方才那剑刺进去,离心窍近在咫尺,却被什么东西卡着,难以移动一寸……
这伤口的异常,跟他那珍贵的心头血有关吗?
不过,裴晏迟好像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保命绝技。
越明珠当然也不可能告诉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白雾:“当然,这已经类似于仙术了,只是碍于裴晏迟现在修为有限,才无法全部发挥。若你能拿到那三滴心头血,以后回仙界了,修为提升,什么生死人,肉白骨,当然都不在话下。”
“他能发挥多少?”
“除非他现在只剩皮包骨,经络废得差不多,或者马上就要死了,否则的话,他的心头血都会想方设法保护他,跟他融为一体的,你根本没可能拿走他的心头血!”
越明珠若有所思。
……所以说,还是这次伤得不够重呀。
她明白了。
白雾想起刚才发生的崩坏的一切,后知后觉:“你不会真打算这么简单粗暴地剖人家的心吧!??你疯了!?”
越明珠十分自然地应下:“可惜这次准备不充分,等下次吧。”
白雾瞬间从半透明凝聚成实体,怼到她的脸上:“你要不冷静一点,裴晏迟他以后可是能把云上宗上下都弄死的魔头,杀人如麻,眼都不眨——”
容大小姐点点脑袋:“是啊,所以只能趁以后还没来的时候,先下手为强了。”
等月圆之夜,极阴之刻,原剧情中裴晏迟最大的一道生死关出现,自然有他濒死的时候。
什么划算的交易?
呵,不存在的。
——当然是要趁他还没这么厉害,一次性解决干净。
在此之前,她还要再琢磨一下,这位危险系数较高的大魔头的底细:
“裴晏迟既是修士,却不在各大宗门盘踞的蓬莱三岛,反而在京城里,那也是最近随宗门进京来朝拜的?”
“不。他一直装凡人生活在这里,若不是被追杀时暴|露了其根骨,也不会被不夜都抓进来。”
再换句话说,背后没有任何修仙界大佬做靠山,任她如何磋磨,裴晏迟也只能自救。
非常好。
不愧是天煞孤星。
*
马车突然颠簸起来,裴晏迟睁眼,望向异常跳动的脉搏。
经络半废,灵力运转堪称钝涩。巨大的疼痛弥漫之后,不见半点好转,反而愈发严重,浑身上下都如同被碾过。
——尤其是心口那几处尚未愈合的地方。
但心窍里莫名有一道热流,暖融融的,隐约有些不属于他的灵力浮现,再探入经络时,又发现那只是幻觉。
忽的,头顶上弹来几粒石子般的小东西。
力道不重,却故意落在眼睑上,像小孩子的捉弄。
裴晏迟蓦地抬起头,正对上越明珠的视线。
大小姐不知何时从里间出来了,倚在软榻上,居高临下:“喏,这药赏你了。”
说完,手指勾了勾链子,提醒他坐起来。
裴晏迟不语,手撑在木板上,直起身子,另一只手将药丸拢在掌心,仰头便吞了下去。
丁点都没犹豫。
是药还是毒,总归他现在寄人篱下,又有求于人,本就没得选。
看着未来大魔头这生死不畏的样子,越明珠眯了眯眼,恨不得现在就从乾坤袋里拿出最毒的药。
心道,如果心头血能死后取就好了……
“——喂!”
哪怕看不见白雾的实体,也能听出它被越明珠吓得毛骨悚然。
越明珠双手捧脸,忧伤望天:“消极怠工是人之常情。”
这种看得见捷径,却只能绕远路的感觉,大概就是她要晏的劫难之一吧。
“但是有些命数是不可更改的!”
比如,越明珠最多活一年,然后要么离奇死亡,要么被裴晏迟一剑穿心。
其他人杀不了她,除了裴晏迟。
再比如,作为天煞孤星的裴晏迟,会阴魂不散极久。
其他人杀不了他,包括越明珠。
当然,捅穿心窍是没有问题的。
既然布置了取心头血的任务,就注定了裴晏迟没有心脏也死不了,只是要受些磋磨而已。
所以白雾已经无法阻止越明珠物理剖心的行为,但会时刻提醒她,不该想的别想。
违背命数会不会导致自身陨落、甚至天道崩塌,尚且不好说,至少,这劫是晏不成了。
实在得不偿失。
越明珠乖乖地接受了白雾的教育,眼珠子从天上挪回马车里,上下打量了裴晏迟几眼,突然道:“关于你被人追杀这件事——”
少年眼底薄冰裂开一道缝隙。
他下意识动了动唇,最终却欲言又止,别开脸,耳边几缕长发顺势垂落,遮住他大半表情。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可惜她不打算说。
第一,她其实也是诓的,根本不怎么清楚。
第二,这人最会抓住任何机会翻盘,任何一点消息都可能为他提供契机,在没有摸清楚他过往的底细之前,越明珠一个字都不会往外吐。
哐当。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被扔在地上。
刀背上还嵌了价值千金的灵石,雕了展翅的蝴蝶。
这华而不实的做派,一看就是大小姐的私人物品。
与此同时,越明珠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那些人只记得你的相貌,你顶着这张脸出去,怪麻烦的。”
甚至未等话音落下,裴晏迟拿起小刀,刺向面庞。
一转眼,那张白玉做的俊颜上,就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纵横伤痕。
他语气平静:“够了吗?”
“………………”
“够了。不过这是障眼法,只管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就自己想办法吧。”
裴晏迟一怔,原本攥紧小刀的指骨微松,刀身顺着滑落了一截。
但也只是短短几寸的距离而已。
再一眨眼,他又恢复了往日神情。
大小姐便似乎没注意到他那片刻的错愕,弯腰,将自己的宝贝小刀从他手里抽出来。
她没施清理咒,刀刃上却没有血,干干净净。
不过,越明珠还是拿起手帕,精细地擦了一遍刀刚刚被裴晏迟碰过的地方。
擦到一半,看见刀背上映出的少年面庞,越明珠深吸一口气——
这血肉模糊的,是不是有点太倒人胃口了!?
她连忙又将小刀抛回去:“你丑到我了,重新弄。”
越明珠却一点都不打算认真跟他谈,放下长链,又开始找零嘴吃,在雕花匣子里翻了半天,只扔下一句话:“那就算了吧。”
她找到话本,余光又瞥见少年微凝神色。
于是便抬起头,朝裴晏迟露出明艳的笑靥,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裴晏迟靠近后,她也跟着微微靠前,凑到少年耳边,唇角笑弧未有收敛,语气却急转直下,冰冷至极:“想反客为主跟我谈条件,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裴晏迟的手又不由自主攥了起来。刻骨的冷意自眼底泄出,又与照在他脸上的清冽月光融在一起,让人以为是错觉。
掩饰得天衣无缝。
他见越明珠又埋头开始挑选话本,丝毫没有将两人的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便也识趣地保持缄默。
侧头,望向屏风后地上的被褥。
那是越明珠扔给他一些不用的玩意,让他自己临时铺好的窝。
出于一些原因,明明这里多的是仆人住的下房,但越明珠却偏偏指定了要他睡在她的最外间。
跟大小姐里三层外三层宛如琼台的卧房自是比不了,但跟模糊记忆中简陋污浊的环境相比,还要好上数倍。
只不过,对裴晏迟来讲都无太大差别。
他咽下胸膛隐痛导致的咳嗽声,顿了顿,低而平静地道:“若今晚没有吩咐,我便休息了——大小姐。”
裴晏迟学着那些人一样叫她,总之就是不愿说出口那两个字。
越明珠眼睛眨了一下:“再叫一声。”
少女仰着头时期待的情态,被灯丝映得亮晶晶的杏眼,乃至于语调,都像是在跟人撒娇。
……只是要忽略掉她手里还在把弄那根链子,并且随时有要动用灵器的意思。
“……”
“大小姐。”
听了两声,越明珠似乎又失去了捉弄他的兴致,继续看话本,懒洋洋地下了驱逐令:“好,你去休息吧。”
事实上,修士是不需要睡觉的。但裴晏迟如今灵力枯竭至此,就算不入眠,也要入定休养才行。否则过不了多久,他就得两眼一黑直接昏死过去了。
再坚定忍耐的意志,也抵不过今天的种种磋磨。
何况他现在也才十七岁,寻常人家里还稚气未脱的年纪。
等裴晏迟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话本上腾起袅袅雾气。
白雾语重心长地道:“你要杀要剐要五天来准备就算了,这个仇恨是非拉不可吗,你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透吗?”
“我是嫌他死得还不够透。”
窗沿吹进一丝凉风。
越明珠用话本遮住脸,看不清表情,语调还是轻轻的:
“护城河下的邪魔以人的欲念和恨意为生,恨越多,吸引来的东西越多。”
裴晏迟的躯体已然是最好的诱饵和养料,但她不介意再添一把火,让他更艰难些。
她要裴晏迟以最快的速度濒死,这样才能保证在生变之前顺利取走心头血。
欺辱他,自然不是为了取乐。
第 58 章 58
少女指尖都泛着不正常的红,痒意沿着被他碰过的地方爬满身体,她期期艾艾地拒绝:“你明明之前都是先自己来的。”
“你方才在墨斋里明明就做得很好,为什么不再接再厉?”
越明珠实在不想要理会他这个没有下线要求。
提起方才,她又想起他先前的承诺,磕磕巴巴地道:“你你你说过我表现得好的话,就可以早一点结束……”
少女像是找到了一株救命的稻草,极力地暗示:“明日我们还要回门的。”
裴晏迟:“那你先好好表现。”
越明珠脑子懵懵的。前厅里已是人满为患,越明珠刚到时几乎看不见里面光景,只能看见一张张陌生又带着好奇与幸灾乐祸的脸,正看着自己。
只有等人辟开一条道,走进去了,她一眼就看见谢霜袭,接着便听见一旁唤天隼尖锐刺耳的鸣叫。
那一道道怒鸣里的灵力足以震慑住低阶修士。离得最近的那几个人,有些面色发白、额滴冷汗,被人扶走了才稍微好些。
幸好越明珠已经提前做了准备,手里捏好了护身符。否则,被这唤天隼近距离盯着,现在脑子恐怕已经宕了。
虽已经从白雾那里得知,唤天隼是最为高大威猛的禽类之一,可见了,才知道其确实气势非凡。
约莫大半人高,展翅时超过三尺,令人近乎望而生畏。
而此时,它不断扇动双翼,大幅度的动作使得羽翼上的伤口几度迸裂,血迹飙溅,恰如它的怒火一般四射。
若非谢霜袭用准绳死死拉住唤天隼的右爪,再用自身灵力不断安抚与逼迫它安静下来,恐怕现在场面彻底失控了。
……伤还没好就敢去惹这只灵兽,也不知道大魔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委实艺高人胆大。
容大小姐偏头,看向正被人押着的裴晏迟。
他跪在地上,脖颈与肩胛骨被人牢牢摁住,以至于根本无法抬头。旁人也看不见少年的神情,只能看见他侧脸上三道长长的血痕。
触目惊心。
细看,那紧贴鬓边的墨发湿漉漉,上面却不是汗,而是近乎于乌色的血。
他身上那一袭素袍,也已经几乎被染作血色,看得人心底发憷。
这都没昏死过去啊。
越明珠咂舌。
白雾:“???”
大小姐的关注点总是这么稀奇呢。
“容越明珠,人证物证都在这里,铁证如山,你还想说什么,莫不是又不认得你前几日自己领回来的奴隶了?”
不等越明珠说话,谢霜袭直接劈头盖脸一顿质问给她定了罪。
跟方才来叫她的那个弟子,实在是打得一手好配合。
越明珠却不见慌张,被如此逼问,也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语调慢条斯理:“二师姐的话,我怎么没有听懂呢。”
谢霜袭:“我也没想到容师妹竟如此记恨我,要害我不成,就让你的随从来害我的灵兽出气……”
“这是哪里话?”少女疑惑地睁大眼,“二师姐的唤天隼如此勇猛,我的仆从何等虚弱,这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发生你说的这种事?”
她扔出灵珠砸在那几只押住裴晏迟的手掌上,对方吃痛,当即松开了了对少年的桎梏。
越明珠:“喏,让他来说。”
裴晏迟撑起身子,抬头,用几乎已经沾满血的脸庞看向谢霜袭。
那双向来布满阴霾的眸子,此时竟显得诚恳无措。
“我只是久闻唤天隼大名,趁机想要接触一二,没想到会惹怒了这位修士大人的灵兽。”
越明珠就冷眼看着他装。
若不是之前就发觉他盯上了唤天隼,又深知这人心肠黑得令人发指,绝不会做无用功,恐怕也得被骗过去。
不过,现在,她跟裴晏迟可是一条道上的人。
若裴晏迟遭了罪,她也跑不掉。指不定这谢霜袭借题发挥,要把她关个禁闭什么的,那可就太多节外生枝了。
所以,即使明知这一遭自己被利用,越明珠也只能先按捺下去直接捅死这人的念头,反复告诫自己:暂时不能去拆大魔头的台。
相反,大小姐还得跟着附和:“那你可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还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真是糊涂呀!”
她又偏头:“二师姐,这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如此也遭了罪,被你的隼抓得半死不活——”
“你装什么?”谢霜袭气不打一处来,“这下贱奴隶身上可几乎全都是我灵兽的血,谁遭的罪更多一些没数吗?”
……!!??
这谁能看得出是唤天隼受伤得多一些?
不只是越明珠愣了一下,周遭不少人也面露诧异,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谢霜袭却将她那一瞬的凝噎当做心虚,紧接着道:“若不是你给他提供了什么灵器符咒,他怎么可能做到?”
所以,在谢霜袭眼中,究其根本,是容越明珠不服前日自己被拦着不让入府,心有怨气,非要下手报复她才是。
话音一落,人群里便隐有窃窃私语,听他们说的词句,有人已经被谢霜袭说动了。
越明珠心里却很镇定,并且格外清晰——
说到底,谢霜袭也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唯有用口舌颠倒黑白,让其他人都信了,才能把脏水彻底泼到她身上。
到时候,她怎么澄清,也抵不过众口铄金。
裴晏迟不过是个引子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证据。
往日原身气上头了就犯蠢,又拧巴又高傲,不愿多费口舌,一开口就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次次都落入这样的圈套之中。
这一招来对付过去的容大小姐,实在是屡试不爽。
可是谢霜袭面对的,是现在的越明珠。
“是吗?”
越明珠轻笑着:“如果说仆从犯了事,还追究到主人身上,那二师姐欠我的,可不止一点半点了呀。”
她伸手,遥遥指向最前围的俞澄:“他前日一剑差点刺中我,是二师姐想要我去死吗?”
右移,指着另一女子:“她往日常常嘲笑我,是二师姐对我有这么多恶言吗?”
“还有他、她、他们……不止一回编排我的谣言,是因为二师姐也信谣传谣了吗?”
“容越明珠,他们是我的师弟师妹,与我关系虽然亲密,却不需要听我的话。那奴隶是你的仆从,对你言听计从,根本不一样!”
“啊,这样吗?”越明珠讶异,“我看这群人唯二师姐马首是瞻,还以为他们都只是你的走狗呢。”
从来没有哪个凡人敢用这么直白尖刻的词嘲笑修士。闻言,不只是谢霜袭,其他被他点到的人,面色也瞬间青红紫黑交替。
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骂道:“你别在这胡言乱语!”
越明珠却懒得理他,弯起眼,直勾勾看着谢霜袭。
她明明在笑,却让对视时的谢霜袭感觉背后起了寒气。
越明珠:“我以前不闹大,可以后指不定哪天想通了,就闹到宗主面前。”
原身之所以忍下这些口气,是跟她与宗主的那些破事有关。
但跟现在的越明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云上宗宗主这张底牌,她打得很顺手。
对视那刻,谢霜袭几乎被她那眼底流转的冷色震住。
……那张脸,嚣张得实在是太过于陌生,根本不像往常那个满脑子稻草的容越明珠。
就像越明珠前日竟敢纵马入府一样,出乎意料,全然打乱了谢霜袭所有的布设。
当越明珠又上前时,谢霜袭甚至不由自主地被逼退了一步,心神不宁,手里的力道都为之一松。
这下倒好,准绳被放出一截,唤天隼直接朝裴晏迟飞去,仰头嚎叫,声浪几乎摧破低阶修士的耳膜。
一眼望去,已经有不少人捂住耳朵,面露扭曲痛苦之色。
谢霜袭回神,连忙勒紧准绳,又用另一只手打出结界,护住围观的宗门弟子们,这才稳住局面,不至于扩大骚|乱。
心下还在懊恼着,刚刚怎么就失了神,竟然为越明珠三言两语失态了。
怕不是费了太多心力在控制唤天隼上,内里不稳,给了这废物趁虚而入的机会。
谢霜袭自知没办法再给越明珠下套,便跟瞬间失了忆一样,一扫刚才质问她的咄咄逼人,蹙眉道:“……师妹,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又同是云上宗人,何必在外人面前闹得这么难看?”
“我们的事,便是宗里的事,一切都有宗规来解决——可这个外人是万万留不得的。”
谢霜袭语毕,那原先押着裴晏迟的人已经召出长剑,她身边的唤天隼仿佛读懂了主人的意思,也隐隐开始躁动了起来。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打了狗,主人的脸面也不好受。
谢霜袭现在没法追究容越明珠的责任,却怎么也不会放过裴晏迟。
于是场面立即有些诡异了,有生死之难的裴晏迟稳如泰山,丝毫没有马上就要被砍头的觉悟,倒是越明珠眼前一黑——
这群云上宗的人,是嫌命太长了吗!?
难怪日后大魔头归来专门把宗门上下屠了个干净,果然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但就算谢霜袭一心作死,越明珠还得拦着。
否则生死之灾提前,大魔头又肯定不会死,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当场入魔,剧情提前,大家一起在这里完蛋。
越明珠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这关乎到她历劫成功与否。
她难得替裴晏迟说起好话:“不知者无罪,我想问他何错之有,竟能让一向大度宽仁的二师姐,都非要人去死才成。”
谢霜袭紧紧攥住准绳,一边安抚着焦躁不安的灵兽,一边道:“……唤天隼族性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奴隶伤了它,肯定得被它百倍奉还。便是我们不插手,唤天隼也不会放过他。看来他的命,是保不住了。”
这句倒是大实话。
若不让唤天隼消气,便是谢霜袭今日将它拖走,稍不留神,这只灵兽一定会顺着血腥味找到仇人,不死就绝不善罢甘休。
思及此处,越明珠果断应了下来:“那就做个了结吧。”
语毕,无论是谢霜袭还是裴晏迟,两道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越明珠手指向前厅旁边一处小径:“往下走,正好是平时同门较量的地方,就让他们在那里把这件事解决了,不要影响大家休息才是。”
她那张娇艳脸蛋上的表情看上去太过干脆冷酷,以至于谢霜袭都不敢第一时间应下。
不过,很快,谢霜袭便点了点头,露出那一贯的假笑,凉凉道:“好啊,只是不知道师妹怕不怕见血,到时候,可就是生死不论了。”
“不怕。我还想知道,‘不论’的意思是——就算是师姐的灵兽死了,也不需要再追究了吗?”
话音落下,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前厅里短暂的静默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
越明珠全当做耳边风,看向谢霜袭,重复问了一遍。
谢霜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才说:“进了角斗之境,便是用命来了结今日纠葛,谁的命,当然都可以。”
越明珠:“那就好。”
见她如此淡定,原本还被唤天隼吓住的修士们,此刻都忍不住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地低语起来:
“容越明珠这嘴还真是一点都不饶人,这时候还想逞能?”
“是她带回来的人做了错事,拉不下脸吧。”
“也可能是真不知道那唤天隼得厉害,师姐驯服这一只用了整整半年,还得了好几位长老帮忙。哦对,她可不是修士,当然不懂……”
嘲笑的,揣测的,说风凉话,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好几年前。
容大小姐受不了这群阴奉阳违,离了宗主便对她冷嘲热讽的同门,专门去黑市雇了一群打手。
然后领着打手,志得意满地站在这群堪称天之骄子跟天之骄女的修士面前。
——如出一辙的可笑。马车疾驰,从盛乐里回府也不过只需片刻。
哐——
柴房久不经用,门一被推开,半截横梁直接砸到地上,掀起漫天灰尘。
越明珠用广袖遮住口鼻,嫌弃地推到三尺外。
等灰尘散了,眼前景象清晰了些,她的视线落在那柴房里一侧茅草缟布床上,示意一旁的少年:
“很好,你就在这儿待着吧。”
敢故意骗她,擅自出府,只得这点惩罚,实在是手下留情了。
裴晏迟扫过柴房里狼狈邋遢的景象,眼睛都没多眨一下,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语调隐隐透出沙哑:“遵命。”
如果容大小姐抱着羞辱他的目的,见这幅不以为意的模样,恐怕得再多找几个茬。
不过,对越明珠来讲,拉仇恨只是顺手为之。
之所以把人拎过来,主要是因为她今晚得去一趟东街。
裴晏迟现在经络受损亏空至甚,短时间内应该没空折腾了。只要隔得远些,便定然不会发现卧房里空无一人,也不会察觉到她的动静。
于是她并不把大魔头这点反骨放在心上,拍掉袖子上沾染的灰,吩咐伙计把人看好就准备离开。
然而刚转身,衣袖便被拉住。
越明珠唰的回头看向裴晏迟。少年一怔,立即松开手,背到身后,颇为不自然地抿起唇。
那下意识的动作,对他们俩来讲似乎都太过逾矩了一些。
微妙的气氛并未有在两人之间流转太久,裴晏迟抬眸,声音遽尔冷了下来,单刀直入主题:“大小姐,你到底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越明珠怔然。
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衣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表情也变成了往常对着他时那一副骄矜轻慢的样子。
少女上下扫过他,仿佛在打量着一件货物,反问道:“哈,你觉得你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拿走的东西?”
四目相对,裴晏迟黝黑无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不回答,亦不置可否。
暗流涌动,无声无息。
越明珠自然知道他的疑问从何而生。
他不得不听从于容越明珠的理由很简单。
但越明珠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背叛。
若是对他别无所图,只是一时兴起,被这样三番五次挑衅,早该采取些别的手段了。
毕竟,跟大小姐交锋的这几回,大魔头只要眼睛没瞎,都肯定能看出,她绝对不是好惹的性子。
可现在竟然只是把他关进柴房这么简单。
越明珠当然不会告诉他一丝一毫的真相。被他这样直勾勾盯着,反倒粲然一笑,温软腔调吐出相当刻薄的词句:
“看来你是苦日子过惯了,不知道我们这种一帆风顺的人,什么都有了,日子就过得很闲吗?”
大小姐天天在这破云上宗里面受气,想要找个出气包,满足一下自己的征服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点到为止,大小姐伸手戳了戳裴晏迟的额头,戏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接着,便不再看裴晏迟神情,径自转身走远,背影看上去相当潇洒。
事实上,等到彻底远离柴房,越明珠紧绷的心弦才恢复正常,低低长舒一口气。
……大魔头确实有够敏锐的。
这么快,就已经快要猜到了。
不过,看样子,裴晏迟仍然没有发现自己心头血的奥妙之处。
那只要不知道她要的是心头血,裴晏迟就算千猜万猜,肯定也猜不到——
她打算在四日之后捅了他,再把他扔进护城河里。
白雾:“说实话,别说裴晏迟想不到,我都没有料到你这么直接,防不胜防啊。”
越明珠:“闭嘴。”
“容容师姐,又见面啦——!”
人未至,声先到。顺着望去,不远处的路云珠一蹦三尺高,热情地朝她招手。
越明珠本只想寒暄两句,却没料到路云珠竟给她备了礼物。
作为长老的女儿,路云珠出手自当阔绰,且相当贴心,考虑到她没有灵根,送的都是凡人能用的中上品仙器。
越明珠当然不能照单全收,轻声婉拒:“我该有的都有,用不了这么多。”
“不不不,除了这盏灯是我挑的见面礼,多余的,都是给容容师姐的赔礼。
一是因为今早不小心闯进了师姐的院子,二是我才知道,我父亲的亲传弟子,竟然也误会过师姐,还好像说过师姐的坏话呢……”
路云珠不好意思地低头,戳戳手指:“我已经提醒过他啦,但还是觉得要跟师姐说说。”
才见了一面,竟然直接到了替她“澄清”的地步?
越明珠心下讶异了一瞬。
但很快便想通。路云珠身份高贵,天资上等,年纪又小,定然被保护得很好,从未见过那些腌|臜事,能养成如此天真直率的性子倒也不算意外。
她揉了揉路云珠的脑袋,温声说谢谢。
路云珠闻着容大小姐靠近时候盈袖的清香,脸边更红,声音也不自觉变小了:“师姐关心我,我也要关心师姐。”
道别之前,越明珠随口问起那只狐狸:“团团呢?”
提起伤心事,路云珠小脸瞬间皱起,又埋怨又嫌弃:“被霜袭师姐的唤天隼抓啦!那只鸟可怕死了,最近还莫名其妙地掉毛、焦躁,谁都不敢惹它。”
再次听到谢霜袭的那只灵兽,越明珠不由得想起裴晏迟当时的异样。
……预感很不妙,可她实在想不清由头。
白雾能告诉她的信息也不多:
唤天隼,一种稀有的高阶灵兽,但性情傲慢,难以驯服,所以早年一直不愿意向修士低头。
但它们浑身上下都是能入药的宝贝,所以一直遭人觊觎。近些年同族被猎杀太多,情况濒危,部分唤天隼才勉强同意与修士缔结契约。
……所以,裴晏迟是想用唤天隼炼药,治好自己的伤吗?
但他并非药修,此处也并无炉鼎,怎么可能凭空炼成。
何况,那半废的经络,可不是随便来点什么天材地宝就能治好的。
原剧情里,得在护城河中遭伏受难,置死地而后生,才有转好的契机。
越明珠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理不清思绪。
“容容师姐,怎么啦?”
她回过神,抿唇轻轻一笑;“没事,只是遇到了有一点棘手的小问题。”
*
夜幕沉沉,刚起了一场细雨,水汽遮掩了弯月,天色昏暗无光。
越明珠站定在凋敝的宅邸前,仰头望着门匾处空空的残痕——
那里原本写的是靖北王府。
千想万想,没想到一走进盛乐里,就直接走到了这十里长街的尽头,距离皇城最近的地方。
果然,跟大反派有瓜葛的,都并非简单人物。
这靖北王是京城内唯一一位异姓王,原本是靖北将军,手握兵权,身份相当贵重。
然而半月前,因谋逆之罪赐极刑,抄斩九族,名下府邸土地全被收入国库。
这府邸里的珍宝也已然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半壁残垣,可以想象出王府主人昔日辉煌。
政斗失败,满门抄斩……看来,这就是裴晏迟被“仇家”追杀的原因了。
若裴晏迟身上留着靖北王的血,那这人的政敌,肯定不希望府内有一个漏网之鱼还活着,让将来局势有翻盘的可能。
但,只是如此吗?
凡人血脉,怎么可能生下根骨异禀的修士?
而且,若裴晏迟是异姓王后代,如今虽是落魄,早些年怎么会过那么久苦日子?
……裴晏迟的来历上有太多疑云。
白雾推锅:“我只知道这么多,剩下就靠小越明珠你自己了。”
越明珠本来也没指望它,借着乾坤袋里那用不完的宝贝,易容后轻易避开封条潜进府内。
她本想先探清府内布局,却没想到绕了半圈,竟在废弃已久的厨灶边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妇人。
越明珠不加犹豫,召剑,出锋,直指那人要害——
“谁在那儿!?”
修士想要套一个凡人的话易如反掌,哪怕越明珠是靠灵器装出来的,大半夜如此神出鬼没,也够把人吓得半死了。
那妇人险些被惊得魂飞魄散,自是半点不敢隐瞒,躬下身子统统老实交代:
她在王府做了十几年烧火婆子,之前得知了抄家的消息,趁乱拿了些好东西,当时带不走,便埋在这灶房里等着以后来取。
这王府铺张至极,哪怕只是一只茶杯,就够普通人家几年的花销了。是以,就算明知被发现了就是丢命,妇人也硬着头皮回来了。
待了十几年啊……
越明珠沉吟片刻,问:“那你可认识个叫裴晏迟的少年,十六七岁?”
“这名字从未听过。王爷有诸多子嗣,府内还有许多家生奴,这个年纪的少年太多了……”
“那你们王爷可有私生子什么的?”
妇人惊讶茫然地瞪大眼睛。
看来就是不清楚了。
越明珠又在乾坤袋里翻了翻,终于翻出一支能绘出心中所想的狼毫笔。她将凭空变出的画卷抖了抖,让裴晏迟那张俊脸凑近妇人:“这个呢,有印象吗?”
仍然没有。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又在大魔头那张脸上增添了些灰尘血迹。
“这、这……”妇人终于认出来了,嗫嚅着嘴唇,“这不是那个马奴吗!?”
——还是奴隶!?
这回,惊讶的人变成越明珠了。
妇人见她眉眼神情变换,一个哆嗦,连忙把想起来的事情全都说了。
大魔头的童年,确实只能用“悲惨”来形容。
做马奴,整日睡在马厩,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说,还从小被王府的几个世子和地位比他高的家奴欺凌折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常年身上没块好肉,脸上也几乎没有干干净净的时候。
听得越明珠都忍不住蹙起眉。
“不过这马奴好像也不是个简单角色,那厨子的小孙子得罪了他,没多久就掉进井里了……诶,我不是说这是他做的,仙人明鉴!”
呵,当然是他做的,还用说。
大魔头怎么可能是任人欺辱的软柿子?
不过,裴晏迟自幼就有灵根,那为何不试着离开王府,前去拜入云上宗等大宗门下,反倒非要留下来受气?
那妇人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知道,不过,她又提到了裴晏迟的来历:
“这马奴是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已故王妃带回来了。
王妃以前待他如义子,大家都说,可能是王妃哪位密友,或是族人去世后留下的孤儿,当然,都只是传说。
可惜王妃去得早,她一走,这马奴处境便直接跌入谷底,刚学会走路就被管家支到马厩了……”
不知来历的孤儿?
这无疑是佐证了越明珠方才的猜测,裴晏迟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家生奴。
今晚可真是收获颇丰。
见那妇人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别的信息,越明珠果断收剑,冷声道:“今晚我不曾见过你,你呢?”
那般姝丽眉眼,静时如水,作冷色时却吓得人心惊胆颤。
妇人一抖,吓得直接匍匐在地上:“我、我……我当然也未曾见过仙人!”
再抬头时,原地已经不见半点少女的影子,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只余淡淡馨香,被夜风吹散,证明曾经有人来过这里。
而越明珠已经靠传送符回到了卧房中,坐在榻上,仰头看着窗棱外朦胧的月影。
屏风外隐约有些嘈杂声音,可都并未传进来。
留一室清静,任人浮想联翩。
一个疑惑解决了,另一个疑惑又自然而然地抛了出来。
弄清楚裴晏迟跟靖北王府的纠葛之后,大魔头的真实身份又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这王府血脉基本上都死干净了,不可能再逮住谁问出点什么。
但——
她问白雾:“你觉得,会有人花那么大的精力地追杀一个普通的马奴吗?”
显然不会。
若是要血洗王府上下,那烧火的妇人也会丧命才对。裴晏迟被人盯上,与奴隶的身份无关,肯定与他另一重来历有些干系。
所以,裴晏迟的仇家一定知道些什么。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这些多余的东西,她不需要保证自己知道,只需要保证裴晏迟不知道就好。
只要裴晏迟对自己的过往有想不通与想知道的地方,就至少会在表面上听从于她,然后掉进她的陷阱里。
其他的,再说吧。
越明珠对大魔头的悲惨往事与离奇遭遇一点都不好,她只想早日完成任务,然后历完这个该死的劫。
思绪收回,吵闹声愈来愈明显。几簇火光赫然迸至半空,照得夜如白昼。
看样子是出了大事。
很快,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便闹到她门前。
卧房门被敲响,丫鬟战战兢兢地道:“大、大、大小姐,您睡了吗?出了点事,要您起身一趟……”
另外的人嫌这小丫鬟太过怕她,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将人推到一边后扯起嗓子大喊:“容越明珠,你好大的胆子,公然无视宗规,坑害二师姐不成,便想害了她的灵兽!”
啪!
门被大力推开,越明珠站在门槛后,双眸定定地望向说话的弟子。
“你说什么?”
对方被她那不施粉黛又近在咫尺的面庞滞了一滞,接着便仰起头,冷嗤道:“你带回来那奴隶都被二师姐抓了现行,现在正押在前厅里,人赃俱获,你还装什么装?”
谢霜袭的灵兽,那只唤天隼。
还有深夜偷偷溜出柴房的裴晏迟。
……这两个玩意出现在同一件事里,不需要别人细说,越明珠便已经把来龙去脉想得清清楚楚了。
如今找到她这里,一方面是因为宗门上下都知道裴晏迟是她买下的奴隶,另一方面,怕不是大魔头趁机阴了她一道,要她来给他善后吧?
想起几个时辰前那个还一直在吐血的少年,容大小姐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感慨了一句:
——大魔头痊愈的速度,跟他锲而不舍的效率,都真令人叹服啊。
越明珠原本没有这段记忆,这时候,却突然记了起来。
也一并记起了原身当时的恼怒与羞辱。
凡人在修士面前,跟跳梁小丑有什么区别?
任他们多怕她背后的人,也不妨碍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她,把她的一言一行都当做是哗众取宠,茶余饭后的笑料。
只等她失了靠山,彻底将她踩在脚底,永不翻身。
从容越明珠六岁被测出来没有灵根的时候,她就算站在这群修士中间,也跟这群人有着——
不可逾越的沟壑。
往日是,今日是,以后也依然是。
越明珠用力掐了一把手臂的软肉,用痛意掩饰住原身那残留的委屈与不甘,免得影响到自己。
然后越过谢霜袭,走到裴晏迟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耳边的议论,又从她的不自量力,变成了裴晏迟与唤天隼接下来的较量。
“师姐这只灵兽最近似乎是病了,那奴隶肯定得了容越明珠不少好东西,所以才能这么厉害,否则绝对不可能伤到唤天隼一根羽毛。”
“等下可就惨咯。我就不信,他能在暴怒的唤天隼手底下活过两炷香。”
“打赌打赌,我压一颗洗髓丹,赌一炷香都撑不住!”
那些话自然都一字不落地被裴晏迟听了进去。
他忍不住嗤笑了声,望向越明珠,低而镇定地掀唇:“那还劳烦大小姐及时用那条链子把我的尸体拉回来,给我留个全尸。”
怎么还有点阴阳怪气呢?
“……”
“我信你。”
裴晏迟唇边的嘲意骤地僵住,眉眼怔松,片刻后,才微微侧过头去,望向越明珠那没有表情的姣丽面庞。
大小姐并不看他,反倒低着头,在自己的乾坤袋里翻找着些什么东西。
但少年的视线太过锋利直白,让人无法忽视。哪怕不对望,越明珠也知道他正在盯着自己。
“我让你别装了,”越明珠慢吞吞地补充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信他?
嘲笑奚落的语句时常听见,可这样的话……
第一次听,难免新鲜。
何况,越明珠这幅模样,不像是不知道他找唤天隼是另有目的。
只是现下他们都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无论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大小姐必须得跟他站在一起。
跟他这个,她从来都没有瞧上正眼的奴隶。
——蓦地意识到这一点,裴晏迟垂眸,唇角轻轻向上扯开。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一丁点弧度。
像是嘲讽,又有些别的。
她总是很容易跟着裴晏迟的话走,这回也不例外。
明明是这么过分的要求,抵赖了三言两语,越明珠又被他绕了进去。
还没得到裴晏迟再次的承诺,她却已经下意识地,将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情当做是结束的筹码。
今日虽然寒冷,但意外地天晴。
到了出府的时辰,斜阳挂深树,曦光暖融融地洒下来,看得人心头忍不住愉悦了几分。
原本已经踏出了房门,越明珠转了一圈后又回到铜镜前,重新认真地照了照。
见别人就算了,见她爹,越明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想让越轻鸿以为她在裴府过得有什么不好。
思索片刻,她在唇边加了一点口脂,显得气血更好一点。
越明珠本来就磨蹭,今日疲乏,动作就更慢慢悠悠。
裴晏迟在一旁等着她。
他性子并不急,但实际上,若是从前,裴晏迟很难想象,他会这么耐心地等着一个姑娘挨着试那一堆口脂里哪一个颜色最自然。
第 59 章 59(修)
今日共乘一坐时,越明珠特地挪到了裴晏迟的对面。
男人静静地望过来,像是在等着她的解释。
越明珠原本想要无视他的目光,然而裴晏迟虽然一言不发,那沉静淡漠的视线却叫人难以忽视。
她板起小脸,理直气壮地道:“我要独自思索一下回门之后的问题,你不许打扰我。”
裴晏迟:“说来听听。”
这当然只是越明珠不想被他戳来戳去捏来捏去的借口,她哪有什么问题,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
所幸裴晏迟没有继续追问,马车相安无事地行到了越府门口。
越轻鸿今日休沐。回门毕竟是大事,他嫌越府素日太安静,冷冷清清地不能给越明珠撑场面,便请了越明珠母家那边逢年过节能同她说上话的人,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热闹些。
越明珠时刻不忘,她目前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再送裴晏迟去死一次,早日拿回剩下两滴心头血。
因此,在天水阁待到申时,错开了人潮,她便低调地溜回了府中。
宅邸安静得要命,当越明珠从藏书阁三楼的窗边望出去时,除了几个奔走忙碌的下人,甚至看不到几个人影。
——肯定都去了参天道边上凑热闹。
不仅能见到宗主顾见尘,见到皇帝,还能被沿街百姓们投来畏惧敬佩艳羡的眼光,这种十年一回的热闹,可不得凑凑吗?
所以,虽然这藏书阁第三层,平日里只有谢霜袭这种级别的弟子们能进来,但今日人都走了,禁制很松,让越明珠略施小计就钻了空子。
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蓬莱图志》。
修士所居的蓬莱三岛一向云雾缭绕,神秘不已,许多云上宗的弟子终年都没有离开过宗门地域。
大多数人外出,也是进入凡尘,而非继续遨游三岛。
蓬莱的全貌,也一直以来是一个谜团。
白雾都了解得不算太多,得要去实地触发了才行,唯有在这本古籍里隐约有些记载。
越明珠耐耐心心翻了半个时辰,终于在残缺的一页里,找到了想见的那句话——
“倨瀛洲极北,四时皆雪,匿于无人境,唯初冬亥月可窥。”
四时雪,经年不灭。
越明珠啪的合上书:“找到了。”
她直直看向裴晏迟。
大魔头原本正在把弄那枚都督令,闻言,不动声色地将其迅速收好。
这动作做得太行云流水了些,神情更是自然,若非白雾提醒,越明珠都没发现他做的这一系列事。
但越明珠也并不在意,径自问:“除了京城以外,你还有想过去哪儿吗?”
裴晏迟顿了一下。
他抬眸看她,神情肉眼可见地微妙了一些,却没有出声,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容大小姐觉得,自己可能是太高兴了,方才竟想着先跟这人客气两句。
她一下子言归正传:“你在京城剩的事情还多吗,亥月——三个月后,我打算回瀛洲岛。”
“三岛里面,瀛洲最多药修,有人研究人蛊,自然也会知道,你昨夜的惊变……是不是跟蛊毒有关。”
呵。
这当然是诓人的。
容大小姐可一点都不在乎这蛊毒。
编出这一通理由,纯粹是为了骗裴晏迟。
她相信这件事跟那未知的仇家一样,都是裴晏迟最看重的命脉。
哪怕他已经敏锐地猜到其中会有诈,也依然愿意将计就计,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虚情假意地配合一下。
越明珠只要那一下就好。
她会抓住机会的。
果不其然,裴晏迟抿唇,片刻后便应了:“好。”
她找到了答案,当然就不会再专门给裴晏迟留时间,上前抽走他的书,放回架上,用灵器抹去痕迹。
“走了。”
裴晏迟抿唇,却倚在书架旁,并没有动。
越明珠走到楼口才察觉他并未跟上,顿住,转身。
裴晏迟挑眉,视线越过她,望向藏书阁外,十步之遥的宅邸大门——
“你确定要现在出去?”
修士果然人均千里眼、顺风耳。等他话音落下约莫三炷香后,越明珠才终于看见了门外的人影。
看那熙熙攘攘的人头,想来应该是这府里的修士们倾巢出动,又一起回来了。
但,无论围着再多人,视线第一眼望去,最醒目的。仍是中央那一男一女。
修士人均洗髓换骨,容貌一绝,气质超脱凡尘。然而这两人立在其中,显得旁的修士也不过如此,竟犹如鹤立鸡群般,实在叫人挪不开眼。
那女子……
越明珠一下子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这个世界真正的天选之女,一直活在云上宗各个弟子口中的绝世天才大师姐,宗主真正疼惜又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
林知絮。越明珠终于从乾坤袋里找出了那颗有奇效的丹药,扔在裴晏迟掌心:“服下后一个时辰内灵力可以暴涨,要用吗?”
不过,她不会告诉他,这玩意用了之后,副作用是一个时辰后加倍反噬。
不用的话,他等会儿受的伤肯定更重,仍然需要时间恢复。
横竖都是她赚了。
裴晏迟垂眸,看着那一颗价值连城,却被大小姐随意施舍出来的丹药。
捏住,带茧的指节摩挲了几下。
然后直接碾碎。
少年的语调再平静冷淡不过:“我不需要。”
越明珠已经不会再被大魔头隐藏的实力惊讶到了,点头,起身,自然而然地伸手:“那就赶紧去角斗之境吧。”
隔了片刻,掌心仍悬在半空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顺手做了个不该对大魔头做的动作,正想收回——
掌心突然多了一点重量。
还有一点粗粝的,湿润的,陌生的触感。
是裴晏迟握着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站定后,裴晏迟便收回了手,召出剑把弄,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全然没有把刚才那丁点不同往日的接触放在心里。
然而实际上,少年的手中动作是在熟悉那把几日没练过的剑,黑眸却低垂,看着容大小姐手上被沾染的片片血迹。
仙肌玉骨,乌红鲜血。
……意外般配。
越明珠对这满手的血嫌弃得要命,可惜没带丝帕,无法擦拭干净,一边叫人去取,一边忙不迭地将血抹在他尚且干净的半边衣襟上。
一下,两下,反复蹭了好几下。
然后就十分无情地推了他一把,催促道:“拿了你想要的就速战速决。”
周围所有人都正在看他们的笑话,容大小姐的语气却轻描淡写至极,仿佛吩咐的是让他去院子里把落叶扫干净。
她说信他,更说了解,都并非虚言。
裴晏迟的视线牢牢地落在她的脸上。
少女却将这一眼当成了大魔头的不满,抿唇,皮笑肉不笑:“你不就是一直想要从唤天隼身上拿到点什么吗,怎么,我帮了你,你还不高兴?”
说不定,他要的东西,还是打算拿来坑她的。
这些她统统都知道,可是形势所迫,她还不得不帮着裴晏迟。
这一回,大魔头可是赢得太彻底了。
越明珠磨了磨牙,一字一句道:“往日师姐师兄们拿自己的灵兽互相比试,我一个凡人没法参加。现在倒好,你就充当我的灵兽,去给主人挣点面子回来吧。”
她都佩服她自己,现在还不忘多拉点仇恨。
然而少年意外地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凝眸,倾身,靠近越明珠的耳侧。
声音很低,若非离得很近,几乎被人群的议论声淹没:“——那就不负大小姐期望。”
……
宗门内弟子虽常在角斗之境对战,也有其中一方受伤的时候,但是像今晚一样不见血不罢休的对决,还实在是第一回 。
并且,这场对决的结果看上去没有任何悬念。
死的人必然是那个外来的,被容越明珠拿来冒犯过他们的奴隶。
这种角色就是死了,也算不上一条人命,更像是一场闹剧。
一时间,围观者众,许多原本都不在现场的人也闻讯赶来,颇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风气。
从观台往下望,便是那设置了结界的角斗场,可以容纳上百人。无数灵石围绕形成屏障,避免了其他人被误伤。
唤天隼还不见踪影,裴晏迟已经站在了里面。
俯视的时候,只觉少年身影单薄又渺小,仿佛是一只可以随便掐死的蝼蚁。
跟他们见了都要避让三分的唤天隼比起来……哦,当然是没有可比之性的。
看来大小姐实在是黔驴技穷,只能找到这种货色来帮忙。
然而作为议论中心的越明珠,此时并不步入人群中,正靠在观台一旁墙壁边,用丝帕一点一点翻来覆去擦拭着手指。
脸上半点不见紧张或羞恼之色,好像旁人挖苦的不是她自己。
谢霜袭踱步而来:“容师妹放心,我会让我的灵兽及时收手,留人一口气,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越明珠掀眸,看向假惺惺为她着想的谢霜袭,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就是怕闹太大了,真死了个人,到时候云上宗的宗主阁老来到这儿之后自己不好交差吗?
说的可比唱的都好听。
而且,那“留一口气”,可就是实打实地只剩一口气吧。
她也不拆穿谢霜袭,只懒洋洋地回答:“那就希望你够及时吧。”
“容越明珠,不要以为你一直能有宗主撑腰。”
谢霜袭冷哼,压低声音:“是谁灰溜溜地被赶下山?是谁在宗门大比那天夜里被宗主骂到哭?是谁因为得罪了大师姐,被宗主罚跪三日?”
“师妹啊,宗主不让我说出去,要给你保存一点脸面,不代表我不知道你是狐假虎威——
宗主有了大师姐这般天才的义女,你在他心中什么都不是。他对你,也只剩下那一丁点你还可以利用的情分而已。”
想来谢霜袭也是气昏了头,这事什么时候用来刺伤她不好,非选到了现在。
越明珠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
灯火摇曳流连在她的眼眸中,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谢霜袭只当她被刺中了心中痛处,一嗤:“容师妹刚才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说了?”
越明珠仍然没有回,过了几瞬,才眨了眨眼,轻声道:
“有件事我想提醒师姐。”
“——看起来,你出手得不太及时。”
谢霜袭一怔,随即便像是意识到什么,脸色猛然一变,侧身望向角斗之境中。
当看清场上景象时,她瞳孔震动得近乎碎裂,不可置信的情绪与四周铺天盖地的惊呼一并袭来——
只见裴晏迟已翻身压住唤天隼,手肘死死抵住它的后颈。
那终日威风不可一世的灵兽,此刻利喙都被打断,双爪更是血肉模糊。明显落了下乘,奄奄一息。
然而少年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攥起它后脑的羽毛,将隼鸟的脑袋抬起,几乎与自己的面庞贴在一起,另一只手直接攥住他断掉的长喙。
哀鸣震破结界,鲜血飙射四溅,少年被血浸透,脸上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他却满不在乎,扼住垂死挣扎的唤天隼,抬头,视线直直穿过人群,最终,落在观台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而随着混乱的场面重新归于平静,方才少年血腥露|骨的举动,与此时灵兽面部黑漆漆的大窟窿交织在一起,足以令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这个疯子,竟然硬生生地挖掉了唤天隼的眼珠!
初次一瞥,名不虚传。
连裴晏迟前几日留在府中,都隐约听过林知絮的鼎鼎大名:“那个跟你有仇的大师姐?”
跟她有仇。
这四个字就够耐人寻味的了。
大小姐眯起漂亮的眸子,轻轻道:“她以后是化神期的修士,要献殷勤的人,数不胜数。”
事实上,越明珠对林知絮的这句评价,还是收敛了许多——
化神期大能算什么?
便是再稀少,这世间也总有两三个在。
林知絮未来要做的,可是凤凰圣女。
这人界里,唯一能亲自供奉天外天神女的修士。
甩那些永远不可能得道飞升的化神期大能十条街,真真的万人之上。
所以说,如果裴晏迟要想借林知絮要对付她,就趁早死了心吧。
若大魔头不展示自己不亚于林知絮的天赋,那他在林知絮面前,凡人与草芥无异。
而若展示了,他们两个,自然会成为对手。
谁让修士第一名,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裴晏迟就算想借刀杀人,用任何办法,都不可能借到这把刀的。
越明珠偏头,看着又垂下眼的少年:“怎么,开始后悔自己不想当修士了吗?”
要论天赋,大魔头可不一定比林知絮差。
这一点,之前他自己也从路云珠那儿听到过只言片语。
倘若他有机缘走上这条路,说不定这享誉美名的人,就该是他了。
要是因此愤懑,委实是在情理之中。
“并未。”裴晏迟面无表情,反将话题抛到她身上,“倒是大小姐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见到跟自己有仇的人,能高兴起来就有鬼了。
而且,这仇怨,倒不是因为原身作为林知絮的对照组,被衬托得如同绿叶,人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不顺,都来源于这个跟自己一起在襁褓中被宗主收养的大师姐……
而是,更加残忍的——
既然有人是供奉的圣女,那自然有人是被供奉的祭品。
林知絮是前者。
容越明珠就是后者。
在月圆之夜前,饶是白雾一早就告诉过越明珠这件事,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一旦任务完成,晏劫飞升,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了。
然而现在,任务才进展到三分之一,容大小姐不得不开始面对起原身这艰难的人生。
此番修士们大张旗鼓地进京朝拜,便跟凤凰圣宫异动脱不了干系。
既是异动,那便应该需要抓紧时间举行祭典,供奉神女,以求她息怒了。
换句话说。
最多三月,越明珠这个祭品就会派上用场。
甚至还挨不到大魔头的生死劫,她就得先死一回。
白雾也顺着想起了这一茬。
于是乎,大小姐的脑海里全然只剩下它一阵比一阵高的尖叫:“小越明珠!你等着!我再想想办法!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越明珠瞥向林知絮身边那同样气质出尘、儒雅清隽的青年,又垂眸,看向自己指尖,神色不见半分紧张,反倒从容:“我有办法了。”
白雾愣了。
很快,它又道:“这可不兴直接跑路的啊,人家宗主这么高的修为也不是吃素的,你要是跑了,保准给你抓回来……”
越明珠笑了一声,语调很轻松:“我不会跑的。”
阳光打在少女脸边,晃眼得很。也分不清楚那晃人的,是刺目的光,还是那笑盈盈的脸。
她的视线已经不在窗外,自然也就没有看见,那被众人簇拥的青年,不知为何抬起了头,朝藏书阁第三层的木窗看来。
似乎,正正好好望向了她。
越明珠正在专心致志地夹菜,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愣了愣才抬起脸:“……什么舟车劳顿?”
越轻鸿没多说。
涉及政事,暂时还没下定论,任命的圣旨也尚未有眉目。他只是借着机会顺口提一嘴,当然不敢在明面上跟越明珠进一步解释。
见他闭口不言,越明珠又扭过脑袋看向裴晏迟。
裴晏迟如常地夹了一块藕片,好像没看见她疑惑的表情跟灼灼的目光。
越明珠不得不凑过去,小声地道:“你快理理我,我们难道要去别的地方吗,怎么我爹知道,我都不知道?”
第 60 章 60
被她盯了好久,裴晏迟终于开口了。
男人嗓音平淡:“先好好吃饭。”
越明珠只得噢了一声,又坐正回去:“那我晚点再问你。”
用过晚膳,越轻鸿留着裴晏迟说了一会儿话。
越明珠听了两句,似乎是关于政事的。她便没有跟过去,在外边同女眷闲聊打发时间。
这里面陆三夫人同她最亲热,拉过她说了半晌家常。
聊过一轮,妇人试探性地笑道:“几日不见明珠,气色又好了许多,一瞧就知道在裴府过得甚是舒心。”
越明珠脸蛋一红,含糊地应是。
马车缓缓停下,适逢其会地挡住那“书生”的去路。
接着,只见丝绸织成的长帘被掀开一角,素手折下枝头半开的花苞——
然后正正好好扔到了裴晏迟的发冠上。
空气里传来极轻的嗡动,随即便传来明快的女声。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没拿稳,冒犯到小公子了。”
少女探出脑袋,笑靥姣好,话里话外却无甚诚意。
就差把“我是故意的”写在脸上。
然而这活脱脱当街调|戏小少年的做派,却并不让路人心生恶感。
——因为路人已经看呆了。
方才还在花痴裴晏迟易容后模样的千金小姐,已经完全不去看自己一见钟情的公子了,眼珠子几乎要黏在越明珠脸上。
看久了,便呆呆地用帕子遮住脸,舌头打结:
“这莫不是,进京的仙、仙人……?”
噫,修士把她当凡人,凡人又把她看作修士,难怪原身是那副又卑又亢的性子。
越明珠冲这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微微一笑,眼神重新落到裴晏迟身上。
语气娇滴滴的:“小公子有什么要事,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一二?”
裴晏迟微抿起唇,隐有思忖,然而顿了半晌,仍是拱手婉拒,谦卑疏离:“不劳这位面生的贵人费心。”
呵。
捏了一副书生的皮囊,说话都听着像个正常人了。
“顺路而已。”越明珠一笑,不紧不慢地说。
裴晏迟仍是装傻充愣。
为了摆脱她,甚至打算拉那刚才一心想摆脱的千金小姐做挡箭牌。
然而对方虽然对他恋恋不舍,却实在不敢得罪“仙人”,很快便离开了。
路过的人一见马车上华丽繁复的丝绸,估量出少女的身份,便也不敢多看一眼这强抢良家少年的画面。
只剩下裴晏迟跟越明珠两人。
“……”
越明珠不是修士,虽知道他用了易容术,但仍只能看见他易容后的模样。
一个因为她百般无赖,而被气得脸都红了的小书呆子。
无法想象,这竟然是大魔头捏出来的人。
……还蛮可爱的。
不过,越明珠可以猜到,裴晏迟本尊的脸色,此时该有多铁青。
真会演啊。
一瞬间,越明珠失去了继续逗弄少年的兴趣。
反正逗的也只是个装出来的假人。
斟酌了下,容大小姐放弃了召唤长链,把这人拎过来的做法。
于是——
裴晏迟见越明珠突然放下门帘,坐了回去,袖里微微捏紧的手,总算略松了一点。
中阶易容术,云上宗的人来也未必能看透。
更别说容越明珠只是个凡人。
马车缓行,拐向下个路口,消失于视线中。
裴晏迟继续沿着东前行,没走几步,便隐隐觉得不对——
不知怎么,周围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几乎都是女子,却不分老少。
一个两个,全往他身边凑,眼睛也黏在他身上,嘴里还说着些什么,叽叽喳喳听不清楚。
这些人先是靠近他,随着越来越多,竟将他围了起来,以至于寸步难行。
然而她们好像真只是想围着而已,一个二个都是凡人,手里也只拿团扇香囊,没有任何利器。
少年不得已停下,望向这幅场景,黑沉沉的眸里,难得出现一些真切的迷茫。
突然,几朵花从沿街二楼的窗户抛下,落到他身边。
仿佛石子投进湖里,涟漪四起,一朵朵的花顺着投到他的身上。
在这民风开放的京城,女眷们惊艳留恋的目光全然不加掩饰,连着闺中密语也显得格外大声。
“这公子脸上就是有些伤,也不妨碍他实在俊俏……”
——伤?
裴晏迟神色一凛,视线扫过地面那些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花。
皆是凡物,唯独最初越明珠扔来的那朵上……附着难以察觉的浓厚灵力。
足以令易容术失效。
他倏地抬头。路口处,风吹帘起,四目相对。
来龙去脉,一瞬明了。
少年不假思索地抬手摁向喉结处,倒逼长链显形,借势直接跃进马车里。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对围观的人们讲,他几乎是原地消失,连虚影都不曾留下。
“天啊,是仙术吧!”
“真想知道是哪个宗门里不出世的小师弟,听说万宗以云上宗为首,他多半那里头的修士……”
“莫不是初来凡间,出了什么意外,落了单了……”
议论声虽大,却一丝都未传入马车内。
她们多喧闹,马车里就有多寂静。
裴晏迟盯着铜镜里的倒影。
他原本的面貌。
甚至连之前障眼法添上去的疤痕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他眉尾短促的一截伤口。
认得他的人,已经完全看得出他是谁。
在距盛乐里最近的市集里,闹出这般动静。
对那群追杀裴晏迟未果的人来讲,这不就是自投罗网?
——说不定,那群人刚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便是这次扑了空,确认裴晏迟还活着,乃至还在京城,事情定然没完没了。
四两拨千斤,一拨便拨出了无穷的后患。
越明珠也看向镜中,两人视线于铜镜交汇。
平静中掀起惊涛骇浪。
越明珠眨眨杏眼,不施粉黛的脸蛋看着极为无害。
“要早知道你会易容术,我何必专门给你弄点障眼法,不是吗?”
裴晏迟不言,侧头,正视越明珠。
恰逢容大小姐倾身凑了上来,一眨眼,那张芙蓉面便离他只有半尺近。
气息几乎都洒在他脸上。
少女声音柔柔,落在耳边,像闺中的呢喃:“所以,晕过去是装的吧。”
话音落下,伴着一道忍痛的闷哼。
越明珠指尖轻轻一点,将一寸长的符摁在他的手腕上。
符箓无火自燃,灵力一瞬迸发。
裴晏迟腕上肌肤几乎透明,经脉凸显,随即便紫得发乌,像一条蛰伏已久的蛇,顺着手臂爬满全身。
少年躯体痛得不自觉抽搐起来,不得已仰头,用脊骨死死抵住墙壁,抑制着剧烈的暴动。
为了不出声,嘴唇已经被咬得滴血,顺着下颌落在素色衣袂上,如红梅初绽。
说时迟,一切几乎都在一刹那。
不过转眼,裴晏迟已经昏死又醒来了一回,
越明珠也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凡人的本能,令她在灵力的剧烈波动下忍不住发怵。
然而她克制极好,表情不变,只是提前抽走了符。
余光一瞥,那符箓才燃了三分之一,已经有这么大威力,全部使出来,怕不是真的得要这人半条命。
裴晏迟浑身紧绷的线条一下子松了下来,别过头,急促而紊乱地呼吸着。
冗长的寂静中,只能听见车轮毂股之声。
良久后,越明珠道:“看来,这才是你的伤全部发作出来的样子。”
裴晏迟不答。
然而答案已经明了——
他承受至这种程度才会昏厥,且还并非濒死之态。
出发前“晕”过去,恐怕连将计就计都算不上。
完完全全是装的。
越明珠当时并不是没有疑虑。但看见裴晏迟身上那可怖的痕迹时,一点点疑念刚浮起,就立即被打消。
毕竟,那一幕看上去……确实是一副重伤未愈,马上就要断气了的样子。
……还是怪她把大魔头看轻了。
这世上的修士,没有哪一个经络半废后不是半死不活的。
可裴晏迟如今不仅能动剑,还能使出中阶术法。
况且,这人以后只剩一口气,都能反噬妖魔,碎骨重生。
再差一万倍的情况,再来一万倍的疼都受得起,怎么可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
检讨完自己的轻率,回过神。
少年闭上眼,汗珠染湿的头发紧贴脸庞两侧,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不排除示弱的可能。
被骗两回,所谓事不过三,越明珠已经不会再被表相所迷惑了。
她低头,恰好裴晏迟仰起下颌。两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再轻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小姐是要刀还是要剐?”
他吐字轻而缓慢,随着最后一个字一起吐出来的,是口鲜红的血。
越明珠实在分辨不出来他这是真认输还是假老实。
经验告诉她是后者,然而实际上都无差别。
虽然被骗了,但她并没有恼羞成怒将大魔头折磨来折磨去,以泻心中之恨的打算。
“我不生气。”容大小姐扇了扇睫毛。
“甚至很荣幸,至少我们在互相不信任和互相欺骗这方面,达成了一点共识。”
她顺势勾起少年紧绷的下颌,同那双微眯的眸子对视,笑容一如既往粲然。
“也很遗憾。因为我难得说句真话,西街确实有东西等着你。
可惜你方才只顾着往东边走,以后更是没机会亲眼看见了。”
裴晏迟唰的抬眸,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定住。
视线交汇,仿佛两把锋锐的长剑。刃都已经贴在了一起,却又按捺不动,彼此试探。
越明珠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谎,笑吟吟地回望着他,任由少年盯着。
失去的那部分记忆,才是大魔头如今最真切的软肋。
这可比什么要刀要剐重得多。
然而无论越明珠现在要做什么,他都无从置喙。
毕竟,这一局,是她赢了。
藏在袖口的手指捏紧又松开,裴晏迟后仰靠在壁上,闭上眸子,一言不发。
额上的汗,唇边的血,无一不彰显着他的亏空疲倦。
越明珠也不再理会他,命马车往回驶,就拿起话本,打发时间。
“‘因为我难得说句真话’,天呐,都说得这么情真意切了,结果你还在骗他!!”
脑内,白雾迟钝地反应过来。
“因为我知道,他肯定还会再去一遍盛乐里。”
就是她使出一切招数,大魔头肯定也不会甘心的。嫌隙已生,他早就不相信她会正常履行承诺了。
不过,月圆之夜将近,时日无多,留给他的也只有至多一次机会。
这一回,不信她的谎言,要去东街。
那下一回呢?
是相信她这次恼羞又挑衅的“真情流露”,还是相信最初的直觉?
容大小姐也很想知道,他会怎么选。
马车离府邸愈发近,裴晏迟猛地咳了几声,睁开了眼。
面色已经不似刚才那样苍白。
不知道是那宝贝心头血的缘故,还是大魔头在某些方面确实受天道眷顾,总之——
他的痊愈速度,一向令人咂舌。
感叹完,越明珠本来想继续看话本的。
但少年盯着她打量的视线,有些太明目张胆。
越明珠也十分礼貌地看了回去。
对视片刻,裴晏迟出声,嗓音略微暗哑:“你怎么认出我的?”
越明珠:“直觉。”
裴晏迟扯了下唇角,欲言又止,显然对这敷衍的两个字并不满意。
她撑起下巴,哼了声:“爱信不信。”
好吧,连越明珠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句实话。
她明明才见过裴LJ晏两个时日,几次照面而已,竟然能第一眼就认出了跟他本人毫无关系的扮相。
“那刚才,”裴晏迟顿住,明显迟疑了一瞬,才道,“易容术失效后,让那些人围过来的,又是什么术法?”???
越明珠微微一怔:“什么?”
裴晏迟却没有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显然把她的反问,当做不想回答。
言尽于此。
然而这一回,越明珠是真的迟钝了些,才理解到他的意思。
裴晏迟眸子低垂,突然听见少女扑哧一笑。
“那靠的可不是术法,是你自己。”
“?”
少年眸子里又浮出方才被围住时,那少见的茫然。
“听说过掷果潘安的典故吗?”
——相传,潘安因为长得太过俊美,因此一出行便惹得大批女子跟随,甚至向马车上投掷时令果子,以表其爱慕之情。
就如方才那些大胆的女子向裴晏迟扔花一般。
这个解释颇为浅显易懂。
然而裴晏迟滞了下,又垂下眸,看着一丝丝灵力自指尖泄出。
那是在用灵力检查自己是否被施加了别的术法的标志。
检查再三,也自然是没有的。
他沉默少顷,微地偏头,乌玉般的眸子一片澄澈:“——那为何没有男子扔向你?”
“…………?”
越明珠弯起眼睛,明知故问:“你这是夸我美的意思呀。”
裴晏迟当即蹙起了眉。
实际上,越明珠心里门清,看那一连串的动作,大魔头怎么可能夸她,只是警惕她悄悄使阴招而已。
呵,她就是故意装听不懂膈应一下这人。
不过,有那么一瞬,她突然对裴晏迟这个人起了一丁点好奇心。
复杂起来是让她一点都没想到人能有这么多个心眼子,然而纯粹起来,又让她忍不住诧异,这人以前到底都过的什么日子?
但想一想,又好像很合理——
大魔头作为天煞孤星,童年肯定少不了被□□欺负的。
没人因为他长得好就对他好,所以时至今日才有机会知道,自己长得竟能教人喜欢。
思及此处,容大小姐由衷地道:“你以前好像真的过得挺惨的。”
裴晏迟一怔。
然而很快,他便垂下眸,将情绪全都压了进去,分辨不出几许。
他显然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只有些模糊印象,语调相当冷淡:“只是比如今差些而已。”
“!???”
大小姐睁大杏眼,语气比方才更加衷心:“……那这是真惨啊!”
越明珠越想越觉得很对,越觉得对就越生气。
偏偏裴晏迟今日事多,在书房里耽搁到了她要入睡的时辰才回房。
越明珠在没有人哄的情况下独自生了半个时辰闷气。
但越明珠性子软,就算气急了不会跟人起口舌之争。
思来想去,她想出来表达不满的方式非常直接——
她决定今晚无视掉裴晏迟的存在,早早合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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