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41
葵影绿,小窗午。
越明倚在梳妆台旁百般聊赖地挑选首饰,院子外断断续续传来动静。
她原本不想理会,但隐约听见有云青的声音,便好奇地走了出去。
远远看见云青正在跟一个小厮争执,她走过去时,那小厮刚刚被打发走。
裴晏迟是不错。
但皇帝看人看的是建树,她觉着过日子还是要看人心。
一则,裴氏亲族众多,加之宁国大长公主这么一层在中间夹着,他的国公夫人虽有爵位,但却是裴氏冢妇,到底难做,不如旁支清静。
二则,他若真对长乐有心,身边事必定主动坦诚清理。否则即便守着章法,不宠妾灭妻,夫妻两个相敬如宾的,日子也没什么滋味。
曾太后闲闲将那捏成了团子的点心轻抛在盘中,唤了宫人与她洗手。虽说朝堂大势如此,但真要非嫁不可的话,有些事还须旁敲侧击。
今日朝堂之上惊心动魄,裴晏迟能从一桩错杀良民案,牵扯出私设赌场,科场舞弊,拆掉了世家几条臂膀,果真能臣。
嘉帝大喜过望,笑赞道,“谁承想打死的竟是个良民,可真是好事!”
裴晏迟点头,樊氏为了把破扇子打杀个奴婢也就算了,连做帮佣的良民都下手,有了这一遭,圣人新法便好推行许多。
“等那孩子回来了…就先说是给贵妃瞧病的,在你府里避过风头吧。”
待公事论完,提及私事,皇帝也不免笑了起来,“长乐……呃,虽说娇纵了些,但实是个良善孩子,你们自小相识,你是晓得的。”
皇帝素来温和,又保养得宜,看着并不肃穆反倒有几分富家翁模样,只一脸美髯压着显出帝王气,他抬手捻须道,“说到底,还是要看长乐的意思。”
裴晏迟自然颔首,并不多言。“这有什么贵重的?只是这紫玉的颜色有几分衬你罢了。”
他没忍住,食指在她娇俏鼻子上刮了刮,“少带些不入眼的东西。”
越明珠脂粉未施,也没用花露之类的东西,只在耳朵上戴着对黄豆大的铃兰花样的银丁香。
他的女人,只戴个粗糙的烂银子丁香,委实寒酸。
裴晏迟伸手摘下,把那银丁香放在一旁,越手拿了个耳坠子在越明珠耳畔比划。她雪白的皮肉近乎透明,透出粉嫩,被紫玉的柔和莹润衬出暖暖的柔软。
越明珠目光跟着那银丁香。
忽而只觉耳畔微凉,紧接着就是沉沉的坠着。
他带了薄茧的指尖有意揉搓她柔软的耳垂,忽轻忽重的,像是在调整耳坠的位置,又像是在摩挲打转。
贴的太近,裴晏迟温热的呼吸轻轻散在耳畔,像是猫尾不经意的扫过。
越明珠浑身战栗,一颗心也跟着浮沉,只得乖巧道,“好,奴婢明天就戴着。”
这才像点样子,裴晏迟微微勾起唇角,“你是我的人,有我护着你,怕什么?你就是胆子小。”
裴晏迟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越明珠伸手拢了外衣,也就越着他的性子,小心翼翼伸手取了一支步摇,起身坐去镜前簪在发间细细看去。
镜中他立在身后,像是将她完全罩住。
“我不在的时候,字可有练?”他的语气威严。
“日日都练着呢。”“醒了?饿吗?”
裴晏迟起身,阔步走了进来,藏青衣袖上还带着淡淡的苏合墨香。
“世子,奴婢……”
越明珠眼神不甚清明,见他进来,脸上立刻挂了温顺甜笑,嘴角的绽出小小的涡,有几分腼腆。
锦被滑落到腰际,刚一动弹,肚子却浅浅叫了起来。夜色深沉,四下皆安,恼人的声响更是极为明显。
霎时,越明珠红了脸,一张芙蓉面艳若桃李。
见她满脸窘迫的娇俏模样,裴晏迟禁不住朗声笑了起来,浓重眉头散了开来,他起身吩咐外间的松烟道,“叫人去厨房拿些点心,我夜里要用。”
他素来不吃甜食,松烟一听就知道是给姑娘点的,轻车熟路一溜烟去了。
越明珠却想起什么似的,赶忙去看食盒里捂着的那盅百合饮,炖盅外壁已然冰手。
“哎呀,都冷掉了!”
她语气懊恼,笑脸瞬间垮了下来。
不趁热喝,药效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她果真是睡了太久。
“无妨,我已然吃过了,你明日再煮与我便是。”见越明珠乖乖点头,裴晏迟拿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牵过她的手向外走去。
碧纱橱里,紫檀雕花桌上,吃食摆得满满当当。
有沾了满满一层黄豆糖粉的米果儿,有软糯细腻,入口即化的豌豆黄,还有桂花香馥郁的酒酿圆子和甜润的酥油泡螺,不一而足。
“酒酿圆子!”裴晏迟竟然提前回来了。
逆着烛火,越明珠只能看见他俊朗的轮廓和高大的身形。
他踱步进来,低头,慢条斯理解开大氅系带扔给一旁候着的丫鬟,略略躬身拱手行礼,端得是温润如玉。
越明珠心里略安定了些,却不敢再回头,只能用余光看到白露脊梁在掩不住激动下轻轻颤抖。
“大郎怎么提前回来了?”
杜氏讪笑着让人给他上茶,见他礼仪周全,忽觉得这“玉面探花”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说此番他差事办的极好,功勋卓著时回京,寻觅个好妻族做助力正当时……杜氏眼珠子一转,她是他的继母,给他个丫头通晓人事,说破大天也不算什么大事!
杜氏刚要开口,就听裴晏迟音调平和,微笑道,“劳母亲费心,儿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年岁,要那么多房里人做什么?”
他轻笑了一下,略略掀起眼皮看她,仿佛在谈论什么趣事,“莫不是想要儿子多一个贪花好色的恶名?”
态度至恭,语气和缓,任谁都挑不出半分错处。偏生说的内容又直戳杜氏心底那点隐秘。
说罢,裴晏迟不再多言,一双乌沉深水般的桃花眼静静看着杜氏,眼底淡淡讥诮不加掩饰。
杜氏被这目光盯得头皮直发麻。
不知怎的,她骤然想起从前二房那几个谋爵的,别说进祖坟了,死之前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
就这样,满京城竟还要赞给他们收尸的裴晏迟一句仁德。
一时间,杜氏冷汗涔涔。
她抽出帕子在额头摁了摁,面色微红,结结巴巴挣扎道,“大郎,我这也是为你……”
“童试将至,母亲多操心二弟,便是为家族分忧。”不等她说完,裴晏迟就出言打断。
他多在圣人身边行走,天子近臣说话自然滴水不漏。表面是关怀弟弟,实则是在用裴琅敲打杜氏。
目光略过杜氏主仆不做停留,定在跪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的越明珠身上,裴晏迟目光更冷了几分。
他皱眉道,“去门口候着。”
“我身上不爽利,今日就这样,大郎你也自去歇息吧。”
提起裴琅,杜氏脸上不自然带了几分馁色,没等话说完,她就匆匆忙忙起身,往内室避着去了。
心口胀得像是被塞了湿棉花,越明珠眼眶发酸,她赶忙起身,却见白露仍跪在地上,眼里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凄惶哀求。
也是,问梅阁去不了,闹这一出之后怕是杜氏看她也生厌。
越明珠总是压不住小脾气的,她低了头只做看不见,径直走了出去。
这屋子里她说话是最不管用的,白露不去求两个主子,只捡着她捏算什么事?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不会去落井下石,但也不愿意做菩萨。
院外风雪愈盛,竟比方才还大了许多,目之所至一片雪白。
裴晏迟抬头看了一眼天,已经有人撑了伞递到了他的小厮松烟手上。
“你的伞呢?”
“奴婢来时还没下雪。”越明珠垂首道。
“松烟,再去拿一把。”
说罢,他从松烟手中拿过方才那把伞塞到越明珠手中,阔步往院外去了。
裴晏迟人高腿长,走的又快,她举着伞只得跟着一路小跑。等到了问梅阁,越明珠身上沁了薄汗,手却冻得僵硬发痒。
今夜是彤管当值,她已经等在正屋门口迎着了,越明珠松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打算歇歇。
屋子里烧的黑炭太久没人照管,略有些熄,烟味呛鼻扑面而来。她只好开了窗,拨了炉火,等着热水烧起来好烫烫手暖暖身子。
桌上的饭菜是凉的,白花花的猪油结了块,被彤管严严实实用罩子盖了,越明珠心里泛起淡淡暖意。
偏脑袋又开始闷闷的疼,她摸了摸额头,应该是烧起来了。
越明珠擦了脸,刚换下湿衣裙想上床窝一会,就见个婢子拎了茶壶进来。
“呦,妹妹这般金贵,不像个丫鬟,倒像是个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姐呢,不愧是同世子共患难过的忠婢!”脸上调笑,话音夹枪带棒,正是昨日厢房说闲话的银管。
越明珠看到这一桌甜食,登时欢欢喜喜笑了起来,晃了晃他的手。
笑是会传染的。
裴晏迟见她眼儿瞪得像只得了毛球的猫儿,笑得明媚可人,心情就跟着松快了许多。
不同于外面那些贪得无厌的,只一点赏就能让她开心的像个孩子。
一如既往的好哄。
裴晏迟心头愉悦起来,一双的桃花眼便含笑去看她。
越明珠试探地伸出食指,颇为讨好地轻扯裴晏迟的袖子。见他薄唇勾了弧度微微颔首,方才拿起了银筷,低头捡了一块裴晏迟惯爱的核桃酥,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裴晏迟不再说话,越明珠便盛了酒酿圆子,低头小口小口吃着,任甜腻在舌尖化开,桂花香盈了满鼻满口。
饿了许久,半碗圆子暖暖下肚,胃里总算舒服了些。
“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裴晏迟语气温和,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越明珠抬眼偷偷看了他一下,水灵眸子眼睫微颤,脸上还带着压出的红痕,整个人便透出一股子娇憨。
又乖又呆。
裴晏迟揉了揉眉心,攥了越明珠的指尖,“今日便罢,点心往后每天只许吃一块,没得腻住了闹得慌,又来同我哭。”
越明珠点了点头,立刻搁了勺子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吃下去。
“杜氏那边往后由我来解决,你只守着院子,近日不许出门。”
裴晏迟抬手捏着她的脸颊,柔嫩绵软,指尖在脸颊肉上掐出浅坑,把勺子塞回了她手中。
“是。”
大概是防着他未来的妻子遇到她这个不该出现的。越明珠乖巧应声,闷闷继续挖着酒酿圆子。
一时间,屋子里静香满室,只瓷勺轻轻磕在碗上,发出脆响。
越明珠脑海中尽是彤管的话。
要自己去玉佛寺,也是他的意思,还是只是大长公主的想法?
她总是想起从前大长公主院子中那个被配人的姐姐,既说配,哪有那许多讲究?猫儿狗儿配种一般,哪个同哪个在一起,端看顺心顺手罢了。
莫名的恐惧如同生了手的藤蔓,缠得越明珠心口发紧发酸,心思浮沉间,一勺酒酿圆子在碗中浮浮沉沉却怎么也送不进口中。
越明珠点头,裴晏迟的字是极好的,连圣人都赞,自河东郡时,他便自己写了字帖要她每天临十张。她一双素手放在膝头,拢在袖子中,露出白嫩指尖,安安静静仰头看他。
鸦羽间步摇晃动摇曳,紫玉在灯火下晕出温润的光,映得人既柔且媚。
肌肤柔滑得如同颤巍巍的奶冻子,总叫人有上手蹂躏的冲动,她的唇并不薄,反倒是略厚微弹,红润柔嫩,仿佛在勾着人去描摹。
遑论那一双澄澈的眸,瞳孔极大,泛着潮湿水光显出无辜神色。
在刑部审了一天犯人,裴晏迟本是有些烦的,可看她忽觉鼻尖血腥气尽数散了去,心头极愉悦了起来。
他把她放在膝上,抬手勾掉那步摇,哑声道,“你乖乖听话,等我忙过这阵子,带你去外面转转,下雨时撑了船在湖中看荷花,很有几番意趣。”
“世子可要兴尽晚回舟?”
越明珠道,这诗他从前教过,总叫她想起年少时的光景,她是极喜欢的。
裴晏迟俯身坐下,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语气亲昵,“这才像话,成天在府里,人都闷傻了。”
或许是他熟稔的亲近语气,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又或许是她不愿再被不安折磨。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偏头错开了他低下来的薄唇。
说着说着,皇帝转而又道,“当年点了你做探花,也是不忍辜负你这玉树之名。”
裴晏迟只敛眉躬身一礼,从容道,“是圣人偏爱,小臣不敢自居。”
召见一结束,萧缙便寻了来。
太后此番召见荒唐又甚是合情理,到了他口中,便成了笑料,“我们萧氏这一家子是乡野出身,比不得你们百年世家有规矩……不过世间还能有几个女子,是你这张脸降服不了的?”
看他眼神不善,萧缙低头翻起奏折,忍不住咋舌,“你这驭人功夫实在了得。”
世家关系交错纵横,裴晏迟硬是将几家连根拔起,处置起来连孩童都不放过。而今日上朝,世家中没什么波澜,竟还有叫好的。
萧缙不由叹道,他这位发小,从不说一句硬话,却没办过一件软事。心思深沉手段多样,又没什么底线,着实令人既敬且畏,不愧是世家子弟中的翘楚。
“尚可。”
裴晏迟头都不抬,只细细翻了卷宗。
驯人如驯马。
绝境处施恩,再辅以威慑,御人之道不外乎如此。
看着今早那奏折,萧缙忽而心生几分试探之意,有些话太后问不得,他问得。
他指着犯人名册里越三的名字问道,“若是长乐真就定了你,你那小狸奴还要不要养了?
一见到她,云青神色骤变,连忙迎过去,将越明珠拉向小厮离开的反方向:“小姐怎么出来了?”
越明珠往那小厮的背影看去,没看清楚:“我好像听见你跟人在吵架,有人刁难你了吗?”
云青强笑:“哪有,只是有个不长眼的人认错了院子,非要说这是陈家几个小姐的住处,来送东西,我跟他说了好一会儿才说明白。”
第 42 章 42
明月交光清夜,那一抹突如其来的月华渐渐化作溪水,缓慢地淌入狭窄的偏殿之中。
一切都似水静谧,只听见粗喘与低低的呜咽交叠。
不知多久过去,连呜咽声都消失不见了。
越明珠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被裴晏迟松开,她大口喘着气,好久之后,神智才重新回归清明。
刚刚那一个又一个的片段全都在脑海中掠过,回到最初,她说了一件跟裴晏迟小时候的事情。
然后就演变成了现在的局面。
杏眸含泪的样子美不胜收,眉目间柔媚滴出水来,合该是为着取悦男人的尤物。
裴晏迟想起越三那只触碰过她的手,想起那几道落在她身上的眼神,还有她看萧缙的那一眼,心底愈发生出一股子躁来。
真想捏烂她细细的颈。
裴晏迟喉结滑动。
她是他的。越明珠怔了片刻。
这种小事裴晏迟即使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
自打从河东回了国公府,她就知道裴晏迟在她身上并不会太花心思。于是低低开口道,“嗯,我自小都是退了烧就好,世子不会知道的。”
喝了药,越明珠便顺手拿起绣绷,把上午的活计干完。
裴晏迟纵然算个温厚主子,但公门侯府的世子,自小便挑剔讲究,纵使府里有绣房,寝衣得是要她们领了细软的松陵布自己动手做的。
“这叶子绣的真灵巧!”
彤管目光在绣了竹叶的素白寝衣上转了一遭,心道,这丫头从前绣活是半点不会,跟着世子去了趟河东回来倒是娴熟起来,荷包帕子也都来得,当真是跟着吃了些苦头。
一想到越儿开脸伺候世子爷的时候才十四五,彤管笑着摇了摇头,世子那般品貌,还能干又会疼人,小姑娘有些少女心思自然不奇怪。
这般想着,她话里便带了丝打趣,笑道:
“小丫头急什么,世子明天才回来,莫不是想的厉害?”
越明珠正要往绣花绷子扎的针轻轻顿了一下,就继续绣了下去。莫名的滋味涌上来,心口胀胀的发酸,只好假作害羞,低头继续绣着。
其实她说不清。
作为他的通房,她肖想他、仰慕他,仿佛是一件不合规矩,但又理所应当的事。
可她这样的身份,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打紧?
越明珠心底不上不下的,她缓缓抬头望向窗外,却只看到四方窗格里透出雾蒙蒙的红光,怕是雪又要下。
正分着线,“叶姑娘!”
一个粗使小丫头一边跑一边喘气,“夫人让我来叫你快去呢。”
越明珠瘦削肩膀僵了一下,脸上有点发白,却不自觉挤出个规规矩矩的笑,抬手扶了扶鬓边碎发。
裴晏迟不在这半个月,他的继母杜氏那边的贴身嬷嬷总是借口她字好,喊她去抄经。
天冷,屋子潮湿寒冷不算什么。
下雪天屋子暗,偏又不给点灯,抄得越明珠头昏脑胀。
几番折腾之下,她这才烧了起来。
小丫头定定站在院子里等着,彤管颇有几分忐忑,她一脸不安的看了越明珠一眼,世子眼见着要回来,夫人这是没完没了了?
“带把伞吧。”
彤管转身要往茶房去,越明珠轻轻拍了下她的手,笑了笑就跟了上去。
世子不在,杜氏多是来找麻烦的,雪还没下就拿伞,说不好就是话柄。
望着她垂首远去的背影,彤管叹了口气:世子一向有成算,就像是给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各自安好了位置就不许旁人动,他心里给别人划的线也不会轻易挪动。
越儿这般聪明,又同世子共患难过,只要讨得世子几分欢心,再学会妾室好好侍奉主母那套,足够平平安安一辈子了。
跟那小丫头紧赶慢赶往主院走去,越明珠额头都沁了汗。
等到了,竟吃个了闭门羹。
打帘子那丫头探了头,露出一双狐狸眼,待看清是她之后语气里立刻带了不耐,翻了个白眼缩了进去。
“先等着吧。”
帘子一甩冷冷撂下一句,是杜氏身边的白露。
院里风大,小丫头怕冷,让了她一下就自顾自躲去了茶房烤火。
越明珠就这样轻轻巧巧立在了门口。
屋子里传来细碎的谈笑声,帘子里漏出丝缕暖香,空中飘飘忽忽终于还是鹅毛漫天。
隔着一道帘子,里面笑得欢欣,外面风声渐大。
越明珠抿唇,她自乡野长大,也是进了府里才知道,于国公府这样的累世官宦人家,正妻有嫁妆有娘家,是用来尊重的;
姨娘们要么是正经人家来的,要么有艳名才名,是男人的面子;
而像她这样入了贱籍,身家性命都捏在主子手里的,是玩意儿。
她一个通房,也只是比旁的丫鬟多些体面,但若是她真把自己当个不一样的,处处要强掐尖,那就是离死不远了。
这上头,越明珠惯是想得开。
如果是从前爹娘阿晏还在的时候,她自然是受不到白露这份闲气,可如今这世间她孑然一身,还成了奴婢,受了委屈就只能往肚子里咽。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她的命只卖了十五两银子,便是死了席子卷了抬出去,为她伤心的也没几个。
她搓搓冻僵的指尖,额头沁出虚汗,脚已然没了知觉,膝盖也渐渐发麻。
细碎的雪飘进檐下,砸在脸上冷得像冰粒,她却觉得这点雪飘下来反倒比要下不下来的踏实。
早知道穿厚一点了。
越明珠用袖子轻蹭了下脸颊上的水珠,不由得怀念起前阵子裴晏迟给她的那几件斗篷,狐皮银鼠皮兔皮的都有,只能好好的收在箱子里。
“你进来吧。”白露冷哼一声。
越明珠定定神,活动了下腿,抬脚进了门。
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
上首端坐着的,一袭青衣满脸书卷气的中年贵妇,就是裴晏迟那继母杜氏,而白露在她身后立着,眼角不断飘向窗外。
被几道目光落在身上打量着,越明珠掌心冒汗,面上却一分都不敢露,只按着规矩行礼、垂首。
站久了腿麻,她却立得稳稳当当。
“我看你身子倒孱弱,跟着世子可辛苦?”
杜氏笑盈盈问道,端的是一派贴心。
“伺候世子是奴婢的福分,哪里谈得上辛苦。”越明珠神色不变,只敛了眉眼垂首恭敬答道。
杜氏忍不住用眼睛把人刮了一遍。
水蛇腰削肩膀,身段倒是凸的地方凸,该细的地方细,脸盘也俏,难怪老大那个冷心肠的看得上。
不过穿得倒不是什么好料子,首饰没有一件像样的,伺候了两三年,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可见得宠也有限。
“如今彤管要放出去配人了,你身子又弱,这丫头老实又稳重,跟你轮流伺候大郎也算是帮你省些力气,往后你们好好相处便是。”
杜氏话音刚落,白露便一脸得色,步履轻快往前几步,站在了越明珠斜前半步福了福身子。
“既如此,越氏你今日便把人领回去安置一下。”杜氏轻飘飘一句,就端了茶细细嘬饮,并不看她。
越明珠冷汗骤然而下,指尖微微颤抖。
白露能不能跟着她回问梅阁,能不能顶了彤管的位置,能不能近身伺候裴晏迟,又哪里是她做得了的主?
若是她今日把人带回去,便是替裴晏迟当家,敢替主子做主的通房哪里还有活路?
这厢越明珠不说话,屋中一时间只剩杯盖轻轻摩擦杯盏的脆瓷声。
“莫不是因为方才妹妹打帘子太快冲撞了姐姐?姐姐大度,我年纪小,多担待我些吧。”
白露声音柔弱,神色凄楚,她双眸含泪转向越明珠,目光中分明闪过一丝要挟。
太太说必是要把自己送到世子院子里的,若是能讨世子欢心,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越明珠甜美灵秀,颜色确实好,可胆子小好欺负,风情韵味上也不及她。她娘说了,男人水性,都是各式各样的女人都要沾一沾才好!
有太太在这,她怎么敢不答应?
“咔嗒”裴晏迟的祖父老国公卧病在床已久,同大长公主夫妻二人早已分院而居,府内一应事宜皆由大长公主处理。
越明珠到大长公主院中时,天依旧阴沉无光,灰蒙蒙透着凄清。
廊下站了许多丫鬟仆妇,个个神色肃然。
屋内气氛更是凝重,越明珠余光瞟见杜氏带着自己的儿媳何氏坐在一旁,正中间地上跪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
连大气都不敢喘,越明珠默默垂首,伏身跪地请安。
“此事便结了,你们自歇着去吧。”上首凝夜紫的袍角岿然不动,苍老女声中带了不耐。
越明珠感受到落在背上的目光,将头压得更低。
还不待被叫起,忽而,头上一道女声尖锐起来,“祖母,这狐狸精我怎么能给二爷收房?她是马房薛三的姘头!孙媳的脸往哪里放啊,这狐狸精——”
越明珠闻声抬头,却不妨一盏瓷杯迎面摔了过来。
兜头盖脸的热茶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微微侧头往后仰着,却还是被浇了半张脸。
茶有七分烫。
脸颊火烧火燎的胀,点滴热茶顺着前额的发丝滑进眼睛,刺得眼睛生涩,越明珠疼得直发抖,却又不敢动一分。
她不知道此时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又或是该请罪。
“发卖了便是,年轻爷们哪个不是馋嘴猫儿似的,还是什么大事不成?当众撒泼,成何体统!”
当啷一声闷响,大长公主茶杯重重磕在紫檀桌上,“平日我不忍苛责你,你们婆媳到底存着什么心思真当我不晓得?三日前你就发现了,偏要选在今日闹,好让大郎在贵客面前丢国公府的人?”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杜氏满面通红,何氏止了哭声,丫鬟仆妇们恍若未闻,只井然有序重捧了茶来。
越明珠这才得以看见这位历经三朝,辅佐今上的大长公主。她望之四十许人,一袭紫袍贵气十足,目光如炬,一双眼睛虽有些岁月斧凿,但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曹嬷嬷瞭了大长公主一眼,颇有眼色地挥退了旁人,然后拉着呆呆杵着的越明珠进了耳房。
茶房里炭火足,也暖和。
“你坐,刚刚可是吓着了?”
曹嬷嬷看越明珠脸颊只是烫红,略略心安。
她抬手取了张帕子递给越明珠,温声安慰道,“主子们难免有个动气的时候,怎么也得有个出气的地方,恰好赶上委屈了你。”
“那里就那么容易吓着,主子向来都是慈和待下,我们做奴婢的只图主子舒心便是。”
越明珠擦了擦脸颊上的茶水,碰到伤处疼得一哆嗦,只好勉强挤出个温温顺顺的笑来,何氏砸错了人而已,曹嬷嬷亲自来给她台阶下,她不接着就是不懂事。
“也是嬷嬷太心疼我。”
越明珠一句话,便把事揭了过去。
曹嬷嬷满意点点头,忍不住细细打量眼前人。
丰厚黑亮的头发简单盘了个髻,鬓角碎发软软垂在脸颊。浑身上下只插了支素银簪,丫鬟制式的冬衣上大片水渍上挂了片茶叶,依旧能让人眼前一亮,倒当真是灵秀孩子。
就是委实可怜了些。
其实越氏这话也不错,讨好郎君,侍奉主母。
主子宠得笑,主子打骂也得笑,为婢妾的,大抵是这样一辈子。
她如此懂事,大长公主今日的手段倒是白费了。
曹嬷嬷心底一叹,又道,“大长公主找你,本是想看看你可稳妥,开春须得个人去玉佛寺替主子抄几日经还愿,阖府算下来你的八字正合适,字又好,现下看来你是当得起。”
玉佛寺?
越明珠愣了一瞬,只得点头称是。
见她乖巧应声,曹嬷嬷伸手摘了她肩头那片残茶,目光中带了些不尽然的惋惜。
只看世子的态度,越氏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可不好说了。
茶杯和檀木桌撞出清脆声响,杜氏冷冷抬眼看向越明珠,“说话!”
僵硬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往上爬,越明珠冷得发麻,她扑通跪在了地上,眼前发晕,冷汗一阵一阵冒出来,“奴婢卑贱,做不了世子院里的主。”
“早就听说你成日里做个病西施样勾搭大郎,如今大郎不在,又做出一副妖里妖气的样子给谁看?”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了越明珠脚边,混着碎瓷渣的茶水浸透了她的袍子。
杜氏见越明珠闷了头不言语,越发骂的起兴。
“我就是看不上你这般浪样,惯会扮柔弱的贱蹄子!”
“归根到底你也不过是个伺候男人的玩意儿,只是比痰盂马桶会喘气罢了!”
前方的白露虽低着头,胸脯子却越发挺的高起。
白露…她不怕吗?
越明珠跪在地上,恍然抬头。
满屋子的丫鬟仆妇目光带了或是轻蔑讥诮,或是怜悯不屑落在身上,越明珠只觉胸口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羞耻和愤恨带来的痛感细密冰冷,潮水般涌上。
纵使知道杜氏向来粗鄙,纵然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尊严最是奢侈。
可是她还是抵不住地难堪。
“今天这人你带也要带,不带也要带,我倒要看看你个贱皮子……”杜氏刚要继续骂下去,只见一个小丫鬟从屏风后露了头,快几步走了上来。
“夫人,世子爷……”
小丫头的话音未落,一道清朗男声淡淡传进来。
“母亲何出此言?”
屋内人纷纷望去。
微雪中,那人一席青衫锦袍立在门口,玄色描金大氅在风雪中微微摆动,行止温文,似是将世家公子的教养风度刻进了骨子里。
遑论想法,她的一身一体,乃至一呼一吸,都需得他来做主。
他捻起那支紫管狼毫,饱沾墨汁的笔尖在暖白色熟(ni)宣(dong)上划过。
欹正相生,金钩铁划。
笔尖的柔软,笔杆的凉意。
黄金倍易,无处可寻的苏合墨珠顺着弧度滑滚落,颤巍巍挂在顶端,细密的痒,微微的凉。
越明珠瞬间从迷蒙中清醒。
镜中,青筋微凸的劲瘦手臂拽着纤细手腕,腕骨分明的大掌卡着白的颈,迫她同他一起向对面望去。
西洋镜架中,眼睫漉湿,双眸失神,面庞I绯I红,如同熟成透I烂I的I桃I儿。
而他宽阔,高大地包裹着她,衣冠楚楚,神色冰冷。
越明珠看到镜中熟悉的字迹。
即便是镜像着,幽暗墨色与暖白朱红形成易辨的痕迹。
锐臣
越明珠愣住了。
“记住谁是你的主子,往后莫再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
粗粝温热的手指抹干她眼尾泅出的泪珠,裴晏迟松了臂膀,任她委顿在地,起身往内室去了。
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身影,越明珠实在没力气去穿上衣裙,只轻轻蜷起身子抱了膝盖,一动不动缩在地上,纤长眼睫轻颤,宛若没了生气。
墨在素裳晕染开,似夜中繁花。
晨曦微启,东方既白,清晨鸟儿还未叫,便是要准备上朝的时辰。
门廊里候了半宿,松烟方才敢躬身收了地上的碎银,直起腰往屋子里瞟了一眼。
床幔还合着,世子已然在外间正衣冠。
松烟心道,越明珠姑娘在世子心里果然不一般。
他们这般卖身的自签了契,合该是归主子教导,老子娘寻常都见不得,遑论什么劳什子三叔。
昨个越三不仅见了,还攀扯了姑娘。
而世子竟连越三的下场都没忍心告诉她。
“彤管的婚期定在哪天?”
裴晏迟扶正官帽,伸手轻轻拽着朝服襟口那粒扣子,目光落在松烟头顶,目光冷淡没什么温度。
“回世子话,年后。”
松烟毕恭毕敬,一旁的银管微微抬头面露期待。
“取二十两银子,让她的家里提前来接她回家备嫁。”裴晏迟回头冲着松烟沉声嘱咐道。
彤管这倒算是因祸得福,松烟心里转了一遭,转而恭敬问道,“世子,院子里可还要添人?”
“不必。”
裴晏迟皱了眉,越即摆摆手阔步出门,银管的肩略塌了下去。
很显然,他是故意再度挑起这个话柄的。
裴惊策手攥紧长棍,顿了一顿,忽而冷嘲道:“是不是真的,你不应该比我更有数?”
“我还以为你应该看得很清楚。”
裴惊策这几日又跟那群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还让薛家的大少爷替他找来长得像越明珠的扬州瘦马确认。
这些事情,暗卫早就跟裴晏迟说过了。
裴晏迟望着他倏忽紧绷的下颌,语气甚至比往常平和些,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对你自欺欺人的本领实在叹为观止。”
第 43 章 43
厢房内,云青正伺候着越明珠用药汁擦洗残余的疹痕。
这几日过去,越明珠已经不觉得像之前那样痒了。
但于清双动手又莽又狠,下的药烈,她身上的痕迹跟体内的药性尚未完全消除,不得不继续整日浸得这苦得让人难过的味道里。
越明珠觉得自己已经被熏成一棵行走的草药。
那气味弥漫房中经久不散,开窗通风后也不见好。她只得跑去厢房外避一避。
越明珠躲在院中大树阴翳处乘凉,云青去湃了个西瓜,端出来给她。主仆二人还没吃上,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院子侧门。
还未等裴晏迟开口,大长公主紧接着就又笑道,“不过,我虽说出身皇室,但嫁夫越夫,自然尽数是为你打算,若是女儿家太过盛气凌人,这做郎君的日子也过不好。”
此话便是意有所指了,何氏扫了一眼满面得色的裴琅,面上便有十分过不去了,只得扶着肚子僵着脸,夹了一筷子烧鹿筋,放到裴璋面前的碟子中。
筷子和瓷碗碰出极小的响。
“多谢祖母费心。”
裴晏迟并不热络,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骨节分明的指尖却不再去碰酒杯,只拈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茶。
“我差人去曹州,本是寻几个花农帮我寻琼花,却不想遇着个老花匠,冬日里竟是养得了三株姚黄,一株赵粉和一株豆绿,皆乃逸品,年后尽可开了。”
大长公主脸上带了点笑,语气重颇有几分兴味盎然。
“祖母雅兴——”叶桐柳眉微皱,目光流露出不满,“你知道裴晏迟同长乐说什么了吗?他说——”
“如你所愿,清理干净。”
“是吗?”
越明珠表情漠然,麻木点头。
少顷,一双瞳仁极大的乌眸,澄澈通透看着叶桐,她声音轻飘,语速和缓,“那天,您是故意的吧?”
分明叶姑娘早就端了杏仁酪,却偏偏要等到她不得不到长乐郡主面前才开口。
因为叶姑娘想要她,所以叶姑娘需要裴晏迟不能要她。
送到手的机会,多好。
“是。”初春天气晴好时,夜空的星星亮得刺目。
裴晏迟眉头紧皱。
他素来看不上内宅的微末动作,但此刻心底隐有些烦躁。
这局设的太过无趣,只一天一夜就查了出来。
不过是自家的宴席和下人,大长公主连下毒的替罪羊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为的就是把越明珠的存在摆到明面上,想在他同圣人、江氏旧部之间撬开缝。
裴晏迟冷笑一声。
这大长公主是在向他在示威。
要他在维持和皇族的体面平和,同自己宠爱的女人之间做选择。
在权势和情分之间,何须犹豫?
更何况这根本称不上抉择,因为权势的钩连从不在女人罗裙之下。
可是越明珠。
他步子忽然一顿,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平白委屈一遭。
想起那双水汪汪,黑白分明的无辜杏眸,裴晏迟心头略安定了些。
她向来懂事,定然是不会同他闹的。
左不过先出去一阵子,待往后好好补偿她便是。
“世子,这边。”
松烟小跑着引路。
马圈旁就是那间常用来关人的屋子。
因着开春,这里正翻涌着极浓厚的腌臜气味。
为防着人逃跑,屋子不仅没有窗户,连门都做了两寸厚,三层锁沉沉挂在门上,在温凉月光下竟有几分阴森。
其实府里关在这里的下人,大多是犯了背主之类的大事,大概也就是等死了。
松烟面上闪过不忍。
娇滴滴的个小姑娘被关在这里两天一夜,越明珠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当啷”“白露?”
越明珠嗓子干烧,她咽了下口水方才继续开口时,声音中含着恐惧的涩,“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你也来了?”
白露呵笑了起来,“我?我……在这里等死啊。”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甚至气息弱到含糊得听不大分明,越明珠觉得仿佛有人在耳旁敲响一记铜锣,震得头脑发昏。
是裴璋。
自十三岁就见惯风月,他算是欢场常客,寻常作乐的手段根本就入不了裴璋的眼,所以他给白露选的路,是和他的狐朋狗友一起。
白露自然忍不了。
于是借机搭上了其中的一个叫尹二的,想叫那人把她从裴璋身边要走。
却不想那人转眼就翻脸把事情捅了出来。
“既分不清我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又被那毒妇抓住了把柄,死的就只能是我。”
越明珠看不见白露的表情。
但她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后悔和怨恨,仿佛只是干巴巴的,平静的叙述着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越明珠忽想起了假山旁,白露攥她手臂留下的指痕。
屋子里分明不算冷,可她周身发寒。
“那你又是为什么……”
越明珠牙齿打颤。
为什么要去走伺候公子们的路子,既然有得力的老子娘,若是能想个法子避开也不至于如此。
“哈哈哈!我且问你,大长公主要你去伺候大公子,你可还能避开?”
白露咳出一口血沫子,笑声极小,却十分渗人。
“为什么?因为我生的好!因为让那畜生得了一次手!因为我爹娘心里只有我弟弟!
越明珠手颤得停不下来,她头晕目眩。
白露竟然果真是不愿意的。
可是没人这么觉得,包括她自己都只想着人各有志。
是了,她同那些人一样,一样的不分青红皂白,一样的冷血。
甚至被裴晏迟哄了几天,连吃的苦头都记不得了。
白露还在有出气没进气的絮絮说着,越明珠却双耳阵阵嗡鸣,她不得不大口将带着马粪味的空气吸进胸腔。
“难不成我就要在他手里一辈子?我呸!落在那对贼夫妻手里,舍了命搏一搏又怎么……”
声息骤然间就断了,毫无征兆得如同从碧空坠落的断线风筝。
仿佛只是一瞬,白露的声音就弱了下去。
“你撑一撑!我找药房……白露,白露!”
越明珠去摸她的手,却只摸到了温热的粘稠液体。
“有人吗!”
这里就是马房,这里就有彤管曾拿给她的药。
眼前依然是混沌的黑暗,她摸索着到门边,掌心对着那门的位置竭力拍着,声嘶力竭,“救命啊!这里有人要死了!”
“砰——”
门开了一条缝。
一条细细的光,针一般刺痛越明珠的眼睛,鹿儿般的眸中于是盈了水。
“吵什么!?”
婆子的声音没好气的在门外响起,“既犯了错还不好好思过,闹什么?我看你还是要饿几顿醒醒神才好!”
“咚”的一声,光消失了。
门外死寂一片,再无人回应。
“你别白费功夫,我…活不了…”
白露的声音微弱,“我只一件事放不下,你要能出去的话…”
越明珠用力点头,俯下身子凑近了她。
“我有…二十两银子,陪那母大虫上香的时候,埋在了玉佛寺…茅房出来第二棵树下。”白露喘得厉害,气息愈发细若游丝。
门开了。
血腥味马粪味扑面而来,屋子里的气味十成十的令人作呕。
里面像是没有活人一样,静谧得可怕。
“越儿。”
裴晏迟眉头愈发得紧,几步跨进屋子,俯身叫她。
没有回应,没有扑上来搂着他的脖子说委屈,甚至也没有慌张恐惧的缩在墙角。
越明珠只是安安静静的,侧卧着依偎在一具面目全非、青紫肿胀的尸体旁边。
极小的一团。
仿佛她从来就在那里,同那尸体相伴相生一般。
裴晏迟俯身伸手去触她苍白额头,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带了不自觉的微颤。
“叫大夫来。”
他长出一口气,掰开越明珠紧紧攥着的,冰冷纤细的手指,把她包裹在怀中。
月色洒在紧蹙的眉心,照亮她凌乱乌发间沾的碎草叶。
也只是两日功夫,她竟然轻了这许多。
轻的就像是…
晏迟忽想起练字时,用的那极薄的熟宣。
越明珠睁开双眼时,裴晏迟正在吩咐松烟处置那看门的婆子。
视线仍有些模糊。
她有些茫然的盯着帐子顶,她不是自己在玉清筑西厢的青布帐子,竟是裴晏迟的拔步床帷幔。
“醒了?”
裴晏迟缓步从外间进来,伸手触她的额头,“是不是又魇着了?”
方才她睡着的时候就一直抖。
叶桐端茶盏的手一顿,神色坦然承认。
“多谢您仗义执言,奴婢来生自当衔环结草。”越明珠盯着她的眼睛,语气诚挚,却止了话头不再应声。
“既没脾气,又没骨气,自轻自贱!”
望着叶姑娘摔盏掀帘而去的背影,越明珠慢慢滑落下去,佝偻着在锦被中蜷缩成极小的一团。
好主子坏主子,都是主子。
可她不想做奴婢了。
自己连死都不怕了,做什么非要把命押在旁人的良心上呢?
毕竟,如果她哪天同白露那般死掉,在天上见到爹爹阿娘,他们也会伤心的呀。
更何况,阿晏会帮她的。
越明珠到底也没养几日,就要被撵出去了。
裴晏迟出门之前吩咐,让松烟将她送到别苑去。
其实越明珠有些急。
她一边将包袱皮子扯出来摊开在床上,一边琢磨。
堂而皇之要阿晏来赎她,依着裴晏迟的性子,她的尸首怕是要化成灰。
赎身既行不通,这便不是什么当务之急。
麻烦的是,她如今根本不知道别苑在哪里。是城内还是郊外庄子?有什么人伺候看守着?
人在府中,她尚且知道巡值,也晓得什么时候有人能出府,若是等进了别苑,那才真是两眼一抹黑。
无论如何,先要把钱带够。
她叹了口气,从床头把那积了灰的妆匣也挪出来,摊开。
点翠的钗环,赤金嵌珠的钏儿镯儿,碧玉的锁牌,玛瑙的坠子,珠光宝气地铺了一床。
独那对银丁香寒酸瑟缩在角落里。
她从前将这对丁香看得很重。
可若是送的人混不在意,收的人也不当回事,那它便只是不值钱的、发乌的烂银子。
越明珠抬手将丁香戴在耳朵上,这样成色的银子,世家自然不看在眼里。可在外面便是寻常成色,且十分零碎,倒可应急。
还有支铜皮金芯子的钗,同给彤管那支一样。原是在大长公主院子里时一个姐姐帮着打的,她的丈夫如今就混在府中,做着这门生意。 除了这钗和约么十余两碎银,旁的都是有印迹的。
若非她是从外面买进来的,怕是连戥子都不认。
越明珠撇撇嘴,竟懂了彤管从前那话。
总是这般被困在大宅院里,外面米粮钱粮自己一概不知,也不知道这些银钱能坚持多久。
刚拿起这支钗准备塞进包袱里,就听到外间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便是裴晏迟的声音,“可收拾好了?”
越明珠登时吓得一激灵,她故作轻松的把那钗越手搁在一旁,轻声道,“您回来了。”
“你带这些做什么?”
裴晏迟看着摆了一床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里面竟还有一包碎银子,目光中带了丝意外,一双桃花眼沉沉往越明珠脸上扫过来。
她还能缺银子花?这一桌在座的大多是外面的小姐们,哪里有知道裴晏迟房里事的。
不料,忽而一声娇笑响起。
有人以扇子掩唇,轻声嗤笑道,“长乐郡主若是喜欢这丫头,那是最好不过的了,等嫁来定国公府,这丫头自然归你管着。”
说话的,是裴璋夫人何氏的堂妹。
这话说的巧妙,席间有年纪大些的贵妇登时领会了,同旁边三五好友相视一笑并不多言。
越明珠只将头压得越发低,她不敢再看裴晏迟神色,只听到他似是喝了口茶,话中意味坦然,“你若想要,自去寻来,何必来抢我的?”
长乐郡主只是天真,却不傻。
她眼角眉梢的笑意真真实实淡了下去,染了丹蔻的玉手伸去端桌上丫鬟重新端上来的杏仁酪。
刚要往唇边送,就听到叶姑娘的声音清凌凌的响起。
“如果我是你,这杏仁酪我不会吃。”
叶姑娘看着一脸茫然的长乐郡主,秀眉紧蹙继续道,“因为吃了可能会死。”
越明珠冷汗乍起。
“杏仁酪有毒!?”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
慢慢向这边聚拢的人群骤然乱了起来。
冒失的公子惊呼着,失手打翻了手中的杏仁酪;尚未入席的小姐纷纷向后退去;喝下去的夫人正以帕子掩着口鼻,满脸绝望的想呕出来。
而越明珠被长乐郡主身边的侍卫按住,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疼得嘴唇青白,浑身打颤,冷汗潸然而下。
她挣扎着抬眼,目光刚巧落在裴晏迟劲松般的身影上,他正同长乐郡主一起被侍卫护在中间。
隔着人群,越明珠望向他的那双桃花眼,唇瓣极轻的张开,
“阿迟,我没有。”
没有下毒,没有不乖,也没有违拗你的意思。
可时间似乎慢了下来,耳边也很安静。
因为越明珠看见,裴晏迟漠然转身时,劲瘦腰间那个装了她银铃铛的荷包掉了下来,仿佛是很轻巧的缓缓落在了地上。
如同自己的无辜一样,不见一点声响。
混乱之中,不知哪家小姐的一双点缀了碧玉的绣鞋,轻快踏了上去,又很轻快的离开。
越明珠被关在了府中马厩边上,那个惯常关犯错下人的空房中。
或许原来是放草料库房吧。
不然为何屋子里有浓郁的马粪味,却连一扇窗、一盏灯都没有?
倘若是夜里,眼睛适应了昏暗,总还有月光能帮人分辨环境。可当屋子漆黑到不见一点光亮,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时,越明珠陷入极度不安。
现实和梦魇终于重合,她彻底陷入了浓稠的墨色中,寻不到逃离的出口。
她想尖叫,却只能在喉咙挤出干涩的呵气。
越明珠沉默的摸着墙面,缓缓蹭着寻了个角落,滑坐在地上。嗓子发干,膝盖上闷闷的疼,疼得她抽气。
当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其他感官会被无限放大,她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咳——”
越明珠惊得一哆嗦,猛然往后贴紧墙面,一动都不敢动。
“奴婢……”越明珠像往常一样低下头请安。
裴晏迟素来心细如发,又善察人心,这是刑部的老刑名都夸的。
心跳的飞快,脸颊也因着心虚飞速充血,越明珠微不可见的从唇间呼出一口气。
年年,再绵一点,软一点。
她软声道,“奴婢,只是看着这些首饰,就想起从前和您在河东的日子。”
“越儿真是学会骗人了。”
他的语气慵懒悠闲,像极了……那天的样子。
裴璋正夹了一筷子八宝饭,刚要送到口中,听了这话,赶忙在一边凑趣道,却被母亲杜氏拽了袖子,只得讪讪闭了嘴。
“有道是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既有此好运,我已然请几个世家夫人公子小姐的派了贴子来家中赏花,恰在你休沐,你便陪着多转转。”
“祖母自然神机妙算。”
裴晏迟话一出口,便带了似是而非的讽刺,大长公主一双凤眸沉沉盯着裴晏迟,脸色颇有几分不好看。
大年初一理案子?
席间登时鸦雀无声。
“孙儿不胜酒力,明日还有案子要理,今日便到这里了。”裴晏迟起身行礼,缓步离去,只剩下满桌人面面相觑。
如水月色洒了满庭。
院内并不算清净,有备着热巾帕子越时候着的,有厨房的陆陆续续还在送着年菜热汤,有打更的还在等着除夕岁正,报时讨口彩的。
满院仆婢尚且不知屋内机锋,俱是一脸期待等着赏钱。
裴晏迟忽而轻笑起来,他回头冲着松烟摆摆手道,“你去我账上支银子,正院每人五两,问梅阁十两,大过节的,我也替祖母赏一赏院中人。”
时下中等庄户人家五六口的一年花销也就二十两,五两银子实在不算不厚。
此言一出,院子里一片喜气洋洋,净是磕头道吉祥话的。
有也是一样,没有也是一样。
他好像从来都没什么追求。
也许很多人是真的沉湎在声色犬马带来的刺激跟愉悦中,但裴惊策其实对那些东西兴致全无,再多花魁乐倌于他眼中也不过是红粉骷髅,只是为了厮混而厮混,为了度日而度日。
——偏偏就在一件事情上不允许,不承认,不容忍,不放手。
所以说,有些东西,人拥有的时候不会发现有什么特别。
失去了就不一样了。
但要说真的失去……薛衡觉得,也不至于闹到那种地步吧?
他没跟越明珠说过几句话,都看得出来越明珠有多喜欢裴惊策。
第 44 章 44
越轻鸿还盯着她看,越明珠心虚地眨了眨杏眼,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爹爹刚刚从哪里过来的呀?”
越轻鸿看了看越明珠,又看了看她旁边的盘子。见她脸上白白净净不见痕迹,还有胃口吃一整盘西瓜,心终于重新揣了回去。
他这才回答她:“为父方才跟着陛下去地坛祭祀了,刚刚才回来。”
越明珠有些慌乱的想,曹嬷嬷教的规矩是这样的,只不过最初她帮他做这些事时,他从未叫她跪过。
但他从来都不缺人伺候。
银管她……越明珠不由自主陷入慌乱,细白指尖将掌心掐出泛白的月牙,膝盖发软。
“你月信准吗?”
“啊?”
越明珠被问得一愣,目瞪口呆看着叶姑娘,甚至忘记要继续跪下去。
“有时会并月或居经?”
叶姑娘语气严肃,身子却大大咧咧往后一仰,靠着椅背一晃一晃的的模样,同越明珠从前见过的那些贵女矩行矩步的仪态大相径庭。
她并未起身,只是冲越明珠招招手,示意越明珠靠近她。
冰凉细腻的指尖在她素白手腕微微搭了一息,便自信道,“你月信时,常常卒然腰腹痛楚,或偶有自汗盗汗的症候,对吧?”
脑海一片空白,越明珠只得愣愣点头。
“我就知道!”
叶桐面上瞬间浮现出得色,她朗然笑着,拍拍手道,“那你就先把益母胜金丹吃上一个月好了!”
越明珠这才反应过来,叶姑娘这位名医果真是名不虚传,才见第一面,竟是直接给她问诊起来。
实在是……出人意表。
不知为何,心间像是阴暗闷热的屋子忽然打开了窗,吹了凉风进来。
越明珠竟久违从胸腔长长吐了口气出来。
其实有了方子,药也金贵难得。
但叶姑娘是一片好心,应了便是,又何必令她烦心?
越明珠于是顺从的点点头,轻声笑道,“姑娘说的极是,劳烦您费心,奴婢不胜——”
“叶姑娘安。”
松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越明珠回身同叶姑娘一同望去,他正躬身垂首,拎了个极精致的三层雕花象牙食盒站在门外。
“世子说,叶姑娘远道而来,便当做是自己家一般,要我再带几个人来给您使着,他特吩咐厨房做了些北地点心与您尝个鲜,还望昨日的那事您别放在心上。”
松烟自小就跟着裴晏迟,做事精干,八面玲珑,这话说的也很是贴心,令人如沐春风。
说罢,他挥挥手,身后跟着的几个抱着礼盒、铺盖的大小丫鬟便自顾自往丫鬟们住的西侧厢房去了。
松烟抬眼看了看越明珠,继续冲着叶姑娘恭敬笑道,“越明珠一心想着伺候您来得急,一应物件都不曾带,世子要我顺道送来。”
虽不知昨日叶姑娘和裴晏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越明珠却分明听懂了裴晏迟的意思。
他在借着送行李告诉叶姑娘:她是他的。
何必呢?
闷热到透不过气的感觉立刻就重新厚厚罩在头顶。
越明珠窘迫的笑着,冲叶姑娘福了福身子,伸手去接松烟递过来的食盒。
那泛着温润光泽的乳白色食盒,影子在晨曦下变得很长,仿佛是食盒生出的一根细细墨线。
正顺着光线缓缓爬过来,化成绳索紧紧捆缚着手腕,仿佛要嵌进血肉之中。
叶姑娘如何听不懂?
越明珠见叶姑娘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神色,心情就跟着忐忑起来。
待送走了松烟,她回身站在叶姑娘身侧,一样样把点心从食盒中拿出来放在桌上,边细声软语介绍着。
“您且尝尝,这玉露团子,樱桃酪这个季节是极难得的,还有透花糍,豌豆黄——”
越明珠顿了顿。
食盒最底下一层里,有一模一样两碟点心,是她素来的喜欢的,柔软到黏牙的糯米果儿。
“这米果儿是北地才有的,但吃起来倒同吴州年节时常吃的糍粑有些像,只不过一个沾的是芝麻糖粉,一个沾的是熟黄豆面。”
越明珠目光在那一碟点心上稍作停留,心底酸楚了一瞬,就继续脆声说了下去。
叶姑娘仿佛浑不在意。
她越手拈了枚点心,还不等越明珠说完,就扔到了口中。
“叶姑娘那……”
那是块摆做看碟赏样子的荷花酥,用油炸过,极干极硬又没有馅料,少有人吃。
果然,叶姑娘嚼了几口便被噎得直抻脖子,却也没吐出来,越明珠赶忙替她端了杯茶,她方才皱眉顺下了去,问道,“那什么?”
“那荷花酥奴婢觉着委实不大合南边人的口味。”越明珠抿唇轻声道。
“确实。”
叶姑娘撇撇嘴,抽出条素帕子,边擦着手边道,“行了,你们这国公府规矩真不小,我不用人伺候,你也少来烦我,我有事会找你。”
越明珠赶忙点头。
叶姑娘轻嗤一声,起身道,“我既帮你瞧了身子,你便给我扎几针练练手好了。”
这位叶姑娘算不上美,白净鹅蛋脸上五官极淡,透出种万事万物皆不在意的淡然模样,只目光灼灼,十分凌厉,像是要把人盯透一般,将她打量着。
只略抬了抬眼皮子,越明珠就垂下眼眸,驯顺的任她审视。
心底涌上极为熟悉的感觉。
这些年,自人牙子开始,再是大长公主,如今是叶姑娘,她已经习惯了如同货物一般,被人这般用眼神估量价格。
是十两,还是十五两?
无论他们觉得自己是奇货可居,还是价廉物美。只要她足够乖巧听话,他们就不太会生气,她也就不大可能会被厌恶。
可是过了一息,叶姑娘都没有出声。
越明珠心底打鼓,沉不住气悄悄去觑她脸色。
她惊恐的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叶姑娘脸上有半分熟悉的情绪。
叶姑娘果然是讨厌自己吗?
是因着齿痕,因着自己不够乖顺?
还是因着自己是裴晏迟身边来的,已经将忠心献给过别人?
相较于裴晏迟,侍奉叶姑娘实在是省心省力。
她成日钻在医书里,不用伺候换衣服用膳,不用人伺候沐浴熏香,晚上的时间也空了出来。
叶姑娘身到底是客,膳房日日都殷勤送了一日三顿膳并一顿点心,越明珠只需端给她,再拢着小丫鬟们别出去惹是生非便是了。
而叶姑娘说的扎几针,其实只是对着她的病症尝试不同的针法。
更何况,叶姑娘连自己都扎。
越明珠瞪大双眼,口中却已然称是。
“放心,疼一下而已,弄不坏你。”
见越明珠一脸视死如归,叶姑娘神色颇为不耐,快步往书房走去。
看着她利落离去的背影,越明珠才反应过来,裴晏迟说的叶姑娘轻省好伺候,是实打实的。
只不过要吃些皮肉苦罢了。
待越明珠收了桌上吃剩的点心,刚要往茶房去,叶姑娘的声音忽从书房悠悠传来,
“你自己去西厢第二个箱子里拿药,这一个月禁房I中I事。”
脸颊迅速充血,耳朵紧跟着烧得滚烫,一瞬间,越明珠窘迫到想钻进食盒里。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裴晏迟语气淡漠,却依然不可抗拒。
越明珠五脏六腑都跟着发凉,她有些恍惚的跟着他的话音往前走去,许是踉跄间脚步重了些,裴晏迟抬了抬眼,神色不耐道,“去拿外袍。”
穿好官服,披上大氅,紫衣越发衬得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端的是温文和煦翩翩佳公子模样。
不知是不是她憔悴失魂的模样,让裴晏迟觉得她得到了惩罚,他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面色稍霁。
“世子。”人群之中,越明珠只看得到裴晏迟的清隽侧脸,他正对着郡主笑得和煦有礼。
有的人天生就是人群中最夺目的存在,凭什么人只要站在他身边,都须得成了陪衬。
裴晏迟身形高大,俊朗清逸,长乐郡主雍容骄矜,风姿绰约。
两人外貌生得夺目,气质又出众,在人群中一如众星拱月般。
阳光之下,他们侃侃而谈,默契相投。
而站在人群中的她,是见不得光的,失了新鲜感就会被抛弃的玩具。
越明珠只觉得好笑又可悲。
裴晏迟怎么会觉得自己一个奴婢敢吃醋呢?
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越泥之别,是生不出半分嫉恨醋意的。
因为郡主娘娘这样的女孩,生来就拥有一切。
她家世高贵,明艳爽朗,又妙趣横生。
她理应拥有万千宠爱。
越明珠从前困惑过,他为何能一面同她耳鬓厮磨,一边坦然同旁人谈婚论嫁。
如今看来其实再简单不过,这对于他是两件事。
妻子是并肩站在他身边的人,所以他们赏的是梁州曲,谈的是国事故人。
而她,则用来承受他一切肮脏丑陋的占有和不可告人的.谷欠.念。
可她的余生还得依靠他的肮脏来讨生活。
“我又不是什么沙场客,”
裴晏迟的声音如击金玉,隔着水榭传来,“若是你阿兄还在,此曲倒是吹不得了。”
“你从前在大营不也嚣张得很?你这人看起来好脾气,动起武来倒是凶。”
长乐郡主自在端了茶,从容嘬饮一口,眼眸满意的眯了起来,“彭叔叔都说,他这辈子是不愿同你交手的!”
围着的一圈公子贵女都笑了起来。
主角既已到场,人群便三三两两朝着园子中央的主位靠过去。
因着是在定国公府的园子里,为着看景,座次看似三两成组甚是越意,但实则是早已安排好的尊卑。
“唔。”
叶姑娘满脸不耐烦轻嗤一声,带着越明珠往前走去,她的座次竟就在主位不远处,长乐郡主的正对面。
猛然间,越明珠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哪里有那许多疏忽与巧合?
如果曹嬷嬷是故意的,又或者说,大长公主是故意的呢?
她一定要让长乐郡主看到自己。
越明珠登时转身,连安都顾不得同叶姑娘请,就头也不抬的往后走去。
偏人群此刻爆发出愉悦笑声,长乐郡主的声音一如上次的明快清脆,“那珠衫子的丫头,你且把手边那杏仁酪端来,我倒要尝尝国公府的厨娘到底是什么手艺,竟然比宫中的方子还好!”
是在叫她,越明珠脚步顿住了。
越明珠大着胆子,轻轻伸手去握裴晏迟的手指,嘴唇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裴晏迟脚步跟着一顿,他鼻尖释出低哼,微微皱了眉头。
地坛在恒云山行宫以北,车马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每逢夏盛来行宫避暑,皇帝都要前往祈雨祈福,一同来行宫的官员皆需随行。
说着,越轻鸿突然咳了一声:“……顺便给你带了个东西。”
说是一个,他却突然从袖中鬼鬼祟祟地抖出了一堆符篆手串。
越明珠:“……?”
第 45 章 45(修)
车厢之内两人对坐,越明珠一会儿倚在窗边借着光线打量光洁的手腕,一会儿又转过头,撑着脸看向他。
驶出片刻,裴晏迟才终于压下了那些因为不速之客滋生的种种情绪,缓声开口:“想问什么?”
越明珠托起粉腮:“在想子淮哥哥心中,什么样式的手钏叫做适合我的。”
“也可能你不会很喜欢,”裴晏迟如实道,“不过是我娘的心意。”
他说这话的语气实在太过平淡自然,以至于在越明珠脑海里回荡了两遍,她才意识到裴晏迟提到了他娘。
等等,他娘?
牡丹宴那日,叶姑娘起得早。
越明珠刚沏好茶端了与她,一掀帘子,就看到豪儿在院门外露了个脑袋,正鬼鬼祟祟的看她,满脸欲言又止。
“什么事?”
越明珠冲她柔柔招招手,软语笑问道,值当的跑这么远,也不晓得被发现了会不会受罚。
“姐姐!”啊?既然是要侍奉新主子,太晚到总归显得不够尊重,越明珠到玉清筑的时候,天也才刚亮。
即便在金色晨曦掩映下,玉清筑的院门依然灰扑扑没什么精神,零零落落有几只鸟在枝桠上蹦跶。
大概是因着玉清筑挨着苗圃。
玉清筑在定国公府着实不算好院子,离正院既远,院子里又没什么风景,屋子陈设更算不上富丽,即便是裴氏一族旁支来京中拜会也不会住得如此偏僻。
也不知道叶姑娘这样的贵客,如何会住在这里。
和问梅阁晨起伺候裴晏迟上朝的忙中有序不同,玉清筑正屋门前寥落,只几个昨日刚进院子的小丫头,正懒懒散散在院子里打哈欠。
站在玉清筑的正房门口,越明珠抬手揉了一下右侧脸颊上被咬出的齿痕,浓浓的懊恼浮上心间。
脸上带着这痕迹去见玉清筑,新主子会怎么想她?
可是用脂粉遮着,更像是欲盖弥彰。
从前在正院,大长公主一向不喜欢丫鬟涂脂粉,有个姐姐只是掐了一朵春海棠插在脑后,就被她厌弃了。
正屋厅堂里,叶姑娘已将前日那服丧的白麻袍,换了一袭素色湖珠织锦衣裙,正拿了本书在看。
越明珠把头低低压下去,用领子遮掩藏着那伤处,深吸一口气抬腿进了屋子,依着礼往下跪。
还没等她膝盖触到地面,耳畔就响起了清凌凌带了不耐的女声,“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越明珠只好站定,满心忐忑抬眼望去。
豪儿往正屋眺了一眼,嗫嚅着小声道,“姐姐你看……”
豪儿小心翼翼摊开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巴的小手中,黑乎乎湿漉漉的一团毛球,竟是捂着只冻发得僵,还没睁开眼的丑巴巴小猫崽子。
许是感受到了人声,猫崽子极微弱地发出吱吱声。
叫得人心底软成一片,越明珠叹了口气。
也难怪豪儿来找她,且不论这么小的崽子离了娘亲还活不活的成,有的主子是厌恶猫的。
比如裴晏迟。翻过年来,白天就长了。
裴晏迟准备上朝的时候,外面的黛色的天已经透出朦朦光亮。
“冬花百合饮世子要记得喝。”
越明珠说这话时,她正松垮垮裹着鸦青色锦被坐在拔步床外侧。裴晏迟按着不许她起床,越明珠只好仰视着他。
裴晏迟心情愉悦了起来。
天光微亮,明灭帷幔间,小小的人白嫩脸颊上带着浅浅红痕睡眼惺忪。
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醒不醒缩在被子里,偏还硬撑着坐起来,掰着细嫩手指,一字一句的叮嘱他。
就像是再也不会回问梅阁一样。
此情此景委实可爱,裴晏迟于是起了逗弄她的兴致。
他轻轻笑着凑近,在她耳垂旁低声道,“我只消想起越儿昨夜的话,便什么都忘不掉。”
她说什么了?
越明珠的脑袋仍在困意的迷雾中挣扎。
碧纱橱里很安静。
她裹在温暖绵软的锦被中,发丝凌乱,而裴晏迟穿好了官服,好整以暇坐在床头。
他略带薄茧的修长手指轻轻把玩着她的指尖,磁性沙哑的低沉声音,极轻的落在她耳畔,“你说,阿迟,我要——”
脸颊登时烧得像火。
越明珠这才想起,昨夜他不知犯了什么魔怔,逼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喊阿迟。
她难为情得立刻想要用被子把自己埋起来,不愿再听他调笑,却被他连着锦被一同捉在怀中。
“好姑娘,我都记着呢。”
裴晏迟将越明珠紧紧箍着不许她挣扎,暖而湿的呼吸染红了她的双颊。
他伸手把她柔嫩脸颊拢在掌心缓缓摩挲,语气是威严的不容抗拒,“往后没人的时候,就叫阿迟。”
心不断抽紧,跃动着如同砸在耳膜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越明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脑海心间,一片混乱。
最重要的是,在叶姑娘身上,越明珠感受不到大长公主和裴晏迟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似乎久违的可以开始好好呼吸了。
有些不大恭敬的说……
她感觉自己仿佛养了一只脾气算不上好的、偶尔会抓自己一爪子的猫。
来玉清筑的第三天,越明珠就觉得日子如同休沐一般,时间仿佛极快。
什么都不做总归是不够安心,越明珠还是绣了几条帕子给叶姑娘,花样子是她医书上画的金银花。
“你画的真不错,帮我把这几种拓画在这里吧。”
拿到帕子时,叶姑娘的眼神中闪过明亮的光彩。
越明珠的画也是裴晏迟手把手教的,只不过他说她的画匠气过重有失飘逸,她便很少再动笔,只在描花样子时才略用。
可是叶姑娘竟需要她的画来做正事。
越明珠笑得极轻快,点头应道,“只要您看得上便是。”
心中闪过莫名的满足,越明珠抬脚要走。
“你……”天气一日日暖起来,仿佛一夜之间,院子里的树梢上就泛了嫩黄,在初春的暖阳下生机盎然。
因着这好天气,如今阖府上下都在忙这一件事:
大长公主的几株极品牡丹开了。
天气晴好,万里无越,牡丹宴果真是好兆头。
世家爱花,且多以牡丹为尊。
凭赏花为由摆铃兰宴,流觞曲水,以吟诗作赋作为男女相看的由头,更算雅事一桩多是佳话频传。
且不说,宁国大长公主在皇室中威望极重,定国公府是世家中一等一的裴氏大宗,就已经足够世家公子贵女们争相而至。
更何况还有裴晏迟。
一流世家显赫身世,颇得圣心的才干能臣,再配上那样一张朗月入怀般的脸,遑论他素来温文有礼的性子。
连圣人听说之后都赐了百花,说是要给牡丹做衬助兴。
一时间,京中牡丹花笺一“笺”难求。
所以无论如何,裴晏迟定然会有一个与他相配的世家千金,同他一样的门楣高贵,满腹诗书。
他们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同全府筹备牡丹宴的紧张忙碌迥异,越明珠竟然在玉清筑中感受到了难得的惬意。
叶姑娘素来事少,又十分不爱人在跟前伺候,小丫头们只用做些零碎活计,在院子里成日踢毽子翻花绳,玉清筑里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种散漫惬意的气息。
牡丹宴前那日,阳光晴好。
越明珠怕叶姑娘有事,搬了垫子坐在廊下绣帕子时,忽觉得有些知足。
日子要是一直这样,没什么波澜的过下去就好了。
毕竟世上总是有那样多的事情,是由不得人做主的。
譬如爹娘的离世,譬如未来的主母是否宽和,譬如裴晏迟是不是愿意护着她,又或是放她离开。
但凡有一个譬如就好了。
她抬头看了眼四方的天,忽懂了从前裴晏迟教过的一句诗。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谢世子关怀,奴婢在玉清筑过得很好,叶姑娘还给奴婢开了调理身子的药——”
越明珠还没说完,声就闷了起来。
因为裴晏迟唇角微勾,长臂一展把她拢在了怀中,手掌握住了她的腰肢。
越明珠心底隐隐生出几分惊惧,却又不敢动弹。
看似僻静的假山,即便是松烟在外面守着,在迎来送往的日子也未必安全和隐蔽,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而在这为了他的婚事办的赏花宴。
他却把她拉到假山中来做这样轻浮的举动。
她脸颊上前次的齿痕早已消失,极白皙肌肤如堆雪般,颤动下垂的浓密眼睫,在柔嫩苍白脸颊上投下阴影,显得甚是可怜。
裴晏迟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她脸蛋,“这几日可曾想我?”
“世子。”“啪嗒”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还有金属的碎响。
“世子,有人!”
越明珠极惊恐地僵了身子,小声喊道。
裴晏迟闷闷的笑了起来,喑哑唤着她的名字,“越儿。”
越明珠顺着裴晏迟的目光一同向下看去。
静静躺在他们之间地上的,是那个装了她银铃铛的青蝉翼荷包。
越明珠愣住了。
裴晏迟叹了口气,伸手捋着她的碎发,俯身极轻地亲了亲越明珠额头,“回去做个新的给我。”
看着他指尖微动,把那荷包束在腰间,越明珠抿唇轻轻点头。
“人家那边正郎情妾意开着小宴呢,哪里有咱们的事!”
周小姐伸手抚了发髻上的金钗,下巴冲主座抬抬,得意道,“我娘才舍不得我高嫁,屋里不干不净的留着姨娘通房,那也太憋屈了些。”
她爹娘偏疼,兄长得力,自然是要找个一心一意的。
“也是,我一想见还没进门屋子里戳着几个,心里就堵得慌。”方才那被掐的也跟着笑起来凑趣道。
“姐姐多虑了,男人们身边有几个拿得出手的,自己有面子,也省了咱们的辛苦。”
说话轻轻柔柔的,是个极美貌的一身湖珠锦段的小姐。
余下几个贵女止了笑,渐渐静下来看向她。
许久,周小姐轻嗤一声,半笑半讽道,
“还是苏妹妹大度。”
苏小姐见场面冷了下来,竟也不急。
她腼腆笑了下,继续道,“不是妹妹大度,妹妹是庶出,家里没人撑腰,往后男人纳小我是拦不住的。只是有一宗,那种从小服侍的丫头难免有牵绊,容易心大,要想法子趁早打发。”
“至于往后安排近身伺候的,若是身契抓在我手里,也算放心了。”
此话一出,贵女们的目光中多少都有几分怜惜。
正说着,就听一声极明媚的娇笑从水榭处传来。
“裴家阿兄,这琴伎的一曲梁州,你可听得出金石声,比我阿兄当年如何?”
越明珠越着众人目光看去,这次,她终于看到了郡主娘娘的容貌。
一袭大红挑丝牡丹裙,头上富丽堂皇的一套累丝缠枝红宝金凤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可即便那样夺目的大钗,也难抢走她半分颜色去。
雍容娇贵的郡主娘娘身旁,举手投足间气势十足,颔首致意的世家公子,正是裴晏
越明珠声音既轻且软,她安静看着裴晏迟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奴婢日夜思念您。”
“小骗子。”
裴晏迟轻笑着,用怀抱将她完整包裹在自己的气息中,人一在怀中,果然就知道比从前柔软丰润了些许。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也不想想那些多出来的点心吃食都是谁吩咐的。
“世子,今日是牡丹宴,许多客人……”
假山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明珠惊得浑身发抖,心脏砰砰乱跳,赶忙就要推开他。
“怎么,醋了?”心头实在难过,越明珠甚至不敢埋怨裴晏迟。
她只是恨自己,前次为什么要去见三叔这样一个不值当的人,惹了他厌烦。
软糯声线中带了闷闷的鼻音,一分委屈便也成了十分。
家人?
想起她软趴细嫩又听不大明白的的南音,裴晏迟心口发痒,他无所谓地笑道,“我哪里就那么不近人情?去吧,只叫松烟跟紧你,别叫旁人攀扯了便是。”
既惊且喜,满心是不可思议,越明珠激动得在胸腔无声尖叫,她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却被裴晏迟扯到怀中。
“怎么谢我?”
他的下颌轻抵在她的额头。
微颤的身体被高大的他完全包裹着,灼热的苏合香气轻柔散在耳边,越明珠嘴巴张开合上,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有什么能给他的?
屋里安静了下来。
窗外鸟儿落在窗台上,笃笃啄着黄梨花木窗格。
她软了身子靠在他怀中。
裴晏迟看她似喜非喜,又哭又笑的样子,逗弄的心思忽起,他悠悠捉起她指节摩挲捏弄,感受骨纤肉匀的柔软触感,“越儿答应我一件事才能去。”
越明珠呆了,唇角保持勾起的弧度,心头被弥漫着不安笼罩。
他又想怎么折腾她?
裴晏迟甚是满意的看着她惊讶又忐忑的小模样,宽阔胸膛贴着她纤薄脊梁,轻笑道,“去吧,我往后想好什么事,再问你讨回来。”
本就是逗弄她讨些许口舌便宜,他能有什么求她的?
这辈子他都对她都不会有什么所求。
茶房里炭火也是不缺的,只不过不是红罗炭,更不是银丝炭,带了浓重的烟味。
许是在茶房等太久,面前的中年妇人额头上滚落豆大的汗珠。
三婶比记忆中胖了些,正笑中带泪拉着她的手端详,“你怎么瘦得衣服都挂不住了!天杀的国公府舍不得给你吃饭啊?”
“婶娘!”
越明珠慌忙伸手去捂三婶的嘴巴,又回身去看松烟。
松烟只做没听见,憨笑着冲越明珠点头,伸手递了个小包袱便去门外守着了。
越明珠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想紧紧攥她的手,扑进三婶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半是害怕哭起来让三婶忧心,半是怕三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外面松烟听去漏给裴晏迟,她只好哽咽道,“婶娘,我过得很好,您呢?”
“老样子!”
三婶斜楞了她一眼,飞快伸手掐了她耳朵,“唧唧歪歪说这些做甚?”
正事要紧!
那老狗生死不知的,何必让孩子担心呢?
她小心翼翼向外张望了一下,拽着、越明珠软嫩耳朵把她拉到自己身旁,用吴州话低声问,“年年啊,你问问主人家,能叫阿晏把你赎出去吗?”
仿佛巨大的浪猛烈拍怕拍击在脑海。
即便是早就猜到阿晏还活着,此时此刻越明珠依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到官府问过了,未婚夫也能算是亲族的!”
温热,粗粝,不容拒绝的拇指在饱满唇瓣轻轻按压,裴晏迟伸手托住她的后脑,俯身。
“唔…”
她小声哀求推拒被吞了进去,无论如何抵着胸膛、拽着衣襟,饱I满软弹的唇还是被覆上淅沥水色,愈发嫣红软嫩,正因强I制分I开而无措溢I出泣I音。
叶姑娘叫住了她。
越明珠回身,面露询问。
叶姑娘素白脸上竟然难得飘过一抹淡淡的粉红。她语气僵硬的直戳戳道,“你再给我绣一条旋覆花的,可以吗?”
下巴微微上扬,一双狭长的凤眼望着房梁,像极了怪脾气的小孩子。
“好!”
明媚的神采从杏眼中溢处,越明珠轻快笑着福了福身子去分线,酒窝像是绽了春光。
“那我要两条。”
院子里旁的小丫鬟都聚了过来瞧热闹,越明珠身边围了一圈小豆丁。
“茶房的热水不够,你带她们去寻些来。”
身后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叶姑娘满脸不耐,似乎是她们被吵到了。
豪儿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合了手往她身后躲去。
叶姑娘几步跨了过来,眉头紧皱,低头去看越明珠手里那小小的猫,“愣着干什么,冻成这样,不泡热水哪里能救得活?”
满院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时辰尚早,越明珠带着两个小丫鬟取了热水回去的时候,天空刚刚泛了鱼肚白。府里的人虽还不算多,但为着谨慎越明珠还是带着她们走了小径。
“你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越明珠回头。
竟是裴晏迟。
他今日穿的了件宽袍大袖的缥色袍子罩了银白纱,白玉靛珠腰带,峨冠博带,既有些疏朗俊逸的书生气,更添了些许矜贵稳重。
因着这宴席,今日他是要打扮打扮的。
“奴婢替叶姑娘取热水。”
越明珠不去看裴晏迟的眼睛,只把视线停留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浅浅一礼。
“你们回去吧。”
他语气淡然,声音清朗中带了些晨起的沙哑,在头顶响起。
越明珠抬腿要同那两个小丫头走,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往假山里带去。
山洞中颇昏暗,外面透进来的半阙日光,以他硬挺的鼻梁为界,在如玉面庞上分割明暗。
“你走什么?这半个月在玉清筑可还好?”
裴晏迟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抬手揉着她的头顶。
他的话总带着某种令人笃定的安全感,越明珠轻轻点了点脑袋,又想起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子淮哥哥,你怎么找来的?”
“感觉你会有麻烦,从前门穿过来的。”
一想到裴晏迟后脚就跟她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越明珠的心都提起来了:“那我爹应该走了吧?”
“没有。”
越明珠:“……??”
“跟越大人碰面之后,他看起来还有些惊讶,”裴晏迟神色自若地复述着方才的情况,“事分轻重缓急,我只得说半个时辰后再跟他解释了。”
第 46 章 46(修)
他看着越明珠窘迫低下的脸蛋,问道:“不礼尚往来了?”
越明珠诚实地道:“我不敢去你的书房。”
她爹不是还在等裴晏迟吗,万一过会儿又不小心撞上了怎么办。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越轻鸿。
裴晏迟嗯了一声:“那你再等几日。”
忘记了怎样开始,也不记得怎样结束。
一如从前般一刻不停,却又不同以往的极尽温存。
无尽的空虚,和触不到底的坠落。
越明珠筋疲力竭到脑海中一片空白,睡得昏昏沉沉。
眼前的画面极荒诞,又真实的可怕。
“年年,我定然会有出息,你等我回来!”
黑雾中,十几岁少年的单薄身影站在小丘的柳树下,像模像样冲她郑重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秀水村的前往州府去的,一里又一里小路上尽是碎石。
她极快赤足跑着,寒风吹拂她沾了汗水的发丝,脚底被石子路磨得血肉模糊。
可怎么办?阿晏。
裴惊策。
五年了,越明珠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他了,就像是她已经忘记自己叫越明珠一样。
他虽然管邻家婶子叫姨母,但记事起,他们便是一起。
一起抓鱼放纸鸢,一起开蒙念书,一起吃糖一起受罚。
五岁那年,村里的姐姐成婚,要她这个“雪团子”来做滚床童女。
回家后她有样学样,自己顶了手帕,非要阿晏来掀,阿晏竟笨手笨脚把她的头发拽散掉了,气得她直哭。
偏被爹爹阿娘看到,笑得一脸眼泪,把她恼得半天都没理他们。
越明珠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相反,她想过无数次如果。
如果没有强行买地的豪族,如果爹娘还在,如果没有那场洪水。
她会顶着阿娘绣的丑鸳鸯粗布红盖头,从家里搬到一墙之隔的小院子,种一架紫葡萄,养一院子花,喂一只大肥猫,偶尔被阿娘揪着耳朵,平平淡淡一辈子。
如今这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她五脏六腑烧得干巴巴的疼。
就像是伤口的结痂被猛地撕开,只能看着患处鲜血咕嘟嘟往外冒,又没什么法子。等它慢慢风干,结成血痂,长出发痒嫩红的新肉。
等长好了,痒也忘了,疼也忘了,就只剩疤痕。
怎么可能有如果呢?
彤管的老子娘得力,又碰对了运气才得以出府,几年也就这么一个。
盖因奴婢是财产,“变卖财产”不算体面事,世家大族从来都只愿买人不愿卖人的。
而有些则是觉得奴仆想赎身,未免显得自家待下人不够宽厚,为着慈和仁善的名声,更不愿把人放出去。
未婚夫?
也不过是大人们口头的调笑,一无媒妁,二无婚书,只是青梅竹马而已,阿晏他知道她这做丫鬟的,前面还有“通房”两个字吗?
看着面前满脸期待的三婶,越明珠心脏止不住的抽搐,口舌生苦,喉咙干涩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不用担心银钱的事,他现在认祖归宗成了陆家二公子,可是发达了,你嫁他不会吃苦的!”
三婶见她谨慎,眨巴眨巴眼极小声附耳道,“听说主人家签了文书,拿到府衙就算消了奴籍——”
门外忽而响起吵吵嚷嚷的喧哗声,越明珠掀开门帘子一看,竟是几个婆子簇拥着一位身着白色麻袍像是在服丧的年轻女孩,一叠声地喊着叶姑娘。
这位叶姑娘正从一顶青蓬小轿上利落跳了下来,她拍了拍手,神色不耐道,“你们这些世家真是麻烦,哪里就那么多事?”
而松烟早就一溜烟往那边跑了过去
叶姑娘自己做主,改乘水路,竟是提前来了。
没有资格告别和依依不舍。
松烟自然是要尽快回禀裴晏迟的,于是越明珠和婶娘的分离就来得理所应当的仓促。
裴晏迟也不需要她磕头谢恩,便急匆匆带了叶姑娘去拜见大长公主。
越明珠庆幸的想,多亏叶姑娘来得急,倒恰好让他没有精力看出自己的异样。
她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时间过得真慢,院子里没什么新景致,只有院角中的梅渐渐落有开败的,丧头耷脑的挂在树梢。
即便留在院子里,往后也是这样一年年的,看着一株梅树花开花谢吗?
赎身出府,说不动心是假的。
清清白白的做个平民,即便是自己孤身一人,哪怕贫苦些,也好过战战兢兢的一辈子。
不该有的念头一旦发芽,就像春天地底下攀出藤蔓,将心头撑开一条细细的裂缝,本不该有的念头胀得似乎要喷薄而出。
哪怕越明珠明知自己身契在裴晏迟手里,只要他不签赎身文书,她的身家性命便捏在他手中。
但她却隐隐开始期待,或许会有一天,裴晏迟厌倦了,就会签下那张文书放她离开。
可是他那样固执的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厌倦呢?
越明珠叹了口气,弯下腰替裴晏迟铺展床褥。
这几日衙门开年,裴晏迟本忙得脚不沾地,今日是难得清闲。叶姑娘这一来,又事关宫中贵妃,怕是难得歇息了。
她燃了一线香,待香雾渐渐散开,喊人备好了热水。
红烛垂泪时,裴晏迟方才满面倦容的进了门。
“你明日便过去叶姑娘那边吧。”
越明珠拿着他换下的衣服,摸到素绫袖口有潮湿水痕,刚要往更衣间送,就听到他说,“扔掉。”
这般弄脏的衣服他不会穿第二次,裴晏迟不耐摆摆手,起身要往屏风后面去。
越明珠不解去看他。
裴晏迟伸了长指揉着眉心,颇有几分无奈吩咐道,“你去了多提点她些,别惹了乱子。”
“奴婢知道了。”
越明珠乖巧点头。
这位叶桐叶姑娘的气度不像是寻常闺秀,名字也挺拔的很,说是寻来为给宫中盛宠的贵妃娘娘瞧心疾的名医。
她这样的身份,还不知道叶姑娘这样清金玉贵的人会不会嫌弃她,自己又如何去提点?
裴晏迟心绪不佳,只靠在浴桶中阖了双目眉头紧锁,修长手指搭在木桶沿轻轻点着,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而身侧,越明珠正拿了极柔软吸水的松绫布,轻轻替他去绞干浓密漆黑的鸦发,神情专注。
屋子里很热,潮湿的水汽混合着澡豆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裴晏迟睁眼去看越明珠时,她牛乳般的白嫩脸颊正因潮热水汽泛着微红。
微翘鼻尖像挂了蒸腾的薄雾,或是汗,抑或是水,柔软身躯上的茜色薄褙子贴的极紧。
整个人细腻,温软,潮湿。
越明珠转身去端巾帕。
她绾着一个极简单的朝越近香髻,丰厚浓密的乌发没什么珠翠,只插了他送的一支紫玉簪,脑后散着些许墨色碎发,因水汽缠绕在白嫩细颈上。
裴晏迟的指尖泛起痒意。
她脆弱的,柔软的,臣服的脊背,雪白上有那么一点艳。
她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咬碎银牙也克制着不敢出声。
那双无辜的杏眸会含着泪望着他,求着他。
世间女子都像她这么乖就好了。
只可惜要有许久见不到她。
待越明珠过来时,裴晏迟俯身在她写满茫然的嫩生生脸颊上极用力地咬了一口。
阿迟。
怎么会有人把一个肮脏的名字叫得这般合他心意?
莺啼泣露,林籁泉韵。
他甚至原谅了她直呼名讳的不敬。
对一个人占有和控制的欲念,很像被堤坝拦着的洪水,点滴累积。
当丝丝缕缕欲的雨水汇入到江海中,当困着水的土夯无力承受时,便澎湃着倾泻而下,东冲西决地冲垮一切。
此时此刻,她灼热濡湿的柔软身子,正神志不清的蜷缩在他的怀中。
呢喃着他的名字。
阿迟。
她从身体,到灵魂,都是他的印记。
他是她的主人。
不用谋算,更不会担心失去,她便自顾自完整的献上了自己。
膨胀的满足充盈在脑海,如同洪峰攀越到巅峰,再倾泻而下,那种快I慰甚至超越了父亲死去的那夜。
裴晏迟深吸一口气。
本想着明日开始她要去玉清筑侍奉叶桐,是打算饶过她的。
可是他觉得,今夜自己的贪念委实难以控制。
越明珠醒来的时候,在迷蒙中有些慌张。
这是第一次,她在裴晏迟身边睡着的时候梦魇。
而现在,她正重新被他抱回到浴桶里。
水气弥漫,凌乱潮湿。越明珠缩起双腿,如同仍在母体中的胎儿。
浸在热水中,浮动的水面蹭得胸口微痒,她垂着头,只看到裴晏迟同她的发丝散在水中,交缠成墨色的越。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耳畔的声音喑哑中带了餮足,裴晏迟低沉道,“往后每年除夕,我都陪你看烟花,可好?”
湿暖的刺痛在敏I感耳垂弥漫,越明珠嘴唇难抑地轻呵出碎音,她抬眼去看裴晏迟的表情,他的脸上写满坚定,像极了独一无二的珍重。
或许他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骗自己沉沦。
越明珠心底微酸,顺从着点头,将脑袋靠在他宽阔结实胸膛。
裴晏迟极俊的脸上闪过温柔神色,他专注从水中捉出她的手,去看她掌心那道极浅白的痕。
伤痕早已长好,又用了宫中来的玉容膏,若不细看是看不出痕迹的,遑论那疤有一部分合了她的掌纹。
裴晏迟忽地想起有次阳光正好,她对着斑驳阳光摊开右手,又蹦跳着来翻他的左手。
软嫩指尖划过他掌心弯曲,酥酥麻麻的,她跺脚懊恼道,“您的姻缘线怎得就不像我这般深!”
姻缘?裴晏迟素来厌恶饮酒,遑论定国公府的除夕家宴这样不算愉快的酒局。
纵是珍馐满席,金玉满堂,阖家齐聚。
然则,上首是眼歪口斜,涎水四溢被丫鬟扶着的老国公,同神情肃然的大长公主并肩坐着,旁边是佯装和睦的杜氏带着裴璋夫妻二人.
连新春道贺都显得冠冕堂皇,场面是说不出的怪异。
席间只有碗筷磕碰声。
大长公主略抬下巴,示意丫鬟给裴晏迟的酒杯斟满,笑道,“我们这一房的门庭,还是要靠大郎来撑着,今日迟哥儿便满饮此杯以贺新岁吧。”
裴晏迟笑而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如今二郎媳妇已然得喜,你越过年去已是二十有三,亲事也该当紧些,待你成婚育子,我便是阖眼也安心了。”
“若非祖母慈爱,有哪里有我呢?”裴晏迟一脸诚挚,他这祖母自来爱说些漂亮话。
于是起身端了酒杯,却只是浅浅一口。
大长公主并不以之为忤,只话锋一转,笑道,“长乐郡主自然是良配,只是醋性大些。越氏本就是我给你的,我便替你敲打清静,也算是给曾太后一个交代……”
哪有人嫌钱少呢?
众人自己虽已得了五两,却听着问梅阁上下俱是十两,又如何不羡慕的?
松烟自是不缺银子,可是院内旁人面露艳羡,他此番心下不免有几分得意,更何况是新年好彩头,于是腿脚利索就往账房去了。
裴晏迟不要人跟,径自往问梅阁悠然缓步而行着。 大长公主要越明珠去玉佛寺倒没什么,避一避本就是应当的,也算是省了自己一番口舌。可这牡丹宴她分明早就安排上了,敲打的又哪里是越明珠?
分明是他。
想到这,裴晏迟更觉好笑。
大长公主吓着了他的猫儿,他竟还要替她赏人,着实有趣。
祖孙多年,裴晏迟最是了解他这位祖母的性子——于她来说,听话最重要。
从前他年纪小,不懂事,总觉得祖母对他宽容慈和。
等出了事才知道,她是想养个体面的提线木偶,既能被推上去在世家中做个领头羊,又要在遇事时被拿捏得恰到好处。
也属实是难为她一片苦心。
站在问梅阁门口时,裴晏迟吁了口气。
还好,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脱威逼和利诱的施恩,哪怕是最开始由大长公主送来的越明珠。
只要他想,她就要把一颗心完完全全的交给他。
裴晏迟一进门,就看到小丫头裹了毯子,呆愣愣望着窗外,侧脸的剪影俊秀玲珑,乌黑丰厚的发散在背上,显得本就愈发娇小。
“看什么呢?”
他语气中染上了自己未曾察觉的轻快。
窗边人慢慢转了过来。
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她秀气的小脸上透着懵懂,一双杏眼水光潋滟,乌溜溜的黑眼珠澄澈见底,越发显得小鼻子小嘴巴,整个人傻里傻气。
十足像只呆狸奴。
“烟花呀。”
女儿家的声音轻软潮湿,细细绵绵,像是在心尖上用沾了水的毛笔轻轻拂过。
说罢,她也不起身请安,就慢慢继续转头往窗外看去。
发现来人是裴晏迟,越明珠木木的想,他都回来了,那一定是已经过了除夕吉时。
她竟然醉得连最害怕的爆炸声都没听到。
贵人们喝的酒,果真同她家守岁时举家共饮的甜米酒不一样。
“嘭——”
烟花突如其来在空中炸响,仿佛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五彩斑斓的璀璨光影刺痛了眼眸。越明珠惊得一哆嗦,一双手慌乱中不知该伸手捂眼睛还是耳朵。
忽然,爆竹声小了。
世界静了下来,烟花依然在空中画出绚丽的光,照亮院角那株覆了雪的梅。
耳朵上干燥的手掌传来淡淡暖意,取而代之的,是裴晏迟脉搏之中心脏跳动的声音。
是他呀。
越明珠顺势轻轻靠在他怀里,久违的苏合香气息将她包裹,他和她,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一同望着天空。
直到烟花散尽。
越明珠垂眸,转身钻进他怀中,慢慢伸手圈住他的腰,劲瘦腰身被她收拢的手臂越箍越紧,她的神色中满是依恋。
“轻些,你这是要勒死我?”
越明珠听到头顶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也被他抱住。
裴晏迟的头低了下来。
夹杂着淡淡竹叶青味道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越明珠缓缓闭上双眼,像往常一样,等待他的唇来占有她。
可是没有。
鼻尖和鼻尖轻轻触碰,她和他的呼吸缠绕着,竹叶青和屠苏酒的味道融化在一起。
“乖,别怕。”
他说,别怕。
烛火幽微明灭间,爆竹声在窗外炸响。
她一脸呆样,小小一团可怜巴巴缩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撒手,碧色毯子半裹着白嫩嫩的人,活像个剥开的粽子。
如此一看,裴晏迟之前心头郁气反倒是散了几分。
她离了他总是一副凄惨模样,是他将她养得娇气胆小,他再同她置气不是找不痛快么?
这次她无辜受累。
便哄一哄吧。
怀中,越明珠已经彻底地迷糊了起来,她晕得坐都坐不稳,只好死命抱着裴晏迟,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
裴晏迟俯身嗅到鼻尖浓郁的屠苏酒香,神色凝重起来,语气肃然,
“你喝酒了?”
“喝了!”
越明珠从他的怀中探出脑袋来,她极用力的点头,语气中满是叛逆的兴奋。
裴晏迟垂首看着她不复清明的眼睛,沉声警告道,“又不乖。”
“我是大姑娘了,可以不乖!”
说着说着,她竟得意的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指尖柔软微凉,仿佛柳絮落在平静的湖面,裴晏迟的心间泛起细碎涟漪。
他抬手攥住她纤细手腕,喉头发紧。
她却浑然不知的自顾自嘟囔着,连乡音都带了出来,“倷眼睛瞪个蛮蛮大,凶得嘞!”
似是犯了犟,越明珠伸手用力的、坚定的揽着他的颈子,然后将脑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裴晏迟半气半笑,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却没有再剥开她嫩生生的臂膀。
她于是就在榻上安安静静的搂着他的脖子,半跪着靠在他宽阔胸膛,呼吸渐沉。
裴晏迟手臂收拢,打算把她抱在怀里,越明珠却突然惊醒。
她身子一僵,挣扎着往后退了些许,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喏喏问,“你要罚我吗?可是我每天都在好好抄经。”
话一出口,越明珠鼻子发酸,跟着视线就变得模糊。
“啪嗒”
大颗的、温热的泪珠落在了裴晏迟的脖颈。
裴晏迟指尖微动,还未来得及去帮她拭泪,越明珠抽了抽鼻子,一颗泪挂在下眼睫上将掉未掉,哽咽道,“我错了,别打棍子可以吗?”
牙齿都打掉,和着血从嘴巴吐出来的模样,好难看。
真不乖。不过偶尔会笑着笑着,就突然在脑海中蹦出裴晏迟的声音。越明珠这才惊觉,自回京自来,除了银管那一次,自己鲜少在白日见到裴晏迟。
裴晏迟对她到底还是淡了下来。
毕竟他给了她台阶下,又用心的送了一件礼物,她却给出了那样的反应,委实不识趣。
可是好多次梦里,越明珠都会听到那个小厮被堵在口中的闷哼,还会莫名看到银管脸颊蔓延的鲜红血液。
她怕得不敢想。
鲜红的灯笼挂了起来,整个府里一日赛过一日的热闹,自小年开始,府里内外都是红彤彤一片。
为着吉利,人人脸上都得挂着笑,年味浓厚得很。
怎么可以这般甜腻?
裴晏迟克制的想,可惜今天是除夕。
还不等他回答她,越明珠就自言自语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你是好官,你不会的……”
温热身子就这样软在了裴晏迟怀里,脑袋在他胸前来回蹭着,直蹭得鬓发松松的散了下来,挡住半张白得像月光的小脸。
酒意翻涌间,脸颊粉嫩,纤长浓密的眼睫挂了水雾,眼尾泛红。
满是依恋,十足的惹人怜。
“小醉鬼。”裴晏迟伸手覆在她额头,满意的唔了一声,“既然不烧了,便越你吧,只是药不许嫌苦不喝,再叫大夫开几日便是。”
他干燥的手心带着暖意,越明珠微微抿唇,小小的嗯了一声,低头去解他外罩袍的玉环。
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带了不容抗拒的意味。
越明珠仰头,满眼困惑去看他。
裴晏迟丰神如玉面庞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顿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我的亲事大概会在年后。”
越明珠愣神了一瞬,而后立刻轻轻挣开他的手,跪下磕头,柔声道,“恭喜世子,夫人定然同您伉俪情深,鸾凤和鸣。”
抬起头来,漆黑通透的眼眸没有一丝嫉妒和哀怨,只有古井无波的平静。
虽爱撒娇,但遇到大事果然是个懂事的。
裴晏迟满意点点头,安抚道,“须得你委屈一阵子,不过你安心备好妾室茶便是。”
这算是会将她接回来承诺吗?
越明珠默然片刻。
她一心一意侍奉他,他容许她做个妾室。这对自己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勾起唇角笑起来,秀气小脸上挂着愉悦,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中满是惊喜,“奴婢会好生侍奉您和夫人的。”
心脏莫名像是被捏了一下的不适。
裴晏迟皱眉,并未再言语,只起身去桌边去翻卷宗。待端了手边茶盏,逋入了口,才发觉是温润甘甜的一盏冬花百合饮,方觉心头躁闷去了几分。
梅香顺着窗渗进来,她垂着头乖巧安静侍奉在一旁,梅香混着墨香,颇有雅趣。
裴晏迟忽而笑道,“忘了同你说,玉佛寺不必去了,抄那劳什子佛经作甚?过几日有位小姐来府里借住,你去她身边伺候一段时日。”
他的人,自然要他来替她筹谋,何必借旁人的手?
越明珠猛地抬起头。
不是完全的被抛诸脑后扔在荒郊野岭的玉佛寺,不是被越意配人,她还可以依靠着他的庇佑苟活下去。
裴晏迟一句话,她的人生回到了原地。
越明珠忍不住庆幸的想,早早这样折腾一遭也好,只是断了一颗痴心而已,她的心又不值什么钱。
残忍吗?
一点也不,早些清醒总比继续糊涂下去好。
“说来也巧,这位小姐是个大夫,还与你是吴州同乡。”
裴晏迟心情好了些许,把外袍递与她,顺手捋了一把她的脑袋,安慰道,“你在她身边活计轻省,饮食起居也舒服些。”
吴州啊。
越明珠轻叹,有阵子她是蛮想家的,不过家里没人了,想有什么用呢?
腰肢被他从后面环着,越明珠低头,便看见裴晏迟腕骨凸起,手背青筋微微鼓着,细碎的呼吸在耳畔浮动,“越儿一辈子陪着我可好?”
“可以生气,可以吃醋,也可以闹脾气。”
他极紧的,没有任何间隙的拥着她,高大身躯传来柔和暖意,像是从未变过。
越明珠很难分辨心头滋味,这话是她从他口中听到过的第二遍。
第一遍她信得天真。
如今,她不愿再一次自取其辱。
喝醉了还要拍马屁。
裴晏迟嗤笑一声搂紧她,想连人带毯子一起抱起来,竟才发现人轻飘飘的,清瘦像是会被风吹散。
他低头,忽听到胸前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是她继续用乡音在嘀嘀咕咕。
裴晏迟听不大懂,只剑眉微拧,附身凑近。
“阿娘覅担心…囡囡…好好活着呢…”
月光下,她脸颊通红,发丝散乱的粘在脸颊额头。
裴晏迟眉头愈发紧了几分,待他伸手贴上额头,才发现她烧得吓人。
裴晏迟脑海中划过今日大长公主的面孔。
一而再再而三,连叶氏所出的公主,她都打了主意,真不愧是他的好祖母。
裴晏迟低头,烛火跃动下,越明珠掌心什么姻缘线有了疤痕,看着倒像是分了岔。
鬼使神差般的,他把她的指尖搭在唇边细细吻着,轻声道,“乖乖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
越明珠诧异得想笑。
他娶妻,她避开。
一切都已经定下,可以不可以,同她又有何关系?
困惑飘在心头,越明珠刚要点头称是,却突然咬唇,闷哼抖动着,将话咽进了喉咙。
窗外风渐小了,雪花积在红梅花苞上摇晃,直到深浓夜色由墨黑成了黛青。
屋子里,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是有人低泣,水淋淋含了潮气,门外伺候的人低头了不敢言语,似地上有金子一般死死盯着地面。
只那个扎两个揪儿的小丫头,愁眉苦脸端了热水帕子,懵懵懂懂,怯怯小声问道,“姐姐,这要站到什么时候?”
却得了一句,“仔细你的舌头!”
她便被瞪得缩了回去,不敢再言语。
她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她想张开嘴巴喊住那道背影,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响。
裴晏迟并不算累,且向来浅眠,自她身子最初颤抖僵硬时便醒了过来。
怀中人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柳眉微蹙,白若脂玉的脸颊上染了嫣红,却满面戚惶,唇齿间溢出小小的哀求呢喃,听不分明。
这是又烧起来了?
裴晏迟不自觉皱了眉,去同她额头相抵。
还好,不算烫。
似乎只是魇着了,裴晏迟略安下心来,叹了口气又去搂她。
然后,他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阿迟?”
裴晏迟眸光暗了下来。
他极厌恶这个名字,也不喜欢她叫出声。
他总怕她甜得腻人的嗓子喊出些个什么来,自己会忍不住把她弄死在榻上。
可是,她在睡梦中也在叫着他的名字,她正在用软糯清甜的乡音叫着他的名字。
裴晏迟唇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裴惊策完全无视了他的视线,看向他身旁的宫侍,下巴抬了一点,示意人斟酒。
宫侍走过来倒酒,他就静静看着那倾泻的水柱。
薛衡很想提醒他,其实他身旁也有宫侍的,何必舍近求远。
然而直到酒倒满上,这话也没有说出口。
裴惊策抿了一口,奇怪的味道。没继续喝,也没放下。
余光瞥见薛衡还用某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盯着他,他回望过去,不知怎的,莫名其妙有点想笑,便任由自己嗤笑了一声:“你又怎么了?”
大抵是周围太过喧哗,无数声音像风一样灌了进来,薛衡张口说了什么,裴惊策一个字都没听见。
漫长的喧嚣之后,又突然变得万籁俱寂。这一回,他终于听清楚了友人近在咫尺的提醒:“……惊策,你的酒都撒身上了,不需要去更衣吗?”
第 47 章 47
待帝后离开,未离席的宾客之间讨论得愈发肆无忌惮,越明珠只觉得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跟审视要把她跟她爹都淹没了。
她看向对面空下去的位置。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全都去送皇帝出宫,裴家只剩下裴夫人正在一脸春风得意地跟人耳语。
至于一旁的越轻鸿,可比她沉得住气。方才虽然的确震惊得无可复加,但缓了这么久也该缓过来了。
他忙不迭自持起太傅府未来亲家的身份,故意板着脸面无表情,显出几分深沉与威严,叫别人看不透底细。
平日在都察院审惯了人,想要装得高深莫测倒也能信手拈来。
有官吏笑着过来找越轻鸿示好,他应答得亦是荣辱不惊。
越明珠看着越轻鸿娴熟地与那些人搭话,想插嘴问她爹等会儿怎么办,又不太敢。
毕竟周围的官吏好像都是她们家曾经得罪不起的人。
待越明珠快步到了玉清筑,天空已经大亮了。
正屋门外围了一圈小丫头,整个玉清筑响起雀跃的欢呼声。叶姑娘拍拍手从内室浴房里走了出来,“先这样,死不了。”
越明珠进屋一看。窗前小桌子上燃了一豆烛,桌上的水仙花已经开败了,软薄的花瓣边缘枯黄打卷,香气不再,葱绿叶儿边上也泛着棕。
窗边,越明珠低头细细打量着方才抄的佛经,生怕有一点错处。待看得眼睛酸疼,脖子僵得像石头,她揉揉眼睛,抬头时才发现水仙枯了。
这是她养坏的第一盆花。
挫败感和微末不详感在越明珠心中升起,又迅速平复。
彤管离开了,这盆花不会有人替她看着,迟早要死,而她也不会再从玉佛寺回来了。
越明珠神思飘忽。“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
被主子收用了再撵出去的,大多就是做不成姨娘一席帘子卷出去,或者被主母配个不入流的小厮,能有什么好下场?
彤管猛地站起来,恶狠狠瞪了越明珠一眼,“那这样,我拿出去换些田地,到时候……”
“不能买地!”
越明珠声音突然拔高,声嘶力竭咳了几下,把彤管吓了一跳赶忙去端了水给她。
喝了水顺了气,越明珠方才迫切道,“我是说,做点小生意也好,姐姐离了府也还是打着国公府的幌子,多借借势没什么不好的。”
平民如同蝼蚁,狐假虎威是最简单容易的生存之道,沾亲带故寻求世家庇佑的人多的是,不然国公府也不会铺展成整整一条街。
彤管忙不迭点头,反手攥了她素白指尖道,“我自来是知道你是知书识礼,同我这睁眼瞎不一样,我信,我信!”
一时间,二人心绪复杂,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窗棂响了三声,门外婆子又在催了。
“我这便去了,记住,我表兄家就在西市豆腐胡同门口第二家。”彤管自来是笑呵呵的性子,临离去,却忽而落了泪。
越明珠乖巧点点头,松了她的手示意她快走。
“怎么办啊!”
不想彤管突然回身,一把将越明珠的脑袋揽在怀里,声音中带了哽咽,“阿越,你哭一哭吧,我心里慌得厉害,怎么办,这要怎么办啊?”
她的小妹就是这般懂事,总是嘴角笑出乖乖的小涡。明明是和越明珠一样的年纪,却被罚跪在雪地,一夜就烧没了。
彤管的怀抱很柔软,也很暖。
可临了,越明珠还是没哭。
她只是像上次发烧一样,把脑袋放在彤管肩头,软软蹭了蹭。
“没事的。”
这一次,换越明珠安抚彤管。
她抬手摸了摸彤管的鬓发,挤了个笑露出嘴角小涡,声音嘶哑得像要听不见,“世子素来温厚,姐姐放心吧。”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
紫袍满目,象笏拥列。
自圣祖以来,世家势大,寒门得圣人倚重。朝堂之上,几番唇枪舌剑,自有一翻暗潮涌动。
裴晏迟出身一流世家,偏以科举入仕,在其间竟也游刃有余。
待下了朝,裴晏迟刚要离去,就有小内侍低呼留步,神色匆匆撵了上来。
这小内侍年纪虽轻,却面容俊秀,一身正侍孔雀珠袍,靴底厚约么三寸。裴晏迟一扫便知,大概是内庭主子身边还算得脸的,一息间心底已有了数。
待他躬身附耳,阐明来意,裴晏迟目中更是一片了然。
慈安宫外,砖红宫道不见一点积雪,内殿门口只两列宫女内侍守着门,见那小内侍从引人过来,纷纷垂首请安。
不料才到门口,就听到一道娇滴滴的女声清脆道,“好娘娘,您疼疼我,就把那套牙雕套盒给了我嘛!就当十七岁生辰礼也好呀,孙首辅家的三娘她们都有,只有我没有,那我多没面子啊!”
内殿富丽堂皇,雕梁画栋。
上首坐着的,面容慈和,满目柔软的中年妇人,正是护着今上幼年登基的太后曾氏。
而她身侧,一身华服朱翠满头,抱着她胳膊不依不饶撒娇的,是自幼养在太后膝下的江氏遗孤,长乐郡主裴惊策。
“好好好,都依你便是,再给你一支累丝缠枝红宝金凤钗做嫁妆,谁都不如你独一份,这下可满意了?”
阖宫上下宫人都掩口笑着,长乐回头看到裴晏迟,忽然秀脸一红,只草草冲裴晏迟福了下身,便转身去了后殿只留下一道俏丽背影。
裴晏迟驻足颔首,避开视线。
他依礼坐下时,曾太后面上的笑还没收,“长乐还是个小孩子呢……自你少时去乡下将养身子之后,我就没见过你,如今你祖母身子弱不大进宫,有何曾想过你长成如此好模样。”
裴晏迟自是进退有度,应对得宜。
曾太后借着吃茶细细看过去。
面前后生虽说年纪大了长乐五岁,但确是顶风流俊俏,恰合了长乐这个爱美人的心意。
才干更不必说,年纪轻轻已是正三品实职,从前吴州案她就听皇帝夸了裴晏迟不止一次沉稳,连表字都是皇帝钦赐的。
配长乐倒也当得。
二人还未曾裴晏迟闲话几句,圣人便谴人召他去雍和宫。曾太后慈和笑着摇头,未曾多言,只摆摆手放了人,“朝政要紧,今日本宫也是闲来无事,召你问问你祖母身体罢了,你去吧。”
看着鱼贯而入的宫人收了茶盏,曾太后脸上的笑容早不知何时收了起来。捻了枚茯苓糕在手中,染了丹蔻的指甲捏来捏去,却未送入口。
长乐自小在她膝下长大,又是闺中密友的血脉,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她也要为长乐打算。
府里都说,大长公主一片慈心护着年幼失怙的裴晏迟长大,又替他请封世子,祖孙情谊深厚。确实,平日这一对祖孙其乐融融,相处十分亲厚得体。
可越明珠总记得最初在编裴晏迟身边时,裴晏迟对她预先设下的防备。更不必说刚从河东回来时,问梅阁被他“清理”了个底朝天。
越明珠并未看到他怎么处置那些人。
如果不是她办差回来时,刚巧遇到那些垂着脑袋跟着婆子出了垂花门的人,她们会在越明珠还不认识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从问梅阁中消失。
越明珠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写灰败的绝望面孔。
彤管告诉她,那些人是因着“背主”,被带到了管事跟前被发卖给了人牙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时她听了也怕,可裴晏迟只一脸无奈的摩挲她的脑袋,笑着说,“你是什么人,怎得能将自己同她们相提并论呢?”
她是什么人?
背主的奴婢? 萧缙的眼神扫过裴晏迟的脸庞。这人端的是一派清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若是依着权势。
如今大永朝虽已三代,但皇室几经轮换,世家屹立不倒,自有声望,两厢微妙平衡。除非是尚公主,娶宗室本就不影响为官做宰,何况裴惊策这样的异性郡主?
若是论情理。
虽说世家子风流是常态,裴晏迟这样身边只一个通房的才是少数。但太后偏疼,长乐素来娇纵,又碍着皇族和江氏旧部两层面子,总要做个样子。
两厢一对,这话问得萧缙竟忐忑起来。
“管的倒多。”
裴晏迟指尖轻叩桌面,抬眼望他,目光深沉,语气淡然无波。
收了纸笔,他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衙门外,松烟快步上前,“世子。”
内院和书房到底是要去哪?
松烟生怕自己猜错了世子的心思,只得惴惴问道,“您今晚还回问梅阁吗,越明珠姑娘怕是又要等……”
裴晏迟神色柔和了一瞬,就又冷淡了下来。
他顿了顿,言简意赅道。
“就在外院。”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好像没有那么严重,毕竟没有婆子来领她出去。
他还是容宥她的。
越明珠攥了掌心的那条已经绣完,想送给他的帕子,喉咙微苦,有几分泄气。
那天他说的很对。
自己只是个没名没分跟着他的奴婢,又不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她连的身家性命都是他的,用他的绢,他的线,绣一条他从来都不缺的帕子,怎么能让他开心呢?
彤管说,求一求他,或许他气消了,就好了吧?
可是,她实是不知要如何讨好他。
昨夜裴晏迟是回问梅阁歇息的,他却没有找她。
今日晨起该是她当值。
窗外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小厮拎了热水备着裴晏迟起床。越明珠将那帕子塞在袖口,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起身向前面的正屋走去。
院子里已经开始静悄悄的忙碌起来,一路向正屋的方向走去,偶尔也有人抬眼看她,目光或是同情,或是鄙夷,又或是幸灾乐祸。
越明珠忍不住把那帕子攥得更紧。
行至正屋,里面竟已经点了灯烛,在清晨还有些昏暗的院子中,那道门透出刺目的光。
他竟然已经起身了?
越明珠心头有些急,快步往裴晏迟平日换衣服的内间走去,门开着。
她愣住了。
碧纱厨门口,裴晏迟一身紫袍金绶,长身玉立,衣冠规整。
而他的腿侧,银管正恭恭敬敬跪着,动作轻柔地给他整理腰间荷包玉坠,她腰板挺得极直,恰视线同裴晏迟腰带齐平。
屋子暖笼上,那个雕花象牙白的食盒里垫着厚厚的松软棉垫子,鼻头粉嫩的猫崽正躺在里面,打着哈欠翻了个身。
越明珠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刚要转身去里间收拾着方才救猫时撒了一地的热水和污迹,就听到曹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叶姑娘安。”确实不大好听。
倒是没想到她在纠结这个,裴晏迟好书画喜风雅,问梅阁的丫鬟小厮都是跟着笔墨纸砚来的。
他说她本字里有个越,眼睛又干净,改叫越明珠尚算雅致。
她是后来才知道,越明珠是纸的名字,一张干干净净的,供他越越便便涂抹的纸的名字。
越明珠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安慰道,“都要改名字的,想哭就哭吧,姐姐不和别人说。”
许是情绪找到了出口,麦晴哭的越发放肆,涕泗横流,黏糊糊蹭在越明珠胸前,抓着她不撒手。
越明珠颇是无奈,只得拍着她的背温声哄道,“呐,要是在二爷院子,你怕是要叫三两,还没有豪儿好听呢。”
府里都知道,何氏出身名门却天生爱财,院子里丫鬟取的名字都是买进来的钱数。
麦晴愣了一下,哭声立刻更大了些,“姐姐,我…那人伢子说我不顶用,只给了我娘二两五!”
越明珠登时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与她擦起泪来。
曹嬷嬷冲着叶姑娘福了福身子,声音中竟是难得带了几分迫切恳求,“叶姑娘是贵客,既是在府中住着,大长公主焉能不邀您去牡丹宴呢?”
桌上金边紫檀扁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张极繁复的金粉红底绘的牡丹笺,并一枝宫制堆纱牡丹,样子极是新巧。
牡丹宴不就在今天吗?
哪有这样的?
越明珠愕然,立在一旁默然垂首,不敢言语。
依着叶姑娘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去的。
“算了,我——”
果然,叶姑娘摆摆手。
“叶姑娘就当是行善积德帮帮老奴吧。”
一句话还未曾说完,就听曹嬷嬷扑通跪了下来,歉然恳求道,“都怪老奴疏忽误了大事,早备好了帖子却忘了送您,若是您不去,老奴难免吃挂落,一院子的都要遭殃,还望您海涵。”
细致谨慎了半辈子的曹嬷嬷,疏忽?
越明珠有些意外的往那牡丹笺上看去,写叶姑娘名字用的金粉是极难干的,确实不像是临时作画。
叶姑娘心善,她会去的。
果然,越明珠见她眉心微微蹙起,停了一刻,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那我只露个脸便是。”
曹嬷嬷立刻便起身,转头冲越明珠吩咐道,“你去伺候主子换一身见客的衣服,记住提点叶姑娘些,莫要在宴上失了礼数。”
“可……”
越明珠错愕的抬头,却在曹嬷嬷脸上看到了不容拒绝。
曹嬷嬷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这是大长公主的话。”
看着越明珠垂首越着叶姑娘进了内室,曹嬷嬷摇了摇头,紧跟着心底叹了口气。
真是世人各有命,黄泉路上无老少。
“我疼你,才容你放肆,往后在外面可不许这般。”裴晏迟低低笑了起来,温厚的暖意将越明珠淹没,“还有,说了让你少出门,下不为例。”
脸颊慢慢热了起来,越明珠忽而觉得。
他是为爹爹平冤的能臣,又是这样温文良善的体贴主子。
只要他心里有一点点她的位置,那么她恪守本分,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不过,”
熟悉的墨香气息如同柔软的毯子将她包裹,裴晏迟俯身在她耳边低沉道,“白日这话说过一次,往后夜里便要少说一次。”
空气安静了一瞬。
越明珠的耳朵滚烫绯红,微凉的大掌轻触着她,是裴晏迟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低声道,“去吧,不必搭理他。”
“嗯!”
越明珠脸上笑靥如春花般绽开,转身向外走去。
坐在茶水间守着茶炉子,半下午的日光,即便是透过窗纸仍略有些灼目。
越明珠微微闭目,心底忽而怅然。
或是敬仰感激,又或是爱慕,自入府以来,她的摇摆不定是那般毫无意义。
得宠一日,快活一日,趁着得宠攒些银子,就是这样一辈子了。已经很好了,这世道,有几个不苦呢?
越明珠叹了口气,也幸亏是他。
忽而想起彤管攒银子的话来,她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掌心是空的。
荷包不见了。
榻上,茶炉旁,往来的走廊。
都没有。
越明珠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慌乱之中,她努力的抑制自己发冷的双手,逼迫自己镇静下来。
没有丢,或许只是落在来书房的路上,不值什么钱的,没人会拿。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复,起身踮脚向外走去。
越明珠自然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珠翠琳琅,衣香鬓影的牡丹宴的。
尚未开席,众人三三两两,不是在游园赏景看着从苗圃移来的百花,就是在分曹射覆。
叶姑娘身边几位贵女正聚在一起,小声说着玩笑话。
许是自小相熟的手帕交,谈笑间便很是越意。
“周姐姐到过年就十六了,听说家中正忙着相看呢!”
塌鼻子的小姐挥着把蝶戏牡丹的苏绣团扇,调笑打趣道,“过几天没准就成了咱们谁的好嫂嫂,又或许啊……”
她扇子点了点上首那空着的位置,“周姐姐家世好,在这牡丹宴上就得了好姻缘呢!”
嘉宁公主:“你肯定知道,没有人分不清美丑的,你就想一想你觉得最美的姑娘长什么样,跟我说说好吗?”
死缠烂打了好久,裴惊策才终于抽空想了一下,敷衍她:“眼睛跟脸要比刚刚那个圆一点,还有个梨涡。”
说完之后,宴会也正好结束。他再也不搭理她,直接离开了。
看到越明珠脸边那个小小的梨涡,嘉宁公主才陡然想起这一桩插曲。
越明珠脸蛋羞红,轻声细语道:“……谢谢你,公主殿下,你也很漂亮。”
嘉宁公主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有个丫鬟跑了进来。
那丫鬟匆匆跟她行过礼,便转头看向越明珠,气喘吁吁地道:“越姑娘,奴婢是薛大少爷的丫鬟,少爷让奴婢接您过去。”
越明珠脑子里完全没这个名字,满脸茫然地道:“谁?去哪?”
“就是、就是出了一点事,”丫鬟见请不动越明珠,只得当着其他人的面坦白道,“——裴家两位大人好像动手了。”
第 48 章 48
裴惊策一个人独自离开了大殿,薛衡不敢多拦。
他原本想直接打道回府,但又听人说裴惊策去了后山猎场,越明珠好像也在。
“……”这听上去可不像是巧合啊。
薛衡很想跑,但想起裴惊策同他的交情,最终还是忍痛决定再去淌一次浑水。
他骑着马混进后山猎场,打听了半天,终于在山麓东面找到了那熟悉的一人一马。
薛衡起初还觉得这场面正常得有点不对劲。
然后才发现裴惊策原来是在等马奴,不一会儿,马奴就飞奔过去给他换上了新的箭筒。
长乐郡主冲她招招手,一脸笑还没收,头上的金钗颤颤巍巍,珠光映射在脸上,整个人既尊贵又可亲。
她抬头时,裴晏迟也看到了她。
他的脸色极冷,可周身的寒气只凝了一瞬,就又消失的荡然无存。
郡主不能喝她端的杏仁酪。
看着面前的桌上的盏中乳白色散着淡香的甜茶,越明珠深吸一口气拿起托盘。
她低头,双眼紧闭。
“哐当”他是知道的?
对吧。
裴晏迟漆黑瞳仁中平静无波,温雅端方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越明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礼佛还愿只是借口,他要说亲时,有她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通房在院子里,对正妻不够尊重。
这确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那她呢?
红烛垂泪,满屋静香。
越明珠眼睫微微颤抖,忽而感觉空气逐渐稀薄,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越明珠知道此时此刻,为着他的喜欢,或是为着往后的宠爱,她该撒娇的。
可嗓子干涩,舌头发苦。
她静静平视着他的眼睛,即使早就猜到他的想法,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心脏却依然灼烧得她忍不住蜷起手指。
他们耳鬓厮磨着,被他毫无间隙的抱着,她却浑身发冷。
许是她不同寻常的安静,裴晏迟淡淡嗯了一声,指尖触着她的脸颊,忽而笑道,“怎么,你想留在府里看看热闹?”
“奴婢不敢。”
第一次,越明珠从他温暖坚固的怀抱中轻轻挣脱,她低头轻声问,“世子夜里可还要奴婢伺候?”
越明珠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巧灵快,声音也依旧甜糯糯带了点南音,裴晏迟只觉她驯顺,手臂一展揽过她纤细腰肢,满意道,“你回去作甚,同我在正房歇着便是。”
待服侍他洗漱好,帐子放下来躺在床上之后。
越明珠缓缓垂下眼睫。
裴晏迟的手臂沉沉压了过来,如同往日一般,强势将她的头放在肩窝,灼热的怀抱似乎同往日没有什么分别。 灼热,坚硬,难以挣脱。
许是方才睡久走了困,待身边呼吸渐渐平稳,越明珠也还是没睡着。
裴晏迟双眸微阖,长睫柔软,看不见漆黑眼眸中摄人心魄的探究,显得温和了许多。
越明珠伸出指尖轻轻划过他英挺的鼻梁,她想,这样的一点偷来的暖,她竟然半醒不醒的贪恋了快三年。
这三年,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她素来心思敏感。
他的微笑让她跟着雀跃欢欣,他的愤怒和忧愁让她心似浮尘难安,他的撩拨会让她情难自持。
他的声音,气味,甚至说话时略微搓着手指的小习惯,她都在意。
裴晏迟就像是牵着她的风筝线。
越明珠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她不知道怎样是对的。男女的相处之道,越明珠只见过爹爹和阿娘的样子。
爹爹会因为阿娘的生辰大晚上从城里赶回来,而阿娘也会心照不宣的留灯等他回来,然后相视一笑。
爹娘也吵架。
她记得,有次阿娘调笑说自己脸上那条长长的疤丑的要死,爹爹气得在屋子里直转圈,凶巴巴地大声说阿娘胡言乱语,最后还要阿娘捏着鼻子好声好气来哄他。
可她没敢同他吵过架,更不敢去质问他什么。
越明珠闭上眼睛,她总以为毫无保留的珍视别人,别人若是不拒绝,便自然也会同样珍视自己。
才不是。
或许也不是不喜欢。
只是裴晏迟拥有的太多,稍稍漏下来一些就足够回应她,他根本不必在意她的心绪。
她是他的奴。
他想给的,她得欢欢喜喜接着,他不想给的,她求也没用。
问了又有何用?
待送了裴晏迟去上朝,甚是体贴留下了松烟替她整理那几个箱子。
“姑娘,你看这箱子放哪里合适?”总归是一同在河东待过,松烟同越明珠倒是相熟的。
“就这里吧。”
见他大冬天的都忙了一脑门子汗,越明珠伸手倒了杯茶水给他,“多谢你了。”
“这是哪里的话,”
松烟笑眯眯的奉承,“是世子疼惜您!此番去外面,多少给世子塞人的,世子一个都没搭理。”
见越明珠神色古怪,松烟紧跟着补了一句,“姑娘放心,那些人都没姑娘好看!”
松烟也是挺佩服越明珠的。
世子心思实在莫测,圣人的谋划他这从小跟着的,都没看世子漏出半分。越明珠来了问梅阁才几个月,硬是跟着世子回了河东。
也难怪她得宠。
想到这,松烟忍不住往门外瞭了一眼,自打回京之后,权势愈盛,想往世子身边凑的可不在少数。
“你赶紧去吧,世子身边离不得你。”
越明珠一看就知道,松烟心思早跟着裴晏迟跑了,像松烟这样能干的小厮,裴晏迟身边从来都不缺,所以他生怕被人顶了位置。
看着松烟一溜烟小跑着的背影,越明珠转身进了屋子。越明珠靠在榻上,缓缓用手臂抱住膝盖在榻上缩了一会。
然后起身,把妆匣深处那一沉沉的大盒子首饰拽了出来,打算把那副头面也放进去。
盖子上有一层浮灰。
她自小生的好,也爱打扮,三岁时看见邻家姐姐头上的戴朵花,都哼哼唧唧要阿娘也给她摘一朵。
只是如今,越明珠忽然觉得这些东西给她实在是可惜。
打开手帕包着的,那对被他摘下掷于一旁的银丁香,越明珠忍不住用指尖细细摩挲,触手温凉,丁香是铃兰花的样子。
这对银丁香除了花样少见些,实在是无一是处,即便是在走街的货郎那里怕都卖不了多少钱,也难怪他记不得。
但裴晏迟给了的首饰,无论如何总归是要戴起来给他看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解下腰间荷包,默默将那对银丁香放了进去,换上了盒子里那对紫玉坠儿。
换了也白换。
裴晏迟连着七八天都没回来,只派了松烟回来拿些纸笔换洗衣服,一副要住在衙门的样子。
晨起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残雪,在庭院中央汇成一个小窝儿。院子里,小丫头们正叽叽喳喳不知在闹些什么。
“别绣你那个帕子了,世子哪里就缺那一条?今个日头不好,仔细回头眼睛疼!”
僻静角房中,彤管正了拉着越明珠一起给裴晏迟的几件披风熏香。
“那日的女客,听说是从前的江氏的小郡主,至于世子的婚事……”彤管压低了声线,“我娘也只是管着二灶,实是打听不着。”
她一脸失望的摇摇头,“我爹一向没我娘消息灵通了,前些日子跟着大管事去曹州寻摸什么牡丹花农,这一去,怕是连我的成亲那天都回不来,也不知道这大价钱的牡丹买来是做什么。”
“多谢姐姐记着我。”
她并未要彤管帮忙,彤管却总记着她。
越明珠心下一阵暖意,心像是胀起来一般,鼻尖有些堵。
她刚要说什么,就见彤管转身合上冬装箱笼,又打开一箱子春衫,神神秘秘道,“听说夫人竟又把白露给了二爷,真是什么锅配什么……”
“二爷…也未必是白露愿意。”
越明珠接过她手中黛青贡缎的衫子,人人都有不得已,也都有所求,左右同她们不相干,又何必说这种话呢。
“唉,也是。”
彤管面上一红,转而道,“你这个心软没出息的样子,同我小妹一模一样!依我看,我空出的这个缺,咱们院还是来个省心的最好。”
越明珠心有余悸的点点头。
自小阿娘就告诉她,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便还人家三分,若是别人对她不好,她便把善意收回去。
越明珠总觉得府里不大一样,有时大家分明都是笑着的,却感受不到什么暖意。
只有彤管不一样,像个活生生的人。
越明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姐姐今晚当值,熏好衣服睡一会子,下了值来同我说说话吧。”
“好。”彤管笑着,“你来同我扶着这箱子。”
檀木的箱子本就极沉,越明珠转身,却不料腰间荷包挂在箱口搭扣。
“崩”的一声,络子勾散了线。
荷包落在了地上。
越明珠赶忙俯身去捡,却见一枚胖乎乎的小银铃从荷包里滚了出来,停在了彤管脚边。
“这小铃铛细细看来竟是个铃兰花,倒是可爱。”彤管捡起来细细端详,府里不是没有铃铛,但是多是球形宫玲,忍不住新奇道,
“竟还是开口铃,多几个穿成一串串做个镯子倒也好看,只可惜小了些。”
彤管素来爱针线,拿了荷包细细端详才还给她,赞不绝口道,“你果真是手巧!我本还觉得这靛青过亮有些不稳,用这青蝉翼蒙了一层,是大方了许多!”
“不过是舍不得东西,用了些世子裁袍子的边角料罢了。”
越明珠微笑着把铃铛收到了荷包里,指着那如烟似雾水的青蝉翼纱打岔道,“哪里是我手巧,是青蝉翼难得呢。”
越明珠珍而重之把那装了铃铛的荷包重新挂在腰间。指尖划过轻薄柔软的布料,她眼眶烫得发干。
彤管说的不错,这原本是个钏儿。
阿娘怀她的时候受了惊吓,她胎里弱,总发烧,隔壁婶子说是惹了花神。
阿娘就自己画了样子,打成圈挂在她脚腕上,说花神娘娘听到这个铃声就会离开。
宫门侯府外,很多百姓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子。所以即便那时家里日子已经过得去,爹爹阿娘还是攒了很久。
只可惜银圈儿被三叔抢了去,她悄悄藏下了这个小铃铛。
正说着,就看见一个小丫头一溜烟跑进来,扶着门框子气喘吁吁,“叶姐姐,二门的婆子让我和你说,你家里来人了。”
家里?
越明珠眉头紧皱。
“叫什么?长的什么样子?”
“叫什么不知道…只看见是个中年汉子,胡子拉碴有点驼背,这里有道疤怪吓人的,他…”
小丫头呆呆的,伸了圆短手指从额角斜斜划下来一道
越明珠愣了一瞬,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她抬手从荷包里摸出几枚铜板塞给小丫头,“你去和他说,我在主子身边伺候,不得见人,这几个大钱你买糖甜甜嘴,就不要和旁人说了。”
本就没什么好见的,更何况裴晏迟不许她出院子。
“可是姐姐…他说有你爹爹的旧物给你。”小丫头慢吞吞挤出后半句。
越明珠蓦地抬眼,墨色的瞳孔骤然放大。
将那托盘不小心摔在了地。
越明珠立刻以头触地,讷讷请罪。
无论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若是郡主娘娘吃了她端的吃食,又知晓了她的身份坏了裴晏迟婚事的话。
她不敢想。
“哪里是借口!”
越三咬牙跺脚,“二两!”
等越三拿牙咬着那块碎银子,一脸急色往外跑时,越明珠攥着书的指尖才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三叔。”她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越三回头,神色不耐。
“婶娘近来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我已经给她寻了享福的好去处!”
越三一溜烟跑了出去,再不回头。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越明珠硬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散了,她腿一软瘫坐在凳子上,手指近乎急迫地,小心翼翼地翻开泛黄的纸页。
扉页的右下角端正稚嫩的两个字:
年年
是她的乳名。
书确实是爹爹学生的誊抄本没错。
只不过,那个学生是阿晏。
绕到针线房领了绣线,越明珠依旧抄了小径快步往回走着,刚一绕过假山,就看到一个婆子在拉拽个红杉年轻女孩。
“老子娘费尽心思把你送出去攀高枝,你回头就忘了家里人?”
“五两还不够?你真以为我是金子打的?”
“你上进些!再说了,自小你弟弟有一块糖都分你半块,等阿牛将来发达了……”
“发达了我这辈子也是奴才秧子!”
她们吵得急,说话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灌到了越明珠耳中。
一愣神的功夫,就见那婆子伸手冲着年轻女孩头上的钗去,女孩偏了头躲开,却还是从手上撸下来一个戒指递给了她,然后不知低声说了什么,那婆子才悻悻离开。
待转过脸来,越明珠才发现,红衣年轻女孩竟然是白露。
“你都看见了?”白露冷哼一声,掩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看见什么?”越明珠摇了摇头,故作不知,有意把事揭过去。
她确实不喜欢白露,但也犯不着用这种没意思的事刺她。
白露松了口气,许是见越明珠竟没什么恶意,她抱了膀,身子斜靠着假山,找补一句,“呐,不是我说,你这头上怎么连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她翻了个白眼,晃晃玉葱般的手指,才想起戒指已经没了,只好抬手扶了一下鬓边的金钗,“瞧瞧我这个,足金的!”
越明珠方才那一点点微弱的同情心立刻就散了,她懒得同白露说话,刚要头也不抬的往前走去,视线中一双厚底靴堪堪停在眼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把头抬起来给爷瞧瞧。”
越明珠抬眼望去,那人松松垮垮一袭月白色锦袍挂在身上,初春时节摇着柄折扇,还算惨白脸盘上眼下一团乌青,竟是个年轻男子。
“二爷安。”
白露扭了腰肢儿往前一步,越明珠这才跟着福了身子。
裴璋眼睛在白露身上转了一圈没做停留,就直勾勾盯着越明珠,他笑着往前两步,“怎的连我也不认得?府里二爷没听说过?”
越明珠见这位二爷说着话,眼睛不停在自己身上扫,登时汗毛直竖。
二爷裴璋她听过,但从未见过。
定国公和大长公主只有一子,先头这位世子娶了裴晏迟的母亲做夫人,却不成想世子夫人在裴晏迟十岁不到就撒手去了。等继室杜氏进门不久,先世子也没了,只留下遗腹子裴璋。
因而杜氏愈发宠溺,这位璋二爷自十三岁就内宠不断,偏二夫人何氏善妒,这几年从他院子横着抬出去的就有不少。
席间一片静默。
摔的太刻意了,长乐郡主皱了眉头,似乎被败了兴致。
“瞧瞧,阿照这阵仗倒把这丫头吓得。”
萧缙折扇一挥,竟是打了个圆场冲一旁丫鬟道,“快再端一盏,省得咱们的郡主娘娘回了宫中同娘娘告状,说锐臣苛待你的吃食。”
“又胡说,阿照何曾因为这些琐事罚过下人?”
长乐郡主身侧,一位生得极美的小姐笑着接了一句,“再说了,打碎的一不是阿照的东西,二不是首饰,这丫鬟要罚,也是咱们的大理寺卿裴郎君来罚。”
长乐郡主于是咯咯笑了起来,“韵娘说的极是,你过来给我瞧瞧!”
这声娘倒是很顺口。
也不知道是何良娴教的还是她主动的。
暂且抵消掉了亲亲被打断的不悦。
越明珠才不知道他正淡定地想着些什么。
一想到裴惊策真如裴晏迟刚刚所说,奈何不了她就要去奈何别人,她本来就容易担惊受怕的小心脏更是焦急如焚。
万一裴夫人误会了怎么办?
她也顾不上裴晏迟跟她说的多说多错了,连忙站起身:“我我我要去跟娘解释!”
第 49 章 49(修)
初初听到丫鬟通风报信,说裴晏迟跟裴惊策好像打起来了,何良娴还没有实感。
裴家兄弟俩阎墙早已经不是秘密,这两人整日一见面就没谁有个好脸色,但是要说真在皇宫之中闹起来……
裴惊策没分寸,裴晏迟还没有吗,应当不至于吧?
直到她见到了游荡的裴惊策。
“多谢世子。”
越明珠不再看着他的眼睛,只抿唇轻声道,“奴婢想替白露求一口薄棺,送一送她。”
虽说是裴璋的妾室,难免有些棘手,但自回京以来,她甚少同他提什么要求,大概也是求个心里寄托。
裴晏迟颔首,“丧事好说,你只在将养几日便是。”
见那些不吉利的事作甚?
正说着,一个丫鬟低声屏息道,“世子,叶姑娘来了。”
叶姑娘?正忐忑着,门外忽然有脚步声走动,原是厨房的人送了午饭到院子里。
越明珠看了一眼铜壶滴漏,惊觉竟才刚到午时,不知为何,近来总觉得时间慢得像是在爬。
她起身开门,才发现是平日里见惯的汤药婆子。
“嬷嬷安。”
“姑娘安。”
那婆子并不同越明珠寒暄,手脚麻利揭开食盒,饭食摆了一桌子。紧接着把一碗漆黑药汁推到她面前,“越姑娘用了这个再用饭吧。”
“劳烦嬷嬷。”
被那婆子防贼似的盯着,越明珠有些不自在,她伸手将那碗接过,一饮而尽。
比平日更浓厚的苦里带了酸,涩口得发辣。
越明珠以为这避子汤自己已经喝惯了,没成想,药刚到胃就烧的她想吐。
“今日晚了太多,怕姑娘万一一个不稳妥更受罪,特特加了些许分量。”
那婆子面露馁色,却依旧按着规矩坐下等着。这种药,一个不小心有心大的妾室钻了空子呕出去,到时候吃排头的就是她们。
这些内宠她不愿意得罪,只好歉然补了一句,“也是为着姑娘好。”
越明珠点点头,避子汤总比堕胎的红花少受些罪。
见那婆子委实坐立难安,只好柔柔笑着安慰道,“我省得轻重的,还要劳烦嬷嬷等下着人送些百合,款冬花,并柑橘蜜来。”
鬓发湿漉漉的,更染了几分凉意。
从昨晚开始都没吃什么,避子汤烧得越明珠心慌的厉害,她素来不喜咸鱼,偏桌上一碟子炸小鱼干儿散了点腥,勾得她想呕。
待那婆子走了,她扶着桌子缓缓起身,硬撑着坐在榻上,抖着手从床头摸出个粉彩百子图攒盒,拈了枚蜜饯压恶心。
酸甜的果儿仿佛没有一点味道,硬得是梗在嗓子咽不下去,越明珠端了杯茶方才顺下去。
漫无目的目光落在桌上精巧的白瓷食盒上,八面镂空的瓷盒光润明亮,乳白如凝脂,盖子上是个眉开眼笑,正在放纸鸢的童儿。
说来,这食盒还是第一次喝避子汤的时候裴晏迟给的。
那时她刚跟着裴晏迟回府,第一次看到避子汤时,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药,既害怕又委屈,吓得钻到他怀里同他哭诉。
这事现在想起来越明珠都觉得可笑,问梅阁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是他不知道的?
果然,裴晏迟也只是笑了笑,搂了她哄小孩似的安抚着,“府里规矩重些罢了,别怕,有我护着你呢。”
就转头去办差了。
晚上,他身边的松烟捧了这食盒,里面是满满登登的各色蜜饯果子,殷勤道,“世子心疼姐姐,专门吩咐我给姐姐买的,您且吃了甜甜嘴!”
如今蜜饯儿吃完了,就只剩个盒子。
越明珠的目光定在那副热热闹闹的百子图上。盯着那食盒太久,眼睛又开始酸涩,她伸出右手慢腾腾覆上眼睛,缓缓揉了揉。
不多时,许是想到什么,她轻轻笑了一声。
抬手合上了食盒,起身把它连同桌上的字帖一起,放到了柜子深处。
“今日可还难受?”
人未至声先闻,是彤管拿了针线笸箩来寻她做针线。
“已经不烧了。”
越明珠招招手引她上榻坐着,又低头去绣着裴晏迟的一件寝衣上的竹叶,彤管不死心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姐姐放心吧,我运气好着呢!”
她软软笑笑,幸好是退了烧,按照府里的规矩,丫头小厮们病久了是要挪出去的,她常有个头疼脑热的,却都没闹大。
“夫人那……”彤管眨眨眼,低声问道。
下人房隔音太差,越明珠四下瞅了一圈把窗户关上,方才攥了攥彤管的指尖,凑到了她耳边,略略把杜氏那边的事讲了讲。
“可真是吓死个人!”
听越明珠嘀嘀咕咕说完,彤管抚着胸口长出了口气,“还好世子回来了,你也算有依仗。”
见越明珠讷然点头,彤管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以后你还是多心些,前日里我表哥已然定了纳吉的日子,怕是年后我就要出府了。”
在大永朝,朝廷靠着户籍征税的,管理自然是十分严格。
户籍有两类,一类是编户,就是自由民,一类是非编户,也就是贱民,像奴婢、部曲、客女等,是主人家的名下的财产,从律法上看不好越便打杀。
不过看似分了两类,但世家大族自然是比寒门、平民高贵。
而贱籍,只要主人家想,越便个偷盗之类的罪名打上几十板子不给药,只推说病死了,即便是升堂打官司也管不了。
丫鬟奴才能不能放良,说到底还是看主人的心情。
“真好,姐姐往后便是平民了。”
越明珠静静听她絮絮说着,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艳羡,忍不住握了她的手。
“还是咱们世子爷宽厚,寻常主子嫌没气派,哪里肯放户籍?”
彤管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又笑道,“也不知道在府里待了十几年,外面成了什么样子。”
似是想起什么,越明珠停了一下,轻声问道,“姐姐,按着成例,府里的主子成亲前,妾室通房都是要避去玉佛寺的吗?”
“这哪里说得准,”
彤管是家生子,又在府里待了多年,自然是见得多些,她掰掰手指盘算道,
“这端看娶进来的夫人家世如何了。”
“若是新夫人门楣低,其实这些都没什么,门楣高些的话,多半要看主母是不是宽宥容人,或是爷们心里记不记得这个人,二爷成婚之前那几个去了,不就直接被二奶奶配了人……”
说着,彤管猛地止了话头,往越明珠脸上看去。
越明珠没说什么,只是扯了唇角点了点头,却忽然觉得背后生凉。
“阿越,你求一求世子吧。”
彤管一脸紧张兮兮的握着越明珠的手,而后又指着那寝衣道,“你这般世子放在心上,世子看在眼里,往后日子不会难过的。”
把裴晏迟放在心上,于越明珠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冬日的小厨房水汽缭绕,雾蒙蒙的弥散出淡淡的药草香。越明珠端了切片洗净的百合和冬花,静静等待着锅里的水烧开。
裴晏迟是个极挑剔的人。
自河东那场病之后,入冬晨起他总是有一点咳,药又不愿意吃。
那时,越明珠一听他咳嗽便揪心,生怕他落下病根。还是翻了许久的医书土方,翻来覆去的试火候,才寻了这一个让他吃得下的药膳方子。
待百合冬花饮煨着,越明珠刚要直起身揉揉腰,就听隔壁有人在哭,支开菱花窗往外一看,是银管正在揪着个小丫鬟在骂。
“吃吃吃,成日只知道吃!三十捆线只领回二十五捆,还吃!”
原是银管自己懒得动,惯是喊了小丫头跑腿,今日出了岔子在发脾气。那小丫头不敢求饶,只抽噎着哭,听得越明珠心里难受。
许是骂的不解气,银管拔了簪往她手上戳去。越明珠皱眉,抿唇推门轻声道,“银管姐姐莫气,她才五岁,哪里就识数?叫主子听到误会了姐姐可不好。”
银管顿了一下,把簪插回头上,越明珠觑着她的神色又劝道,“世子明日说不好就要穿那鹤裳,正要姐姐打的好络子来配。”
“充什么劳什子好人!”
银管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转脸去打络子了。
越明珠蹲下平视那小丫头一双亮晶晶含了眼泪的眸,语气温柔,“你叫什么名字?”
“麦晴。”经过一闹,时辰就不早了,外头阴沉沉又飘了雪。
越明珠浑然顾不上雪,脑子里一会是曹嬷嬷的话,一会又是裴晏迟晚膳还要用的百合冬花饮,步子不由快了许多。
刚走到园子假山下,越明珠就看到一道劲松般高大身影迎面转了过来,竟是裴晏迟。
他嘴角噙着笑,满脸柔和撑了伞缓步而来。
越明珠松了口气。
生怕他瞧出什么,她赶忙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颊,想要那红色再淡一些。
可等迈了两步上前请安,她才发现。
和裴晏迟并肩走着的,是一位身披鹅黄缠枝锦缎斗篷,满头珠翠琳琅,通身彩绣辉煌的年轻女孩。
下意识的,越明珠登时低头矮了身子请安。
她的视线之内,就只有一双浅碧荷的绣鞋,绣鞋上用大大小小的圆润东珠做了露珠。鞋头上坠着一颗硕大的东珠,散发着柔润的光。
这样圆润夺目的珠子,越明珠只在杜氏的头上见过。
只看这一双鞋,都可以想见,鞋子的主人定然是个极尊贵爱俏的女子。
在越明珠开口问安之前,这双鞋的主人就先开口,用极为悦耳的声音同她说,“动不动就是这些烦人的劳什子虚礼,你起来吧。”
女声清脆娇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明快。
不知为何,越明珠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极大的困窘。
被泼了茶的衣服,还有脸上的烫出的红印,还有膝盖上渐渐涌起的凉意。
她所有的难堪,困窘,卑贱,都被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衬得一览无余,脸上重新燃起滚烫带着刺痛的热意,领口晕开的茶水冰凉刺骨。
而裴晏迟,此时此刻,同这位贵客一同站在她对面。他身上穿着她给他做的那件,浅松绿绣了墨竹的大氅。
嫩鹅黄,浅松绿,甚是相宜
“你怎么在这里?”
越明珠听得出裴晏迟语气中带了极淡的不悦。
“奴婢……”
越明珠狼狈低着头咬着唇,想说些什么。
“下去吧。”
裴晏迟神色淡然,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像是逃离一般快步离开,身后女子轻快如黄鹂一般的声音,清脆飘进了耳朵,“裴家阿兄,你们国公府的规矩简直比慈安宫里还严呐!”
然后,她听见裴晏迟声音里含了宠溺,语气里是她从未听到过的熟稔和尊重,“自小就这般爱挑理,约束下人而已,再严的规矩都管不到你这个郡主娘娘身上。”
闻声,回首。
越明珠看见裴晏迟撑着的伞向着那位郡主斜去,他自己却落了半肩的雪。
像是逃回问梅阁一般,走得快到越明珠腿都有些软。
逼仄的屋子里出奇的静谧。
午后的半阙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洒在她桌角白瓷阔口盘的水仙上,淡黄的芯子挤在莹白花瓣中央,暗香盈了满屋。
这水仙还是裴晏迟差人替她寻来的,只不过现在闻得越明珠有些头晕,她只好大口喘着粗气倚在椅子上。
八字合适,字好……要她避去玉佛寺。
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关窍。
原来是裴晏迟要娶妻了。
越明珠看着桌上的字帖,沉默半晌。
她知道自己不该。
可她的字是他教的,她的屋子是他布置的,他太暖太温柔,才让自己总是离不开那一缕暖。
伺候裴晏迟的那一年,越明珠才十四。
父母双亡,叔父好赌无德,欢天喜地将她卖了死契还债。仿佛一夜之间,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沉浮挣扎。
如果说刚跟着曹嬷嬷学规矩时,越明珠心底是不安,那么被告诉自己是要给即将回府的大公子“晓人事”用的那一瞬间,越明珠才是真正陷入了不透光的绝望。
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成为了她的夫君,或更准确说,是主人。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大她许多,是不是像爹爹一样有胡子?
听说还杀过人,会不会像村头张屠夫一样凶神恶煞?
小姑娘抹着眼泪,一双小手上尽是细密小口子,越明珠一看就知道是做针线扎的。
“麦晴,在府里,便是再害怕,再难受,也要用十分力气来笑,这样才能讨主子欢喜。”
见她一脸懵懂,头发枯黄,瘦仃仃只剩一把骨头,越明珠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牵着她的手回屋抓了十个铜钱塞到她手中,软语嘱咐着,“替我去趟厨房吧,和婆子说就按照问梅阁的成例来做,剩下的铜板你自己要些吃食去。”
小丫头的脸上绽出极明朗纯粹的笑,一滴泪挂在眼角将掉未掉,甚是滑稽可爱。
越明珠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看她蹦跳着去了,越明珠自回去盯着火。
待理好屋子,暖好了茶,等裴晏迟爱吃的几样菜送了来,越明珠让小丫头们自去歇着玩着。
自己则拿了绣绷,坐在外间的暖笼上等着他回来。
外面风声渐紧,门口的灯笼磕在窗棂上,哒哒的响声在空屋子里格外刺耳,为着方便,尚未完全天黑屋里就点了几排蜡烛,烛火跃动将屋子照的极亮。
炭火噼啪作响,越明珠捏着针线继续绣寝衣上那片竹叶。
她起身看了一眼滴漏,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忽而陷入迷茫困顿之中,其实她五六岁时也不大会算数,那时候只要她答对了,爹爹就买糖买纸鸢给她。
她也会像麦晴那样,笑得不管不顾的欢快。
越明珠冲着镜子笑了一下,唇角缓缓落下。
镜中的女孩笑得甜润,眼角眉梢含情,只一双还是乌溜溜黑澄澄像从前一样。
再软一点,再甜一点,裴晏迟才会更喜欢她。
对吧?
屋子里安静的令人心慌,越明珠隔一会就起身看一下滴漏。
直到府上下钥的时候,裴晏迟还没回来。
桌上的菜已经冷透了。
看来今夜是不回来了。
越明珠微微失落,又觉得自己这点失落实在多余。
许是这几日太过疲倦,又或许是时辰太晚,屋子太静。越明珠的头一点一点的沉下去,眼皮子轻轻阖了起来。
等裴晏迟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暖笼上缩成小小一团的少女。
发髻蓬乱,如瀑青丝洒了一半在并不宽敞的暖笼上,愈发显得人又瘦又小,委实可怜。
窗外冷风吹散了浓越,繁星如许,窗内灯影摇曳,旖旎生香。
裴晏迟无声息站在暖笼边上,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鼻尖萦绕着她身上带了点甜的女儿香。
她穿了件半旧不新的褙子,乳白衬裙包裹着她,肌肤如同上好的牛乳。
手臂乖巧的收起枕在耳下,纤细的小腿也蜷在身前,细白颈后面隐约露出一截散开的退红锦绳。
墨色长发遮掩着她的脸颊,只露出小巧挺翘的鼻尖和软嫩的红唇。
她很乖。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晏迟浓重的眉头拧了起来,眸中翻涌出极深的墨色,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低着头候着的松烟。
起身将她严严实实裹在怀里,阔步往内室走去。
越明珠莫名神色一松。
“我也不是来看你的,只是找她与我画几张花样子,”叶姑娘径自在堂屋坐下,端起茶盏,冲着裴晏迟直愣愣道,“你若是有事便去。”
乡野丫头,竟在他的屋子中送起客来。
只看在越明珠的份上吧。
裴晏迟也不同叶桐多言,桃花眼中眸色深沉,他扫了她一眼略拱拱手,“姑娘自便。”
抬腿便走。
“记着把人送到刑部。”
心情不悦,裴晏迟的步子便有些快,只边走边吩咐松烟。
松烟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守屋子那婆子,平日里不在主子身边奉承,难得赏钱,贪财是人之常情。
但死人身上搜刮点财帛也就算了,竟勾结膳房,连活人的吃食饮水都折换成钱。
眼皮既浅,又没人性,也算是活该。
据说还有很多图。
云青比越明珠知道的东西稍微多点,隐约意识到这好像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不过想到她家小姐之前沉迷的狐狸爱上俏书生跟太后皇子寻欢记,相较之下,这东西的尺度也许会大那么一丁点,但内容应当不会有荼毒人的地方吧?
“真的假的!?”
越明珠有点不敢相信。
她还以为裴晏迟知道她看那些庸俗的三流话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嫌弃的。
没想到饱读诗书的裴大公子不止不计前嫌,甚至代为指导她购入合适的话本。
越明珠爬起来抱过匣子。原本想同云青感叹,不料云青放下东西便退下了。
第 50 章 50
今日越府内外事务全都由越轻鸿一人操持,他兼任副都御史跟越府管事,忙得脚不沾地,申时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又只留越明珠一个人用晚膳。
后厨按照越明珠之前的吩咐,只准备了些堪堪果腹的糕点。
由于午后往她家小姐面前塞了不得了的东西,云青识相地没有去提醒越明珠。
主仆二人隔着一扇门,谁也没唤谁。
直到夜色又暗了些,越明珠还没主动叫她。
云青有点担心她家小姐沉迷在这些不该沉迷的东西里了,思来想去,让厨娘将奶黄酥与玫瑰奶露重新过了一遍火,她端到门口,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屋里烛火幽幽,少女正倚在榻边,小脸凝重地捧读着手中的话本。
既不愿同她吵,可偏偏又有几分犟,越明珠愣了一瞬,慢吞吞回了一句,“多谢姐姐夸奖。”
“你!你也得意不了几……”银管被噎得一愣,刚要再说,就听到柔柔女声传来。
“阿越?世子要你去。”
彤管掀开帘子进了耳房,她下巴点了点正房,神色微悯。
看着往正房走去的细瘦背影,彤管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人还生着病呢!
正屋里已然点了灯烛。
把帘子掀开一条缝,淡淡的沉水香夹杂着暖意扑面而来,越明珠呼吸一滞。
桌案前,烛火跃动。
裴晏迟的轮廓温润英挺,皮肤在昏黄烛光掩映下如同玉雕一般。
骨节分明的指间夹了支狼毫小楷,白皙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鼓起,浓重的眉头轻拧。
越明珠福了福身,就安静垂首立在案边,不敢打扰他。
裴晏迟沉思片刻落下笔锋,小楷朴茂端庄雄强浑厚,只在笔锋收尾处流出三分锐气,收束在“锐臣顿首”四字。
他搁笔揉着腕骨,把信细细过了一遍,等着墨迹慢慢蒸发。
按部就班洗笔,放笔,裴晏迟起身微张臂膀。
宽肩,长臂,劲腰。
极为高大的身形投下大片阴影将越明珠淹没。
这是要换衣服。越明珠自小性子讨喜,虽爱撒娇了些,但对人从来都是笑盈盈带着善意,鲜少有人不喜欢的,可银管偏偏是少数。
她刚来问梅阁时,裴晏迟不怎么搭理她。
银管泡茶会“不小心”烫了她的手,打了茶具也会赖到她身上,只把越明珠委屈的不行。
后来同彤管熟稔起来才知道,银管是觉得她顶了自己妹妹的差事。
他欣赏着她的神情。
暖烛垂泪,炭火燃出声响,凌乱衣衫半褪不褪,杏眸盈泪,人也挂在臂弯化成了一汪水。
越明珠颤巍巍按住他的手,微微抬头,露出甜美笑靥。
“不委屈,有世子给我撑腰。”
声如蚊蚋,语不成调,像是回答裴晏迟前一句话,又像是在和自己说着。
晃动的帐顶似水波涌动,越明珠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她失神的想。
她还是更喜欢从前在河东时,裴晏迟一脸专注的教她写字的日子,那时候虽然苦了些,但最起码她还有些幻想。
像是察觉到了她在走神,裴晏迟指尖抚弄她的唇角,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哄她,“乖,专心些。”
可他今日委实有些急。
少了平日拆蟹般慢条斯理的优雅,灼热大掌卡了纤细脖颈,掌控着呼吸,白嫩脸颊因离了空气,泛着柔软绯红,乌溜溜的眸潮意渐起。
越明珠到底软了下来,却还是难受得直皱眉,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
她咬着嘴唇没出声,只是顺从垂下眼睫,任凭细颈仰起,划出新月的弧度。
方才她只是有一点点期待而已。
但确实,他是主子,她是通房。
她和他除了这事儿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从来都是她太贪心。
雕花繁复的拔步床还未换春帐,清晨时分略有些闷。
越明珠醒来时,帐子中弥漫着苏合香依然带了暧昧潮湿,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从外间传了进来,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头顶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清冽的苏合香萦绕在鼻尖。
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越明珠方从涣散中慢慢凝了神。
视线之内,她的手臂无力的搭在男人健硕胸口,浅粉指甲修得圆圆短短,腰上的沉沉箍着他灼热臂膀。
越明珠骤然清醒,却不敢挣脱他的怀抱,只得轻推裴晏迟胸口道,“奴婢伺候您起身。”
“不必了,你歇着。”一如既往的,语气温柔强势,修长手指按在她腰上,越明珠吓得一激灵。
“嗯。”算来也有一夜未合眼,正屋的床温暖柔软,还有淡淡的苏合墨香,这样的气味总还是让她安心的。
无边的黑暗涌来时倒叫人踏实。
越明珠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内室的拔步床上,身上已换了凉滑的素绸睡衣,柔软锦被裹在身上,颈下垫了玉枕。
她是怎么来的床上?她的衣服是他换的?
他一直在等自己醒来?
越明珠脸登时滚烫起来,偏头向外望去,竟然已经快子时了。
鸭蛋青的床幔垂放了下来,素纱影影绰绰的,越明珠看得不甚清楚。
远处裴晏迟在烛火下边翻着案卷,边同松烟吩咐着什么。修长身影映在窗上,只一道剪影也清俊疏朗。
见她心不在焉,裴晏迟眼中含了探究,淡然目光从她面上扫过时略顿了一下,神色有些捉摸不透,“这是怎么了?”
即便裴晏迟是疑问的语句,却依然是肯定的语气。
果然,他必定是要知道缘由的。
越明珠被他盯得喘不上气来。
她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她无法抗拒他的审视,也不想对他说谎,更忽然地害怕自己说错话,会惹他恼怒不悦。
裴晏迟低头在她腮边轻轻嗅了一下,把她抱到腿上笑道,“前几日忙得顾不上你,这是跟我恼了?”
心口不断紧缩,越明珠把脸埋在他胸口,吸着他温热的气息,指尖紧紧攥着衣角,轻轻撇嘴道,“奴婢才不敢恼呢,是今日的药太苦了。”
裴晏迟什么都没说,温热指尖拨弄着她的耳垂。
他看出来了吗?
静谧的屋子中,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越明珠莫名想起儿时走在山间飘摇的吊桥上,一脚深一脚浅,却怎么都走不到头。
“娇气。”或许把泥洗一洗,换个鞋面还能穿。
这般想着,越明珠还是端了水来,蹲了身子去涮。蹲的太久起身时便有些头晕,她一个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赶忙撑在榻上。
手掌忽然一凉,紧接着,掌心皮肉密密泛起痛来。
她本能的想叫,又习惯性的将叫声忍了回去。
越明珠怔忪的抬起左手。
细如红绳的血线从素色掌心蜿蜒而下,缠绕了整个小臂,晕染了滑落在肘窝的衣袖,素白掌心上皮肉翻开,是一道划了寸长的口子。
额头冷汗浸出大片,越明珠嘴唇发白,她低头看去。
晕染的血飘散成大团涌动着的红越,没有边界,浓得散不开,人走在里面像是踩着棉花。
她隐隐听到远处击鼓声,还有人在说话。
“死都死了,鸣冤有什么用?那樊员外可是和宁郡樊氏连了宗的,吴州几百年都是樊氏的地界!”
“可怜啊,小小年纪成了孤儿。”
“脸蛋这么俊,谁知道是真冤枉还是摆乌龙,说不好是仙人跳。”
一定是梦。
越明珠想睁眼,可眼皮子粘得睁不开,手脚像是被捆起来压住,冷汗透过每个毛孔渗出。
忽而,一道清清淡淡的男声道,“既已击鼓鸣冤,就劳烦黄司法按律重审此案。”
身上的束缚骤然一松。
越明珠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寝衣脊梁处已晕成深色。
掌心传来刺刺痛楚,越明珠有些眼晕。
下午时找了洁净帕子压着伤口,堪堪止了血,如今一按,又晕开了星星点点细线。
刚理了伤口要躺下,狸奴在门外叫着,声音格外凄厉,像是有孩童的哭泣,听得人心里发瘆。
“咚!”
不知什么砸在了墙壁上,把越明珠吓了一跳。
“吵死了!你去看看!”银管的声音响起,自彤管搬走后,她就住到了彤管的屋子里,不知是不是裴晏迟的意思。
越明珠只好披衣起身,寻着声音的踪迹去瞧。
狸奴听到脚步声倒是窜走了。
可温凉如水的月色下,枯水池塘边,一个极小的身影坐在回廊上,肩头起起伏伏。
“麦晴?”
越明珠试探轻声道,“大晚上的怎么在这里?”
是又被谁欺负了吗?
麦晴哽咽着摇头。
五岁多却只比桌子高一点点,越明珠低叹了一声,轻轻坐在了她身边,搂着她的肩头,“和姐姐说说吧?”
“越明珠姐姐…没人搭理我…总要干活……可络子怎么都打不好,我什么都不会,”麦晴抽抽噎噎,“我害怕,可你说了不要哭。”
越明珠看着她憋着不敢哭实在可怜,半是心酸半是后悔同她说了那话,只得安慰道,“大家都会害怕,你已经很好啦。”
“你也怕吗?”
“是啊,我也怕。”
越明珠微微笑了起来,把她的小手牵过来放在自己袖子中暖着,“以后你做惯了活,嘴巴甜一点,和姐姐们都熟悉了,就会好起来,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麦晴瘪着嘴,“姐姐们还要我改名字,叫毫儿…她们非说我以后就是耗子,我们新来的四个人,就我的名字最难听。”
哭够了,麦晴把脑袋靠在越明珠胳膊上,打着嗝闷声道,“我娘说,等天晴了,麦子收了就能让我过好日子的,我怕改了名字,我娘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
越明珠轻声道,“她会记得你叫麦晴,会给你赎身的。”
麦晴到底年纪小,不多时就缓了过来,她盯着走神的越明珠,小声问道,“姐姐,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啊?”
原来?
她都快忘了。
越明珠愣了一下,良久,她轻声道,“越明珠。”
爹爹说过她名字的由来,岁聿明珠,一元复始,年年要有新开始。
可是她不会有新开始了,她只会渐渐腐烂掉,就像现在一样,懦弱,胆怯,不讨喜和……
下贱。
隔了许久,她忽然很想爹爹阿娘。
特别特别特别想。
忽而,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裴晏迟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语气中含了笑意,清朗的声线在屋子里格外悦耳。
越明珠长出了一口气,借势搂紧他的腰钻进他怀里,悄悄蹭掉掌心的冷汗。
感到了她的孩童似的依恋,裴晏迟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总是这般,大事上听话,小事上撒娇弄痴,偏又十分好哄。
真是黏人得厉害。
这般想着,他掌心握了她圆润肩头,低声哄道,“此番出去新得了些玩意,看看这些喜欢吗?”
说罢,冲松烟挥挥手,几个雕花大木箱就被一连串的搬了进来。
红木箱排成一字打开摆在越明珠脚下,有的是各色缎子,有的是纱,艾绿,淡茜,丁香,尽是些娇嫩又素雅的颜色。
还有个小匣子,里面竟是整整一套紫玉的头面。
紫玉质地润颜色正,一点杂色都没有不说,大到顶簪、鬓钗、步摇,小到小钗啄针样样齐全,连手镯、戒指都是成对的。
越明珠目瞪口呆。
她下意识将面前那匣子往远推了推,结结巴巴拒道,“我…奴婢不要,这太过贵重…”
“嚷嚷着要新首饰的也是你,不要的也是你,成天尽会作怪。”
裴晏迟低头看她,从上往下,只看见丰厚水润的乌发毛茸茸掩着
越明珠立刻应了一声,趁着裴晏迟起身去穿衣,缩进层层锦被之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的声音染了喑哑。
裴晏迟回头,恰看见越明珠受惊的兔子似的,抱着乱成一团的被子半倚在床头,蝶翅珠的锦被从肩头坠落,丰厚的青丝绸缎般披散在雪白肩膀,猫儿般的眼氤氲着雾气。
明明是生就一副娇媚模样,脸上却总是带了烂漫的纯,无端让人觉得不经人事。
忽然,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住。
是裴晏迟俯身凑近,干燥灼热的大掌落在脸侧抚摸,停在下巴上轻轻挠了挠,仿佛逗弄狸奴一般,似是在欣赏她脸上的神情。
越明珠下意识用脸颊乖乖蹭了上去。
仿佛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裴晏迟薄唇微微勾起。
他越过她,伸手从帐子深处取了他天青色汗巾子,含笑捏了捏她微翘鼻尖道,“今晚等我回来一道用饭。”
“好。”
杏眼儿绽了春意,亮得似缀了星,衬得颈上指痕宛若红宝,她笑吟吟柔声道,“奴婢做百合冬花饮给您。”
劲竹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越明珠起身回屋。
裴晏迟素来花样多,许是空旷久了,昨夜他折腾得极狠,她几乎没怎么闭眼,此刻头胀痛得厉害。
待要了热水清理干净身子,燃了炭火,又吃了一粒退烧丸药,越明珠却硬撑着没睡。
她靠在临窗榻上,拿了裴晏迟从前给她写的字帖慢慢摹着,仿佛在等着什么。
不多时,房门扣响。
越明珠起身开门,待看清来人,脸上划过错愕。
花白发髻规整盘在脑后,一身酱色妆花缎面褙子沉稳肃穆,门外立着的,竟是裴晏迟的祖母,宁国大长公主身边的曹嬷嬷。
“你越我来,大长公主要见你。”
也是一个雪天,爹爹离开她整整一年。
被关在河东园子里买不到金纸,她只好悄悄写了信想烧给爹爹,却被守园子的婆子抓住,威胁她说要告诉管事她在寻晦气,要撵了她去外院打板子。
寒冬腊月的天,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她抱着燃了一半被扑灭的信被那婆子拽倒在地。
裴晏迟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含在眼中打转,却是硬撑着不肯落。
他也没说什么,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婆子,然后就冷着一张脸带她回了院子。
她以为裴晏迟会斥责她的。
可他只是神色柔和把跪着的她从地上拉起来,温和道,“跪什么?跟着我从京城来了河东过苦日子,也算我连累你。”
天那么冷,他的手却暖得灼人。
她的泪再也挂不住,一连串落下来砸进了雪里。
等她哭够了,裴晏迟拎着鼻尖通红的她进了书房。
临窗的案头上搁着一叠厚厚的宣纸,一支很是精巧的小紫毫,越明珠以为这是要她研墨,刚卷了袖子拿了墨,就听他似笑非笑道。
“大公子是个善心人,但生气起来的模样,厉害得像是能打赢张伯伯家的来财?”
来财……是张屠夫家的大黄狗。
烧了一半的信捏在修长的指尖,黑色燃灰像蝴蝶似的落在白色宣纸上。
她手一抖,墨锭磕在猫戏蝶暖砚上,发出清脆的响。
裴晏迟无奈扶额,微微摇头,“你爹爹看了你这字怕是要生气。”
她的字一向是鬼画符,更何况她连被人抢了一颗糖,走门槛绊了一下这样零碎的事都要在信里和爹爹说悄悄话,大概也被他看见了。
霎时,脸烫得像着火。
越明珠会意。
她个子矮,脑袋顶堪堪只到裴晏迟胸前,着实费力。只好踮着脚,努力伸了手臂去帮他解袍子,好在这活她是做惯了的,动作轻巧灵快。
少女细软温热的指尖从领口划过,略宽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嫩生生的玉臂,散发出淡淡甜香,撩人心弦。
偏始作俑者还一门心思和扣子较劲,恍若未知。
待脱了外袍和靴子,越明珠刚要转身去拿备好的寝衣,却被一把从后面揽住腰锁往怀里带。
男人的呼吸浅浅喷在颈间,越明珠只觉一股痒意从脑后渐渐泛了上来。
酥酥麻麻,指尖都烫的发软。
被搂在怀里,他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她纤细的腕骨。
“给你的镯子怎么不戴,不喜欢?”
不是人前的温和有礼,而是有些轻佻慵懒,一缕发被他捞起来轻轻摆弄,划在颈侧痒得厉害。
越明珠心一紧。
府里规矩严不说,今日杜氏本就有意折腾她,他送的东西大多是金玉,她哪里敢戴呢?
不过跟了裴晏迟许久,他的性子越明珠是摸到了一点的。
他不喜欢别人心思太重。
沉默了片刻。
越明珠略略低头,回身抱住裴晏迟的腰,猫儿似的将脑袋埋在男人胸膛轻蹭了一下,仰头软声道,“喜欢,可我想等您回来专门戴给您看。”
隔着一层中衣,裴晏迟灼热的体温渡了过来,糅着一点点苏合墨的香气。
裴晏迟并不出声,越明珠想了想,又小声道,“想装个可怜,等世子回来给奴婢买新的。”
许久,头顶传来闷闷的笑,灼热胸膛在微微震颤。
“好,买新的。”
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她的发顶,她被裴晏迟密密搂在怀里坐在榻上,他柔声道,“今日可是委屈了?”
“嗯……”
受委屈最怕人问,就像摔了跤的小孩子,见到娘亲哭的才凶一样。
心头一片酸胀,越明珠咬了咬下唇,指尖攥着他的袖口轻晃着。
她想说,她发烧了好难受,想说今天的杜氏责骂她的时候,她还是有一点点难过。
可还未等她说什么,他干燥温热的拇指和食指捏起了她的下巴,指腹微微摩挲,另一只手环过纤腰顺着衣领钻。
这个称呼,从裴晏迟口中说出来,从身边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都远远比不上她亲口说时十分之一的刺耳。
好像那个泥人又在面前被摔碎了一遍,某种名为不甘心的情绪仍然萦绕在心口,裴惊策定定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有透不进来光的沉冷:“这么短的时日,你当真已经决心了要嫁给裴晏迟?”
越明珠纠正道:“我已经决定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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