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蓬莱岛(7)
“鬼婴劫, 是修真界的一种邪术诅咒。”袁宸道,他朝前面恭敬地弯着腰,沉声道, “如今侯爷和世子都还未归, 需要夫人早做决断!”
在他面前站立的,是一个穿着绿色罗裙、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 她面容姣好,看不出真实年龄,五官素色却不失明艳, 眉心间一抹红痣好似凌霄花枝浸染。
苏灵智站在袁宸背后, 少女好奇地偷偷抬眼去看这位美丽妇人,不免被对方的容色震惊得晃了神。
虽说平远侯一家子都很接地气,可毕竟一家子都长年在外打仗, 听说夫人是医女, 因此也会随着上了战场,替战士们医治伤口,替烈士们马革裹尸。
这还是苏灵智第一次踏足平远侯府, 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夫人。
好……好漂亮!
慈悲心肠的女子好似连面容也天然地沾染了这人世间的悯色。
苏灵智快把自己的脸瞧得发烫了。
怎么会有如此像仙子一样的存在!
及至听见袁宸接连喊了她好几声,苏灵智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晕晕乎乎地走到前去,听话又痴然地伸出沾染了鬼婴劫的手臂,结结巴巴地仿若邀功一样的语气:“夫人, 请看!”
一道清越如铃的笑声回应。
怎么仙子笑起来也这般好看?
等到夫人那微凉的指尖触到她胳膊上那些诡异的手掌红痕时, 苏灵智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如何的蠢模样,本来半红的脸此时彻底熟透了。
夫人抬眸, 似乎察觉到了少女小心翼翼拼命遮掩的窘迫,指尖轻柔擦过那些掌印, 她开口问道:“疼吗?”
夫人……是在关心她?!
苏灵智忙道:“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鬼婴劫便是如此。无色无味,叫人察觉不到,”袁宸在一旁插话,给平远侯夫人解释道,“第一天,出现这样的巴掌印,是诅咒发动的标志。第二天便会开始出现发热、咳嗽等宛若时疫的症状。”
夫人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她检查完毕,松开苏灵智的手臂,替少女落下荆裙的袖子。
“袁先生,”夫人问道,“既然和时疫差不多,可否用时疫的法子来治?”
袁宸:“只能治标。”
夫人却颔首:“足够了。鬼婴劫一事我会上报朝廷,让他们去求助凤梧宫。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稳住时疫病情,避免出现更严重发态势。”
她说着,竟是唤来了随身婢女,让她给自己围上披风。
“夫人这是要自己去查?”袁宸惊讶道。
夫人垂眸在脖子的披风红绳处打了个漂亮的结,随后才正色对袁宸道:“总要对症下药。”
袁宸迟疑道:“可夫人身孕……”
鬼婴劫虽说是修士的恶毒诅咒,但毕竟和时疫的症状无二,也就是说,它是具有传染性的病,怀着孕的妇人、老年人和小孩因为身体条件弱,便会首当其冲的成为鬼婴劫戕害的对象。
平远侯夫人淡声道:“在平远侯夫人前我首先是个医师。”
袁宸默然。
“听说你家人染上鬼婴劫更久一些,”平远侯夫人转向苏灵智,语气温和地问道,“我能去看望吗?”
苏灵智受宠若惊:“夫人想去,自然是可以的,只是……”
少女担忧的目光落到了平远侯夫人略平坦的小腹上,原来夫人此次终于落脚平原县,而没有和丈夫儿子一起是因为怀孕安胎了呀。
平远侯夫人再怎么看不出年龄,可她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甚至已经和父亲一样戎马沙场,苏灵智因为母亲缠绵病榻,这么些年耳濡目染也懂了些医理,知道女子年龄越大,保胎、落胎越难。
加上如今这种叫鬼婴劫的诅咒似乎来者不善。
“是我求着侯爷要的孩子。我想要个女儿。”夫人像是看出来了苏灵智心中的顾虑,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她一只手贴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两个月了。如果能生得和苏丫头一样的好模样,便是我最大的希冀。”
苏灵智猛然挨夸,顿时一惊。
“我……我不好的。”苏灵智道,“小姐应当比我好上千百倍!”
夫人道:“我也是个做母亲的,自然明知骨肉分离的苦楚。因此,我不想让这样的惨案发生在平远县的百姓之上。”
袁宸在一旁默然站立着,闻言叹了口气:“夫人大义。”
*
“怎么会突然戒严?”
岑旧不明所以地问车夫。
两位车夫也都没有收到平远侯府提前发来的任何消息,于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纷纷摇了摇头。
“罢了。”岑旧不在意地说道,“他们又不会拦我。先回家再说。”
这马车如此奢侈堂华,一看就不是那两个上战场的大老粗坐的,乃是太子殿下觉得长途跋涉,他亲自给细皮嫩肉的挚友准备的饯别礼物。
岑小少爷很满意太子殿下的良苦用心,他本就娇气,磕碰了都要哇哇大哭,更何况长途跋涉坐在屁股可以开花的马车上。
这太子殿下亲自监工的马车里面铺了一层又一层厚软的皮毛做的绒巾,一坐上去,便好似骨头醉在了温柔乡里,但再软的床榻,也禁不住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直坐躺啊,所以现在岑旧非常想念侯府中他的小院子。
两个车夫放慢了速度,驾到那几个巡逻的侍卫面前,这几个侍卫是平远侯府的家丁,彼此相熟,不等岑旧出示通牒和平远侯府的证物,看到小少爷的那一刻,他们就立刻跪在了地上。
“公子!”
“小公子!”
“快起来。”少年命令道,“县里面发生了何事,为何要戒严?”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这……”
他们脸上露出来了为难之色。
岑旧:“……”
小少爷最讨厌这种磨叽的做法了。
“你们不告诉我,”岑旧无奈道,“我进了平远县,不还是会知道么。倒不如提前跟我说了,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
“是……县城中似乎染了时疫,夫人正协助县中所有医师在防治,因此暂时不让人出入,防止扩散开去。”
岑旧一愣:“这个节骨眼为什么闹时疫?”
时疫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在发生了大灾难之后,如旱灾、水灾或者是战乱等之后,因为人员流动性大,不确定因素多,加之百姓这种时候一般都受尽苦楚,身体素质差,便很容易爆发时疫。
还有一种就是季节性的,春夏交替,秋冬交替,毕竟气温在换季时起起伏伏,招了风寒便是难免的事情,这种时疫比前者温和得多,传染性也小得多。
可是平远县在周陵郡,本就处于西南,入秋都比凤梧城晚了几个月,现在也没轮到换季爆发病的时间点啊!
不对劲。
“公子,县里既然有时疫,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周陵住下?”车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毕竟这个二公子如此娇气,要是真一不小心染了病,他们这些人估计要被大公子千刀万剐啊!
“害怕什么!”其实少年心里也有些发虚,他毕竟才八岁,时疫这种东西都只在书上见过,如今可以触及生死的事突然平坦放在面前,哪里会不害怕?
可……母亲还在城里。
她甚至在帮着防疫!
起码得陪着母亲啊!
少年咬了咬牙:“我要回府!”
侍卫没动,车夫也一动不动。
他们都在害怕害怕时疫,更害怕这个珍宝一样存在的小公子会因此出了事。
“不要你们担责。”少年冷冷道,“我会跟母亲说,是我执意要回平远县的。”
马车这才缓慢地开始行进起来。
岑旧:“……”
岑旧心不在焉地缩回了身子,他将马车窗子的帘子扬起,打量着马车经过的平远县街巷的模样。
离开一年,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记忆中有关平远县的画面淡薄了许多,只有苍白的几个扁平词语,但即便这样,少年还是记得,平远县是欣欣荣荣、熙熙攘攘的热闹存在。
可现在万人空巷,街上寂静得宛若落针可闻,周遭的房子仿若都因此铺了一层灰白不详的气息。
从县大门一路到了平远侯府,岑旧都始终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他竟是一路上一个活人都没有见到。
几乎是慌乱又急促的,少年跳下马车,急不可耐地踏过平远侯旁开的耳门,在几个家丁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的茫然震惊目光中,一路奔跑高呼:“娘亲,娘亲!”
他听父亲说过,娘亲还怀着妹妹!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眼前回廊折角处突然撞入眼帘一道绿色身影,熟悉无比。
岑旧:“……”
少年停下脚步,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娘亲对面还站着一个人,因为掩映在廊角阴影处,被花枝遮挡得影影绰绰,只能看出来身形修长高挑。
岑旧心里冒了一点好奇的念头,掩去神息,轻手轻脚地走到更近处。
两人的话音便传了过来。
“你上报凤梧宫,便等于昭告了所有修士,平远侯府有妖邪。为什么?”
母亲心平气和的声音响起。
“你不会懂的。”
“……我确实不懂。”
母亲又含笑道:“我却知道一件事。”
“平远骗了我。他其实是修士,对吗?”
“……”
沉默。
岑旧猛地睁大了双眸。
他爹?
第092章 蓬莱岛(8)
“他是修士, 对吗?”平远侯夫人平和地说道。
对面的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古怪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说,”夫人无奈道, “你理解不了啊, 沐安。”
少年身形小,蹲在回廊旁边的矮墙死角处便轻而易举地瞒过了所有人。他屏住呼吸, 心如擂鼓,有些不知所措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
父亲……居然是修士?
岑旧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平日和正常人一日三餐无异, 会贪嗔痴怒的和凡人一模一样的男人居然是那些御剑飘空、高高在上的修士。
人类对于修士, 宛如蝼蚁,因此总是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对未知不可预料存在的敬畏。少年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将脑海中朝夕相处的身影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联系在一起。
连带着父亲这个词汇也多了几分陌生感。
腿蹲得有些许麻了, 然而少年出神得专注, 终于娇弱的膝盖坚持不住,朝旁边歪斜,重重地摔进了一片荆棘丛中, 不但衣角被刮破,掌心和裸露的肌肤也瞬间被荆棘里的尖锐花刺划出来了一道道惊人的红痕。
“哎哟!”
不可自抑地发出痛呼后,岑旧才意识到此时他是在进行着偷听任务。然而已经晚了,娘亲与那位陌生男子一起看了过来。
那名男子看着和大哥差不多的年纪,肤色冷白, 凤眸凉凉, 白玉似雪的眉眼,偏偏鼻尖与眼角都落了旖旎的小痣, 明明是素净清伦的长相,一双唇却格外红。
这人叫……沐安?
随即, 头猛地一痛,眼前瞬间被黑暗覆盖,少年失去了意识,软软地躺在了名叫沐安的怀中,脸上脖子上都有一层又一层的被花枝花刺蹭出来的红痕,在白皙又娇嫩的皮肤上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沐安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一瞬,随即再度看向面前的平远侯夫人:“水禅衣,你儿子?”
水禅衣:“……”
有些微妙地嫌弃。
怎么偷听也能被发现啊!
心底默默痛骂丈夫和大儿子太宠岑旧后,水禅衣道:“他不会说出去的。”
沐安:“。”
沐安:“毕竟是你们家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水禅衣有些好笑:“那你打晕他干什么?”
沐安:“……下意识。”
冷颜的青年垂眸再次看向怀中的少年,他被打晕后,竟是自然而然蜷缩在臂弯里,像个贪睡的猫一般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太过娇气。”沐安点评道,“这样的人作为先天道骨,只会吃很多苦。”
水禅衣一愣:“先天道骨?”
沐安“嗯”了一声:“这就是岑平远要做的事情。”
水禅衣抿了抿唇。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医女,就算真的猜出来了丈夫的过往身份,修士的存在对她来说也太过渺远。
不过……
双手碰上小腹,水禅衣笑道:“他是不是……打算放弃仙途了?”
“对。”沐安道,“自废灵根后,把门派交给了我。”
水禅衣吃惊道:“平远这家伙难道来头不小?你是他的徒弟吗?”
沐安:“。”
沐安冷淡道:“不是。”
水禅衣:“友人?”
沐安:“不是。”
水禅衣:“……”
才不信!
哪有陌生人会这样子口硬心软的关心啊!
“远之的无情道骨……”水禅衣迟疑地问道,“会对他的命途有影响吗?”
沐安:“会。无情道骨要断绝七情六欲,自然是先有情,再绝恨。他会失去他想要的,一切。无情道骨在修士中是最上等之材,却不少人折在了一世业障中。”
水禅衣:“……可有办法?”
沐安:“挖掉。”
女子瞳孔微微缩小。
即便是不清楚无情道骨是具体是什么东西,可单从沐安这两个字听起来就足够惊心动魄。远之他那么怕疼,那么娇气……可骨肉之苦,和绝情之恨,究竟哪个可以割舍?
“罢了。”水禅衣道,“等他大一些,让他自由决定吧。”
她默默补充完没说完的话。
现在,还有她与平远无痕一起照看保护着呢。
沐安垂眸:“反正我也只是前来还岑平远一个人情。鬼婴劫很可能给你们侯府招来不必要的祸端,你要是执意如此,我并不会多拦。”
“谢谢沐安公子。”水禅衣道,“但难道真要为个人生死,将整个县城的人命置之事吗?不管背后布局之人意图为何,我总归是要阻拦凡人遭殃的。”
沐安冷冷道:“和岑平远一样,你们不过是飞蛾扑火。”
水禅衣:“……”
水禅衣淡笑:“感恩沐安公子记挂平远侯府,但道不同不相谋。我的理念,平远理念,就是这样。”
沐安:“。”
青年没有再说话,目光则再度落回怀中的少年面庞。
“如果,万一因此,让无情道骨失去了庇护怎么办?”沐安问道。
他琉璃淡色的眸子在阳光下剔透清亮,不带一丝波动,仿若真的只是好奇才问出来般。
水禅衣垂眸:“届时,他会理解我的。”
沐安:“……”
似乎察觉到了水禅衣和岑平远是同样不可撼动的石头,他不再多言,而是将灵力灌注指尖,横扫在少年身上,那些红痕便渐渐愈合,完好无缺。
“我在他的记忆中下了禁制。”沐安道,“我不希望他记得我。”
水禅衣一愣。
她本想问为什么,却发觉对面的青年眸中忽而压抑了几分郁色。随即,怀中被塞了昏睡的儿子,水禅衣手忙脚乱地接好之后,再抬头望去,院中已没有秋霜般的青年身影。
这就是修士吗?
如此强大,来去无踪。
即便是在战场上见过最极致的生死厮杀的水禅衣此时也不免慌了神,指尖扣紧在怀中儿子的衣服上,不可避免地露出来了一点恐慌。
那是渺小面对巨物时,所产生的本能反应。
或许真如沐安说的,会给平远侯府招来灭顶之灾,但他们……别无选择。
拒绝了侍女替她抱孩子的请求,水禅衣抱着沉甸甸的儿子,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将少年放到石桌上平躺下来,她则做在石凳上,又一时间心绪纷乱,只能拿去旁边没做完的绣样,继续焦躁地颤着线。
这绣样是她打算给肚子里的女儿织的,从来救死扶伤的医女第一次笨拙地拿起针线,颤颤巍巍地绣出歪歪扭扭的粗糙丝线。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后脑勺被膈得发疼,他抖动眼睫,迷迷糊糊地自石桌上醒来,眼前的阳光从一片支离破碎汇凝成直线,映照着周遭熟悉的院景。
他这是……回家之后就晕了?
岑旧有心去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但记忆中朦朦胧胧的,总也想不分明。好在小少爷是个心大的主,捂着头茫茫然地从石桌上跳下来,这才看见身侧不断挥舞丝线的女子,惊喜道:“娘!”
水禅衣被他冷不丁的出声,吓得差点没一针戳进指腹,于是忙将针别在绣样上,笑道:“回家就喊娘啊?”
岑旧坐在另一侧的石凳上,笑嘻嘻地说道:“当然啦,我最喜欢娘了!”
“这话要是被你爹和无痕听见,该伤心了,”水禅衣故作夸张地模仿道,“‘我对远之这么好,远之心里居然没有我’。”
岑旧:“……”
岑旧诚恳道:“娘,爹和大哥知道,他们在你心里是这形象吗?”
“他们不敢有异议。”水禅衣自得道,“怕我半夜下毒。”
岑旧:“。”
他娘还真是正经不了三句话啊。
咳咳,为了避免再聊下去,真酿成什么家庭血案,岑旧果断转移了注意力:“娘,绣什么呢?”
“你觉得像什么?”水禅衣把那绣样图案递到岑旧面前。
“……”
望着抽象的明明死结的几根粗线条,岑旧难得沉默了。
“鸭……鸭子?”在母亲殷切的注视下,绞尽脑汁,岑旧竭力憋了个答案。
水禅衣:“……”
水禅衣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他脑袋一下:“是鸳鸯啊。”
岑旧:“。”
他娘对自己的动手能力怪自信的咧。
“算了,”水禅衣喟叹道,“看来我还是没有坐东西的天分。”
岑旧忙道:“我觉得挺好看的,不信你问爹,问大哥!”
反正那俩一点都不敢忤逆水禅衣。
“得了,油嘴滑舌。”水禅衣轻哼一声。
却在这时,有个侍女低眉匆匆赶了过来。
“夫人,那位卖草药的袁先生又来了!”
水禅衣一愣:“是我配的药不管用了,还是时疫出现了什么新的变故?”
侍女茫然地摇摇头。
好在门口守的两个家丁机灵且有眼力见,知道夫人最近上心县里的时疫,而这位卖药老翁正是最开始第一个向平远侯府上报的人,对平远侯府还是对平原县来说,都是不可怠慢的有功之人,因此在侍女来禀报之后,便匆匆忙忙地带了袁宸而来。
白发的削瘦老人刚踏入院中,形色匆匆,脸上带了些快步走路后汗湿的红。
“夫人,”他沉重道,“我有一事相求!”
水禅衣道:“是缺什么东西吗?”
袁宸摇摇头,他脸上郁色,竟是朝着水禅衣一撩衣摆,径直跪了下去。
“夫人,是我疏忽了。那些……那些修士和鬼婴劫,可能是奔着夫人和小公子来的!”
“夫人,别管平远县了,请……请速速离去!”
第093章 蓬莱岛(9)
穹峰。
李梦浮坐在正殿的首座上, 高台高筑,周遭是一排排被刻意隐匿了形貌的座椅,座椅上都有各色影影绰绰的身影, 只是拿灵力遮掩后, 便只能看见大致轮廓。
“听说,”一道苍老的声音道, “有人向凤梧宫禀报了鬼婴劫的存在?”
“好像是叫什么平远县。”另一个女音答道。
李梦浮“哦”了一声,好奇道:“这平远县是什么来头?”
“是大楚战神岑平远的封地吧。”有人立刻答道。
修士们一向都只是注重己身修行,除非世道动乱, 不得已捍卫众生, 要不然平白沾染些因果业障,反而不利飞升,大部分爱护羽翼的修士都或多或少有心避免着与凡间产生过多牵绊。
哪怕有一些消息灵动的, 也顶多知道一些大楚的重大事情, 知道曾有这么一名赫赫杀神替大楚收复失地,开拓疆土,单此时说起, 还是有些茫然而无知。
“鬼婴劫,是邪术啊。”有人不解道,“怎会有人针对凡人投放?”
无仇无怨的,徒惹业障。
“兴许……是因为这平远县有什么奇特的存在呢。”一人声音里似乎压了某些奇特的兴奋,“毕竟那里可离妖魔境极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炼庐与凤梧宫失职?”
“要不然怎么会让那条魔龙跑出来在凡间作乱, 如今他抢了三件神器, 正派却连屁都不敢放,哈哈。”
如此阴阳怪气的嘲讽, 一时之间让在场所有人都有些坐不住,毕竟这不是明晃晃在说他们无能嘛!
“行了, ”李梦浮道,“既然是鬼婴劫,我们还是去看看也好,救了凡人,还能加功德修为。”
“倘若是妖邪呢?”
“那就斩了呗。”
“也兴许还有别的收获。”李梦浮眸中划过异色。
在场之中,只有一名素衣修士坐在角落,始终未曾言语,他面如冷玉,青丝垂腰,白衣仙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遮掩面貌的存在,然而却不会有修士敢投去窥视的目光。
毕竟这位可是年纪轻轻,却一剑削平了东北大片连绵雪山,荡魔除妖,惩奸除恶的第一剑修柳退云。
他垂眸静静听着,眼睫低垂,看不清神色,静得像月。
等到一群修士商议好行动时间,纷纷散去后,柳退云才缓步走到李梦浮面前,淡色的眸子冷冷,仿佛一眼就可以望到人心的最罪恶之处:“我不同意。”
李梦浮:“……”
李梦浮有些头疼。
这位年纪轻轻的剑尊哪里都好,偏偏性格过分正直了,且油盐不进,完全说不动,但碍于两人的修为差距,李梦浮又不能真的和柳退云翻脸,为了此次计划,还得绞尽脑汁地去安抚他。
“我们只是去瞧瞧是否有妖邪作乱。”李梦浮道,“师弟何出此言?”
柳退云淡淡地说道:“果真如此?”
明明他面无表情,语气与平日交流也并无多大区别,但李梦浮莫名其妙就是感觉这素衣剑修站在台下,在轻描淡写地嘲弄他。
手指不禁嵌入掌心,李梦浮有些恼火。
他最讨厌这种一出生就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了!
如此高高在上,如此不惹尘埃!
仿若他卑贱得完全不配做人一样。
哈,他们都是清清白白,只有自己可笑如蚁吗?!
李梦浮心里好似有一团名为妒火的火在缠绕着灼烧。
“哈,”他忍不住轻笑一声,虽然有在柳退云面前暴露真实面目的隐患,但李梦浮只有这样,才会防止他露出狰狞的神情,随后男修胸口猛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平复情绪,“师弟有没有想过,要是真有妖邪作祟怎么办?”
柳退云:“……”
柳退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转身径直离去。
自从将沈花间折辱在无间狱监禁后,李梦浮作为掌门就一直是无涯派最高的地位,不管是弟子,还是长老,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这大大满足了李梦浮作为凡人抹不掉的劣根性。
可偏偏柳退云!柳退云居然还是这幅清高得不打算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让人讨厌,让人难受,让人嫉恨。
而且柳退云他是先天的无情道骨,如今修真界的最强剑修,他的确有资格独揽这份傲气。
李梦浮晦涩不明地冷笑一声,空荡的正殿便飘摇着他发涩的尾音。
平远县一事,李梦浮比其他人更知道内情,里面掺杂了太多前尘恩怨,那个大楚杀神更是白玉京神秘的前掌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傻到宁愿自毁灵根也要和那凡人女子在一起,这在李梦浮这种抛弃一切也要往上爬,不择手段成为人上人的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白玉京那位前掌门,似乎活的时间与程虚怀一般,只不过因为从未出现过大众视野,也从不干涉修真界的大小事务,因此存在感自然弱了许多,加之前些年又自甘堕落,明明放着飞升的大好前途不要,跑去凡间娶妻生子。
明明他和柳退云一样,似乎也是先天道骨,而且据说这位前掌门似乎是人妖之战后,继承了某些上古大妖的血脉传承,因此生的孩子便会从一出生就会有无情骨。
先天道骨也分很多种,无情道骨是最佳的,此无情非冷血无心,而是一种将天下认同平等的阔达胸怀,因此无情道骨注定了宿主要经历一生的磨难。
李梦浮并不艳羡这种。
但是不妨碍其他修士贪图这些。
不知道,当他们去到平远县,发现那两个无情道骨的孩子之后,会是什么心情呢?
*
“这是一场对平远侯府的圈套!”袁宸拒绝了侍女伸来扶他的手,伸出双臂,重重地以头抢地,大拜在水禅衣面前,“夫人慈悲心肠,但是……但是这鬼婴劫本就是冲着夫人与小公子来的,还是快快离去的好!”
水禅衣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妇人,哪怕袁宸急得话语含糊,也突然融会贯通了整场阴谋的始末。
又想起沐安在临走前刻意提及的无情道骨。
“他们是为了远之的无情道骨?”一字一句的,令水禅衣周身发寒。
妄图夺取无情道骨,又怕名不正言不顺太过粗暴入了心魔劫,便故意在平远县施加邪术,从而打着剿灭妖邪的名号,光明正大地来抢夺。
妖邪在哪里?
想必平远侯府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妖邪所在吧?
“可是……”水禅衣不可置信地说道,“就为了无情道骨,让那么多百姓染上治不好的邪术?他们不怕天道吗?!”
声声宛如泣血,过分的动怒让水禅衣的小腹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抽痛,仿若未出世的孩子也在跟着控诉这群“名门正派”的嘴脸。
袁宸喃喃道:“修真界已经数千年未有飞升的存在了。”
于是不可避免地,有人迷了道心,入了魔障。
至于天道为何不管?
自从唯一的徒弟因为容貌过于抢眼,不满十五岁死在了一位修仙世家的纨绔子弟的床榻边,袁宸赶过去时,他像亲女儿一样养大的徒弟浑身斑驳,凄惨不堪,甚至缺了一条胳膊的时候,那纨绔却在同一日靠着家族的资源晋升了元婴,袁宸就明白了,天道的大道无情,是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匡扶正义,道德底线,本就是人类自己给自己设置的行为枷锁。纨绔现在还在纸醉金迷,袁宸日夜期盼的报应并没有到来,毕竟若是压根不认为有过错,便根本不会滋生妄念的心魔。
枯瘦的手被暖意覆盖,水禅衣将痴愣着陷在回忆的袁宸扶了起来。
“如果我离开了,”她平静地问道,“他们会救百姓吗?”
袁宸嘴皮子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不会的。
怎么会救呢?
当满城人命尽数灭绝,不就成为了他们消灭“妖邪”最好的借口吗?
至于心魔劫的业障……在妖邪身上嘛。
水禅衣:“……袁先生,您懂了吗,我不能走。”
“一旦走了,满城百姓就没办法活了。”
“我在,或许还可以当做筹码。”
说到这里时,水禅衣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白玉似的秀颜迅速褪成比白纸还惨淡的颜色,她猛地捂住肚子,弯了腰。
“母亲!”
“夫人!”
袁宸眉目痛郁,先一步扶住水禅衣,并伸出两指搭在了她的脉上。
“动了胎气,夫人。”袁宸道,“您已经……做的够多了。哪怕即使现在离去,也没有人会怪您的。”
水禅衣张了张嘴,却因为疼痛无法说出话来,只是不断地吸着冷气,她这些天一直为控制时疫在城里奔走、看病,和医馆的医师们研究药房,昼夜不寐,如今情绪又大痛大悲,再铁打的身体也没办法顶住,更何况她的这一胎本就是险中求来。
如今袁宸竟隐隐约约发现了可能滑胎的迹象。可是不等他开口,汗湿又冰冷的手便猛地回握过来,用力极大,好似要把一切都托付过来。
“袁先生,我不能走,但是我想求您……把远之带走!”
第094章 蓬莱岛(10)
“师兄?!吓死我了!”
一个蓝衣道袍的身影本来行走于幽暗的冥河周遭, 手中提着一盏发光的灯,本来小心翼翼走着,不时低头望向地面, 查看是否有之前进秘境的修士的痕迹, 却在他又一次弯腰蹲下时,肩上忽然一沉, 依稀感觉是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蓬莱岛二弟子傅煊凪:“……”
他幽幽转过身,差一点就爆发出尖锐爆鸣,及至手中的灯光映亮了秦雪霜的面容时, 傅煊凪才收回想一蹦三尺高的冲动。
秦雪霜:“瞧给你吓的。你这一路看见小师妹他们没有?”
傅煊凪摇了摇头。
“他们不是跟着师兄你吗?”青年奇怪道。
虽然说好了蓬莱岛弟子要一起进来救人, 可毕竟秘境凶险,有几个修为境界低连平常的准入资格都没获得,更无法放心让他们独立行走在秘境之中, 秦雪霜便担负起大师兄的责任, 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
但蓬莱岛第一个秘境是以梦魇幻境为主题构建的,在这一个幻境虽不凶险,可只要是个七情六欲的人, 都必然会受到影响。
更何况秦雪霜因为沈听寒的事情生了心魔,如今正是道心不稳的时候,一进秘境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陷入了梦魇循环之中,刚刚才醒来。
一觉醒来, 周遭的师弟师妹们全都不见了。
傅煊凪:“……”
“好奇怪。”傅煊凪道, “总感觉秘境强度加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按理来说,像他们这种金丹期修士, 本来应当会对这种致幻秘境存在相当好的抗性,因此蓬莱秘境才会生出快捷的传送门, 是因为他们既不能在秘境中锻炼心性,也无法从第一个区域较为低级的灵草妖兽中获得修为,不如节省时间去想去的地方。
傅煊凪上一次蓬莱秘境也进来过,至少他在第一层秘境中是什么感觉也没有的。寻常弟子心性或许还会或多或少进入梦魇历练一番,但蓬莱岛避世又问心,简直是梦魇的天选克星。
“你也进入梦魇了?”秦雪霜问道。
傅煊凪:“对。”
只不过或许是他比大师兄好一些,至少没有心魔缠身,因此醒过来的时间要更早一些。
秦雪霜蹙眉:“如果是这样,为何师弟师妹们会消失不见?”
按理来说,他们比秦雪霜与傅煊凪的修为境界低上不少,心性自然更加稚嫩,也更容易被梦魇影响,可秦雪霜一觉醒来竟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一点痕迹。
“也许是秘境中的空间发成了扭曲。”傅煊凪道,“在师兄你进入第一层幻境时,他们被传到了其他地方。师兄,你看脚下。”
第一层幻境名为冥河之滨。
不见天日的暗色笼罩了两个青年视线所及的全部地方,周遭生长着各种各样的灵草,或高或低,高的直冲云霄,矮的袖珍蜷缩,都散发着淡色荧光。
一条冥河在傅煊凪脚前汩汩流过,蜿蜒曲折,河上漂浮着点点荧光,里面不时游动着一尾长相诡魅的灵鱼。
河岸边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些喜爱潮湿的植物,傅煊凪蹲下来,用灵力拨开那些植物,露出被磨蚀得光滑又锃亮的水岸,依稀可见淤泥之上或可间或出现的脚印,有深有浅,或大或小,说明来这里的修士并不算少。
毕竟从冥河之滨通向第二层风息浪野正是要通过冥河一路延伸到尽头。
“可是,”傅煊凪指着其中一个较为明显的略小的脚印,道,“我仔细观察了这些脚印,却发现每个人都是在冥河附近突然消失了痕迹。”
秦雪霜:“……难道是御剑了?”
“有什么变故会让他们突然选择御剑?”傅煊凪冷静反问道。
如果是一个两个倒是可以归结为个人的心血来潮,但傅煊凪醒来没干别的事情,就专心致志追踪了这些脚印一路,却发现全是同样的现象!
“空间扭曲的话,他们会进入哪里?”秦雪霜问道。
傅煊凪:“……”
傅煊凪忽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都有可能。更凶险的区域,亦或是变故后出现的未知之地。”
青年瞧着氤氲暗色下秦雪霜的神色,伸出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傅煊凪性格偏冷,不太会安慰人,但却已经知道秦雪霜此时已经够压抑了。
“不是你的错,师兄,不要自责。”傅煊凪道,“秘境的变故我们所有人都无法预料,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将当给师弟师妹一个超格试炼的机会吧。”
这么说着,青年却低下头来,不禁心里含了些悲哀的想,如果只是试炼就好了,试炼哪里会死人?
如今如果遇难,怕是连尸骨都茫茫无处寻。
心头好像被石头压住了,有些喘不过气,傅煊凪只能匆忙地敛去那些多余的影响他思考的情绪,逼着自己将全部精力集中到眼前的问题。
“师兄,我猜,”傅煊凪道,“这个秘境里可能是因为多了些东西。或许是灵兽,或许是传承,要不然不会突然加强了梦魇的难度,还让许多人的痕迹在冥河水旁戛然而止。”
傅煊凪在蓬莱岛就是出了名的脑子好,而且思维极度理智冷静,只是平时因为整个人说话做事都冷冰冰的,不像至情至□□笑爱闹的秦雪霜受师弟师妹们欢迎罢了。
但不得不承认,师弟这种性格,在逆境绝望时,居然还能保持稳定的精神状态,发现思考并解决问题,无疑给了秦雪霜最大的安全感。
“那我们先顺着冥河水走下去吧。”秦雪霜道,“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傅煊凪:“好。”
师兄弟二人并肩在冥河水畔行走着,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秦雪霜用了一个特质的丝线牵制在两个人的手腕上,这丝线是用极其特殊的材料制作而成,万年不化,火烧不断,刀砍不掉,除非其中一人死亡,线才会自动脱落以外,哪怕真的因为变故而再度分开,至少也可以确认另一个人在什么地方、是否安全。
冥河之滨是一个很大的区域,他们所在的地方只不过是其中一点,有点近似于人间南方地区充满着瘴气的雨林,山石嶙峋,灵木丛生,在暗处散发着点点荧光,远处不时有妖兽的身影掠过。
及至冥河水忽而急转而下,从一处山石翘崖上跌落,在周遭击打出悲怆祝歌,秦雪霜和傅煊凪对视一眼,默契地掏出本命剑御剑跃了下去。
落到平面上时,眼前的景象和刚刚大差不错,不过也已经有了有些奇特的差别。在灵草灵木繁茂幽深中,林立了星星点点的建筑,这些建筑不大,低矮不过正常男子身高,旁边都立着一根石柱,石柱上雕刻着一些上古大妖的神态。
“是神庙。”傅煊凪道,“我从书上见到过。在人妖之战前,人族修士势微,大妖们受天道使者宠爱,因此凡人们多祭祀这些大妖,将他们奉为神明。”
说到这里,他突然诡异地蹙了下眉。
先前冥河之滨有这些东西吗?
不过冥河之滨是真的很大,傅煊凪和秦雪霜都才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也就来过一两次,而且大多都是奔着后面的深区域的地方去的,基本上对冥河之滨不太在意,也从来没有逛完过整片区域。
秦雪霜则没想这么细,他走到神庙边抚摸着庙宇外层的诡异花纹,喃喃道:“天道使者因为庇护妖邪,间接导致妖魔骄矜,人妖之战后被剥夺神格,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兴许是死了吧。天道使者与凡人不同,是天道自己的一缕分神。”傅煊凪认真想了想,道,“或许当天道发现脱离掌控,这抹分神有了自己的情欲,也就将其抹杀了。”
秦雪霜:“……”
忽而陷入了一阵悲凉中。
作为七情六欲最饱满的人族修士,他虽然和上古的天道使者立场不同,却并不怨恨这个存在,人族的古籍中记载了不少使者亲自从天外天回应祈求的事迹,他教人类农耕造物,帮助人类繁衍生息,哪怕只有寥寥文字,也依旧可以看出来凡人对这位使者的怀念。
他只不过是偏心了些,人类是最能理解这种偏心的,每个人都有爱憎,寻常家的母亲尚且做不到对孩子以一待之,更何况使者也没有真正的去主动损害过人族修士的利益。
使者只是做错了一件事。
他不该生出七情六欲,而是应该恪守大道无情。
走出身前的神庙,古朴幽诡的感觉扑面而来,带着一股上古被岁月消磨的厚重沧桑。庙里空间不大,只有一个神像竖在高台,高台之下有两个坐垫。
神像如今锈迹斑斑,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不知是供养着谁,秦雪霜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忽而察觉到不对,脚下在阴暗处被绊了一下,傅煊凪在旁提灯照来,才发现这神庙的暗光处竟躺着一个人,只不过因为在昏睡没有发出声响,加上庙里没了灵草荧光,漆黑得不见五指,所以都没有发现。
灯光映亮那人的面容,脸色冷白,眉目多情,熟悉无比。
“岑远之?!”
第095章 蓬莱岛(11)
“啊?”秦雪霜愕然。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又蹲下来仔细查看, 脸确实是那张脸,人也是真的,身上还有温热, 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只不过一直双眸紧闭,无论秦雪霜怎么作弄都没有醒来。
秦雪霜:“……”
他晕倒不会也是这个死样吧?
没被灵兽叼走还真是命大啊。
正当秦雪霜疯狂后怕时, 傅煊凪走了过来,他看见岑旧时也是情绪惊讶了一秒,但不多, 很快就恢复平静地问道:“师兄, 我们还要带上他吗?”
秦雪霜幽幽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其实压根没醒来,还在梦里呢?”
傅煊凪:“。”
这什么奇奇怪怪的猜测?
“要不,“他提议道, “师兄让我打一下, 试试痛不痛?”
秦雪霜:“咳咳,那还是算了。我就是有点奇怪,岑远之这家伙居然也会中招。”
这梦魇幻境的强度究竟到了多恐怖的存在啊!
“这个幻境的本质是问心, ”傅煊凪道,“或许只有从未有过遗憾,心中从未有过不平,一生顺遂喜乐无忧,才不会被侵扰吧?”
秦雪霜忍不住小声嘀咕:“你说的人哪能会存在?”
人间有八苦, 道门求不得。
岑远之陷入梦魇如此之深, 无法靠外力来唤醒,是不是意味着在他放荡不羁的外表下, 其实心底坍塌得宛如废墟了呢?
『你的不平到底是什么?』
秦雪霜顶着青年略无血色的唇,忍不住在心底问出来了声。
然而一时半会, 他也得不到回答。
“既然发现了,总不能把岑远之丢在这里。”秦雪霜对傅煊凪解释道。
第一层秘境虽说已经是最安全的了,但也有不少游荡的低级灵兽,陷入梦魇的修士在他们眼里和一块白给的肉没什么区别。
岑远之已经足够福大命大了,晕倒在神庙中,好在那些妖兽对这种神庙一类的东西还存有敬畏之心,因此基本不靠近游荡,但总归不能大意,毕竟现在的秘境似乎处处都透露着古怪,哪怕是蓬莱岛弟子也不敢妄言安全。
唉,欠他的。
秦雪霜将昏迷的青年打横抱起,竟意外地发现这家伙没有多少斤两,虽说修士辟谷锻体,体型本就比凡人的轻盈,但岑旧却轻得好像飞羽,有一种不落实处不在人间的虚幻感,让秦雪霜不自觉得愣了一下。
傅煊凪在旁盯着,道:“师兄,你这般抱着他,可能出不了剑。”
秦雪霜:“……”
秦雪霜崩溃:“傅煊凪,你能念着点我好吗?!”
傅煊凪:“?”
青年露出迷茫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说错了。
“唉,你这家伙,怪不得没女修喜欢。”秦雪霜无语地给他说道,“我要背着他,视野看不见,局限性太大,万一有妖兽背后袭击,或是空间扭曲了怎么办?”
傅煊凪这才恍然大悟。
“师兄真是有远见。”他道,“如此细心,那师兄为何还没有道侣?”
最后一句话说时,傅煊凪冷淡的脸上带了些许笑意,眼角堆着一抹促狭。
秦雪霜:“。”
秦雪霜:“傅煊凪,你是故意的,还是成心的?”
傅煊凪笑眯眯:“师兄教得好。”
好不容易皮一次的师弟瞬间被他亲爱的大师兄用灵力驱动着本命剑,在寂寥凄清的冥河之滨打得嗷嗷乱叫,像是成了精的猴子。
闹完之后,秦雪霜一路追杀傅煊凪绕过全是林立的神庙群,最后一头扎入茂密的林海之中,邛邛树干盘旋缠绕,在地面交缠错结,宛如巨兽的触须,粗壮的树干笔直向上,高挂天旋的树荫中叶片密密严排,琳琅地散出蓝色荧光,将地面照得宛若太阳光直射的湖底。
冥河水从林间蜿蜒穿过,一直到林海的尽头,那里坐卧着一座宏伟的黑色建筑,气势沉沉,庙宇恢宏,散发着阴严的感觉,河水在建筑前停下,积成一大片沉静的湖泊,映衬着蓝色荧光,便好似放置了块静止的琉璃。
傅煊凪猛地停下,随即便被秦雪霜的佩剑狠狠击打在了屁股上,疼得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一蹦三尺高又被秦雪霜艰难伸出手拽了下来。
“师师师兄,别教训我了,看前面!”傅煊凪忙道,他伸手指向林海尽头的建筑。
秦雪霜蹙眉:“你别是想转移注意力吧……那里能有什么?”
傅煊凪:“真的没骗你,师兄你看!”
半信半疑间,秦雪霜顺着师弟的手臂看去,整个人顿时怔然在了原地,一下子就明白了方才猛然刹住车的傅煊凪。
骇然。
浩瀚。
惊人。
心底好似如一汪煮沸的水,不停蒸腾着一个又一个思绪,竟是自发地想要找一些可以用来形容眼前的词汇,但人类在面对极为震撼的场面时,脑子会因为过分活跃而短暂地陷入思维的空白,导致秦雪霜一时之间竟感到了词语的匮乏,竟一时之间再也无法找到一个足够精确的描述,最终只化为最朴素原始的一声——
“我靠,这玩意儿是什么啊!!!”
平静如琉璃的湖面被打破,荡起阵阵波纹,在水面发出哗啦的击打清脆声,宛若几万只笛声齐鸣,空中的水沫散发出零星碎点,于空中高高跃起又光速落下,使得半空升起隐约的七彩虹光。
弯如沟桥的虹光间,一个庞然巨物正朝上飞起,刚刚它正是从水中跳出,才形成了秦雪霜和傅煊凪眼里的奇观。
巨物有着鱼一般的身躯,但头颅却是巨蟒的三角形骨骼形状,因为正好正面对着秦雪霜,所以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马耳朵一样长堪称恐怖的大眼,它头向上跃起,翻过虹桥后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个身,又俯冲落下,溅起又一层水汽,将那虹桥扑得更亮了一些。
“这这这这……”秦雪霜话都说不利索了。
可还没等他说完,湖面又清晰地传来拍打声,且比刚刚动静还要大,刚刚见过的蛇头鱼再次跳出海面,而它旁边居然还有一条!
一条,两条,三条……接二连三的奇特大鱼跃出水面,露出庞大身躯,巨蟒脑袋,和在身躯上挂着的六条弯曲的腿。
傅煊凪眯了眯眸。
“英鞮之山,上多漆木,下多金玉,鸟兽尽白。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1)”他兴奋地说道。
秦雪霜:“???”
秦雪霜:“说慢一点!!!”
傅煊凪:“简单来说,我是从一本叫做《山海异闻录》的古籍上看来的,这家伙是上古妖兽,叫冉遗鱼。”
秦雪霜震惊:“一个小小的蓬莱秘境里面怎么会有这玩意?!”
而且《山海异闻录》是个什么东西啊!
傅煊凪却异常兴奋:“师兄,你能打得过他吗?”
秦雪霜:“?”
秦雪霜:“啊?你让我打谁?”
傅煊凪:“上古妖兽,冉遗鱼。”
秦雪霜:“……”
秦雪霜:“你为什么不问我能不能上天?”
傅煊凪:“?”
傅煊凪茫然道:“你不是能御剑吗,师兄?”
秦雪霜被这榆木脑袋气得太阳穴发疼。
“你有病吧!”他压低嗓音咆哮,“我一个金丹,干什么想不开去打上古妖兽!”
先不说,上古妖兽自人妖灭绝后,生活在天外天与世隔绝,不能回到人间,秦雪霜敢笃定,没有哪个修士见过这玩意就能一眼说出弱点的。
更何况他为什么要打这家伙啊?!吃饱了撑的找死吗?
傅煊凪犹豫道:“可是我刚刚说了,它的肉可以祛除梦魇,还能辟邪!到时候我们就能提前唤醒岑公子了。”
秦雪霜:“……”
其实刚刚师弟叽里咕噜一大堆他压根就没听懂。
“我……要不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等岑远之醒吧?”秦雪霜建议道,“找死的事情咱不做。”
傅煊凪:“。”
傅煊凪:“师兄,你知道通往风息浪野怎么走吗?”
秦雪霜:“怎么走?”
“顺着,往前。”傅煊凪冷静陈述道,“你觉得我们不惊扰它们的概率是多少?”
秦雪霜:“。”
秦雪霜:“先试试。万一不在意我们呢?”
傅煊凪点了下头。
师兄弟鬼鬼祟祟地穿过雨林,然后来到湖边。湖面上有一条粗浅的石桥,小心翼翼地踏在上面后,那群冉遗鱼果然没注意到他们。
秦雪霜松了口气。
随后目光瞥向傅煊凪,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这小子最好安安分分,不要去招惹那群大家伙。
傅煊凪:“。”
他们两个人轻手轻脚,竭力屏神凝气地踏在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上,一直到了快到岸边的时候。
秦雪霜忍不住松懈下来。
那群冉遗鱼好似真的不在意他们。
可就当他即将踏上岸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师弟的惊呼:“师兄小心!”
秦雪霜下意识用灵力御剑,只听得背后传来清脆的当啷声,他僵硬着脖子转过头来,就见方才还岁月静好的几条大冉遗鱼竟全将长而大的恐怖眼睛聚集到了他和傅煊凪的身上。
而他刚刚用佩剑挡下的,是离得最近的那条冉遗鱼的尾巴,冥水淅淅沥沥溅了秦雪霜一身,透骨的凉意登时爬上脊背。
秦雪霜面无表情:“……”
淦!!!
他要撕了傅煊凪那张乌鸦嘴!!!
第096章 蓬莱岛(12)
岑旧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了。
印象中, 他死活也不要跟娘亲分开,却被水禅衣从袖子中掏出来了银针,狠狠地刺中了他的脖颈, 一阵疼痛过后, 少年就人事不省,再度醒来, 他是在一方明净的高台上。
“这就是无情道骨。”
“怎么刨啊,刨完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个小孩?”
“随便扔个乱葬岗呗。反正他娘死了,听说他爹和哥因为谋逆罪被砍头了, 就在同一天!”
这是哪?
岑旧迷迷糊糊, 只觉得眼前昏暗得可怕,眼皮好像强行坠了什么东西一样根本睁不开。他胸膛似乎传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楚,好似情绪在他醒来之前, 已经先一步的千回百转起来。
他们……那些人说的是自己?
母亲, 父亲,大哥,他们全都……?
仿若感到了某种沉重的份量, 即便是少年梦呓似的胡思乱想,也依旧没敢道出最后的真相。理智尚未完全回笼,少年却已经颤动着眼睫,泪水将睫毛润湿。
好在幅度不大,并没有让其他人察觉。
“那个老东西还真是难缠, 明明自己不过是金丹, 居然想螳臂当车,挡下我们所有人!嘿, 也不知道平远侯府的妖邪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这么死心塌地的当走狗。”
“可惜没有斩草除根干净, 跑了一个小姑娘。”
“罢了,那小丫头看着不过两三岁,能不能记住事还另说,更何况我瞧她是中了鬼婴劫,除非有大乘期自费修为救她,怕是活不了一年!”
“……”
后面的话岑旧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彻底清醒了过来,但方才还难过的心绪此时好像又变成了一片死海。
啊,母亲被他们真的杀掉了。
即使到最后,她也在守着平原县的百姓,只是不知道百姓们身上的邪术有没有成功解除?
父亲和大哥,原来是被鸟尽弓藏杀掉了,怪不得……当时父亲要催自己回家,怕是早就料到回京之后的饯别是一场巨大的鸿门宴了吧?
那太子殿下……在这场闹剧里有没有担当角色呢?
脑子好像分裂成了一块块,演化出来了无数张带着嘴的岑旧的脸,絮絮私语着他关心的一件件事情,让少年感觉头疼得仿佛要当场爆裂来开。
可如果真的能死掉就好了。
他全记起来了。
那个带他出逃的袁宸,他还带着另外的两个小姑娘,只不过在出县城的路上就被拦了下来,很多修士数不清地挂在天上。
苍老的修士掏出一柄残破不堪的剑,颤抖枯瘦的手紧握着,挡在岑旧眼前。
然后,他只说了一个字。
“跑。”
年纪最大的名为苏灵智的少女最先反应过来,一手抱着怀里的妹妹,在小公子尚且茫然地情况下,另一只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小公子,和我一起跑!!!”
然后岑旧跟在少女身后,跑呀跑,及至遇到了分叉口。他们听见万剑穿心时在空中掀起的浩大破风声,听见袁宸非人般的痛呼,养尊处优长大的娇气少年脸色苍白,站在路口摇摇欲坠,一时间失了主意。
苏灵智却咬牙道:“你只比我矮半头,公子,和我换衣服!”
岑旧愣了一下,不可置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苏灵智放下妹妹,难过地说道,“可是夫人救了全城的百姓,公子,你是她的儿子,比我更值得活下去。我……我只是个没读过书的农家女,夫人她却一点不嫌弃……”
絮絮叨叨,却突然听见了愈来愈近的交谈声,苏灵智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猛地伸出手解了岑旧的衣衫。
随后她抱着懂事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的妹妹,朝着其中一条路跑去。
“看见了!在那边!”
几个最先赶来的修士来不及清理旁边的无关者,匆匆朝着少女落逃的地方追去,只是临时向少年扫了几个剑刃。
岑旧:“……”
因为身形未张开,八岁的少年身形细长高挑,五官又雌雄莫辨,穿上少女的荆裙,竟真的毫无违和感。
他下意识地朝旁边的荆棘丛中扑去,险险避过了凶险的剑刃。摔进荆棘丛中,密布的草叶与红花掩盖了少年的身形,浑身都被刺划出一道道渗血的伤口,但一向娇气的少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掌,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直到听到修士们呼啸而过的风声彻底消失,他已不知道在荆棘丛里爬了多少,荆裙和里衣都破破烂烂的,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干涸了的伤口被黄昏的冷风吹过,刺刺得发疼。
少年松开牙齿,齿间和皮肉好似生长在了一起,大力扯下来之后,只感觉到了一股骨肉分离的疼痛,他的手掌被牙齿洞穿了,可以看见里面的白骨,一直汩汩地流着血,但岑旧感觉不到痛了。
他又躺在荆棘丛中,无知无觉地平躺着,直愣愣的一双眼睛望着天空,一直盯到了斗转星移的黑夜。
喉咙很疼,胃也很疼,许久没有进食的身体从五脏六腑传来钝钝的痛。
但小少爷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
天地茫茫,没有容身所了吗?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突然到一向锦衣玉食的少年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便轻易被血腥的悲剧冲破了理智与身体与双重防线。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活下来呢?
为什么啊!!!
少年晕了过去,晕倒在一片荆棘丛中。
再醒来时,他已经被抓住了。
然而岑旧没有感觉到懊悔,没有感觉到自责,没有去想自己为什么腰忍着饥饿昏睡在原地,导致被发现不对的修士折返捉住。
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从小父母与大哥精心地宠惯着,连衣服都没有自己穿过,处理成人都绝望的境况对岑旧来说太难,太难。
他只是有点想笑。
果然,该死的是自己才对吧?
父亲,母亲,大哥,哪一个活下来都比他有价值。
甚至袁宸,苏灵智活下来,都比他能解决面前的难题。就连苏灵智的那个叫苏和樗的妹妹,那么小的年纪,居然也能不被抓住啊。
他好没用啊。
为什么不能让他替这些人去死呢?
后背传来一种钻心的疼痛,甚至短暂地盖过了沉浸在一种特殊状态中的少年,他思维好似荡开了一层迷雾,却只清醒了一瞬,就又归结成一个麻木的念头。
真好,他也要死了。
他要去见爹娘和大哥,哭着说他好疼。
好疼啊。
剑划开皮肉,带起一股火烧似的灼痛感。
少年竭尽全力忍着痛呼,没有让本该昏迷的自己露出一丁点醒来的迹象。
对不起,他骗人了。
真的好疼,疼得他好想哭。
坚持不住了……好疼,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撕裂碾碎了他全身的骨髓。
少年甚至想过自暴自弃地张嘴大叫起来,可一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沉重的责任,他又拼命地把冲动噎回嗓子眼,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对抗,令岑旧感觉整个人要疯掉了。
“找到了……靠,你做什么!”
身上忽而一轻,连带着剧痛也跟着消弭了些,又重新回到那股麻木的一阵一阵的钝痛,背上,脸上,黏腻不堪,应当是沾满了自己的血。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内乱,岑旧迟疑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他处在一个空荡的寺庙里。而旁边围着两个修士,此时似乎起了内讧,将他抛到一边,厮打了起来。
岑旧:“……”
少年蹙眉,静静地坐了起来,即便是这样,依然没有引起那两个分赃不公的修士的警觉,他索性跳下床去,拼命地朝外面狂奔。
快一点。
快一点!!!
风呼啸着拍打在身上,即便是奔跑途中,岑旧依然能闻到身上浓郁的让人作呕的血腥味,背上的骨头似乎与经脉分离了,随着跑动一颠一颠,传来抓狂的痛感。
可岑旧不敢停下。
他听到当自己跑出去的那一刻,其中一人倒下的声音,假若马上决出胜负的话,赢的那一方肯定也会来抓他的。
跑!!!
脑子里仿佛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岑旧不认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刚刚的寺庙建在山顶之上,如今慌不择路的少年随意挑选了一条下山的小路,时而脚滑便会朝下翻滚,又要赶紧爬起来,继续一口气不喘地往下跑。
直到……
一柄剑猛地刺穿了他的小腹。
岑旧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竟会如此潦草地结束。
不……他不想死。
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因为他。
那他得背负着这些人的业障,拼命地活着,拼命地逃跑。
只要还没彻底死亡!!!
少年脸上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得可怕,漂亮的五官此时被大大小小的擦伤、刮伤毁掉,却突然爆发出奇异的神采。
他没有看身后修士一眼,像是决绝的幼鹰,将身躯朝着咫尺的断崖边甩了过去。随着从高空落下,剑被他硬生生甩出来了体外,岑旧掉在了山脚的一处树上,树枝猛然受到撞击,应声断裂。
但因为有了缓冲,少年并没有受到太多的伤害,吐出一些带着奇怪块状物的血,岑旧知道只是暂时拖延了时间,那个人很快就会追过来。
可是……他的腿折了。
于是少年匍匐在地面,用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拖动身躯,血迹在他的身后留下漫长的血迹,直到再次因为斜坡滚落,岑旧感觉到后背的脊骨撞到了草丛中的石块,血腥气瞬间蒸腾进胸膛,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硬生生晕了过去。
在晕过去之前,少年依稀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
“嗯?是兔子撞树了?”
那声音漫不经心,带着一点讥笑的冷意。
岑旧彻底晕了过去。
第097章 蓬莱岛(13)
“傅煊凪, 你说的办法最好有用!他为什么还不醒啊?”
“不可能的,书上说的冉遗鱼作用就是这样的。”
“口可口可,醒不过来你就完了!”
好吵。
岑旧下意识地冒出来了第一个念头。
然后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沉浸在梦中的人从惊心动魄中沉沉醒来, 便觉得头好似被重锤砸了一下, 酸疼过度的同时,意识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做梦的时候整个人是木的, 宛若牵了丝线的傀儡,在梦魇的安排下自发的喜怒哀乐,自发的行走奔逃, 只有醒来时, 才会从梦魇中反应过来不合理的异样。
躺在地上的白衣修士颤动着双睫,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忽而快速地睁开了双眼。入目的是一处昏暗但还能看得清的黑色室内, 天花板高高悬挂, 余光视野中空阔寂寥,只前方有一个青铜香炉,后面坐立着一个巨大的神像, 大概有三个成年男子叠起来的高度。
岑旧:“……”
岑旧坐了起来,散乱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膀蜿蜒着垂到胸前。青年冷静地望向吵闹的声音发源地,看见了两个衣衫破破烂烂、头发乱成一团的不明生物正蹲在不远处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的吵架。
野人?
这么想着, 野人一号转过头来, 自黯淡中露出那标志性的狐狸眼,岑旧才从这潦倒中认出来了秦雪霜。
岑旧:“……”
发生了什么阿喂?
但是秦雪霜只是快速地扫了一眼, 身旁的野人二号似乎又嘟囔了两句,炸得他迅速回头, 两个再次咄咄地吵起架来。
压根就没发现他们最在意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咳咳。”
空旷的神殿中忽而传来了突兀的第三道咳嗽声,溅到四面八方的墙角,荡回悠悠的回音。
秦雪霜:“……”
傅煊凪:“……”
师兄弟二人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向不知何时醒了,正在弯着眸悠悠看好戏的岑旧。
秦雪霜:“他什么时候醒的?”
傅煊凪:“忙着和师兄吵架,没注意。”
秦雪霜:“你的任务就是和我吵架吗?!”
傅煊凪:“嗯呐。”
一巴掌呼在明里暗里都很闷骚蔫坏的师弟的后脑壳上,秦雪霜站起身来,走到岑旧身前,打量着青年。
瞧着好友这不修边幅的一身,岑旧稀奇道:“你俩被人打劫了?”
秦雪霜:“……”
建议不问这个。
他们费了老大力气才从冉遗鱼群中跑进这神庙,不仅要两人对多,还要护着岑旧不让他在战斗中受到波及,最后自暴自弃起来,想着打都打了,不薅点冉遗鱼的羊毛就太亏了,所以秦雪霜朝着最小的那一条动了手,直接用剑串着它,落到地上后就开始跑。
而自从秦雪霜真正动手杀掉冉遗鱼的那一刻,冉遗鱼群就出现了暴动,地动山摇的威压朝着秦雪霜与傅煊凪排山倒海而来,它们甚至已经不局限于冥河之上,用六条腿爬上岸,张着獠牙的嘴直直冲向秦雪霜。
直到师兄弟二人险些真被冉遗鱼爪子洞穿身躯,最后一刻滚进这浩大神庙时,它们突然偃旗息鼓,威压撤去,竟是好像瞬间遗忘了秦雪霜做的破事,又慢吞吞地退回了冥河。
想到刚刚的情景,秦雪霜依然觉得有些后怕,等他们进入神殿后,师兄弟二人还在紧绷着精神,将神殿内里从前到后扫荡了一遍,确定是真的一无所有的空庙宇后,才带着岑旧先在这里安定下来。
傅煊凪处理了冉遗鱼,给岑旧服下,以防万一,他和秦雪霜也吃了一些。
“但我不理解,”秦雪霜纳闷道,“神庙是空的,它们却为何不敢进来?”
傅煊凪:“兴许是上古神明留下来的威慑?”
岑旧走到尘土积满的神像前,虽然已经锈迹斑驳,但依稀可以看出这神像被造成了半蹲的姿势,脚下踩着一朵盛大的莲花,祂伸出手,似乎在拨弄着什么。
拨弄什么呢?
似乎缺了点东西。
这个念头滑过,岑旧忽而沉眸跃上那只巨手,拉近了他与神像的距离。而后岑旧掏出黄符,默念一声口诀,用灵力贴在神像低垂下来的面前,一瞬间好似从符中涌现出阵阵细微水流,蔓延神像而下,将脏污与绣斑层层荡涤,祂的面目逐渐清晰,似乎正低眸含笑着注视站在手上的岑旧。
岑旧:“……”
微微愕然。
这神殿不知是何人打造,竟如此鬼斧巧工,先不说建造如此庞大的神像需要花费多少资材,单是这极其肖似真人的精致面容,怕是天底下就找不出来几个能工巧匠吧?
神像微微垂眸,青丝自肩边垂下两大缕,而他身后的头发被编织成麻花低尾的样子。轻薄衣衫,面如冠玉,眉目清雅,眼角滑出带着柔意与含笑的弧度,唇角上扬,单是看了便让人感觉受到了福泽庇佑。
岑旧与垂眸的神像蓦然注视,竟有种祂似乎还残留意识的感觉。匆匆把奇怪的念头遮掩,岑旧跳回秦雪霜身旁。
秦雪霜与傅煊凪已经拿着他们储物袋里面的其他备用衣服换上,仪容也休整了一番,此时才有空注意到岑旧的动作。
“这供养的是哪位神明啊?”秦雪霜好奇道,“长得还挺像人的。”
傅煊凪幽幽道:“师兄,你的意思是,其他的神明不是个人?”
秦雪霜:“咳咳咳咳,绝无此意!”
他这才察觉失言,忙朝着空中虚空拜了两下,虽说现在天外天与人间彻底封闭,上古神明大多在一千多年前彻底陨落,剩下的估计也已经不问世事,但万一就有个闲得蛋疼的偷听到秦雪霜的话怎么办?
都不需要多么动怒,只要额外给秦雪霜加点霉运,就够他吃一壶了!
“我就是想说,”秦雪霜给自己找补道,“上古神由天道赋予神格,大多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妖兽一类。古早的妖兽确实长得有点……说不过去嘛!”
所以愈发衬得眼前的神明眉清目秀,讨人喜欢,怪不得一路来都是人类给他建的庙宇,单是拜完之后想起这张脸,怕是都可以赏心悦目得多吃两碗饭。
“可是,”傅煊凪摩挲着下巴,思索道,“我记得上古神中只有一位长得像人的。”
自古以来,人间初孕育之后,为了方便管控山川河流与凡俗生灵,天道给最初的妖兽赋予了神格,例如玄鸟、烛龙、巴蛇、凤凰等等等等,不过大都折在了人妖之战中。
为了区分飞升的修士与这些上古神明,便给修士赐予仙位。仙人各司其职,但一般不会在凡间有专门的庙宇与牌位。
后来因为族群不同,立场不同,仙人与古神发生了多次冲突,最终引发了生灵涂炭的大战。大战之后,两败俱伤,古神剥夺神格,死的死,剩下的关在妖魔境沦为最低贱的妖魔。仙人虽未受到这般惩戒,但从此天外天的登天梯关闭,人族修士飞升便难如登天。
“所以,能被供养在神庙中,”傅煊凪道,“也只有那位使者大人了。”
一直沉默盯着神像的岑旧蓦然出了声:“这神像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摧毁了。”
傅煊凪讶然:“什么?”
白衣修士走上前去,指着莲花坐台上一些不太明显的痕迹,那里的颜色比其他地方稍微深一些,很容易被当做是常见的锈痕,但其实是重物长年久月积压出的印记。
“使者似乎是在和什么东西交流。”岑旧道,“我记得,使者似乎是因为偏心古神,向天道求情赦罪,而从此被天道抹杀了的?”
抹杀这个词,轻飘飘的,听着让人心惊胆跳。
秦雪霜下意识道:“关于使者为何消失这件事,众说纷纭,几千年来没有说法,但我觉得应该没那么简单。”
要不然如果只是因为偏袒古神,当年那些损失惨重的人族修士岂会甘心再在人间继续供养使者?
蓬莱秘境是一些上古之地继承,从这些保存完好的神庙与雕像来看,直到此地湮灭于岁月中,居住的本土居民也依然小心翼翼地信奉着使者,为他建高殿,为他供香火。
足以说明使者对人类来说,是值得尊崇的存在。
“现在讨论这个没什么意义了。不过使者当时好像确实是与几位古神关系十分好,据说那些古神还是妖兽时,就是使者亲自养大的,”傅煊凪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岑旧:“什么?”
“使者这个动作,应该是在把玩烛九阴。”傅煊凪道,“在一本古籍上有记载,烛龙和赤凤应当是使者最亲近的大妖古神。这两个也是唯一留了传承的古神!”
只不过结局也不是很好,但比起其他,已经好许多了,至少没彻底绝代。
虽然唤那魔尊为魔龙,但他其实就是天地间最后一条烛九阴,虽说每年要受天道雷劫酷刑,却恰恰说明天道杀不掉他,要不然索性直接像灭绝其他古神一样,抹除他的存在就好。
赤凤当年是站在了人族的立场,本应该无罪,可为了给使者求情,自愿散尽神格,分裂神魂,将一缕魂魄送进了大楚开国皇帝程虚瑜的体内,庇佑大楚数百年。
可最终还是没救下使者。
岑旧听着,心脏忽而弥漫出来了一阵酸楚,就好像他在为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使者而感到悲哀。
他蹙了蹙眉。
为什么自己会感到悲哀?
第098章 蓬莱岛(14)
秦雪霜道:“所以魔尊有说过他的身家吗, 他不会就是使者亲自饲养的那条烛九阴吧?”
傅煊凪:“。”
傅煊凪犹豫道:“应该不可能吧?不然现在过得这也太落魄了。”
死得凄凄惨惨。
突然想起魔尊是被何人穿喉身亡,傅煊凪忽而抬头望了一眼岑旧,察觉对方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 这才松了口气。
岑旧好奇道:“从前秘境里也有这般上古的遗迹吗?”
“对。”傅煊凪道, “这秘境应当是上古废弃的地方,被天道存放在蓬莱岛里, 从而形成了秘境。不只是这些神庙古建筑,游走的妖兽和灵草很多也是现世已经失传了的。”
秦雪霜补充道:“不过现在好像上古的痕迹变得更多了,咱们吃的冉遗鱼就是秘境中之前没有的。”
他咂摸了下嘴。
冉遗鱼烤出来的肉片肉质鲜嫩, 肥美多汁, 吃了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再让他去挑战一次冉遗鱼,这种倒霉活秦雪霜绝对不干。
傅煊凪:“……”
怎么还有人吃上瘾了?
“咳咳。”傅煊凪道, “走了一路, 到现在没有看见除我们之外的其他修士痕迹,尤其是古庙尽头更是没有出现一点人族活动的样子,只能说明——”
岑旧接上他的话音:“第一秘境除了我们没有其他活人了?”
“虽然也只是猜测, ”傅煊凪道,“秘境现在似乎随时都会发生空间扭曲,我猜大部分人应当是被扭曲进了别的区域。”
岑旧面色忽而微妙起来,想起来了刚进来的那个古怪的迷雾空间。
“所以,这不是你们秘境自带的?”他朝着二人简单描述了一番, 问道。
傅煊凪:“……”
秦雪霜:“……”
师兄弟二人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异口同声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鬼东西啊!”
迷雾,鬼打墙, 长着无数人类手臂的庞然巨物,还有不见尽头的走廊, 单是这几个元素从岑旧嘴里讲出来,就听得人毛骨悚然。
傅煊凪摩挲了下下巴:“莫非是秘境中一些封印松动了,导致一些本该被封闭的区域和上古神兽被放了出来?”
可什么样的神兽会被封在秘境之中?
其实自古以来都有一个疑问,人妖大战之后,那些凶险的妖兽都被放逐到哪里去了?
不少修士会选择妖魔境证道,便会发现妖魔境中虽然关押的数量不少,但种族其实非常单一,都是低级的小妖或者是弱魂。
那些强大的妖兽难道还在天外天,亦或是被抹杀了?
如今答案似乎已经渐渐明晓。
秦雪霜愕然道:“天道不会是把那些家伙全封在蓬莱秘境了吧?!”
人族居然还以为这是天道赐予的福泽。
“封印松动,上古神倾巢而出,为了防止它们再度前往人间,遂封闭秘境。”岑旧道,“看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就是有些不大管人类的死活。”
秦雪霜:“……”
作为人类真的很想骂街。
傅煊凪道:“只能是这样了。”
秦雪霜有些匪夷所思:“既然又要关押它们,又要防止它们作乱,为何不直接杀掉它们?”
岑旧:“或许是力不从心呢?”
秦雪霜:“?”
傅煊凪:“?”
岑旧语出惊人,让他俩忍不住面面相觑。
谁?
谁力不从心?
秦雪霜弱弱道:“那可是天道,我们可以敢想,但也不能这么敢想吧?而且当着面骂天道,真的不会有事吗?”
岑旧笑道:“开个玩笑,如果天道真记仇了,不就说明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公无私么。”
秦雪霜:“……”
秦雪霜艰难道:“你还真是鸡贼。”
岑旧礼貌回应:“谢谢。”
不是在夸你!
秦雪霜瞪了岑旧一眼,心想几天不见,这家伙蹬鼻子上脸的技术愈发熟练起来。
“既然秘境中没有其他人,”傅煊凪提议道,“我们接着往里面深入吧?”
岑旧和秦雪霜都没有异议。
他们进入秘境本来就是要救人的,如果这个秘境确认没有大部分修士逗留的痕迹,那他们确实不应该多耗费时间多待下去,哪怕真有倒霉鬼还陷入梦魇散落在各地,至少不应该为了救一人而放弃更多的生命。
“那我们去风息浪野。”秦雪霜道。
他们二人穿过耸然的神殿,自后门绕出,前方再度出现如同刚进入秘境时窄窄的山洞。岑旧走在最前面,进入时,甚至需要稍微低头,肩膀紧紧贴着两侧的石岩,直到走了五十步左右,前方忽而出现一条直通下的道路。
“往下走。”
傅煊凪对他道。
岑旧将拂衣剑拿在手中,借助旁边垂旋的攀附茎叶植物跃下,这路很深,周遭不见五指,只听得岑旧落下时,衣袖被气流卷出的猎猎声。
眼前忽然豁然开朗起来,一片白亮,岑旧滚在地上,扭头四看,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秦雪霜和傅煊凪下来。
岑旧:“……”
唉,又进这该死的古怪空间了。
他转头打量着这个新空间,只见是一个山洞样式,而他刚刚所看见的白光,正是从外面映照来的日光。
岑旧收起拂衣剑,走出山洞,因为光亮的变化眯了眯眸子,而后露出来了一丝愕然的神色。面前的景象比他第一次进的那层迷雾空间看起来要宽阔许多,苍苍渺渺,黄色沙漠滚滚,不见天际。
而远处黄沙朦胧间,一抹白色城墙和层层楼房隐约地浮现着,像是一触即散的泡沫幻影。
这一次会有什么危机?
岑旧心里思忖着,却突然听得身后脚步陷入沙土的琐碎窸窣声,他瞬间警惕起来,指尖凝聚出灵力流光,却被一句“使者大人”轻易地打乱了准备。
灵力在指尖瞬间哑火。
岑旧:“……”
啊?谁?他吗?
转过身,一个穿着异域的少女正急匆匆地奔过来,裹胸长裙,露着锁骨与整个肩膀,裙摆在两侧腿边开着叉,跑动间可以看见她脚上的黄色金环,脖子上和手上也带着相同款式的金环,而一袭乌发被绑成几条调皮的小辫子。
她肤色是太阳晒出来的健康的黑,五官立体,眼睛幽蓝,眼窝深而眉骨高耸,看起来有几分攻击性。
“使者大人!”少女急匆匆地跑到岑旧身旁,道,“又来看达亚尔了吗?”
岑旧:“……”
不,他不是。
达亚尔又是谁?
只不过不等岑旧开口,少女就雀跃地转过身,高呼道:“达亚尔,使者大人来找你了!”
“知道了,索图雅!”一道有些气急败坏的少年自远处遥遥传来,紧接着自山坡跃来一双洁白莹润的双足。
和少女一样,足上套着金环,穿着露出膝盖的宽大短裤,上身露着胳膊与胸膛,只在胸口遮了一圈白布,露出流畅纤瘦的腰线。
名为达亚尔的少年面容白皙,五官立体,眼眸荧蓝,鼻梁高挺,红唇丰润,过长的乌发自由地放养在脑后,一直垂到了脚跟。
他脸上似乎浮现出某种奇特的神色,在岑旧的注视下,一直不紧不慢地走到青年面前,清了清嗓子:“我可没有想着大人来。”
岑旧:“。”
好标准的口是心非。
修真界确实有这样的秘境,会让修士进入秘境去体验他人的人生,只要秘境中化解了留在这里的意志或是残魂的破解,就可以脱困甚至因此获得传承。
所以岑旧的任务很简单,确定这个秘境是因谁构建的,以及他的心愿是什么。
只不过他的秘境高级一点,居然让岑旧有幸扮演上了刚刚才讨论过的天道使者。
好在这种秘境不需要完全符合本人的行为举止。
岑旧故意道:“既然达亚尔不欢迎我来,那我还是走吧。”
白衣青年说着,悠然地叹了口气,桃花眸低垂,似乎真的被伤透了心。
“别!”达亚尔瞬间破功地拽住了他的衣袖,少年不情不愿地承认道,“好吧,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你能来看我的。”
索雅图笑道:“使者大人,达亚尔为了等您,天天可是在晚上睡前对着星星许愿呢!”
达亚尔瞬间炸毛:“索雅图,你再胡说八道下去,我要换个侍女了!”
肤色黝黑的少女吐了吐舌头。
他们好像是天生热情的性格,就连别扭的达亚尔,也很自然地拉住了岑旧的手,带着他走向远方的白色城池。
“你真是太久没来了。”少年一边走,一边小声抱怨道,“明明说好过两日来看我,但是我等了十年,整整十年!”
索雅图道:“都从爱哭鬼长大成国王了!”
达亚尔:“索雅图!我都是国王了,不要再说过去那些丢人的记忆了!”
“我是想让使者大人多了解了解我们的国王陛下嘛。”索雅图眉眼弯弯。
达亚尔:“……”
达亚尔从小就说不过索雅图,冷哼一声,转向岑旧:“你不要信她。我从小就不爱哭。”
“才没有因为你每年不来看我哭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白色城池前,城池的建筑物外墙都以白色或浅亮色调为主,整体都不高,房顶一般以圆形为主,门窗狭小,街道两旁有一些铺着毯子吆喝的商贩,打扮也都和达亚尔与索雅图类似。
踏入城池的那一刻,少年有些沉重的声音响起。
“使者大人,神明是不是说过,修罗族要被放弃了……是真的吗?”
第099章 蓬莱岛(15)
修罗族?
这是……几千年前的修罗族居?
岑旧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使者大人?”因为太久没有得到答复, 达亚尔歪了下头。
岑旧垂眸:“抱歉,我并不知情。”
按照现在的历史进程来看,想必天道确实对修罗族起了杀心, 虽然修罗族在人间还有遗孤, 但却已经大都是混血,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 导致大家对修罗族的印象都是嗜血、残暴一类的,就岑旧而言,不太喜欢以一概全这种刻板印象, 人族有好有坏, 修罗族倘若全被冠上同一个坏印象,是否对一些例外不公平了些?
比如邝微,比如吟九。
重要的是如何教养引导他们合群和恪守人间的礼法, 而不应该一开始就将这些修罗族全部拒之门外。
达亚尔和索图雅也是, 秘境中的他们热情、天真,和现在对修罗族嗜血的印象完全不符合。
面对着澄澈如净湖的眼睛,哪怕是虚假的幻境, 岑旧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来了几丝逃避似的愧疚。
“这样啊。”达亚尔脸上露出来了一丝失望的神情,少年却不想因为自己的低落而影响好不容易来一趟的天道使者,于是重新努力扬起笑容,“使者大人,我已经吩咐索图雅为您办了宴席。可惜父亲母亲去远方打猎了, 不然如果他们知道您来了, 一定很高兴的!”
“跟我来!”
黑发少年眸子中再度挂上了雀跃的色彩,像是一个正在报恩的鸟雀, 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认为好的东西告诉岑旧。
好看的宫殿,漂亮的衣服, 热情的臣民,以及在异域色彩的城堡宫殿空旷的正殿中摆了整整长桌的美食,桌子呈现长方形,从高台的宝座一直通向大门,达亚尔和岑旧进去的时候,宫殿里已经很热闹地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互相交谈,推杯换盏,享用着宴席的食物。
修罗族的习俗,不论贵族和贫民,都可以参加国王为了向神明祈福的宴会,共同沐浴神明的福泽。
“他们都很想见一见使者大人。”达亚尔轻声道。
索图雅从他们刚踏入城池时就消失不见,如今重新在熙攘的宴席中冒出头来,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使者大人,这里!”
她手忙脚乱地端着四盘做工精巧的点心,手里拿了两个,嘴上叼了一个,头上还摇摇欲坠地顶着一盏小碟,身形不稳地左右躲闪着其他人,一路险而又险地晃悠到了岑旧面前。
“次不次!”叼着盘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岑旧:“……谢谢。”
赶在头上的碟子掉落破碎之前,他手疾眼快地接住,随后拿起那块糕点放进嘴里,在少年少女期盼得像小狗的目光下,露出来了惊讶的表情。
“怎么样?”达亚尔大气都不敢出。
岑旧:“很好吃。”
达亚尔和索图雅同时松了口气,仿佛使者大人一句对糕点的夸奖就是对他们人生莫大的肯定。
“我就说大人会喜欢的!大人长相肖似中原的汉人,所以我专门跑去周陵学的!”索图雅嘿嘿笑道。
达亚尔嫌弃地抽了抽鼻子:“结果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你到底是去学习还是去抢劫了啊?!”
“没有办法,我们修罗族特征太明显啦,他们当我们是那些跟他们打仗的胡人,所以根本不听我解释就打我。”索图雅说着,察觉到岑旧投来的目光,连忙拍胸脯保证道,“使者大人,你放心,没有达亚尔说得那么严重。我跑得快,他们打不中我。”
岑旧:“……”
少年少女正是最好的年纪,热情,活跃,意气风发,他们恨不得把他们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全数供奉给天道使者,绞尽脑汁,殚精竭力,如此美好的祈愿,说明使者应当确实是一个非常值得被喜欢的神明。
“还是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索图雅做什么都很好吃。”岑旧温声道。
他有些想尽力挽留这份纯真的美好,尽管从一开始便是虚幻。
索图雅感动得两眼泪汪汪:“呜呜呜呜使者大人您还是这么温柔——嗷!!!”
少女抬起双臂,刚想去抱眼前的白衣青年,被达亚尔拿起一碟糕点拍在了脸上。
达亚尔冷笑一声:“男女授受不亲,索图雅。”
索图雅:“???”
“哪来的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修罗族不一向都是以拥抱作为最高礼节!唔唔唔……”嘴里被达亚尔塞了糕点。
少女瞪着大眼,茫然无知的哀怨。
达亚尔干咳一声,“使者大人又不是我们修罗族的,别冒犯他。”说到这里,半大的少年正色道,“索图雅,给你吩咐个任务。”
索图雅嚼嚼嚼:“什么任务啊,小国王陛下?”
达亚尔道:“去附近的日不落山谷给使者大人摘一束花。”
索图雅立正,朝着达亚尔鞠了躬,连脸都来不及擦,就冲了出去。
达亚尔终于松了口气。
“我……我才不是认为日不落山谷的花好看,才想送给你的!”少年瞥一眼岑旧,脸红着说道。
岑旧:“……”
本来还不确定,这下子反而知道摘花是干什么了。
“那接下来,小国王陛下还准备带着我去看什么?”岑旧笑眯眯地说道。
达亚尔炸毛了:“不准学索图雅那乱七八糟的称呼!”
岑旧:“好的,小国王陛下。”
达亚尔:“你压根就没改阿喂!”
少年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
他低声抱怨道:“十年了,你还是爱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岑旧:“嗯?”
原来使者大人不是单纯温柔那一挂的吗?
这么说来,使者和自己在某些方面居然有些相似啊。
“呵,使者大人日机万里,十年过去了,怕是早就忘了吧。”达亚尔扯着嗓音阴阳怪气地说道。
好在气氛并没有僵持太久,宴会上的众人终于注意到了达亚尔与他身旁的修士的存在。他们和索雅图一样,性子里好像天生就带着跳脱与热情。
“小国王陛下回来了!”
“小国王陛下身旁的人是谁?长得好好看!”
“小国王陛下,这是你的新朋友吗?”
在臣民们一声又一声的“小国王陛下”中,达亚尔的脸逐渐从薄红到烂熟的番茄。
“小国王陛下?”岑旧含笑道,“大家都这么唤你呢,达亚尔。”
达亚尔蹦跶起来:“我不是说了,不准这么叫我!”
臣民众人:“好的,小国王陛下!!!”
小国王陛下差点没被这群大逆不道的臣子气得人仰马翻。
“咳,”一个穿着黑色长袍,打扮与众人殊异的青年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是金黄色,戴着一枚单片眼镜,眼镜链垂挂在耳后,“您是……达亚尔经常说的天道使者大人吗?”
达亚尔小声道:“他是我们的大祭司,名叫玄宁。”
岑旧:“我是。”
玄宁的目光似乎一瞬间变得万分灼热。
“您是来……拯救我们的吗?!”他急不可耐地问道。
一时间,热闹的宴会宛若被浇了一盆冷水,气氛瞬间跌落至冰点,一股被按捺的恐慌像是自动触发了一般,开始自这些修罗族人的心中幽幽溢出,徘徊在整个宫殿。
他们纵情欢乐,他们热情高涨,只不过是强行欺瞒住了对末日与死亡的恐惧。
天道从未做过这般事,随意地去抹杀一个种群,当这道来自天道的旨意通过星图被大祭司玄宁读出,并昭告所有人时,他们一直都在被未知的恐惧所煎熬在烤架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真正迎来末日,不知道天道会以怎么样的方式去抹杀他们。
他们成了世界的弃子,无处容身。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从不曾恶意破坏,反而住在远离人族的荒漠之中,煎熬忍受着烈日。如此,却被天道放逐了,遗弃了,厌恶了。
不甘,委屈,恐慌,破坏了整场宴会的氛围,修罗族的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衣青年,眸中蕴含着和玄宁一样的神情。
愤怒,怨恨。
天道使者是天道的一缕分神,是天道与人间的媒介,对这群从不曾访问天外天的修罗族来说,白衣青年就是天道的象征,因此便把满腔的绝望发泄了出来。
“为什么要杀死我们?”
“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恨你!我恨你!”
无数尖啸的怨憎好似化作了实质的利剑,刺向天道使者。一想到这是给这个讨厌的使者准备的宴会,有人甚至忍耐不了的跑到桌边,肆意端起碗碟砸向白衣青年。
“救救我们啊!!!”
“为什么不救我们?!”
“为什么要任由我们被杀死?!”
歇斯底里的诘问。
达亚尔瞪大着眼睛,少年没有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他把他最喜欢最尊崇的天道使者带来,却让他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道使者教给他们文明,带他们学会人类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应该敬奉他若高山吗?!
“闭嘴!”少年挡在岑旧面前,厉声道,“闭嘴!!!这是使者大人,你们不该如此无礼!”
“也就是说,”玄宁站在疯狂的人群中,单镜片的眼眸弯成了古怪的弧度,“您是想背弃臣民,投靠天道了?”
达亚尔:“我……我没有!”
少年此时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他怒不可遏地看向玄宁。
“玄宁,你想叛国?!”
第100章 蓬莱岛(16)
玄宁声音漫不经心地说道:“背弃修罗族的才是叛国吧, 小国王陛下?”
达亚尔:“……”
少年眨着湖蓝色的眸子,在谩骂声中,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毕竟已经是当国王的人, 也是从贵族的厮杀斗争中拼杀出来的, 达亚尔并不如表面上真的单纯无知,几乎是瞬间, 他就猜到了玄宁的意图。
“所以,”达亚尔生气道,“你误传了天道的旨意?”
天道为什么不下道天雷把这丫劈死?!
“但我又有哪些说错的呢?!”玄宁振声, “修罗与人族的长相别无二致, 我们也能学会他们的文明,凭什么!人族光明正大地占据着大半个人间,我们修罗却要屈居在这蛮荒之地?”
达亚尔:“……”
少年忽而从愤怒中冷静下来,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仿若从未真正认识过的大祭司。
“你想做什么?”达亚尔问道。
玄宁笑了笑:“自然是与人族同争日月。”
达亚尔脸色忽而悲伤起来:“你知道不成功的代价是什么吗?”
玄宁目光闪烁一下, 却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好像刚刚的那抹动摇只是达亚尔一厢情愿的错觉。
“小国王陛下,”大祭司说道, “不成功,便成仁。”
达亚尔:“……”
修罗族的少年国王缄默不语。
“何况,你以为修罗族的大家,你的臣民,他们不知道这道旨意是假的吗?”玄宁道, “小国王陛下, 收回你那残忍的天真吧!修罗族从来不是懦弱的种群,我们从最开始的深山, 被逼到如今的荒漠。”
“汉人的王朝如今居然妄图吞并胡人,继续深入扩张他们的领土!贪心, 贪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等他们到了荒漠,我们又该去哪里?!”
大祭司向后笑得几近仰倒。
达亚尔苍白着脸后退一步,直到后背被一双温柔但有力的手扶住,他才好似重新找回了说话的勇气。
“可是……”达亚尔道。
玄宁忽而迅速站直,单片眼镜下的眼睛俯视着达亚尔,“小国王陛下,你可以不同意,但你不能阻止。这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修罗族的希望!”
达亚尔崩溃道:“你们要抗天命,你们会引来天罚的!!!”
“足够了。请离开吧,小国王陛下,”玄宁道,“修罗族讨厌叛徒。”
达亚尔:“……”
达亚尔望着那些方才还其乐融融的臣民,此时他们直视自己的目光里,写满了愤怒、不满和仇恨。
只一瞬间,就变成了如此泾渭分明的模样。
达亚尔有些悲哀。
在这里住着有什么不好吗?
人族不喜欢修罗,认为他们虽然长相酷似人类,可骨子里终归是妖兽的凶残,驱逐他们的态度便如同对待那些可憎的妖魔。
但人族的做法没有错误。
在修罗族住入荒漠之前,没有文字,也没有文明,行事作风带着些茹毛饮血的血性,自然不会被重礼教的人族所喜欢。
何况,即便修罗族长相像人,但破坏力比一个普通凡人要大得多。
是使者大人的到来改变了他们。
白衣青年教会他们文明,耕种,廉耻,语言和礼法,从此知法守节的修罗族便一直蜗居在这荒漠中唯一的月白城池中。
或许他们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与人族和平共处,比邻而居,但没想到人族还是讨厌他们。在修罗族眼里,人类是极其幸运的,明明自身弱小的可怕,却得到了天道对于弱者的偏爱,不但赐予他们最好的居住环境,还只给了人类可以飞升修炼的资质,就连对修罗族宛如救世主一般存在的使者大人,都是选择汉人的相貌,汉人的语言。
修罗族像是不受宠的孩子一般,蜷缩在避免被天道厌弃的角落。
可他们已经受到了文明的教化,从前一无所知的时候尚且不会感觉到落差,现在却愈发难以忍受起来,见识过被偏爱的人族风光无限的未来,又怎么甘心和人族极度相似的修罗沦落至如此境地?
修罗族恨使者,并不是恨他“帮凶”的身份,而是恨他是给黑夜带来光亮却又收走的唯一存在。
这是修罗族自孕育诞生以来,存在的劣根性,骨子里种下了天生自私的种子。
达亚尔忽然觉得好累。
熟悉的臣民,朝夕的亲友,狰狞的面孔陌生极了。
但他又确实说不出更多的劝阻话来。
诚然如玄宁的话,至少站在修罗族的角度来说,天道确实是不公平的,他们也有资格去为自己争取权利,可一想到与天道抗衡的后果,达亚尔就感觉到指尖的血液都发麻冷却起来。
说他懦弱也好,说他自私也罢。
达亚尔不想去死,哪怕如此窝囊的活着,也好比去奔赴一场飞蛾扑火的死局。
身后的手依然稳稳当当地撑在他的背上,掌心传来温热的温度,让达亚尔在茫然中仿佛溺水的人一般,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也不想……让背后的青年失望。
第一次遇见使者大人的时候,达亚尔八岁。但从牙牙学语开始,他的父亲,修罗族的上一任国王就喜欢将他抱在怀中,给达亚尔讲着使者大人的传说。
在父亲口中,使者大人是洁白如云巅的存在,高不可攀,不容侵犯。他带给修罗族文明与火种,从此这个族群便拥有了自己的国度。
只不过,使者大人很忙,哪怕是父亲,大半生也只不过见过使者大人寥寥数面。
“但是这不代表使者大人对我们修罗不上心。”男人仰着笑脸对达亚尔解释道,“他很伟大,忙着守护整个人间,分给修罗族的时间只能有这么一点。而且使者大人每次过来,都会亲自与修罗族的君主彻夜长谈。”
“小达亚尔,请努力当上国王,见一见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吧。”
但并没有想象中的时间那般长。
达亚尔八岁那年,索图雅在外面被人族绑架了,她一向贪玩,明明从小到大每次都会被驱逐,修罗族的女孩对人类依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向往与好感,于是一次不幸地没有逃掉,便被当做妖邪,困在村口的柱子上,要被烧掉。
父亲知道后,抱着达亚尔穿着一身漆黑斗篷混在愤怒的边境村民中,焦急地在寻找着时机想要解救下索图雅。
小索图雅害怕极了,在谩骂声中哇哇大哭,听得达亚尔心里焦急万分。虽然索图雅只是父亲给他安排的侍女,但达亚尔与她年纪相仿,其实一直都将女孩当做自己的姐姐。
怎么办?
小小的达亚尔没有现在的魄力与谋断,在当时只会狠狠躲进父亲的大斗篷下,死死地发着抖,拼命地盯着索图雅,妄图发生奇迹能让女孩得到解救。
“不行,人太多了。”父亲嘟囔道。
达亚尔脸色更白了些。
如果人族这般挤挤攘攘地看热闹,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偷偷救下索图雅!
即便救下,一个骁勇善战的修罗带着两个小屁孩,也无法在这么多人的围追堵截下全身而退。
何况父亲喜欢使者大人,便不想伤害他最欣赏的人族一丝一毫。
“怎么办?”达亚尔自言自语地喃喃出声。
他现在多么期盼奇迹发生啊!
假如……假如使者大人到来的话,索图雅是不是绝对能得救?
使者大人,使者大人。
请听到我的呼唤吧!
少年稚嫩地在心里拼命的祈祷,希望真的会被使者大人感应到。
然而——
“行刑!!!”
人族的火炬手高呼着举起庞大的火棒,熊熊烈火映亮他古铜色发皮肤,底下围观的群众挥动着双臂,发出统一的欢呼声。
“烧死怪物!烧死怪物!”
索图雅不是怪物!
达亚尔气得从斗篷里跑出来,咬向离得最近的一个男人的大腿。
“谁?!”
父亲一时没有拦住,猝不及防的村民发出痛呼,随即便开始愤怒地寻找调皮的罪魁祸首。
达亚尔才不给他这个机会,灵活的身躯奔走在人群中,竟是直接奔上了绑住索图雅身躯的高台。
“索图雅不是怪物!”
少年挡在索图雅姐姐面前,通红着脸,朝着台下的人族龇牙咧嘴,像是愤怒的小兽。
“又一个修罗?”
“你们不是怪物是什么?难道还能是人?”
有人说出这话后,竟惹得他们笑成一团。
达亚尔不明白他们的笑点,但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善意。
他一边躲开行刑人的追捕,在刑台上上蹿下跳,一边高呼:“我们修罗族会人族的语言,也有自己的文明,使者大人教给我们的,我们不是怪物!”
“小怪物,那就让使者大人来证明啊?!”
似乎笃定天道使者不会关注人间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竟大放厥词起来。
达亚尔眼睛都气红了。
如果……如果使者大人真的会来就好了!!!
使者大人!
使者大人!!!
少年拼命在心底里呼唤着。
却在一瞬间,好似进入另一个世界,几阵清风拂过,大片火红如海的羽毛自天空纷纷扬扬而来,万里无云的晴天却突然荡涤了阵阵细如牛毛的雨。
身后追赶他的行刑人蓦然停下了动作,台下的人族也一瞬间静寂起来,就连他的父亲也一脸骇然地看向达亚尔的身后,连兜帽掉了暴露了身份都顾不得了。
怎么了?
少年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了异样,他迟疑地转过身,瞳孔在瞧见白色的衣角时微微收缩了一下。
心脏不可自抑地跳动起来,是他想的那样吗?!
视线逐渐上扬,轻薄的月白衣衫,一头垂腰被编成低尾麻花的青丝,几缕碎发在鬓角两侧,一缕较长的刘海垂到鼻尖,含笑上扬的优美眼睛弧度,高挺的鼻尖,轻薄的嘴唇,和达亚尔见过的那些神像一模一样。
青年身侧悬着两只妖兽,一条烛龙腰身螺旋着缠绕在他的身侧,呈现保护防御的状态,而大片火羽的主人正是在另一侧扇动着翅膀的赤凤。
达亚尔看傻眼了,一抹蒸腾的热意渐渐攀绕在脸颊上。
似乎在高洁的神明前,任何行为都是亵渎。
那些刚刚还大言不惭的人族此时却全都恭敬地弯下腰来,不敢多看。
齐声的呼唤震耳欲聋——
“使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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