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红莲笔(2)


    沐安忍不住又把典籍从头到脚翻了一遍,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完全看不懂。


    白玉京空旷的正殿中到处都是冷色调的白水晶装饰,就连墙壁、地板与天花板都统一用了水晶。澄澈的水晶映照出一片素白的大殿,到处互相倒映着, 仿若进入了眼花缭乱、又光怪陆离的虚幻梦境。


    而穿着白色衣服、蜿蜒青丝的青年就坐在正殿中唯一一抹其他色彩的椅子上, 他面前是琉璃通透的茶几,一阵风从正殿外面出来, 吹得他衣摆微动、青丝缠绵。四周静谧无声,也不应当会有旁人的动静,毕竟整个白玉京都是沐安一个人的独角戏。


    鲛纱挡住了青年的冷白面容, 只露出一点纤细修长的脖颈, 偶尔随风抚动时,能够影影绰绰从轻薄的鲛纱中透露出模糊的五官,尽管如雾中看花, 但依然能够确认的是他虽然心底恶劣不已, 却有着一套透过鲛纱都能隐约溢出来的漂亮皮囊。


    沐安合上典籍,他的葱白指尖在发黄破旧的书皮上轻微地敲了敲。一个人时,他鲜少会做这种多余的动作, 足以证明沐安现在的心情已经过分烦躁,甚至烦躁得都有些无法抑制情绪的波动。


    鲛纱下那双微弯上扬的眼俯视着琉璃茶几上的典籍,目光幽幽,像是要把书皮盯出个洞来。


    好半晌,沐安才发出一声喟叹, 声音在远处荡成鬼魅的回音。


    “这就是……红莲笔所写下的天机吗?”


    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沐安敛了眸, 不由得想起刚进入不二禅宗时遇到的事情。


    他对神器有贪图,便精心罗列了一整个计划, 尽管计划中多有波折,并且出来了个小孩蹦跶不已, 像是在玩一场家家酒一样,恶劣地抢走了他的所有目标,宛如一场幼稚的挑衅。


    沐安的计划被截胡,他也不生气。这个在白玉京孤独许久的修士从来没有体验过,人类是应该拥有什么样的感情体验。


    他很好奇,但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曾经切割过自己的魂魄,往人间扔了几个自生自灭的分身,但最终回收这些分身时,沐安犹然觉得乏味不堪。


    自以为是万物主宰的人类,其七情六欲也不过如此,就像是一碗煮好的羹汤,自作聪明地添加了不同味道的调料,最后出锅时只能尝到百味陈杂的混乱,混乱之后,便是满舌苦涩。


    所以计划失败就失败,沐安只不过想做一次尝试,他像是个冰冷的傀儡,麻木地按照指令继续执行着。


    比如……在几大门派中,挑选几个成功概率最高的提前下手。


    但这个时候,沐安出乎意料地失败了。不但失败,他破天荒地尝到了一点漫长仙途寂寥中第一种情绪波动。


    意外。


    他从来没有这种超脱意外的感觉。


    但能给他带来这种情绪波动体验的只有两次。


    一次是他试图进入无为宗。


    一次则是这次的不二禅宗。


    不二禅宗的神器红莲笔非常有用,哪怕即便不是作为神器的故旧与地位,单纯作为一个实用的法器来说,它也依旧能榜上有名。不过不二禅宗却一直对此讳莫如深,是因为这东西想要用的好,得付出寿元。


    修士终其一生与天夺命,不就是为了得道长生吗?寿元这种东西极其宝贵,自然不可能因为只是单纯驱动法器而丢掉,这是他们的道心,是修仙的初衷。


    红莲笔可以预测未来,也可以揣测天命。


    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无疑就是对天道权威的一次挑战,赤裸裸地彰显着它的叛逆。


    但万物有常,既然存在,就是合理的,天道不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因而动怒,对天道来说,万物如刍狗,一只小小的可以揣测它想法的笔而已,和蜉蝣苍粟没什么不同。


    不过得到东西之前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和天道对着干的代价,一般没有人类能付得起。


    几千年前倒是有人这么干过,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天下大劫,人妖之战,苍生涂炭,最后天外天因此向人族关闭,几千年来,没有人再打开通天梯,想要飞升必须经历拷问道心与业障的天雷劫。而妖族那边,大妖全部陨落被炼制为神器,妖魔在人间绝迹,此生此世都在不见天日的妖魔境受尽煎熬。


    这场大战,挑战了天道的权威,因此两方都损失惨重。


    红莲笔与之相比,已经算得上相形见绌,但却依然无人敢妄动。


    不二禅宗也正是因此,早早搬入雪山之巅,生怕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业障。


    但却在不久前,红莲笔被人使用了。


    沐安是通过安插在各大宗门的眼线知道的。


    使用红莲笔的正是不二禅宗的前宗主。


    他故意用了几本破典籍试图瞒天过海,把泄露的天机放在藏书阁中和其他书目混在一起,防止被人看见无端给他惹上业障。


    写完之后,这位前宗主当场就断了气。


    他窥探到了什么秘密?


    无人知道,匆忙即位的邝微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些事情。


    说来也是倒霉,邝微好巧不巧,在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中精准地翻到了这些红莲笔亲书的天机书。


    沐安便打晕了他,抢走了这些东西。


    却没想到那前宗主还另外多设了一层保险,竟是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字体记录。


    不知他是不是有心想通过这种伎俩去钻天道的空子,失败了才导致道死身消,总之沐安确实被他挡在了这道天机的门外。


    而且沐安本来是打算杀了邝微,抢走红莲笔的。


    但在他动手的那一刻,被禁制拦住了。


    有道来自千年前的某位在天外天的大能圣人的气息朝着沐安扑面而来,沐安派出去动手的小纸人瞬间就化成了飞灰。


    红莲笔被故意下了针对他的禁制。


    沐安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气息。


    在他在平天门之前,想要对无为宗的黄粱枕抢夺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同源的圣人气息。


    有人在几千年前就提前针对他下了禁制。


    沐安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圣人的身份。


    是人妖之战中那批功德圆满飞升的大能之一,无为宗的老祖。


    先不说无为宗这道禁制,不二禅宗是后来出世的魔尊建立的,而那时这个老祖早已飞升,存在时间差不说,红莲笔也是后来魔尊从其他倒霉门派中抢过来的。


    因此无为宗老祖的禁制不是在保护两个门派,而是附着在了黄粱枕和红莲笔上,他预判到千年之后对此虎视眈眈的沐安,因此提前下了专门针对他的禁制。


    魔尊抢红莲笔时,并没有听闻他因此受到任何惩罚。


    这个禁制就是针对沐安本人的。


    可是为什么?


    如今活的时间最长的修士也不过是程虚怀,程虚怀也只是知道人妖之战那段历史,他都不能算是亲历者,沐安跟这个无为宗老祖更是无冤无仇。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红莲笔与黄粱枕不能让他拿到?


    沐安感觉到了意外。


    这还是他第一次拥有和其他人类一样的情感体验,新奇之余,又不可避免地头次生出来了烦躁。


    岑远之都没让他有这种感觉。


    无为宗老祖在阻止什么?


    天机有什么不可窥探的?


    黄粱枕沐安自然清楚,不过是可以梦见一个人最想梦见的东西,但对沐安来说,他的内心是贫瘠的荒芜,寸土不生的心壤如何拥有渴望与向往?


    沐安的心脏内里像是被挖空了一样,只留下麻木不仁的空洞。


    或许,最关键的还是在于红莲笔。


    而不二禅宗宗主死亡的时机也很巧妙。


    为何选择在近日突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动用红莲笔?


    明明一切风平浪静,似乎并没有值得注意的大事值得他拼上自己,也要从天道那里掏来一个答案。


    为何不是去年,不是明年,而是现在?


    难道是……和近日关闭的蓬莱秘境有关?


    沐安不动声色地想着,忽而感觉到了某些异动。一直监控不二禅宗的纸人分身,感应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因此自发地打开水镜,将画面呈递给了远在白玉京的沐安。


    穿着白衣、有着桃花眸的修士出现在了沐安的视线中。


    “岑远之。”沐安喃喃出声。


    如果说,几千年前的圣人让他感觉到了鲜见的烦躁与意外的情绪,让他第一次心脏有了属于人类的波动。


    那么岑旧就给他带来了另一种体验。


    沐安见过很多模样的岑旧,少年住在侯府时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家破人亡时奄奄一息差点死掉的流浪儿,被剑尊抱入门派风光无限的首席大弟子,绝地求生大彻大悟的叛道者。


    不可否认,岑旧的长相在世间是一等一的好看,总会让人觉得他是什么可以揉碎的鲜红花蕊,但和他已经有过数次交锋的沐安却知道,过分艳丽的桃花不是他,在泥土里掩藏着的顽强根茎才是岑远之这个人。


    杀不死,且以一种惊人的态度飞速地成长着。


    这让沐安头一次生出来了欲望。


    他忍不住去窥视岑旧,想看看这从巨石中破出的坚韧根茎究竟可以生长到什么程度。


    当沐安发现杀不掉邝微,还因此损失了一个纸人分身后,他做了个决定,把邝微扔在了无为宗门口。


    沐安在各处都有面具眼线,自然知道无为宗时忆是这个什么样的人,他精准地做出来了谋划,知道当一个不二禅宗的魔修乍然出现在无为宗面前,那个贪生怕死的小宗主一定会求救岑旧。


    而岑旧是一个和沐安可以称得上反面的存在。他冷心冷情,岑远之却至情至性,因此一定会来解决时忆的麻烦。


    就让他来看看,岑远之这抹顽强变数能不能给他揭开红莲笔下的天机吧。


    届时,天道那层神秘的外纱将被揭下。


    他终将再次打开天外天与人间链接的通天梯。


    第082章 红莲笔(3)


    邝微还记得, 几个月前师尊特地将他叫入洞府。其实这些年师尊要么是在闭关,要么就是深居简出,很久没有过问世事。


    因此, 当师尊问起他有关山脚下无为宗的事情时, 邝微十分意外。


    他对那一天依然记忆犹新。


    是早春时,雪山犹然凝固着寒冬的霜雪冷意, 不二禅宗的地上都堆了一层厚厚如绒的雪,一脚踩下去,直接没到了邝微的膝盖。


    好在他们作为修仙之人, 灵力充沛且正常运转的情况下, 并不会因此而感到寒冷。


    阳光打在洁白满地的积雪上,透出一种晃眼的冷白亮调。


    邝微正坐在一棵还顽强开着花的春梅熟上,倚靠着在晒太阳, 雪好像淹没了一切喧嚣, 静谧无声,直到一朵梅花抖擞着被风挂落,落在了雪地上, 印出一点浓艳的痕迹。


    不二禅宗到他师尊这一脉时,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邝微与师尊,就只剩下几个从小在这里生长、早已老得颤颤巍巍的侍从。


    师尊很奇怪,和其他修士一点都不一样, 修真界发展了这么些年, 世家、宗门层出不穷,都是存着想让自己的势力逐渐扩大的私心, 也许是为了名利,也许是为了亲缘。


    但自从邝微的师尊即位以来, 他开始约束整个魔修宗门,不让他们下山作恶,整日蜷缩于这个冰冷孤寂的雪山之巅。不少魔修都是重欲弑杀的性子,哪里忍受得了这种克制的活法,于是几百年来,跑了个精光。


    但邝微的师尊却一点不在意。


    邝微曾是被人扔在雪地上的弃婴,作为一个体内留着修罗魔物骨血的遗孤,不二禅宗前宗主见了之后于心不忍,将邝微抱回宗门抚养长大。


    他甚至怀疑,在收养自己之前,师尊是一个人在雪山上空耗了数百年。


    即便是当了不二禅宗唯一的独苗弟子,但师尊对邝微的态度说不上热络,几十年来,他甚至很少见到师尊出来,平日就按照宗门藏书阁里的心法典籍修行。


    但就在邝微盯着那朵坠入白雪的红梅出神的时候,他破天荒受到了师尊的传信,让他去洞府一趟有事要说。


    进入师尊的洞府,邝微先被眼前看到的摆设稍稍震惊了一下。邝微少年时期为了磨炼心性,也曾下山游历,因此不可避免地要与其他魔修甚至是正道修士所交锋,他记得但凡是个修士,都会无比重视自己的修炼洞府,毕竟是长久闭关并且朝夕生活的地方,倘若特别糟心,没准一不小心心气不顺还会徒增魔障。


    于是大多数修士的洞府都很精致,哪怕有些囊中羞涩,没多少灵石与法器家底的也依然会老老实实地休整洞府,至少让它看起来适宜居住,每次修炼时才会心情通畅。


    但邝微师尊的洞府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坐落在雪山山脉之上,从陡岩峭壁上挖了个洞,外面只有整日夹杂着雪粒的萧瑟寒风为伴,就连最凶猛的苍鹰也不大愿意老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洞府里,裸露着原始的呈现黑红色的岩石,只在最尽头放了张石床,石床旁边有一个年久失修、坐上去就吱呀作响,堪称古董的椅子。


    邝微吃惊的是,他本以为师尊这么些年不怎么出关,是因为洞府大有乾坤,可现在的环境触目惊心,连人间的苦行僧怕是都不乐意居住的样子。


    师尊就是在凄苦的石床上,整日听着外面的寒风渡过须臾浮生吗?


    似乎是察觉到邝微的情绪,坐在石床上的男修轻轻地笑了。


    这里连盏油灯都没有,光线直射不进男修的洞府,哪怕修真人眼力极佳,也只能在一片昏暗黯淡中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轮廓。


    男修坐在石床上,姿势慵懒惬意,他手中拿着一个东西,在这阴暗山洞中散发着一层薄薄的赤光。


    “这是我派的神器,叫红莲笔。”察觉到邝微的目光,男修朝他道,“我找你来,是想将这东西给你保管。”


    他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抱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轻佻态度。


    但这话中却让邝微感觉到了某种沉甸甸的份量。


    “师尊,为什么?”他不确定的,夹杂着茫然地问道。


    男修笑道:“给了你红莲笔,自然是让你做宗主的意思。不过是不是现在……”


    他忽而停住了。


    暗不见光的洞府中,男修似乎在用一种极其专注的目光打量着邝微。邝微形容不出来那种纷繁的倾注在目光里的感情,像是即将远行长辈贪恋着描绘着他最疼爱的孩子,带着一点眷恋,一点赞赏,还有一点诀别的痛感。


    邝微有心想问师尊更多,但他一向不怎么和人交流,因此无数疑问只短暂停滞在了唇舌间,却笨拙地吐露不出来只言片语。


    “那……是什么时候?”他紧绷着声音,明明自身也是化神期的一方人物,语气紧张得像是个没了大人就无法独活的孩子。


    男修思考了一下,道:“五天。五天后,来我这里拿红莲笔,我会在藏书阁放一样东西,如果翻不到,说明天意如此;但如果你找到它了,想要解答疑问,就去山脚下那个无为宗找他们的小宗主。”


    邝微听着,茫然发问:“您是要远行了吗?”


    他本想问,他能不能一起同行。


    像是察觉到了幼稚的心思,男修忽而低低笑了起来:“不,我哪也不去。”


    “我会在这里长眠。记得拿走红莲笔前,把我的尸体烧掉。”


    邝微被神识扫出去的最后一刻,他听见男修长叹一声。


    “此心安处是吾乡⑴。”


    五天后,洞府的禁制解除,邝微才终于再次进入。


    他摸到了床榻上的红莲笔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从此,不二禅宗只剩下了唯一一个人。


    邝微成为了不二禅宗的宗主。


    他在藏书阁中不眠不休地翻阅了数月,终于在前日,翻到了师尊口中的那些典籍。


    典籍上的文字很奇怪,但他师尊却说在山脚下的无为宗宗主或许会认得。师尊久不出世,又如何去认识下面那个才继任没多久的小宗主?


    但邝微相信师尊。


    三人翻过皑皑雪山,来到雪山之巅上孤独的不二禅宗。今天明明是立秋,还有着一轮发黄的日挂在雪山的远处,但山顶上居然飘了一层细小的雪。


    雪漂扬着,落在岑旧和时忆的眉眼间,眨眼间就软化成晶莹的水粒。


    藏经阁就在不二禅宗一进门右拐的地方,古朴的建筑屋顶上堆了一层厚厚的建筑,即使有符文修缮,却依旧从建造的木头里透露出一种腐朽的古老气息。


    邝微推开门,领着时忆与岑旧进去。


    他按照记忆来到最后晕倒的地点,在一堆纷杂的书中埋头翻了几下,然后拿出来了几本泛黄的典籍。


    邝微道:“还在。”


    岑旧挑了挑眉。


    虽然搞不清楚沐安有什么意图,但如今查证这些典籍到底记载了什么更加重要。


    邝微沉默地拾起那几本典籍,动作小心而又郑重,他慢慢站直身体,走到了时忆的面前,用那双蓝晕的眸子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那份沉重的心绪也传递给时忆一样。


    时忆:“……”


    时忆有些头皮发麻,他感觉到了这男人面无表情潜藏的一丝希冀。


    “我……”时忆犹豫地接过第一本,但还是不忘扑灭邝微那种对他没来由的情感寄托,“我不保证我能看懂。”


    他试探着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却是虽不常见但却极其熟悉的文字。


    时忆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了。


    错愕,震惊,不可置信,和有一丝下意识的感动与狂喜。


    “这竟然是……!”他忍不住喃喃出声,语气里带了些微不可查地颤抖与喜悦,时忆下意识抬头,想向邝微追问这些文字是谁写下来的。


    岂料似乎已经猜到了时忆的想法,邝微已经抢先一步回答道:“是我师尊,他在临死前写完了这些。”


    时忆:“……”


    好像一盆凉水从头至脚地浇下,熄灭了方才那种有些过于激昂的雀跃,甚至从脚底泛起了一丝有些彻骨的冷意。


    他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现在暂时不去胡思乱想,而是一字一句地慢慢看了下去。


    那些字眼花缭乱,群魔乱舞,似乎没有任何逻辑可以参考,但时忆却相信,只要接触过古早网络时代的现代人,都会瞬间理解这些文字的含义。


    是那种只存在非主流文化盛行的新奇网络文字。


    时忆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和前世有关的熟悉事物居然是现在这样的情景,他心里好像住了一只兔子,拼命地上下蹦跶,手里捏着脆弱得似乎一用力就会碎掉的纸,但时忆却感觉到了来自同样时代的异世人那种微妙坚韧的纽带。


    典籍的第一句便是——


    “素未谋面的老乡,你好。”


    时忆心中的情绪好似达到了情感预设的沸点,开始不由自主地滚烫了起来。


    “我从很久之前便注意到了,还有一个和我来自同样一片土壤人的存在。于是当我窥测到了某些天机,却无从倾诉时,下意识地想到了你的存在。毕竟华夏人不骗华夏人嘛(笑)


    “我怕天道毁掉红莲笔下记载的天机,也怕这些被有心之人窥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使用了我们两个比较心领神会的新语言。啊,不小心浪费了这么多寿元,说了一堆无关痛痒的废话。


    “首先,我想本着一点微妙的同乡情谊,托你照顾我留在雪山上的孩子。他是我收养的徒弟,也是我唯一的养子。邝微是罕见的修罗族,但是这些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弑杀成性。雪山之巅太冷,我希望你能带他下山,到人世间的烟火中暖一暖。


    “其次,我要告诉你,我在这几百年来的一些发现。我比你早来一些时间,也因此知道了更多有关穿越的讯息。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们并非是穿到了异世界,这片土壤如一而终,正是我们的家乡。因此我疑心,是发生了诸如一些网文中提到的大劫难,才会导致我们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而这段历史从未被记录在册。


    “我一直都想用一次红莲笔占卜这场不知何处会发生的大劫,但却从来无从下手。不过最近,蓬莱秘境的异动让我感觉到了隐约的契机。因此,我向天道询问了有关这个世界本源的真相。不出意外,我应当马上就会道死身消。我要抓紧时间记录这些——


    “一,让岑远之进入蓬莱秘境。蓬莱岛必须消失,但可以求一缕生机。他就是那抹生机。


    二,天外天不能打开。通天梯通向的不是飞升,而是末日与死亡。


    三,天道再也经不起时间线回溯了。”


    这些消息虽然语焉不详,但单看字面意思就已经让时忆感觉到了心惊肉跳,自从开始记录这些红莲笔窥测的天机,那位不二禅宗的前宗主的笔触就愈发匆忙狂乱,像是在与时间奔跑。


    他沉着心翻到最后一页。


    字迹却突然再次沉稳下来,像是一切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也曾迷茫,也曾孤独,也曾思念我的故乡。可我终于发现,原来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来自未来的同乡旅人,请为我们热爱的世界努力一把吧。希望你与我能在这片土地的未来中,再次重逢。”


    时忆怔然。


    像是从这些文字中,触碰到了另一道孤独又相似的灵魂,他就这么从字面跃出,将一份死也要护住的赤忱传到了他的手里。


    第083章 红莲笔(4)


    时忆看得太专注, 消化完这些事情也需要一些时间,总之,等他怅然若失地放下典籍后, 再抬头时, 发现周遭空无一人。


    古老的藏经阁有着排列整齐的红木书架,散发着厚重的尘土历史气息, 就好像他手上这本足以在修真界掀起惊涛骇浪的绝笔书信一样,也许曾存放过某位先贤对后世之人的希冀。


    时忆觉得手腕酸痛不已,抱住了某些沉甸甸的东西, 不单单是脆弱的纸张, 而是那位和他来自同一时代的老乡通过血脉中特殊的联系,向他交付的使命与信任,正是这种看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 让时忆觉得沉重不堪。


    他甚至有心想抓着那位穿越同乡的衣领怒吼,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观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看不出来我是个恐惧死亡的胆小鬼。


    或许可以将不二禅宗的前宗主称为一声“前辈” , 无论是穿越时间,还是掌握信息的程度,亦或是人类身上特有的精神光辉,这位老乡都让时忆有些自惭形秽,足以可以盛赞他为前辈。


    而前辈为了他们的未来, 为了他们的故乡, 为了家乡的土地只身赴死,这让时忆有些头痛。薪火相传, 但他却觉得负担不起。他只是个普通又平凡的咸鱼,唯一的愿望就是苟活在这里。


    可是不可以。


    时忆从前确实以为他是穿到了什么平行世界, 亦或是单纯的某一本不知名的小说中,因此所谓的咸鱼性格,也不过是因为缺乏认同感导致多出来的对这里的冷眼旁观。正因为觉得自己是个漂泊在外的异世魂魄,时忆才能随时随地脱身。


    他孤独且清醒,无形中自顾自地排挤了整个世界。思念故乡吗?自然是的。


    总是格格不入的灵魂如何在异世扎根?


    华夏人的骨子里总有种“落土归根”的执念。但对他来说,这种执念成了无根浮萍,因为他甚至想不到什么可以回去的办法,绝望又寂寥地遥望着他心中的一轮明月。


    可前辈撕碎了时忆的认知。他说,他们所思念的土壤其实就一直踩在脚下,但只不过会因为一场末日的浩劫,永久地把这些鲜活的痕迹抹除。之后天地变色,乾坤挪移,日月兜转,新世界启程,而旧人不在。


    时忆作为一个旁观者,得知真相后,就也成为了不得不沉湎其中的戏中人。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不是自以为是的绝对清醒。


    在这个世界中,如此鲜活的人物接连不断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无为宗那群让他头痛的小鬼,结交欣赏的友人,以及……他自己在此间留下的种种痕迹。


    大概前辈也是这样想,明明可以不管不顾,但还是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付诸了所有。或许正如他说,心安处便是故乡,而他们翘首以盼的时代,在很久之后,早已经无法真正的回去了。


    他们被这方天地沾染了来自异世的气息,于是在大劫中也做不到独善其身。


    时忆突然想起来了,几十年前,那位无为宗前宗主陨落前,嘱托他的话。那天,一头雾水的时忆被嘱咐了无为宗的重任,摇身一变,成为最不争气的宗主,艰难地拉扯着整个宗门。


    那位黑衣男修临终前含笑盯着他:“小鱼,多看看无为宗吧,你会喜欢这里的。”


    时忆终于明白了宗主的良苦用心。


    他看出了自己格格不入的本质,便悲悯着在红尘为他挂上了名为无为宗的红尘牵绊。


    他果然还是有些愚蠢的热血在啊,时忆忍不住想。


    咸鱼也是有想守护的东西。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因为浩劫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怕泄露天机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孽障,时忆还是情不自禁地主动抬脚踏入了局中。就算身死道消,他依然活着。


    在未来的时间线里,他还在活着。


    时忆垂眸,动用灵力一点点把这份诀别书信毁成了齑粉,纸张破碎的白色粉末飘散在藏经阁中,于窗户中透进的光束飘飘荡荡。


    随后他朝着光亮无人处,双手笔直地贴在身体两侧,脸上头一次浮现出来了认真庄重的神情,朝着那位不二禅宗前宗主留下的最后一点属于他灵魂的余音鞠了一躬。


    走出藏经阁时,时忆发现雪下得似乎更大了些,肉眼可见的白色雪花从空中徘徊着落在地面上,带出一点寒气。


    邝微就坐在藏经阁外面的台阶上,像是尽职尽责守卫重要东西的石狮。他脸上的红莲印记已经没了,如今纤细茂密的眼睫上堆了一层雪,听见时忆出来的动静,邝微扭过头去,下意识地眨动了眸,于是那些积雪便因此簌簌地掉落下去,有一些被体温划开的,便在眼角旁边洇出一些水痕。


    时忆站定,和他对视着,忍不住想到了前辈提到的有关邝微的身世。


    修罗是修真界曾经存在、但是已经几近灭绝的魔物,纯血的如今都被关押在妖魔境中,但修罗与人族外形极为相似,于是便有不少混血儿出来。修罗弑杀,喜血,骨子里有着与生俱来的暴虐基因。


    但眼前的邝微似乎与这些词语并不沾边。他不知坐在这里多久没动弹过,小腿肚被淹在雪里一点也看不见,头上、肩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前辈将他教养得很好,剔除了所有不好的词语,便只剩下修罗得天独厚的惑人外表。


    “雪山之巅太冷,我希望你能带他下山,到人世间的烟火中暖一暖。”


    时忆忽而理解了他的嘱托。


    雪山之巅实在是太冷了,这里空无人烟,连鸟兽都几近绝迹,毫无生气的雪上,生长着一个名为邝微的修罗。假若时忆不带他下山,怕是真的会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寂寥死去。


    就像曾以为是异世者的他。


    “你……”时忆顿了顿,说道,“你的师尊让我带你回无为宗,可以吗?”


    如同一只无家可归、茫然流浪在街上的幼狗,却突然遇到了好心人回家的邀请。一点惊喜与不可自抑的神色出现在了邝微的脸上。


    “我可以吗?”他小声地问道,态度软得和他有攻击性的长相与高大身躯极为不符。


    时忆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我是宗主,怎么不可以?”


    邝微:“……”


    邝微抿了抿唇,脸上出现一抹落寞来,“但你说我是魔修。”他道,“很多人都害怕魔修。我没有杀过人,我不是坏魔修。”


    像是怕被再次抛弃一样,他不断地申诉着自己的清白。


    时忆:“……”


    他忽而想起一开始初遇时,因为这人的身份而暴起的自己,不得不骂了一句“我真该死啊”。


    “不会的,”时忆道,“至少无为宗的那群小鬼会很喜欢你。”


    长得好看,性格又软乎,可能刚一回宗门,便会被大小咸鱼们封为咸鱼宗的吉祥物。


    “好。”邝微点头,虽然脸上还是没太大表情,但时忆硬是读出来了他的高兴。


    时忆:“……对了,你脸上的红莲印记呢?”


    邝微道:“既然从此没有不二禅宗,我便把红莲笔送给了岑道友。”


    他弯着头给时忆想了个解释。


    “红莲笔会浸入携带者的神魂中,因此脸上会出现一道红莲印记。后来被谬传成了不二禅宗的身份象征。”


    时忆:“……”


    原来是这样。


    前辈留下的诀别信,明明是动用寿元才写下的天机,但关于真正重要的信息,却不过寥寥,大半心血被他用来隔空与时忆交流,像是把经年积攒的话尽数讲给了唯一会理解他的同类。


    若说前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应当也只有邝微了。


    “岑道友呢?”时忆扭头看了看周遭,只见白雪茫茫,不二禅宗萧瑟孤寂地只有穿堂的风雪,“他去哪了?”


    “应当是在后山。”邝微道,“我们刚刚注意到了一股神识在窥探这里,岑道友提剑追去了。”


    时忆:“。”


    时忆:“带我去。”


    邝微轻微地“嗯”了一声,随后抓起时忆的衣领,几步纵跃上了无为宗的房顶,在无人的宗门中飞速跑动,激起一片瓦砾响彻的回音。


    不二禅宗的后山自然还是茫茫雪原,如同一张白绸缎盖住了所有视线,偶尔露出几个耸立的黑石。


    岑旧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见是时忆和邝微后,他才松了口气。


    “追上了?”时忆问道。


    岑旧摇头,苦恼道:“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蹲着呢。”


    “算了,可以告诉我什么信息?”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其实岑旧也已经揣测出了沐安的意图。


    他没动典籍,无非是无法破解天机,准备在时忆看完后来个黄雀在后。


    但岑旧不在乎。


    假若沐安真想逆天而行,死的只会是他自己。自取灭亡这种事沐安应当是干不出来的,他可能只是想窥测一下天道本源,来看看是否对他的目标是否有利。


    和沐安交锋这么多次,岑旧也逐渐地更加理解了这家伙不正常的脑回路。


    时忆沉吟了一会儿,他在斟酌那三道天机的意思,他怕谬传,又怕多说了一些不必要的,作为现代人,蝴蝶效应时忆还是知道的。


    “三道天机,”时忆有些抱歉地说道,“我不知道哪个可以真正透露。”


    岑旧眯了眯眸。


    “有和当下最密切的吗?”


    倘若已经发生了,或许并不会被天道忌惮。


    时忆:“!”


    还真有。


    “蓬莱秘境!”他道,“蓬莱秘境好像出事了,需要岑道友你跑一趟!”


    像是为了印证时忆的话。


    沉寂许久的秦雪霜终于在水镜出声了。


    第084章 红莲笔(5)


    秦雪霜终于迟迟回信了, 往前这家伙从来都是回得特别快,好像平日没什么正事就独独蹲在水镜旁边开屏一样。


    因此,只能说明蓬莱岛确实有些不对劲。


    在岑旧抬眸看向时忆和邝微两人时,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时忆就了然地拉着邝微道:“岑道友你先忙!我拉着这小子帮他在无为宗安置一下。”


    等到时忆和邝微离开无为宗朝山下走去,岑旧这才接通了秦雪霜一直频繁传来的通讯请求。


    水镜悬浮在半空中, 正面向上,喷出一股股水流停滞于空中汇聚成一个镜子平面的形状,似乎汩汩地浮动出了人像。


    许久没见的秦雪霜还是穿着蓬莱岛的蓝色校服, 只不过他现在散着头发, 眼角的三枚红痣依旧鲜活,狐狸眼却耷拉着,即便是隔着水镜, 岑旧也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丧气感。


    “蓬莱秘境究竟出什么事了?”岑旧问道。


    秦雪霜好不容易抽空看了回水镜, 便发现岑旧前不久才给他发了消息,尤其是因为岑旧在问蓬莱秘境的事情,本来就忙了好几天的脑子实在转不过来, 秦雪霜下意识直接驱动了水镜和岑旧发起了面对面的通话方式。


    现在,秦雪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忘了回复岑旧关于蓬莱秘境的问题,因此对方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你要是想来蓬莱秘境,”秦雪霜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 “最好还是别来了, 秘境已经关闭了。”


    岑旧蹙眉:“为什么?”


    秦雪霜:“……”


    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蓬莱秘境如今发生的变故可谓是非同小可,秦雪霜隐隐感觉到了内里似乎牵扯着更大的危机, 有可能他们这些还在岛上的人甚至会因此丢掉性命,所以秦雪霜本来想糊弄过去岑旧, 不要让无辜之人再因此卷进来。


    可是……岑旧这家伙好像糊弄不了啊!


    秦雪霜苦恼地睁开眯眯眼:“秘境……秘境出了一点小问题。”


    想到刚刚时忆转述的天机,岑旧眯了眯眸,不再转旋,直接问道:“我可以去帮忙吗?”


    “啊?还是不……”秦雪霜吞吞吐吐道,“不来了吧,小问题,很快就能解决的。”


    岑旧眉心凝固起冷意。


    如果真的是小问题,怎么让一向喜欢打扮的秦雪霜衣冠不整地就发来了水镜通讯?


    “秦雪霜,”他沉声道,“假若自身难保,就不要想着推开别人的帮助了。”


    岑旧鲜少动怒。


    秦雪霜和他当了数年的朋友,他俩平日虽然因为上次论道大会的排名偶尔打打闹闹互呛,但都是有分寸地浅尝辄止开玩笑,这是秦雪霜头一次看见岑旧彻底没了笑意的神情,好像那双桃花眸也随之冰封在了雪中。


    秦雪霜眨了眨眼,有些感动:“岑远之,虽然平时你看着不靠谱,但是居然这么爱我!”


    岑旧:“……”


    岑旧:“别恶心我,说正事。”


    “咳咳。”秦雪霜也只是下意识地和岑旧插科打诨起来,而且经这么一打岔,这些天积压在心头的那点子沉甸甸的压抑也随之减轻了不少,他眯眼笑道,“你确定真的要来吗?”


    “蓬莱岛现在可是似乎扯上和天道有关的大麻烦了啊。”


    秦雪霜说着,总是承载着漫不经心的散漫神情的脸上出现了某种怔忡,像是还没有来得及消化接受知道某些真相的冰山一角后,心底泛起的恐慌。平日只是因为是蓬莱岛的首席弟子,他必须强撑着站在所有人面前去当表率,他不能先自乱阵脚,因为在他身后还有无数师弟师妹们更需要他安抚。


    如今,终于有一个倾泻情绪的出口,秦雪霜甚至来不及松动阀门,那种恐惧带来的占理与绝望便压了他整个胸腔。


    秦雪霜竭力忍住眼角湿意,心想还真是丢人,明明什么都还没真正发生,倒是他把自己吓哭了,还是在岑远之面前哭的。


    事成之后,岑远之怕是会将这当成他一辈子的黑历史吧!


    当然……如果能活到最后。


    “蓬莱秘境前不久突然异常关闭了,在关闭之前我们曾收到过在秘境中历练弟子的求救讯号。”秦雪霜冷静下来,“只是蓬莱岛的弟子还没进去,秘境入口就突然关闭了。”


    蓬莱秘境虽然不定期开放,一旦开放各大门派弟子都会派小辈们去历练,但一般开放时间长达半年甚至一年,蓬莱秘境不过几个月前才刚开放,突然关闭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所以……”岑旧道,“秘境突然关闭之后,历练的人也跟着关在里面了?”


    秦雪霜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


    这是蓬莱岛头一次出这种事,不说他们如何打开秘境都是个难题,那些被关在里面的人如今音讯全无,他们可都是一些宗派世家的小辈子弟啊,假若有一人折在秘境里,蓬莱岛都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但是没有办法,”秦雪霜苦笑道,“你知道我们在秘境入口的禁制上发现了什么吗?”


    他说着,瞳孔再次紧缩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发现真相的第一天。


    秦雪霜忍不住呼吸急促,可最终这个答案还是被他缓缓说了出来:“是天道残留的道韵。”


    说完之后,秦雪霜好似一下子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满脸疲惫。他曾经风流倜傥,如今却憔悴得不似曾经年少时。


    “远之,”像是求救一般,秦雪霜希冀地望着岑旧,喃喃道,“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成百上千的人命啊!”


    虽然蓬莱秘境因为温和富饶,基本每次开放名额就成了互相争抢的香饽饽,但那毕竟是历练的秘境,平常秘境中就划分成了四个区域,由外到内,危险级别不断增加,因此不同境界的修士就只能在不同区域中活动,防止丢掉性命。


    如今他们在秘境之外焦头烂额的同时,可以想见一定是因为秘境内部出了变故,没准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秦雪霜根本不敢想那些大部分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倘若撞上深区域的妖兽会发生什么事情。


    都说天地不仁,但他们以为天道只是平等地博爱众生,却没想到这一样一句古语竟是用这种方式把残忍的真相铺陈在他们人修面前。天道不在乎蜉蝣性命,而在天道眼里,人亦如蜉蝣,是随时都可以被抹除的存在。


    “静心。”岑旧出声提醒道,“再想下去,就要入心魔劫了。”


    秦雪霜:“……”


    秦雪霜脸上的异色消散,他痴然地笑了声:“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秘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导致天道遗弃了无数的生灵。


    “我会前往蓬莱岛。”岑旧道,“你们应当还在想办法进入秘境吧?沈岛主呢?”


    秦雪霜的表情却在这一瞬从痛苦完全转为了木然。


    “师尊……”他道,“在闭关。”


    这个节骨眼上?


    而后岑旧猛然睁大眼睛,似乎是猜到了某种悲怆的答案。


    秦雪霜叹了口气:“天道将蓬莱岛架在了火上烤。如果不进入秘境,蓬莱岛将会背上千万业障,估计所有人从此便要被业障缠身众生。但……”


    天道留的道韵,本就是超过了现在为止所有修士的境界修为,根本不可能有人打得开。除非飞升到天外天的圣人眷顾,但如今通天梯被关闭,天外天与人间唯一的沟通渠道被堵死,所谓的天雷劫更像是天道设在天外天入口的一个守卫,负责查验修士的资格,渡过天雷劫,便可以得到准入资格。而进入天外天之后,便再也无法回人间了。


    那该怎么办?


    一方面是修真界众大宗门与世家铺天盖地的压力,一方面也是从此蓬莱岛将会永世无法出头的业障苦果,蓬莱岛没有办法后退,哪怕是天道道韵,哪怕如今的举措已经是与天道为敌,他们都得拼上一把,想方设法打开秘境的入口。


    而目前唯一一个不得不去做这件事,并且也有能力去做的正是蓬莱岛岛主沈听寒。


    作为修真界仅次于柳退云的剑修,他是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也是最天资卓越的,若柳退云可一剑破万法,那沈听寒就能一剑灭苍穹。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作为岛主的沈听寒必须要站出来。


    即便他只是大乘期,对上天道余韵,也要站出来。


    “大乘之上,若道心没有圆满,或者自身尚有执念,便可以进入渡劫期。”秦雪霜声音淡淡,“师尊想在这几日试试。”


    几天从大乘入渡劫,闻所未闻,放在平常也是惊世骇俗,哪怕是沈听寒,做到也几近于不可能。


    可是他必须做到。


    因为还有更绝望的在后面。


    “和天道对着干的后果没有人知道,”秦雪霜说着,终于维持不住平淡的语气,泪落了一滴,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但用剑与天道道韵对抗……”


    “师尊说,他已经做好了,道心破碎、道死身消的准备。”


    第085章 蓬莱岛(1)


    蓬莱海。


    海面辽阔, 汪蓝幽深,渺渺远远间荡了一层晨间朦胧的薄雾,薄雾中隐约可见一抹似乎悬挂在视野尽头的山岛, 随着雾气晕晕, 时隐时现,仿若仙人居所。


    几只海鸟扇动羽翼, 飞过岛面,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成群的蓝衣校服的修士站在岛上唯一一座孤山面前,他们头端纶巾, 乌发竖起, 一向以端方知礼著称的蓬莱岛弟子们此时脸上却写满了焦急、慌乱的神色,不少人开口,都在齐声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岛主三思!!”


    在众多弟子面前, 孤山之畔, 唯一没有束发,只简单用一素色头巾挽起的如玉修士站在那里。


    日光渺渺,衬得他脸色苍白得好似透光玉璧, 发丝被风吹得零散挂在修士的额角与脸畔,他闭着眸,似乎在做着什么决绝般的决定。


    弟子中忽而走出一个男修,他身形高挑,一双狐狸眼高高上挑, 眼角三枚红痣, 正是年少成名的蓬莱岛大弟子秦雪霜。


    “师尊。”往日一贯脾气极、爱看玩笑的大弟子此时面目憔悴,他眼睛里布满血丝, 声音也带着喑哑,“不要……”


    不要什么, 未尽之言,实在残忍,竟是说不出来。


    “我已经想开了。”沈听寒转过身,海风湿润了他的鬓角,他看着自己最欣赏的首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天道不仁,可我总得想办法护下蓬莱岛吧。霜儿,我们与外界这么久的消息,你猜,一旦让道门知道蓬莱秘境如今的现状,会发生什么?”


    “……”


    秦雪霜不想回答。


    青年死死咬着牙齿,似乎竭力去压下某些可以让他失态的过激情绪。


    蓬莱秘境是人妖之战前,天道赐予这座海岛的福泽,因为秘境中物资丰富,海岛上灵气也比其他凡间之地丰沛十倍之多,岛上渐渐聚集了一匹修士自发开宗立派,因为此地海域名为蓬莱,便取蓬莱之名。


    千年过去,蓬莱岛虽然没有神器傍身,可规模之大,早已和那些名门正派并肩齐名,最开始相约在此地的那批少年们深深知道蓬莱秘境是一把针对世间的双刃剑。


    于是他们立下宗派规矩。


    参加门派者要经过层层问心试炼,需要心性纯真者,不会想要借助秘境暴虐人间,也不会为了己身之私毁坏蓬莱岛的天道福泽。


    除非要事,岛上弟子不得离岛,哪怕必须离岛,出岛与进岛都要再次问心问己,一旦被世俗沾染,蓬莱岛岛主便有清理门户的生杀权利。


    蓬莱岛主修医,为了自保,另选剑道。这么些年,岛上的弟子都以为自己是被天道所偏爱的那一方,灵气充沛使他们修炼从未遇到过艰难瓶颈,洁身自好不问世事使他们从不沾染因果,岛上优秀弟子之多泛泛,是其他道门所不能相信的,这一任的岛主沈听寒更是可以称得上为天才,未过百岁,大乘修为,医剑双绝。


    他们已经拥有了很多,因此再不该索取,反而尽可能地悬壶济世来弥补这份因果。


    就连秘境也与所有人共享。


    可果然,有借就必须有还吗?


    蓬莱秘境猝手不及的变故,将那些进入秘境的年轻弟子全部被困在秘境中,而把蓬莱岛的修士拒之门外。


    秘境中的都是什么人?


    是每一个宗门的翘楚,是世家最珍重的明珠。


    所以蓬莱岛不得不暂时将这些消息隐瞒下来。


    一旦爆发,不管蓬莱岛是不是有心为之,他们都不得不沾染上世间最罪恶的因果,秘境中但凡有了死亡,道门便会将恨意转移到蓬莱岛上。


    蓬莱岛不但或许再也没有飞升的可能,还有可能因此被因果将所有人拖入心魔劫难,永世不得解脱。


    沈听寒必须要出面。他必须用剑意与天道灵韵对抗,哪怕会因此陨落。


    这样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才能……将罪孽独自抗下。


    可是这分明不是他们的罪过啊。


    为什么不去恨天道呢?


    为什么啊!!!


    秦雪霜双眸发红,呼吸都有些急促,他忍不住再向前走了几步,抓住了沈听寒的衣角。


    “不要去,师尊。”秦雪霜哽咽着说道,“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们再想想……”


    衣角从指尖掉落,动作轻柔,就好像被掌心暖化的雪。


    “雪霜,”沈听寒叹气道,“没时间了……”


    还没等秦雪霜从伤意浸染中思考出这句话的深意,天空忽而传来躁动,沈听寒眉目一凛,抬手挥出剑意。


    剑意在半空中与一道灵韵撞击,荡出白色光点,引出爆炸震动,散乱的灵韵溅到蓬莱岛各地,引得地面晃动,不少蓬莱岛弟子忙掏出本命剑来稳住身形。


    秦雪霜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离得最近,便瞧得清楚,那灵韵是冲自己来的!


    沈听寒脸上再也没有笑意,冷然地盯着天空:“放冷箭对孩子,也是正派所为吗?”


    蓬莱岛的天空中,不知何时聚集了无数御剑或者御器的修士,乌压压宛若狂风暴雨到来前催朽的天幕。


    他们朝下或多或少都刻意降着威压,秦雪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但蓬莱岛弟子们尚且神色如常。


    师尊在替他们扛着。


    原来……是这个来不及啊。


    或许,沈听寒正是在等这一刻。


    因为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师尊是想……以死谢罪?


    秦雪霜猛然地冒出来了这个念头,不可置信地心脏加速,他想张口,想阻拦,却突然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听寒看他一眼:“不许说话。”


    被下了禁言咒术的青年眼圈红了,他拼命地摇着头,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去抓师尊的衣角,可每一次手都被一道轻柔的灵力打落,每一次都与蓝色的衣角擦过,就好像无法撼动的命运注定一般。


    灵力便充斥着剑意的大乘期剑修,在用最温和的力道抗拒徒弟的挽留。


    蓝衣身影一点点在秦雪霜的视野中远去,一直到了秘境入口前。


    秦雪霜的脚也被定在了原地。


    青年眼角红得甚至要滴血,他浑身的青筋暴起,竭力和师尊留在他身上的禁制做着斗争。


    秦雪霜是一个恪守礼法的徒弟,从不曾忤逆过师尊的任何旨意。


    而现在,因为天道对蓬莱岛的索求,宛若一柄剑,在他与师尊中间劈开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秦雪霜只能注视着蓝衣身影越走越远。


    脑海中似乎滑过很多画面,初入师门,抬眼望见高座上尚且意气风发的青年;练剑伊始,耐心教导或是苛责的大乘期修士;亦或是历练遇到危险,突然出现替他挡下致命攻击的蓝衣。


    他记得师尊的喜怒哀乐,沈听寒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大能,比秦雪霜见过的所有人活得都要鲜活,恣意,任性,潇洒,却又有赤子之心……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不该落入这样的结局啊!!!


    “师兄!”


    “大师兄!”


    师弟师妹们注意到秦雪霜的异样,纷纷大惊,围到他的身旁。


    与秦雪霜关系最好的小师妹走到青年面前,红着眼道:“师兄,师尊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不要误入魔障!”


    去他的道理。


    秦雪霜想。


    他只知道师尊不能死。


    该死的分明……分明!!!


    沈听寒转过了身子。


    被泪水蒙湿的身影只能看清朦胧颜色。


    “我知,蓬莱岛罪孽深重。”沈听寒说着,一向最狷狂、最不将芸芸放在眼中的修士竟在他的弟子们面前放低了姿态,仿若要将整个人低进尘埃里,他垂着头,眸子却望着那些在天上的修士与世家子弟,“被困在秘境中的道友们,蓬莱岛会不惜一切代价营救。”


    “说得好听。”一人冷哼道,“天道灵韵,你们拿什么对抗?”


    “如果能对抗,这么多天也不会束手无策了。”


    无数的指责、无数的谩骂朝着沈听寒一人倾轧,自天空降落的恨意变为了巨石,沉甸甸地压向蓬莱岛的所有人,仿若他们必须担负这些因果。


    蓬莱岛弟子们有些性情过激的甚至握紧了手里的剑,却在下一秒就感觉到灵力打在了他的手背上,力道不重,十分熟悉,一时间便让他们红了眼眶。


    是岛主最喜欢教训弟子的手段。


    他不仅在面对着那些指责,还在关注着他们。


    沈听寒站在秘境入口前,一动不动,像是被定格了一样,及至骂声止息,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从来傲气的天才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就连天上的众人也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傲者卑贱,从来是不忍注视的画面。


    “你要怎么办?”再开口时,他们的语气也已经软化了不少。


    沈听寒笑道:“我现在已经突破为渡劫了。”


    静默。


    突然静默了。


    他们震惊沈听寒的天赋,比之剑尊柳退云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同时却也因为听懂了沈听寒的言外之意而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难道想用渡劫身躯去对抗天道?”一道声音打破了静默。


    沈听寒面色不变:“对。”


    一个天才,却要死在他最好的年华。


    又开始出现了骚动。


    有人忍不住开口道:“……沈听寒,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他们气恼,亲朋好友,徒弟子女困在秘境中不知生死。


    但让天才就此夭折,也实在太过残忍。


    沈听寒却道:“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如果有,蓬莱岛又怎么会束手无策这么多天?


    大乘期剑修说话时,没有假笑,也没有愤懑,他平静得好像只是一具空洞无心的人偶,在按照既定的命令执行一般。


    沈听寒自灵府中召唤出来了本命剑。剑意流光,映得他眉目愈发清隽,发丝微乱,面色苍白,眼角终于在流光下显出了一直压抑的薄红。


    “抱歉,要连累你陪我一起了。”


    纤长的手指轻柔地拂过本命剑,沈听寒低声道。


    佩剑晃了两下,似乎在说它不介意。


    沈听寒垂眸,在场鸦雀无声,他的一声低叹便被风送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低叹之后,大乘期握住剑柄,脸上露出凛然的神色,周身的风突然暴涨大作,刮得衣袍猎猎作响,就连天上黑云也开始渐渐聚集,远处闷雷好似吓人怪啸。


    漫天蓝色流光汇聚到沈听寒面前的剑面。


    蓬莱岛剑术为辅,便不以杀招见长,而是善于用剑气构筑幻境困住敌人。


    于是孤岛上开了满目扶桑。


    秦雪霜喉间爆出血腥气来,他感觉眼角嘴角都滚出了血气。但青年已经顾不得许多,忍着强行冲破禁制而钝痛的四肢,拼命地奔向前方那个即将挥剑的身影。


    不要!


    不要!!!


    喉咙已经彻底损坏,无法发出声音,无数肆虐的念头在心底拼命嘶吼。


    沈听寒似有所觉,回眸而望,与此同时,手中剑意冲向了秘境紧闭的石门。


    天地茫茫,狂风骤雨,滔天巨浪,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所有人都生出了似乎要末日降临的错觉,哪怕是修士,也几乎睁不开眼。


    只有秦雪霜跪在了秘境入口,满眸血泪。


    他在最后一刻拽住了……一朵幻境中的扶桑花。


    第086章 蓬莱岛(2)


    陆研三人被岑旧留在了无为宗等着, 毕竟雪山高寒,再加上疑似有沐安出没,极度凶险的情况下, 这仨筑基期小鬼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在安全区待着。


    无为宗弟子也是闲得慌, 陆研三人留在最安全的正殿坐着等待,程佩离这种跳脱性子无聊得已经昏昏欲睡起来, 结果一扭头,和门口探的几个“头颅”对上,吓得小公主当场花容失色, 但是在放声尖叫的下一刻, 就被秋茯苓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块桌上的点心。


    “是无为宗弟子,公主。”秋茯苓冷静陈述道。


    程佩离:“……”


    嚼完发甜的糕点,她不禁有些腮帮子发疼。


    这些无为宗弟子不用修炼的吗?


    在这里看他们做什么?


    还边看边嗑瓜子边发出嘿嘿的奇怪笑声啊喂!


    “无为宗到底都是什么神奇物种。”程佩离不带恶意地嘟囔着, “也是奇了, 陆回舟这家伙居然没生气?”


    是的。


    小公主有事喊师兄,无事尤其是师父不在的时候,便直呼她这位师兄的姓名。


    毕竟在程佩离心里, 陆研做事太不是东西了。


    在师父昏迷的那半个月,这家伙老是一本正经地来坑害她!


    程佩离看好戏地扭头去瞧少年的反应,妄图在窘迫之下给自己找点无聊时的乐子,却发现陆研蹲在角落,抱着双膝, 一副自闭的模样。


    程佩离:“?”


    程佩离扭头问秋茯苓:“他怎么了?”


    秋茯苓:“……大概是在忏悔。”


    程佩离:“……”


    没懂, 但感觉现在最好不要招惹他。


    似乎察觉到了远处两道窥测的目光,黑衣少年站直身体, 面目比在无涯派时又疏阔了一些。


    他倒是一天比一天长得像个大人了,明明是吃一样的饭, 练一样的剑啊。


    程佩离心里腹诽着,却在和陆研冷冷的目光相接时,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干什么,”小公主连忙道,“我没在心里偷偷骂你啊!”


    陆研:“……”


    陆研平淡地扫了她一眼。


    “我好像,”陆研慢条斯理地说道,“做错事了。”


    程佩离:“?”


    程佩离四处扭头,最后又看向陆研。


    “你在……”小公主惊奇道,“对我说话?”


    陆研冷笑:“和聒噪的火鸡。”


    程佩离:“……”


    所以说这玩意真的很讨厌啊!


    “你做错什么了?”不过程佩离一向大大咧咧,压根就没把陆研的攻击放在心上,她靠在秋茯苓身上,眉目贱兮兮地说道,“说出来让本公主高兴一下。”


    陆研:“……”


    算了,就不该指望她。


    他冷漠地忽略程佩离的发问,再次缩回角落里自闭地伪装蘑菇。


    少年脸色苍白,面容上挂着一丝迟疑。


    他刚刚听见了。


    无为宗讨论蓬莱岛的变故。


    在……师叔进入蓬莱秘境之后出的事情!


    陆研并不知道蓬莱秘境会出事,他是想治师父缚仙索留下的伤,而竹景也是为了此事,他才……他才告诉师叔的!


    但他没希望竹景以身涉险,尤其是可能会死的情况下。


    少年心底好似多了一个正在坍塌的空洞,簌簌地将血液填入内里,但空虚让陆研感觉浑身都好像有蚂蚁在爬。


    半大的少年平日再像大人,此时也终于暴露了几丝孩子气,和所有失手而酿成大祸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而煎熬。


    但普通的孩子可以去找爹娘补救,陆研却……


    他不该想让师父知道,师叔遇险很可能就是他导致的!


    师父会怎么想他?


    愤怒……亦或是失望透顶?


    亦或是不想再要他了?


    空洞坍塌得更大了些,宛若填不饱的巨口,吞噬着陆研的一切,理智,思绪,感知。


    他不知道该怎么了。


    似乎……必须要告诉师父。


    至少不能一错再错了。


    可是这个决定做得无比艰难,仿若拿着刀凌迟在肌肤之上一层又一层,一想到各种后果,陆研就觉得眼前一阵昏暗。


    少年的眼圈熬出了红意,却在他尚未彻底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听到了无为宗弟子在外的奔走。


    “宗主回来了!”


    "岑道友也回来了。"


    “好耶,宗主把帅和尚拐来当吉祥物了。”


    走路的时忆一个趔趄,被旁边的邝微扶住。


    时忆骂道:“少说怪话。”


    一抬头,时宗主对上了邝微那双澄澈的蓝眸。


    “帅和尚”很真诚地问道:“吉祥物是什么意思?”


    时忆:“……”


    啊啊啊这种带坏小孩的负罪感不要有啊啊啊!!!


    时忆闭了闭眸:“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邝微:“哦。”


    听着外面嘈杂又热闹的动静,虽然没听见师父说话声音,陆研也感受到了轻松的氛围。


    他们这次收获应该不小,但自己……马上就要打破这些了。


    真讨厌啊。


    少年站直身躯,一个人立在紧闭的窗户,阳光射不进来的阴暗处,黯淡遮掩了他的神色,睫羽轻垂,颤动如蝶翼,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声很轻的笑。


    明明就像落叶悬风一般,但听者有心。


    是师父在笑。


    肺腑间好像积压了凡间的尘埃,于是一点一滴的呼吸都觉得滞涩困难。


    少年开始迈动步伐。


    自阴暗处一点点走到光亮处,站在门前,眸中映出自远光缓步走来的蓝白衣衫。


    “师父。”陆研听见自己很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他心绪此时乱成一团,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音量能不能被岑旧听见。


    白衣青年顿住了步伐。


    啊,还是听见了。


    那点微末的侥幸顿时在阳光下烧灼起少年的心脉。


    “师父。”


    又叫了一声。


    而后黑衣少年猛地弯下膝盖,径直朝着青年跪了下去,声音沙哑。


    “师父,我有罪,你罚我吧。”


    岑旧脸上笑意淡了:“你做什么了?”


    “我……”陆研呼吸还是忍不住乱了,他的睫毛疯狂颤动,却竭力挺直了腰板,“师父,师叔是去了蓬莱秘境。我……我和他说秘境中有牧柳,他便去了。”


    对面很久没有回应。


    陆研不敢抬头去望,只是忍不住蜷缩了下指尖。


    还是……说出来了。


    悬而未决的剑终于劈到了他的心口,泛出剜心般的痛。


    阳光打在额前,暖意却驱不散少年身上的冷意。


    “什么时候?”岑旧终于开口了。


    陆研艰难地回道:“半……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啊。


    那个时候蓬莱秘境还没有关闭,虽说已经没了入场资格,但竹景的修为,混进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视野中的那抹衣角忽而朝远处而去。


    “你先等我回来。”


    只落下一句带着急促的话语,甚至来不及裹挟其他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师父离开了,陆研双膝跪得火辣辣得发酸,他却始终不敢抬起眼,如同赎罪一般,直到有人强行用灵力托起了他。


    陆研沉默地望过去。


    是无为宗的时宗主。


    时忆:“唉,你啊。”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望着少年好像眨眼间便干涸的眸底,却顿了一下,把话语噎了回去,最后只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你们师父去蓬莱岛一趟。你们三个先在我这里住着吧。”时忆最后只说。


    却瞬间好像触动了少年的心弦一样。


    他那双涸泽的眸滚动了流光,渐渐蓄起泪。


    “时宗主,”少年红着眼,“师父会不会不要我了?”


    时忆:“……”


    完蛋,他不擅长哄小孩啊!


    “没有。”时忆只得好言哄劝道,“你师父不是这种秋后算账的人,有仇他一般当场就报了。”


    刚说完,时忆就想抽自己了。


    不是,呸,他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可少年居然真的止住了眼泪。


    他深深望了一眼如临大敌的时忆:“时宗主说得对。”


    时忆:“……?”


    胡说八道也信,这孩子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算了,不哭就好说。


    反正蓬莱秘境这事情估计一两年整不完,时忆沧桑地想,几年过去,这仇估计早就被岑远之那个心大的忘掉了。


    还是期盼他们早日平安归来吧,唉。


    *


    蓬莱海。


    海面滚着,拍打出白花浪啸。


    岑旧站在拂衣剑上,冷冷地盯着对面拦住去路的不速之客。


    “沐前辈,有事吗?”他笑道,“如果没事可以让路吗?我今天有急事。”


    鲛纱覆面的沐安望着他,不说话。


    岑旧烦躁地“啧”了一声。


    打又打不过,说好话这家伙又油盐不进。


    现在是抽什么风?


    “沐前辈,你找我,”岑旧声音慢慢带了一丝怒气,“该不会就是在这里给我找堵吧?”


    沐安:“……不是。”


    他终于开口了。


    鲛纱覆面的修士今日倒没有穿那一点花样的白衣,而是穿了一袭红衣,即便是这样的颜色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艳俗,只露出白玉的下巴,依然让人觉得身似冷玉。


    日光影影绰绰打在他的面纱上,岑旧依稀看得见一双上挑的凤眸。


    一点奇怪的异样忽而擦着心间滑过,只是还没等岑旧咂摸出味来,沐安便开口打乱了他的心绪。


    “岑远之,”他问道,“明知蓬莱秘境是劫难,为什么还要去?”


    岑旧:“……”


    青年茫然地瞪大着双眸,从沐安那轻微的语气中感觉出来了某丝不对劲。


    他怎么好像是想拦着自己去送死?


    第087章 蓬莱岛(3)


    岑旧觉得沐安疯了。


    青年静默了会儿, 望向对面的大乘期剑修,陈恳地问道:“我能能问问你,干什么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沐安:“。”


    又沉默了一会儿。


    岑旧:“啧。”


    他时间经不起和沐安空耗在这里。


    “沐前辈, 我就直说了。”岑旧道, “你永远也理解不了我们这些找死的。”


    沐安终于有所动作了。


    鲛纱覆面的修士问道:“你也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但万一就是一分不可能呢。”岑旧道,“难道就因为单纯的怕死而放弃许多人的生机么?那还修什么仙啊。”


    沐安静静地踩在他的修罗剑骨上, 忽而歪了下头,“你说得对,我确实不理解。”他缓缓道, “但是你还不能死。”


    那双凤眸又透过轻纱落到岑旧的身上, 似乎夹杂了一些微妙的情绪。


    岑旧又感觉到那股异样自心底盘旋而起了。


    好像总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对沐安,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岑旧就感觉到了恶寒, 连着忙催动拂衣剑后退了些许。这家伙太古怪了, 万一不小心把他也带偏了怎么办?


    “你还不能死。”沐安又重复一遍,凤眸灼灼地盯着岑旧,“你要和我一起去天外天。”


    岑旧:“?”


    他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凭什么”。


    好在岑旧理智还在, 知道这玩意不是个东西,字面意思上的疯子,如果真引得他开了杀戒,岑旧又单枪匹马打不过,他还得全须全尾去蓬莱岛捞师弟和友人, 如今哪怕事态再急迫, 岑旧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和沐安好声好气地周旋。


    “沐前辈,”岑旧无奈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有执念。但是天外天只要飞升,不就可以去吗?”


    沐安却道:“人族飞升的地方, 不是真正的天外天。”


    凤眸转动,说出来的话好不讲理。


    “你得跟我去。”


    岑旧:“……”


    得,这是脑子犯病了吧?


    不过碍于真的不能再拖了,岑旧耐着性子忽悠道:“等我从蓬莱岛活着出来,就想办法和沐前辈你去一趟劳什子天外天。”


    沐安:“好,你答应我的。”


    他许是偷听了时忆翻译的红莲笔的话,竟真的不再多纠缠,挥了下袖子,乘着那冒着黑气的修罗剑骨飘然散在一片烟雾中。


    岑旧:“。”


    岑旧松了口气,终于把莫名其妙的疯子哄走了。


    下一秒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这次……好像没纸人啊?


    沐安难道是真身前来的?


    岑旧:“……”


    所以天外天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算了。


    眼下蓬莱岛才是最要紧的。


    将诸多杂念抛之脑后,白衣修士立于剑端,催动灵力,开始飞速朝着远处薄雾笼罩的孤岛飞去。


    *


    蓬莱岛。


    秦雪霜握着扶桑花,不敢用力,他两眼留下骇人的血泪,血将艳丽的五官糅杂出鬼魅感来,五官因为痛苦而狰狞地扭在一起。


    青年的眼睛还望着前方,没有神采,没有光亮,似乎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般。


    师尊……一眨眼就消失了?


    天地茫茫间,难道他再也找不到师尊了?


    这就是天道的……威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杀一个人类。


    秦雪霜悲痛极致,居然有点想笑。


    及至他身躯抖得厉害,秦雪霜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大笑出来了声。


    这就是他们尊崇的天道吗?!


    额前隐约浮现出红痕,秦雪霜浑身冒着不详的黑气,已然是入魔的征兆。然而却没有人敢上前,哪怕是蓬莱岛的师弟师妹们。


    只有小师妹猛地蹿到青年面前,她已经哭得满面泪痕,眼睛通红,却一改往日娇憨模样,自上而下俯视着大师兄,抬起手来。


    随后,静寂中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少女举着手,脸上神色努力压抑着崩溃,竭力冷静地问道:“大师兄,清醒了吗?”


    秦雪霜:“……”


    秦雪霜眼睛里似乎短暂地聚焦了一下,但又很快涣散,他唇边张了张,喃喃着支离破碎的词句。


    蓝衣少女掉下一滴眼泪,又拼命眨落,泪水顺着秀美面颊躺下。她咬紧牙关,再次将巴掌挥向青年的面颊。


    啪。


    比刚刚更响亮的声音。


    秦雪霜的脸直接侧了过去。


    “大师兄!”少女吼道,“师尊不是让你现在在这里发呆的!”


    她见秦雪霜不应,在即将挥掌第三次时,青年偏着脸,低哑出声:“够了。”


    小师妹:“……”


    小师妹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看见那个平日极温和周全又风流意气的大师兄在哭。青年哭的是血泪,愈发玷污得眉目凌乱,却并没有损害他的风华,反而像是揉成泥的红花。


    他失声痛哭,不顾形象地嘶吼出声。


    小师妹记得,大师兄是最爱脸面的,每日要早两个时辰梳洗打扮,练剑也要姿态优美,绝不可使鬓乱衣脏。可这样爱干净、爱礼节的人此时却跪在她的面前,像个孩子一般的大哭。


    少女吸了吸鼻子。


    “师兄,师尊走了,”她轻轻掏出手帕,一点点擦干净秦雪霜的泪,“现在我们需要你。”


    “不管再恨,至少……不要让师尊的努力白费好吗?”


    秦雪霜:“……”


    秦雪霜哭声渐息,眉目被擦干净,眼神也重新恢复了神采,额前的红痕时隐时现。


    好在算是终于稳定下了。


    青年躲开了师妹想扶的手,低声道:“好。”


    “我去蓬莱秘境救人。”


    这一句,他扬大了声音,说与所有人听。


    小师妹道:“不。师兄,我们都要进去。”


    她一句话,好像石子投入了大海,激起了涟漪回应。


    师弟师妹们终于平息好情绪,纷纷上前。


    “师兄,我们是蓬莱岛的人,本该就背负这些因果的!”


    “岛主之情,不敢苟活。”


    “师兄,蓬莱岛没有怕死之辈。”


    一句接一句,将秦雪霜的质问堵死了。


    青年疲惫地扫过这些蓬莱岛弟子的面孔,都是熟悉的师弟师妹们,如今好似脱离了家长的雏鸟,撕扯着皮肉也要拼命飞上苍穹。


    秦雪霜终于笑了。


    “好。”他道,“蓬莱岛同生共死。”


    即使……是天道。


    而后青年又抬眼看向天上那群沉默许久的修士,说道:“如果想进,就赶快抓紧,天道灵韵的缝隙撑不了多久就会再度关闭。”


    “那我们……不也被关里面了?”


    秦雪霜哂道:“既然怕死,就留在外面等着我们吧。”


    说完,青年竟是头也不回地踏入了蓬莱秘境入口的石门中。


    小师妹跟在他身后。


    接下来是一个又一个蓬莱岛弟子。


    及至所有蓝衣身影都消失在秘境入口处,天上的修士们才终于有了动作。


    “我要去救我徒弟。”


    一个紫衣女修收回御剑,坦然走了进去。


    本来听说秘境会再度关闭,不少人都开始自发畏缩起来,但女修的举动却又再一次引发了动摇。


    “罢了。”一个青年男修道,“蓬莱岛练气弟子都进去了,我还不去,岂不是显得不如孩子了?”


    “总不能……真让年轻人替我们出头啊!”


    “大不了就是死,这般畏缩,来日生了心魔可怎么办!”


    一个又一个修士从空中落下,鱼贯进入秘境,陆陆续续之后,天上竟零星剩下几个确实贪生怕死的修士。


    “我们……”一人问道。


    他身旁的男子答道:“反正我不去,鬼知道进去了之后会不会被困一辈子。”


    “……”


    一阵沉默。


    和天道对着干,还能有什么结局?


    真当自己修个仙就可以逆天改命了?


    笑话!


    “懦夫。”


    忽而听得有人骂道。


    声音清清泠泠,自远处飘然。


    “谁说的?”那刚刚发声的修士恼羞成怒,“我说的不是实话?”


    两柄双剑猛地刺来,将那修士肋骨穿了个洞,大乘期的威压猛地压来。


    修士:“……”


    修士痛得差点晕了过去。


    "楚无思!"一个老年修士惊骇道,“你要进去?”


    楚无思平静地转过头,她此时穿着一袭黄衫,眉目婉约,却无端透出肃杀之气。


    “怎么?”楚无思道,“沈听寒可以,我自可以。”


    老年修士痛心道:“可是云泽派……”


    “云泽派还有其他弟子,”楚无思朗声笑道,“没有我也可以传承。”


    “但秘境需要一个大乘期剑修庇护孩子们。”


    楚无思不再和这些人过多纠缠,落到地面上,收回本命剑。


    “楚师叔。”


    忽而又一道声音唤来。


    楚无思扭头,瞧见蓝白衣衫的岑旧。


    她笑道:“你在意的人也在里面?”


    “……我师弟。”岑旧道,“师叔可要同行?”


    楚无思点头。


    他们二人结伴没入秘境口。


    周遭景色仿若水波涌动,露出山洞崖壁,崖壁两侧都生长着散发荧光的灵草,四周静谧无声,却无端蒙上诡谲气味。


    楚无思跟在岑旧身后,忽而低声道:“冷玉,她匆匆离去,是不是……”


    “也在这里?”


    谢冷玉师叔竟是给自己撒谎了?


    她居然是瞒着楚师叔来秘境的。


    是……本能预料到危险,所以不想让楚师叔冒险么?


    岑旧沉默了一会儿,道:“是。”


    “哈,”楚无思低低笑了一声,却好像喉间压着什么一般,“这下子我总算能抓到一次她的把柄,好……”


    “……好教训她了。”


    最后几个字,音调飘忽得语句支离破碎起来。


    第088章 蓬莱岛(4)


    蓬莱秘境虽然定期开放, 但岑旧其实是一直没来过的。寻常修士来这里,要么是丹修医修器修来寻资源,要么就是修为滞涩寻找上古机缘突破。


    岑旧作为无情道骨, 和天道宠儿没什么区别, 对他来说,或许人间历练的收获比秘境来得要多。


    一开始, 秘境就像普通山洞一般,狭窄石壁包裹左右两侧,潮湿黏腻的青苔挂在周遭, 只能一个人躬身匍匐着前行, 衣角袍袖便不可避免地与身边的灵草剐蹭,染上一点荧蓝的色彩。


    走了大概有百步左右,穿过峡管峭壁眼前忽而开阔起来, 虽光线还是黯淡, 但比起方才的狭窄情形还是好受许多。


    宽阔得呈现平台一般的圆形大片空地上,摆放着一个两人高的青铜巨鼎,巨鼎上有着年岁侵蚀后的斑驳锈痕, 上面幽幽地悬浮着一块两个成人拳头合起来大小的菱形灵石,散发出一种瑰紫的光晕。


    在巨鼎旁边,圆形平台两侧不知源头的两条活泉汩汩涌去,一直流进圆鼎后深不可见的漆黑崖底,溅起空洞的泠音。


    “没路了, 楚师叔。”岑旧扭过头来, 看向弯腰跟来的楚无思。


    楚无思站定,也随着目光盘旋着巡视了一圈。


    “这里没有异样, 应当是情形还没那么严重,暴乱暂时冲不破这屏障。”楚无思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些许。


    情况比她想得好一些。


    她目光示意岑旧跟上后, 黄衫女修一手握着本命剑,纵身一跃,跳到青铜鼎的细边上,俯视着中央的灵石。


    瑰紫的光打在女修冷离的面容上,透出一种朦胧的晕染。楚无思伸出手指,轻碰在那块菱形灵石上,周遭石壁便突然颤动起来,抖落下细碎的灰尘与石块,发出簌簌的声音。


    而后楚无思又跳回地面,菱形灵石自发的光晕忽而大盛,从它的四角直直射出四道不同方向的竖直光束,落于地面的片刻,流光飞旋直上,编织出四个光门。


    光门中央阵阵流光涌动,分别呈现出由轻至深的紫色。


    “虽然秘境中是互通的,但为了方便不同境界修士直接快捷,蓬莱秘境便设置了这四个快捷传送的光门,可以直接到达不同的区域。”楚无思给岑旧解释道,“我猜假若出了内乱,最深最危险的区域应当更需要我。”


    哪怕楚无思此次是为了来救谢冷玉和其他云泽派的弟子们,但在大局面前,作为一个大乘期剑修,女修自然而然便担负起来了一个长辈的责任。


    “你……”楚无思迟疑了下,“虽然修为不低,对付秘境绰绰有余。但毕竟是头一次来,每一个区域都有不同的玄妙之处,为了不出岔子,还是从浅至深逐步潜入吧。”


    也就是说,他和楚师叔要在这里分开了。


    “师叔可知道牧柳在哪个区域生长?”岑旧问道。


    楚无思思索来下:“应当是最深处。我会替你找师弟的。”


    岑旧笑了:“多谢。”


    楚无思摆摆手,示意不用在意。


    黄衫女修不是那种爱多煽情的性格,于是只是叮嘱了最主要的,便不再多言,一手执剑朝着颜色最深的光门走了进去。


    流光吞没衣角,楚无思便消失不见,这个圆形空地上便静得只能听见水激崖底的声音。


    岑旧忍不住碰了碰胸口,那里有三师弟塞给他的护心镜,只是……却是只能单向的。


    有些后悔,他或许对时泽不够关心了。


    白衣修士垂眸,掩下一抹愧疚,随后也像楚无思一样,将拂衣剑握在手中,转身向黄衫女修背面的最浅的光门走去。


    耳畔似有猎猎风声猛然掠过。


    及至风烟盘旋着落定,岑旧垂眸,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片云雾似的场景。白色仙雾渺渺阔阔,周遭尽是玉色琉璃铺就的地板,寂静悄悄,一条只能容两人并阶的白玉地板径直通向远处。


    而地板两侧,雾气浓得看不清是否有实处,更别说看清周遭是何景象了,岑旧凝眸望去,竟不一会儿在雾中望见了朦胧匍匐的巨大的身影,百丈楼高,随着移动甚至能感觉到传过来的地面微颤,黑漆漆一片的身躯被云雾缠绕,周遭蠕动着不分明的东西,不停地扭曲延伸。


    岑旧:“……”


    算了,还是不去好奇了。


    白衣修士匆匆收回眸,拿着拂衣剑踏上了白玉平阶,他满心神地提着警惕,冷白的手心被剑柄蹭得显出旖旎红痕,步伐沉稳,却每一步都提前做好了预谋与筹备。


    但一直风平浪静。


    青年不断用灵力结成粗糙分身,提前设好虚影在脚落到前方时,先一步探查玉阶的安全。等他与虚影重合时,分身随着灵力又再度灌注回丹田中。


    蓬莱秘境……之前也是这样吗?


    明明一路从未危险,岑旧却莫名觉得不舒服起来,可能是看不见尽头、有种要走一辈子的玉阶,也可能是浓雾中那些长相诡异、不知距离远近的巨物时而出现的身影。


    虚幻。


    迷茫。


    仿佛天然地便能牵扯着人类心底最隐秘的负面情绪。


    青年修士一步又一步在浓雾的长阶上走着,布料随着他的动作在身后一堆一叠,青丝发尾轻微晃动,在他走过的身后,迷雾再度聚拢,吞没了去路。


    旁边的雾海中,缓缓沉浮着一个圆形巨物,因为颜色极淡,与浓雾相得益彰,除非仔细辨认,否则完全无法察觉。


    它就这么随着青年的步伐,一点点跟着游着,白衣修士停下时,它便跟着停下,并且提前翻转身躯,露出与云雾无二的反面。


    而等青年再度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赶路时,圆形巨物便再度翻转回来。云雾遮掩着它的大致轮廓,便只能瞧见三抹自发螺旋的黑色气息生长在这巨物的表面上,就好像一张八丈的巨大圆形人脸挂着两个漆黑眼洞和一张洞嘴一般。


    岑旧再度停下步伐。


    岑旧:“……”


    总觉得哪里奇怪。


    青年修士若有所觉地扭头回望,瞳孔不由得骤缩起来。最开始的来路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前也茫茫,后也渺渺,竟叫人一时分辨不出哪个方向才是正路。


    不对。


    不对!


    岑旧忽而眯起眸子,不再执意往前走,而是转身匆忙地回退。是他被惯常的常识欺骗了,为何会笃定向前才是前路?


    倘若一直走下去,怕是不会真被耗死在这没有尽头的长路之上!


    岑旧暗骂一声。


    就连狷狂如他,此时心境也微微乱了。


    可在岑旧回退时,这些迷雾便没有先前的乖觉了,凝固在路上,岑旧只能用灵力化成光刃,一道又一道的清扫开。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周遭的那些匍匐的黑色巨物在岑旧往回走的那一刻,距离变得近了些,至少,轮廓是清晰了些,地面颤抖的幅度也变大了。


    它们不断移动着,身躯沉重缓慢,周身挂着数不清舒展的“东西”,现在终于得以看清。一只又一只人手挂在这些巨物上,不断地朝空中抓握着,倘若只是三头六臂还好说,但竟密密麻麻绕了周身,远远望去,如密集蠕动的蛆虫。


    岑旧:“……”


    白衣修士动作急躁了些许,用灵力暴力砸开一片又一片的迷雾,好在他走的路途不长,片刻便看见了最开始的平台,岑旧懒得再执着于最后一段走路了,直接御剑飞出,一直朝着反方向看似漆黑一片的暗处直冲而去。


    咔一声。


    他感觉身躯好像撞碎了什么东西,眼前自天幕一直到深不见底的脚下空间竟从四面八方皲裂开来,蛛网一点点地蔓延开来,轰然碎裂,飓风袭来,猛地将青年吸入一道漆黑洞旋中。


    四周寂静起来。


    青年刚进入的那一刻,那些迷雾中的巨物忽而有了动作,它们伸出人类似的手纷纷变长袭来,妄图去拽住白衣修士的衣角与身躯,然而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黑洞没入青年的那一刻陡然消失,无数道丝线层层编织起来,一点点覆盖住刚刚被撞碎的天穹。


    地面忽而剧烈颤动起来,宛若地龙鸣叫,那些巨物像是慌了神一样,开始张舞着身上的无数手臂朝远处迷雾狂奔。


    白玉“长阶”忽而一点点地耸动起来,扭曲盘旋在一起,匍匐直身,而那一直沉浮在云雾中的圆盘,此时就挂在“长阶”之上,脸上三团黑雾兜兜转转,正好是一张不清晰的人类轮廓与简单五官!


    “岑……”


    它艰难出声道。


    “岑……”


    “天外天……”


    巨蟒似的白色巨物忽而扭动着身躯,用巨大无比的“脸”贴向那些巨物,百丈楼高的巨物在它的映衬下都变得袖珍起来。


    它最下方的黑洞忽而张开,露出鲜红如血的唇舌,与森森宛如钢针的獠牙,一口吞掉了所有奔逃的巨兽。


    随后白色巨物再次平躺回去,巨脸隐匿在云雾中,黑色洞嘴弧度上扬。


    “这是哪啊!”


    少女娇嗔道。


    蓝衣女修被传到平台之上,她梳着双螺髻,正是秦雪霜的小师妹。


    “奇怪……本来秘境中有这个地方吗?”


    少女嘟囔着,踏上了玉阶。


    如追随岑旧一般,巨脸含笑着地躺在她身旁,随着少女的步伐静静漂浮在侧。


    第089章 蓬莱岛(5)


    凤梧城。


    “为什么爹和兄长不回去, 让我先回。我和佩云还没——嗷,哥你打我干什么!”穿着靛青衣衫的少年捂着后脑勺,愤怒地跳了起来。


    平远侯世子岑念笑眯眯地抽回手。


    “没大没小的, 你要叫太子殿下。”不正经的青年小将军纠正岑旧道。


    岑旧:“岑、无、痕!”


    岑旧:“够没大没小了吗?!”


    向来不服管教的世家小公子朝着岑念做了个恶劣的鬼脸, 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却在兄长掌风挥来时精准无误地侧身避过, 双臂一揽,出溜上旁边的梧桐树。


    坐在梧桐树上,少年晃着腿, 鬼哭狼嚎:“岑无痕草菅人命了啊啊啊啊!!!”


    岑念:“……”


    有时候是真挺想把这熊孩子就地伏法了的。


    少年嚎了半天, 细皮嫩肉得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发疼,皙白的脖子上漫了一层红晕,他忍不住停下嚎叫, 挠了挠脖子, 一挠不得了,那股刺痛意直接钻进心窝里,炸得小公子直接鬼叫出声, 眼角猛然蹿出泪水。


    “呜呜呜呜哥,我被晒伤了。”少年抽噎道。


    岑念:“……”


    岑念顿时没了脾气,忙道:“快下来,我带你去太医院看看。”


    岑旧:“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哥我下不来。”


    岑念:“……”


    真是上辈子欠了这小子。


    青年不得已从地面上纵跃上梧桐树旁边较为粗壮的树干,富有力气的双臂一翻, 便轻松绕过粗壮的树干, 来到岑旧旁边。


    “晒哪里了,让我看看。”岑念蹲下, 扒拉开岑旧捂着脖子的手,入目惊心地便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意, 上面还有些发肿起泡。


    岑念顿时心疼起来。


    少年这下子安生了,蜷缩在兄长怀中只一个劲地哭着喊疼。


    岑念:“……”


    抱着小孩跳下树去,岑念连忙叫一旁的侍从去拿了块干净帕子,包着地窖里过夏用的冰块,轻柔地捂在他的脖子上。


    随后火急火燎地一手抱着少年,便风风火火赶到了太医院。


    岑念是当将军在外面打仗的,不过只是近些年平远侯有了封地不在京长留的事情,想当年岑念还在京时,比他这个弟弟纨绔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天两头爬树登高,受了伤找太医院救命。


    于是当岑念抱着弟弟进入忙碌的太医院医署时,不少算是看着这俩兄弟长大成祸害的几个太医乐呵呵地和岑念打了招呼。


    “李太医在吗?”岑念问道。


    一个二十出头的太医道:“不巧了,皇后今一直恶心反胃,李院正进宫问诊了。无痕,你看我行吗?“


    这年轻太医是李太医的亲儿子,和岑念当时算狐朋狗友,笑嘻嘻地凑过来。


    岑念:“……”


    想到这家伙平日的德行,该不该放心让他诊治呢?


    像是读出了岑念的心思,小李冷笑:“普通晒伤,褪了皮而已,你再晚半天,就痊愈了。”


    他吩咐旁边的医童去拿给宫里贵人祛疤用的药膏,将岑旧从世子爷手中接过来放到他忙碌的桌上,取了旁边的药杵,就着药童的手捣了几下里面的白玉似的无色药膏,随后换了个稍细的陶瓷玉棍在药膏里滚了一圈之后,垂眸蹭向少年脖子的伤处。


    岑念在旁看得胆战心惊:“你刮腻子呢,能不能轻点?!”


    小李:“……”


    小李被他猛然出声吓得差点哆嗦着直接戳进少年的耳朵里。


    岑念见状更是道:“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来!”


    岑旧想起平素他哥在院子练枪那虎虎生威的架势,心里一阵突突,忙弱弱道:“哥,让李……李太医来吧,我觉得挺好的。”


    岑念:“……”


    岑念惺惺,在一旁不满地紧紧盯着小李太医。


    小李:“……”


    小李幽幽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岑无痕。”


    想当年他们世家子弟游街打马,都是十里八街臭名昭著的浪荡纨绔,便有一次有个少年聊起他爹给他摁头订亲的事情,大吐苦水:“我这样子,当人家好姑娘傻嘛,跳火炉给我祸害!”


    他们虽然纨绔,但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一群纨绔,至少从不去祸祸别人。


    于是大家开玩笑似的聊起以后的婚事,绘声绘色地描述家里那些个迂腐古板老头子们愁得跳脚的滑稽神态,忽得有人看向一直没出声,懒洋洋倚在窗边喝酒的岑念。


    世子爷大半个身子都快探出窗外,还有两年才及冠,青丝便就这么浪荡松垮地用发带溢散在脑后,昏暗日光自斜阳天处透来,那双桃花眸眼底似乎被打出红痕。


    “无痕脸长得好看,我听我娘说,即便和我们混在一起,也有不少姑娘在等他及冠之后呢。”


    不知有谁嘟囔了这么一句。


    岑念回过头来,桃花眸活色生香,他笑道:“刚刚不是说了嘛,让好姑娘嫁过来,是火坑啊。”


    小李道:“完全想不到你会怎么带孩子。”


    “我这辈子都不想成亲。”岑念道,“小孩子又哭又闹,事多,烦。”


    小李太医自回忆中回笼,目光落到面前的青年身上,好像一柄回旋镖,扎进了世子爷的心脏。


    岑念:“……”


    好吧,现在和当爹有什么不一样。


    “能怎么办。”青年苦恼道,“这小子娇气死了,没有我照看着点,摔了坏了,我们一家子都心疼。”


    小李太医:“……”


    好肉麻,几年不见岑无痕是不是被边疆的沙土吹坏脑子了。


    “反正哥你和爹在外面拼死拼活。”岑旧道,“我当纨绔就好了啊!”


    岑念:“……”


    岑念:“岑远之,伤刚好就不要找抽了。”


    话虽是这么说,青年还是下意识抱起小孩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朝着小李太医告别道过谢后,就这么一路低声哄着弟弟朝外走去。


    小李太医:“……”


    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才脑门上蹦了几个问号。


    不是,小公子伤的是脖子不是腿吧?!


    岑无痕果真是宠他这弟弟宠得走火入魔了吧!


    *


    回到院中时,正好遇到从宫中回来的岑平远。


    平远侯看了一眼岑旧,纳闷道:“你怎么还没走?”


    岑旧:“你是亲爹吗?!”


    而后,少年头上就被不轻不重地呼了一下。


    平远侯冷笑道:“我倒希望不是。”


    随后他又看向旁边的嗑瓜子看戏的岑念,一巴掌又扇在了大儿子的头上。


    岑念:“?”


    岑念:“打他就行了,干什么打我。”


    “你知道今天太医院传了什么流言蜚语嘛!”平远侯简直想把这两个便宜傻大儿一起打包卖给别人,“小公子因为烧伤哭哭啼啼,娇气得要命,而那世子爷好似是个宠弟魔,竟是大材小用,红了层皮就要李院正去诊。”


    当时小太监把这当笑料告诉皇上时,和几个同僚下属一起坐在下面的平远侯脸都绿了,恨不得当场有个地缝钻进去。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平远侯,“哇”了一声。


    “哇个屁!”平远侯嘟嘟囔囔,“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笑话我呢。”


    偏偏这两个便宜儿子完全没有悔改之心。


    岑旧大言不惭:“我就是娇气,有本事咬死我!”


    “他们岂能这般捕风捉影!”岑念道,“远之那伤分明严重的很!”


    平远侯冷笑:“哈,不等我回来就好得无影无踪的重伤,好样的。”


    他再次一巴掌呼在了大儿子的头上。


    “都是你给他惯的。”


    岑念:“……”


    岑旧:“……”


    “行了,收拾收拾,”平远侯道,“马车在府邸外面等着呢。回家了收着你那点小性子,你哥不在家,我看你招惹你娘了谁给你兜底。”


    岑念闻言,立马护犊子道:“爹,让弟弟留在这吧,反正总归也就半个月的事。”


    平远侯阴阳怪气:“留在这让你天天抱着脚不沾地啊。”


    岑念:“……”


    他哪有他爹说的这样腻歪。


    懒得离宠弟狂魔的大儿子,平远侯直接提溜起岑旧的后衣领,将少年从院子一路提到大门口,在街上一群围观看热闹的行人眼里把少年塞进马车里。


    “安生点。你娘发火起来,连我都怕。”平远侯告诫道。


    岑旧:“爹,妻管严这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啊?”


    平远侯:“那又怎么了。”


    男人说着,便要放下马车的帘账。已经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却好像不会老一样,容貌还是俊朗万分,除去周身在沙场搓磨出的气度,哪怕说他是个刚及冠的或许都有人信。


    岑旧盯着父亲,却一瞬间非常陌生,好像……许久未见一样。心里面宛如有个踩空了的小人,猛然旋上了一股失重的恐慌,令他下意识拽住了男人的袖子。


    “干什么?”平远侯嫌弃道,“我不是岑无痕那小子,不吃你这一套……”


    他突然顿住了话音,眸中映入少年一双含泪的桃花眸,尚未长开却已貌美的稚嫩脸上茫然却又有着一股让人心惊的委屈。


    “怎么了?”平远侯下意识声音一沉,“京城有谁欺负你了?”


    岑旧摇了摇头。


    少年也说不清楚刚刚一瞬间蓦然涌出来的酸楚是何缘由。


    男人还在耐心询问着岑旧,声声关切。


    虽然他总是说都怪岑念这个当哥哥的太过溺爱岑旧,才让小公子这般娇气,男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只要少年脸上露了一丁点委屈,便紧张得好似天塌了一般。


    “谁欺负了跟我说。爹帮你揍他。”平远侯信誓旦旦地说道,而立之年了犹然傲气。


    少年:“……”


    少年摇了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没什么,忽然有点想爹了。”少年低声道。


    可是为什么呢?


    汹涌的思念就好像阔别了数年,滔滔不息从少年眼眶化作泪水留了出来。


    第090章 蓬莱岛(6)


    “娘, 我去看看今日有没有卖金银花的。给您买点泡水喝,您都咳了几日了。”


    清丽的声音响起,一个豆蔻少女站在狭窄低矮的床榻边, 穿着灰褐色粗布, 头上简单用木钗挽起,几缕青丝碎发自耳畔零散落下, 点缀着苍白瘦削的面容。


    她望着床上的干瘪枯瘦如苍老枝干的妇人,眸中写满担忧,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有更猛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一声一声宛若重锤, 敲打在少女的心上,令她沉重而痛苦。


    少女叹了口气,弯腰替老妇掖了掖被子, 转身出了门, 将几块参差不齐的破木做成的门细心关好。


    门轴转动发出吱呀的尖锐鸣叫,彻底遮住了幽暗的卧房光景。


    “灵智姐姐。”旁边传来软糯胆怯的声音,少女转过头去, 瞧见一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她脸色黄中透着病气的黑,唇色泛紫,肩膀瘦削地好像快支撑不了头颅,整个人颤颤巍巍,身上的布料衣服也松松垮垮。


    苏灵智忙蹲下来道:“怎么出来了呀?你咳嗽还没好, 万一受了凉风就遭了。”


    小孩道:“灵智姐姐, 听……听说隔壁的二牛哥也染上了这种病。”


    苏灵智眉目间快速滑过一道阴霾。


    寻常人家都挤在狭窄的巷中,住着方寸院子几间低矮平房, 因此寻常的风吹草动很容易就快速传遍大街小巷,街坊邻居也都彼此认识, 谁是谁家的孩子,谁是谁家的媳妇,宗族亲故张口就来。


    王二牛住在苏灵智家对面,是一个九尺的汉子,早些年在平远侯旗下当兵,后来受了腿上,有些跛,便领了抚恤金回来修养,平日靠搬货物为生。


    这样一个体格强健的男子居然也感染上了这种咳疾吗?


    苏灵智有些讶然,随即从心底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但是念头匆匆,她没来得及细想。


    “灵智姐姐,”小丫头声音小小地问道,“我是不是要死啦?如果治不好,就别浪费钱给我买药了。”


    苏灵智被她这话说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伸出手,用指尖轻柔地蹭了蹭女孩的面颊:“哪有的事,只是最近快入冬了,你和阿娘,二牛哥都不小心着了风寒而已。”


    小丫头眨着一双大眼睛:“真的吗?”


    苏灵智:“……真的。”


    其实这话说得摇摇欲坠,连她都不敢笃定。


    家里最先病的是阿娘,阿娘年纪大了,加上前些年天灾人祸、苛捐杂税的催残,家里能够担重任的男人去得又早,使她染了一身毛病,本就虚弱的身体只是因为一场秋雨便从此下不了床,整日咳嗽,苏灵智跑了好几家县上的医馆,兜转着开药,但一个月了,到现在都没有好转。


    第二个病倒的便是苏灵智的幼妹,苏和樗。一开始苏灵智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苏和樗乖得实在太过分,最开始伪装得好,直到半夜她被一阵惊人的咳嗽声吵醒,才发现苏和樗差点因为咳嗽窒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苏灵智提起院中被她摆放在井边的竹篮,斜挎在左肩,心情沉重地出了院门,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门的王二牛家,却发现院门紧闭,听不见有任何动静,无端得有些死气沉沉。


    平日惯常蹲在巷子里拉家常的几个妇人如今似乎也不在了,苏灵智住的小巷子头一次这般寂寥,令她不禁双手抓握在竹篮上紧了紧。


    走出巷口,再拐一个弯,便到了平远县的坊市,在坊市门□□了进去需要的一枚铜币,苏灵智走入坊市。


    今日她出来的晚了些,按理来说人应当更多才是,可是坊市空空荡荡,往日热情闲逛的妇人、干活拉磨的汉子,以及开心玩耍的孩童,像是被擦除了一般,偶尔零星几个也都是步伐缓慢,微微佝偻着腰,步履匆匆,满脸愁容。


    这是……为什么?


    苏灵智有些茫然。


    不只是来坊市采购的行人变少了,就连街边的摊贩也几乎看不见,只有固定的几家店门开着,但却听不到往常店小二热情的吆喝声。


    苏灵智:“……”


    手里紧紧拽着竹篮,冰冷坚硬的提手硌得她手心发疼,苏灵智按照记忆中走到固定的地点,在看到地上铺就的熟悉黄色大布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黄布之上,按堆放着不同种类的草药,在黄布之后的矮小凳子上坐着一个干瘪的老头,白发苍苍,嘴里嚼着薄荷叶,此时他扭头来瞧苏灵智:“丫头,又来买什么?”


    苏灵智蹲下来,闻了闻草药从泥土中沾染来的潮湿的芬芳,这让她这一路来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些。


    “袁伯,前些天您一直没来,身体还好吗?”苏灵智关切道。


    这个买药的老翁叫袁宸,平日总是从山里挖了草药来这里卖,因为他价格低廉又实惠,苏灵智光顾得多了,和袁伯本人也有了些交情,知道袁伯是两年前才搬来这里的,孤家寡人一个。


    袁宸从外表看不出具体年龄,但总归肯定过了不惑,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孤零零的,加之瞧着也不像多壮实的,苏灵智有时会担心袁伯一个人在家里病了无人问津,她几次想邀请袁伯住到她家里,正好孤儿寡母和他一起互相照应着,但袁宸不肯答应。


    说得多了,他甚至还会急。


    没有人知道袁宸的过往,他也从来不主动提及,苏灵智只能想,也许是有某些苦衷,亦或是不得已的坚持。


    袁宸道:“没病,外出办事了几天。”


    苏灵智“哦”了一声,伸手去挑着摊上的金银花,却被袁宸强行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手上是怎么回事?!”袁宸语气惊骇,仿佛见到了极为可怖的画面。


    苏灵智:“?”


    无知无觉的少女这才低头看手,她猛地瞳孔微缩:“我手上怎么有这么多红色的手掌印?!”


    那些手掌印不过婴儿大小,清晰得连手指的骨骼轮廓弧度可以瞧见,红中透黑,除非是用极大力气才能印上,但苏灵智毫无察觉不说,居然没有感到疼痛,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实摆在眼前,令少女不寒而栗。


    袁宸沉默地检查了苏灵智的手臂后,严肃问道:“在我外出的这段时间县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譬如天灾,或是人祸。”


    苏灵智:“……?”


    苏灵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茫然地摇了摇头。


    袁宸便问道:“为何街上人这么少?”


    “难道是……”苏灵智猛地瞪大双眼,“是近日的咳疾?!”


    她快速简短地把家里亲人以及邻居王二牛的病状告诉给了袁宸。


    袁宸默然:“原来是这样。”


    “是时疫吗?”苏灵智问道。


    袁宸:“……”


    瘦削的老人闭了闭眼。


    “是比时疫恐怖千倍的存在。”袁宸缓慢地说道,“苏丫头,跟我去平远侯禀告夫人。”


    *


    马车车轮平稳地滚在大道上,两个车夫并排坐在宽敞的马车前板上,挥动着皮鞭。马车车厢比普通行路的样式要大许多,围了一圈华贵的锦绣织布,在两侧分别用黑线绣了一个大圈,明晃晃地标着“平远”二字。


    没谁敢去找平远侯府的麻烦,哪怕是这般装潢华贵,看起来就有不少油水的马车。平远侯一家子武将,更何况他们是真真正正为国家立了血汗功劳的,在江湖上混的大多都有点血性,打心眼里也尊重平远侯一家,所以即使平远侯就只给小公子配了几个随行的暗卫跟在马车后,一路上也风平浪静,顺畅极了。


    马车内部铺着鎏金的地毯,两侧镶嵌着红桃木柜,在车厢最内部还有一方卧榻,正好足够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完全平躺上去,卧榻前面是一个扁平长案,长案旁放了两个坐垫。


    桌上摆着白玉瓷盘,玛瑙玉杯,时兴瓜果,零食碎嘴,用几个小碟子摆成一排。少年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在嘴里索然无味地嚼着,手里拿着一个从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的话本子在昏昏沉沉地看着。


    话本的故事很俗套,才子佳人一见钟情,不顾父母媒妁,直接私定终身,私相授受,丫鬟小厮负责替他们掩护,看得岑旧差点没睡过去,嘴里的苹果连带着跟着一起如同嚼蜡。


    故事快到尾声了,少年吃得腮帮子鼓着,看起来尤其可爱。


    小姐已经拒绝了一位世家子弟的提亲,和父母争吵,拉锯,和好,终于让父母勉强承认了穷书生入门的资格。


    结果就在提亲之后,没过多久,千金小姐便以他适合备考将书生请到府上居住,她是世家贵族,钟鸣鼎食,这样的环境不仅住得舒适,还有利于他提前结交人脉,为科举入仕作准备。


    刚入府第二天,没想到书生就遇到了另一位和他差不多身份、差不多相貌、差不多才情的公子,听婢女介绍说这是小姐的表少爷,书生也没多想,因为两人各方面都相似,所以聊得也极为投契。


    书生就发现这大家族关系就是纷乱,但是寄住在小姐家的,就有好几个表堂少爷。后来书生应考完,果真中了进士,兴致勃勃朝千金小姐提亲时,那小姐却支支吾吾起来。


    书生察觉到不对,因此找上了其他几个同样拿得功名的公子,几个人一核对,才发现他们都不是什么劳什子表堂少爷,和小姐都私定了终身的!


    这还了得!


    他们再度去找那小姐,却发现小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漂亮公子。


    原来这个世家子弟也想科考,于是打听到了几位和他同期的竞争热门,女装去引诱他们,用甜言蜜语让他们无心学习,接他们到府上方便密切关注他们的学习动向,最后不负众望,世家子弟考了探花,名成功就。


    为了补偿他们,世家少爷决定给他们一个家,让他们认了国公府为异父异母,从此进士得了人脉,少爷得了功名,皆大欢喜地生活在了一起。


    岑旧:“?”


    少年肃然起敬。


    不知作者是不是科举考试考疯了,才写出来这样一本精神错乱的书。


    吓得他手里的苹果都掉了。


    只是还没等岑旧弯腰去捡,马车平稳地停了下来。


    “公子,平原县……好像在戒严。”


    岑旧好奇地探头去,却瞧见记忆中熙熙攘攘的平远县入口此时大门半关,只留了一道可供人通行的小缝,门前也是一片沉寂,往日来回出入县城的贩夫走卒、游商旅人此时也不见了身影,门可罗雀,只有几片枯黄的树叶滚落过门外。


    几个玄衣侍卫沉稳地在门口来回走动。


    分明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岑旧却一瞬间感觉到太阳穴刺刺得发疼。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了一个词。


    “鬼婴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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