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青简月光(二十)
洪炉门门主是一只活了千年的金乌, 此事除去门中少数几名高层,无人知晓。
何况,如今的洪炉门派系林立, 虽然竭力维持着表面和平, 内里却早已波涛汹涌,已经到了门主出手也压抑不住的境地。值此混乱时节, 门主的真实身份自然是藏得越深越好。
师父的传音术带有一股天然的炙热感,岁长生摸摸幻热的耳朵,回话:“师父突然有此想法, 可是发现了什么?”
“方才入定, 为师偶然进入天人交感之境,冥冥中好似听到有人提及金乌一族,其中半句便是‘别愁岛大能射杀九只金乌’。”门主顿了顿, “不过, 天人交感时感应到的事情也不全都发生于当下,可能存在于未来,又或者是过去, 说不准。”
岁长生忍俊不禁:“那想必是未来,毕竟金乌族人的历史数量算上您也不足九位。”
“这却是为师最疑惑之处。”门主音调微扬,“倘若未来某个大世能容得下九只金乌同时诞生,又有何人能够射杀它们?”
“既是大世,自然百族争锋, 英杰辈出。”岁长生缓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可惜徒儿与师父应是看不到了。”
门主轻叹:“也罢,不说这些没影的事了。徒儿, 你此回下山游历,除了精进修为、替门内搜罗好苗子之外, 记得另外往东边去一趟。”
“为何?”岁长生不解。
“东面有条玉蔓江,沿江水向东海方向走,有一缘一劫等你去历。届时,你自会明白。”
说完这番不清不楚的话,门主中断了传音术,岁长生再询问,他也不答了。
他叹了口气:“最烦打哑谜的人。”
“……嗯?”
“师父您怎么还在?!”
……
修为荒废时跌得快,重新捡起虽然费劲,但比起从头开始还是要简单一些。
尘云离在洛绮芳的指导下,不过几日时间便把落下的修为找回大半,剩下的就是水磨功夫,一边练习弓术一边慢慢打磨即可。
至于想要更进一步,达到他的目标——三劫境,考验的就是天赋与耐性了。
所幸尘云离只是天赋一般,不缺耐性。
他掏出了高三时期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的劲头。
每日晨起、午后、睡前各打坐两个时辰,余下时间剔除两个时辰的休息、用餐和放松,其余的都用来精进弓术。
其实修行者大多数都可以辟谷和用修炼代替睡眠,但尘云离不打算将自己变成一心修行的工具,况且劳逸结合才是最大程度地提高效率,学习如此,修行亦然,这道理他很清楚。
饶是如此,他突如其来的奋发图强依然让洛绮芳和夙尘愈有些吃惊。
这日午饭时间,在海边拿水里的鱼和海藻、沙滩上的虾蟹练了一上午弓术的尘云离准时出现在饭桌上,端着碗哐哐就是炫,那精神抖擞生气饱满的模样,连带着把洛绮芳也感染得多添了半碗饭。
饭毕,尘云离习惯到海滩上溜达一会儿消食,这也是他一天中最清闲放松的时刻。
洛绮芳逮住机会跟了出去,背着手慢悠悠走在他身旁,偏头打量他。
“怎么了?有事?”尘云离边走边拿脚尖拨弄地上的金沙,碰到形状漂亮、奇异的贝壳或海螺便捡起来,在海水里涮一涮,揣进袖兜。
“珠玑,你之前同我说你不爱修炼,仇人死于天劫之后更是干脆放弃了修行。”洛绮芳小心地避开那件会让他难过的事,“可你现在怎么又改变了想法?”
尘云离看了看他,他眨眨眼:“若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我陪你安静散会儿步。”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尘云离一笑,借口早已找好,就差组织语言了,“东海底下有只觊觎我的魔,祂迟早会来找我,而你之前为了救我狗命,不惜主动进入悟道境提高修为的事让我想通了。”
“其实我……”洛绮芳试图解释那不只是为了他,但他的眼神一扫过来,洛绮芳便把解释咽回了肚子里,“没什么,你接着说。”
尘云离点头:“或许哪一日你真的可以修炼到与祂对抗的境界,可我不喜欢这种躲在别人背后的感觉,贪生怕死、胆小怯懦,那不是我的风格。我想,如果我能变强一点,危机到来时即使无法独力自保,也能与你并肩作战,生得痛快,死也酣畅,不是比交付命运于他人之手更有意义吗?”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洛绮芳有些愣怔地喃喃道。
他发现今日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走进尘云离的内心,哪怕尘云离从未封闭心门,甚至对着他无话不说,毫无保留。
由于天赋实力都足够强大,洛绮芳的性格其实有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高傲。
他热心赤诚地待人,路见不平也会悍然拔刀,一力将除魔卫道当做自己的责任扛在肩上,但凡弱小于自己的无辜之人,都是他的保护对象。
却忘了有些人是不愿憋屈地被他护在身后苟且偷生的。
尘云离便是这样的人。
他确实实力不强,甚至不及十年修行九年摸鱼的夙尘愈,然而他与洛绮芳,与夙尘愈,乃至天下人,人格上皆平等独立。
尘埃不如星辰耀眼,但仰望群星,也不应鄙弃尘埃。
洛绮芳仿佛冥冥之中上了一课,课程的内容叫做“平等”。
寰宇茫茫,天地无限,他担不起所有,保护不了一切,他该学会“平常心”。
或许他也可以放慢脚步,等一等那些愿意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譬如此刻身边这位。
“诶!这个好看!”
尘云离的一声惊呼唤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洛绮芳,他循声低头,就见尘云离从湿润的沙土里挖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海螺壳。
海阔通体青蓝色,两种色泽相互独立又相互交融,在阳光下流转着夺目光彩。形似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翼”上有一圈圈环状花纹,仿佛精致的海浪。
尘云离把海螺凑到耳边听了片刻,又递到洛绮芳耳边:“听。”
洛绮芳下意识凝神细听,有悠远而空灵的声响自海螺中传来,似海风,似缓浪,似远海的鲸鸣。
他笑了:“是东海的声音。”
尘云离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海螺。
洛绮芳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好奇地问:“对了,我从刚才就一直想问你,你捡那么多贝壳螺壳做什么?”
尘云离回以神秘一笑:“暂时保密,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把鞋子脱下,赤脚跑向前方的海浪,欢欣雀跃的背影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洛绮芳看得有趣,便也不问了,反正他总归会告诉自己的,或早或晚而已,于是也追了上去。
两刻钟后,踏浪归来的两人被夙尘愈训了一顿,中心思想是——
“你们两个去玩为什么不叫上我!”
二人缩了缩脖子,相视而笑。
……
又过几日,深秋时节的风吹红了夙尘愈种的月枫树,枝头的橘子也被勤劳的洛绮芳扫荡一空,褐色枝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受尘云离影响,这段时间洛绮芳捡起了过去的晨练习惯,每日天不亮就到海边练刀,将近中午饭点方归。
为此,夙尘愈戏称自己家成了他们俩的客栈,装模作样地向他们讨了点餐饮费和住宿费。
洛绮芳今天照旧出门练刀,巳时三刻才回,两把佩刀交叉扛在肩上,顶着一张举世无双的脸走出了二流子的步伐。
但一进门,他就发觉院子里的气氛与平常不大一样,本该在屋内打坐的尘云离居然在厨房给夙尘愈打下手,月枫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一盘用颜料染红的鸭蛋。
……等等!红鸭蛋?
洛绮芳眼神一凝,心中飞快闪过所有需要用到红鸭蛋的场合,最终思绪定格于自己家乡的一个习俗——每至生辰,家中必要煮一盘鸭蛋,以颜料染成红色,当做庆祝。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今天好像是……
“哟,回来了?我时间估得正好!”
尘云离迈出厨房门槛,一抬头便瞧见门口发呆的他,笑眯眯地向他举了举手中热腾腾的双椒炒螺肉。
“生辰快乐!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说完,他把菜放到桌面上,一溜小跑回了自己屋子。
洛绮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恰好夙尘愈也端着菜出了厨房,冲他挑挑眉:“愣着干什么?端菜去!过生辰也要干活。”
“哦……”
洛绮芳脚下发飘,游魂似的飘进厨房,直至与尘云离和夙尘愈一并落座,都还如在梦中。
尘云离看着他呆呆的样子乐了:“怎么?你是完全忘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还是不敢相信我们会为你庆贺生辰?”
洛绮芳挠挠脸,不好意思地笑道:“都有吧……”
“修行者拿一年顶一日过,原本今年我也没打算给你过的。”夙尘愈慢条斯理地道,“不过那天我偶然同尘先生提起你的生辰快到了,他便说想给你准备一份礼物,既是贺生辰,也是对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的感谢,我便也顺道给你做几道菜,免得你觉得我不够朋友。”
洛绮芳看向尘云离,双眸亮晶晶的,唇角还噙着笑意,令尘云离无端想起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他从袖兜里取出一只长方形锦盒推过去:“喏,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胜在心意,你可别嫌弃。”
“不会不会……”
洛绮芳用力摇头,迫不及待地掀开盒盖,便在铺着软缎的盒子里看到了几样熟悉的物品。
数根银色的细长链子穿过蝴蝶形状的青蓝色螺壳,在下方串成个精致的结扣。多余的链段缠绕着大小不一的贝壳,错落有致,碰撞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如玉如珠。
非常简单的手工艺品,却是第一次有人为他制作,赠送于他。
“是刀穗吗?”洛绮芳美滋滋地捧出海螺。
“是啊。”尘云离点头,眉眼微弯,“你有双刀,但我今年只送你一条刀穗,这样明年的生辰礼物便有现成的答案,我不用再费心去想。”
洛绮芳嘿嘿一笑,毫不在意他的“敷衍”发言,将两把刀召到腿上比划了一下,最终将这条刀穗系在银白色的那柄上。
夙尘愈托腮看戏,不忘给他拆台:“这会儿又不嫌穗子碍事了?”
“说什么呢!”洛绮芳一本正经道,“刀穗不会阻碍我出刀的速度,实力不足才会!……哦,难道是没有人给你送过亲手做的礼物,你羡慕了?”
夙尘愈:“……呸。”
尘云离:“哈哈哈哈——”
第092章 青简月光(二十一)
海边的生活自在安逸, 无拘无束,身边又有人相伴,让每日重复机械的修炼也显得不那么枯燥。
修行过程是无趣的, 但洛绮芳不知从哪些犄角旮旯里刨出来的地方限定美食好吃, 地方限定特产有趣,听洛绮芳和夙尘愈贫嘴逗闷子也很快乐。
偶尔想要放松, 洛绮芳便会带他去逛海边的集市,到近海钓鱼——虽然多数时候都会演变成叉鱼和捶鱼——蔚蓝的天与海,雪白的浪花, 金色的沙滩, 漆黑的礁石,与各色的鱼,组成了一段色彩斑斓的记忆。
尘云离在这里待了两年, 心境开阔之余, 也凭借锲而不舍的毅力与洛绮芳的指点,成功将修为提升为归心境巅峰,只差一次灵光一闪的顿悟, 便能顺利迈入三劫境。
不过,三劫境是修行五境中最危险的一个境界,它有明确的修为划分,每次突破都要渡一回天劫,但凡熬不过去, 便会在天威之下身死道消, 没有转圜余地。
像那屠了别愁岛的邪修,便是渡三劫第一劫炼心劫时死的。他平生作恶太多, 从前的罪孽尽数化作业火,将他烧得魂飞魄散, 真是连一点报仇的机会都没给尘云离留。
想想就不爽。
“从归心至三劫境,需要的不再是勤奋修行,而是悟性。顿悟的机遇可遇不可求,珠玑,你该让自己歇一歇了。”
陪尘云离练完弓术,洛绮芳瞧了瞧天色,拉住准备回屋打坐的尘云离,一本正经地道。
话是没错,可由他这个天命之子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令人牙痒呢?
尘云离面无表情地斜他:“你顿悟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好意思说这话?”
洛绮芳无辜地眨眼。
尘云离更来气了,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去去去,别耽误我飞升,就算打坐无用,起码也能多积累些力量,天长日久,以后混个同阶无敌当当也不错。”
说完转身就走,甩给洛绮芳一个高冷的后脑勺。
洛绮芳叹了口气,一张俊脸憋成了苦瓜。
夙尘愈抱着甘蔗走过,见状,毫不留情地嘲笑他:“我们的天才修行者,传奇炼气士,半步虚仙境,年轻一代第一人洛绮芳先生居然也有遭嫌弃的时候啊,还是因为天赋太好被嫌弃的,啧啧啧……”
没等他说完,洛绮芳一记扫堂腿就过去了。
夙尘愈熟练地闪避,落地时顺势一拍衣摆,潇洒自若。
“你就别耽误人家修炼了。”他笑眯眯道,“过几日等他自己想明白,便会停止做这种无用功了。”
“他会想明白吗?”洛绮芳脱口而出,想了想又摇头,“不,我想他心里明白,只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他不愿就此停下。然而破境之机越强求越难得,此时修炼除了耗损心神别无用处。”
“不行,我再去劝劝他。”
洛绮芳说完,身形一闪掠向尘云离的房间,把夙尘愈看愣了。
“就几步路至于用上遁术?”
他摩挲着下巴略做思忖,眼底滑过一抹笑意。
“这次再用上回的话调侃他,他便不能以珠玑像他娘亲这种鬼话搪塞过去了吧?”
另一边,回到房间的尘云离并未马上开始打坐修炼,而是倒了杯茶坐在窗下,放松心神,调整状态。
正如洛绮芳所说,修炼之事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很清楚,所以在顿悟时机出现之前,他依旧会维持先前的修行频率,不会荒废光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不至于。
又不是明天就到任务终止时间,事实上他并不十分着急,有系统在,纵然他悟性再差,最后关头肯定会抬他一手的,关于这点他毫不怀疑。
尘云离吹开茶水上的浮沫,一口闷掉半杯,正琢磨要不要去哪里玩几日,就看见一束光风风火火地蹿进自己没关的房门,风风火火地落地,化为同样风风火火的洛绮芳。
尘云离:“从院子到这儿才几步路?你怎么连遁术都用上了?”
事实证明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人是会被身边人同化的。
“你不修炼了?”
短短几步路,洛绮芳劝他劳逸结合的腹稿都打了好几版,结果进门就看到他在悠哉悠哉地喝茶,顿时不知如何反应。
“哦,不急,一会儿再修。”
尘云离摆摆手,示意他过来坐。等他坐到自己对面,又给他倒茶。
洛绮芳端起茶杯,终于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见他神色淡淡,便不提修炼,转而说起此事。
“我在海上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地方,适合赏月。今夜正是月圆,你要不要和我去一趟?”
洛绮芳兴冲冲地说着,上身微微前倾,真诚炽烈的性情,还有一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都从那双明镜似的眼睛里折映出来了。
尘云离有种主要任务即将完成的预感,迎着他赤诚地目光,突然生出几分罪恶感。
但他不能就此止步,也不忍拒绝。
“好啊。”尘云离笑着点头,“离海岸近吗?不会又碰到海底那位……”
“不会不会!我昨夜领悟了一个新法术,比寻常敛息术更强,不仅能遮蔽气息,也能蒙蔽天机……呃……你听我说,我不是在炫耀……哎呀!”
尘云离狠狠踩了他一脚。
赏月?赏个锤子!
……
是夜,明月悬空,照着一波一波起伏的海浪,满目皆是粼粼清辉。
洛绮芳带着尘云离去往他所说的地方,由于尘云离已经学会踏空飞行,他便失去了抱着尘云离飞的机会,心里隐隐有点失落。
“咦?前面那是什么?”
询问的声音打断洛绮芳的思绪,他精神一振,顺着尘云离的视线望去——数百米开外有一座小山一样的黑影,是由几块大小不一的黑色巨石构成。
石头高低错落,边角在海水长年累月的冲刷下光滑圆润,侧面好像垒起台阶,直达高处那略微倾斜的平台。
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从石头之间的海水里生长出来,粗粗大大的枝干上挂着蒲扇大的叶片,沉沉地垂下,正好将平台笼罩遮掩。
两人落在平台上,海风穿过枝叶缝隙,发出沙沙声响。月亮就在头顶正中,直直倾洒而下,朦胧、幽静,近在咫尺。
“来。”
洛绮芳牵着尘云离的袖子走向平台右侧,那里有几块碎石自石壁上探出,形成的夹角如同天然座椅,往那儿一坐一靠,抬眼便是皓月在怀。
他说的不错,尘云离想,真是个赏月的绝佳去处。
“怎么样?是不是有趣的地方?”洛绮芳看见他的神情就知道带他来对了,抿嘴一笑,还有点得意,“我可没骗过你。”
尘云离笑着睨他一眼:“我知道。被你评价为有趣的事物也从未令我失望。”
洛绮芳更高兴了,右边的小虎牙都乐了出来。
两人倚靠石壁坐下,尘云离专心赏月,洛绮芳则从怀里摸出两包椒盐小鱼干与他分着吃。
空灵的风声里多了“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淡淡的海腥气中也混杂了些炸物的酥香。
洛绮芳捏着一截鱼尾巴找话聊:“过段时间我要离开这里,回我的家乡办点事情。之前一直没机会问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尘云离懒懒地问:“你家乡在哪儿?回去做什么?”
“玉蔓江,我家在玉蔓江,离东海千里之遥,但也算在东域。”洛绮芳叹了口气,“我离家已有十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如今我小弟要成亲了,于情于理,我都得回家一趟。”
“你小弟……”
尘云离记得他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我继母生的,虽然感情不深,也没怎么相处过,但到底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洛绮芳语气平淡,但下一句话开头又重新变得轻快:“婚礼过后我们便离开,也不急着回东海,可以游历四方,到处都走走看看。修炼也是修心的过程,不入红尘,如何炼心?”
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尘云离,向他发出诚挚邀请。
尘云离的任务本就要跟着才能完成,何况他的理由足够充分,眼神也让人无法拒绝,尘云离连假装考虑的环节都忘了,一口答应:“好,我跟你一起——那夙先生呢?”
“他不去,他早已过了红尘炼心的年纪,对修炼也不上心,我们不带他。”洛绮芳摇头都快摇出残影了。
“过了……年纪?”尘云离没听明白,“他年纪很大吗?”
洛绮芳凑近了小声道:“百岁老人了,你说呢?”
尘云离目瞪口呆:“……啊?”
看不出来,这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光看脸的话,夙尘愈分明就是一位妙龄少男啊!
“心里知道就行,可别在他面前提。”洛绮芳笑道,“他学得最好的法术便是驻颜术,死要面子。”
尘云离笑出声:“好吧,倒也像他的风格。”
两人聊得正开心,忽而风声一滞,天地俱静,他们被这莫名的氛围影响,竟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交谈。
少顷,海风再次流动,从远处送来一线空幽飘渺的歌声,听不出词曲,辨不清男女,世间有万千种语言,却也只有一个“美”字足以形容——它温柔回荡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天地间,仿佛天道赠予此夜东海的美梦。
如此美妙而令人沉醉的歌声,几乎是瞬间俘获了尘云离的耳朵,他眯起眼,惬意地弯起嘴唇,搭在石上的手指跟着节拍轻叩。
洛绮芳侧耳聆听半晌,惊叹道:“这是……鲛人的歌谣。”
“鲛人?”尘云离沉浸在歌声中,随口问:“是那日你说的海妖?”
“不,鲛人是鲛人,海妖是海妖。海妖的歌声带着蛊惑的力量,却远不如鲛人的美好梦幻。”洛绮芳闭上眼认真感受,“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只存在于鲛人的歌声。”
“确实很美。”尘云离伸出手,在鲛人之声的影响下,他感觉天上的月亮离自己更近了一点,“你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之前来的时候,我没有听到过鲛人一展歌喉,今夜是第一次,也是自我落脚东海以来的唯一一次。”
洛绮芳笑吟吟地看向他:“也许我是蹭了你的运气吧。”
尘云离心念一动,转眼望向大海。
接近黑石的海水是比夜晚更漆黑深暗的颜色,他看不见底下有什么,也看不到那个人。
或许……只是他想多了。
……
深海,黑海之下,一条庞大的龙尾盘绕于深渊,鳞片黑亮,偶尔会因外界投入的几缕光线反射出斑斓色彩。
龙尾里环绕着一只七彩巨螺,螺壳内空空如也,却幽幽荡荡地传出哼唱声,美妙柔和。
尘文简还在沉睡,但重逢礼物已然送出去了。
第093章 青简月光(二十二)
尘云离在鲛人的歌声中睡去, 又在海上的晨风吹拂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时,洛绮芳清俊的脸正横在他头顶,见他苏醒, 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里的东西。
“吃烤鱼吗?我一早做的。”
尘云离撑坐起身, 逐渐复苏的感官让他嗅到了柴火燃烧的干焦味和烤鱼的香气。
与此同时,他的肠胃一阵鼓涌, 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修行者大多辟谷,身上清净无尘,尘云离是执着口腹之欲的少数, 自修炼以来, 从没少吃过一口,为了保证体内不生秽物,才专门学的辟尘术。
他接过烤鱼, 酥香酥香, 还冒着热气。
“一大早吃这个不会太油腻吗?”尘云离边问,边诚实地咬下一块鱼肉。
嫩,香, 柴火香激发食材原本的鲜味又不喧宾夺主,并将海鱼浓重的腥气完全压盖过去。鱼肉本身的油脂在细致的烘烤中绵密地渗透到鱼身每一个角落,咬下去滋滋冒油,却一点也不腻。
这让尘云离想到了一个食材的地狱笑话——扇贝:保护我的壳变成了盛我的盘。
他弯了弯眉眼,一抬头就看见洛绮芳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并未解释烤鱼油不油, 反倒问他:“油腻吗?”
尘云离咀嚼几下, 软嫩的鱼肉意外的有嚼劲:“不油,很香。你是不是放了什么调料?我吃到了一点辛辣味。”
“舌头真灵敏。”洛绮芳眉开眼笑, 指了指身旁那几棵不知名的海树,“喏, 我用它们的树叶包裹着鱼烤的。这种叶子发辛发咸,炙烤过程中味道会均匀渗进鱼肉,起到调料作用。我也是之前来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你知道,我一向喜欢琢磨新鲜事物和常见事物的新鲜用法。”
“这倒是,而且你每次都能成功。”尘云离吃着鱼,不忘向他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天道亲儿子。”
洛绮芳一乐。
两人将几条烤鱼瓜分,给夙尘愈留了一条用树叶抱着,散步似的踏浪而归。
晨曦之下海面蔚蓝,阳光洒落其间,犹如一段织金的缎面。
尘云离还没离开,已经开始怀念此处的恬静安闲了。
又过数日。
夙尘愈帮着尘云离和洛绮芳收拾东西——主要是收拾各种东海特产,一股脑全塞进洛绮芳的储物法器。
“你们走后,我也要离开东海,回夙家去了。”夙尘愈一边忙活一边道。
“回夙家吗?”尘云离联想到夙家家史上的记载,随口问。
“对,回去继承家业。”夙尘愈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悦,所幸也不排斥,“我家老头子要去闭死关,不突破虚仙境不出,家里的事总得有人管,弟妹们你推我我推你,最后都推我头上了。”
“夙家诗书传家,人少事不多,打理起来简单,所以你才能这么淡然。”洛绮芳吐槽道,“若是让你去管我们洛家,保管不出三天你就得连滚带爬地跑路。”
“这用你说?”夙尘愈甩给他一个大白眼,“你自己不就是连滚带爬地逃出洛家的吗?”
两人用眼神向对方使了一套法术,不分胜负。
尘云离习惯了这俩互怼,看得可乐:“洛家被你们说得跟龙潭虎穴似的,至于吗?”
“至于,非常至于。”
一说起这种事夙尘愈就来劲,把洛绮芳挤到一旁站到尘云离身边,给他讲洛家的糟心事。
洛家是玉蔓江畔的修行世族,家中人丁兴旺,光旁支就有二十二支,主家上下两代的嫡系庶脉加起来足有上百人,夸一句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绝不为过。
洛绮芳是这一代的嫡长,但由于母亲早逝,继母进门后他的身份便有些尴尬,说嫡说长会伤继母颜面,不说于他母亲和他又不公平,因此在离家之前,他与家里所有人都淡淡的,包括父亲和几个朝夕相处的弟弟,都不亲近。
洛家本身虽然家大业大,掌握的修炼资源不少,可偏偏人又太多,想出头想获取更多的资源就必须努力向上走,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嫡系尚且如此,底下的庶脉打得就更凶了,那种斗争强度和浓度,是洛绮芳想起就要皱眉的程度。
这种大家族常态尘云离在小说影视剧中经常见到,尘云离接受良好,也可以理解洛绮芳身在其中的为难和厌烦。
“不出意外的话,洛家家主之位会落到他那几个弟弟的其中一个头上,而他是洛家天赋最强的修行者,未来还会把‘天赋’二字去掉,冲一冲当世最强的宝座,成为洛家对外的门面。”
夙尘愈边说边摇头:“不怪他不喜欢回家。”
“父母给予我生命,家族将我养育成材,往后我若是足够强大,荫蔽家族回报恩情是我应该做的。”洛绮芳插话,他从来都是脾气很好的人,说这话时却很冷淡,“但也仅限于此。”
……看得出他真的很不喜欢那个家。
与尘云离对视一眼,夙尘愈清清嗓子:“行了,不说这些。你还有什么要带的吗?家里要是没有,我出去帮你买。”
“没了,我本就不需要带什么东西,是你尽往我储物法器里塞吃的喝的。”洛绮芳摆摆手,看向尘云离,“珠玑,你有什么想带的?”
尘云离笑了笑:“不用。地方特产自然是在这个地方吃才有感觉,其他地方也有它们的特别之处值得体验。我若是思念东海,再回来就是了,反正修行者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嘛。”
“说的对。”洛绮芳弯起眼睛,瞧着心情又好起来了。
夙尘愈观察两人之间的氛围,也跟着微笑——他偷偷磕了两年的CP,似乎要成了!
……
玉蔓江主干流直入东海,沿着入海口往上游走,以尘云离和洛绮芳的速度,不过半日,就能抵达玉蔓江中游——那也是玉蔓江畔最繁华的区域。
江边有座寐夜城,夙家、洛家的主家都在城中,白天东西南北四座市集全部开放,拱卫中城的世家与富户。到了夜里,夜市灯火通明,人潮如织,素有不夜城之称。
“十年未归,此处可有变化?”
尘云离徐步入城,在清静的海边生活久了,乍然回到红尘,看什么都觉新奇。
“没什么变化——啊,东街卖豆花的婆婆不在了,现在接手的是她儿子,她儿子手艺不怎么样,做出的豆花是苦的。”洛绮芳望着某个方向摇头叹气。
尘云离转眼看去,一座茅草木头搭成的豆花摊下排起长长的队伍,也不知他是怎么瞧见摊主的。
不过看变化先看吃,还真符合他的性子。
两人逛了五条街,吃了一轮,勉强算是把寐夜城看明白了。
尘云离咽下嘴里的糖糕,问他:“我们是现在回洛家,还是到你弟弟成亲那天再回?”
洛绮芳算了算日子,余光瞥见他唇角沾了糖粉,便撩起袖角给他擦去,动作自然自在,坦坦荡荡,甚至让尘云离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他后日便成亲了,作为兄长,我明……罢了,今日就回去吧。”洛绮芳不太情愿地改口,“我还要去见一见父亲,所幸我与其他庶脉旁支皆不熟络,不用拜会。”
尘云离略一估算他家的人口,顿时明白他说完后为何会松一口气。
“需要我陪你吗?”
“请务必陪我!”洛绮芳说得斩钉截铁,隐约有铿锵之音,“那个地方对我而言太过陌生,我不想孤身前往。”
只是因为陌生吗?若是如此,他什么陌生地方没跑过,为何只惧怕回家?
大抵是因为不自在、尴尬,也因为那里很久以前就不被他视作自己的家了。
“那就走吧。”
尘云离反扣住他的手,掌心贴着腕脉传递出暖融融的温度,以及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洛绮芳看着他的手一笑:“好。”
洛家是地方大族,非要事大事不开正门,今日却为一人破了例。
“快快!尽快把大少爷从前住的院子收拾干净!通往院子那几条路也要再洒扫两遍,绝不可有半点灰尘!”
“厨房开火了吗?照我写的菜单做!大少爷虽不挑食,味道却不能做差了!”
“有人要来拜会大少爷?哪一房的?……算了,不管是哪一房递来的帖子,通通先退回去!少爷回家第一个见的肯定是家主,其他人别乱凑热闹!”
管家徐老中气十足地安排各项事宜,他有条有理,底下的人却被使唤得团团转,整座府邸陷入空前的热闹,比之筹备二少爷婚事还忙乱。
洛家的管家是个世袭职位,徐老的儿子跟在他身旁学习了有段时日,头一回看到这种阵仗。
“爹,大少爷回个家,至于这么折腾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大的贵客驾临,也……”
他顿了顿,小声补充:“也太生分了。”
“你知道什么?”徐老斜他,“大少爷如今是半步虚仙境的修为,以他的年纪,这种进步实力堪称惊世骇俗,未来必定是一方大能,无论到哪里去哪个家族,都是座上贵宾。何况……不是家里对他生分,而是大少爷原本就不亲近这个家,也不亲家里的任何人。”
他儿子奇怪:“家主也不亲?夫人生的那几位少爷也不亲?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可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弟弟。”
徐老摇头:“不亲,都不亲。可假使没有这份自幼长大的淡薄感情,大少爷不可能回来参加婚礼——说句大逆不道的,他能回来参加家主的葬礼都要谢天谢地了。”
徐老儿子“嘶”了一声,感慨道:“世族无亲情啊……”
闻言,徐老一脚将他剩下的感叹踹走,让他滚去做事。
如此这般,洛家主家忙碌了足足两个时辰,那位姗姗来迟的大少爷方踏进家门,身边跟着个年轻公子,模样气质毫不逊色。
徐老领着侍从上前相迎,还未开口,就看到自家大少爷偏头对那公子说:
“方才突然想起家中库房有一把弓,品阶与我的佩刀相当,有穿云裂石之力。你不是还缺一把趁手的武器?等我禀明父亲,就去取来送你。”
徐老:“……”
众侍从:“……”
一回家就掏自家的家底,大少爷您觉得这合适吗?
第094章 青简月光(二十三)
老管家轻咳一声, 等尘云离与洛绮芳望过去,才拱手说道:“大少爷,家主已经在书房等着您了。”
“嗯。”洛绮芳冷淡点头, “书房怎么走?”
此话一出, 别说以徐老为首的侍从,就是尘云离都奇怪又惊诧地挑了挑眉。
离家十年, 对于普通人而言的确长得恍如沧海桑田,但对修行者不过弹指之间,不至于连家中布局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是故意以此切割自己和洛家吗?
短暂的讶异过后, 徐老恢复平静:“洛宅进行过数次修缮, 大少爷不识路也是正常。老夫带大少爷前往书房,其他人都散了吧,留两个好生招待这位公子。”
“带他去我院子。”
“……是。”
两位侍从走近尘云离, 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尘云离望向洛绮芳, 见他点头,方踏上与他相反的路。
洛绮芳轻吐一口气:“走吧。”
通往书房的路很长,因为洛宅实在太大了, 但洛绮芳心里压着事,所以并不介意,反倒还嫌短。
书房门前照旧是五级台阶,比之他离开前更斑驳了些,苔痕深绿, 将一旁翠绿的新竹都映得陈旧。
洛绮芳跨过门槛, 迎面望见的是父亲的背影。
洛家现任家主洛屏景很有文人气质,身形模样皆文弱秀气, 以至于经常令熟悉他的人忘记他也是三劫境度过第二劫的修行者。
他站在一方展架前,架子上悬挂着一卷等身长的画轴, 画中女子温婉娴静,正与他四目相对。
洛绮芳的目光在画上驻留良久,才因窗外一声鸟啼回神,随即整理衣冠,向身前人郑重其事地一拜:“父亲。”
“我原以为你心中只剩修行之事,未料你还会回家参加兄弟的婚礼。”洛屏景缓缓回过身,浅灰色的眸子深邃平和,“我记得你与家里的人都不亲近。”
洛绮芳直起身:“的确如此。只是到底是血亲,我身为兄长,该来一趟。但倘若有人不欢迎,我亦可掉头就走。”
“你在怨我。”洛屏景道。
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背后却藏着父子之间宛若天堑的隔阂。
“父亲,我不怨您。”洛绮芳摇头,他长久凝视着画上的女子,他们的眉眼轮廓生得极似,“我只是更爱母亲。”
洛屏景长叹一口气:“罢了。此番回家,你会住多久?”
“婚礼结束就走。”洛绮芳道,“我不喜欢待在家里,何况在外游历,对我的修行更有裨益。”
“我明白了。”洛屏景颔首,没有尝试多留他几天,毕竟他心里明白,这事儿的成功率微乎其微,“难得回家一次,又是为了清宿而回,去见见他吧,他一向……崇拜你这位兄长。”
“是。孩儿告退。”
洛绮芳行礼退下,一秒都没有多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厨房,离开前也只最后看了母亲的画像一眼。
他确实不怨父亲另娶,甚至十分尊敬自己那位温柔又雷厉风行的继母,但同样无法原谅母亲七七未过,父亲便以家族需要为由另娶他人,并隐去母亲存在的事。
薄情之父子亦薄之,因果如此。
洛绮芳转过长廊,前方便是花园,十年未见的弟弟洛清宿坐在花团锦簇间,见到他毫不意外。
“大哥。”洛清宿冲他招手,“我们兄弟许久不见了,大哥坐下喝杯我泡的茶吧。”
洛绮芳压下脑海中突然被勾起的过往回忆,笑着走过去坐下。
他接过洛清宿递来的茶杯:“新婚在即,一切都筹备好了?”
“自然。”洛清宿长相随父,远不及洛绮芳俊美,却更亲切一些,“万事都有母亲操持,我这个新郎和即将嫁进来的新娘一样,只要等着成婚即可。”
说到此事,洛绮芳忽然正色问:“清宿,你与许家姑娘的婚事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还是又是家族需要?”
许家是寐夜城的新兴家族,家中出了几个颇有天赋的子弟,许姑娘的哥哥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以许家的门第远远攀不上洛家,但许姑娘兄长的寐夜城第一天才的名头实在太响亮,洛绮芳刚回来,便从街头巷尾人们的闲谈里听完了他的种种经历。
十九岁的三劫境,单论修炼速度与洛绮芳不相上下。
“都有吧。”洛清宿的手指缓慢摩挲着掌心的茶杯,“许姑娘性格天真烂漫,心无城府,但十分聪明,母亲很喜欢她,我亦不反感。她的兄长未来必是一代天骄,若能结成姻亲,于洛家而言也是好事。”
“那便是不喜欢了——你们互不喜欢。”
洛绮芳抿了口茶,不免有些憋闷,却不知是为谁,语气也冲了些:“你可曾想过今日娶了许姑娘,倘若将来遇上真正喜欢的人,你当如何?休妻?和离?还是纳妾?”
“大哥,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不会让自己对任何人动心。”洛清宿摇头,他的神色有一种近似认命的淡然,是每一个听话顺从的世家子弟都会有的表情,“若是真的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你放心,届时多的是人打醒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绮芳是在替洛清宿,替许姑娘,以及他们将来可能遇到的心上人未雨绸缪,但洛清宿想的却仍是家族和如何遏止自己的感情,简直就像一只有思想的、温顺的提线木偶。
他心里发寒之余,又莫名庆幸自己早早便离家,没有被父亲影响成这般模样。
他无法想象自己为了家族荣辱出卖婚姻的样子,他唯一能想到牵涉家族荣辱一事的东西只有自己的实力,只要实力足够强大,四海任他逍遥,也任洛家发展。
直到洛绮芳想起,有他这般天赋的人,洛家上下只有一个,于是瞬间理解了弟弟,也感受到了更深的悲哀。
洛清宿迎着兄长略显痛苦的目光,忽的一笑,对家族安排言听计从的傀儡里突然冒出一点身为人的血肉,温柔地问他:“大哥,你可是有道侣了?”
洛绮芳一愣。
他慢条斯理道:“据我所知,只有自己感情圆满的人,才会特别关心别人的情感问题——你至少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洛绮芳瞠目结舌一瞬,很快又变成手足无措,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但其实他只是在惊愕和尴尬,因为洛清宿提到“心上人”三个字时,他脑海中第一时间就闪过了尘云离的身影。
“我……”他试图否认,却又哑口无言。
见状,洛清宿微微叹气,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羡慕:“大哥,我已没得选择,但你不必困于洛家,可以随心而行。如果真的遇上心仪之人……”
他伸手拍了拍洛绮芳的肩膀:“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洛绮芳眨眨眼,茫然的同时心乱如麻,洛清宿这一拍,倒像是把解决的线头递到了他手中。
理智告诉他,最好别在这个问题上糊弄自己。
……
尘云离在洛绮芳院子里逛了一圈,这是个漂亮得很无趣的院落,带着世家大族特有的精致的寡淡,与洛绮芳的气质毫不相符。
如果把在东海生活时的他端端正正摆进去,那就跟往古风世界里放赛博朋克仿生人一样突兀。
从这一点就能隐隐看出洛绮芳不喜欢洛家的原因。
他在这里格格不入,旁人与他看起来也几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尘云离坐在院前的石桌旁,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按着一只茶杯来回滚动,嘴里咕哝:“洛绮芳什么时候回来,好无聊……”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身后的篱门响了一声,连忙回头,就见洛绮芳双眼放空,梦游似的走了进来。
“洛……”
尘云离刚想叫他,他却像完全没发现尘云离似的从他面前经过,那状态,说是鬼一样飘过去都不为过。
“……?”
不是,他是去见爹还是进了一趟阴曹地府?好好的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尘云离挡在洛绮芳身前,按住他肩膀用力一晃:“洛绮芳!发生什么事了?”
洛绮芳脚下踉跄,浑身一激灵,仿佛不是被他唤醒,而是被个雷当头劈中。
尘云离甚至在他眼中看见了惊恐——所以他父亲究竟对他干了什么?
尘云离愈发担心:“洛绮芳,你没事吧?魂还在身体吗?”
“……”
洛绮芳长吐一口气,瞧着他欲言又止,随着沉默时间延长,耳后悄然泛起一片红晕,火烧火燎地攀上面颊、爬向脖颈。
看见他莫名脸红,纸面感情经历十分丰富的尘云离意识到什么,搭在他肩头的手一缩,张了张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呃……你……我……”
尘云离努力组织语言的样子让洛绮芳一愣,脱口而出:“你看出来了是不是?”
“……啊?”
尘云离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人的不按常理出牌,没想到仍是败在了他更高阶的奇特思路之下。
他当然听得出“看出来”的言外之意,但洛绮芳不说,他又要如何回答?
尘云离无奈,后退几步站到台阶上,双手抱肩板起脸:“看出什么?”
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像那校园里四处逮小情侣的教导主任,因为洛绮芳脖子一缩的反应酷似被抓的小情侣。
好在不用他多做引导,洛绮芳迅速从愣头青状态脱离,挠挠鬓角,先是叹一口气,而后笑了笑。
“你肯定看出来了。”洛绮芳弯起眼睛,本就足称漂亮的脸更加光华夺目,“在我还未意识到之时,你就真的我喜欢你,是不是?”
尘云离:“……”
“不,我没有。”尘云离的表情更加严肃,“我若是知道怎会毫无反应?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其实他确实察觉了一点端倪,不过洛绮芳一直懵懵懂懂,而他无法确认,所以只能当做不知。
但他不想承认。
闻言,洛绮芳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笑眯眯地上前,将尘云离逼得再次退后,直至退到门前。
洛绮芳心如明镜,又非蠢人,也不喜扭捏,从花园一路走来时的痴怔是因为他在思考——思考心上人的含义,思考自己对尘云离的感情,思考很多事情上爱与不爱的不同反应。
他是个太坦荡自在的人,对谁都好,因而时常会模糊情感界限,很少去思索对某个人的关照是否出自更特殊的原因。
如果洛清宿今日没有点破,他还将一叶障目很长时间,或许要等到尘云离爱上别的人这种情势无可转圜的时候,他才会幡然醒悟,但真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一明白自己的感情,联想能力极强的他立刻回忆起某些时刻尘云离看他的眼神,惊异、狐疑、了然,都指向一个猜测,那就是尘云离曾经想过自己对他那么好是不是喜欢他这类问题。
但因为洛绮芳本人毫无自觉,所以他没有问,含糊着把自己也糊弄了过去。
洛绮芳想着,望向尘云离眼睛,他若无其事地别开眼,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自己。
于是他不再追问这个确实没什么意义的问题,背着手笑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唔?”尘云离不解地歪头。
洛绮芳微微凑近,眼底一片纯粹明亮的光:“够不够格当你的道侣?”
“……洛绮芳,你能不能稍微委婉一点?”
第095章 青简月光(二十四)
洛绮芳的性格素来直白热烈,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一往无前,从不退缩,自然也就无所谓委婉。
面对尘云离无奈的小小抱怨, 他一摊手, 满眼无辜:“委婉有何用处?反正我总要向你表明心意的。”
尘云离望进他眼底,看到的是一片赤诚坦荡的心意。可他越是真心, 就越显得两年后的分离像一场荒唐闹剧。
天道钦定的“天定良缘”、系统拟定的剧情任务,将会严丝合缝地紧扣成名为命运的武器,共同剿杀他的情意。
尘云离则是这场阴谋的知情人, 可算半个帮凶。
“珠玑?”
洛绮芳正在等待他的回答, 无论答应还是拒绝,尽皆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尘云离微微皱眉,仿佛正为何事所苦却说不出口的神色, 却把他吓了一跳。
“珠玑, 你怎么了?”洛绮芳上前一步又仓皇退后,手足无措地问:“我……让你很为难吗?那就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不是你的问题。”尘云离抓住他的手,压下心头的负罪感, 向他一笑,“好,我接受你的心意,不过……”
洛绮芳眨眨眼,内心因为他的答应而冒出头的狂喜被“不过”两字轻轻按住。
“不过?”
“不过, 倘若以后你不再爱我, 一定不要藏着掖着,要像此刻这样直接告诉我。”尘云离凝视着他, “若不相爱,彼此皆可求去, 那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此忧虑自责。”
洛绮芳歪头:“珠玑,你想得真远。修行者的寿数以百千年计,我不会那么容易变心的……我觉得你也不会。”
我当然不会,可我又……不爱你。
尘云离心头冒出这个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念头,在洛绮芳欣喜又温柔地拥抱上来时,抬手轻轻按上他的后脑。
“珠玑,我要再确认一遍。”轻而易举地达成夙愿,洛绮芳却莫名感到不安,“你喜欢我吗?”
“当然。”尘云离道,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洛绮芳,哪怕是他的敌人。
洛绮芳欣然一笑,放下心来,像只欢脱的大狗在尘云离鬓角使劲蹭蹭。
院子里有风呼啸而过,吹得青绿枝叶颤颤,白云的轮廓从梢头长长延伸出去,他们未来的每一天仿佛都会如此高广而远阔。
洛清宿的婚礼举办得成功且顺利,新娘很美,性情也好,虽然嫁进了自己从前从未敢幻想的高门大户,却一点也不自卑,行事颇有章法礼节。
尘云离和洛绮芳在洛家待了三日,直到这场婚事在家族中引发的余波彻底平息,方告辞离去。
离开前,洛绮芳拿着他老爹的令牌到库房取了那柄承诺要送给心上人的弓,他的继母偷摸又给他添了好几样珍贵宝物,两人虽不亲昵,却也算彼此敬重,相互体贴。
这已经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从洛家出来,尘云离与洛绮芳并肩走在出城的小径,路旁草木荫盛,风拂过枝头,几乎将那浓烈欲滴的绿意溅到他们衣上。
见四下无人,尘云离拿出洛绮芳所送的弓——银月雕雪,长约三尺半,两端飞翘如角,闪烁着锐器的利芒。
弓上无弦也无配套的箭,使用时需以自身灵力凝聚成弓弦,而后天地灵力汇聚于弦上凝结成箭,只要灵力足够,实力够强,理论上持弓者就是一座修行界的人形炮台。
而且这把弓对于持有者的攻击还有巨大的增幅,尘云离拿到手试射的第一箭尚未使出全力,那一箭的速度与力道已然逼近三劫第二劫境,整整高出自身实力一个大境界。
更别提这把弓还能缩小,以两边的弯角进行近战攻势。有它在,近战弓兵便不再是个梗,而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职业”。
尘云离一弓在手,只要谨慎些,足以横行当今修行界。
“这份定情礼可够厚的,我都不知道回赠什么好了。”他捧着弓爱不释手,旋即又觉苦恼,“循瑰,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都在我身边、我手中了。”洛绮芳大大方方牵住他的手,还挺孩子气地前后晃动两下,“你若是非要送,先欠着怎么样?等我有了心仪之物,再向你讨要。”
迎着他明亮的眼神,尘云离笑道:“好吧,如你所愿——你永远都是这么坦荡。”
二人手拉手向前走,明明一个法术就能远遁千里,却情愿像普通人那般慢慢地走,以双脚丈量大地,行过苍穹。
“珠玑,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暂时没有。你有建议吗?”
“嗯……修炼这么久,你还未曾与人动过手吧?我带你去北边的雪漠宰几只妖魔如何?”
“……咱俩刚在一起你就带我干这么刺激的事,合适吗?”
“有何不可!杀一只妖魔,人族边境便太平一分,用它们的鲜血和生命见证我们的爱情,这难道不是身为修行者的独特浪漫吗?”
“你说得对。杀第一头的时候你记得指导我。”
“当然!”
一对奇葩道侣就此踏上前往雪漠的路,只用了三言两语,便拉开未来两年边境妖魔痛苦经历的序幕。
与此同时,新兴的松风学宫,老派的洪炉门等修行界势力,也逐渐浮上台面,争先恐后地为这个辉煌大世增光添彩。
……
大漠沙如雪,每一粒都是干净无暇的银白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哪怕有江河一样的鲜血泼洒、流经其上,也会很快被流动的沙海吞没,甚至不能激起一朵浪花。
这里是人族边疆,是人与妖与魔亮出獠牙,互相撕咬的绝地。
大日凌空,永不疲倦地释放高温与强光,将一切阴暗照得无所遁形。
然而近地三丈以下的气温却接近冰点,越靠近地表越冷,地下更是寒气如渊。
高热与极寒在天和地之间划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同时长久地进行着对抗。也正因如此,雪漠一天中有十个时辰弥漫着潮湿且冷热交加的浓雾,普通修行者或妖族魔族经行,需随身携带特制的提灯。
当然,实力达到三劫境的三族不用提灯亦可来去自如,但这样的强者寻遍世间也没有几个,因此提灯是雪漠中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珠玑,小心。”洛绮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凝成一线钻入他耳中,“它来了。”
尘云离没有做声,他缓慢行走于可以说不存在能见度的白雾里,身旁飘着一盏玻璃外壳,做成爱心型的提灯。
这灯是洛绮芳买的,仅仅因为他提了一句这个形状在自己的家乡被视□□情象征,洛绮芳便花大价钱专门定制了这样一个灯壳。
制作提灯的老师傅收钱时的表情尘云离现在还记得,十分喜感。
灯光照亮直径丈余的前路,被强势驱逐的雾气如沸水般滚动,其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宛若无数爬虫的节肢快速敲打地面的密集声响,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尘云离微侧过脸,灵力汇入双耳,方圆百里内任何细微动静都逃不脱他的听觉捕捉,而他需要在数不清数量的各类声音里分辨、定位自己要找的那些。
翅膀拍动的风声,绵长而轻缓的吐息,靠近时带起的气流。
尘云离正仔细辨别,忽然身后的雾气被一只形如长刀的利爪劈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从他头顶砍下,势要把他劈成两半。
他本能旋身,掌心一翻银月雕雪破空而出,三尺半的长弓缩小为短剑长短,精准格挡落下的刀爪,二者顶撞摩擦,带起令人牙酸的响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声音未落,那只在尘云离的“监听”下始终速度缓慢的魔物猛然加速,仿佛一头巨大的蝙蝠,张牙舞爪地扑向他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尘云离手臂发力甩开压在弓上的刀爪,弓身于他掌心旋转飞涨,回归原型,随着他拉弓的动作凝出弓弦与箭,照着魔物的脸连射三箭。
他看都没看那三箭是否击中目标,握着弓柄用力一旋,锐利的双边飞角划破空气,恰好拦下左右砍来的刀爪,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
同一时间,试图贴脸攻击尘云离的魔物根本没能躲过极近距离下的三箭,额心、胸口、腹部各中其一,箭矢化作磅礴的灵力在它体内炸开,几乎将它炸得七零八落。
若非魔物生命力顽强,这一下就能要了它的命。
但它也失去了自救的机会。
尘云离以弓角勾住那只刀爪,硬生生将它连带着本体拖出浓雾,弓弦拉满,几乎是抵着它的要害连射数箭。
刀爪本体不过是半人高的类鼠妖物,攻高防低,被他几箭打碎捣成了烂泥。
尘云离再一旋弓甩掉上方的血肉秽物,搭弓上箭,汇全身灵力于这一箭,洞穿地上魔物的胸膛。
“轰——”
超高当量炮弹爆炸的巨响过后,浓雾被打出了一个空洞,仿佛太阳曾坠落于此,空气中翻涌着扭曲视线的灼热。
尘云离松开绷紧的指尖,刚松一口气,就被洛绮芳从身后扑了个满怀。
“第三千二百只刀妖、第一千二百只蝠魔猎杀成功!”他高兴地报道。
尘云离好笑地揉了揉他抵在自己肩上的脸:“你还给我记着数呢?”
“当然了!”洛绮芳搂着他的腰笑吟吟道:“我带你来此就是为了历练,既然是历练,怎能不记进度?”
“行,你永远都有这么多道理。”尘云离屈指轻弹他的额头,语气里带着笑意与淡淡的宠溺。
洛绮芳任他弹完了才笑着跳开,右手一甩,挂着海螺壳刀穗的黑色长刀悍然现世,直接将前方的雾气砍出一条隧道般的空洞。
“今日的试炼到此结束。”他说道,“我来开路,我们早些回城里休整吧。”
尘云离点了点头。
望着一刀一片雾,一刀一群低阶妖魔的洛绮芳的背影,尘云离拎着提灯跟上他从容的步伐,对于他的实力司空见惯,既不惊讶也不艳羡。
截至今日,他们在雪漠生活了一年零两百天,刨除尘云离杀的两千多只妖魔,洛绮芳一人两刀在境内犁了三个来回,死于他刀下的妖魔不知凡几,还有两只是实力接近虚仙境的大妖和天魔。
如果说尘云离是来这里锻炼身为普通修行者应有的战斗素养,那么洛绮芳纯纯就是来虐菜。他的实力进境惊人,纸面数据虽然还卡在虚仙境,但与同级别的人、妖、魔交手,却永远都只有一个结果——碾压式胜利。
不愧是天道之子,系统钦定的尘文简专属完美情敌。
无双割草爽文男主不外如是。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尘云离和洛绮芳携手踏遍了整个雪漠,猎杀妖魔只占据了其中很小一部分时间,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寻找跟享受美景美食有趣的事物当中度过。
雪漠北境的日出壮阔恢宏,南境的江流气势雄浑,东境有天底下最洁净的雪和池水,西境有世无其二的陆中海洋,他们还在里面刨出了一具鲛人的尸骨。
雪漠荒芜,没什么食材,但不少长相奇形怪状的妖魔味道却很不错。
两人抵达雪漠北境的第一天就碰上了一头虎妖,不但不躲着他们走还胆敢嘲笑洛绮芳长得像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洛绮芳具体怎么收拾它的尘云离忘了,只记得那天晚上的烤虎肉有嚼劲不塞牙,第二天酿的虎骨酒直到今天都没喝完。
雪漠地域广阔,理论上可以无限朝妖魔两族自行划分的领地延伸。
他们最远去过妖族的一座城池,救了一批被抓去当血食的人族,一把火点了城主的府邸,并宰掉了城主最喜欢的大妖儿子,头悬北阙。
那是洛绮芳杀的第一头大妖,城主追出来时,他抱着尘云离大笑远遁三千里,豪气干云,未能言表。
真是一段酣畅淋漓又潇洒畅快的旅行。
尘云离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洛绮芳就像头顶的云天,在他的保护下,自己可以自由地成长起来,快意地过活。
洛绮芳也是喜欢的,他自在的人生多了一个羁绊,却不是禁锢和枷锁,而是陪伴。
有人陪他看落日朝阳,在陆中海洋里挖鲛人的尸骨,吃烤虎肉,聊没有用的闲话。
快乐有人分享,愤怒有人分担,爱能增倍,恨可减半,天地宽广而吾道不孤。
大约真仙也不会比他们更逍遥了。
此时他们身处南境的白雪城,城外守卫森严,城中却繁华热闹,小桥流水、雕梁画栋,兼具边境外人族城镇南北之风貌。
“一会儿去哪儿吃饭?”进入城门后,尘云离便把提灯收了起来,右手被洛绮芳紧紧攥着,左手拿了一颗路上摘的野果,一口下去嘎嘣脆。
“明月阁!”洛绮芳脱口而出,随即兴冲冲地补充道:“听说那里换了新厨子,招牌菜换成了生脍蝴蝶鱼——鱼是江鱼妖,活取鱼尾肉,快刀切做如雪的薄片,摆成蝴蝶状,蘸特制蘸料,味道鲜美,口感滑韧,吃过的都说好!……”
尘云离笑眯眯听着他滔滔不绝地介绍新发现的美食,又见他忽然顿住,没了下文,便疑惑地朝他看去。
彼时,洛绮芳的心里莫名涌出一种强烈而没来由的冲动,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咆哮着叫他转头,并伸手扣住他的脖颈迫使他转眼看向右手边的不远处。
同一时间,那处枝叶繁茂的槐树下有人若有所觉地回头,长风忽起,槐花纷纷而落,仿佛专门为他们这相会的一眼制造的梦幻之境。
望见洛绮芳的刹那,岁长生不由控制地心如擂鼓,恍若与重要的故人隔世再会,因而天地俱静,万物俱消,视野中只剩下那一位风华绝代的人。
洛绮芳的感觉与他相似,甚至觉得……与面对尘云离时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后者是他深思熟虑之后自发于心,前者则更像一个白头发老头打开他的胸腔将名为动心的情绪往他心脏里灌。
那个白头发老头的名字估计叫做命运。
他怔怔地与岁长生四目相对,又本能地排斥和皱起了眉。
与此同时,尘云离听见了久违的系统提示音:
“洛绮芳与岁长生已相遇,他们是天定良缘,命定道侣,请审核员做好准备。”
尘云离转动眼珠,目光落到那名身着灰白布衣,仍难掩清姿玉貌的洪炉门天下行走身上,叹了口气。
不是惋惜,而是对洛绮芳的同情。
“我要倒追他多久?”
“你象征性地挽留一下就行。”
……最后这句听着不像系统的语气。
第096章 青简月光(二十五)
惊鸿一瞬之后, 洛绮芳别开眼,向来不敬天不畏地的人此刻却莫名仓皇和紧张,隐约感觉有什么劫难正在临近, 却又无从查探。
“循瑰, 你怎么了?”尘云离结束与系统的对话,转眼瞧见他脸色苍白, 额上还出了一层虚汗,便拎起袖子给他擦了擦。
洛绮芳正心慌意乱,不知打哪儿冒出的一股冲动让他避开了尘云离的手——于是尘云离的手僵在半空, 他的表情也瞬间凝固。
系统的提示适时响起:“本世界天道给他上的天定良缘buff生效了, 接下去一段时间,他应该会在你面前给他的正牌恋人守身如玉。”
“……”
尘云离不生气,只觉得荒谬。
“这狗屎天道是谁设定的?我可以申请打他一顿吗?”
系统轻笑一声, 再度隐匿下去。
这时, 洛绮芳终于回神,感受着心神之间莫名多出的一些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情绪,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
“天命……吗?”
“你说什么?”尘云离收回手, 见他嘴唇蠕动却并未出声,疑惑地问。
“没有,我没说什么。”洛绮芳眸光微闪,再看向他,神色已恢复如常。
他紧紧攥住尘云离的手, 也许是向他汲取勇气, 也许是在负隅顽抗。
“我们去吃饭吧。”洛绮芳将尘云离的手贴在脸上,偏头吻了吻, 平静地将心头翻涌的排斥与撕裂感压下,“去明月阁。”
他的状况不对。
尘云离被洛绮芳牵着往前走, 虽然不清楚他究竟正承受着什么,却能感受到他身体不自然的轻颤,以及乱了节奏的呼吸。
“循……”
“别问。”洛绮芳道,仅仅是片刻功夫,他清隽的嗓音就嘶哑得像在滚烫的沙砾上烫过,“珠玑,我想再与你好好吃一顿饭。”
尘云离错愕地瞪大眼,旋即沉了脸色,一把扣住洛绮芳的手腕将他拽到跟前。
昔日翻掌颠覆山川的强者,此时却连他这点小小力道都抵挡不过,略显狼狈地与他相对。
洛绮芳面如金纸,唇色惨白,瞳仁上浮起金色纹路,仿佛有人正执金笔在他眼眶里勾描。
尘云离认得那种纹理——天赐铭文。据传是上苍赠予心爱的后裔世间绝无仅有的福缘时,才会作为一种象征出现在被赐福的人身上,一般不会维持太久。
——与上一世所爱之人重逢,有再续前缘、白头偕老的机会,从常理来看,的确是福缘。
但洛绮芳正在用尽全力压制它们的出现。
尘云离不爱他,却也视他为友,见他如此痛苦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心里顿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即便如此,他也只能佯装不知情,伸手抚上洛绮芳的脸:“你很难受吗?是不是修炼出了岔子?我带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没事。真的没事。”
洛绮芳在他掌心眷恋地蹭了蹭,而后深吸一口气,周身灵力汹涌,奔流翻滚,极尽强势锋锐,最终还是将那“天赐铭文”压制了下去。
然而他的状态并未因此好转,反而更糟糕了,烈火灼烧的痛苦从灵魂深处席卷而出,蔓延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仿佛被拂了好意的天道施加的一场暴怒的风暴。
洛绮芳身形一晃,尘云离慌忙接住他,刚要问他怎么回事,身前便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岁长生拨开斗笠前垂落的轻纱,伸出两根手指点在洛绮芳腕上。
尘云离看了看他,再看看怀里差不多完全失去意识的人——他的身体因为此人的靠近微微绷紧,隐隐透着些许排斥。然而也正因这人接近,他的气息反倒不那么凌乱了。
“奇怪。”岁长生道,声线清亮如玉石交击,语气疑惑中带着兴趣,“他分明并未受伤,怎么灵力如此混乱?”
他话音未落,尘云离就急忙问:“可有性命之危?”
“应该……没有。”岁长生摇头,他本不是好管闲事之人,看着洛绮芳苍白的面颊却不由自主地道:“我与他实力相当,先寻一处僻静之所安置他,我为他调息试试。”
“……好。”
片刻后,尘云离带着洛绮芳和岁长生回到住处,将前者摆成盘坐在床的姿势,然后给后者让出位置。
岁长生与洛绮芳相对而坐,与他双掌相贴,运使灵力注入他的经脉,引导他暴动的灵力各自归位,恢复平顺。
他们所修功法天差地别,又素昧平生,岁长生原以为洛绮芳的灵力会格外排斥自己,做好了慢慢磨的准备,谁曾想他的灵力非但不排斥,还能与自己的灵力相互融合、壮大,比之双修也相去不远。
思及至此,他不禁有些愕然。
尘云离双手环肩站在一旁,以他的眼力和对修炼之事的了解,岁长生发现的东西在他眼中自然也无所遁形。
天定良缘啊……与其说是良缘,不如说是枷锁。
天道之于他们二人,如同一个拉郎入魔的CP粉,也不管实际情况如何,人家愿不愿意,咔咔就把钢筋造的红线往人手上套。
主要CP粉是自娱自乐,碍不着正主什么,这个世界的天道却霸道无比,牛不喝水是吧?头给你剁了用你的嘴盛水也是一样的。
活该后世式微沉寂。
“噗……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呛咳打断尘云离的思绪,他凝眸望去,就见洛绮芳咳出一口血,缓缓睁开眼睛。
他与岁长生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恰逢天公作美,日光大盛,风拂动梢头扑啦啦地响,一切都恰是时候、恰到好处。
合该是一眼万年的氛围。
“我是岁长生,洪炉门天下行走。”岁长生冷不丁开口,贴着洛绮芳掌心的手指慢慢蜷起,不自觉地要去握他的指尖。
洛绮芳猛地缩手,随即脸色一白,双臂痛得发颤。
“……洛绮芳。”他垂下眼帘,咬着牙根说道,“多谢……相救。”
岁长生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们为何相遇。”
洛绮芳不语。
他笑了笑,也不介意,向他挽起自己的右手衣袖——手腕之下,一串闪烁着碎金光芒的符文正在消散。
“命运如此,我无意介入你们。”岁长生转头凝视尘云离,轻轻叹息,“此世之身于我尚有大用,我必须活着,方能振兴宗门。抱歉。”
尘云离故作茫然:“什么……意思?”
洛绮芳突然从床上跳下,将他拦在身后,死死盯着岁长生道:“我拒绝!我不会与你……”
“洛先生,天命不可违。倘若非要违反,你不介意付出代价,那你在不在意你最重要的人?”
岁长生提衣起身,摘下斗笠从容地抖了抖上方缀着的轻纱:“你的软肋很明显,我知道,天亦然。”
话刚说完,外面风和日丽的景象上突然蒙了一层阴霾,原来是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在白雪城上空,大雨将至,电闪雷鸣。
洛绮芳瞬间攥紧了尘云离的手。
“你好生思量罢,不过,如果你做出了与我不同的决定,我会想办法‘拨乱反正’。”
岁长生重新戴好斗笠,拢住轻纱,经过洛绮芳身边时,速度极快地在他肩膀上轻拍一下。
“好自为之。”
说完,他身形化光而去,迅速消失在两人视野之中。
尘云离凝望洛绮芳白惨惨的脸,从城门口到这里,只过去不到一刻,他的人生便地覆天翻,如同外面的天色,从阳光明媚变成万里阴云,变幻莫测。
“……珠玑。”
他站在原地沉思良久,尘云离也陪着他站,在他出声的第一时间回应:“你说。”
“我很爱……”
“轰!——”
一声雷鸣惊天动地,震耳欲聋,青蓝色的闪电自窗前劈过,照亮洛绮芳平静得令人生惧的脸,也淹没了他未说完的话。
尘云离被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一抖,就是这一次颤抖,令他下定了决心。
“珠玑,还记得你答应与我在一起时……说的那句话吗?”洛绮芳再度张嘴,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
尘云离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却只能忍着心疼问:“哪句?”
“咳、咳咳!……”
洛绮芳刚刚启唇,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站不住,往身后倒。
尘云离连忙扶住他,却被他反抓住手臂,力道很大,像是在挽留,或者索取支撑自己的力量。
他红着眼眶,脸上露出一线恍然之色:“若不相爱,彼此皆可求去——你说那不是我的错,是不是早就知道……”
尘云离迷茫的神情让他咽回了后半句话。
“循瑰,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将洛绮芳揽入怀中,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怎么好端端地提起这事?”
洛绮芳条件反射地抬手想要回抱,但手臂只能僵在半空,被无形的力道遏制不得往前。
“珠玑,我不……不爱你了。”
尘云离听见他这样说,用的是气声。
大概……他的嗓子已经因为满心的悲恸而发不出声音了吧。
“为什么?”尘云离惊愕地推开洛绮芳,难以置信地问。
他配合着既定的剧本往下演,心里早已以系统为圆心,把它上下左右一百八十亿条代码骂了个遍。
洛绮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跌跌撞撞地坐到床上,垂下头,任由发丝滑落掩去眉眼。
他不敢看尘云离,同样的,尘云离也不忍看他。
“因为……我对……岁长生……”
《松风学宫史·洛绮芳篇·卷三十》
……是日,循瑰与珠玑分,为长生故,言称……
“……一见钟情。”
尘云离:“……”
太荒谬了。
他笑出了声。
……
尘云离摔门而去。
离开前,他追问了洛绮芳很久,从那狗屁不通的“一见钟情”四个字到他是不是真的要为一个刚认识的人与自己分开,一字一句问得清楚分明,断了他的念想,也断了洛绮芳的退路。
洛绮芳靠坐在床头,听外面暴雨倾盆的嘈杂声。随着恋人的离去,他体内的剧痛正在渐渐消弭,面颊与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他眨眨眼,掉了两滴泪水,随手抹去。
洛绮芳从不是自怨自艾、沉溺痛苦之人,他也不信命。
“……去你大爷的天道。”他轻声道,眼底燃起明亮的斗志,“等着,迟早有一天掀翻了你!”
洛绮芳想,他一定会解决这桩狗屁倒灶的天定良缘,再把尘云离追回来。
他们还有时间,一切都来得及。
此时,洛绮芳斗志昂扬。修行者寿数漫长,而他天赋异禀,必定可以修炼到与天道恒常同等的境界,遗憾终有弥补之日,失去之人也终将得以寻回。
他还不明白命运究竟是什么。
第097章 青简月光(二十六)
白雪城内繁华依旧。
尘云离连夜搬离与洛绮芳的同居之地, 但为了契合后世史书记载,又不能离他太远,只得就近租了一间院子落脚。
新院子门前有一棵紫穗槐, 大抵这里气温适宜, 不是花期也开了满树的紫花。
他就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折一条花穗拔花瓣, 拔一片骂系统一句,拔一片骂系统一句,将二十多年积累的修养通通甩到系统脸上, 再补几个耳光。
从尘云离离开的第二日起, 洛绮芳便开始与岁长生出双入对。他们似乎制定了一张糊弄天道的计划表,晨起结伴出城,或是岁长生陪洛绮芳驱妖除魔, 或是洛绮芳帮岁长生寻找根骨上佳的洪炉门弟子候选, 黄昏方归。
回城后,他们会去城里最有名的茶馆酒楼用饭,并肩逛夜市、赏花赏月赏流水, 恍若一对神仙眷侣,世人难比的良配。
不多几日,这对璧人的爱情故事就传遍全城,十个人嘴里有五个版本,样样不同, 各自精彩。
什么?你问尘云离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哦, 那是因为他在紫穗槐下坐了几天,洛绮芳和岁长生就从他住的巷子口经过几次, 巷子里的其他住客还特爱串闲话,知道他是洛绮芳的“前任”, 时不时就要掏出这两人的近况跟他分享,不知是不是故意刺激他。
其实尘云离明白,洛绮芳之所以天天打巷口过,不过存着每天看他一眼的想法,即使因为误会他在伤心不舍,自己也跟着心痛难当,却仍然不愿意放弃。
他不是不考虑尘云离的心情,只是这份双向的痛苦会让他生出一种扭曲的安全感,他能通过它们,确认自己与心爱之人依旧相爱。
想通此节,尘云离忍不住又把系统狠狠唾弃了一顿。
下回再不做这种欺骗别人感情的任务了。
加钱也不干!
转眼半年过去,白雪城内秋风四起,紫穗槐的花叶也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干向天横斜,衬着深蓝高广的天,如同一卷陈旧的水墨画。
尘云离坐在树根下,望着巷口外背对自己站立,应是在等岁长生的洛绮芳,透过他宽大的衣摆,恍惚好像看见了多年以后那个形销骨立的故人。
修行之人感官敏锐,洛绮芳不可能没有察觉他的视线。他看了多久,洛绮芳的背部就僵直板正了多久,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兴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今天不骂我了?”
系统突然冒头,原本冰冷理性的机械音变得懒洋洋的,听着就令人来气。
尘云离手肘撑膝,托着下巴凝视不远处的身影,心里冷冷道:“没事讨骂?你是用陀螺做蓝本拟的代码?”
“还是这么凶。”系统轻笑一声,“要我说,你就是道德枷锁太重,将任务世界的人都当做游戏里的NPC,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你去纸片人厨面前说纸片人是不存在的东西所以可以随意欺辱,信不信你当成就会被她们打成一片?还是亲肤零感超薄尺寸。”
经过这半年的锻炼,尘云离的口才有了长足进步,一套不带脏字的嘲讽说下来只用了两秒,噎得系统只能干笑。
“好吧,我……是不太懂你们人类的想法。我总是跟不上潮流。”系统发出了十分人性化的感慨,听上去像是中老年人在酒桌饭局上抱怨时代变得太快,自己被甩下了。
如今的它与前两个世界的它区别不可谓不大,而且它根本没有掩饰的打算,就这么直勾勾地将变化怼到尘云离眼前,仿佛在刻意提醒他什么。
尘云离心知肚明,却从不主动提起这个话头,也不问它变化何来,更不接它偶尔意味深长的暗示,将装傻充愣发挥到极致。
其实何必问呢?
审核任务配置的系统直连中枢,能够替换它的除了更高阶的系统,就是相关的研究人员或直属上司。
尘云离对藏在那个壳里的家伙的身份不感兴趣,也不想戳穿,毕竟戳穿了,万一知道它是哪位上司,自己就不好骂他了。
它爱演随便演,反正影响不到自己。
“循瑰,我们走吧。”
岁长生的声音从风中飘来,他并未走进尘云离的视野,只是向洛绮芳伸出一只手,向往常那般等他牵上。
洛绮芳犹豫片刻,才把那只抖了很久的手放在他掌心。
尘云离目送二人相携离去,在暮色中渐行渐远。
系统适时提醒:“半年时间到了,你的‘痴心追逐’可以停下了。”
尘云离扔下细长的槐花枝,伸了个懒腰。
“先去退房,然后离开这里。”他走向巷子深处,自己租的房子的屋主住在那里,“以后我得自己游历天下了。”
“失落吗?”
“有点。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可怜他一片痴心,我有些心疼了。”
“那你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建议你删库自尽。”
“你好残忍!”
“彼此彼此。”
人世的分离时常来得猝不及防,他们终究没能与对方好好告别,就不得不天各一方。
……
尘云离在入冬的那天离开了白雪城。
雪落无声,他也走得轻敲,城墙上有一道视线长久注视着他的背影,一如过去半载他做的那样。
尘云离没有回头,披风在风雪里翻卷起落,很快便消失在雾气中。
“不和他道别吗?”岁长生问道。
他与洛绮芳隔了快半米的距离,两人都站得规规矩矩,生疏淡漠。
“不必了。”洛绮芳艰难地应道,“他好不容易放下一些,我又何必去乱他的心。”
“不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
洛绮芳扬了扬嘴角。
他无意与身旁这位陌生人倾诉心声,也没必要告诉他自己的打算,转身下了城墙。
“收拾一下,过几天我们再去杀两只大妖,就回中原。”
他们的交谈被尘云离远远抛在身后,听不到也不感兴趣。
他以最快速度离开南境,踏入中原地界后,看着身旁人潮涌动的景象,突然茫然止步,不知该往何处去。
以前的行程都是洛绮芳决定的……习惯真是个要命的东西。
这时,系统又冒了出来:“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特别想见的人?”
“有啊。”尘云离脱口而出,“我想见尘文简,可他这会儿不是被封印在南海之下吗?我去了也见不到他。”
系统低低一笑:“你怎么知道几年过去,他还被困在那里?”
尘云离睫毛颤了颤:“什么意思?”
“后世的史书关于你的一切记录都只能算作对洛绮芳生平的补充,一点点边角料之外是无限的留白,这意味着你可以在完成‘主线任务’之后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系统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中笑意更浓:“你不觉得这里满是某个追了你三个世界的NPC的发挥余地么?”
尘云离咽了下口水,平静如水的心湖陡然掀起几分涟漪。
“你说得对,是充满了他的发挥空间。”
他在这句近乎明示的提醒下反应过来,或许尘文简这位自己眼中的任务世界“常驻”嘉宾,并非出自神界“技术员”之手。尤其是在这个世界,尘文简几乎完全游离在自己的主线任务之外,哪怕是那个必须出现的幻境,也本不应该由他担任指引。
幻境出于洛绮芳之手,时间线在他爱上尘云离之后。既然有再次见到爱人的机会,他为什么不将自己的一缕灵识留在其中,亲自引导尘云离?
尘文简属于正常逻辑以外的bug,只不过他表现得太过理所应当,加上前两个世界的主线都挂在他身上,所以尘云离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在想想,他的出现似乎顶掉了洛绮芳一半的主场,实在很不合理。
尘云离深呼吸几下:“他……他是不是故意入侵了洛绮芳留下的幻境?”
他还在南海的那一年,尘文简就苏醒过一次,虽然没有见上面,可他听到了尘文简的声音,有些滞涩,却中气十足,说明他并未受伤,有破开封印的力量。
那现在……
系统很轻地笑了一声:“我亲爱的审核员,你如今已经是三劫第二境的修为,不要事事都求助系统,也该学着自力更生了。既然想知道他的状况,你为何不亲自去南海一趟?”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看在它这回狗嘴里吐了一次象牙的份上,也就不给这个欠骂的系统来一套心灵马杀鸡了。
“行,我这就回南海。”确定目标后,他精神抖擞地化光飞向南边,“倘若他没有破除封印,我就在海边等他出来。”
“以前我只知道他特别喜欢你。”系统有些感慨,“幸好你也是喜欢他的。”
不足以热烈深刻,所幸也算相爱。
……
圆月下,天高地远,潮声幽阔。
远海的一簇黑石堆上坐着道身影,上身是人形,披着乌黑的长卷发,皮肤白若霜雪,月光勾勒着优美的肌肉线条,笼罩他微仰的俊美面孔,在他深蓝的眼眸中跳跃。
身下是一条修长龙尾,大半浸没在黑蓝色微微起伏的海浪里,厚厚的鳞片覆于其上,光洁盈亮。虽然是纯粹的玄色,不带一点杂色,月光落上去时,却会从不同角度折射炫目的色彩。
如果尘云离此时在这里,一定会对此做出精准的评价——五彩斑斓的黑。
“龙尾……力量虽大,可行动不便。”尘文简翘了翘尾尖,“但他喜欢。”
海面上卷起几朵浪花,几尾通体银白,尾巴如花瓣的小鱼小心翼翼凑到他尾巴旁边,脆生生地问:“大人,‘他’是谁呀?”
尘文简淡漠的蓝瞳中泛起一丝笑意:“是……”
“我的爱人”四个字还未出口,他缓缓游弋的尾巴忽的一顿。
下一刻,尘文简翻身入海,整条鱼……不是,整个人……也不对,总之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岸边。
“他来找我了!”
第098章 青简月光(二十七)
尘云离抵达南海时已经入夜, 明月当空高悬,随着潮声缓慢起伏,一如记忆中那般朦胧梦幻。
几艘大小不一的渔船停靠在近岸, 甲板上挂着灯, 幽幽的黄光在风里飘荡,光线映照着黑蓝色的浪花, 一卷一翻,显现出几分别处少见的鲜活趣味。
尘云离回忆着当初洛绮芳带自己去的远海位置,身形化光踏浪而行, 不多时飞出了五六百里, 身前身后都只剩茫茫海涛,天也近得触手可及,隐约感受到些许压迫感。
就在这时, 他听到脚下传出阵阵水声, 哗啦啦地回荡于天与海之间,空灵悠长,倏忽远近。
乍然有风吹起, 拂散遮蔽月色的薄云,月光顷刻大亮,晃了一下尘云离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下一刻,巨大的浪潮声自周身腾跃而起, 响彻寰宇九霄,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而后一道阴影自身后跃出,带着湿润的风与淡淡的凉意伸出手臂, 一条环绕尘云离的腰身,另一条从他胸前揽过, 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扣向自己的胸膛。
“嗯?——”
尘云离发出一声很低的惊呼,带着一点惊讶了但不多的从容感,仿佛早有预料,任由手臂的主人拥住自己。
很快,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进他的肩窝,高挺的鼻梁与睫毛率先擦过他的颈侧,小动物似的摩了摩。
乌黑的长发被海风吹落在尘云离身上,零散地散开,发尾卷起海藻般的弯翘弧度,柔软还带着潮气,有几缕还钻进了尘云离指尖。
他顺手捋了捋,抬掌揉揉肩上那颗脑袋,笑道:“你破开封印了?”
“哗啦!——”
话音未落,耳畔又是一阵连绵又细碎的水声,尘云离循声看去,就见以自己为圆心,半径几十米的海域正搅动出一圈一圈细密的波纹,透过海水,依稀可以看见反射着月光的黑色鳞片——那是一条缩小了无数倍,却依旧长度惊人的龙尾。
尾巴尖弹出海面,再轻盈地落回去,诚实反映着主人雀跃的心情。
“你还记得我是吗?”尘文简蹭够了,依依不舍抬头,蓝色双眸直直望进尘云离眼底,深邃明澈,犹如月色下的海面,“所以上回重逢,你便晓得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我,不让我留下你?”
……一如既往的敏锐。
尘云离失笑,捧着他的脸问他:“我有几个问题,你回答完了,自然也就不用追问这个了。”
尘文简微微支起上身,腰腹以下的长尾又缩小了大半,最终只余两米左右,缠缠绵绵地卷住尘云离的小腿,还将尾尖搭在他后腰上,把一个单纯的拥抱变成了略显旖旎的禁锢。
他似乎从这个举动里得到了一些安全感,重新贴回尘云离肩头,懒散地说:“好了,你问吧。”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我的过去——至少是处于我们相遇的那个时间点之前,但我既然有‘未来’的记忆,就说明这里也不是真正的过去,只是又一个类似幻境的所在。”
尘云离边说,边好奇地摸了把环过腰侧的龙尾,鳞片细腻光润,底下筋骨紧实,尾尖是沾水不湿的深蓝色毛发,手感像极了锦缎。
好新奇的触感,再摸一把。
尘文简斜了一眼他的手,默默压下炸鳞的冲动,低声“嗯”了一声。
尘云离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搓龙尾,猜测得到确认也没什么大反应。
事实上,从与尘文简重逢的那夜起,他就猜到会是这么个结论,不管尘文简在系统里的身份有多特殊,在规则掌控下,也不太可能让自己的记忆凌驾于正常的时间线之上,既然他记得自己,那就说明第二阶段任务所处的节点不是真正的过去。
想明白这一点,尘云离对于下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更有把握了。
“在现实中,我应该已经死去了。我的身份是洛绮芳故去的爱人,他想复活我,这里和上一个幻境都是他复活手段的一环。”
尘云离的手从龙尾移到了尘文简脸上,指腹掐了掐他的耳垂,没有用力。
“洛绮芳心思缜密,这两个幻境都有需要引导我的地方,这么重要的环节,他不可能假手于人,尤其是上个幻境,但凡我和你在寻找‘尘云离’身份的过程中出一点岔子,我都进不了复活的第二环。所以……”
尘云离垂下眼帘,与他视线相对:“为什么我在那里遇到的是尘文简,而不是洛绮芳?”
“那是个意外。”尘文简用下巴蹭了蹭他的手,唇角上扬,笑容里溢出一点精怪般的邪性戾气,让尘云离无端联想到深夜放歌引诱人堕入深渊的海妖。
他说:“我被封印了,你知道的吧?”
尘云离点头:“洛绮芳和我说过,你是自天地初开就存在的魔,只不过一直被天道压制封印,沉眠于黑海。”
“是,但我并不是不能破除封印,恢复自由,而是我不想。因为这片天地、这个世界,以及如今所谓的鼎盛的人族,对我而言都太过无趣了,还不如我长睡期间偶尔做的几个梦有趣。”
“几个……梦?”尘云离心念微动,追问道:“什么样的梦?”
“浮光掠影,大部分记不清了。”尘文简摇头,轻笑声泛着些微喑哑,“我好像……总是在与一个人相遇,追逐他,或者被他追逐。我们一起看过皲裂的大地,从地底涌出的熔岩,在高处望见化为废墟的人间……呵,这些片段凌乱错序地在我梦里闪烁,所以一开始,我的一缕神识误入那个有你的幻境时,我也觉得那只是一个新的梦。”
皲裂的大地,从地底涌出的熔岩……
在高处望见化为废墟的人间……
尘云离突然觉得这两句描述既视感很强,似乎都是发生在前两个任务世界的场景。
巧合吗?还是他的确保留了那时的一些记忆?
尘云离没有多想,继续听他说。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神识在那个幻境里失去了本体的记忆和力量,我好似真的变成一个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等待一场相遇——和你。脱离幻境之后我才明白,被我占据的那个身份其实是幻境主人为自己准备,他爱尘云离,所以我一心追逐历史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他需要尘云离知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无怨无尤地帮你打探消息,整理线索,拼凑他们故事的全貌。”
“是这样没错……”尘云离看着他欲言又止,“那你对我……也是因为他的影响吗?”
“呵,不是。”尘文简抬眼看他,明明本体比整个南海都大,这会儿瞧着却像弱势的一方,“你出现之前,我喜欢尘云离源自幻境主人的心情。你出现之后,我喜欢的是那只人形模样花里胡哨的小蝴蝶简灵。”
“可花里胡哨的小蝴蝶简灵就是尘云离……”
“所以我喜欢尘云离。”尘文简毫不犹豫地道。
表白来得猝不及防,即使尘云离已经有了前两个世界的经验,也不免在他情深意长的注视下有些耳热。
“嗯。”他揉揉耳朵,又冲尘文简笑了一下,“我也喜欢你。”
“我知道,我能感受到得到。”尘文简侧耳贴在尘云离心口,“你的心正为我颤动。”
尘云离环住他的肩膀:“不过,我本应该爱的人是洛绮芳。而且若想结束这个幻境,我必须死在洛绮芳之前,让他遗憾,让他悔恨,让他生出复活我的想法。只有这样,他那个复生之法才能功德圆满,让我回到现世。”
“就像古籍记载的那样。”尘文简垂下密密的睫羽,语气沉沉还带着点酸:“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是吗?”
“是的。”尘云离拨弄他的睫毛,逗他:“无论事实如何,史书所载皆是我们一生相爱,他也是这样以为的。”
“哦。”尘文简把脸埋进他怀里,“那又如何?沧海桑田,新的故事会取代旧的传奇,反正你是我的。”
有的人,嘴上说着不在意,醋意却已经快把他腌入味了。
尘云离拍拍他越收越紧的龙尾:“知道你不介意了,松一下力道,你要把我勒死吗?”
尘文简不情不愿地松开一点,故作随意地说:“关于后世的记载,你们分开之后的那段时间几乎完全空白。既然如此,你就不要与他有牵扯了,我们还有二十年时间,我陪你游历天下,可好?”
这是要把历史记录的缺失坐实成不存在这些经历啊?
尘云离好笑,不过想想也是,系统并没有强制要求他一定要跟洛绮芳演深情不悔的推拉大戏,第一个幻境的史书还故意弄了那么多留白,仿佛是在鼓励他带着尘文简去钻这个空子。
机会都摆在眼前了,他也没必要推开,跟尘文简在一起,总比去洛绮芳面前晃,互相扎心扎眼来得自在。
“好,听你的。”尘云离笑道,“前十年游历,后十年隐居,等我身故……”
尘文简立刻抢答:“我在外界等你醒来。”
尘云离点头,不等他再说什么,尘文简忽然伸手抹过他的储物法器,将洛绮芳送他的东西,包括那张他用了很久的弓通通扔到岸上——他甚至不愿意让它们落入南海,嫌弃得不行。
“这些东西我可以给你更好的,它们有那个人类留下的气息,我不喜欢。”尘文简一本正经地道。
尘云离无奈:“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也是他给我置办的……呃……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尘文简的眼神就变得微妙且奇异,笑意染上眉眼,温柔又暧昧。
尘云离“嘶”了一声:“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那个意思!……”
“可是我有。”尘文简打断了他,尾巴一收贴到他身上,唇瓣擦过他的眼角,“要……抱我吗?”
“我不是正……靠。”
两道身影相拥着跌入海波,撞碎了满目月光。
第099章 青简月光(二十八)
晨间阳光洒在海面上, 潮水翻涌,卷起带金边的浪花,轻轻拍击着半沉入水里的巨大贝壳床。
光线扎进尘云离薄薄的眼皮, 他紧闭的睫毛动了动, 别过头埋到阴影处,又眯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
他捋开额前的头发, 作势起身,环在腰上的手臂却跟随主人心意本能地收紧,将他锢在原地, 动弹不得。
尘云离低头看着横过自己腹部的那截瓷白色小臂, 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
……靠。
在系统里跟一段数据闹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尘云离心虚捂脸,正琢磨着要不要把系统叫出来聊五毛钱的, 腰间的手就动了一下。
下一秒, 沙哑黏糊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云离……醒了”
“……嗯。”尘云离托了他一把,目光从他身上那些暖昧地痕迹上飞快扫过,轻咳一声, “你感觉怎么样?还、还好吗”
尘文简睡眼惺忪地挂在他肩头,迷糊片刻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贴着他低低一笑。
“没事。”修长的手指抚过尘云离嘴角,他压低了本就喑哑的声音:“就算在闹得最凶的时候,你也很温柔……唔!”
尘云离捂住他的嘴, 一本正经道:“别说了, 让我静静。”
两人在贝壳床里又腻歪许久,才互相缠手缠脚地穿好衣服。
尘文简挥手将贝壳沉进海底, 施术弄了些清水给尘云离洗漱,等一切妥当, 才同往海岸飞去。
尘云离只离开了几年,南海的景象来不及发生什么变化,人还是那些人,村落还是那些村落,他和洛绮芳一起品尝过的那些小吃摊都还在,味道与从前相差不远。
尘文简初次以本体用双腿走路,不太习惯地理了理长衫下摆,抬头看见他望着不远处的小渔村出神,不由得问:“怎么了?那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没有。”尘云离摇头否认,“你想在南海多待几天,还是这就走?”
尘文简笑了笑:“我被封印在此无数年,对南海说不上喜不喜欢,但我的神识几乎将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都看遍了,论对此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除了你,又有什么值得我停留?”
尘云离斜他:“你就说不想留就行了,表白的话昨晚还没说够?”
“正常表述而已。”尘文简勾住他的手指,“以后你要习惯。”
尘云离忍俊不禁。
两人都不想在南海停留,却也默契地没用法术赶路,牵着手沿着海岸线“轧马路”,多看了一些海边独有的风景。
尘云离昨夜看到的那些渔船纷纷扬帆出海,其中一艘起锚时正遇上他们路过。
船主踩着甲板低矮的护栏冲两人吹了声口哨,语气带着点不令人讨厌的轻佻:“二位,我们今天去浅海捕鱼,只需花几枚铜板就能跟我们一起出海,亲身体验海上风情。来吗?”
尘云离循声仰头,看见船主旁边站着几个白白净净,一看便不是在风吹日晒下讨生活的年轻男女,恍然大悟——这是个主业捕鱼,兼职做海上旅游生意的商业鬼才。
“不了,我们刚从远海回来,马上要离开南海了。”他笑眯眯地摆手,“多谢美意,也祝你们一路 …… ”
尘云离顿了顿,把“顺风”改成了“平安”。
“好吧,也祝你们平安。”船主眯起眼睛,望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暖昧,“海边风大,衣领紧一紧。”
“嗯?”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低头,就见自己的领口被风吹开了几分,露出半截脖颈,喉结下方到接近锁骨的位置印着几片红痕,本来不明显,但他皮肤白,阳光又太亮,所以衬得格外醒目。
他有点羞恼,但还来不及开口,船夫便大笑着从围栏旁走开,扬声指挥其他渔民张帆潇洒而去。
尘云离看向尘文简,他一脸无辜:“你也咬我了,要验证一下吗?”
“……闭嘴,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再不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就要从他脚趾底下拔地而起了。
片刻后,两人飞出南海区域,尘文简觑见尘云离的脸色恢复正常,笑着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尘云离想了想,摇头:“没有,你有推荐的去处吗?美食之乡优先,风景绝佳次之。”
尘文简轻笑:“在那之前,我们不妨先去一趟东山隐天池。那里有一个上古年间孕生的大道器胚,正适合给你铸一把新的武器。你修炼的是弓术,那就制一张弓。”
“大道器胚?”尘云离又惊又懵,“不是……我一个三劫第二境,用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要不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所谓大道器胚,本质上与那些天生地长的灵物一样,相当于炼器师铸造的粗陋器胚,蕴含天道法则之力,是修者祭炼本命法器的最佳材料。
大道器胚数量极少,非钟灵毓秀之地不栖,本身有灵智,也有强大的实力,除非得它们认可,或者以绝对的武力打服它们,否则不可能将它们收为己用。
尘云离不觉得自己的“主角光环”强大到能让大道器胚纳头就拜,但尘文简确实有强行把它打服的武力。
拿到器胚没问题,可若是用来给自己制弓,未免有些浪费。
“我不需要武器,我自己就是世上最强的武器。”尘文简平淡的语气里藏着些藐视一切的傲慢。
他伸手轻捏尘云离的耳垂:“区区大道器胚,你没有什么当不起的,我只嫌它不够好,配不上你。”
尘云离握住他的手:“老实说,你是不是特别在意洛绮芳给我送弓的事”
“呵。”尘文简不轻不重地冷笑一声,“他送的那张弓不过是寻常之物,我把它扔了你还要捡回来,至于这么宝贝?”
尘云离好笑:“谁宝贝它了,我是要把弓还给洛绮芳,毕竟是人家的家传之物。”
“那我的礼物你收不收?”尘文简盯住他,深蓝色的瞳仁有一瞬间变为竖瞳,强烈的凶戾与压迫感扑面而来。
“收。”尘云离无奈地揉揉他的头发,用的撸猫手法,以示安抚,“那我们第一站就去隐天池,途中若是路过玉蔓江,顺便把弓还给洛家。“
尘文简这才笑了起来:“好。”
不过,应是应了,他最后也没让尘云离亲上洛家,而是用幻形术捏了个假人,将弓送到洛家现任家主手里,甚至连让人问一句的机会都没给,帮尘云离断得那叫个干干净净。
“走吧,去东山。”
还完弓,尘文简眼底满是笑意,揽过尘云离御风穿云,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远离玉蔓江。
尘云离好气又好笑地扯了下他的头发:“幼稚。”
尘文简没反驳,也不解释,坦然认下了这个评价。
两人相拥着掠过天际,风驰电犁地跨越万里距离,让天上每个被迫吃尾气咽狗粮的路人修行者都忍不住暗骂一句“狗男男”。
临近黄昏,两道灵光落在东山柔绿色的云雾里,水汽蒸腾,草木芬芳,尘云离双脚落地的瞬间,衣服和发丝都沾上了露珠。
举目四顾,只能看见连绵不绝的山,浓郁如海的树,风清天阔,枝叶摩挲成缓慢地翻卷涌动的浪,潮声起伏,浩瀚而幽静。
东山是世间灵气最盛之处,却人迹罕至,几乎没有修者来此修炼。
一则这里的灵气过于磅礴纯粹,实力不足的修行者难以消化这种品质的力量,吸纳多了还有爆体风险。至于有能力吸收的那极小部分强者,人家自有洞府,也不必来此闭苦关。
二则,东山表面宁静样和,内里却孕育了不知多少强横的灵兽,它们将东山划地而治,外人贸然进入只有被杀被吃的份,别说修炼,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尘云离三动第二境的修为放在人间算是中上层水平,可到了东山深处,可能也就是那群灵兽一口的事。
想到这里,他攥住尘文简的袖子,半开玩笑地道:“隐天池在东山中心区域,我打不过那里的灵兽,你可要保护好我。”
“嗯,放心。”
尘文简向他一笑,再回头,脸上笑意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漠然一切的冷酷,天地万物在他的注视下仿佛皆为蝼蚁刍狗,随之升腾的是庞然而尖锐的气势,如同暴风掀起的海啸,以他为中心,悍然涌向四面八方。
尘云离站在尘文简身旁,是被这股气势庇护的对象,所以只能感受到它那近乎无穷无尽的威势,却没有直面刀锋的惊惧畏怖。
然而即便如此,他基因里对于远古顶级掠食者的恐惧仍然被唤醒,跟随尘文简的气场升腾而不断加剧,不知不觉间,背后渗出了一片冷汗。
他尚且这般,被尘文简气场完全笼罩的东山及生活其间的灵兽活物们就更不必说。
实力稍弱者早已伏地发抖,强者也不比它们好到哪里去,而且修为越强的灵兽,感受到的冲击就越剧烈,但凡生出一点反抗之心,都会被这股气势针对,直到反抗者放弃抵抗,甘愿臣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过程很像自然丛林中的野兽争斗,蛮横、霸道,强者为尊,没有道理可言。
尘云离强忍着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扭头观察尘文简的状况。
这个世界的他是与天道同一个辈分的魔,强大暴戾,不敬法理,所以并不认为如此压制那些还未惹上自己的灵兽有何问题。
尘云离现在明白天道为何要封印他了,这种无法掌控,无法打败,动辄毁天灭地的凶兽,倘若不给他套上一根牵引、控制戾性的绳索,换自己是天道,也不敢放他自由行动。
“好了。”尘云离顺了顺他背上丝滑的头发,“不要赶尽杀绝,吓一吓,让它们不敢捣乱拦路就行。”
“嗯。”
尘文简气场一收,几乎把空气压缩坍塌的威势快速散去,东山内略显黯淡的光线都亮了许多。
周遭静得针落可闻,唯有细微的风声在枝头回荡。
“它应该也知道我们来了。”尘文简向尘云离伸手,“走吧,我带你去取大道器胚。”
尘云离笑着把手搭上去:“好。”
……
隐天池深处,一团形状奇异的光舒展着应该是肢体的部位,颇为人性化地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吟,然后从旁边拽过一把墨绿色的水草盖在……姑且可以称之为头的位置。
它的劫数来了。
毁灭吧,累了。
第100章 青简月光(二十九)
隐天池畔绿树成荫, 阳光被横斜交错的枝叶过滤成散碎光斑,星星点点落在平静无波的池面上,折射出炫目的色彩。
尘云离心想, 以前见过五彩斑斓的黑、花里胡哨的白, 现在又来了个五颜六色的绿,真是开了眼了。
没错, 隐天池的水乍一看是绿色,捧到手里或者在阳光下过一遍,才能看清这其实是类似彩虹的色泽, 触感与正常池水区别不大, 只略显粘稠,仿佛稀释过的颜料。
尘云离将掬在掌心的水泼回池里,问:“文简, 你说这湖里的水能喝吗?”
尘文简轻笑着反问:“你看池边有兽类来此取水饮水的痕迹么?”
闻言, 尘云离环顾四周,只见岸上水草丰茂,间杂零星几朵野花, 除了他们两人的脚印,并没有其他生灵活动的迹象。
“世人皆言,隐天池位于东山中心,其实不然。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东山的中心是隐天池。此处的丰沛灵气, 源头在于这座池, 没有隐天池,东山便只是一片稍微大些的山脉罢了。”
尘文简走上附近最高的一块青石, 挥袖扫向湖面,清风吹皱了波澜不惊的池面。
“你说是吗?大道器胚照灵石?”
尘云离挑了挑眉, 还没来得及因他熟稔的语气生出疑惑,就听见池中传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旋即水面由中间分开,露出一条道路,水晶砌壁,美玉铺道,珠光宝气间透着那么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是以“大道”为名的生灵应有的排场。
“这是要我们走过去的意思?”他兴致勃勃。
“不。”尘文简牵住他的手腕,温柔地摇完头,扭脸就给大道器胚扔了一句凶神恶煞的话:“自己滚上来还是我一路打下去?”
他这话说得颇有从蓬莱路打到南天门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杀神风范,隐天池很快掀起半米高的波浪把路掩了,一团金光顶着墨绿的水草连滚带爬冲到他面前。
“老大!别动手!”金光立起人形轮廓向他作了个揖,“我开那条路本来就是要自己走上来的,您可千万别误会!”
尘云离看了看一脸冷漠的尘文简,旋即将眼神投向他对面的狗腿子:“你便是大道器胚,叫……”
“本体照灵石,俗名召令时!”狗腿子没等他说完就很殷勤地做完了自我介绍,最后还要补一句:“夫人好!”
尘云离:“……叫谁夫人?”
“呃?”召令时歪了下头,困惑但谨慎地凑到尘文简跟前问:“老大,这不是您的……是我理解错了,还是您还没把人搞定?”
“唤他先生就好。”尘文简道,“他叫尘云离,是我的道侣,也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你未来的‘主人’。”
召令时恍然大悟,回头给尘云离也作了个揖:“尘先生好。”
尘云离拱手回礼,又问:“什么主人?你们提前说好了什么?”
尘文简看了召令时一眼,它乖巧地化出两张翡翠圆凳,请两位惹不起的大佬落座。
待得尘云离坐稳,尘文简才跟他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尘云离忙于任务的那几年时间里,在黑海专心破封的尘文简也不止做了这一件事。
他对外放出了不少神识,游尽五湖四海,为尘云离准备了不少“礼物”,照灵石就是其中之一 ,也是他最为上心的一份。
“老大知道先生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便驱使神识千里迢迢找上我,说服我自愿成为您本命法器的器胚,供您驱使。”
召令时诚恳、平静、喜悦、祥和地说道。
至于它是怎么被说服的,是不是真的自愿,那就不重要了。
生活嘛,难得糊涂。
尘云离强忍着笑意:“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在筹备此事,多谢。嗯……也辛苦了,召令时。”
召令时竖起手指在空白的脸上画出一道表示笑容的弧线。
“先生客气,能做您的本命法器,是我召令时三生有幸!”
尘云离自己就是个打工人,明白这种强颜欢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苦,同情地拍了拍它的肩膀,而后转向尘文简。
“我们找到器胚……咳,器胚找到我们了,之后要怎么做?”
“自然是为你祭炼法器。”尘文简看向召令时,“锻造所需的辅料你可找齐了?”
“当然!”
召令时忙不迭点头,用稍迟一点就要吃七匹狼的速度摆出数十样尘云离闻所未闻,但看起来特别厉害的物品。
“这些材料都是我的珍藏,品质绝对配得上老大您的道侣,您别客气,想用什么尽管拿就是!”
尘云离有些懵地看着满地闪烁的灵光,突然开始心疼这只大道器胚。
这是什么自己要被下锅还得亲手递刀的奉献精神?世界虽然是混沌的,但也不能这么混沌吧?
“别在意。”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尘文简捏了捏他的耳垂,“它确实是自愿,我承诺过它,只要它愿意成为你的本命法器,陪你走完这个幻境,待出去之后,我会助它度过现实中的一次劫数。”
尘云离讶然:“它不是幻境产物?”
尘文简笑道:“原本是。不过在我把它的神识带进来后,便不完全是了。”
尘云离眨眨眼,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又说:“我说过,它配不上你,等回到现实,我会给你更好的。”
尘云离笑了一声:“好。”
召令时十分无辜地坐在一旁,什么都没做,老大的利用自己哄人开心——嫌弃自己不够出色一条龙服务已经走完了。
所幸尘文简也没给它感慨或自怜的时间,在尘云离身旁设下一道守护术法后,提溜着大道器胚踏上了隐天池中央,信手一挥,辅料化光飞去,环绕于器胚周遭,同被他唤出的玄色火焰吞没、灼烧,融为一体。
这个过程对于器胚而言应当很痛苦,尘云离没有听见它的哀嚎,却能从隐天池翻涌滚动的池水上看出来。
彼时,天色渐渐晦暗,夕阳余晖染成的熔金色被一种深沉厚重的瓦青取代,漆黑的云团聚集过来,汇成漫天劫云,电芒无声地闪烁,仿佛是天道的警告。
“劈下来吧,我不拦你。”尘文简袖手,淡淡瞥一眼头顶的劫云,不紧不慢地对召令时道,“自己熬过去,最终形态选弓,不求你真能裂天碎地,能一箭——”
他顿了顿:“至少能一箭射杀金乌即可。”
召令时:“……”
天劫:“……”
尘云离听到这话,脑海中冒出了一些不合时宜但分外贴切的段子。
你的甲方嘴上说的:不要怕,我的要求很简单。
实际要的:这个字体在大一点的同时要小一点。
他捂住脸,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真的笑出声来。
由大道器胚祭炼而成的本命法器也属天道之器,若是渡不过天劫便不能成型,无法现世,祭炼者也会因此受到反噬,或死或伤,从无例外。
但今天,例外出现了。
尘云离和尘文简坐在岸上喝茶,大道器胚在池上自己祭炼自己。
天劫也很配合,劈得十分卖力,大有一种被羞辱了想找回场子结果仍然在自取其辱的狂暴无力感,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尘云离也不问尘文简这样做是不是不好了,反正是在幻境里,大道器胚和天道又不会真的坏掉,也报复不了尘文简,当一回乐子人没关系。
倒是有一个问题,他很好奇。
尘云离扯着尘文简的袖子问:“你对大道器胚的威力要求为什么是射杀金乌?”
尘文简顺势靠在他肩上,捋着他一绺头发玩。
“我偶然听见你跟那谁说过,你的家乡有一位强者张弓射杀了九只金乌,这是你选择修习弓术的初衷。你如今的修为远达不到那个境界,既如此,那不妨用本命法器弥补。”
尘云离在记忆里扒拉扒拉,反应过来他说的“那谁”是谁后,也想起了自己确实讲过类似的话。
他笑着在尘文简额头上亲了一口:“嗯,你有心了,这是谢礼。”
“不够。”尘文简眼睛一亮,点了点唇瓣说:“你该亲这里。”
两人在岸边腻腻歪歪,正在奋力干活儿的天劫和照灵石:“…… ”
狗男男!
东山内雷声响彻,一晃眼半宿过去,劫云才不情不愿地消散,露出一轮略带血色纹路的圆月。
光团模样的大道器胚经过自我祭炼后化成实体——一张高度在一米以上的长弓。弓身通体赤金,缭绕着黑色火焰,触感温润如玉。
弓上无弦无箭,皆需以灵力凝练,使用者不必瞄准,箭矢会随心而动,追逐敌人,直至将其射下,或者自身力量耗尽消失。
尘云离试着射出一箭,仅仅使用了一两分力,那黑金色的箭矢便化为一道流火,几乎照亮了半壁天空。
倘若这一箭落在人的身上,即使能留下尸体,怕是也只能拿簸箕和铲子去为他收尸。
“如何,可还满意?”尘文简从身后环抱着恋人,见他兴致勃勃,似乎还想寻个地方试弓,便问:“我知道世上还有一只活着的金乌,要不要带你去放一箭?”
“啊,这倒不必了。”尘云离赶紧收起笑意,“金乌是上古灵兽,天底下估计就剩这么一只,留着它吧。”
“好,听你的。”尘文简笑了笑,食指指尖轻叩弓身,“照灵石可汇聚灵气,是最佳的辅助修炼之宝,东山也是因为它的存在才会有如此充沛的灵气。现在它变为你的本命法器,同样有聚灵功效,你若在修炼上有所追求,大可好好利用这一点。”
闻言,悬在尘云离面前的弓晃了晃,像是点头赞同。
“好。”尘云离答应下来,“对了,这个法器要怎么收起来?是收进体内吗?”
尘文简轻哼:“何必收进体内,召令时,换一个形态。”
长弓收到指示,瞬间缩小,在尘云离的注视下化为一个小小的夹扣,底下连着三条长短不一的金色流苏。
尘云离还没想起这玩意儿是什么,尘文简便拿过它,扣在他那只被自己指尖揉捏过数次的耳垂上。
哦,是耳夹。
尘云离斜了笑得满意的尘文简一眼——大概也是这家伙的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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