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青简月光(十)
钟声坠入夕阳余晖, 昭示着小考结束。
诸芳站在考场门口送走所有考生,抬头看南飞的雁群,微微叹了口气。
“可惜……读了这么多年书, 终究只是学会了道理, 没学会做人。”
日沉西山,最后一抹斜阳消散在渐渐明晰的星斗间, 诸芳的脚下也拉起长长的阴影。
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将一份卷子递到她手上。她抖开细细阅读良久,倍感荒谬地笑了一声。
“人在何处?”
提灯的人垂头答:“已经将他们带至学舍前庭。”
“好, 可报官了?”
“下午的时候便差人到慕鱼镇衙门禀报过了。”
诸芳折起卷子揣入袖兜:“走吧, 去会会那爷孙俩。”
“咚——”
入夜的钟声追着诸芳脚步流进学舍,重重敲击在正在等候决断的两人身上。
路老先生毕竟是学宫先生,能坐到小考出题官的位置, 可见这些年不曾荒废学业, 亦有不错的人品修养。
其实早在答应孙儿帮他作弊的那一刻,他便料到后果,也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哪怕之后又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他也明白事情已经糟糕到极限,不会再出现更坏的局面了。
因此他气定神闲,还有心情安慰路桁。
“稍后无论来的人是谁,你都不必慌,爷爷会为你担下全部罪责。”路老先生道, “倘若事情败露, 牢狱之灾爷爷替你承担,不过学宫, 你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爷爷,你别说这些!”路桁焦虑得一口咬在手臂上, 用身体的疼痛醒神。
他微微瞪眼,眼眶一圈红色,衬得黑白分明的眼眸诡异骇人,平静的口吻隐隐流露出疯狂的味道:“什么牢狱之灾……说我作弊我认了,可那件事我不认……只要我不认,他们找不到证据!更何况人都死了,尸体也被我沉进河里,谁又会知道呢?”
路老先生看着越发疯癫的孙子,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又要如何面对他。
路桁没有读书天赋他是知道的,可他认为勤能补拙,便一直严厉地逼迫路桁去背书学文,自三岁开蒙起到今日——到小考开始之前,一刻也未曾停过。
路桁或许喜欢读书,或许不喜欢,但都不重要了。读书已经成为刻在他心里最大的执念,而这个执念又在他进入学宫之后缩小成留在学宫的执着。
松风学宫,天下学子的向往之处,也是路家上下为他定的目标。
路桁千辛万苦才达成目标,为此耗空了人生的前半段岁月。现在有人要将他从终点踢开,无异于将他推下悬崖,和要他的命没什么区别。
他不疯才奇怪。
“唉……”路老先生长叹一声。
教书育人数十载,直至此刻,他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教学理念是否真的出了错?至少在对路桁的教育上,他一路剑走偏锋,终酿成今日的大祸。
“如果……一会儿来的是其他先生,或有转圜余地。怕只怕……”
路老先生抚着孙儿背脊,正琢磨着最坏的可能出现的几率,便听见远门“嘎吱”开启的声音,平缓低稳的脚步声轻巧而来,伴随着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爷孙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只见诸芳一袭窄袖常服,腰佩长剑,右手握着剑柄微微下压,剑刃在鞘中嗡鸣。
她迈过门槛,自阴影走向光明,烛火星光宛若有生命的活物,流过地板,汇聚在她足下,将她映照得清朗通明。
路老先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诸芳没有看这位行将朽木的老人,径直望向路桁:“学宫弟子兼修文武,但君子佩剑向来是大事。路桁,你知道今夜为师为何邀请你与令祖父来此一叙?”
路桁面色苍白:“为……小考之事。”
诸芳一笑:“不,为师是来替夙先生问你一句,他究竟哪里对你不起,让你不惜对授业恩师痛下杀手?”
“劈——啪!轰——”
天上惊雷炸响,银色闪电划破夜色,照亮路桁见鬼一般惊恐的表情。
……
“原以为今夜会是晴夜,谁想竟又下起了雨。”
尘文简送走黄昏时分赶来施针的青轲大夫,刚回檐下,大雨便滂沱而至,浇得天地一白。
尘云离蹲在桌上翻看话本,突然有些口渴,跳到碗沿啜几口蜂蜜水:“最近是雨季,正常。对了,你下午出门带回来的包袱里装的什么?”
闻言,尘文简看向被数本一字排开的话本挤到角落的包袱,里面鼓鼓囊囊,从外表看分量不轻。
“书。我回了一趟学宫,到藏书阁借阅的书。”
尘文简一面说,一面解开包袱结,露出工工整整叠放的三部厚重书册,封皮上赫然写着同一列字——学宫诸子传·洛绮芳卷。
“……咳咳……”
尘云离只看了一眼就被呛到了:“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没看过吗?”
尘文简挥袖落座:“学宫藏书众多,最不重要的部分便是学宫历史和诸子旧闻,除非成为先生,或者把该看的书看完,否则一般弟子不会闲的没事翻阅这些。”
其实尘云离对洛绮芳也很好奇,他很可能是下个阶段任务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狗血播撒者,本着早看早做心理准备的想法,他拍动翅膀飞了过去。
“你现在要看吗?我也瞧瞧。”他说,“不过这是正经传记,应该没有你要找的内容……吧?”
尘文简摇头:“从前不曾料想云离与学宫师祖有关,因而我在搜寻时,一心扎在史料里,有意地略过了这部分书籍。但感情经历亦是人生经历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洛师祖写史的人多多少少会带上一笔。”
尘云离想了想:“也有道理。那就看看吧!”
“嗯。”
尘文简颔首的同时翻开扉页,与尘云离一起认真浏览书中记载。
洛绮芳的人生波澜壮阔,以他为原型写话本,可以写出一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超级爽文。
自幼天资聪颖,文武全才,离家的那一瞬间就是满级开局,无论遇上何种对手,何种敌人,何种难题,都会被他用摧枯拉朽之势强势推平。
他有太多值得大书特书的往事,相比之下那两段感情经历连点缀都算不上,没有占据篇幅的价值,尤其是第二段,因为开始得仓促又无理,容易变成他的污点,所以记史之人几乎全部删去。
然而感情经历毕竟牵涉到了洛绮芳最后的选择与结局,所以笔者不得不手下留情,还是给他的两个爱人留了些许笔墨,别的不说,名字、出身、相貌倒是都有了。
尘氏云离,字珠玑,别愁岛遗孤。姿容美甚,不逊于循瑰。
循瑰是洛绮芳的字,尘云离就是他的第一任恋人。
岁长生,洪炉门天下行走,雅人深致,惊才风逸,为一时俊杰。
这位是洛绮芳第二任恋人。
尘云离从这寥寥几笔中看出了记史人的敷衍,简直把删繁就简发挥到了极致,多一个字都不肯写。
“尘、云、离?”
尘文简点了点“尘氏云离”四个字,不知是不是尘云离的错觉,总感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尘云离干咳:“咳,这……写历史的人挺吝啬啊,好歹是自家师祖的心爱之人,第一个就夸了脸,第二个只夸了性格气质,怎么不多写点呢?”
尘文简轻笑,拿指尖碰他的触角:“你之前告诉我你姓尘?”
“是啊,怎么了?”尘云离扭身避开,“只许你家白月光是这个姓啊?”
“不,我只是好奇,你到底叫什么,有字吗?”尘文简气定神闲地问。
尘云离拢起翅膀裹住自己,瓮声瓮气地说:“我是一只刚出生没几日的简灵,有个姓不错了,名和字……不重要。”
“哦……”尘文简微微扬起嘴角,“好吧,你说什么是什么,我们继续往下看。”
尘云离干笑几声,在他翻页时悄悄将翅膀打开了一条缝。
传记的下个篇章就是洛绮芳的结局,篇幅不长,但信息量极大,说实话,内容有些过于出乎两人的意料了。
因为在洛绮芳的人物传记里,他根本不是为了给岁长生续命而死,而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这个传说,叫死而复生。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那个死去多年的前恋人。
……
癸酉年十二月初一,玉蔓江上大雪纷纷。
故人竹屋外的松树下有一方石台,洛绮芳端坐在侧,铺纸研墨,落笔的第一句写的却非正文,而是他的思念。
癸酉年冬,大雪,尘卿已去二十载,吾思之念之,犹然深痛刻骨,相思之疾顽固如此,难消难解,至死方休。
顿了顿,他再度提笔:天定良缘,宿世因缘,于我强加焉。
“咳、咳咳……”
沸动的心绪牵扯经年旧伤,洛绮芳低低咳嗽起来,掌心掩唇,鲜血溢满指缝。
他的脸色比霜雪更白,形容寡淡,眉眼枯槁,却仍是少年初遇时俊丽清艳的模样,岁月的钉锤并未在他身上凿下痕迹,只是倘若黄泉再见故人,那人怕也认不出如今散漫冷淡的他了。
远方有脚步声踏雪而来,洛绮芳止住咳嗽,微微向后偏头,却未转身。
“你来了。”
岁长生“嗯”了一声,走到离他还有五米的地方忽然被一阵刮骨寒风挡住,寸步不能进。
以长生为名,也曾被视作一时俊杰的洪炉门天下行走,岁长生的相貌并不如洛绮芳出色,他的鬓角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凝望洛绮芳的眼神既有冷然失望,也有不受控制的深情。
“这些年,”岁长生顿了顿,“辛苦你勉强自己留在我身边了。我知你只为报恩,前世我救你一命,今生你伴我百年,我们两清。从此以后山长水阔,我祝你得偿所愿。”
“你当真希望我得偿所愿?”洛绮芳问。
“难道我能帮上你什么?”岁长生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竹屋,“斯人已逝,这屋子你守了二十年,还不进去吗?”
“主人未归,不请自入是为窃贼,我不想他那样看我。”
洛绮芳拢着厚厚的绒领大氅起身:“洪炉门内乱多年,你撑持得很辛苦吧?上一世为了救我,那道铭镌灵魂的伤跟随你来到了今生,影响了你的寿数,想来你已时日无多。可你的宗门积弊不除,你又真的甘心这样早早逝去,给后人留下一个烂摊子吗?”
岁长生一笑:“那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还有五十年寿数,可以分一半给你。条件是,你要以洪炉门一卷秘法来换。”洛绮芳道。
岁长生目光一黯:“你想要的是传说中可以令人死而复生的‘岁月洪炉’?循瑰,你知道这个秘法不可能成功的。”
洛绮芳挑眉:“洪炉门以‘岁月洪炉’筑道,原来最接近这个秘法的你,却是最不相信它的人?”
“死而复生有悖天道伦常,如今这个时代天道鼎盛,只要天不许,你便做不成。”岁长生冷冷地道,“你我那段不能抗衡的天定姻缘还没有让你清醒过来,放弃逆天而行的想法吗?”
洛绮芳风轻云淡地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天道鼎盛,但它不会永远鼎盛。待登仙路断,生灵的命运回到他们手里的那一日,我便可以做成了。”
“轰——”
天边劈下一道惊雷,整个世界都回荡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岁长生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执迷不悟,无药可救之人:“你活得到那时候吗?”
“呵,哈哈哈……咳咳咳咳……”
洛绮芳忽然笑出声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随即又岔了气,咳出几口血。
岁长生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寒风抵住,动弹不得。
“我不用……活到那日。我只要将这道秘法刻进他的灵魂,让他在那个失去天道桎梏的时代醒来……就好。”
洛绮芳抹去唇角鲜血,神色平静,眼神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癫狂。
“哪怕他不再为人,而我……也已成一具枯朽的白骨。”
“你……你的伤……”岁长生愕然,“难道你从轮回中夺回了他的魂魄?”
洛绮芳没有理会他,垂眸低低地道:“或许有一日,我们还能于红尘中重逢,那才是真正的……呵,天定良缘。”
……
二十五载如流水,又逢大雪,是夜,循瑰亡。
竹舍如旧,不见君子。
……
自闭,是今晚的尘文简。
第082章 青简月光(十一)
清晨, 夙阑珊惯常早起,洗漱完毕后倚在床头喝药,听雨声解乏。
房门轻轻推开, 尘文简没有进来, 提着伞站在门口向他道别:“先生,我去学宫了, 中午会回来一趟给您带饭。您想吃什么?”
“随意,为师不挑嘴。”夙阑珊不经意瞥他一眼,冷不丁被他苍白疲倦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其实是一夜未眠。
尘文简压下涌到嘴边的哈欠, 眨眨酸涩的眼睛,微笑道:“有点儿,夜里雨声嘈杂, 我睡眠浅, 醒了几回。”
夙阑珊也不怀疑:“雨天路滑,上山的时候小心点。中午若是雨下得很大,便不必回来了, 我少吃一顿也无妨。”
“先生说笑了,不至于此。”
尘文简叮嘱他好生休息,便关上门,撑伞走进了雨幕。
尘云离偎在他头顶发间,懒懒地抻了一下翅膀:“熬了一整晚, 你想出什么了?”
雨水噼噼啪啪敲打着伞面, 尘文简略一倾斜伞柄,说道:“我心乱如麻, 想不了太多,但有一件事, 我大致可以确定。”
尘云离就是随口一问,本来没指望他这个大破防的毒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没曾想他又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他好奇地飞到尘文简面前:“说来听听?”
尘文简抬手,尘云离心领神会地停了上去,翅膀扇了扇,带起一阵被蜂蜜水腌入味的甜香。
尘文简道:“师祖的人物传记不太可能作假,那么洪炉门的死而复生之法应是切实存在的,只不过囿于当时天道势盛,不允许这种悖逆常理之事发生,才会无法施展成功。”
“师祖将云离的魂魄自轮回中夺回,与复生秘法放于一处,做了布置,待天道式微的时代来临,秘法便会开始运转,将他唤醒。”
尘云离连连点头,这些都是基于传记内容的合理推测,没什么问题。
尘文简接着道:“但死而复生到底与正常转世有异,师祖也不可能提前为他准备好合适的肉/身,所以即使秘法成功,苏醒的云离也未必会是人族,甚至……由于沉睡太久,连过往的记忆都会暂时遗忘。”
尘云离触角警惕地微微摆动——不好,这是在点他呢!
察觉到他的心虚,尘文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其实,师祖所期待的那个时代已经来临了,正是当下。登仙路断,天道不显,生灵的命运都已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也没有天定良缘这种可笑的东西……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尘云离离开他的指尖,故作冷静,身边围绕的光尘却变成了绿色,隐隐透出一种焦躁感。
“你的推测在理,但天道式微的时代又不是刚刚开始,你的白月光可能早已经复活又寿终正寝,也可能还没到复苏的时候,你要如何寻找?如何确定?”
尘云离并不知道尘文简已经透过自己身旁的浮尘颜色看出了端倪,尘文简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我确实找不到他,不过……不是还有你吗?”他轻捏住尘云离的翅膀,将有些抗拒却抗拒得不坚定的简灵拢进掌心,“纵然我们不能生于同一世,只要你可以帮我找到更多与他有关的痕迹,我也知足了。”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
拉倒吧你,真知足的话,那昨晚郁闷到彻夜难眠的是鬼吗?
“你在心里骂我。”尘文简冷不丁道。
“没有。”尘云离迅速否认,“行吧,看在你痴心一片的份上,我会遵守从前的诺言帮你的。”
“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尘文简笑道,“毕竟你自己也想了解他的过往,不是吗?”
“……”
傻子才听不出他话里有话。
尘云离琢磨着自己的马甲约莫是捂不住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只要他不戳破,索性就一直这么演下去吧。
“白月光”本蝶即使变成了蝴蝶,也是会尴尬的。
……
一晃眼三日过去了,小考成绩放榜当天,诸芳宣布本次考核为末位的学生不会被劝退,另外也同时宣布了路桁退学,路老先生退休的消息。
尘文简毫无争议地拿下小考头名,尘云离既为他高兴,又有些愤愤不平,认为诸芳太给那爷孙俩留面了,正考虑要不要想个办法把他俩杀人未遂的事捅到官府,就见十几名捕快鱼贯而入,将路家爷孙从学舍里押解出来。
路老先生还好,虽然精神萎靡,但并无外伤,只是双手都被绳索捆住。
路桁就不一样了,鼻青脸肿,手脚发颤,走路时双腿颤颤巍巍,可见没少被磋磨。
他们二人是从诸芳的院子里被押出来的,尘云离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
带队的捕头似乎有些不满,同诸芳说:“君子不涉私刑,你是学宫先生,怎可如此行事?”
“君子也是人,是人就有贪嗔痴恨。我这几日不想当君子,就想试试当小人的滋味。”
诸芳气定神闲地给他顶了回去,顺势扫一眼路桁:“若不这般,我很难理解我这位不肖弟子的想法,往后也难以防微杜渐。”
捕头没话说了,向她抱拳行礼后收队离去。
围观的众弟子议论纷纷,可惜直到傍晚下学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其实诸芳还是给路家爷孙留了面子的,没把他们合谋舞弊,杀恩师未遂之事昭告学宫。
不过留的也不多,让所有弟子亲眼看到他们被捕快带走,既暗示了他们的行为,又敲打了其他心生异想的学子,一箭双雕。
尘云离收回对她的吐槽,并补了一番夸赞。
次日一早,尘文简刚下早课,便带着他的成绩单匆匆赶往藏书阁。
途中,尘云离终于意识到不对:“有个问题我之前一直没发现,普通弟子也可以自由阅读藏书阁一二三楼的书籍,那小考三甲的特权只是能上四楼?”
尘文简挑挑眉,微微笑道:“谁告诉你我平常去的是藏书阁的一二三楼?”
“啊?”尘云离一愣,“难不成你们学宫的一楼都从四楼算起?”
尘文简摇头:“四楼之下不是藏书阁,叫贮书处,只存放普通的经史典籍,真正高深的经文都在四楼以上,那才是藏书阁的主体,因而四楼方是藏书阁的一楼。”
“不就是个放书的地方,怎么搞得这么复杂……”尘云离吐槽。
“学宫的藏书实在太多,另有许多藏品要在藏书阁里占据一席之地,不这样分,那可放不下啊。”
尘文简语气含笑,这几句话放到学宫之外,气死的普通学子起码能站满一整座山。
尘云离好笑,抬起翅膀轻轻扇他:“嘚瑟!”
一蝶一人来到藏书阁外,小考的第二第三名已经早早就到了。三人登记完名字,互相道别后,便各自奔向自己感兴趣的楼层。
尘文简自然是从四楼开始,要借着尘云离的感应找出这三层楼中所有与他白月光相关的东西。
四楼开着窗,风雨声入耳,将满室书香润得潮湿。
刚出楼梯口,便有狂风穿堂而过,吹得所有挂在书架角上的灯笼轻轻摇晃。由于雨天光线昏暗,里面早早点起了蜡烛,灯笼一晃,烛光也晃得人眼晕。
尘云离的身体剧烈一颤,右翅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艰难地扭向某个方向。
“嘶……疼!”尘云离在尘文简肩头直蹦跶。
尘文简连忙将他捧在掌心,循着他翅尖指向的地方快步跑去,同时不忘为他按揉翅膀,缓解抽筋带来的疼痛。
很快他便跑到第二个书架中间,依据每一行木格外悬挂的铭牌可知,这部分的藏书都与天文观星有关。
尘文简的脚步停下的瞬间,尘云离的翅膀也随之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他心有所感地飞身向上,趴在一部书籍的书籍上,触角晃了晃,脱口而出:“就是它。”
“只有它吗?”尘文简边取书边问。
“感应最强烈的只有它。五六……哦不,二三楼也有仅次于它的感应,另外,整座藏书阁于我都有微弱的感应,但不知道哪里是源头。”尘云离回答得有些纠结。
感应这东西,那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上四楼之前一无所有,上四楼之后应有尽有,他都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设置这个设定的人有问题。
尘文简略做思忖:“最后这种感应暂时放下,我们先去二楼和三楼,拿到另外几样可以确定的物品。”
“好。”
三层楼跑了个来回,尘文简终于将东西拿全,在靠窗的长几旁坐下。
一共五件物品,分别是书籍《星象全解》、古画《天河图》、前朝藏品观星仪、白渊的《不见星》真迹,以及杂书《古今灯笼制法》。
前四件都有迹可循,全是和天文星象相关的物品,最后这件就有些离谱了,和其他物品完全不挨着。
尘文简看向尘云离,尘云离拍拍翅膀,表示他也不清楚。
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尘文简无奈,只好自己寻找线索来拼凑。
他先阅读了尘云离感应最强的《星象全解》,其中并无和尘云离有关的史料,但内容扎实,几乎将星象学的演变历史与常见的一百多种星象剖析得入木三分,翔实易懂。
带着越来越深的疑惑,尘文简又把《天河图》、《不见星》和《古今灯笼制法》仔细阅读了一遍。
《不见星》是前朝观星术士白渊根据星图推演出的二十四颗特殊星辰的详细记录,包括出现的日子、时间长短以及位置,虽然冷僻,却也是星象学里颇为重要的一部分内容。
《天河图》就简单了,是根据《不见星》绘制的特殊星辰的分布图。按照白渊的推算,除了在这幅画里,它们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同一片夜空。
尘文简呼出一口气:“这四样物品指向的线索已经明朗了,都与白渊测算出的二十四颗特殊星辰有关。但灯笼制法和那些星辰又有何关联?云离与它们又是什么关系?”
“灯……笼……”
尘云离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灯笼和星象的关联,应该就是不久前的事……”
话音未落,裹挟着雨丝的微风吹入藏书阁,满室烛光晃动。
尘云离瞥见脚边忽长忽短的阴影,蓦地恍然大悟,抡起翅膀狂扇尘文简的脸。
“灯笼!灯笼!”
“我知道我知道,”尘文简无奈,“哪里的灯……”
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他也看到了挂在书架一角的灯笼。
他们想起了同一件事。
藏书阁的灯笼上,镌着只有尘云离看得到的星象图,正是《不见星》记载的二十四颗特殊星辰。
第083章 青简月光(十二)
尘文简的大脑飞速转动, 几乎是瞬间就将几个线索进行交叉比对,找到了重合的一点……不,一条线。
藏书阁的建造者是千年前的洛绮芳, 一应陈设布置皆由他亲手规划, 包括挂在书架上的灯笼也是他设计的图样,用几种特殊材料加以秘法制作而成, 从未有过更换。
那么灯笼上那人眼不可见的星图定然也出自他手。
恰恰尘云离感应到的与他前恋人有关的东西正指向这两样东西,说明其中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
“很多神话传说中都有一个桥段。”尘文简沉声道,“功参造化的修行者想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独力难为, 便会以大手段布下阵法,借天地之力达成目的——诸天星辰是最常见的阵基之一。”
尘云离赞同:“我看的仙神志怪话本也有同样的情节。”
尘文简忖了忖,重新拿起尘云离感应最强烈的《星象全解》从头阅读。这回他看得极为仔细, 把边边角角里著书人的批注一并看了, 直至看到书的中段,才停下翻页的手。
彼时,尘云离已经趁着这段时间把三层楼的灯笼都看过一遍, 确认上面也有白渊推算出的特殊星辰分布图,回到尘文简身边,刚好赶上他有发现。
“那二十四颗星辰并非自古就有,在白渊之前,已经有不少观星术士发现了其中零散的几颗, 只不过不像他那样做了全面的观察总结。”
尘文简深吸一口气:“你看, 第一颗被发现的特殊星辰在一千一百年前,那日是惊蛰, 夜里下起大雨,本不是适合观星的日子。但一位术士站在廊下赏雨时, 却偶然发现东边天空上有一颗明亮闪烁的星子,在雨幕中大放光芒,雨停后消失。他翻遍当时所有的星图,并未找到这颗星辰的记录,次年惊蛰他再去看,却因为当夜没下雨,所以那颗星子也没有现世。”
尘云离听这描述耳熟,连忙去翻《不见星》,果然在一颗名叫“击雨”的特殊星星下方看到了类似的描述。
击雨,位于正东方,惊蛰出,无雨不可见。其星亮若寒刃,破雨穿云,故拟此名。
“一千一百年前……”尘云离喃喃道,“离洛绮芳生活的年份差了一百年,那时他已经不在了吧?我记得学宫传记上说他卒于一千一百二十年前。”
“确实,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特殊星辰都是在他死后才显露于世。”尘文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师祖用二十五年寿命向岁长生换了什么吗?”
尘云离一怔:“岁月……洪炉?”
尘文简颔首:“岁月洪炉,洪炉门的筑道之法,相传可以使人死而复生。此法早已消亡于天地间,但师祖已经拿到了,不可能不用。结合你的感应,藏书阁里的灯笼,特殊星辰出现的时间……你认为这会是巧合吗?”
“……不会。”
尘云离蜷起翅膀,恍惚间若有所悟,隐约猜到了自己这一世的特殊设定缘何而来。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二十四颗星星是从岁月洪炉之法中诞生,师祖借用了天地之力孕育它们,就必定会在地上留一个汲取和存放其力量的器皿,由前言不难推断,藏书阁便是这个器皿。”
尘文简点在书页上的手指忽然轻轻颤抖起来:“那……他的灵魂,会不会也一直随着那道等待运转时机的秘法沉眠于此?”
尘云离仰头看他。
尘文简似乎有点茫然,既有心心念念之物可能近在咫尺的不真实感,也带着一些没来由的紧张。
他紧张自己来晚了,“尘云离”可能早已随着那些星辰的诞生而重回人世,过完了一生,重入轮回,踪影难觅。也紧张于自己或许来得太早,时机未至,而他穷尽此生都不可能等到“尘云离”的苏醒。
毕竟登仙路断,天道式微的时代已经降临了数百年,此后还将长久持续下去,哪怕是洛绮芳也无法预料所谓的时机究竟何时出现。
尘云离抬起翅膀安慰地拍拍他:“别想太多,能有这么多发现可是意外之喜,往好了想,说不定你家师祖等待的时机就是当下呢?”
听到他的声音,尘文简倏然回神,转动眼珠望向他,略微涣散的眸光逐渐聚焦。
他冷不防想起一事,抬起搭在书上的手勾了勾尘云离的触角。
“干嘛?别乱碰!”尘云离向后避开,还拿翅膀扇了他一下。
尘文简微微一笑:“你诞生的那卷竹简是藏书阁里的一件旧物,原本一直放在下方一楼的仓库里落灰,前不久几位先生整理仓库时将一些不重要的藏品取了出来,作为奖励送给书院里最出色的几名学生。我是其中的头名,可以自行选择想要什么,我看到竹简上的内容可能与云离有关,才选了它。”
闻言,尘云离踉跄一下,摇摇晃晃地飞起:“你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此事,随口一说。”尘文简把他逮回来,“如今我们算是破解了师祖复活云离的布置,但就不知他把云离的魂魄放在了何处——我猜,大概率是在只有先生们可进入的顶层,所以我的下一步计划便是通过四年后的学试,成为教习先生,亲上十二楼查看。届时,又要有劳你帮我感应感应了。”
“哈哈哈,小事,这本来也是我的目标。”尘云离干笑,虽然知道马甲可能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但尘文简没有直接戳穿,还是令他松了口气。
倒也不是他多不想要前世的身份,主要是他没有配套的经历和记忆,认也没用。
“系统。”尘云离忍不住在心里道,“你不打算把‘前世’的记忆给我吗?”
系统言简意赅:“还不到时候。”
尘云离无语,得,又一个要等待时机的。
他腹诽间,尘文简已然把桌上的书画一一放回原位,此时黄昏将近,又到了点灯时分。
他提衣下楼,尘云离蹲在他肩头,莫名很想问他一件事。
“诶,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我指的是云……离。”
“不知道。偶然听人提起他的名字,我便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从此孜孜不倦地在支离破碎的史书中追寻他的踪迹。”
尘文简缓步走下台阶,脚步声平稳,节奏分明。
他走进雨幕,不知为何撑伞回望,雨中的藏书阁灯火煌煌,仿若坠落人间的星辰,明亮耀目,令人无端就理解了白渊对“击雨”的描述。
尘文简接着先前的话说:“想是上辈子我有幸与他相遇于红尘,为他辉煌灿烂的人生照耀,或是得他照拂,所以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尘云离又问:“如果你们能在今世相遇,你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曾思考过,可惜没能得出答案。”尘文简笑了笑,指尖抚过他绮丽单薄的翅膀,低沉的语调显得格外温柔,“不过岁月终有回响,你想知道,不妨与我静待来日。”
尘云离也跟着笑了一声:“好。”
……
夙阑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次施针那日,诸芳来到了尘文简家里探望他,给他带了一袋桃子,与他相谈甚欢。
又过几日,诸芳接走夙阑珊,雨季也走到尽头。之后便是忙碌且平淡的日子,时间如流水,走得不疾不徐,又头也不回。
转眼便是入冬,尘云离一觉醒来,外面已铺满了雪,天地一白,清寒刺骨。
今日休沐,大抵是太冷了,尘文简难得在温暖的被窝里赖了会儿床,黑油油的长发如散开的水藻铺在床上各处,尘云离费了好大功夫,才从他厚厚的发丝里钻出来。
“呼……好清新的空气……哎哟冻角冻角!”
尘云离刚出被窝就让冻了回来,触角都僵得摆不动了,双翅也隐隐有结霜的趋势。
尘文简懒懒睁开眼,看着他笑:“简灵也会怕冷?”
“我也是血肉之躯,怕冷很奇怪吗?”
尘云离蜷进他耳下,那里贴着他的肌肤,又有他的头发挡着,再暖和不过。
尘文简笑了一声,抬高被子:“休沐日学宫膳堂不开门,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到镇子上买些食材回来做。”
“这么冷的天就别折腾了,要不你带我上慕鱼镇下馆子吧?正好让我看看如今的人间是什么样子的。”尘云离提议道。
“外面冷得很,滴水成冰,你才是别出门折腾,我怕你一到门外,就被冻成蝴蝶冰雕了。”尘文简屈指轻弹他的触角,“听话,在家待着,我很快回来。对了,若是书铺里出了新的话本,我会给你买回来的。”
“好。”尘云离确实也怕冷,便点了点头,“以后天气暖和了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尘文简一笑,却没回答,尘云离只当他是默认,也并未多说。
片刻后,尘文简换上厚衣服踏雪出门,临行时把夙阑珊托人送来的花露倒进水壶里煮上。壶盖被水蒸气顶开,里头咕嘟咕嘟地响,满室都是清冽的梅花香。
这是他答应尘云离的谢礼。
学宫后有一片梅花林,红梅、白梅、墨梅,应有尽有。但开得最好的几株在学舍中夙阑珊的院子里,每逢花开时节,先生们都会上门讨要,几乎把门槛踏破。
这些露水就是夙阑珊亲自从盛开的梅花上收集的,分晨露与晚露。晨露香气更柔和润泽,晚露则更为清冷,烧开之后香气经久不散,比市面上卖的熏香好多了。
烧水的炉子就搁在窗下,尘云离蹲在窗台上边取暖边等尘文简。
窗外就是院子,不大不小,栽竹种花,大雪一来便都被雪掩盖了去,雪面只有两行脚印绵延出门,朝寒泉侧边一绕,便看不见了。
不多时,绒絮般的雪花纷纷而落,在风里打着卷,看久了竟让人感觉眼晕。尘云离触角轻晃,忽的定睛看去,雪都化尽了,地上的脚印变成密匝匝新冒的绿草,冬雪也换做春雨,惊蛰的夜里大雨瓢泼,天空成了黑浪翻滚的海洋。
“别在窗上待着,当心被风吹跑。”
尘文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尘云离莫名一激灵,从恍神的状态中清醒,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荒谬感——今夕是何年?
下一秒他又反应过来,今天是他与尘文简相伴度过的第三个年头。
时间过得真快啊……
尘云离恍惚又迟钝地想。
见他久久不动,尘文简无奈地上前把他捞进手心,作势要关窗:“你最近经常发呆,是太无聊了吗?”
“哪里有经常?不就刚刚发了一小会儿呆吗?”尘云离为自己正名,余光一瞥,忽的愣住了,“别别!别关窗!”
尘文简伸到一半的手顿在半空,奇怪地问:“怎么了?”
“你看!看东边!”
尘云离从他掌心挣脱出去,扑到窗台边沿。他顺着尘云离的话抬头望出窗外,也同他一样怔住了。
只见黑云如浪的天空东方,一束银色光芒如利刃穿云而出,辉光中心,赫然是一颗目视如拳头大的星子,明亮耀眼,不可逼视。
“是击雨。”尘文简轻声道。
白渊星图中的二十四颗特殊星辰之一,只在惊蛰雨夜现世,亮若寒刃,破雨穿云。
第084章 青简月光(十三)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 阴云散去,天边星辰闪烁,唯独击雨隐去了踪迹。
上个月学宫大考结束, 尘文简照旧拿下头名, 如今算是众弟子中的领军人物,满腹经纶, 才学横溢,已经不逊色于学宫中的普通教习先生。
出成绩当天,尘云离便陪他走了一趟藏书阁的四到六层, 可惜那里面并没有与“尘云离”本人有关的书籍和物品, 倒是翻出了洛绮芳的诗集和画作。
诗集共有三本,从他少年时一直收录到去世之前,风格跨度极大, 其中有几首提及了“尘云离”, 都是在他们分开之后写的,充满思念和深情。
尘云离读完诗只感觉牙酸,尘文简却沉默了许久, 之后花了几天时间将他们找到的有关“尘云离”的历史整理成册,但专门剔除了感情戏一节,仿佛是想借此彰显什么。
可后来学宫弟子们比试书法,他却用洛绮芳为“尘云离”写的一首诗参赛,尽管从书法到诗都获得一致好评, 但他更不高兴了。
尘云离不知道他在较什么劲, 只能心里暗暗吐槽:男人心,海底针。
“纸墨用完了, 明日上完早课我要到镇上采购一些,除去新出的话本, 你还需要我带什么?”
尘文简例行整理好书架,回头见尘云离蹲在床头护栏的浮雕花卉上发呆,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带点槐花蜜吧,就上回你买的那种,用来做糖藕味道不错。”尘云离条件反射地回答道,这个答案像是酝酿许久,日日在心头盘桓,以至于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已经说完了。
可话音一落,尘云离却不禁又恍惚了一下。
他这么喜欢槐花蜜吗?尘文简上次带槐花蜜回来是什么时候?
“好。”
尘文简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房中灯光同时熄灭,尘云离倏然惊醒回神,猝不及防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捞进了被褥。
尘文简侧身朝里躺下,薄被搭在肩头顺势垂落,在墙面与他身体下方形成一个空阔的夹角,他的衣袖与长发都叠在上方,那是尘云离的“御座”。
“怎么了?你似乎很没精神?”尘文简察觉怀中蝶的异常,凑近了低声问,密密的长睫半垂,虚掩着眸底流光,“可是身体不适?”
他刚说完,尘云离便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哈欠,困意配合地袭来,让他本就不太清醒的脑子搅成一片混沌。
尘文简轻笑:“看来是太困了,那就睡吧,明日也不必陪我去学宫,在家好好休息。”
“不陪你去学宫……”尘云离喃喃道。
印象里,他自认识尘文简以来从未有过让他独自上学的时候,但记忆里又的确存在这样的时刻,这令他十分困惑。
难道真是因为他太困了,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奇怪的错觉?
尘云离的眼皮控制不住地向下耷拉,半梦半醒之际突然一个激灵,整只蝶就像被寒冬腊月浮着冰凌的水从头浇到尾,猛地醒转过来。
他闭着眼,缓慢地扇了两下翅膀:“尘文简,明天我想跟你一起去慕鱼镇——之前你答应过会带我去的,可三年了都没兑现。”
尘文简想了想:“镇子很小,没什么值得一看之处,你若对人间生活感兴趣,待后年学试结束,我成了学宫的先生,再以游学之名带你去游历四方可好?”
尘云离并未回答,翅膀一颤,黄粱造梦之术发动,他第三次进入了尘文简的梦境。
与上次相比,尘文简的梦更加生动,也多了许多东西。
水灰色的天空,淡墨色的湖泊,远处是笔锋陡峭的连绵山脉,水上荷花开遍,青鱼悠游,成队的大雁从橘红色的残阳前飞过,沙汀里白鹤轻鸣,随涟漪起落浮尘。
尘文简架着乌篷船来到尘云离身前,一手撑浆,另一手伸向他。
他却视若无睹,单手拎起衣摆轻轻巧巧地跳上船头,落脚时船晃动不止,水波也一圈圈地自船下往外荡漾。
尘文简无奈:“这个慕鱼镇你是非去不可吗?”
尘云离坐在翘起的船角,繁复精致的衣摆铺了满船,腰上、袖摆上一串串的链子流苏叮叮当当地垂在半空,反射着余晖,与水面波光交相辉映。
他微微抬头,鬓角耳上的饰品便碰撞着发出清脆声响,两道星星般的辉光从眼皮一路叠到眼尾,张扬地飞斜出去,有如众星拱月一般衬得他双眸明亮。
尘文简被这双眼睛盯着,顿觉压力巨大,不由得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你都答应我了,怎能食言?”尘云离伸手掐他耳朵。
尘文简被他拽着耳朵扯来扯去,头也跟着动,眼神越发无奈。
“我几时答应你了?”
尘云离竖起两根手指:“两年前你就答应了。”
“是吗?可我没有……”
“印象”二字还未出口,就被尘云离生生瞪了回去。
尘文简摇头一笑,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好吧,如果你真的很想去一趟慕鱼镇,明天我带你下山就是。”
“当真?”尘云离狐疑地睨他。
“我对你一向言出必行,即使明日暴雨冲垮山体封住道路,我爬也会带你爬出去。”尘文简笑吟吟道,“所以,可以将法术时间延长一些,再在梦里陪我片刻吗?”
“好吧。”
尘云离撇撇嘴,抽回手示意他坐过来,却发现船头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的位置。
他咕哝道:“都在梦里了,你不能幻化出大一点的船吗?实在不行来个竹筏,好歹我们能坐在一起。”
“自然可以。”
尘文简举起船桨轻轻一敲船板,尘云离眼前立刻漫开一片水光墨色,霎时间风景流转,船变成了长而宽的竹筏,天上的夕阳也变成了一轮硕大的满月,清辉映世。
竹筏有了,还额外赠送一张矮几,一个烧水的炉子,以及一套茶具。
夜幕下,湖泊上,他们架着一叶竹筏朝月亮里驶去。
……
“你又在发呆了。”
随着话语而来的是尘文简的手指,尘云离被他的指尖弹到翅膀,触电似的飞起,原地绕了两圈,才像灵魂回归躯壳似的回神。
他眨眨眼,愣愣地环顾四周,只见他们站在藏书阁门口,身边围着一群学宫弟子,正七嘴八舌地恭贺尘文简拿下学试头名。
尘文简顾着他的情况,还不忘抽空回应众人的祝福,礼节周到,气度从容。
尘云离又看向尘文简,他换下了常穿的素色布衣,取而代之的是学宫统一发放的先生授课服,裁剪得当的繁雅青衫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形,如竹如松,卓尔不俗。
好容易回应完数不清的祝福,尘文简登记过后,带着尘云离踏上楼梯,才又问道:“你方才为何出神偌久?”
尘云离一愣,乱糟糟的思绪忽然因为他这句询问而冒出一截线头:“……没什么,只是在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们居然已经认识了五年。”
“五年而已,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不会是厌烦我了吧?”尘文简开了个玩笑。
“那倒也不至于。”尘云离嘟囔,冷不防心念一动,故意问道:“诶,你猜我们能在上面几楼找到什么?你家师祖和白月光写给彼此的情诗?互赠的礼物?定情信物?爱情的……”
“好了,闭嘴吧。”尘文简冷漠地将他攥进掌心,“没一句我爱听的。”
尘云离偷乐:“人家虽然结局不好,开头时到底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你一个后辈也不知道吃哪门子的醋。总不会是你觉得你家师祖配不上云离先生吧?”
“师祖才华惊世,不应囿于私情。云离先生坦荡从容,也不该置身情感的藩篱。”尘文简说得大义凛然,“他们只适合各得其所,何必纠缠。”
尘云离好笑:“你是酸橘子成精了吗?”
尘文简把他捧到脸前,一本正经地强调:“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并无半点虚假。”
尘云离:“哈哈哈哈哈哈哈——”
更好笑了。
一蝶一人说笑间,已经走过七、八、九、十、十一楼,尘云离并没有什么感应,尘文简也脚步不停。
很快,他们登上顶层,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圆形的大厅,书架和展柜设计成半隐藏的款式,或嵌入墙壁,或沉在地板下,或悬挂于空中,次序颠倒混乱,也不对齐,乍一进入,让人有种空间错乱的感觉。
“你们师祖……”尘云离望着这层楼的布置瞠目结舌,喃喃道,“还怪懂艺术的啊。”
尘文简也有些惊讶:“师祖确实颇有巧思。”
说完,他们也不急着找东西了,信步闲逛,仔仔细细地欣赏十二楼巧妙而精致的设计,慢慢折服于洛绮芳天马行空又不突兀怪异的构想。
不知不觉间,尘文简带着尘云离来到顶层中间,走进半环形的高大连体书架中间,看见了被地板下的暗格。
暗格是长条形,两米长,一米宽,边沿砌着白玉,顶上的盖子以彩色琉璃制成,异常华美,与十二层的整体风格格格不入,却也不会令人感到突兀。
尘文简走到暗格前,不知为何怔了一下,随即停下脚步。琉璃盖上斑斓的色彩映入他眼底,随着光线明暗而闪烁明灭,他的眼睛仿佛构筑出了两条万花筒般的隧道,目眩神迷。
看到那暗格的瞬间,尘云离的心脏也蓦地狠揪一下,脑海中突然炸开无数的记忆碎片,就像电影院里失控的播放仪,将不同阶段不同场景下的画面切碎杂糅,一股脑闪动在他眼前。
那是……他前世的记忆。
尘云离情不自禁飞离尘文简肩头,在半空盘桓半圈后落到他眼中那片浓烈的色彩里,翅膀收拢,触角低垂,好像化作琉璃盖上的浮雕,定格于此。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尘文简的嗓音轻不可闻。
尘云离的脑子一片混乱,翻腾的记忆之海风浪呼啸,促使他掬起最近的一朵浪花,作为答案递与尘文简。
“我猜……里面是我的‘尸体’。”
话音不及落地,尘云离的视野便暗了下来,如同播放电影前关灯的那几秒,伸手不见五指。
下一刻,黑暗中依次亮起二十四颗星辰,它们于夜空上连成一个硕大的圆,将他笼罩。
“珠玑……云离……尘卿……”
带着回音的声音悠荡开来,如同潺潺而过的溪流,没入尘云离耳中。
随之响起的是系统的提示音:
“第一阶段任务:寻找并将尘云离的历史整理成册已完成。因本世界特殊设定,第二阶段不做缓冲,立刻开启。”
“第二阶段任务:寻找(创造)与历史相关的记忆。”
尘云离还未反应过来其中含义,忽的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085章 青简月光(十四)
尘云离的身体沉沉睡去, 意识却被清醒地困于躯壳内,犹如囚徒。
所幸他有事可做,并不无聊。
脱离上个阶段任务世界的桎梏后, 尘云离彻底醒悟, 后期那种时光跳跃、上一秒在当下下一秒跳到几年后的错乱感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现实是, 时间的确被调快了,而且速度与他的感知相同。
再结合系统提示里说的“特殊设定”,用脚趾头也能猜到那个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 要么是幻境, 要么就是阵法。
其实只要跳脱到藩篱之外,尘云离可以发现很多不对劲的细节。
譬如他与尘文简的活动空间只有一座小小的山,山下没有人间, 因而尘文简无法带他去那座传说中的慕鱼镇。
譬如山上几乎从不出现外来者, 唯一的一位是游医,只在夙阑珊受伤时露面,在那之后便无人提起她, 无人见过她,就像长住学宫的先生和弟子永远不会生病一样。
别看幻境(姑且当它是幻境)结束前尘云离和尘文简一共相处了五年,事实上满打满算只有小半年时间,“尘云离”的来历跟脚查探清楚后,时间便开始加速了, 一眨眼跳到两年后, 再一眨眼五年就过去了,中间所有的记忆都是幻境按需为他编造的假象, 把原本有血有肉的尘文简都衬得不真实起来。
系统,你总能给我玩出点新花样!
尘云离叹了口气, 脑海中浮现出系统关于第二阶段的提示——寻找(创造)与历史相关的记忆。
不出意外的话,这第二阶段便是回到一千多年前,再走一遍“尘云离”的人生,还要保证不脱离第一阶段找到的他的生平大纲,确保两边可以严丝合缝地对应上。
那个时代有洛绮芳,有夙家先祖,却没有尘文简——无论幻境中的他是否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人。
唉,以后没有尘文简陪他走任务了,尘云离想到这里,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等等!回到过去创造记忆?要与“尘云离”的历史记载对上?
尘云离蓦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是不是要跟洛绮芳谈个恋爱?
尘云离:五雷轰顶.jpg
做人有什么好的?他已经开始想念当蝴蝶的日子了。
……
“远臣,他为何还不醒来?你不是说他只是被余波扫中,不会有生命危险吗?”
“循瑰,你莫要着急。他的修为远不如你,你那一刀足以开山裂海,纵然是余波,也令他受伤不轻,需要慢慢恢复。”
“那……”
“快了,快了。”
尘云离半梦半醒间,两道陌生声线钻进耳中,一道清越瑰丽,一道慢条斯理,好像隔着一层雾,听不真切。
蓦地,那层雾被拨开了,和风声一齐汹涌而来的还有珠帘掀开落下,碰撞出的清脆声响。
晨光如水,伴着鸟雀鸣啁泼上窗台,又沿墙面倾泻,尘云离在这如梦似幻的光影中睁开双眼,视线模糊一瞬,直到某人走近,才在他的注视中渐渐清晰。
尘云离很难用言语形容自己看到的这张脸,单论出众程度不输尘文简,但尘文简气质飘渺,无论在哪个世界,是何种身份,都有一种非人感。
但面前之人好看得很真实,担得起一句女娲炫技之作,或者说……女娲有技可炫之作。
尘云离愣愣地想着,头忽然痛了起来,还一顿一顿的,像一排排绵密的针有节奏地扎。
他倒吸冷气,捂着额头痛苦地闭上眼,将进来查看他状况的人吓了一跳。
“远臣!远臣!他醒了,但似乎很难受,你快来看看!”
那人喊着好友的名字匆匆跑出去,声音渐渐远离,室内只剩下珠帘碰撞摇曳的脆响。
尘云离再次陷入清醒的昏迷,系统捏造的记忆和设定姗姗来迟,像电影放映般徐徐呈现于他眼前。
尘氏云离,字珠玑,别愁岛遗孤。姿容美甚,于道无求,常思红尘烟火,不做仙人。
别愁岛位于东海,曾是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后来有邪修觊觎岛上独特的地脉,便残忍地屠尽岛民,只有尘云离被父母亲朋的尸体压在地下,命大地逃过一劫。
他幼年时苦心修习别愁岛秘法,一心想要杀了那名邪修为岛上的人报仇。然而时不待人,那邪修因平生作恶多端,度天劫时过不了炼心之劫,在天道的镇压下魂飞魄散。
自那以后,尘云离便看透了修行的本质,再也无心争逐仙道。
他孑然一身,荒废修炼,一心留恋人间烟火。
两日前,尘云离从别愁岛祭奠归来,乘船将将靠岸时,突然遇上两名在海上斗法的刀修。
他们的实力远在尘云离之上,已经到了能够操控天地之力的境界,全力施展下卷起万顷海浪,跟天翻地覆也没甚区别。
尘云离这个路过的倒霉蛋就这样被卷进风浪,受到牵连,还被其中一名刀修的攻击波及,险些当场丧命。
记忆回放中止于尘云离昏倒的那一刻,他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白衣刀客一击劈开他身前的巨浪,将他揽入怀中。
对此,尘云离的评价是——
“无功无过的剧情,有利剪辑,但放在视频网站不值得为它开会员。”
系统无奈:“审核员只想到这个?”
“不然呢?”尘云离望向前方,记忆定格的画面是白衣刀客的脸,与他短暂清醒时见到的那人一样。
他恍然大悟:“你觉得我会对这张脸动心?”
“他相貌俊美,不输于审核员所倾心的那个角色。”系统道,“现实中,人们对有形的虚拟的人物的爱意首先萌发于其相貌,而且并不会独爱一人。审核员,你不也是这样?”
尘云离乐了:“老师,我记得这个话题之前跟你聊过了,我的态度很明确,现在也不会变。尘文简在我心里早就不是虚拟人物,在‘爱情’这个领域,暂时没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以后也很难有。”
“可是,”系统停顿一下,“审核员第二阶段的任务包含了与他相爱。”
“是表演相爱。”尘云离毫不犹豫地纠正,“只要他、他的朋友、为他写史的人认为我和他相爱即可,我不必真的爱上他。”
系统道:“可他是真的爱你。这对他是不是不公平?”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蛐蛐尘文简的时候没见你嘴下留情,这会儿倒是想起为虚拟人物讨要人权了。”
“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尘文简的设定吧。”系统的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促狭的笑意,“他太偏执,而我是理性的机器,看不惯。倒是这一位,几乎是人类完美模板,人见人爱的存在,我不相信你在与他相处时会没有一丝心动。”
“信不信的,你等着看就是。”尘云离说完,忽然咂摸出些许异样。
系统今天怎么这么奇怪?莫名其妙拿尘文简和那白衣刀客比,话里话外都在挖苦尘文简——它以前对尘文简有这么大的不满吗?
尘云离问:“系统,你不对劲,你今天不像理性的机器,倒像是爱嚼舌根的小人。”
“……”系统微笑,“我闭麦。”
没了系统维持,记忆空间开始碎裂,尘云离要醒了。
他叹气道:“失策,大学时就该选修表演,但谁能料到当文员还有演戏需求呢?”
话音未落,静止的画面轰然破碎,尘云离在如雨的碎片中合眼,又在现实的天光里睁开眼睛。
这次的苏醒实实在在,尘云离短暂地恍惚过后,身体感官亦随之恢复。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感到强烈的疼痛或者不适,上回害他二度昏迷的头痛也消退得近乎于无,只剩些微磨锯的钝痛在彰显存在感。
比之明显的是所处环境带来的舒适、安心感——
松软的床铺,高度适中的棉枕,温暖地被褥。
屏风后从香炉里袅袅腾起的清香,拂动珠帘清音的微风。
敞开的窗户投进的午后的阳光,蹲在窗台相互梳毛的几只麻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荫里传响的蝉鸣。
这些元素共同构成了一间雅致的屋子和一角稍露风光的庭院。
尘云离混乱的心绪霎时沉静,他重新闭上眼,安然享受这片刻安宁。
不知过去多久,窗框上的阳光偏移了半个角度,有人掀起帘子靠近,伸手探了探他的腕脉。
紧接着,他慢悠悠地说:“既已清醒,缘何装睡?”
“不是装睡,我在闭目养神。”
尘云离慵懒地撑开眼皮,映入眼帘的不是先前见过的那人,从声音判断,应该是那人口中的“远臣”。
他披散着长发,只挑出两鬓的两绺编成辫子环到后脑,以流苏链子缠绕。发尾柔亮地淌过青衫,半遮腰身,显得身形格外清瘦。
“你是……”尘云离隐隐猜到他的身份,却只问:“是救我的人?”
“不准确,我只能算半个。”他浅浅笑道,“我叫夙尘愈,字远臣,是另外半个救你之人的朋友。”
姓夙,果然是他。
第一阶段的“幻境”里出现过夙家后备,给尘云离提供了重要情报,与之相关的夙家先祖会在第二阶段出场并不奇怪。
现在想想,尘文简其实也是辅助他完成任务的“工具”,任务结束,“工具”失去价值,便会被系统无情抛弃。
罢了,一贯如此的事。
尘云离用手肘撑着床面坐起身,夙尘愈上前托他一把,顺手帮他垫高枕头。
“多谢。”尘云离道谢,目光往四周逡巡,“对了,我的另外半位救命恩人呢?我想当面向他表示感谢。”
听到这话,夙尘愈面露尴尬:“呃……他虽救了你,可你的伤也是他造成的,所以……他去给你找‘补品’了。”
尘云离:“?”
……
东海之上天色昏昏,巨浪拍打礁石,溅开雪白的水花。
洛绮芳立于最高的礁石顶端,横刀于掌心拿衣袖擦拭,脚下趴着一条刮过劫掠完过往渔船,浑身是血的雄性海妖,人身鱼尾,相貌俊丽,正恶狠狠地瞪他。
“传闻海妖与鲛人相似,泣泪成珠,珠可入药,大补。”
海风刮过刀锋,长刀嗡鸣不止,铿锵顿挫,杀意如瀑淋漓。
洛绮芳缓缓将刀尖指向鲛人苍白的脸,上移到眉心。
“你是自己来,还是我动手?”
第086章 青简月光(十五)
海上风大, 银丝般的灵力自洛绮芳翻飞的衣摆中射出,织成锁链,将海妖五花大绑。
面对眼前刀客的不合理要求, 海妖啐了一口:“休想!你就是放干我的血, 我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呵,何必如此麻烦。”
洛绮芳懒散一笑, 反挥下刀柄重重撞击它的额骨。
清脆的骨裂声后,他不太惊讶地说道:“呀,劲儿使大了。”
再瞧海妖, 它正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 那些密如丝线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渗入其中,为它构筑了一个幻境——以被它劫掠的那艘船上的人的经历为蓝本。
于是凶残成性但不聪明的海妖,第一次凭自己的悟性领悟到了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
火烧、剥皮、片肉、磨骨……如行地狱, 不得好死。
“啊啊啊啊啊!——”
海妖发出凄厉不似人的惨叫, 在礁石上忽而蜷缩,忽而弹动,忽而拧转身体的各个部位, 活像上了铁板的鱼,被大火中火小火轮番炙烤折磨。
肉/体凡胎极痛时都会落泪,海妖也不例外。不一会儿,它的身下便攒了不少白滚滚的圆珠,形似鲛人泪, 却是难得的宝药。
洛绮芳挥袖拾起, 不禁面露嫌弃:“痛苦、恐惧、后悔、忏悔……用这种情绪下凝结的泪水调养身体也不知是否有用,可我实在不想给它制造美好的幻境。”
“罢了, 再为他寻些别的补上。”
洛绮芳说着,收好珠泪, 又是一刀柄砸在海妖额头。
海妖怵然惊醒,惊觉方才是幻境,忍不住痛哭出声,对着他不住求饶。
“修行界讲究一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巧了,我就是你的报应。”
洛绮芳单膝蹲下,手掌从海妖头顶虚抚过,海妖的躯体随之缩小,很快就化作一尾巴掌大的鱼,胡乱摆尾蹦跳。
“你将那艘船视作砧板,现在也该亲身上一次砧板了。”
……
“有一件事我一定要确定。”尘云离指着洛绮芳亲手端来的汤,又迎上他诚恳温柔饱含歉意的双目,“这碗汤不是用那只海妖变的鱼熬的吧?”
“当然不是,你为何会这么想?”
洛绮芳微讶:“那条鱼肉质不好,我送给海边的渔民了,汤是我用海妖珠泪熬的,大补,你尝尝?”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抿着嘴角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
“不麻烦,顺手收拾一条小海妖而已,别这么客气。”
洛绮芳笑眯眯打断他的话,说到收拾海妖,语气平淡得就像去市场买了棵娃娃菜。配合他的表情,还是棵不新鲜的娃娃菜。
盛情难却,尘云离只好接过碗,小心地抿了一口。
抛开心理因素不谈,用海妖珠泪熬的汤味道很是不错,口感像熬得雪白浓稠胶质满满的鱼汤,不仅没有腥味,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怎么样?不难喝吧?”洛绮芳满眼期待地问。
“挺好喝的。”尘云离一饮而尽,“多谢。”
洛绮芳松了口气,递过手帕,顺道接过碗,转手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我初次熬汤,不熟练,手艺也算不上好。下次……”他兴高采烈地说到半截便悻悻地打住,“罢了,还是别有下次的好。”
尘云离擦去唇边的汤渍,有些新奇地打量洛绮芳。
他长了一张沉静稳重的脸,性格却颇为跳脱和孩子气,想来学宫史书里描述他“少年意气”的句子都是源于这个时期。
尘云离惦记着任务,加上对他生出了一点兴趣,便借机打听道:“说起来,洛先生之前在同谁交手?打得那么激烈,你们是仇敌吗?”
“不是仇敌,是个邪修。他屠了海边几个村子,被我撞见,我便想宰……咳咳,拿下他替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报仇。不过……”
洛绮芳看了尘云离一眼又飞快扭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从桌上摸了只橘子剥皮。
尘云离被他看得一愣,下一秒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为了救我,你把他放跑了?”
“话不能这么说。”
明明先有这种想法的是他,结果尘云离点破之后,他又立刻一本正经地否认。
“你的出现令我始料未及,可我伤了你是事实,救你是应该的。至于那个邪修,我在他身上留了标记,等远臣确认你身体无碍,我便马上动身追击,不会让他跑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语调低沉,眼神冷冽,然而一抬眼看向尘云离,又变回了平易近人的温和样子。
“来,吃橘子。”他把剥好的橘子全都放到尘云离手中,见尘云离看过去,回了一个灿烂笑容,“橘子是远臣种的,可甜了,你尝尝。若是喜欢,我偷偷摸摸地去他树上多摘几颗。”
尘云离笑出声,故作正经道:“那我就鬼鬼祟祟地笑纳了。”
两人相视而笑,把窗外路过的夙尘愈整无语了。
他倚墙敲窗:“诶,我听得到。”
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少顷,一块橘子皮从窗缝里飞出来,命中夙尘愈胸口。
夙尘愈也不生气:“好新鲜的橘子皮,正好拿来煮水泡茶。”
说着,他乐呵呵地转身离去。
下午,夙尘愈端着养生茶给尘云离又把了一回脉。
“海妖珠泪真是好东西,不但把你受伤后流失的生命力补了大半,还将你身体原本的亏空弥补不少。”他惊叹完,朝洛绮芳伸手,“还有没有剩的?见面分一半。”
洛绮芳冲他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没有,都磨碎给珠玑熬汤了。”
“珠玑?谁是珠玑?”夙尘愈一愣。
同样品着枸杞橘皮红枣桂圆莲子养生粥……哦不,养生茶的尘云离举手。
“是我。我姓尘,名云离,字珠玑。”
“原来如此。”夙尘愈恍然大悟,旋即睨洛绮芳,“你小子这自来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们认识有一天吗就叫人家的字?”
“交情不在时日长短。再说了,我们也算‘过命’的交情,你说对吧,珠玑?”洛绮芳笑着看向尘云离。
尘云离琢磨了一下他们认识的过程,点头:“确实是‘过命’的交情。差点让我的生命就此过去,怎么不叫‘过命’?”
夙尘愈:“……好好好,你们开心就好。”
三人相互插科打诨一阵,洛绮芳看天色将近黄昏,尘云离的伤势也无碍,便要去履行先前对他说的事。
夙尘愈早已习惯他的急公好义,也相信他的实力,只叮嘱了句小心。
尘云离却掀开被子作势下床。
“诶——”
两人赶忙伸手拦他,洛绮芳嘴快率先问:“你要做什么?”
尘云离不答反问:“以你的实力,如果带上我,会影响你收拾那名邪修吗?”
洛绮芳扬眉:“你想跟我一起?——先说好,那邪修确实值得下地狱刀山火海走一遭,但伤你的是我,他没动手。”
哥们儿你要不要这么实诚?
尘云离哭笑不得,让他好心一解释,自己思路都不连贯了。
“与此事无关,我只是单纯的看不惯邪修。”单纯的想跟着你培养感情完成任务。
尘云离咽下真心话,转而垂眼道:“我出身的别愁岛也是为邪修所灭,但在我找他报仇之前,他便挨不过天劫被劈得魂飞魄散了。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也让我对所有的邪修厌恶无比。”
洛绮芳的神情温柔下来,抬手轻拍他肩膀。
“遗憾和恨都可以有,但不要用来折磨自己。其实你可以换一个角度看待这事儿,比如你的仇人死于天劫,是天道看不过眼你的遭遇,所以帮你把仇报了。这难道不应该是一件值得摆流水席庆祝的大好事吗?”
尘云离撑在床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之前看学宫人物史时,他总以为作史人夸洛绮芳性格讨喜的那些词句都是粉丝滤镜下的夸大其词,原来并不是。它们和对洛绮芳的容貌描写一样是写实风格,洛绮芳是真的有那么讨人喜欢。
系统创造的人类完美模板恐怖如斯!
“你很会安慰人。”尘云离由衷地夸奖,但任务还是要推进,“不过,我还是想亲眼看到那名邪修的结局。当然了,倘若你很为难,我……”
“不为难,那邪修的实力远在我之下,我可以带你一起去。”洛绮芳毫不犹豫地答应,并且将尘云离一把捞下床,“若是你希望,杀邪修的最后一刀我也可以让给你,就当是为你弥补从前没能亲手报仇的遗憾。”
……他真的贴心得令人害怕。
尘云离无奈:“那却不必了,由你动手更稳妥些。”
洛绮芳也不强求,点点头,又问夙尘愈:“他现在可以出门吗?身体承受得住吧?”
夙尘愈舀起满满一勺茶料,吹凉,送入口中。
“去吧,给他挡着点风就行,别让他着凉了。”
“明白!”
洛绮芳揽过尘云离的腰,化光掠出房间,风驰电掣。
二人穿过云海,头顶是湛蓝的天,夕阳近在眼前。
尘云离只有刚开始时被风吹了一下眼睛,之后便被洛绮芳的灵力护住,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新奇。
以前搭乘飞机也看过云海,看过夕阳,但视野都被限制在小小的舷窗里,哪有自己飞在天上看得痛快。
尤其是他们飞的方向与落日方向一致,跟拿了神话——夸父逐日体验卡没有两样。
尘云离心胸开阔,欣喜异常,甚至忘了自己也是修行者,也会飞的事。
他不自觉地笑起来,凝视前方的太阳。暖色的余晖与晚霞融于一体,映入他琉璃般的眼睛,又折射出更加绚丽温柔的色彩。
洛绮芳偷偷看他:“你喜欢落日?那像个黄桃似的,很好看吗?”
这人是不是对浪漫过敏?
“好看啊。”尘云离好笑,“黄桃也好看,还好吃。”
终于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洛绮芳笑吟吟道:“我知道有家酒肆酿的黄桃酒一绝,回来我带你去买?”
尘云离无奈道:“行,不过带我喝酒,你确定不会被夙先生骂得狗血淋头?”
洛绮芳挠挠鬓角:“没关系,我们可以先买,等你完全痊愈再一起喝——给他的那份掺醋!”
尘云离忍俊不禁。
第087章 青简月光(十六)
在找到那名邪修之前, 尘云离对洛绮芳留在他身上的“标记”并没有概念,也从未想过所谓的“标记”可以是一道从他额头斜亘至右脚踝,几乎将他一劈两半的刀伤。
伤重至此, 邪修已然没有搞事的力气, 事实上他光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花光了重伤之下残存的全部气力。
尘云离和洛绮芳是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他的, 阴冷的水滴顺着洞顶的钟乳石往下滴,经年日久砸出一个浅坑,盛满了浅乳白色的水。
邪修就趴在水坑前, 用手指蘸坑里的水, 颤巍巍递到嘴里。
他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刀伤下丝线般的灵力如活物般在他的血肉里蹿动着,强势破坏器官组织, 令他越发衰弱。
邪修曾是修行界生命力最顽强的存在, 堪比人间的老鼠蟑螂,他们行事无所顾忌,因而总能有层出不穷的保命之法。
此人原本也是这类人的一员, 奈何他遇上的是洛绮芳。
洛绮芳,一个借力打力满级的刀修,灵力离体后自成系统,进入敌人身体后会以打游击的形式,一边汲取宿主的生命力, 一边蛮不讲理地打击宿主——至死方休。
于是就造成了一个现象。
邪修保命的招式越多, 活得越久,侵入体内的灵力就越强劲, 对他身体的破坏也越大越彻底。
另一种意义上的向死而生了属于是。
听见有人进洞的脚步声,邪修抬起半边腐烂, 半边完好的脸,看见联袂而来的两人时眼睛用力瞪大,已经变成灰白的眼珠子险些夺眶而出。
“你……你……是你……”
洛绮芳让尘云离站在五米开外,一甩袖,银刀如破空的月色立在他脚边,撑起密不透风的结界。
做完这些,他才走到邪修近前,漠然垂眼,看他如看蝼蚁。
“是我。怎么,逃脱之时,没有寻人打听我的身份?没有找人替你疗过伤?没有人告诉你——这道刀伤即便是我本尊来了,也无法完全化解?”
“你……阴狠毒辣……枉为正道!……唔咳咳咳!……”
“不用你教我怎么做正道,你不配。”
洛绮芳将他提溜起来,抬起砂锅大……抬起漂亮的拳头一拳砸进他面门,蛮横而纯粹的肉/身力量把他像个炮弹似的打飞出去,嵌进山洞墙里。
尘云离听到一阵爆珠似的骨裂声,粗略估计这邪修全身骨头断了有一百根。
看着就疼,但也很爽。
来的路上,洛绮芳把这名邪修做过的事告诉了尘云离,其恶行累累,罄竹难书,值得再来同样力道的一百拳。
邪修吐出好几口血,本就身受重创,这下更是出气多进气少,只剩下一口气不甘地吊着。
洛绮芳冷冷注视着他,唇角上扬,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这一式刀招是我为你们这种邪修精心创造,不仅是留下追击你们的印记,更是为你们量身定做的酷刑。生命,乃至灵魂被缓慢抽干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与你……无冤无仇……”
邪修气若游丝地挤出几个气音。
“我毕竟是正道嘛。”洛绮芳打断他,语气轻快地上扬,依旧没有感情,“惩奸除恶是正道必做之事,你今日才知道吗?”
邪修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嗬嗬”声,眼睛鼓起,宛如一只被钉在墙上的大□□,脖子“嘎嘣”一声侧拧,竟被生生气断了气。
尘云离一挑眉:“他……”
“装死而已。不过在我面前装死没用,我有的是办法让他真死,甚至翻来覆去的死。”
洛绮芳摆摆手,忽然想到什么,伸手虚挡了一下尘云离的眼。
“别看,这招用出来惨不忍睹——我是指敌人,我担心你晚上做噩梦。”
尘云离眨眨眼,还未反应过来,身边便围绕起一圈白雾,遮蔽他的视线。
他看不见,却能听见。
白雾之外回震起洛绮芳拔刀出鞘的轻响,不知他做了什么,紧接着邪修的惨叫也随之响起,尖利短促,声声泣血,仿佛自灵魂深处爆发的悲鸣,听得尘云离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冒。
片刻后,叫声戛然而止,洛绮芳收刀,尘云离身旁的白雾跟着散去。
他下意识看向邪修原本所在的位置,却发现墙面上只剩一个人形的凹痕,凹痕之下是一把漆黑的灰烬。
“解决了?”
“解决了。”洛绮芳利落转刀,冲尘云离粲然一笑,“倘若真有轮回之地,他一定会在转生之前虔诚祈祷再世不为人。”
尘云离机智的不去询问细节,而是回以微笑。
“那我就放心了。”
洛绮芳挥手吹散地上的灰烬,笑眯眯地朝他伸手:“沽酒去吗?”
……
东海之下万里深处,有一道几句将海底陆地一分为二的巨大裂痕,裂痕里深不见底,海水都被黑暗浸没,化作视觉上的漆黑。
黑海,这是东海生灵对裂痕内的世界的称呼。
传闻黑海有魔,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存在,但天道鼎盛,人道兴隆,因而他始终被压制,不曾醒来。
有生灵跌落黑海后侥幸逃出生天,说里面的确沉睡着一道身影,上身似人,下身是修长庞大的龙尾。尾巴如山脉般隆起,每一块鳞片都是天下最锋锐的武器,它们密集地覆盖在龙尾上,如同刀枪剑林,散发出古老苍茫的气息。
虽然那生灵很快便因黑海异力侵蚀而死去,但它留下的这番描述却广泛流传开来,不仅海族之间鱼尽皆知,就是东海沿岸的人族也都有耳闻。
当然,对于普通人而言,传说仅仅是传说。若是假的,便图一乐。若是真的,遭遇时死得也能痛快又舒适,不必在意。
至于修行者,他们就更不在意这种小道消息了。天下名川大山甚众,类似的传说没有一百也有九十,真实性远低于在鬼市寻宝结果淘到绝世功法的消息,没有人会将其放在心上,或者好奇心爆棚地前往确认。
除非哪日传出黑海里有天材地宝。
于是这个让东海海族闻风丧胆,在外却毫无波澜地区域便得以沉寂下来,维持万年如一日的平静。
直到今日。
入夜时分,硕大的满月升上海面,洒下银色清辉,逐涟漪扩散。
晴夜的东海本该是最宁静的时节,今夜却一反常态。海浪一层一层地掀起,一层比一层抬高,层层堆叠之下,形成一片流动的巨浪,稍动一分,便遮天蔽日。
海啸狂呼,如吹过群山的风,空灵却磅礴,灌满耳朵,也携着无形的浪冲击魂魄。
巨大的浪涛声里混杂着无数海族的哀鸣,它们之中有许多脆弱的个体,根本无力抵抗如此恐怖的冲击。
幸而卷起这场风波的人终究没有放任它们死去。
皎月清辉之上,一条硕大无朋、一望无际的庞大阴影缓慢地浮上海面,仅仅露出一角,便遮蔽了半个月亮,也让海上多出一座广阔高大的“岛”。
这座“岛”是活的,它像刚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不太熟练且笨拙地起伏、游动,好露出底下更多的部分。
“岛”身漆黑,表面却覆着浅淡流转的光华,被月光映照,反射出斑斓色彩。色彩之间存在明显的环状分层,倘若细看,会发现那是鳞片的形状。
很快,随着“岛”下的东西一一升起,与之持平,孤“岛”连成了山脉,几乎把整个东海环绕了一圈。
“山脉”镇压了滔天巨浪,定风止波,无形的力量庇护着每一个海族,为它们化解先前的冲击,也疗复伤势。
不多时,“山脉”重新沉回海底,月色依旧皎洁,朗照回归静谧的海面。
……
洛绮芳说的酒肆位于某座沿海村落,村里的男子负责出海打渔,女子则在家酿酒,也不知他们以何种方式种出了一小片黄桃林,将黄桃酒、黄桃干等衍生食品做成了一条产业链。
酒肆很大,不是房子,而是用木架和布块在海滩上支起的摊位。老板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干活勤快,手脚麻利,生意做得也厚道。
洛绮芳买了两坛并三壶黄桃酒,老板额外附赠一大包佐酒的黄桃干,还把挂在头顶的咸鱼串取下来,拣出最好的二十根拿布兜包了硬塞到尘云离手里。
“诶!别别别!他付的钱,要他肯收才行!”
尘云离手忙脚乱地推拒,同时瞪旁边看戏偷乐的洛绮芳。
“你也说句话!”
洛绮芳连忙清清嗓子,正色道:“没事儿,老板盛情,你就收下吧。”
老板喜笑颜开,夸他一句“懂事”,便用力将布兜塞进尘云离怀里。
“这里的渔村晒的鱼干很好吃的。”见尘云离还在瞪自己,洛绮芳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不信你尝尝,骗你是小狗。”
闻言,尘云离饶有兴趣地打开布兜,掏出其中最小的一根闻了闻,没有腥气。
“尝一口?”
尘云离从鱼尾侧边咬一口——哎嘛,真香!
走出酒肆一段距离,洛绮芳将酒坛收进储物法器,手里提着三只串在一处的酒壶,侧脸看着身边人啃鱼干。
他眼底眉梢都是笑意,仿佛尘云离被美食包围的满足感也延伸进了他心里,让他不用吃就能感同身受。
半晌,尘云离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架抛弃海里,看着它被卷走,弯腰在海水中涮了涮手。
“今夜月色正好,适合赏月饮酒。”他环顾左右,指着不远处屹立在浅海里的黑色礁石说,“我们上那儿坐会儿怎么样?”
“应你所请,如你所愿。”
洛绮芳揽着他飞身登上礁石,两人盘腿坐下,相互倚靠着,海风与银光粼粼的浪花环绕于身下,清影里涛声旋荡,阵阵有回音。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尘云离眺望明月,眼前浮现出熟悉身影,眼神不觉间多了几分温柔怀念。
他赏月,洛绮芳便托腮看他,唇角噙着浅笑。
二人各做各的片刻,尘云离终于无奈开口:“看月亮,别看我。”
说着,他伸手抵住洛绮芳的脸推到一边。
洛绮芳又扭回来:“我在看月亮啊。”
“你在看哪门子的月亮?”尘云离对上他的视线,随口开个玩笑:“看我眼里的吗?”
洛绮芳一笑,拨开阔口酒壶的瓶塞,让他看酒水涟漪里的圆月:“喏,这不就是?”
尘云离正想反驳“你明明才打开”,忽然一阵妖风吹过,不知从哪里刮来一片乌云,正正好好把月亮完全挡住。
夜色晦暗,海潮声变得紧促,一股浪涛重重撞上礁石。
“哎呀,我的月亮没了。”洛绮芳撇嘴,“好不解风情的一阵风。”
不解风情?
尘云离心念一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从那阵风里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第088章 青简月光(十七)
尘云离从礁石上站起身, 朝着风吹来的地方看去,却只看见波光粼粼的海面。
见他反应奇怪,洛绮芳跟着起身问:“怎么了?”
“你有没有……”尘云离顿了顿, “感受到异样的气息?”
“异样气息?具体哪方面?”
洛绮芳一句话把尘云离问住了:“就是……”
他还没来得及组织出完整的描述性语言, 海上忽的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清亮悠远, 震彻天地。
“哗——”
水声一阵接着一阵,犹如连绵的浪花,海上也的确浪潮汹涌,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海底翻搅不休。
洛绮芳眉头一皱, 将尘云离拉到身后护住,又唤出佩刀为身后的海岸设下结界。
“你说的异样气息,我现在感受到了。”
说着, 洛绮芳揽住尘云离飞身而起, 竟是直奔海浪翻滚得最剧烈的方位去,
“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尘云离在扑面的狂风里大声说道。
“错了, 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洛绮芳笑着说完,身形如电光一闪,顷刻间抵达东海中心,而这里的浪, 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高了。
头顶不知何时聚集起厚重的乌云, 云层中一道青色闪电如光柱砸落,霎时照亮半座海域。
就在这时, 尘云离和洛绮芳看到一条庞然大物从海面下猛然扫出,余劲带起的水幕如同透明的帘子, 几乎挂到月亮上去。
那巨物的直径比它之前掀起的浪更高,长度更是称得上无边无际,一整个东海都不够让它伸展,只能委屈地盘折起来,绕着海岸线环抱一圈——也将尘云离二人包围。
巨物身上有细密繁复的纹路,纹路之间彼此隔断,细看是一个个不规则圆形,水光月光电光交错着在上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于是海与天之间便不间断地闪烁出大片大片斑斓的光圈。
“那是……鳞片吗?”
尘云离目瞪口呆地脱口而出,哪怕在电影院里,在某次幸运抽奖抽中的全息技术试体验里,他都没见过这种神话……灾难……末日……总之就是特效大片里见过这种大场面。
洛绮芳的表情冷了下来,他的眼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不解,周身环绕起灵力化作的旋风,将自己与身边的人牢牢圈住。
“是……龙尾。”
“什么?”尘云离没听清,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龙尾。”洛绮芳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尘云离难以置信之余,不免还有点兴奋:“世上当真有龙?”
“龙……传说中的生灵,我从未见过——修行界也不曾有人见过,打着真龙血脉招摇撞骗的东西倒是不少。”
洛绮芳紧紧盯着那已经完全浮出海面的巨大龙尾:“东海也有与龙相关的传说,其中最具可信度,据说有海族亲眼所见的便是黑海中沉睡的‘魔’。据亲历者所言,其人身龙尾,尾长不见边际,高如山峦……”
尘云离怔怔地说:“那不正是我们眼前这一条?”
“魔我也斩过几头,没有一头有这般夸张的形体。”
洛绮芳并指掐诀,第二柄佩刀环跃而出,黑如点墨,杀性凛然。
这把刀一出现,尘云离便在风里嗅到了血与火的气息,并隐隐心有所感——
洛绮芳要拼命了。
不过,尘云离莫名觉得这一架打不起来,而且看着面前的龙尾,他还生出些许亲切感。
这可是龙啊……
“别紧张。”尘云离忍不住道,“或许他没有恶意。”
洛绮芳无奈地看他一眼:“莫因为他是龙便区别以待,何况他极有可能只是一头半副躯体形似龙尾的魔。”
尘云离刚想回答,就见他猛地回头,反手持刀横斩,一道半月形刀光逆风砍向前方,在半空快速分裂,攒聚成一轮嶙峋起伏的黑色月亮,悍然坠落。
他出刀的同一时间,沉没在海浪中的龙尾也动了,仅仅是抬起尾端的一小截,便几乎使东海翻覆。
洛绮芳的全力一击劈在龙尾上,黑月如磨盘般旋转切割龙鳞,天地间尽是金属碰撞摩擦的巨响,震耳欲聋,听得人牙酸。
尘云离还想看这波能不能破龙尾的防,洛绮芳便捞着他往另一边冲。
原本龙尾将东海围得严丝合缝,现在动了,自然也就有了缺口,也有了腾挪的余地。
“你是要跑还是和他打?”
洛绮芳的历史记载简直和狂战士无异,不是在茬架就是在茬架的路上,虽然他和龙尾的主人实力相差悬殊,但尘云离也拿不准他的做法。
洛绮芳一笑,一如既往的耿直:“若是你不在我身边,我乐意挑战刀道极限,与他生死相搏一把,但既然你在,我当然要优先考虑你的安全。”
“不过……”
他笑容一敛,搂着尘云离旋身闪转十几下,换了无数个方位,才算堪堪避开身后追来的庞大龙尾。
尘云离回头一看,结结实实体会到了何为山崩天倾之威。
“不过什么?”他屏住呼吸,还不忘好奇地问。
“不过,没有你,我也遇不上他。”
洛绮芳停在半空,龙尾将他又逼回了原先的位置。
“何必藏头露尾。”洛绮芳刀指前方,“我能感应到你是为我身边之人而来,从你现身开始,你的神识便始终锁定在他身上。”
尘云离愕然看他,就见他微微摇头,眼底带着安抚的笑意。
但这份笑意在重新望向龙尾时,又瞬间消失殆尽。
龙尾的主人沉默良久,终于缓慢、迟滞地吐出几个字:
“放下他,滚。”
这个声音……
尘云离一怔,“尘文简”三个字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却被他以莫大的毅力生生咽了回去。
饶是如此,惊喜的感觉也自心头喷涌而出,堵塞他的咽喉,让他眼眶发酸。
原以为不会再见的人猝然隔世重逢,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呢?
但任务大于一切。
欣喜之余,尘云离同样脑子清醒。他不是来这里度假的——虽然大多数时候跟度假没有区别——不可能事事随心,就算要见尘文简,与他发生点什么,也得等洛绮芳的天定良缘出现,他们分开之后。
至于今夜,不见为罢。
洛绮芳察觉尘云离的情绪波动,以为他是在惧怕,环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
“你想留下吗?不。”洛绮芳摇头,“你想见他吗?”
尘云离心内叹息,暗暗对尘文简说了句“抱歉”,便转脸贴在他肩头:“……不想。”
洛绮芳怔住,不知是因为他斩钉截铁的答复,还是他主动的“投怀送抱”。
尘云离不知道他故意做给尘文简看的亲密举动把洛绮芳也弄得心潮澎湃,低声解释:“你就当我叶公好龙吧,龙这种生灵远远欣赏即可,近距离接触就算了。”
洛绮芳回过神来,将他往身后藏了藏,从搂腰改为握住他的手腕。
“你也听见了,他不想见你,不想留下。”
黑色长刀立于身前,洛绮芳抬手,掌心按于刀柄顶端,一道刀痕犹如饱蘸浓墨划出的墨迹。在他与尘云离周身环了个半圆。
“你是天地初开时孕生的魔,论本体实力,我不如你。”他扬起嘴角,“但我有很多种与你同归于尽的方法,在不伤及无辜的前提下。”
尘云离:“……不至于!你冷静点!”
史书上也没写你动不动就要同归于尽啊!
洛绮芳不以为意,还冲他笑:“放心,等我与他一同葬身东海,我的剑会将你送回远臣家中。”
尘云离哭笑不得:“这是重点吗?”
想想,他又看向不远处的龙尾,不知什么原因,那小半截尾巴就这样僵在空中,低垂的尾端隐隐透着一股失落感。
尘云离大概能理解它主人此刻的心情,却也只有硬着心肠说:“你今夜留不下我,若是强求,只会得到一……一具尸体。”
洛绮芳:“……你冷静点!不至于!”
吓人者人恒吓之。
然而出乎洛绮芳预料的是,那条龙尾在尘云离决绝地表明态度后,竟真的缩了回去,重重撞入海里,激起千层巨浪。
小小的发泄一下后,矗立在海面上如山脉般的尾巴慢慢沉回海底,随着一朵浪花吞没最后一块鳞片的光彩,那道迟缓的声音再度响起:
“有事,来东海,唤我。待我苏醒,到岸上找你。”
说完这简短的话语,声音主人似乎耗空了力气,没有再出声。
东海风止浪平,乌云散尽,皎皎月光照彻海面,潮声空灵地回响。
“神识消失了。”洛绮芳神色古怪,“他竟真的因你一句话放弃了自己的目的。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尘云离茫然摇头:“我们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他。”
“难道又是宿世姻缘那套?”洛绮芳咕哝。
尘云离没听清:“什么?”
“没事,一点毫无根据的猜测,不用在意。”
洛绮芳握着尘云离的手将他拉进怀里,并不收刀,保持着刀意环身的状态飞回岸上,撤去结界,方把两柄佩刀一同收起。
尘云离有些出神,还在想尘文简的事,洛绮芳却误以为他仍在害怕龙尾的主人,在他肩上拍了拍。
“那只魔其实和别的魔不大一样。以他的实力与体型,稍微一动,东海的海族便会成千上万地死去,但方才与我交手,他的力量余波没有伤到任何海族,就连我布在海边的结界也不曾受到冲击。”
“他是个好魔。”洛绮芳一本正经地说着世人听来荒谬的话语,“你看,我说与他同归于尽他都不肯放弃,你一句不愿意见他,他便很痛快地放我们离开,这样的魔,即便你留下,他也不会伤害你的。”
尘云离眨眨眼:“你是在……替他说好话?”
洛绮芳笑着摇头:“不,我是在阐述事实,更是在为你消解恐惧。”
“……”
哪怕他之前在做与尘文简同归于尽的打算,哪怕他是正道修行者,本该厌恶一切歪魔邪道,他也还是抛开了所有外在标签,公正理智地评判尘文简本人。
尘云离再一次感受到洛绮芳是个多么好的人,而自己居然要欺骗他的感情。
系统那狗东西,发布的都是些什么任务!
第089章 青简月光(十八)
尘文简犹在梦里, 之前的短暂苏醒只是被熟悉气息触动的一点本能反应。
但他仍在梦中,他无比肯定。
梦中的自己坐在一潭寒泉畔,身下是嶙峋粗粝的石边。他的形体缩小了无数倍, 维持着寻常人族大小, 黑色龙尾长长地延伸进泉底,盘绕一圈, 任由冰冷的泉水浸没每一块鳞片。
离寒泉不远的地方伫立着一座破败的木屋,时光抹去其拥有者的生活痕迹,也几乎将它本身抹除。
尘文简不明白自己的梦境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建筑, 就像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沉沦梦境, 蹉跎岁月,不愿醒来。
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可他又心知肚明,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
“你不会在酒里掺醋了吧?”
从洛绮芳手上接过酒坛, 深知好友促狭个性的夙尘愈狐疑道:“出门给我带酒,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你怎么这样想我?”洛绮芳无辜地瞪大眼,衬着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倒还颇有可信度, “你院子里那两棵橘树的种子不是我逮过来的吗?”
提起这个夙尘愈脸就一瘫:“准确地说,是你拎了一筐橘子找我喝酒,自己吃了大半筐,不慎洒了两颗籽到地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冒了芽。我不忍掐掉它们, 才开始照料的。”
结果种出来的橘子还是有大半落到他肚子里。
洛绮芳挠挠鬓角, 飞快瞥了尘云离一眼,被他带着笑意的目光看得脸热。
“咳, 何必分那么清,你就说是不是我带来的吧?”
夙尘愈正要再杠他几句, 忽然扫到他耳边薄红,惊讶地瞪大眼睛。
两人是发小,十几年的交情,他一变脸洛绮芳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岔开话题。
“诶诶,天色不早了,珠玑你身上有伤,快回去休息吧。”洛绮芳边说边从背后搭上尘云离肩膀,推着他朝客房走,“我也要找个清静地方修炼去了。”
“你还需要专门找地方修炼?”尘云离随口问道。
出游半天,干了两件大事,伤势未愈的他的确有些困乏,声音也比平常低缓。
洛绮芳本想就势同他说两句玩笑,可见他困得眼皮子直耷拉,便收了话头。
“嗯,是我的个人……习惯,算是习惯。”
洛绮芳弹出指风推开客房的门,将尘云离扶到床上躺下。
“好好休息吗,明早见。”他笑眯眯地问:“附近渔村有一家食肆,卖的海鲜粥味道很独特,是别地吃不到的风味。明天我给你带一碗?”
他的热心让尘云离十分惭愧:“会不会太麻烦?其实……”
“不会。”洛绮芳斩钉截铁道,“我伤了你,这是该有的补偿。”
补偿有必要做到这么细致的程度吗?
尘云离不理解,他没有补偿过别人。
他试着再婉拒两次,被洛绮芳有理有据地反驳后,终究还是拗不过他,答应让他帮忙带粥。
答应让他帮忙——真是好小众的词组。
洛绮芳熄灭烛火,掩门离开。月色从半开的窗户流到榻上,为尘云离镀上一层银蓝的光芒。
半夜,尘云离突然惊醒,喉咙干涩麻胀,不由自主地咳嗽出声。
他扒着床沿嗽了一阵,一种没来由的虚弱感像疯长的藤蔓从骨缝中蹿出,捆缚住他僵硬的身躯。
尘云离的手用力揪紧床褥,手背上青筋暴起,用尽全力才没有翻倒下床。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
最初尘云离以为是伤势复发,但很快就发现洛绮芳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并不痛,虚弱感另有源头。
可他不通医术,找不到这个源头,并且没过多久身体便濒临极限,几乎要昏死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尘云离迷迷糊糊地抹了一把额前冷汗,掌心湿冷的触感令他倏然清醒,才发觉浑身都被虚汗浸透了。
他望着房梁发呆,虚弱感的来源他依然不清楚,不过,他倒是猜到了它可能引发的后果。
史书里的尘云离很早便去世了,原因不明。
尘云离摊开手掌,掌心的“生命线”纤细绵长地延伸到掌沿,是民间大师们认可的长寿之相。
他现在可以确定,那帮大师的理论有问题。
“我……尘云离死在与洛绮芳分开的二十年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仅仅两年,洛绮芳怀念他的时间比他的岁数都长。”
尘云离无声呢喃:“真是一个残忍的任务……”
他翻了个身侧躺,面向窗户,半闭的眼睛映进一片蓝光。
蓝光?
尘云离睁大眼,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毫无遮蔽地看到半空那轮月亮,像被蓝色颜料浸染过,蓝得均匀,蓝得剔透,叫人心慌。
他看过黄月亮、红月亮,蓝月亮倒是头一回在洗衣液包装外的地方见。
尘云离一骨碌坐起,搭着窗台往外眺望,赫然发现月亮里有道小小的人影,双刀傍身,一抹如墨刀痕从他身后弯至脚下,将他托起。
是洛绮芳!
尘云离不明所以,直觉却告诉他大事不妙——洛绮芳不妙。
他手忙脚乱地下床,脚踝勾着被子还被绊了一下,匆匆忙忙穿鞋披衣冲了出去。
“吱呀——”
对面的门与他的门同时打开,夙尘愈也快步走了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同时一呆。
夙尘愈反应更快,脱口而出:“你怎么起来了?”
“我看见月亮里的洛绮芳了。”尘云离抿了抿唇角,“我有……很不好的感觉。”
“你的感觉是对的。”夙尘愈握住他的手腕,神色凝重而严肃,“既然起了就跟我一块去看看他的情况,有你在,他说不定能清醒地更快些。”
“什么意思……”
尘云离话还没问完,便被夙尘愈拽着飞上夜空,半空中的风异常凛冽,吹得尘云离又想咳嗽,体内那种怪异的虚弱感也隐隐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好在夙尘愈速度够快,带着他顷刻间穿破云层,没入圆月范围。
就在此刻,尘云离看见月亮边缘出现了锯齿状的裂痕,一块块蓝色的琉璃般的碎片顺着纹路剥落,从他们身边翻卷飘过,环绕于洛绮芳周身。
原来这不是月亮,而是洛绮芳弄出的异象。
他双手抱腿,额头抵着膝盖,蜷缩在墨色的半环状刀痕间。佩刀分立左右,和那些蓝色的碎片一同守卫着他——那不仅是保护姿态,也是随时可以爆发攻击的姿态。
尘云离出来得急,外衣歪歪扭扭地斜裹在身上,领口处一片衣角被风吹起,不断磨蹭他的下巴。
“他怎么了?修炼出岔子了?”
“可以说是岔子,也可以说是常态,只不过今夜格外严重。”
夙尘愈并未靠近,他摘下腰间的葫芦拧开软塞,葫芦口对着洛绮芳,熟练地念了几句口诀。
下一刻,葫芦里生出一股吸力,将他身边的碎片尽数吸入其中。
“这是循瑰的灵力结晶,相当于他修炼一夜的量。”夙尘愈收起葫芦,言简意赅地解释,“等他清醒我会还给他,以弥补他在这种状况下的损耗。”
尘云离忍不住问:“这种状况是什么状况?他可会有危险?”
夙尘愈叹了口气:“云离先生听说过‘悟道之境’吗?”
尘云离摇头,但从“悟道”二字他能猜出一些东西。
“世间所有天纵奇才,有一项天赋必定远远高于其他人,这种天赋就是悟性。悟性极佳者,常人望之不可及的天堑,他们如履平地。不过,上苍的馈赠往往也伴随高昂的代价。循瑰的悟性是我生平所见之最,代价亦然。”
尘云离安静倾听。
洛绮芳卓绝的修行天赋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他的悟性,修行之路道阻且长,之于他却是通天坦途,原因也在于此。而旁人眼中可遇不可求的悟道之境,对他来说却比路边的野草还不值钱,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进入其中,还能控制持续时间。
然而悟道状态下的他会完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对外界的感知,以及人类的理智和感情。倘若有人在此刻惊扰他,无论是谁,他都会施展当前境界下的最强一击对其发起攻击,前车之鉴不少,他还以此设套坑过几波敌人。
除此之外,使用这个能力的另一项报酬,是他的生命力和灵魂之力。
每主动使用一次,他便会损耗一到十年不等的寿命,灵魂也会有一分耗损。用得多了,他的实力越强,寿数便越短,灵魂也越虚弱,甚至可能失去转生的机会,沦为幽冥界一抹残损的游魂。
“一般而言,循瑰不会主动进入悟道之境,也不需要这么做。他是那种吃饭喝水都有可能触发悟道状态的……令人恼火的天道眷顾之人,实无必要拿自己的未来冒险。”
夙尘愈看了看天色,眼中满是担忧:“天快亮了,他以前从未‘沉浸’过这么久。云离先生,你们今日出门除去杀了一名邪修,他还跟谁动过手吗?”
尘云离精神一振,将他们在海上的遭遇简短概括给他听。
夙尘愈听完,却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只魔的确说了等他苏醒就去找你,而循瑰也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尘云离头点到一半,脸和脖颈一起僵住。
他干巴巴地说:“他急于悟道修炼……不可能是因为我吧?”
“……我做个试验。”
夙尘愈拍拍尘云离肩膀,嘴里念念有词,一口气给他套了六七十层防护。
七彩炫光法术光效险些晃花尘云离眼睛,他一脸迷惑,正想询问,就听见夙尘愈说:“好,这样应该就能挡住他的一刀余波了。”
尘云离:“……?”
夙尘愈抖抖衣袖,摆出一副“我要开始作死了”的架势,飞起一脚直踹洛绮芳。
“等等!不是说不能惊扰……”
尘云离的惊呼尚未落地,洛绮芳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底无爱无恨,无风无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苍茫而空白。
他舒展身躯,双手握住两柄佩刀,似慢实快地做了个拔刀动作。
刹那间,惊天动地的铿锵之音响彻九霄,两条光铸的巨龙冲天而起,寰宇仿佛只余下这两束光芒。
死关迫近,夙尘愈还搁那解释:“他用这一刀砍死过六个邪修,其中四个是他故意设局,在邪修面前悟道,然后趁他们偷袭时反杀。”
“他都要杀你了还说这个干嘛!!!”
“放心放心,我身上有他留的防护,不碍事的。”
“可我没有啊!!!”
“不,你有。”
夙尘愈挡在尘云离身前,迎着即将劈落的刀光云淡风轻地道:“洛绮芳,你为什么对云离先生出刀?”
尘云离:“?”
这位公子,你是否清醒?
可令尘云离始料未及的是,夙尘愈这句没头没脑音量不高的话语,居然使得那两道通天贯地的恐怖攻击静止在他们身前。片刻后,刀光粉碎,化作雪粒般的流光扬扬而落。
洛绮芳双手持刀,茫然的视线穿过光粒落在两人身上,恍惚地晃了晃身体,不知发生了何事。
尘云离:怀疑人生。
夙尘愈:尽在掌握。
第090章 青简月光(十九)
夙尘愈在院子里跑了一圈, 被洛绮芳追着打。
尘云离惊魂未定,不仅不阻止,还想鼓掌称赞一句“打得好”。
“冷静点!你听我解释!我是有十足的把握才冒这个险的!”
“十足的把握?万一我收刀不及时, 万一我没有及时清醒, 你挡得下那一刀?还是珠玑挡得了?”
夙尘愈一通闪转腾挪蹿到了尘云离身后,搭着他的肩膀将他转向洛绮芳, 非常自然自在地拿他当盾牌使。
“别紧张嘛,你忘了,”他从尘云离身旁探出头来, “你在我身上留了防护法术, 足以抵挡你的全力一击。方才你出刀时,我可是挡在你家珠玑身前的。”
说着,他轻拍尘云离肩膀, 语调愉快地上扬。
洛绮芳动作一顿, 不知是因为尘云离挡在面前还是被夙尘愈的话勾起记忆:“好像确实如此……你别胡乱措辞,什么你家我家的。”
说完,他板着脸将夙尘愈提溜出来, 扬起刀背在他身上轻轻一砍:“再有下次,我就用刀气把你冻起来,挂在渔船的桅杆上供人‘欣赏’!”
“不敢不敢,肯定不会有下次了。”夙尘愈摆摆手,又看向尘云离, 正正经经地拱手道歉, “抱歉,让先生受惊了。”
两人一番插科打诨, 倒是把尘云离心里头那点怒气消得一干二净。他理了理身上没穿齐整的外衣:“无妨,洛先生没事就好。天色不早了, 回屋休息吧。”
“我送你。”洛绮芳脱口而出。
闻言,尘云离扭头望向自己的方向,离他们现在的位置满打满算不到二十步距离。
洛绮芳意识到自己犯了蠢,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早点睡,多睡会儿,明日我给你带好吃的。”
这话听着孩子气,尘云离倒是不讨厌,挥挥手进屋去了。
等他的房门合拢,洛绮芳微微吐息,没好气地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并肩走出院子,不远处便是海滩,银浪卷过金沙,浅黄的月光照着黑色礁石,风声空幽,天地俱朦胧。
“循瑰,你同我说实话。”夙尘愈语出惊人:“你是不是喜欢他?”
洛绮芳捏住衣袖一角,面上从容,心中却免不了紧张局促,但问话的毕竟是自己多年好友,他也没有装傻隐瞒的打算。
“有……一点吧。”他搔搔鬓角,“我觉得他长得很好看。”
“就因为这?”夙尘愈翻了个白眼,“你自己也很好看,怎么不见你照镜子的时候对自己一见钟情。”
洛绮芳踹他:“眼缘!眼缘你懂不懂?修行界最不缺美人,但他是不一样的,我觉得他有一点像我娘。”
“……你不仅肤浅还恋母吗?”
“能不能听我说完?”
被洛绮芳拿刀指着,夙尘愈举起双手,点头:“你继续说,我在听。”
洛绮芳叹了口气,没收刀:“我阿娘去世得很早,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另娶她人,家中只有书房里的几卷画,还保有她生活过的痕迹。那些画里有一幅是她少女时的模样,她躺在落花里沉静睡去,眉眼间都是无忧无虑——珠玑昏迷时的样子有点像她,所以我便移情于他,总想对他好些。”
“只是如此?”夙尘愈不信,“那你怎么一听到他的名字便从悟道状态中惊醒?”
“因为我现在很重视他,不过,我对他并非你想的那种感情。”洛绮芳拿刀柄戳了他胸口一下,随即长刀化光消失,“至少目前还不是。”
“行,你说不是就不是。”夙尘愈耸了耸肩,神情一正,“对了,今夜你主动悟道,是不是为了保护他?因为你们遇到的那只魔以后可能会寻上他?”
“算是吧,不过更重要的是,此事给我提了个醒。”夙尘愈看着摊开的掌心,“我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护佑一切,逍遥天地的境地。”
“……”
“……”
“……这话听着真气人。”
“嘿嘿。”
……
尘云离回房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闭着眼睛梳理记忆,着重回想有关修炼的部分。
设定上他已经荒废修炼好一阵子,加上原本就天赋平平,境界也不高,按照这个世界的境界划分——入道、归心、三劫、虚仙、逍遥五境,他只修炼到了归心之境,而洛绮芳应该已经半步虚仙境了。
依据幻境中诞生出他的简灵之身的史料和夙家后人写的那部传记记载,后期的自己至少要到三劫之境,而且至少得度过两劫,才能与话本中名震天下的描述相符。
除此之外,他还得找到一把与话本里写的差不多的弓当做武器,近战弓兵的名头也要打出去……
细数起来,第二阶段的任务远不止谈个恋爱那么简单,他要做的事可多着呢。
“时间不等人,得抓紧了。”
尘云离咕哝一句,脑海中的记忆也随之纷至沓来。
自己目前的境界在归心后期至归心巅峰之间,所修的功法是别愁岛独门秘术《三千月》,以弓入道。
他本来有一把精钢打造的弓,心灰意冷之后便把弓卖了。所幸本就没出过几次手,那把弓使用得也不勤,所以回忆起来没有什么不舍。
想到此节,尘云离翻身坐起,决定从此刻开始认真修炼。等到天亮,他再向洛绮芳和夙尘愈打听附近有没有卖武器的地方,先买把弓,把弓兵近战术练起来。
哦对,射箭的准头也得练练,他的武器毕竟是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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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将近午时,洛绮芳兴冲冲提着他严选的好几种临海美食回来,以为能跟尘云离共进午餐之时,看到的却是他在院子里射日的场景。
真的是射日,他以法术凝结成弓箭,以大中午明晃晃的太阳作罢,来了一套首尾相衔的十九连射。
洛绮芳惊呆了,紧随其后回来的夙尘愈也惊呆了。
“珠玑,你在做什么?”
眼看尘云离射完一轮又在身旁凝出一轮箭——这回是三十八根——洛绮芳连忙出声问道。
尘云离斜他一眼,利落地搭弓上箭,朝着太阳笔直射出,快而熟练,几乎与本能无异。
“我在修炼弓术,这是我修习的功法。”
“弓术是……这么练的?”
饱览群书、知识渊博的洛绮芳头一回觉得自己还是见识浅薄了:“你这样能练出准头吗?”
“准头?”尘云离摇头:“那不重要,我在练力道和对灵力的细微控制。”
听到这话,洛绮芳这个修炼狂人顿时来了兴致:“怎么说?”
尘云离把这一轮的三十八根箭矢射完,摊开手散去掌心的弓,原地舒展了一下筋骨。
“我修炼的弓术讲究的是大力出……咳,讲究的是覆盖式打击,即瞬间射出大量箭矢以确保敌人无法逃脱,所以准头并不重要,如何同时射出足够多的箭矢,如何将灵力平均分配到每根箭矢之上,如何将所有灵力凝于其中几根而用另外的箭矢为其掩护,才是这套弓术的精髓,也就是我说的细微控制。”
他以太阳为靶,中间近乎无限的距离反而可以清晰反映出他的每一次进步——单箭射出的距离、多箭齐发能否做到每一根箭齐平、能否在有控制的前提下让某些箭快某些箭慢等等,以太阳到地面的距离为参照,非常直观。
听完尘云离思路开阔的解释,洛绮芳眼睛都亮起来了,把美食往夙尘愈手里一塞,兴冲冲地凑上前跟他讨论起来。
接下来就是很多让夙尘愈难懂的话,什么“弓术的终极就是射下太阳”,什么“力大砖飞才是弓兵的追求”,空气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这种弓兵他真没见过。
夙尘愈无奈摇头,拎着食物放到厨房,去后院摘了点菜煮了一锅汤,出来时那两人还在聊,而且大有无休无止聊下去的趋势。
尘云离开阔的脑洞给洛绮芳提供了不少修炼上的灵感,洛绮芳严谨的思维给尘云离提了许多建设性的练习意见。
一个拿出写大学毕业论文时头悬梁锥刺股的钻研劲头,一个亮出为了提升实力主动进入悟道境的毅力,狠狠地碰撞出了一波关于修行之路的火花。
夙尘愈吃着洛绮芳买的石板烤鱼,边翻看医书边听他们论道,眼中渐渐流露出欣慰的笑意。
洛绮芳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也很久没有与人聊得如此愉快了。
尽管他听不懂尘云离那套“天不生我尘云离,弓术万古如长夜”的奇怪修炼之法,也不明白洛绮芳为何对他“真正的强者应该做到同阶之内我无敌,境界之上一换一”的理论既推崇又头痛,但……他知道这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好事,那就够了。
夙尘愈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尘云离说出那句“有朝一日把太阳射下来,我就算弓术大成了”为止。
“云离先生!快收起你那危险的想法!来吃午饭吧!”
太阳到底哪里招惹你了?非执着着把人射下来干嘛?
射不得!真的射不得啊!
“其实不射太阳也行,我家乡的最强弓兵射的也不是概念上的太阳,而是一种神兽。”
尘云离坐到桌旁。
“什么神兽?”洛绮芳好奇地问,“我可从未听说现存的神兽有哪个是被修习弓术的大能射杀的。”
尘云离毫不犹豫端出了家乡的神话:“金乌啊,他射了九只呢!”
洛绮芳:“!!!”
夙尘愈:“???”
这么能吹牛吗?
……
遥远的东海另一岸,无夜山脉尽处,被称作太阳升起之地的旸谷中,有隐世已久的宗门打开大门。
门中的天下行走头戴斗笠缓缓步下台阶,目光穿过面前的纱帘,眺望外面的世界。
“久居洪炉门,终得见红尘……”
一句感慨的话尚未说完,他便听见身后的大门中传来门主的声音:“长生,此回出行顺便替为师调查一事。”
岁长生猛地收住脚步,回身躬身行礼:“师父请说。”
“去查查别愁岛是否有一位修炼弓术,并射杀了我金乌族九位族人的逍遥境强者。”
“……啊?”
师父,您清醒一点。
从开天辟地时期算起,金乌族所有成员加起来都不到九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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