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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晋江文学?城首发
“我会为守真阿兄守寡三年, 三年之后,我会离开裴氏。”
“哪怕你厌我、怨我、恨我,但?也请你为了棣哥儿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与我做出一副和平相处的假象, 不要再让他?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 不得欢颜。”
“若你仍心存恶念,挑拨离间,我会请来族中耆老?, 拿出放妻书, 带着孩子?离开裴氏, 再不认你这个祖母。若你愿井水不犯河水,我亦可与你保证, 守寡三年, 我不会做任何对不住守真阿兄的事, 也不会拦着孩子与你亲近。”
“你应当知晓, 棣哥儿与他?父亲一样早慧聪颖, 长?辈之间的嫌隙与对错,他?自己心里也有个分辨。你我皆为人母,我再三请你, 不要伤了裴守真的心后,又毁了你与棣哥儿的祖孙情。留些?慈悲, 也给自己留点?亲情罢。”
说完这些?,沈玉娇头也不回地离开祠堂。
多年前, 她便?害怕祠堂的沉沉暮气。
多年后, 她更是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也不知是那?日祠t?堂的话说重了,还是王氏听进去了, 之后几日,王氏待在?院内十分安静。
棣哥儿每日去给王氏晨昏定?省,沈玉娇问起情况,棣哥儿只道:“一切都好,只是祖母比往常更加沉默了。”
棣哥儿不解:“祖母为何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她有很多烦心事么?”
沈玉娇不知怎么答。
王氏那?是作茧自缚,一颗心完全束缚住了,如今莲子?心中苦,谁也救不了,只看她能否想开些?,不再自苦。
不管怎样,那?日在?祠堂守寡三年的话已?说出口,沈玉娇便?安心在?府中陪着棣哥儿。
棣哥儿为父守孝三年,沈玉娇为夫守寡三年,也算全了夫妻七载的情分。
及至六月,陪着女儿与外孙近三个月的李氏也要回长?安了。
毕竟她有夫有子?,若在?出嫁的女儿府上住太久,难免会招人闲话。
临走前,李氏站在?城门界碑外,抱着棣哥儿亲了又亲,又拉着沈玉娇的手谆谆交代:“你记着每月往家里寄信,我亦每月会给你写信,若是得了闲,我再来看你。”
往后女儿就要在?裴氏守寡了,寡妇规矩多,轻易不出门,不然李氏还想让女儿抽空带着外孙来长?安住。
“你那?个婆母,你多留些?心眼。”
李氏说着,想到临别时与王氏见的那?一面,语气又软了些?:“她若想好好过,那?就好好过。若她非得作妖,那?拼得两家撕破脸,我也不饶了她。”
沈玉娇握着她的手:“我知道的。”
正依依惜别,忽的一阵疾行的马蹄声传来。
母女俩回头看去,便?见尘土缥缈处,一袭朱色锦袍的俊美郎君打马而?来,袍裾飞扬,一如他?眉眼间的恣意洒脱。
沈玉娇与李氏皆愣在?原地。
唯有棣哥儿欢喜喊道:“是谢伯父!”
李氏看着棣哥儿脸上的喜色,心下暗叹,傻孩子?,还高兴呢,这男人是来抢你娘亲的。
谢无陵勒住缰绳,而?后利落翻身下马。
碍于身份,沈玉娇和李氏纷纷行礼:“拜见镇北王。”
谢无陵抬手:“两位不必多礼。”
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笑着抛给棣哥儿:“从西?边来的一批七彩琉璃珠,拿着玩儿吧。”
“多谢伯父!”棣哥儿一打开,那?颗颗琉璃珠浑圆晶莹,阳光下流光溢彩,他?爱不释手。
李氏边拿过帷帽替沈玉娇戴上,边皮笑肉不笑道:“不知王爷怎的在?此?”
谢无陵都没来及多看沈玉娇两眼,那?帷帽就戴上了,心里遗憾,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听闻伯母今日便?要回长?安,小辈特来相送。”
李氏闻言,心道你我非亲非故,何须你送。
面上却是讪讪挤出笑:“王爷也太客气了,臣妇哪担得起王爷相送。”
谢无陵只当没听出李氏言下之意,弯眸道:“担得起,担得起。我与裴守真也算得上是生死相交,他?的岳母便?是我的岳母,如今您老?人家要回去了,小辈自是要送一送的。”
李氏笑不出来了:“……”
这人委实太厚颜了,活了这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般攀亲戚的。
偏偏这人如今是王爷,又不能对他?无礼,李氏这心头堵得慌。
沈玉娇也知母亲架不住谢无陵的无赖,忙道:“母亲,时辰不早了,您也得赶路了。”
李氏抿了抿唇,将沈玉娇拉到一旁,贴耳嘀咕:“他?怎么来了?你可得当心些?,别与他?搅合一起,坏了名声,还在?守寡呢。”
沈玉娇无奈:“我知道的。”
李氏再三看了她几眼,又见棣哥儿和裴府这些?婢子?都在?,这才稍稍放心。
她上马车前,谢无陵还从马背取下两个大口袋:“这些?都是小辈备的一些?土产,伯母一起带回去吧。”
也不容李氏拒绝,谢无陵就自顾自拎着去了车后:“您别与我客气。”
李氏瞠目结舌:“………”
天老?爷,这这这这…到底个怎样的人!
待到马车辚辚远去,沈玉娇站在?六月艳阳下目送,身侧被一道高大阴影笼罩。
一扭头,谢无陵就站在?身旁:“若是舍不得,下次我请她再来?”
这个“请”字,叫沈玉娇眼皮一跳:“你别胡来。”
稍顿,又问:“你怎么来了?”
谢无陵:“方才说了,来送伯母。”
沈玉娇:“……谢无陵。”
谢无陵咳了声:“我这不是寻思着在?你母亲面前殷勤些?,总不是坏事。”
沈玉娇语塞,转过身,隔着一层帷帽轻纱看他?:“你大老?远赶过来,就是为了这?”
谢无陵以拳抵唇,又咳了声:“其?实还有一件事。”
沈玉娇:“嗯?”
“这正午的日头晒,你先上车吧。”
谢无陵道:“我骑马,隔着车与你说,免得你不自在?。”
这份细心叫沈玉娇心下轻叹,戒备也不觉放下。
“送到城门口吧。”她道:“我现下守寡,叫人瞧着不好。”
谢无陵耸耸肩:“都听你的。”
沈玉娇弯腰上了马车,谢无陵骑马随行,隔着一层车帘与她道:“寿安已?死。”
沈玉娇怔住,下意识看了眼一旁玩琉璃珠的棣哥儿。
棣哥儿好奇抬眼:“阿娘,寿安是谁啊?”
沈玉娇斟酌着,抿唇道:“她…她是先帝远嫁到南诏的一位公主。”
棣哥儿哦了声,倒也没多问,因着他?知晓人都会死,会到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太祖母是这样,爹爹是这样,这位不认识的寿安公主也是。
沈玉娇怕孩子?听到更多,也不敢多问,只面朝车帘,压低嗓音:“是你?”
谢无陵:“我一直记着,无一日敢忘。”
沈玉娇静了片刻,道:“多谢。”
“嗐,你和我客气什么。”
谢无陵笑笑,又隔着帘,与沈玉娇聊起近况。
就如旧日好友般,客气而?克制。
大多数时间都是沈玉娇听他?说。
他?一向?话多,好似有说不尽的话,就如在?金陵那?时一样,看到秃子?打架、胖子?把裤衩崩了都会与她说,现下连他?封地有多大、想建多少屋舍、开垦多少地,也都与她细细说了。
沈玉娇成日待在?后宅,又因府中新丧,禁一切声色消遣,是以听到他?绘声绘色讲这些?事,耳朵不自觉竖起。
棣哥儿也听得很是来劲儿,知晓谢无陵封地有山有水还有无数果林,哇了声:“好想去看看!”
谢无陵放了半天的饵,等的就是这句话——
大鱼不上钩,小鱼儿上钩也成。
“那?等过些?时日,我接你去我府上玩几日?”
“真的吗!”棣哥儿双眼放光,趴在?车窗望着车外高大的男人。
“伯伯何时骗过你不成?”谢无陵勾了勾唇:“只要你阿娘同意就成。”
棣哥儿霎时扭过小脑袋,满脸期待看向?沈玉娇:“阿娘,好阿娘,我可以去吗?”
沈玉娇:“……”
这狡猾的谢无陵。
可棣哥儿又不需像她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是个儿郎,天生就拥有看更广阔天地的权利。
沈玉娇出不去,自不会拦着孩子?走出府门:“等回府再作商量。”
棣哥儿便?知这是松了口,欢喜抱着沈玉娇的胳膊:“就知道阿娘最好啦。”
沈玉娇弯眸,刚想说一句油腔滑调,车帘外就飘来一句:“是,你阿娘一直是最好的。”
沈玉娇:“……”
得,更油腔滑调的在?外头呢。
谢无陵将他?们母子?的车队送到城门口,便?不再入内,只与棣哥儿约定?了七日后来接他?去翼城。
翼城,便?是谢无陵的封地之一。
他?如今是发达了,朝廷与戎狄签了休战条约,起码十年无仗可打,武将们也得以休养生息,享享清福。
他?成日也没别的事干。
早先抽空去洛阳看了趟平安,本想将那?小家伙接回来养着,却发现平安如今在?养父母的照顾下,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他?躲在?暗处观察了好几日,最终打消那?个心思,没去破坏那?一家三口的温馨日子?。
后来他?又派人去金陵,给常六爷送了好些?厚礼,并表示要接他?来翼城养老?。
哪知常六爷遇到个神医调理?,去年竟然老?来得子?。如今抱着个幼子?,整日乐呵得如弥勒佛似的,哪还愿意背井离乡来翼城。
谢无陵听得手下的回信,心里酸溜溜的。
好嘛,这老?头子?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竟还宝刀未老?。
反观自己这血气方刚的壮男子?,却还孤家寡人,没个着落。
于是他?也不折腾了,一门心思搜罗着好吃的好玩的,想方设法给沈玉娇母子?送去。
见不到面,总得刷刷存在?感,叫她记得宅门之外还有一个谢无陵。
只可惜沈玉娇极少出门,没办法当面献殷勤,他?只能从棣哥儿这下手。@无限好文,尽t?在晋江文学城
将棣哥儿接去翼城好吃好玩,带着疯玩了七日,棣哥儿简直乐不思蜀,缠着谢无陵,双眼亮晶晶:“谢伯父,我下回还能找你玩吗?”
谢无陵求之不得,摸着他?小脑袋道:“别说玩了,你便?是一直住我这都成。”
最好把你娘亲也拐过来。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将棣哥儿送回裴府时,谢无陵又趁机与沈玉娇见了一回。
见她肤色细腻,眉眼恬静,便?知她近日过得很平静,想来也是渐渐适应守寡的日子?。
此次前来,他?还拜托沈玉娇一件事:“现下的府邸我觉着太奢靡空旷了,想建个紧凑清雅些?的,夫人若有闲暇,替我画个工图如何?我出一千……哦不,三千两,反正只要夫人答应帮忙,多少酬谢都成。”
若是旁的事,沈玉娇不一定?愿意。
但?画工图,且能将笔下所画变成真实存在?的建筑。
于她而?言,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有吸引力。
她有些?心动,尤其?在?后宅成日待着,实在?无趣。
谢无陵见她眼中迟疑,便?知有戏,忙道:“你若不想建府邸,修桥、修路、建塔、建庙,反正你画什么,我就建什么。”
他?别的不多,但?顺平帝给的封地蛮大,这些?年攒下的银钱也不少,可以尽情折腾。
沈玉娇听出他?是在?瞎折腾,蹙眉:“你若是银子?多烧得慌,不如接济贫民,何必胡乱挥霍。”
谢无陵一听,以拳击掌:“要不说还是夫人聪慧呢。那?我建个济善堂,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你看如何?”
沈玉娇错愕:“你…你认真的?”
谢无陵道:“你说的嘛,接济贫民,反正那?么多银钱我也没地方花,那?就做做善事,就当攒阴德了。”
沈玉娇:“……”
她方才不过随口一说。
但?他?若有这个善心与余力,愿意帮助更多弱小,沈玉娇自然也不反对。
毕竟当年她带着平安逃荒时,若是能遇到这样一处庇佑所,或许也不用那?么辛苦。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样很好。”
沈玉娇难得给了谢无陵一个赞许的眼神:“你若真有心去做,我愿画工图,为那?济善堂添一份力。”
“有有有,我绝对有心的。”
谢无陵生怕她反悔,忙应下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画工图,我去寻合适的地皮,到时候我让人给你传信。”
见他?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沈玉娇哑然失笑。
都三十而?立的人了,怎的还如毛头小子?,半点?不稳重。
不管怎样,接下这画工图的“差事”,她每日在?后宅也有了新的消遣。
王氏那?边听闻她应下这差事,虽有些?不满,却又挑不出刺——
毕竟沈玉娇不出门,成日便?待在?屋里描线画图,或是拿竹签木筹搭建房屋模型。
与镇北王那?边的来往,皆是通过棣哥儿或是侍卫传信,讨论的也都是建善堂的事。
若要以此说她不守妇道,也难以服众。
只是一座济善堂建起,镇北王那?边没个消停,又建起土地庙、观音塔、酒楼、桥梁,建任何一切他?“想”建的——
渐渐地,世人给镇北王取了好些?别号,诸如“工部二号尚书”、“建北王”、“工匠王爷”等。
无人知晓,那?一座座结实美观又别出心裁的建筑,皆出自河东裴氏一位后宅寡妇笔下。
而?随着一处又一处的建筑拔地而?起,三年时光也在?不知不觉过去-
棣哥儿出孝期那?日,沈玉娇也在?裴沈两府长?辈的见证下,拿出那?封放妻书,正式断了与裴氏的姻亲。
裴氏的族伯母、叔母等人拉着沈玉娇劝了再劝,无非是叫她看在?“孩子?的份上”。
“三年都守过来了,再多守几年,等孩儿长?大了,你就算熬出头了。”
“是啊,棣哥儿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日后他?中了进士,平步青云,还怕没有你的好日子?过?”
“世人皆知你与守真鹣鲽情深,唉,你难道就这样狠心辜负他??”
这些?话一遍遍在?耳畔念,李氏和徐氏听到这些?话,心里也摇摆起来,巴巴看向?沈玉娇。
让她从裴家和离,到底是对还是错?
沈玉娇只指着放妻书上那?一段:“郎君许我将孩子?带走,我要带棣哥儿一起离府。”
此话一出,裴家人皆变了面色。
王氏攥紧拐杖,三年过去,那?张清癯的脸庞愈发苍老?:“你走可以,但?棣哥儿是我裴氏子?,他?必须得留下。”
沈玉娇道:“他?先是我儿,而?后才是裴氏子?。且我带他?离府,并非叫他?与裴氏断绝关系,只是随母而?居,由我亲自教养罢了。”
“沈氏!”王氏与她对视着,苍老?眼眸透着愤懑、憎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玉娇毫不闪躲,与王氏对望着。
她没什么好怕的。
她没什么对不住裴氏、对不住裴瑕,或是对不住王氏的。
尤其?在?棣哥儿的事上,当年若非谢无陵拦下,这孩子?压根就不会存在?这世间。
而?王氏,便?是这世上最没资格与她争孩子?的人。
“我心意已?决,定?要带孩子?一同离开。倘若诸位非得拦着,我也不惮对薄公堂,让大梁律法来评个公道。”
这话一出,厅内众人的脸色更是难看。
这沈氏守寡三年,向?来温柔如水,与谁说话都客客气气,轻声细语,如何突然变得这般不近人情了?
若真的为了此事对薄公堂,两家面上都没了光彩。
且沈氏手中那?封放妻书写得明明白白,孩子?由其?母决定?去留,真要去了公堂,他?们恐怕也没什么赢面。
眼见着气氛僵凝,棣哥儿忽的跑了进来。
身后是一脸惶恐的白蘋,拦也拦不住。
棣哥儿看了眼沈玉娇,而?后走到了王氏面前,噗通跪下:“祖母。”
他?如今已?满八岁,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现下也都心知肚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跪在?王氏面前,那?张酷似其?父的小脸仰起,黑眸如溪清明:“祖母,孙儿请您莫要为难我阿娘。”
王氏脸庞迅速褪了几分血色。
棣哥儿拉住她的手,神情恳切:“无论孙儿在?哪,您都是孙儿的祖母,待孙儿长?大,也定?会孝敬您的,只请您别为难她。”
何其?相似,一样的父子?,一样的话。
都叫她莫要为难她。
王氏唇瓣颤动着,眼眶蓦得有热意涌动。
她看着面前稚嫩的小脸,喉中却哑声呜咽出“守真”。
守真,我的儿。
母亲悔了。
母亲真的知道悔了。
你回来吧,回来吧,母亲与你致歉,母亲再也不叫你为难,再也不叫你煎熬了。
王氏牢牢抓着孙子?的手,泪如雨下。
堂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面面相觑着,这一向?在?人前矜傲无比的裴氏老?夫人,竟有如此失态的一日。
唉,到底是隔辈亲,舍不得亲孙子?啊。
最终,王氏还是放了手。
棣哥儿随着沈玉娇离开裴府。
沈家的马车在?外头,沈徽、沈光庭、李氏、徐氏都在?,一起来迎他?们家的小娘子?归家。
一应箱笼由家仆装上车,沈玉娇牵着棣哥儿,望着裴氏老?宅大门前高悬的古朴牌匾。
从元寿十九年初春,到顺平三年初秋,为裴氏妇,已?有十载。
当年牵着她入府的人已?不再,但?她身边有稚子?,身后是家中亲人。
欣慰,却又难掩心中怅然。
“玉娘。”阿嫂徐氏走到她身旁,按住她的肩:“还好么?”
沈玉娇回过神,朝她笑了下:“还好。只是觉着时间过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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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徐氏并不理?解小姑子?为何要离开裴家,棣哥儿都八岁了,再熬十年便?能娶妻了,到时候有儿子?儿媳在?膝下伺候,日子?不知道多舒坦呢。
现下离了裴氏,都这把年岁了,再回到娘家,难道还能寻到比裴氏更好的归宿么?
徐氏不解,但?公婆与夫君都宠着小姑子?,她个做嫂子?的也不好多说。
“走吧。”沈玉娇收回视线,牵着棣哥儿上了车。
沈家的车马缓缓离了闻喜裴氏的大门。
一路的马车上,格外静谧。
李氏和徐氏有心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便?没话找话地问起棣哥儿功课。
马车出城后,前行了一段,忽的停了下来。
李氏疑惑,问外头:“怎么停了?”
车外传来仆妇的答声:“前头一队人马拦着了,瞧着好像来头不小?”
李氏掀开帘,当看到那?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前来的英俊郎君时,脸色霎时变了。
沈玉娇看着李氏的表情,也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t?随着马蹄声逐渐靠近,车窗外响起那?道熟悉的慵懒嗓音:“谢某问沈夫人、沈少夫人、沈娘子?安。”
也不知是不是沈玉娇的错觉,“沈娘子?”三个字他?说得格外沉缓迂长?。
李氏清了清嗓子?,提声问:“问镇北王安,不知镇北王有何吩咐?”
“并无吩咐,只是欣闻沈娘子?离了裴氏,特来祝贺。”
隔着车帘,男人的嗓音不疾不徐传来:“不知可否请沈娘子?下车一叙?”
李氏沉下脸:“这恐怕不妥。”
车外沉默一阵,而?后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说了?沈娘子?,我——”
“等等。”
沈玉娇眉心一跳,生怕他?当着母亲、阿嫂和孩子?的面说出些?乱七八糟的话。
“母亲,我下车与他?说两句。”
见李氏拧眉不悦,沈玉娇叹道:“他?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李氏闻言,也无奈:“戴好帷帽,谨言慎行。”
沈玉娇嗯了声,戴着帷帽下了车。
徐氏欲言又止地看着李氏:“母亲,玉娘她……”
李氏碍于棣哥儿在?场,只木着脸道:“且看吧。”
三年了。
这镇北王逢年过节就往沈家送节礼,且都格外丰厚,就差把“岳父岳母便?认了我这个女婿吧”写在?脸上了。
沈家退一回,他?送两回。退两回,他?送三回。
退三回,他?直接找上门:“沈伯父可是对我有何不满,您尽管说,我改便?是。”
这般直白,沈徽都问懵了,待反应过来,忙道:“岂敢岂敢。”
谢无陵:“那?为何不收我的礼?”
沈徽:“无功不受禄。”
谢无陵:“我倾慕沈伯父才学?,有意与您结交。”
沈徽:“……”
你个武夫倾慕什么才学?。
谢无陵扼腕:“果然,沈伯父瞧不上我这武夫,唉——”
沈徽被他?“唉”得头皮发麻,请又请不走,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收下礼,才送走这尊大佛。
但?那?些?礼如何收来,夫妻俩又照价回礼,不多占一分便?宜,免得将来掰扯不清。
这一来二去,沈徽夫妇也稍微了解到这位王爷的脾性——
人是个不错的人,但?一涉及到自家女儿的事,脸皮忒厚!
而?今沈玉娇与裴氏和离,沈徽夫妇都猜,镇北王铁定?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还没出闻喜县界碑呢,人就寻来了。
沈玉娇戴着帷帽下了车,谢无陵也翻身下了马,穿着一袭大红锦袍,乌发高束,不知道还以为他?今日要拜堂当新郎。
“娇娇。”
谢无陵唤道,待走上前,又郑重抬袖一拜:“沈娘子?。”
沈玉娇隔着纱帘微怔,有些?恍惚:“已?经许久没听到旁人这般称呼我了。”
谢无陵挑眉:“你若喜欢,我多喊几声?”
“你可别。”
沈玉娇看了眼路边停着的数辆马车,抿抿唇:“你这样寻过来,与礼不合。”
“我知道有些?莽撞,但?怕你就这样走了,会有遗憾。”
“遗憾?”
“嗯,我今日过来寻你,为了两件事。”
谢无陵以拳抵唇,一本正经:“第一,贺你离了裴家,不必再当寡妇。”
这的确是件值得庆贺之事,沈玉娇眉眼缓舒:“这份贺我受了,多谢。”
秋风轻拂,谢无陵看着那?随风摇曳的雾白轻纱,嗓音也柔了:“第二件事,不知沈娘子?可否赏脸,随我去一个地方?”
“我保证,一个绝对会叫你欢喜的地方。”
【132】
【132】/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无陵说的斩钉截铁, 叫沈玉娇也生出?好奇。
反正她现下已不再是谁家妇,便与父母兄嫂请示一声,想出?去转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徽思忖片刻, 派着儿子沈光庭一同前往。
名义上是看顾妹妹, 实则还是为她的名声着想,日后若有人问起, 只?说是镇北王邀请沈家兄妹与外孙裴棣一同?出?游。
谢无陵本也没指望着能与沈玉娇单独出?游,只?要她肯答应随他去,他便心满意足。
半日之后, 沈玉娇带着兄长?与棣哥儿, 到?达了谢无陵所说的一定叫她欢喜的地方——
翼城。
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城池, 但车行城中,随处可见出?自?她笔下的建筑。
济善堂、土地庙、观音塔、建安阁、如意酒楼、知行书坊……
谢无陵带着她, 一一走进?那些或古朴、或高大、或典雅、或壮丽的建筑里, 走进?她自?己笔下描摹的小小世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如坠梦中, 双脚虚浮, 大脑恍惚, 心间盈满无限的欢喜,又难以置信。
这些雕甍画栋、斗拱飞檐,这些砖瓦玉阶、高墙宝塔, 都是她笔下幻化而成的么?
往日她在父亲沈徽所营造的楼阁里,心下生出?的满是对?父亲的敬仰与艳羡。
而现下, 美梦成真,她也踏进?了她所画的楼阁屋舍里。
“娇娇, 怎么样?”
隔着帷帽, 谢无陵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根据她转来转去的脑袋, 他猜她应当是欢喜的。
沈玉娇听得他这一声问,也如梦初醒般,怔怔看向他:“你真的……把它们都建出?来了?”
这话问的有些傻了,毕竟她都身处其中了。
可她还是觉得不敢置信,像是误入一个巨大的虚幻的美梦。
从未想过,她所画的工图可以不用压在箱底,百年之后随她一起埋入黄土。它们也可以变为真实,在这世上发挥作?用,没准还能流传后世,叫后代也瞧见她于结构上的风格与巧思。
而使?这一切成真的,是谢无陵。
他从来都是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她做成她想做的事。
在金陵落难时如此,在渭南遇险时如此,在闻喜寡居三年,亦是如此。
“对?啊,这不都在你眼前了么。”
谢无陵挑挑眉,颇为得意般:“怎么样,与你工图上画的是不是一模一样?这每个处地方从选址到?开工、再到?建成,我都是亲自?盯着的,绝对?照着你想要的模样营造的。”
他说得轻巧,沈玉娇却不禁去想他堂堂王爷,隔三差五就往工地上跑。
怪不得外人给他送了那些诨号。
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间泛滥着,少倾,她抬手撩起帷帽一角,那双乌眸潋滟着朦胧水光,轻轻弯起:“谢无陵,多谢你。”
多谢你替我圆梦。
圆了一个从未想过能成真的梦。
谢无陵看着她噙泪浅笑的模样,一时怔了。
胸膛好似烧着一团火,又唰得泼了一锅油,火光四溅,噼里啪啦,一颗心滚烫得都要破膛而出?。
他暗暗怪自?己没出?息,都这般年岁了,怎一见到?她还如毛头小子般。
可这样的娇娇真好看,一点泪意,双眸弯弯,叫他想起许多咏叹美人的诗句。
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想吟两句诗夸她,脑子里却只?剩下——
好看好看,喜欢喜欢。
怎么这么好看,越看越喜欢。
完蛋了你谢无陵,无可救药了。
直到?身前之人连着唤了两声,谢无陵才?回神:“嗯,你说什么?”
沈玉娇看他:“你的脸怎么突然这样红?”
谢无陵:“可能是……最近有点上火。”
怕她再问,忙岔开:“你方才?唤我作?甚?”
“也没什么,就是发现每座建筑的主梁上,都有一个奇怪的标识。”
沈玉娇好奇:“是翼城的风俗吗?”
谢无陵道:“哪个?”
“就那个啊。”
沈玉娇说不清,干脆走进?主厅,抬手指向房梁右侧一个较为抽象的图案:“是天?狗食日?”
谢无陵:“………?”
谢无陵:“那怎么会是狗!”
沈玉娇眯起眼,试图辨认:“不是狗么?”
四只?脚的兽,仰着头,头顶还有个圆,怎么就不是“天?狗食日”了?
谢无陵:“那是麒麟,麒麟望月!”
什么天?狗食日,他好好画条狗作?甚。
沈玉娇惊愕:“啊?”
再看谢无陵这急恼模样,冷不丁地想起一桩旧事。
他曾经?给她绣过一个红盖头,图样是鸳鸯戏水,瞧着却像两只?丑丑的野鸭子。
看来这些年过去,他的画技毫无长?进?。
不过,“你为何要将?这个图样刻在每个房梁上?”
也没听过翼城的百姓崇拜麒麟,或是有何麒麟拜月的传说。
听她问起,谢无陵成熟的俊脸闪过一抹可疑的红。
“这些亭台楼阁都是依着你的工图建成的,只?是先前为着你的声誉着想,无法叫旁人知晓是出?自?你的手中。”
谢无陵道:“我在燕北筑墙御敌时,工匠们或是取个代号,或是将?自?己的名字刻在那些砖石上,以示城墙是他们所修建,也算留个纪念。于是我便想着,在每处建筑的主梁上刻上你的标记,表明这些都出?自?你手。”
沈玉娇猜遍传说,万万没想到?过是这样一个缘由。
霎时间站在原t?地,在他明亮而热忱的目光下,整个人好似被?照亮。
有一阵暖融融的热意从心底深处汩汩涌出?,弥漫,而后溢满胸口,涌遍全身。
好半晌,她才?寻回声音,赧然偏过脸:“那……那为什么是麒麟望月,我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我是麒麟,你是月亮啊。”
谢无陵答得毫不犹豫,最开始产生画图的念头时,他便想起在水牢,夜夜透过天?井望着的那轮皎洁明月。
沈玉娇,便是他一直仰望的明月。
皎皎清辉,如梦似幻,夜夜照入他的梦,却可望不可即。
他就像猴子捞月里的那只?猴儿,明知是水中月镜中花,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触碰,去接近。
哪怕次次都成空,还是想再试一试,万一下回成真了呢。
但画图时,他可不想将?自?己画成猴子,哪怕他在燕北被?人叫过一段时日的“谢老猴”。
但猴子也忒不威风。
于是他照着沈玉娇给他绣的那个麒麟荷包,画了个麒麟望月。
再将?这图案刻在每一处建筑的房梁上,若能得到?来往行人的一次仰头注目,便是他又一次与这世间宣告对?她的爱意。
他想告诉天?下人,谢无陵倾慕沈玉娇。
只?这份爱意无法大肆宣扬,只?得悄悄刻着、偷偷藏着。
可是今日,她注意到?了,还问了。
谢无陵只?觉浑身的血都在涌,择日不如撞日,他看向身前之人:“娇娇,我的心,你一直是明白的。你心里……”
红袍下的长?指拢紧,话到?嘴边,嗓音不觉发紧:“三年过去,你可放下他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须说明,他们口中的“他”便是裴守真。
沈玉娇眸光轻闪了闪,少倾,她垂下长?睫:“我也不知该如何说。”
“现下想起他,心里已不会像三年前那般难过想哭了。但若说完全放下……”
她有些彷徨的蹙眉,抬手摁在心口:“这里还是空落落的,像缺了块,又像被?一根细线牵着,扯一下,便刺刺的痛。”
原来当初,裴瑕裴守真,已不知不觉进?了她的心。
想要完全放下,她做不到?。
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忘却那个光风霁月、如雪似冰般的男人。
“谢无陵,我知你的心意。”
沈玉娇抿唇:“但我嫁过人,也对?裴瑕动过情,我……”
话未说完,谢无陵打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与裴守真自?幼定亲,少年夫妻,相伴七载,便是养条猫养只?狗也养出?感?情,何况他是人,还是个……那般出?众之人。”
斯人已逝,谢无陵也不介意承认裴瑕的优秀:“裴守真那样的人,家世、容貌、才?学,皆是世间一等一的出?众。遑论他于你家落难之际,雪中送炭。虽说他没护好你,害你遭了罪,但如他所说,他并非神仙,做不到?算无遗策,毫无疏忽。过往那些事,你不怪他,那我也……勉强不怪他好了。”
“娇娇,我不在意你心中有他的位置。”
谢无陵嘴角牵出?一抹苦笑:“或者说,打从他埋于冰雪之下,我便知,你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他。”
活人哪里比得过死人呢。
这道理他和裴守真都懂,是以先前几次交锋,谁也不敢对?彼此下死手,就怕落了下乘。
但他到?底算不过裴守真——
在他说有办法时,自?己竟见了鬼似的,真信了他。
那狡诈的裴大君子。
谢无陵自?嘲笑笑,再次看向沈玉娇,目光郑重无比:“我所求不多,只?要你心中有我。”
他深吸一口气:“哪怕与裴守真同?时待在你心里,我也不介意。”
沈玉娇迎着他热忱明亮的视线,喉间发涩:“谢无陵……”
心脏好似被?一只?手扯着,惊诧、愧疚、感?激、以及难抑的动容。
谢无陵见她眼眶泛红,忙扬起一个笑脸:“哭什么。”
“娇娇,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我喜欢看你笑。”
“谢……”
“你别急着拒绝我,我三年都等得了,也不在乎再继续等下去。再说了,你从前不是常说,人要往前看么。”
“谢无……”
“真的,我真的不急。终归你现下不必守寡了,日后出?门的机会也多了,我有的是机会叫你对?我动心……”
“谢无陵!”
沈玉娇微微提高了语调,在看到?谢无陵闪避的目光时,霎时又软了心肠。
她长?长?吐了口气,笑得无奈:“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么?”
谢无陵垂下眼,盯着脚尖嘟囔:“这不是怕你又说什么对?不住、多谢你,劝我另觅良缘之类的话么。你知道的,这些我从不爱听……”
“那你爱听什么?”
谢无陵微怔,被?问住了。
直到?身前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笑,似是还有一句嘟哝的“傻子”。
谢无陵拧眉,刚想反驳,便对?上一双如秋水般明净清澈的乌眸。
“谢无陵,再过三月,你来我家提亲吧。”
沈玉娇定定看他,嗓音轻缓:“这一回,我真的嫁给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谢无陵只?觉耳畔好似有万千焰火绽放,轰隆作?响,有千万只?斑斓彩蝶从心口振翅飞出?,稀里哗啦,又似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枯木也终逢春,绽出?一抹青翠的新芽儿。
他恍惚在梦中。
直到?面前之人眨眨眼:“难道这话,你也不爱听?”
“好吧,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便当我没说了。”
她转身要走。
谢无陵如梦初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爱听,爱听极了!”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如闻仙乐耳暂明!
沈玉娇没想到?他会这般激动,余光去看屋外带着棣哥儿四处打量的沈光庭,又羞又急:“你…你先松开。”
虽有些不舍,谢无陵还是松了手,只?那炽热视线依旧直勾勾望着沈玉娇的眼睛:“娇娇,你说的是真的?可别又是哄我。”
沈玉娇刚要开口,又听他道:“我不管,便是哄我的,只?要能哄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放心,三月后,我一准儿上你家提亲。”
沈玉娇失笑。
话都叫他说去了,她还能说什么。
那头沈光庭也走了进?来,见他们俩靠得近,重重咳了声:“王爷,你……”
“欸!”谢无陵笑容灿烂,抬起手:“舅兄,我在呢!”
沈光庭:“……?”
什么玩意儿,怎么就舅兄了。
【133】
【133】/晋江文学城首发
说?是三个月提亲, 就是三个月,谢无陵一分一刻都不愿耽误。
十一月初三一早,他便高头大马, 带着媒婆以及长长一溜仿佛看不到尽头的丰厚聘礼, 登了崇仁坊的沈宅。
那阵仗,说是轰动整个长安城都?不为过?。
沈徽夫妇原本觉得太过?高调, 二嫁又非初婚,实算不得什么好张扬的事。
但沈光庭一语点醒:“三月前玉娘和离归来,长安背地里不少人在嚼舌根子, 而今镇北王这?般大张旗鼓, 足以整个长安的人看到他对咱们家玉娘的重视。他又是出了名的混不吝, 玉娘是他爱重之人,这?般一来, 日后还有谁敢非议她??”
照着谢无陵那个护短的性子, 说?不准上?门将那家的屋顶掀翻都?不足为奇。
而在沈徽夫妇应下这?门婚事的当日, 谢无陵又入宫求了封赐婚圣旨。
以皇帝的金口玉言, 为他和沈玉娇做媒保纤。
从前河东裴氏君子与清河沈氏嫡女的婚事, 人尽皆知。
那现下,他谢无陵与沈玉娇的婚事,亦是天下尽知。
赐婚圣旨一出, 先前那些背后嘀咕之人更是闭了嘴——
毕竟谁敢质疑这?桩婚事,便是质疑皇帝。
何况那镇北王, 是真的护短。
上?回有位御史夫人在中秋宴上?说?沈氏女不为亡夫守寡,实乃不忠不贞、不孝不义, 日后见了须得退避三舍, 免得污了眼睛。
谢无陵直接派人将那御史夫人在平康坊喝花酒的弟弟捆了,衣衫不整丢到了那夫人面前, 并放言:“夫人既是这?般容不得沙子的忠贞之人,也早日与令弟断绝关系,莫再来往为好。”
姐弟俩一个尖叫着捂眼,一个慌慌张张系着裤腰带,那场面当真是狼狈又滑稽。
后来那御史夫人被夫家训诫,也被娘家责怪,至今不肯出门见人。
沈玉娇听?闻此?事,与谢无陵道?:“你这?般鲁莽行事,也不怕得罪人。”
谢无陵不以为然:“谁叫她?嘀咕我媳妇。”
沈玉娇:“还未成婚,你别总把那称呼挂在嘴边,叫人听?到不好。”
“反正这?会儿也没外人。”
谢无陵望着她?薄红的脸庞,心口发烫,又怕唐突她?,只得尽力克制着,望天叹道?:“春日快些来吧。”
俩人的婚期便是定在三月初六,一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春日。
从婚期定t?下开始,谢无陵就是一个大写的急急急。
小侯爷霍云章取笑他:“沈娘子在她?家府邸又跑不了,你这?般猴急作甚?”
十六岁的小侯爷已长成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郎,听?闻镇南侯府已经开始给?他张罗起亲事,好叫他快些娶妻留嗣,远赴宁州,接过?霍老将军的担子。
因他生得俊俏,又是府中独苗,虽有女儿嫁过?去就守寡的风险,依旧有不少人家争先与霍家说?亲。
谢无陵端着酒杯,幽幽乜着他:“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叔我都?三十好几?了,我能?不急吗?”
况且小媳妇在婚礼上?都?被抢跑过?,不到最后一步,他这?颗心始终悬着。
霍云章并不知他那段惨痛回忆,只宽慰道?:“快了快了,年一过?完再熬熬就到三月了。”
说?得轻巧,谢无陵度日如年。
每日晨起第一件事,撕黄历。
撕了一张又一张,终于有一日,到了三月初六。
谢无陵站在那页黄历前许久,好半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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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
十年坚守,终于能?于今日名正言顺娶回他的小媳妇。
那一袭鲜亮的大红喜袍再次上?身,他跨着黑色骏马,带着十六人抬的大红花轿,在无数长安百姓的道?贺声中,迎他的新娘归家。
若说?谢无陵是急不可?待,沈玉娇则是平心静气。
毕竟不是初嫁的小娘子,真要算起来,这?已是她?第三次披上?婚服。
她?静坐在菱花镜前,由婢子们替她?描眉梳妆,喜婆边梳发边说?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吉祥话。
王妃品阶的凤冠霞帔,可?谓是流光溢彩,精美无匹。
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上?身,实在有些沉。
当她?一袭大红嫁衣出现在李氏面前,李氏霎时?红了眼圈,拉着她?的手道?:“好看,我家玉娘真好看。”
当年未能?亲眼看着女儿出嫁,一直是沈徽夫妇心头的遗憾。
而今那份遗憾也弥补上?了。
红妆盛服的沈氏玉娘,双珥照夜,煜煜垂晖,美若天仙。
一袭朱墨袍服的棣哥儿也走上?前:“阿娘,你今日特?别好看。”
看着快到肩膀高的儿子,沈玉娇问:“会怪阿娘么?”
“阿娘生养儿一场,诸多不易,儿何来资格怪阿娘。”
棣哥儿摇头,清秀稚嫩的小脸舒展一个笑:“谢伯父很好,对阿娘好,对孩儿也很好。”
而且他看得出,和谢伯父在一起,阿娘很放松,脸上?的笑也多了。
谢伯父总有各种法子哄得阿娘欢颜。
这?样很好。
他为人子,自?是盼着父母康健无忧。爹爹不幸早逝,何苦让阿娘余生继续沉湎于悲苦之中。
他不希望阿娘为了他,变成祖母那样。
可?怜,又可?悲。
“阿娘,这?个送你。”
棣哥儿从袖中拿出一枚红色的如意同心结,面露赧色:“我让白蘋姑姑教我编的,贺你与谢伯父的新婚。”
沈玉娇接过?那枚如意同心结,再看孩子清俊的眉眼,有些恍惚。
多年前,她?也曾赠给?裴守真一枚如意结,系在她?那块白玉扣上?。
以祈他平安归来。
可?惜那块玉,未能?保佑他。
她?心下生出些怅惘,但这?份怅惘很快就被外头的喧闹与笑语给?吹散,穿红着绿的婢子们喜滋滋喊道?:“新郎官来了——”
“快快快,快把娘子的团扇拿来。”
“哎呀你们几?个愣着作甚,红绸也快端着。”
“再去前头知会一声,说?是这?边都?妥当了。”
闺房里忙成一团。
沈玉娇手握团扇,在喜婆的牵引下,缓缓踏出旧时?的闺阁。
及至前厅,那道?颀长的大红身影负手而立,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身形也愈发挺拔。
打从她?一出现,那炽热视线就落在她?身上?,未曾挪开半分。
沈玉娇本来并不紧张,被他的目光与周围欢声笑语所感染,也有了几?分新嫁娘的娇羞。
她?将团扇遮住脸,不给?他瞧。
谢无陵见缝插针地偷瞄。
虽瞧不见全貌,也窥得她?侧脸莹白如雪,黛眉如柳,朱唇如樱,美得心惊。
与父母行过?三拜,沈光庭背着沈玉娇出门。
“你年幼时?,我便想过?你出嫁,我要背你出门,得多吃些饭养些力气,免得背不动多丢人。”
沈光庭稳稳当当背着妹妹,语气透着几?分沧桑感叹:“没想到一晃眼,过?了这?些年。”
沈玉娇轻笑:“还好我没那么沉,哥哥也没老到七八十岁。”
沈光庭笑了声:“是。”
待将沈玉娇背进花轿里,他望着新嫁娘打扮的妹妹:“以后与归安好好过?日子,若是他胆敢欺负你……”
话到嘴边,想到谢无陵在自?家妹妹前,那真是指哪打哪,喊东不往西,喊西绝不往南,十足十一妻奴。
便改了口:“只要你想,随时?回家来,阿兄养你一辈子。”
沈玉娇弯起眸:“好。”
其?实到了如今,无论是寡居、和离、亦是另嫁,她?已无忧无惧。
因她?有信心,便是离了父兄、夫君、孩子,她?一人也能?在这?世间寻到法子,立起来,活下去。
没什么好怕的。
十六人抬的华美花轿抬起,在一片喧闹的爆竹声中,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迎亲队伍绕城一圈,撒喜糖、喜饼、喜钱,得了满城的道?贺与祝福后,于吉时?到达亲仁坊的镇北王府。
皇帝赐婚,燕王主婚。
大红喜堂之上?,特?地从燕州赶来的燕王端坐主宾,看着面前一对新人,心头是无限欣慰。
阿静,若你泉下有知,我们的儿子今日成婚了。
不必山水迢迢,阴阳相隔,能?与所爱之人朝夕相对,相伴余生。
他比我们的运气都?好。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热闹的喜堂里响起一阵激烈欢呼声:“闹新房,看新娘子去咯——”
谢无陵这?边的宾客大都?是燕北的武将,一个个嗓门粗,嗷嗷叫起来跟狼嚎似的。
“去去去,都?去前厅喝酒去。”
谢无陵笑着赶他们:“要是把我夫人吓着了,我饶不了你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北诸将:“啧啧啧。”
瞧这?小子那个春风荡漾样,真是没眼看。
拦着那群要闹新房的,谢无陵亲自?送沈玉娇到了新房。
还要跟进来,喜婆拦着他:“王爷,天都?还没黑呢,您还是先去前头招待宾客吧。”
谢无陵不想走。
沈玉娇知道?他这?是在怕,怕多年前旧事重演,到手的媳妇说?没就没。
手中鎏金绣凤的团扇往下挪,她?露出一双弯弯笑眼:“快去宴客吧,别叫人笑话。”
那眼波于潋滟烛光下盈盈一递,谢无陵还没喝酒,就觉身子酥了半边。
“好,听?你的。”
他飘飘然地去了。
喜婆与沈玉娇笑道?:“王妃真是好福气,王爷对您百依百顺呢。”
沈玉娇赧然地垂了垂眼,也没闲着,命人去烧热水,另寻些套轻便的红裙。
这?凤冠霞帔太重,脖子都?要断了。
反正在谢无陵面前,她?无须太在意礼数,怎么舒坦怎么来。
待沐浴更衣,重新梳妆,谢无陵那边也命人给?她?送来吃食,还特?地叮嘱,别傻饿着,吃饱些。
白蘋伺候沈玉娇这?么多年,也见证了自?家娘子的两场婚事。
犹记当年娘子初嫁郎君时?,年纪尚幼,大红嫁衣,手握团扇,坐在喜房里,忐忑不安。
那花冠压得她?额间有了痕,她?也不敢摘下。外头稍有什么动静,立刻就举着团扇,正襟危坐。
更别提现下这?般,沐浴换衣,随意吃喝……
当真是,时?过?境迁,截然不同了。
白蘋为自?家娘子欢喜,但她?原是裴氏的奴婢,难免也念着旧主,念着曾经那位与娘子如胶似漆的郎君。
未免自?己扫兴,白蘋悄悄与秋露换了值,离了这?大红喜房。
日头不知不觉落了山,一盏盏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在凝紫的夜色里亮起。
前厅宾客如云,推杯换盏间,酒意愈酣。
谢无陵被燕北的兄弟们拉着灌酒,燕王还想着早日抱孙子呢,见他们拉着谢无陵不撒手,忍不住咳了声:“行了行了,改日再喝,今夜归安还有正事要办。”
燕王发话,将军们也不敢再胡闹。
纷纷朝谢无陵挤眼睛:“谢老弟,春宵一刻值千金,莫叫弟妹等?急了。”
“是啊是啊,快去吧。”
“你还能?走吗?不能?走,兄弟们扶着你过?去。”
“去你们的。”
谢无陵有些醉了,脸庞都?泛着酡红。
这?份薄醉,反衬得他日渐成熟冷硬的眉眼多了几?分艳色,乍一眼看,好似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风流少年郎。
走向那间灯火通明的院子前,他健步如t?飞。
但真的走到门口,倒有些近乡情怯。
他拦下奴婢们的请安,站在门口,低头理了理衣袍,又嗅了嗅身上?的酒气。
确定并不难闻,这?才推开新房的门。
这?一刻,终于来到。
他的小媳妇在大红喜房里等?着他。
谢无陵紧拢长指,抑制着自?己的激动。
但看到榻边沐浴在烛火之下,身着大红绸缎寝衣,乌发雪肤的窈窕美人时?,心口还是猛地一荡。
“娇娇。”他开口唤,嗓音沙哑得自?己都?吓一跳。
沈玉娇抬眼见他满脸通红、醉眼迷离的模样,只当他吃醉了。
“怎么喝的这?样多?”她?吩咐婢子:“去端醒酒汤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心里暖暖的,有个妻子果然不同,喝醉都?有汤喝。
“我没醉,还很清醒。”
他拦着婢子,又嫌房里这?堆人碍事,挥手:“你们先下去。”
喜婆错愕:“合卺酒还没喝呢。”
谢无陵道?:“流程我熟,都?退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些年他都?不知道?喝过?多少场喜酒了。
主子发了话,旁人也不敢置喙,纷纷退下。
喜房内很快就剩夫妻二人。
沈玉娇静坐榻边,觉着这?会儿的谢无陵,好似有些不一样了。
平日里与他在一起,他偶尔轻佻孟浪,她?瞪他一眼,便也收敛了。
可?现下他饧眼投来的视线,那样危险,叫人心慌。
心跳不禁加快,她?低了低长睫:“是现下喝合卺酒,还是……你先去沐浴?”
“先喝合卺酒吧。”
谢无陵自?顾自?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而后走到榻边,挨着沈玉娇坐下:“给?。”
沈玉娇从他手中接过?,稍一抬眼,便对上?他直勾勾的目光。
实在太直白,毫不避讳。
她?有些受不住,偏过?脸:“你…你别总这?样盯着我看。”
谢无陵:“为何?”
沈玉娇:“……”
他还好意思问。
沈玉娇也知说?不过?他,咬了咬唇,故作镇定:“还喝不喝合卺酒了?”
谢无陵:“喝。”
他举起酒杯,沈玉娇也举起酒杯,两臂相勾,合卺成欢。
喝酒时?,谢无陵那双醉意朦胧的桃花眼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沈玉娇猜自?己的脸这?会儿一定很红,因她?不用去摸,就觉得双颊到耳尖都?滚烫。
放下酒杯,她?讷讷道?:“你去洗漱吧,一身酒气。”
谢无陵抬袖嗅了嗅:“有么?”
进屋时?,他特?地闻了,没什么味啊。
沈玉娇不看他,只轻声道?:“有。”
“好,那我去洗洗。不过?……”
谢无陵面朝她?:“娇娇,你先抬头看我一眼。”
沈玉娇愣了下,虽有不解,但还是抬起脸,看他。
四目一对上?,她?的视线就被他牢牢攫住。
谢无陵看着她?,黑眸幽幽,燃着热意:“我想先亲你一下。”
沈玉娇:“……!”
耳根子霎时?“轰”得烧起来,他他他这?人……
这?怎么说?出口的!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谢无陵喉头微滚,有些紧张,但内心深处那个渴望已久的声音在说?,他们如今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了,这?是他们的新婚夜。
除了亲,还能?抱,还能?做尽一切亲密事。
沈玉娇来不及出声,细腰便被男人的大掌握住,他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绯红俊美的脸庞朝她?靠近。
她?像被施了定身术,脑子空白,世界好似只剩下眼前的男人,还有耳畔雷鸣般的心跳。
直到那抹挟着清冽酒气的唇瓣覆了上?来。
温温热热,又很柔软。
先是小心翼翼地贴着,在她?以为要离开时?,又亲了上?来。
这?回明显大胆了些,伸舌去撬她?的唇。
沈玉娇脑子都?懵了。
搭在腰间的长指收拢,谢无陵眯着眼,哑声:“娇娇,张嘴。”
她?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张了唇。
待到男人灵活炽热的大舌钻入进来,肆意缠吻时?,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自?己怎么就傻傻地听?了他的!
且他不是从未碰过?女子么,怎么第一回交吻,便知伸舌了?
天老爷,她?原以为于这?种事上?,她?在谢无陵面前应当算是从容的那个。
可?事实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简直不要太会。
和他比起来,自?己完全成了块木头,呆呆地被他抱在怀里,由他带着她?渐渐软了腰肢。
好似,做梦一般。
沈玉娇恍惚的,面红心跳,尤其?听?到吮吻间的啧啧水声,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地洞里。
怎么会这?样……
“认真点。”
耳垂被男人粗粝的指腹捏了捏。
好似过?电般,她?又失了好些力气,喉中也不禁发出一声细细呜咽。
谢无陵听?着这?声,稍稍松开,垂眸看着已被完全拥在怀中的小娇娘。
暖色烛火下,她?雪白脸颊布满红霞,也不知是吻得狠了,还是羞极了,一双乌眸水盈盈的,波光潋滟。
唇瓣上?的口脂已被他吃得干净,又因缠吻而变得红肿,微微张着,隐约见到淡粉舌尖,无声撩人。
谢无陵喉结滚了滚,低声:“怎么了?是不喜欢,还是不舒服?”
沈玉娇本就为身子的反应而羞赧,现下听?到他这?样问,更觉没脸见人。
偏偏谢无陵还十分求知:“若是不舒服,那我换种亲法?”
沈玉娇恨不得捂住耳朵,低垂着睫:“你……你别说?话了。”
谢无陵一看,懂了。
是害羞了。
“没什么害羞的。”
他低头,亲了亲她?细嫩的脸颊:“我们现下是夫妻了。”
“夫妻这?档子事,本就是要快活的。”
他虽没实战经验,但自?小生在秦淮花船,又是这?把年纪了,也不是那等?糊涂莽撞的小年轻。
沈玉娇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伸手去推他:“已经亲了,你快些去沐浴吧。”
抵着的手却被男人捉住,放在唇边亲了亲。
“好娇娇。”
谢无陵将怀中温软馨香的身躯抱得更紧,再次低下头:“再让我亲一会儿?”
不舍得放手,完全不舍得。
若不是知道?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他都?想将她?抱着一起去沐浴,时?时?刻刻与她?黏在一起。
也压根不给?沈玉娇推脱的机会,男人的吻又落了下来。
这?回吻得更凶,仿佛方才只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吻到沈玉娇有些缺氧且那顶着的碩物也不容忽视时?,她?到底忍不住,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亲了!”
还有完没完。
上?一刻还贪婪索吻的男人,被她?这?不轻不重的一拦,霎时?耷拉眼皮,满脸委屈:“娇娇,你凶我。”
沈玉娇:“……?”
她?哪凶他了,明明是他那样了……
闭了闭眼,她?咬唇道?:“你…你快去洗吧。”
谢无陵也难受着,知晓再亲下去,可?能?就不管不顾了。
头一回,还是得留个好印象。
忍着腹间窜动的燥意,在她?嘴角克制吻了下:“我很快回来。”
他一走,沈玉娇霎时?觉得拔步床都?空旷不少,空气也没方才那般热了。
只是想到他方才那句话,还有被他抱在怀中时?抵着的存在,眼皮不禁跳了两下。
有些慌。
他是武将,又是初碰女色。
原想着他是个生手,没准还需要她?教,现下看来,完全是她?天真了。
沈玉娇觉得今夜怕是要吃些苦头。
事实证明,她?预判得不错。
沐浴后一身清爽的男人很快回了喜房,有了先前那两个长吻做铺垫,也无须太多言语,脱了鞋,上?了床,抬手就放下床幔金钩。
大红色的百子千孙帐逶逶垂下,随着一阵窸窸窣窣轻晃,罗袜、外衫、寝衣……
纷纷落在脚踏上?。
“谢…谢无陵……”她?嗓音透着些慌。
“别怕。”
“……”
虽说?如此?,还是会慌。
男人的吻落了下来,细语呢喃:“娇娇,你好美。”
美到他挪不开眼。
“你别看……”
沈玉娇嗓音都?逼出些细细哭腔,想去捂身前,又想去捂他的眼。
最后什么也没捂住,纤细双腕被男人修长的大掌一把扣住,压过?了头顶。
“娇娇。”
“娇娇……”
“娇娇,我爱你。”
“很爱,很爱……”
红色龙凤喜烛灼灼燃烧,昏黄烛光洒在摇曳的大红喜帐,帐中对影朦胧-
前院喜宴散去时?,后院春色尚未尽。
烛泪堆叠了一层又一层,帐中粉汗酥融,兰麝香浓,直至东方鱼肚泛白,方才休止。
晨鸡报晓不久,帐中响起沙哑无力的女声:“是不是要去给?燕王敬茶了……”
“不必了。”
“啊?”
“昨夜已与他打过?招呼了,午后再说?。”
“你…你……”这?种话如何与长辈说?出口的。
“别管他。”
男人慵懒的嗓音满是餍足,一把揽过?怀t?中温软:“再睡会儿。”
“可?是……”
“再可?是我就亲你了。”
“……”
帐中立刻沉默了。
沈玉娇被男人牢牢熊抱在怀中时?,忍不住闭着眼睛纳闷地骂。
谢无陵,大混账。
天字第一号无耻大混账-
这?日直到午后,夫妻俩也没能?起来敬茶。
待到傍晚,落日熔金,沈玉娇被谢无陵扶着去敬茶时?,多年的好修养荡然无存,直在心里骂了谢无陵一百八十遍。
都?怪他。
都?说?了要起床,他又来胡闹。
明明是他欺负她?,还总是恶人先告状,说?她?凶他,不然就是装可?怜,抱着她?道?:“娇娇我都?快三十四了,旁人家这?个年纪都?能?当祖父了。”
他一这?般,沈玉娇就没辙,只得咬着唇催他:“快些。”
“好,快些。”
没过?一会儿,她?便改了口,毫不胜力:“慢、慢些。”
往往到了这?个时?候,谢无陵就开始装傻,装没听?到,他行他素,横口直口。
沈玉娇恨死他了。
偏他还厚颜无耻咬耳朵:“你喜欢的,你都?……”
沈玉娇立刻捂住他那张破嘴。
毕竟这?人在床笫之间的话简直不堪入耳。
且说?硬着头皮给?上?座的燕王敬完茶,无论是收下丰厚的见面礼,还是听?燕王的叮嘱,沈玉娇全程没敢抬眼。
一来畏惧燕王的威严。
二来觉着丢脸,哪有做媳妇的给?长辈敬茶是傍晚。
当日夜里,回到新房,她?与谢无陵约法三章。
不许这?样,不许那样。
谢无陵嘴上?说?好。
烛火一熄,翻身上?了榻,就只剩下“好娇娇”、“乖乖”、“心肝儿”,各种腻歪的话贴着耳畔哄着,直叫沈玉娇面红耳热,压根无法招架。
回门时?,沈家人见着夫妻俩如胶似漆,也都?放下心来。
只回到后院,掩了门,李氏拉着沈玉娇的手,关心:“怎的眼下乌青,是没睡好?”
沈玉娇都?不知该如何答。
岂止是没睡好,这?三日压根就没怎么睡。
李氏从女儿的赧然中也悟了,尴尬咳了声:“女婿毕竟这?个年纪才娶妻,过?几?日应当会好些。”
心里却是忍不住埋怨,果真是莽夫,半点不知疼人。
沈玉娇原本和李氏想的一样,觉着过?几?日就会节制些。
然而并没有。
开了荤的男人比从前更为黏人,天天娇娇长娇娇短。
两任夫君,上?个话少,这?个话痨。
沈玉娇:“……”
唉。
好在没几?日,她?癸水来了。
男人总算消停。
这?日俩人在府中用膳,聊着过?两日将棣哥儿接入府中,一家子总得住在一个屋檐下,才算圆满。
正聊着,白蘋突然急忙跑进来:“娘子,娘子!”
她?急得满头汗,手指向外头,颤抖着:“外头、外头……”
谢无陵抬起眉梢:“不然你缓缓再说??”
白蘋却用力摇头,双眸睁得大大的:“郎君…是郎君回来了!”
沈玉娇和谢无陵皆是一怔。
因着白蘋口中的郎君,唯有那人。
若称呼棣哥儿,一向是唤作小郎君。
静了足有三息,谢无陵眯起眼睛:“裴守真?”
白蘋:“嗯嗯!”
喘了口气,还想再说?,便见“唰”得一道?虚影晃过?。
上?一刻还坐在桌前吃饭的自?家娘子,下一刻就连人带碗地被镇北王抱了起来。
“来人,把府门都?给?我关了!”
“关严实点——”
沈玉娇手中还端着半碗饭和一双筷子,人还懵着,就被谢无陵抱进寝屋。
“谢无陵,你……”
房门紧闭,从内反锁。
男人将她?手中碗筷拿开,热吻细碎落下,“娇娇,你是我的。”
管他裴守真还是裴不真,这?一回,绝不会再叫任何人夺走她?。
绝不。
==【正文完结】==
133 ? 【133】
◎正文完结◎
【133】/晋江文学城首发
说是三个月提亲, 就是三个月,谢无陵一分一刻都不愿耽误。
十一月初三一早,他便高头大马, 带着媒婆以及长长一溜仿佛看不到尽头的丰厚聘礼, 登了崇仁坊的沈宅。
那阵仗,说是轰动整个长安城都不为过。
沈徽夫妇原本觉得太过高调,二嫁又非初婚,实算不得什么好张扬的事。
但沈光庭一语点醒:“三月前玉娘和离归来, 长安背地里不少人在嚼舌根子, 而今镇北王这般大张旗鼓,足以整个长安的人看到他对咱们家玉娘的重视。他又是出了名的混不吝,玉娘是他爱重之人,这般一来, 日后还有谁敢非议她?”
照着谢无陵那个护短的性子,说不准上门将那家的屋顶掀翻都不足为奇。
而在沈徽夫妇应下这门婚事的当日,谢无陵又入宫求了封赐婚圣旨。
以皇帝的金口玉言, 为他和沈玉娇做媒保纤。
从前河东裴氏君子与清河沈氏嫡女的婚事, 人尽皆知。
那现下, 他谢无陵与沈玉娇的婚事,亦是天下尽知。
赐婚圣旨一出,先前那些背后嘀咕之人更是闭了嘴——
毕竟谁敢质疑这桩婚事,便是质疑皇帝。
何况那镇北王, 是真的护短。
上回有位御史夫人在中秋宴上说沈氏女不为亡夫守寡,实乃不忠不贞、不孝不义,日后见了须得退避三舍, 免得污了眼睛。
谢无陵直接派人将那御史夫人在平康坊喝花酒的弟弟捆了, 衣衫不整丢到了那夫人面前, 并放言:“夫人既是这般容不得沙子的忠贞之人,也早日与令弟断绝关系,莫再来往为好。”
姐弟俩一个尖叫着捂眼,一个慌慌张张系着裤腰带,那场面当真是狼狈又滑稽。
后来那御史夫人被夫家训诫,也被娘家责怪,至今不肯出门见人。
沈玉娇听闻此事,与谢无陵道:“你这般鲁莽行事,也不怕得罪人。”
谢无陵不以为然:“谁叫她嘀咕我媳妇。”
沈玉娇:“还未成婚,你别总把那称呼挂在嘴边,叫人听到不好。”
“反正这会儿也没外人。”
谢无陵望着她薄红的脸庞,心口发烫,又怕唐突她,只得尽力克制着,望天叹道:“春日快些来吧。”
俩人的婚期便是定在三月初六,一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春日。
从婚期定下开始,谢无陵就是一个大写的急急急。
小侯爷霍云章取笑他:“沈娘子在她家府邸又跑不了,你这般猴急作甚?”
十六岁的小侯爷已长成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郎,听闻镇南侯府已经开始给他张罗起亲事,好叫他快些娶妻留嗣,远赴宁州,接过霍老将军的担子。
因他生得俊俏,又是府中独苗,虽有女儿嫁过去就守寡的风险,依旧有不少人家争先与霍家说亲。
谢无陵端着酒杯,幽幽乜着他:“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叔我都三十好几了,我能不急吗?”
况且小媳妇在婚礼上都被抢跑过,不到最后一步,他这颗心始终悬着。
霍云章并不知他那段惨痛回忆,只宽慰道:“快了快了,年一过完再熬熬就到三月了。”
说得轻巧,谢无陵度日如年。
每日晨起第一件事,撕黄历。
撕了一张又一张,终于有一日,到了三月初六。
谢无陵站在那页黄历前许久,好半晌,笑了。
终于。
十年坚守,终于能于今日名正言顺娶回他的小媳妇。
那一袭鲜亮的大红喜袍再次上身,他跨着黑色骏马,带着十六人抬的大红花轿,在无数长安百姓的道贺声中,迎他的新娘归家。
若说谢无陵是急不可待,沈玉娇则是平心静气。
毕竟不是初嫁的小娘子,真要算起来,这已是她第三次披上婚服。
她静坐在菱花镜前,由婢子们替她描眉梳妆,喜婆边梳发边说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吉祥话。
王妃品阶的凤冠霞帔,可谓是流光溢彩,精美无匹。
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上身,实在有些沉。
当她一袭大红嫁衣出现在李氏面前,李氏霎时红了眼圈,拉着她的手道:“好看,我家玉娘真好看。”
当年未能亲眼看着女儿出嫁,一直是沈徽夫妇心头的遗憾。
而今那份遗憾也弥补上了。
红妆盛服的沈氏玉娘,双珥照夜,煜煜垂晖,美若天仙。
一袭朱墨袍服的棣哥儿也走上前:“阿娘,你今日特别好看。”
看着快到肩膀高的儿子,沈玉娇问:“会怪阿娘么?”
“阿娘生养儿一场,诸多不易,儿何来资格怪阿娘。”
棣哥儿摇头,清秀稚嫩的小脸舒展一个笑:“谢伯父很好,对阿娘好,对孩儿也很好。”
而且他看得出,和谢伯父在一起,阿娘很放松,脸上的笑也多了。
谢伯父总有各种法子哄得阿娘欢颜。
这样很好。
他为人子,自是盼着父母康健无忧。爹爹不幸早逝,何苦让阿娘余生继续沉湎于悲苦之中。
他不希望阿娘为了他,变成祖母那样。
可怜,又可悲。
“阿娘,这个送你。”
棣哥儿从袖中拿出一枚红色的如意同心结,面露赧色:“我让白蘋姑姑教我编的,贺你与谢伯父的新婚。”
沈玉娇接过那枚如意同心结,再看孩子清俊的眉眼,有些恍惚。
多年前,她也曾赠给裴守真一枚如意结,系在她那块白玉扣上。
以祈他平安归来。
可惜那块玉,未能保佑他。
她心下生出些怅惘,但这份怅惘很快就被外头的喧闹与笑语给吹散,穿红着绿的婢子们喜滋滋喊道:“新郎官来了——”
“快快快,快把娘子的团扇拿来。”
“哎呀你们几个愣着作甚,红绸也快端着。”
“再去前头知会一声,说是这边都妥当了。”
闺房里忙成一团。
沈玉娇手握团扇,在喜婆的牵引下,缓缓踏出旧时的闺阁。
及至前厅,那道颀长的大红身影负手而立,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身形也愈发挺拔。
打从她一出现,那炽热视线就落在她身上,未曾挪开半分。
沈玉娇本来并不紧张,被他的目光与周围欢声笑语所感染,也有了几分新嫁娘的娇羞。
她将团扇遮住脸,不给他瞧。
谢无陵见缝插针地偷瞄。
虽瞧不见全貌,也窥得她侧脸莹白如雪,黛眉如柳,朱唇如樱,美得心惊。
与父母行过三拜,沈光庭背着沈玉娇出门。
“你年幼时,我便想过你出嫁,我要背你出门,得多吃些饭养些力气,免得背不动多丢人。”
沈光庭稳稳当当背着妹妹,语气透着几分沧桑感叹:“没想到一晃眼,过了这些年。”
沈玉娇轻笑:“还好我没那么沉,哥哥也没老到七八十岁。”
沈光庭笑了声:“是。”
待将沈玉娇背进花轿里,他望着新嫁娘打扮的妹妹:“以后与归安好好过日子,若是他胆敢欺负你……”
话到嘴边,想到谢无陵在自家妹妹前,那真是指哪打哪,喊东不往西,喊西绝不往南,十足十一妻奴。
便改了口:“只要你想,随时回家来,阿兄养你一辈子。”
沈玉娇弯起眸:“好。”
其实到了如今,无论是寡居、和离、亦是另嫁,她已无忧无惧。
因她有信心,便是离了父兄、夫君、孩子,她一人也能在这世间寻到法子,立起来,活下去。
没什么好怕的。
十六人抬的华美花轿抬起,在一片喧闹的爆竹声中,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迎亲队伍绕城一圈,撒喜糖、喜饼、喜钱,得了满城的道贺与祝福后,于吉时到达亲仁坊的镇北王府。
皇帝赐婚,燕王主婚。
大红喜堂之上,特地从燕州赶来的燕王端坐主宾,看着面前一对新人,心头是无限欣慰。
阿静,若你泉下有知,我们的儿子今日成婚了。
不必山水迢迢,阴阳相隔,能与所爱之人朝夕相对,相伴余生。
他比我们的运气都好。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热闹的喜堂里响起一阵激烈欢呼声:“闹新房,看新娘子去咯——”
谢无陵这边的宾客大都是燕北的武将,一个个嗓门粗,嗷嗷叫起来跟狼嚎似的。
“去去去,都去前厅喝酒去。”
谢无陵笑着赶他们:“要是把我夫人吓着了,我饶不了你们。”
燕北诸将:“啧啧啧。”
瞧这小子那个春风荡漾样,真是没眼看。
拦着那群要闹新房的,谢无陵亲自送沈玉娇到了新房。
还要跟进来,喜婆拦着他:“王爷,天都还没黑呢,您还是先去前头招待宾客吧。”
谢无陵不想走。
沈玉娇知道他这是在怕,怕多年前旧事重演,到手的媳妇说没就没。
手中鎏金绣凤的团扇往下挪,她露出一双弯弯笑眼:“快去宴客吧,别叫人笑话。”
那眼波于潋滟烛光下盈盈一递,谢无陵还没喝酒,就觉身子酥了半边。
“好,听你的。”
他飘飘然地去了。
喜婆与沈玉娇笑道:“王妃真是好福气,王爷对您百依百顺呢。”
沈玉娇赧然地垂了垂眼,也没闲着,命人去烧热水,另寻些套轻便的红裙。
这凤冠霞帔太重,脖子都要断了。
反正在谢无陵面前,她无须太在意礼数,怎么舒坦怎么来。
待沐浴更衣,重新梳妆,谢无陵那边也命人给她送来吃食,还特地叮嘱,别傻饿着,吃饱些。
白蘋伺候沈玉娇这么多年,也见证了自家娘子的两场婚事。
犹记当年娘子初嫁郎君时,年纪尚幼,大红嫁衣,手握团扇,坐在喜房里,忐忑不安。
那花冠压得她额间有了痕,她也不敢摘下。外头稍有什么动静,立刻就举着团扇,正襟危坐。
更别提现下这般,沐浴换衣,随意吃喝……
当真是,时过境迁,截然不同了。
白蘋为自家娘子欢喜,但她原是裴氏的奴婢,难免也念着旧主,念着曾经那位与娘子如胶似漆的郎君。
未免自己扫兴,白蘋悄悄与秋露换了值,离了这大红喜房。
日头不知不觉落了山,一盏盏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在凝紫的夜色里亮起。
前厅宾客如云,推杯换盏间,酒意愈酣。
谢无陵被燕北的兄弟们拉着灌酒,燕王还想着早日抱孙子呢,见他们拉着谢无陵不撒手,忍不住咳了声:“行了行了,改日再喝,今夜归安还有正事要办。”
燕王发话,将军们也不敢再胡闹。
纷纷朝谢无陵挤眼睛:“谢老弟,春宵一刻值千金,莫叫弟妹等急了。”
“是啊是啊,快去吧。”
“你还能走吗?不能走,兄弟们扶着你过去。”
“去你们的。”
谢无陵有些醉了,脸庞都泛着酡红。
这份薄醉,反衬得他日渐成熟冷硬的眉眼多了几分艳色,乍一眼看,好似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风流少年郎。
走向那间灯火通明的院子前,他健步如飞。
但真的走到门口,倒有些近乡情怯。
他拦下奴婢们的请安,站在门口,低头理了理衣袍,又嗅了嗅身上的酒气。
确定并不难闻,这才推开新房的门。
这一刻,终于来到。
他的小媳妇在大红喜房里等着他。
谢无陵紧拢长指,抑制着自己的激动。
但看到榻边沐浴在烛火之下,身着大红绸缎寝衣,乌发雪肤的窈窕美人时,心口还是猛地一荡。
“娇娇。”他开口唤,嗓音沙哑得自己都吓一跳。
沈玉娇抬眼见他满脸通红、醉眼迷离的模样,只当他吃醉了。
“怎么喝的这样多?”她吩咐婢子:“去端醒酒汤来。”
谢无陵心里暖暖的,有个妻子果然不同,喝醉都有汤喝。
“我没醉,还很清醒。”
他拦着婢子,又嫌房里这堆人碍事,挥手:“你们先下去。”
喜婆错愕:“合卺酒还没喝呢。”
谢无陵道:“流程我熟,都退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些年他都不知道喝过多少场喜酒了。
主子发了话,旁人也不敢置喙,纷纷退下。
喜房内很快就剩夫妻二人。
沈玉娇静坐榻边,觉着这会儿的谢无陵,好似有些不一样了。
平日里与他在一起,他偶尔轻佻孟浪,她瞪他一眼,便也收敛了。
可现下他饧眼投来的视线,那样危险,叫人心慌。
心跳不禁加快,她低了低长睫:“是现下喝合卺酒,还是……你先去沐浴?”
“先喝合卺酒吧。”
谢无陵自顾自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而后走到榻边,挨着沈玉娇坐下:“给。”
沈玉娇从他手中接过,稍一抬眼,便对上他直勾勾的目光。
实在太直白,毫不避讳。
她有些受不住,偏过脸:“你…你别总这样盯着我看。”
谢无陵:“为何?”
沈玉娇:“……”
他还好意思问。
沈玉娇也知说不过他,咬了咬唇,故作镇定:“还喝不喝合卺酒了?”
谢无陵:“喝。”
他举起酒杯,沈玉娇也举起酒杯,两臂相勾,合卺成欢。
喝酒时,谢无陵那双醉意朦胧的桃花眼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沈玉娇猜自己的脸这会儿一定很红,因她不用去摸,就觉得双颊到耳尖都滚烫。
放下酒杯,她讷讷道:“你去洗漱吧,一身酒气。”
谢无陵抬袖嗅了嗅:“有么?”
进屋时,他特地闻了,没什么味啊。
沈玉娇不看他,只轻声道:“有。”
“好,那我去洗洗。不过……”
谢无陵面朝她:“娇娇,你先抬头看我一眼。”
沈玉娇愣了下,虽有不解,但还是抬起脸,看他。
四目一对上,她的视线就被他牢牢攫住。
谢无陵看着她,黑眸幽幽,燃着热意:“我想先亲你一下。”
沈玉娇:“……!”
耳根子霎时“轰”得烧起来,他他他这人……
这怎么说出口的!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谢无陵喉头微滚,有些紧张,但内心深处那个渴望已久的声音在说,他们如今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了,这是他们的新婚夜。
除了亲,还能抱,还能做尽一切亲密事。
沈玉娇来不及出声,细腰便被男人的大掌握住,他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绯红俊美的脸庞朝她靠近。
她像被施了定身术,脑子空白,世界好似只剩下眼前的男人,还有耳畔雷鸣般的心跳。
直到那抹挟着清冽酒气的唇瓣覆了上来。
温温热热,又很柔软。
先是小心翼翼地贴着,在她以为要离开时,又亲了上来。
这回明显大胆了些,伸舌去撬她的唇。
沈玉娇脑子都懵了。
搭在腰间的长指收拢,谢无陵眯着眼,哑声:“娇娇,张嘴。”
她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张了唇。
待到男人灵活炽热的大舌钻入进来,肆意缠吻时,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自己怎么就傻傻地听了他的!
且他不是从未碰过女子么,怎么第一回交吻,便知伸舌了?
天老爷,她原以为于这种事上,她在谢无陵面前应当算是从容的那个。
可事实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简直不要太会。
和他比起来,自己完全成了块木头,呆呆地被他抱在怀里,由他带着她渐渐软了腰肢。
好似,做梦一般。
沈玉娇恍惚的,面红心跳,尤其听到吮吻间的啧啧水声,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地洞里。
怎么会这样……
“认真点。”
耳垂被男人粗粝的指腹捏了捏。
好似过电般,她又失了好些力气,喉中也不禁发出一声细细呜咽。
谢无陵听着这声,稍稍松开,垂眸看着已被完全拥在怀中的小娇娘。
暖色烛火下,她雪白脸颊布满红霞,也不知是吻得狠了,还是羞极了,一双乌眸水盈盈的,波光潋滟。
唇瓣上的口脂已被他吃得干净,又因缠吻而变得红肿,微微张着,隐约见到淡粉舌尖,无声撩人。
谢无陵喉结滚了滚,低声:“怎么了?是不喜欢,还是不舒服?”
沈玉娇本就为身子的反应而羞赧,现下听到他这样问,更觉没脸见人。
偏偏谢无陵还十分求知:“若是不舒服,那我换种亲法?”
沈玉娇恨不得捂住耳朵,低垂着睫:“你……你别说话了。”
谢无陵一看,懂了。
是害羞了。
“没什么害羞的。”
他低头,亲了亲她细嫩的脸颊:“我们现下是夫妻了。”
“夫妻这档子事,本就是要快活的。”
他虽没实战经验,但自小生在秦淮花船,又是这把年纪了,也不是那等糊涂莽撞的小年轻。
沈玉娇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伸手去推他:“已经亲了,你快些去沐浴吧。”
抵着的手却被男人捉住,放在唇边亲了亲。
“好娇娇。”
谢无陵将怀中温软馨香的身躯抱得更紧,再次低下头:“再让我亲一会儿?”
不舍得放手,完全不舍得。
若不是知道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他都想将她抱着一起去沐浴,时时刻刻与她黏在一起。
也压根不给沈玉娇推脱的机会,男人的吻又落了下来。
这回吻得更凶,仿佛方才只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吻到沈玉娇有些缺氧且那顶着的碩物也不容忽视时,她到底忍不住,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亲了!”
还有完没完。
上一刻还贪婪索吻的男人,被她这不轻不重的一拦,霎时耷拉眼皮,满脸委屈:“娇娇,你凶我。”
沈玉娇:“……?”
她哪凶他了,明明是他那样了……
闭了闭眼,她咬唇道:“你…你快去洗吧。”
谢无陵也难受着,知晓再亲下去,可能就不管不顾了。
头一回,还是得留个好印象。
忍着腹间窜动的燥意,在她嘴角克制吻了下:“我很快回来。”
他一走,沈玉娇霎时觉得拔步床都空旷不少,空气也没方才那般热了。
只是想到他方才那句话,还有被他抱在怀中时抵着的存在,眼皮不禁跳了两下。
有些慌。
他是武将,又是初碰女色。
原想着他是个生手,没准还需要她教,现下看来,完全是她天真了。
沈玉娇觉得今夜怕是要吃些苦头。
事实证明,她预判得不错。
沐浴后一身清爽的男人很快回了喜房,有了先前那两个长吻做铺垫,也无须太多言语,脱了鞋,上了床,抬手就放下床幔金钩。
大红色的百子千孙帐逶逶垂下,随着一阵窸窸窣窣轻晃,罗袜、外衫、寝衣……
纷纷落在脚踏上。
“谢…谢无陵……”她嗓音透着些慌。
“别怕。”
“……”
虽说如此,还是会慌。
男人的吻落了下来,细语呢喃:“娇娇,你好美。”
美到他挪不开眼。
“你别看……”
沈玉娇嗓音都逼出些细细哭腔,想去捂身前,又想去捂他的眼。
最后什么也没捂住,纤细双腕被男人修长的大掌一把扣住,压过了头顶。
“娇娇。”
“娇娇……”
“娇娇,我爱你。”
“很爱,很爱……”
红色龙凤喜烛灼灼燃烧,昏黄烛光洒在摇曳的大红喜帐,帐中对影朦胧-
前院喜宴散去时,后院春色尚未尽。
烛泪堆叠了一层又一层,帐中粉汗酥融,兰麝香浓,直至东方鱼肚泛白,方才休止。
晨鸡报晓不久,帐中响起沙哑无力的女声:“是不是要去给燕王敬茶了……”
“不必了。”
“啊?”
“昨夜已与他打过招呼了,午后再说。”
“你…你……”这种话如何与长辈说出口的。
“别管他。”
男人慵懒的嗓音满是餍足,一把揽过怀中温软:“再睡会儿。”
“可是……”
“再可是我就亲你了。”
“……”
帐中立刻沉默了。
沈玉娇被男人牢牢熊抱在怀中时,忍不住闭着眼睛纳闷地骂。
谢无陵,大混账。
天字第一号无耻大混账-
这日直到午后,夫妻俩也没能起来敬茶。
待到傍晚,落日熔金,沈玉娇被谢无陵扶着去敬茶时,多年的好修养荡然无存,直在心里骂了谢无陵一百八十遍。
都怪他。
都说了要起床,他又来胡闹。
明明是他欺负她,还总是恶人先告状,说她凶他,不然就是装可怜,抱着她道:“娇娇我都快三十四了,旁人家这个年纪都能当祖父了。”
他一这般,沈玉娇就没辙,只得咬着唇催他:“快些。”
“好,快些。”
没过一会儿,她便改了口,毫不胜力:“慢、慢些。”
往往到了这个时候,谢无陵就开始装傻,装没听到,他行他素,横口直口。
沈玉娇恨死他了。
偏他还厚颜无耻咬耳朵:“你喜欢的,你都……”
沈玉娇立刻捂住他那张破嘴。
毕竟这人在床笫之间的话简直不堪入耳。
且说硬着头皮给上座的燕王敬完茶,无论是收下丰厚的见面礼,还是听燕王的叮嘱,沈玉娇全程没敢抬眼。
一来畏惧燕王的威严。
二来觉着丢脸,哪有做媳妇的给长辈敬茶是傍晚。
当日夜里,回到新房,她与谢无陵约法三章。
不许这样,不许那样。
谢无陵嘴上说好。
烛火一熄,翻身上了榻,就只剩下“好娇娇”、“乖乖”、“心肝儿”,各种腻歪的话贴着耳畔哄着,直叫沈玉娇面红耳热,压根无法招架。
回门时,沈家人见着夫妻俩如胶似漆,也都放下心来。
只回到后院,掩了门,李氏拉着沈玉娇的手,关心:“怎的眼下乌青,是没睡好?”
沈玉娇都不知该如何答。
岂止是没睡好,这三日压根就没怎么睡。
李氏从女儿的赧然中也悟了,尴尬咳了声:“女婿毕竟这个年纪才娶妻,过几日应当会好些。”
心里却是忍不住埋怨,果真是莽夫,半点不知疼人。
沈玉娇原本和李氏想的一样,觉着过几日就会节制些。
然而并没有。
开了荤的男人比从前更为黏人,天天娇娇长娇娇短。
两任夫君,上个话少,这个话痨。
沈玉娇:“……”
唉。
好在没几日,她癸水来了。
男人总算消停。
这日俩人在府中用膳,聊着过两日将棣哥儿接入府中,一家子总得住在一个屋檐下,才算圆满。
正聊着,白蘋突然急忙跑进来:“娘子,娘子!”
她急得满头汗,手指向外头,颤抖着:“外头、外头……”
谢无陵抬起眉梢:“不然你缓缓再说?”
白蘋却用力摇头,双眸睁得大大的:“郎君…是郎君回来了!”
沈玉娇和谢无陵皆是一怔。
因着白蘋口中的郎君,唯有那人。
若称呼棣哥儿,一向是唤作小郎君。
静了足有三息,谢无陵眯起眼睛:“裴守真?”
白蘋:“嗯嗯!”
喘了口气,还想再说,便见“唰”得一道虚影晃过。
上一刻还坐在桌前吃饭的自家娘子,下一刻就连人带碗地被镇北王抱了起来。
“来人,把府门都给我关了!”
“关严实点——”
沈玉娇手中还端着半碗饭和一双筷子,人还懵着,就被谢无陵抱进寝屋。
“谢无陵,你……”
房门紧闭,从内反锁。
男人将她手中碗筷拿开,热吻细碎落下,“娇娇,你是我的。”
管他裴守真还是裴不真,这一回,绝不会再叫任何人夺走她。
绝不。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规则允许下的he,休息三天再更番外,番外随榜更~番外暂定想法:
①守寡日常。
②娇娇50糖/三人日常
③if线如果裴蘅之没死
④50身世线/童年戏
宝子们有想看的番外可以点菜,有灵感会写。每一章的番外标题会写明是谢/裴的剧情/含量,可根据个人喜好订阅。
评论抽88个小红包,感谢支持与陪伴,顺便给下本狗血文《霍云章》打个广告——
作为镇南侯府下一任继承人,霍云章有个秘密。
她是个女子。
霍家满门忠烈,唯余她一支血脉。
母亲隐瞒众人,将她当做儿郎长大。
霍云章从小谨记身上责任,挑起侯府,镇守边关,不堕霍家军百年荣光。
十六岁时,祖父病重,传信催她尽快娶妻留嗣,方可奔赴边关继任。
看着祖母拿来的一堆仕女图,霍云章沉思一夜,留下书信,出门游历。
她打算找个男人,去父留子。
行至一小镇,发现隔壁住着的书生,肤白俊美,个子高,鼻子也高。
除了穷了点,性情冷了点,脑子与身子都让霍云章满意-
一年后,霍云章抱着孩子回到侯府。
就在她重披戎装,准备赴任,却在皇帝举行的践行宴上,瞧见一张熟面孔。
那锦袍玉带,端坐上方的男人,正是曾与她缠绵多日的穷书生。
但如今,众人都毕恭毕敬喊他:“太子殿下。”
*
太子司马玹,幼年因宫变,流落在外。
他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深居简出,韬光养晦。
直到邻居搬来一个胆大无比的女子,百般勾引。
他动了心,上了钩,与她鸳鸯交颈,情投意合。
哪怕一觉醒来,她人去院空,他告诉自己,她或有苦衷。
直到在宫宴上,他看到殿中端坐的红袍小郎君。
修眉朱唇,神清骨秀,英姿飒爽。
众人都唤她:“霍小将军。”
司马玹这时方知,他被骗得好惨。
清冷傲娇(假温柔)女主vs白切黑(假病弱)男主
互相演戏,双双掉马
*架空,1v1,双c
*狗血,正文应该比文案更狗血
*雷点都在文案,喜欢这口的来,不喜欢也请别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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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 【番外1】
◎守寡日常【娇&裴】◎
【番外1】/晋江文学城首发
淳庆四年, 三月初五。
是棣哥儿五岁的生辰,亦是沈玉娇知晓裴瑕丧讯的第五日。
这夜母子俩用过长寿面,又在书房聊了好一会儿, 沈玉娇便牵着棣哥儿去书房后的寝屋歇息。
大多高门世家的男女主人, 各有各的院落,极少日日同吃同住。
前院书房便是一府男主人的起居办公之地。
但裴瑕在世时,只要回府,都会去后院与沈玉娇同住, 是以他的书房渐渐只剩下“书房”的作用。
现下裴瑕没了, 棣哥儿又满五岁,到了需要注重男女大防的年纪,不宜再与沈玉娇同住后院,于是裴瑕的书房, 自然而然成了棣哥儿的住所。
只是棣哥儿头一回住前院,还有些不适应。
沈玉娇一直在床边守着他睡着了,才放下竹青色幔帐, 熄了两盏灯, 轻手轻脚地离开。
守在门口的秋露都有些困了, 见着她出来,一个激灵,忙直起身:“娘子,小郎君睡了么?”
沈玉娇轻声:“睡下了。”
秋露:“那咱们也回吧, 时辰不早了,明日您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沈玉娇身子是疲惫的,意识却格外清醒。
她站在廊下, 看着朦胧月光洒在院子左侧那丛翠竹。
春风轻拂, 竹影倒映白墙, 藻荇交横般,影影绰绰,她不知不觉入了神。
直到秋露又唤了声,她才恍神:“你若困了,先回去歇息,我再在这待会儿。”
秋露哪肯撇下她先去休息,忙睁大双眼:“奴婢不困,奴婢就在这守着您。”
这是李家夫人特地交代的,这些时日娘子身边都得有人守着,以免她想不开做傻事。
沈玉娇见她执意,也不再多说,转身进了书房。
夤夜,静谧书房只得一盏昏黄的灯火。
沈玉娇睡不着,将那个从燕北带回、已经看过好几遍的箱笼,再次打开。
里头都是裴瑕的遗物。
笔墨纸砚、衣衫鞋袜,整整齐齐。
他素来便是这样,无论何时何事,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沈玉娇蹲下身,抚平最上层衣袍那一点点不起眼的褶皱,忽然想到她赠他那枚平安玉扣。
箱笼中没有,那便是戴在身上了。
也不知那块玉扣他是系在腰间,还是藏在袖笼,亦或是放在贴身里衣里。
谢无陵说他们是在被敌军追杀时分散的,他故意制造共振引发雪崩,埋身雪谷。
那块玉扣,也与他同埋在冷冽冰雪里了么?
沉沉大雪压下的那一刻,他脑中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他的国、想天下的百姓、想当下战事,还是在想他远在河东的至亲,想她与棣哥儿?
恍惚间,她想到之前的那个梦,他浑身是血,怎么也擦不尽的血。
她摸着他的脸,问为何这么冷。
如今想来,怎会不冷呢。
那样大的雪,压在身上一定又沉又重。
“守真阿兄。”
沈玉娇垂下眼,长指抚着箱笼里的衣袍,喃喃:“你冷不冷啊。”
“一定很冷吧。”
“可该怎么办呢……”
“啪嗒”一滴泪落下,那月白色锦袍上很快洇湿了一小团。
沈玉娇试图克制,却无法克制地去想。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才能叫他不冷。
她甚至都无法见他最后一面。
无法再为他添一件衣。
守真阿兄……
裴守真,你当真是好狠的心。
在这阒静无声的夜,她抱着裴瑕的衣袍,又一次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之后的几日,她也常常落泪。
有时明明无事发生,也许是一阵风吹过,也许是一片叶摇曳,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
明明白日操劳丧仪,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已经很累了,但夜里躺在床上,大脑便控制不住地去想裴瑕。
想他的模样,想他的声音,想与他相关的一切。
仿佛自虐一般。
直到想累了,撑不住了,才枕在潮湿的泪水里昏昏沉沉地睡去。
待到第二日,又打起精神,继续重复前一日。
从前沈玉娇觉得眼泪最无用。
但经此一回,她发现眼泪还是有点用的,哭得次数多了,悲伤的确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
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沈玉娇不知旁人走出这段迷茫的麻木期,用了多少时间。
反正她的麻木期很短,估摸着也就四五日。
而这一切,也多亏了裴瑕,多亏了他在书房里留下的那些画轴。
长安丧仪结束后,府上开始收拾箱笼,准备回闻喜。
其他东西都是下人收拾,但裴瑕书房里的字画书籍,沈玉娇亲力亲为。
这些都是他生前珍重之物,她怕下人不够仔细,磕碰损坏。
也是亲自收拢后,沈玉娇才意识到,原来这三年间,他居然给她画了这么多画。
有些画她知道,是他当着她的面画的。
但有些画,她没见过,也没听他说过,譬如——
《海棠春睡图》,是她夏日在竹簟上打盹,斑驳光影洒在她烟粉色的裙摆,金光细碎。
《踏雪寻梅图》,是她冬日里在雁塔梅林,捡了一枝梅花,递给婢子打算带回去插瓶。
《慈母图》,是她夜里坐在烛光下,低头给棣哥儿绣帽子。
《严母教子图》,是她叉着腰,以手指着满身是泥的棣哥儿。
还有《元宵行乐图》、《上巳踏青图》……
好些并未批注,只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她模样的随手涂画。
但无一例外,他笔下的她,或喜或嗔、或静或动,都有一种超出她本身的美。
沈玉娇盯着那些画,猜想,是他画技高超的缘故么?
应当是的吧。
他那双手,可写锦绣文章、安邦良策,作出来的画自然也是最好的。
便是靠着这些承载着过往点滴的画卷,心头那份悲怆与迷茫也寻到了一个依托。
若是难受了,她便拿这些画出来看看,宛若喝了一碗温温凉凉的茶,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转眼半月,待回到闻喜办那场正式丧仪,沈玉娇就不怎么再哭了。
但碍于场合,须得落几滴泪做做样子,便在袖中放半截老姜。
她靠着姜熏红眼睛,跪在棺材前烧纸时,还在心里与裴瑕玩笑。
“守真阿兄,你若在天有灵瞧见,千万别怪我。”
“实在是在长安那些时日,将眼泪哭干了。”
但她觉着裴瑕也不会怪她。
他都舍得写下那封信,叫她改嫁了,又怎会愿意见她日日那样哭。
裴守真他……实在是个好郎君。
一个叫她觉得此生能嫁给这样的人,并不后悔的郎君。
怪只怪命运弄人。
假如当年沈家没有落难,他们能顺利成婚。
假如当年王氏能多些怜悯,她能在后宅之中静待他归来。
假如当年她直接去淮南找他,而不是去了金陵……
无数个假如在她脑中升起又打消,就如那一张张被送进火盆里的纸钱,被火舌卷入,很快化作一堆灰烬。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人已经死了,这种假如毫无意义-
守寡的第一年,沈玉娇每日待在裴府。
主持中馈,教养稚子,描画工图,看书绣花,深居简出,言行谨慎。
只觉日子平淡而安静。
但夜里独自躺在床上,身边少了个人,且意识到这个人再也回不来,会一直这样少着,难免生出几分悲伤与怅然。
不过这份孤寂,尚可忍受。
守寡的第二年,日常与第一年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渐渐觉着这份一成不变的平静,有些寡淡无趣了。
夜里独眠时,尤其是寒冷冬日,她气血不足手脚冰冷,裹着被子半天睡不暖和,便格外怀念裴瑕身上的暖意。
且作为尝过风月的妇人,她偶尔也会想。
想那些于男子而言,被称作“风流潇洒”,于女子而言,却被称为“放荡荒淫”的事。
男子有重情者,服妻丧一年。妻丧间可寻妾侍、通房纾解。妻丧后还可续弦,再娶一位妻子。
女子有重情者,守寡几十年。守寡时须得无欲无求,更不能与男子亲近,除非改嫁。
但男女都是人,男子有欲,女子自然也有。
沈玉娇从前也接触过一些寡妇,却从未想过这些隐秘的事。
而今自己守了寡,方知守寡背后的难处,比她想的多得多。
她曾听人说,有些寡妇漫漫长夜难熬,就往地上丢把铜钱,再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枚枚捡起。
初听觉着是件闲磕牙的轶事,现下再想起,忽的理解那些寡妇眼底总是挥之不去的一缕哀怨。
怎能不怨呢。
这漫漫长夜,这寂寂岁月,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缅怀一个不复存在的人。
也正是因着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再遇上寡妇时,她忍不住去想——
这个寡妇是怎么熬过来的?夜里也会撒铜钱么。
守寡本就清闲,而人一闲下来就有无穷的好奇心。
只是这个问题,她也寻不到人问。
婆母王氏倒是寡妇,但借她十个胆子也问不出口。
裴氏宗族里也有好些寡妇,但不熟,问这隐秘之事,太过失礼。
不过她最后还是从一个寡妇那里得到了答案。
那寡妇名唤刘金凤,原是沈玉娇手下一间铺子的管事媳妇儿。
后来那管事死了,刘金凤膝下只得两岁女儿,前来报丧时,她带着孩子跪在沈玉娇面前,恳求给她们娘俩一条生路。
“求娘子让民妇接替亡夫的管事一职。若您愿将铺子交给民妇打理,民妇保管比我男人在世时还要赚钱。”
她说得信誓旦旦,又将往年铺子的账目如数家珍般报出,显然是打理过铺子的。
其他管事都劝沈玉娇莫听,毕竟哪有妇人抛头露面当管事的。
沈玉娇却被刘金凤眼底那份倔强吸引了。
杂草般的倔强,生机勃勃,坚韧向上,叫她愿意给这其貌不扬的妇人一个机会。
“我给你三个月。”沈玉娇道。
刘金凤流着泪磕头:“多谢夫人。”
不用三个月,次月那间铺子的进项就增了一成利。
后来熟悉了,刘金凤挠着脑后勺,难为情地笑:“娘子您实在厚道,民妇原本想请您给一个月的。”
没想到主家娘子一开口,竟宽限她三个月。
刘金凤为此对沈玉娇感激不已。
之后凭着出众的经商能力,沈玉娇将她派去洛阳,又给了她两间铺子,让她当大掌柜。
年底刘金凤来府上送年礼时,给沈玉娇带来一套特别的礼物。
那礼物是屏退了左右下人,悄悄献上的。
一向风风火火的刘掌柜难得忸怩起来:“也不知娘子您看不看得上,若有冒犯,还请娘子多多恕罪。”
沈玉娇笑她:“这般神神秘秘。”
打开那匣子一看,霎时瞪大了眼,而后“啪”得一下盖上,满脸滚烫。
她难以置信,刘金凤则搓着手道:“民妇想着夫人守寡已近两年,没准能用得上,就自作主张了。夫人大人有大量,若是恼了,民妇这就与您赔罪。”
沈玉娇见她满脸惶恐,大家又都是寡妇,也都生养过孩子,也渐渐压下那份羞赧。
但耳根还残留着薄红:“这个是……”
刘金凤道:“角先生呢。”
她小心觑着主家夫人的脸色:“寡妇们大都有的。”
沈玉娇怔了怔,难以置信:“真的?”
刘金凤道:“真的,做这个商人说的。平民百姓买木料的、石料的,富贵高门买暖玉的、鱼皮的,还可镶嵌珍珠、玛瑙、青金石,还能雕花呢。”
沈玉娇:“……!”
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看着盒子里那物犹豫了一阵,最终没忍拒绝刘金凤的好意。
但鼓起勇气用,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那种感受很古怪。
总的来说,可偶尔聊以慰藉,与真正的鱼水之欢相差太远。
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感激刘金凤,替她解了个惑-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守寡的第三年。
沈玉娇终于出了趟“远门”。
夏日的闻喜老宅潮湿闷热,王氏身子骨捱不住,想去洛阳旧邸小住。
也不知是心疼孙子,还是不放心将沈玉娇一人留在闻喜,便将她们母子一起叫上。
去的路上,沈玉娇察觉一队人马一直跟在后头。
打扮成商队的样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不上前。
一开始她以为是被盗匪盯上,下令家仆戒严。
第二日,那队人马便整整齐齐换上红衣,十分打眼。
沈玉娇:“……”
懂了。
一路平安地抵达了洛阳旧邸。
替棣哥儿收拾书房时,沈玉娇在靠墙的博古架最上层,发现一个落了灰的匣子。
踩在月牙凳拿下来,那层灰呛了她一脸。
待擦干净打开时,她又有些迟疑。
能叫裴瑕藏得这么严,会是什么呢?
她怕看到一些叫她吃惊的东西。
但斯人已逝,还是压不住好奇,打开了。
的确叫她吃惊。
却是吃惊于这里面并非什么不得了的机要文书、或是难以启齿的秘密,而是一套绒花。
金陵的绒花。
梅兰竹菊,朵朵精巧,哪怕束之高阁多年,依旧栩栩如生。
一刹那,无数疑问涌上心头。
他何时买的?买来做什么?为何要藏在这高阁之上?
很快,一个隐约的猜想也浮现脑海。
但因买花之人早已不在,猜想也只能是猜想,得不到证实的一天。
沈玉娇将那四枚精巧的绒花挨个看了遍,又整齐摆好。
思忖片刻,她将匣子重新合上。
又将这个匣子收进了她的箱笼里。
在那个箱笼深处,静静叠放着一条大红盖头。
她弯腰将匣子放进去,盖上盖,落了锁,转身离开了。
【守寡日常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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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 【番外2】
◎三人日常(1)◎
【番外2】/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瑕活着回来了。
谢无陵对此将信将疑, 特地派了亲信长随阿铭去打听。
不多时,阿铭就回府禀报:“主子,裴郎君真的回来了, 这会儿正在宫里面圣呢。”
稍顿, 他小心翼翼睇着自家主子的脸色,悄声提醒:“万一他上门来……”
谢无陵神情微变,嗓音也沉下:“那就说我病了,你让门房将大门关好, 无我吩咐, 不许任何人进来。”
阿铭讪讪,应了声是,垂首退下。
书房里只安静了一会儿,沈玉娇便从那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后缓步走出。
谢无陵听得动静, 回过头:“娇娇。”
低沉的嗓音好似透着一丝委屈。
见这人前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的镇北王,人后这般爱“撒娇”,沈玉娇不禁失笑。
“他能平安归来, 也是一桩好事。”
她行至谢无陵身旁, 神色恬静地看他:“你不必做的这般……”
嫣色唇瓣抿了抿, 她试图寻出个妥帖的词语。
未等她寻到,谢无陵先揽住了她的腰,长臂一收,便将她拉坐在腿上。
沈玉娇见书房门大剌剌敞开着, 正午天光也明晃晃地照着,下意识便要从他怀中起身:“大白天呢,别胡闹。”
谢无陵却不管, 宽大身躯牢牢抱住她, 又将下颌抵在她的肩头:“娇娇, 你是不是又不爱我了。”
沈玉娇动作一僵:“……?”
谢无陵道:“他一回来,你都不让我抱了。”
沈玉娇哑然:“这青天白日的,门又敞开着,他不回来我也不让啊。”
“那我不管。”
谢无陵的脑袋往外她颈窝间埋得更深,嗅她身上的馨香,“反正都怪他。”
也不知道是常年习武的原因,还是个人体质问题,他的发质偏硬,蹭在沈玉娇的颈间痒得厉害。
可他偏喜欢这般蹭她,高挺鼻梁紧贴着细腻肌肤,他嗓音低沉:“娇娇,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沈玉娇被他蹭得没脾气,且谢无陵是那种“坐怀定乱”之人,她也不敢乱动,只揪着他的一角袍袖道:“为何这样说?”
“满打满算都过去四年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着我们新婚才来,这难道不是故意的?”
他和娇娇你侬我侬的好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呢。
沈玉娇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倘若他是故意的,依他的性情,他……”
他应当在大婚前赶来才是。
这半句话到嘴边,又陡然卡住。
四年过去,时过境迁,沈玉娇也不知裴瑕如今是怎样的想法。
或许从前的裴瑕,是非她不可,绝不相让。
可四年后死而复生的裴瑕,还会那般一意孤行么?
没准真如谢无陵所说,是故意的。
却是故意挑在她与谢无陵成婚再出现,只为成全他们。
思及此处,那封放妻书的字字句句也重现眼前,沈玉娇心底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涩,眼眶也有些发涨。
“娇娇?”
谢无陵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后半句话,从她颈间抬起脸,却触及她微红的眼眶。
他眉头拧起,粗粝指腹轻抚上她的眼角:“看吧,他一回来就招你哭,真不是个好东西。”
“我没事,只是……”
“你可别跟我说沙子进眼睛了,我又不是傻子。”
沈玉娇噎住,少倾,她垂了垂眼睫:“我只是觉着,四年都过去了,他应当已经放下了,并非你想的那样。”
“就他裴守真,他能放下?”
谢无陵嗤了声:“他若真能那么大度成全,我谢无陵三个字倒过来写。”
沈玉娇柳眉轻蹙:“他那时都给了放妻书……”
谢无陵:“那是他觉着他要死了,不想拖累你。可现下他不是又活了么?”
沈玉娇嫣色唇瓣翕动两下,还是摇头:“你对他成见太深了。”
“看吧,他人还没出现,你就偏心他了。”
谢无陵哼道,再看怀中娇媚可人的妻子,没忍住,低头在她莹白的颊边咬了一口。
并不重,但还是叫沈玉娇又羞又惊:“你属狗的呀!”
“咬疼了?”
谢无陵拧眉,又舍不得了,乌发浓密的头颅低下:“那我舔一下。”
沈玉娇:“……?!”
湿漉漉的触感叫她霎时面如火烧,忙不迭抬手捂住脸,嗔他:“谢无陵!”
谢无陵理直气壮:“谁叫你偏心他。”
沈玉娇一怔,想反驳,但一对上他那双幽怨的黑眸,不禁软了语气:“这不是偏心,是与你讲道理。”
“娇娇,其他事你都能讲道理,唯独感情这回事,道理可讲不明白。”
谢无陵望着她,慵懒的嗓音随性,又透着几分认真:“旁的事我都信你,唯独这事,你得信我,毕竟我与他都是男人。”
男人最懂男人。
以他对裴守真的了解,那人才不是善罢甘休的主。
他这样说了,沈玉娇却仍觉得那封放妻书就是裴瑕释怀的证明。
夫妻俩各执己见,争执不下,最后谢无陵道:“那我先去会会他。”
“倘若他真的放下了,皆大欢喜,我还能给他做媒,说几门好亲事。倘若他对你余情未了,贼心不死,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不知为何,“贼心不死”这个词从谢无陵嘴里说出,沈玉娇莫名有种别扭感。
细细一思索,恍然大悟。
这说辞,不正是从前裴瑕拿来说谢无陵的么。
现下好了,风水轮流转,而今“妒夫”成了谢无陵。
她哭笑不得,也不忘嘱咐谢无陵一声:“有话好好说,可不许动手。”
谢无陵抿着薄唇,不出声。
沈玉娇见状,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她从他怀中坐起,而后抬手捧住他的脸。
迎着他微诧的目光,她仰起脸,吻上了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
很轻,很浅,蜻蜓点水的一啄。
却叫谢无陵不忿的脸色瞬间多云转晴,眉眼间凝着的那一丝郁色也如冰雪消融,徐徐散去。
“行吧,反正现下你是我媳妇了,我才不与他计较。”
他有名分,有底气。
才不学裴守真那等妒夫的嘴脸-
这日傍晚,谢无陵骑马等在宫门口。
待看到夕阳余晖下缓缓驶出的那辆青帷马车,他派阿铭上前。
那马车停了下来,片刻,调转着朝路边而来。
谢无陵驱马上前。
明明来的时候有一肚子话,真到了车窗边上,莫名有些失语。
虽隔了四年,但他依旧忘不了那个雪虐风饕的残酷冬日,裴瑕让他先走时的目光。
坚定而沉静,摄人心魄。
大梁文贞公,裴瑕裴守真。
谢无陵勒紧缰绳,深深吐了一口气,而后肃容朝向那黛青车帘:“车内可是裴守真?”
话音落下,只见两根如玉白净的手指探出,捏住车帘一角。
待车帘缓缓掀起,一张略显清癯,却难掩眉眼俊美的冷白脸庞,无比清晰映入视线。
车中一袭月白色毂衫的男人不疾不徐撩起眼皮。
只清清冷冷那么一瞥,谢无陵便确定:“还真是你。”
能一个眼神就叫人如此讨厌的,这世上非裴守真莫属了。
裴瑕端坐车中,也静静打量着车外马背上的男人。
他仍是一袭张扬的红袍,只头戴金冠,腰系玉带,玉带上还挂着一枚簇新的大红色并蒂莲开荷包。
许是尚值新婚,多年夙愿得偿,他神采奕奕,满脸红光,活像是一只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开屏孔雀。
还是那般张狂得令人反感。
谢无陵毫不介意被裴瑕这般打量,若不是显得太不沉稳,他都想挨个介绍——
“看到我头上的金冠么?娇娇给选的。”
“腰上的玉带,娇娇今早给系的。”
“身上的红袍,娇娇夸过好看的。”
“大红荷包瞧见没,娇娇绣的,并蒂莲开的,并蒂莲,我和她,没你的事了。”
无数嘚瑟的话压在喉咙里,面上只摆出一副庄重模样,道:“裴守真,四年未见,别来无恙。”
裴瑕面色冷清:“若真无恙,早已归家,何至于……”
他沉眸,嗓音也沉下:“错过。”
谢无陵一听这话,眸光陡然凌厉。
好嘛,果真叫他猜准了。
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他故作不懂:“错过?是指错过我的喜酒么?那也不必觉得太可惜,我今夜请你去平康坊喝一顿也是一样的。”
裴瑕不语,半晌,抬起漆黑眼眸:“我要见她。”
谢无陵嘴角的弧度僵住。
少倾,他冷下脸,睇着车内男人:“你可别忘了,她现下是我夫人。”
裴瑕搭在膝头的长指拢得更紧,面色不变,仍是那句话:“我要见她。”
“你谁啊你。”
谢无陵终是难掩怒意:“别以为你先前救我过一回,又以身殉国了,你就了不起。是,你裴守真或许对得起国家社稷、对得起天下百姓,但你这辈子都对不起他们母子!”
“娇娇为着你们曾经那段夫妻情,为你守了整整三年,已是仁至义尽,你别想拿那些规矩礼法再去谴责她,没有用,我们不吃这一套!”
玉娘为他守寡三年之事,裴瑕也有耳闻。
是以他从燕北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跑死了三匹马,病了也不敢多歇,只为尽早赶回妻儿的身边。
然而这一回,老天爷并未眷顾他。
千赶万赶,还是迟了一步。
他的玉娘,终是成了旁人之妻。
听说他们的婚礼办得盛大而隆重,皇帝赐婚,燕王主婚,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更听说他们夫妻极其恩爱,镇北王自从娶妻后极少出门,几乎日日都待在府中陪王妃,凡是出门,必然扶着王妃一起,那黏糊劲儿谁见了都没眼看。
是以才成婚半月,鹣鲽情深的美名便传遍整个长安。
便是随便问一个街头小儿,这京中哪家夫妇最是恩爱。
那小儿必然会答:“镇北王呀。”
裴瑕并不怀疑,谢无陵对沈玉娇的爱与珍视。
但他还是想见她一面。
想亲口告诉她,并非他有意来迟,让她苦等三年。
除此之外,还想与她说声对不住,与她说他这些年的去向……
他有满腹的话想与她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句。
他很想她。
分别四年,近一千五百个日夜,无一日不思念。
相思噬骨,痛彻心扉。
而今——
他重重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望向谢无陵的目光沉静而深邃:“夫妻一场,我总得给她一个交代。”
谢无陵:“……”
就很不爽。
哪怕现下调了个个,换成裴守真来求他,心里依旧不爽。
这份不爽憋在心里,待回府见到沈玉娇,就化作更加猛烈的缠腻。
因着她癸水未尽,也不敢那般胡闹,只能将人搂在怀里,亲了又亲,问了又问。
“娇娇,你心里有我的是吧。”
“你也更心悦我,对么?”
“你我如今是夫妻了,便是见到那裴守真,你也不会再被他蛊惑的,是么。”
沈玉娇被他的毛脑袋蹭得发痒,又知这会儿推开他,定会变本加厉地缠,干脆抬手抱住他,顺毛捋着他的发。
“是,我心里有你。”
“我也更心悦你。”
“我既答应嫁给你,便不会再被旁人蛊惑。”
纤细手指轻轻梳着他毛扎扎的发,她语气也放得轻柔:“你何苦与他吃醋,这醋吃得好没道理。”
谢无陵:“哪里好没道理。我一回府,你便问我,他如何了。你都不问问我。”
沈玉娇:“……”
她与裴瑕四年未见,与他分开满打满算也才两个时辰吧。
是谢无陵醋劲儿大?
还是男人吃起醋来,都挺厉害,只是她家这位夫君比较外放?
哪怕她解释了,谢无陵想到午后与裴瑕见的那一面,仍觉不虞。
那人的眼神,分明余情未了,还惦记着。
娇娇与他夫妻七载,又育有一子,自己不过才转正半月,且还没有子嗣傍身,没办法像裴瑕那般“父凭子贵”。
那人不死心要挖墙角,自己胜算实是不多。
修长的大掌不禁沿着她纤细的腰线往下,撩开亵衣下摆。
沈玉娇眼皮一跳,羞恼按住那只不安分的大手:“癸水还没干净呢。”
“我不做什么。”
谢无陵将手掌覆到她柔软的小腹上,又从她怀中抬起头,黑眸灼灼望着她:“娇娇,我也想要个孩儿。”
沈玉娇啊了声。
怎么忽然就扯到这个了。
而且,“你前两日不是还说,想晚两年再要么?”
谢无陵的确担心太早要孩子,会分散沈玉娇的精力与爱,但想到裴瑕回来了,不免急了。
只恨男人不能生孩子,若能的话,他定夜夜缠着她,给她生七八个,让她再也无暇顾及旁人。
“就忽然想要了。”
掌心牢牢贴着她的腹,他满是期待:“想要个女儿。”
“你长得这般好看,我又生得俊,咱们的女儿一定可爱极了。”
“到时候大名你取,小名听我的,叫观音?”
谢无陵薄唇微微翘起:“从前城隍庙的庙会,会挑金陵城里最漂亮的小娘子去扮观音,我们的女儿若是生在金陵,一顶年年被请去扮观音。”
他说的煞有介事,仿佛已经有了女儿似的。
沈玉娇拿开他那热意不断的大手:“你想的倒挺美,万一是个小子,看你怎么办。”
“小子也成啊,我教他习武。到时候棣哥儿从文,咱们的金刚习武,若有人欺负棣哥儿,他还能帮着打架。”
“……你怎么不想孩子们一点好,动不动就打架。”
“成,那就不打。”
谢无陵道:“反正只要是我们的孩儿,无论姑娘还是小子,我都欢喜。”
他说着,突然翻了个身,趴在沈玉娇的腹上亲了一口。
“待你癸水走了,我便加倍努力。”
沈玉娇霎时闹了个大红脸,羞得去踢他:“不要脸。”
细细脚踝立刻被男人的大掌把住,他又亲了下她光洁白皙的脚背,浓眉挑起,眼含风流:“床笫之欢,要脸作甚?”
当真是理直气壮的不要脸。
沈玉娇可比不过他,耳根发烫地将脚收回。
也不敢再与他闹,再闹下去,最后累得还是她。
只两人消停下来,重新静躺时,沈玉娇还是没忍住,提了句:“我想与他见一面。”
感受到揽在腰间的长臂收紧,她抿唇,轻轻道:“怎么说他也是棣哥儿的父亲,且这四年他到底去了何处,总得有个说法……”
也算是给她一个交代。
谢无陵见他俩的说法差不多,黑眸轻闪。
但他也清楚,拦着不让见,也不现实。
堵不如疏,干脆“大度”些让他们见上一回,把话说清楚,也省得一直惦记着。
“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
谢无陵紧拥着怀中温软的身躯,嗓音慵懒低沉:“明晚在府中设个宴,让他与棣哥儿一同过来吃顿饭吧。”
沈玉娇见他松口,弯眸轻道:“好。”
谢无陵:“就一句好?”
沈玉娇:“嗯?”
谢无陵低下头,咬她耳朵:“我这般大度,娘子没点夸奖?”
沈玉娇被他咬的腰肢都发软,手肘轻撞他的胸膛:“别闹。”
“那你快夸我。”
“……”
没辙,沈玉娇闭眼夸道:“郎君真好,真大度,有夫如此,妻复何求。”
谢无陵被她这话说得心口都发烫,若非她现下不方便,真想翻身覆上,摁着她好生胡闹一通。
“娇娇,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
“唉,现下我的心和身子都是你的了,你想耍赖也赖不掉了。”
“……”
“娇娇,你怎么这么香。”
“……”
“娇娇……”
“谢无陵。”
“嗯?”
“睡觉!”
“可我……”
“再不睡,以后别想上我的床了。”
“……”
大红色百子千孙帐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夫妻俩依偎着,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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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 【番外3】
◎三人日常(2)◎
【番外3】/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 沈玉娇推了推那紧紧揽在腰间的长臂:“日头都老高了,真的该起了。”
这已是她醒来后说得第五遍了。
沈玉娇自觉她挺能赖床的,从前在裴家, 她每日醒来时, 身侧早已不见那人的身影。
可谢无陵却比她还能赖。
每次她醒来,他还在身旁。
倒不是在睡,据她观察,他每日醒得都比她早。
但他醒了不起床, 也不吵她, 只继续抱着她懒洋洋地闭目养神。
待沈玉娇醒过来,他就缠上来,一会儿亲亲脸,一会儿亲亲脖子, 早先身子方便时,便又是一番折腾。
大清早的弄得一身汗,下人们抬水进来时, 沈玉娇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太丢人了, 哪有人接二连三地白日宣淫。
可谢无陵脸皮厚, 揽着她哄道:“这说明咱们俩鱼水和谐,夫妻恩爱,是好事。谁敢嚼舌根,我就把他舌头给拔了。”
谢无陵有一双利眼, 尤其在挑人方面,府中一应奴仆无论是何差事,都是他亲自看过一遍的。
有裴家的前车之鉴, 他决不许府上奴仆有半分悖主的心思。
且在沈玉娇婚后第一回召见府中众奴仆时, 他就搬了张椅子, 大马金刀地坐在旁边。
沈玉娇每说一句话,他就板着一张脸,扫过其下众人:“夫人说的,你们都给我听进耳中,放进心里。日后这府上就是夫人管家,有些事问我不管用,都得听夫人,可都明白了?”
这便是帮着沈玉娇立威了。
奴仆们只要是不蠢的,也都清楚日后镇北王府中,夫人才是话事人。
得罪夫人,可能比得罪王爷本人的下场还要惨。
且说现下,谢无陵又抱着沈玉娇腻歪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起床。
沈玉娇被他方才那一统闹,弄得气喘吁吁,边拢着凌乱的亵衣,边撩开脸侧的一绺发,羞恼道:“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谢无陵穿戴着衣袍,侧眸:“你说哪样?为何不行?”
沈玉娇抬眼,满脸绯红:“你说呢。”
谢无陵看看她红润润的巴掌小脸,视线又沿着她纤细脖颈往下,落在那微拢着的衣领间。
想到那温软馨香,喉头不禁滚了滚。
又想了。
“谢无陵!”
沈玉娇见他非但不改,还直勾勾盯着,有些怒了。
见小媳妇炸毛,谢无陵挪开视线,重重咳了一声:“我就是瞧着领口有些皱了,没别的意思。”
沈玉娇:“”
为何弄皱,他心里没数么。
“至于行不行的,你别担心,我自个儿的身板我清楚,大不了多吃些羊腰子补补。”
沈玉娇倒吸一口凉气,他还补?
该补的是她好吧。
正腹诽着,谢无陵忽的想到什么,问她:“你今日打算穿什么颜色的裙衫?”
突然问起这个,沈玉娇怔了下,才道:“不知,待会儿再看吧。”
语毕,见谢无陵还看着她。
沈玉娇也后知后觉想起,是了,今日要见裴瑕。
多年未见,再度重逢,是该好好装扮一番。
可若装扮太盛,谢无陵他会不会误会?
思及此处,她抬头看他:“反正是在府中设宴,就穿寻常衣裙即可,挑件藕荷色的?”
这颜色素净又不失典雅,各种场合都适宜。
谢无陵却道:“上次回门,你穿的那条海棠红的裙衫就很好,不然穿那套?”
沈玉娇:“那条会不会太艳丽了。”
回门时正值新婚前三日,穿得比较鲜亮应景,可这会儿都成婚半月了。
“你穿那条好看,气色也好。”
谢无陵道,“人比花娇,看着就喜庆。”
他原本也想着让沈玉娇打扮清雅些低调些,若是可以,巴不得给她戴个帷帽,不让裴瑕看。
但转念一想,何必藏着掖着。
就该让裴瑕看看,娇娇嫁给自己以后,过得有多快活自在。
沈玉娇稍一琢磨,也猜到谢无陵的心思。
在这点,两人的思路倒是不谋而合。
她也想让裴瑕放心,知晓她如今一切皆好。
“那就穿那身吧。”她道。
谢无陵勾了勾唇:“好,那我也去寻条红袍。”
夫妻嘛,穿一样颜色的袍服,叫人打眼一瞧便觉登对。
他这思路没错,傍晚时分,裴瑕带着棣哥儿一道来镇北王府,还未踏入正厅,打眼便见到主座上那穿着鲜亮的一对儿。
裴瑕握着棣哥儿的手不禁收紧。
棣哥儿抬头:“爹爹,怎么了?”
裴瑕面色平静:“没什么。”
正厅内,谢无陵握着沈玉娇的手:“娇娇,怎么了?”
沈玉娇抿了抿唇,道:“没什么。”
就是,莫名紧张。
一紧张,有些想跑。
虽然她也不知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可就是紧张。
谢无陵眸光轻敛,嗓音微低:“你若紧张,便多看看我。”
沈玉娇:“嗯?”
谢无陵道:“如今我才是你的夫君。”
郑重其事的语气,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
沈玉娇深吸了一口气。
是,现下她的夫君是谢无陵。
她已经离开裴氏,与裴瑕的姻缘也已断了。
没什么好紧张的,就当作一位世交兄长,以礼待之即可。
她这般默默地告诉自己,再次抬眼,那绯红暮色中款步而来的父子俩,已踏入厅中。
几乎看过去的刹那,那一袭苍青色长袍的男人也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杳杳无声。
周遭一切好似都静了下来,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止。
恍惚间,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人与事。
倘若那年春日,他能如约归来,她定会牵着棣哥儿的手,喜极而泣迎上前,轻轻说一句:“郎君,你回来啦。”
可四载春秋已逝,她的身侧已有了新郎婿。
虽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微颤的嗓音也只轻笑说了句:“守真阿兄,别来无恙。”
不是郎君,是守真阿兄。
裴瑕漆黑眸中翻涌着万千情绪,看向眼前这张思念多年的脸庞,喉间忽的有些发哑。
他的玉娘。
他自幼定亲、少年结发的妻。
他年少迟钝,不慎弄丢她的心的爱人。
她还是如记忆般姝丽窈窕,却又与记忆中不大一样。
乌发高盘,耳坠明月珰,一袭海棠红的裙衫将她本就莹白的肌肤衬得欺霜赛雪,那精致眉眼间是全然盛开的娇媚,另有一段从前未有的恣意灵动。
爱人如养花。
谢无陵将她养得很好。
本该放心的,可是为何
心口这么痛。
像是被钝刀子生生割下一块肉,痛到他胸膛窒闷,浑身血液好似也被抽干般,快要喘不过气。
被压在重重寒冰冷雪下时,都未曾这般痛。
可现下
裴瑕的呼吸蓦得急促,苍青色薄袍下的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直到袍袖被轻扯了一下,他垂眸,对上棣哥儿那双清澈的眼。
“爹爹,阿娘与你问好呢。”
小家伙模样越张开,越能看出哪处随了父亲,哪处随了母亲。
裴瑕看着这个他与玉娘共同的孩子,心口升起一丝慰藉,然而下一刻便是更猛烈的酸涩反扑。
素来七情不上脸的养气功夫也再难维持,他眼尾泛红,嗓音沉哑:“嗯,我听到了。”
玉娘在与他问好。
深深吐了一口气,他牵着棣哥儿上前,在这对尚值新婚的夫妇面前站定。
先与谢无陵不冷不淡地招呼了一声,才将视线郑重落在沈玉娇身上,薄唇轻扯:“别来无恙。”
明明两人都是笑着的,却都红了眼眶,各有各的哀伤。
“你还好么?”
“你可还好?”
同时问出的话,又同时怔住。
裴瑕嘴角弯了弯,苦涩更浓:“我还好。你呢?”
沈玉娇悄悄捏紧手指,试图压下眼中的泪意,也笑:“我很好,一切都好。”
裴瑕盯着她闪烁的泪光,默了两息,才道:“嗯,那就好。”
沈玉娇:“是,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一时又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谢无陵插了一句:“行了,都别站着说了,坐下吧。”
他说着,揽过沈玉娇的肩头,目光瞥见她泛红的泪眼,欲言又止。
沈玉娇垂下眼,默默入座。
婢子们很快端上香茗糕点,白蘋和秋露两婢见到裴瑕时,也都红了眼,恭恭敬敬行了礼:“郎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定然万事顺利,无病无灾。”
裴瑕朝她们略一颔首:“多谢吉言。”
谢无陵坐在上座,见到这副场面,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多余的。
明明这是他的镇北王府。
他板着脸,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我和王妃要与裴郎君叙叙旧。”
厅内婢子们称是,纷纷退下。
很快厅内就剩下四人。
沈玉娇端起茶盏浅啜了两口,方才涌动的心绪才稍稍平缓。
而谢无陵那边也问起裴瑕:“所以你这四年到底去了何处?”
这也是沈玉娇想知的,她抬起脸,静静看向客座那道端正清隽的身影。
他瘦了。
她想,又后知后觉注意到他鬓角掺杂的根根白发。
心头蓦得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才压下的泪意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她掐紧了掌心。
“那日我领兵诱敌,深入雪谷……”
裴瑕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清润平静,好似裹挟着燕北凛冽的寒风,将厅中几人的思绪都带回了淳庆四年。
那个天寒地冻的腊月冬日。
雪崩来袭的刹那,奔逃声、哭喊声、马嘶声、轰隆隆的雪落声,伴随着皑皑一片雪白,充斥着全部的感官。
裴瑕的马受了惊,朝里狂奔,将他径直甩下了马。
不等他从坠马的剧烈疼痛中回神,沉沉积雪便如黑云压顶,哗啦将他覆压。
若说不幸,他被马甩下,正好摔在一块突出的山壁下方,大雪压下时,积雪覆压身躯,却未覆面,给他得以喘息之际。
若说幸运,他坠马断了好几根骨头,浑身动弹不得,只能躺在雪地里,清醒而无力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意识消失前,脑中开始走马灯,闪过许多的画面。
这一生虽短,却有许多值得铭记的时刻。
父亲、母亲、老师、友人、皇帝、同僚、孩子,妻子
妻子,妻子,还是妻子。
他的玉娘,还在等他回去。
他想伸手摸一摸怀中放着的那块平安玉扣。
这是她多年前赠予他的。
赠他时,她并未多说,只将玉递给他,说会在家中等他回来。
后来舅兄沈光庭看到他系着这块玉,很是惊讶:“她竟将这玉给你了。”
这时他才知道这块玉扣,于她意义非凡。
那是她最敬爱的祖父送她的满月礼,连同她的名字,玉娇。
沈府抄家时,其他金银财宝她都没带,唯独想法设法地藏起了这块玉。
又在他出征时,将这玉送给他。
彼其之子美如玉。
她是玉,玉是她。
她曾将她一颗心给了他,全心全意爱着他。
可惜他领悟得太迟
玉娘,若有来世。
他阖着眼,试图去感受心口那玉存在的位置。
若有来世,他定不会再叫她伤心分毫。
若有来世
再给我一次娶你为妻的机会可好?
天色黑了,天上又开始落雪。
冷冰冰的落在脸上,他的体温越来越低,意识越来越模糊。
最后彻底在这茫茫大雪里沉睡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三个月后。
他睁开眼,看着全然陌生的草庐,以为自己已转世投胎。
他浑身一动不能动,唯有一双眼睛睁开。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小药童过来,见着他醒来,欣喜万分:“师父师父,那个人醒了!”
救他之人,乃是神医鹤玄老人。
但将他从雪谷里背出来的,是一个捡尸人。
捡尸人专门出没于各大战场,靠着捡尸体身上的钱财为生。
那捡尸人寻到他时,看到他的脸与穿着,觉得是个有钱的主儿,便将他挖了出来。
果然在他身上摸到些钱财,待摸到他胸口那块玉时,发现他尚有微弱心跳。
捡尸人本不想管,走了百来步,到底有些不忍,折返回来,将他背了出去。
据药童说:“你长得好看呢,春老八说你埋在雪里,像个琉璃幻化的仙君似的,他拿了你的钱财与玉坠,怕不管你会遭天谴,就将你背到我们这了。”
“那样大的雪崩,一天一夜,你竟还能有气,你莫不真是神仙下凡吧?”
裴瑕那时才将苏醒,五感失了三感,能看能听,却不能说。
甚至连最基本的疼痛都无法感知。
鹤玄老人说,他在雪里埋了太久,经脉都冻坏了,或许余生就只能躺在床上度过。
鹤玄老人又说,“我这几月在你身上用了不少良药,你总得回报我一二。反正你也感受不到疼痛了,日后便当我的药人吧。”
那脾气古怪的老头半点不客气。
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给他试,各种金针毒虫往他身上放。
那三年间,说是行尸走肉,毫不为过。
小药童可怜他,边给他处理伤口,边道:“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不然我给你一剂毒药,给你个了断吧。”
那时他的嗓子已恢复一些,能发出些断断续续的音节:“不…不必……”
他要活着。
活着,才有回到妻儿身边的可能。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有一回鹤玄也不知在他身上用了什么毒,他猛地吐了一大口血。
却也是三年来,头一回感受到了疼痛。
鹤玄看着地上那一大滩黑血,捋着雪白胡子道:“不得了,当真不得了。”
有了痛觉后,裴瑕那枯槁身躯,好似枯木逢春,很快恢复起来。
渐渐地,他能说话、能进食、能站立
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鹤玄老人道:“你走吧。”
虽说被当了三年药人,但若非鹤玄医术高超,裴瑕也定活不到今日。
他与鹤玄再三拜谢,鹤玄老人只道:“你命不该绝,我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离开那隐匿于雪山深处的神秘村落前,裴瑕去寻了那春老八,请他将平安玉坠归还,他愿以黄金万两答谢。
春老八惭愧得不敢看他的眼:“早八百年就卖掉了。”
那时裴瑕还是个无知无觉的人。
早知道值黄金万两,他就不该五十两给卖了,亏大发了。
裴瑕问起那玉坠下落,春老八也说不出来,只说是路过的西域商人,模样也不记得了。
若想再寻回,无异于大海捞针。
“……告别他们后,我从燕州借了马匹,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说到这,裴瑕嗓音微哑,再看一袭娇艳裙衫的沈玉娇:“我已经尽快赶了。”
可还是晚了一步。
那时的裴瑕寻不回玉坠。
就如现下,再寻不回他的妻。
怕她担心,裴瑕并未提及被当药人之事,只说他身受重伤,三年来五感残缺,动弹不得。
饶是这般,沈玉娇对上裴瑕那复杂晦暗的眼眸,心下也是一阵钝钝的酸涩。
原以为三年守寡已经清苦,可与裴瑕这三年来的遭遇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好在……都熬过来了。”她勉力扯出一抹笑。
裴瑕并未出声,只看着她。
熬过来了么?
身体或许熬过了,心却陷入了煎熬。
差一点啊。
就差半个月。
若是能赶回来,能阻止这一切,是否还有机会挽回她、挽回那个家。
裴瑕薄唇动了动,有许多话想说。
沈玉娇怎不明白。
打从踏进这厅堂开始,他目之所及,皆是她。
可是,错过便是错过了。
时间朝前流动,人的日子也不是原地踏步,也是要往前走的。
她避开裴瑕那定定看来的眼,偏过脸,悄默拿帕子擦泪。
明明之前都在心里下了决定,绝不能哭的。
真没用。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着情绪。
谢无陵坐在一侧,见裴瑕的视线始终落在妻子身上,忽然明白之前裴瑕看他的不爽之处。
的确是,很不爽。
原来妒夫,是一种处境。
将他放在名正言顺的位置,就会变得更加嫉妒、霸道、独占,一分一毫都不愿分给旁人。
谢无陵有些后悔了。
或许不该叫他们见的。
这裴瑕从燕北回来一趟,都会卖惨装可怜了。
瞧给娇娇哭的,估计心疼坏了。
不过这裴瑕当真是好运气,竟遇上神医鹤玄——
或者说,这世上竟真有鹤玄这个人。
在燕北时,谢无陵也听过鹤玄的名号,燕王重金养在府中的那个“神医”据说就是鹤玄的徒弟。
但打着鹤玄名号招摇撞骗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也无人知晓鹤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更像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有人说他早已不在人世,也有人说他已经三百岁,得道成仙。
谢无陵思忖着,晚些得给义父修书一封,让他千万留着府中那个“神医”,没准真是个大宝贝-
一盏茶饮尽,婢女上前禀报,晚膳已经备好,可以入席。
谢无陵牵着沈玉娇的手,走在前头。
“娇娇,你的手好凉。”
沈玉娇方才的哀伤也平复些许,再看谢无陵这副酸溜溜的模样,不禁失笑:“你牵一会儿就不凉了。”
谢无陵嘴角翘起:“好。”
又状似无意回头,瞥了眼。
裴瑕与棣哥儿走在身后,视线也朝前看来。
他们俩人手牵得那么紧,想忽视都不成,何况谢无陵眼角眉梢的得意。
明显,又刺眼。
裴瑕低下头,与棣哥儿闲聊。
晚间那顿“团圆饭”,也吃得气氛怪异。
谢无陵不停给沈玉娇夹菜:“娇娇多吃些。”
沈玉娇则劝棣哥儿:“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
棣哥儿乖乖点头,转脸又看向裴瑕:“爹爹,你瘦了好多,你多吃些。”
说着将碗里那个沈玉娇才给他夹的鸡腿,夹到了裴瑕碗里:“爹爹吃。”
裴瑕:“……”
沈玉娇:“……”
谢无陵:“……!”
可恶的裴守真,父凭子贵!
若放在从前,裴瑕定然会将鸡腿夹回去。
但如今,看着谢无陵那副横眉毛竖眼的模样,忽然觉着感情里当君子,实非良策。
于是他朝棣哥儿轻笑一下:“好,爹爹吃。”
他夹起鸡腿,咬了口,又与谢无陵道:“贵府庖厨的手艺不错。”
谢无陵:“……”
别以为他听不出这人在阴阳怪气。
磨了磨后槽牙,刚想驳回去,碗里忽的多了一块排骨。
沈玉娇看他:“今日的糖醋排骨不错,尝尝看?”
谢无陵眼底的怒意“唰”得褪了,俊美脸庞扬起个笑:“还是有媳妇好啊,知道心疼人。”
裴瑕:“……”
谢无陵夹起排骨,吃出一种龙肝凤髓的享受感,还不忘与裴瑕道:“你说的不错,我府上厨子手艺是很好。”
裴瑕:“……”
他看一眼沈玉娇。
沈玉娇无端心虚,忙不迭低下头。
她扒拉碗中米饭时,忽的意识到,从前那种两个男人见面就掐的头皮发麻感,好像又回来了?
老天爷啊。
她心下哀叹一声,求求他们俩都消停下来吧-
用过晚膳,裴瑕本想与沈玉娇单独说会儿话。
被谢无陵毫不犹豫拒绝了,又以天色不早为由,下了逐客令。
裴瑕见天色的确黑了,也不好多留,于是先带着棣哥儿离开。
白日在宫中面见过皇帝,皇帝十分赏识裴瑕的才华,不计前嫌,甚至纡尊降贵,愿拜裴瑕为帝师。
裴瑕婉拒:“陛下比臣年长,臣岂敢觍为帝师。倘若陛下能寻回大皇子,臣愿尽毕生所学教导他。”
提及长子,顺平帝眼含热泪,扼腕长叹:“玹儿乃朕最聪慧、也是最疼爱的孩子,可惜当年巫蛊之祸,连累了他与他母亲,那孩子至今下落不明,此事也一直是朕一块心病。”
裴瑕道:“是,大皇子的确聪慧。”
聪慧、且机敏,小小年纪,便已勘破人心。
知晓他那二叔或许一时心软能容他,可若待他长大成人,锋芒毕露,便会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必将除之而后快。
最是无情帝王家。
那孩子,看得很透,一看便是个当皇帝的料。
只是不知他当年到底逃去了哪里,现下是否还活着。
倘若活着,为何不回到皇宫认亲?
还是他心里有其他打算?
裴瑕也无从求证,与顺平帝寒暄一阵,并表示一年内无意入仕,只想多陪家中亲人。
而今天下太平,还算繁荣昌盛,顺平帝也不强求,只道:“朕留着你忠国公的爵位,待你何时想入仕,为百姓谋福祉,进宫与朕说一声便是,朕必定许你高官厚禄。”
顺平帝或许不是多精明的皇帝,但做个中庸守成之君,也足够了。
回永宁坊裴府的马车上,棣哥儿问裴瑕:“爹爹,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小大人般的严肃询问,让裴瑕恍惚了一瞬。
再看身侧的儿子,已不是他当年离家时那般小,而今九岁,也已长成个半大小少年。
“我打算回闻喜一趟。”
裴瑕看向棣哥儿:“你可要随我一同回去?”
棣哥儿抿着小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孩儿想陪爹爹,但是……也想与阿娘待在一块儿。”
稍顿,他道:“这几年,谢伯父待我也很好。”
像是另一个爹爹般。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裴瑕也理解孩子。
毕竟他在外多年,孩子一直跟在沈玉娇身边,自然更与母亲亲近。
“好,你想跟着你阿娘,那便多陪陪她。”
裴瑕温声道:“我回闻喜住段时日,待到日后,再回家来。”
棣哥儿眨眨眼:“家?”
孩子天真的疑惑,叫裴瑕喉间发涩:“永宁坊的家,不记得了么?”
棣哥儿:“记得。”
裴瑕:“虽说你阿娘她……她不在那住了,但那一直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
棣哥儿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裴瑕:“爹爹,你还会娶妻吗?”
裴瑕微怔,眉心轻折:“为何这样问?”
棣哥儿抿抿唇:“阿娘已经嫁给谢伯父了……”
他想要阿娘开心、想要谢伯父开心,也想要爹爹开心。
他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难受。
若是爹爹能寻位新夫人,就不用孤单一人了。
哪知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响起一道清润而坚定的声音:“不会。”
“我不会再娶妻。”
棣哥儿错愕:“为什么?”
裴瑕:“什么为什么?”
棣哥儿揪了揪手指,嘴里嘟哝:“先前你不在了,我问阿娘,会不会改嫁……”
裴瑕:“然后呢?”
棣哥儿:“阿娘说她没法给我回答,须得想想。”
这一想,便是三年。
也给出了她的答案,她会。
裴瑕从孩子的只言片语中也猜到当年的情况。
他舌根发苦,缓了两口气,才低语道:“不一样的。”
棣哥儿:“啊?”
“你阿娘的处境与我不同,她……”
她本就更心悦谢无陵。
“你谢伯父是个良人,也是个比爹爹更称职的夫君。”
“是爹爹对不住你阿娘,过去没能当个好夫君,叫她受了诸多委屈。但你阿娘一直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能与她结为夫妻,是我此生之幸。”
裴瑕道:“从过去到将来,我的妻子,也只会是她,旁人不可替。”
棣哥儿闻言还是迷迷糊糊,并不明白。
“你年纪还小,待你长大些,遇到那个叫你心动的小娘子,便会明白了。”
裴瑕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嗓音沉缓而悠远:“若是遇见了,千万要主动牵住她的手,还要大胆告诉她,你心悦她。”
心悦,很心悦。
想与她永结同心,白首到老,子孙满堂。
若是十年前的裴守真知晓这个道理,是否不会像如今这般。
“学你谢伯父那般,莫要学我。”
别与他一样错过。
徒留一生悔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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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 【番外4】
◎三人日常(3)◎
【番外4】/晋江文学城首发
当日夜里, 熄了灯烛,放了帘帐,谢无陵照常长臂一伸, 将沈玉娇温软的身子抱了满怀。
只是今夜的他格外沉默。
沈玉娇本来在想事, 察觉到这份沉默,不禁仰脸:“谢无陵?”
谢无陵:“嗯。”
沈玉娇:“怎么这样安静?”
难道今夜的饭菜被投了哑药?
“想看看你要多久才发现我没说话。”
男人炽热的大掌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她的后脊背,嗓音懒洋洋的:“比想象中的早,还以为你一整夜都发现不了。”
这话里的阴阳怪气叫沈玉娇哭笑不得, 她翻了个身:“怎么了这是。”
谢无陵道:“没怎么。”
沈玉娇:“真的?”
谢无陵:“……”
静了静, 他搂紧她,下颌抵着她额头:“假的。”
“娇娇,我妒了。”
他嗓音闷闷的,喉咙与胸膛跟着嗡嗡震动:“他一装可怜, 你就心疼他,脑子里也都是他了。”
沈玉娇:“我没有。”
谢无陵:“你有。”
沈玉娇:“我不是心疼他,他也没装可怜……”
裴瑕那三年的遭遇本就令人怜悯, 这怎么叫装呢。
“你看, 你现下话里话外都向着他了,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他嘴上说着没法过,却是手脚并用,恨不得将沈玉娇揉入他的身体一般。
沈玉娇险些没被他闷死,拍拍他横在身前的长臂:“快松开, 谋杀亲妻呀你。”
待到谢无陵松开了些,她顺了口气才道:“你看你,从前说裴瑕一口一个妒夫, 现下你自己这醋吃的……明日若吃饺子都不必端醋了。”
谢无陵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从前她是裴夫人时, 他想着娇娇心里有他一席之地, 他就心满意足了。
甚至只要她开口,他没名没分做她的秘密情郎都甘愿。
可现下他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夫婿,能光明正大地牵她、抱她,与她亲近,这颗心反而愈发狭隘了。
他想要她的全部,一分一毫都不愿分给旁人。
大抵是人心的贪婪。
他质疑裴守真,理解裴守真,现下成为裴守真。
甚至裴守真那人当初还能好涵养地装一装大度,谢无陵却是连装都懒得装,明明白白地当个妒夫。
“娇娇,现下已经见过他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放心了么。
沈玉娇鸦黑的眼睫轻动了动,想到裴瑕那清癯苍白的脸,想到他鬓角那掺杂的白发,还有他那欲言又止的深邃目光……
多年夫妻的默契,彼此都知晓对方有许多未尽之言想说。
只今夜当着谢无陵与孩子,有诸多不便。
罢了,他能够平安归来,就已是最好。
至于其他的话,日后总有机会见面,再说也不迟。
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安抚身旁这个醋缸成精的“妒夫”。
沈玉娇环住男人结实的劲腰,脸也贴在他炽热的胸膛:“你看,这会儿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再没有比这更亲近的了,何必再吃那些没影的飞醋呢?”
道理谢无陵都明白,只一颗心仍是患得患失。
抱着怀中之人好一阵,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他冷不丁开口:“春光大好,不如我们出门逛逛?”
沈玉娇困意正浓,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啊?出门?”
这深更半夜的,出门抓鬼么。
“反正现下无战事,我在朝中也只挂个闲职,成日没什么事做,不如出门游历一番?”
谢无陵道:“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可一路往南,先去洛阳看看平安,再去扬州,还能顺道去金陵看看常六爷和柳婶子他们,若是待得舒坦,小住几个月也成。再往下,还能去余杭、诸暨、豫章、浔阳……”
他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幅线路图,沈玉娇原本的困意也渐渐驱散。
那些只在地图和书上看到过的地名,一一浮现脑海中。
只是,她能去么?
这质疑冒出的刹那,立刻被心底另一个声音反驳:“有何不能去?难道你不敢么?”
可她有什么不敢。
当年肚子里揣着个,怀里抱着个,都能从闻喜到金陵,何况如今出行,有车有马有银钱,还有个不分白天黑夜随叫随到的贴心夫君,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沈玉娇只觉那个深埋在少女时期,快要被遗忘的闯荡江湖侠女梦,好似被谢无陵这句话,一铲子从岁月尘埃里挖了出来。
那些曾经觉得遥不可及、异想天开的事,现下好似,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你朝中那差事,真的没问题么?”沈玉娇问。
“就一闲差,我明日就进宫与陛下告假,小事一桩。”
谢无陵在顺平帝面前十分自在。
且他能感受到,顺平帝对他格外包容。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燕王义子的原因,待到后来,他渐渐从顺平帝的容貌,以及燕王对他格外不同的态度里,猜出些端倪——
他极有可能是燕王的私生子。
也就是顺平帝的堂弟。
不过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家老娘是如何勾搭上燕王的。
更不知燕王是如何认出他的。
总之,燕王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谢无陵也装作不知道。
当义父子挺好的。
若真认了亲,谢无陵觉着他会忍不住去埋怨燕王,埋怨他倒是风流快活了,却留他和他老娘在金陵活受罪。
人就是这样,对亲近之人,总是会要求太多,失去分寸。
谢无陵已过了渴望父母之爱的年纪,何况他现下有媳妇了——
他不渴望有爹,他渴望给人当爹。
他寻思着若是出了长安,就想办法哄她在金陵多住几个月。
若能在那寻个宅子,生个孩子,待个三年五载再回来,还怕他裴守真装可怜?
“娇娇,去吧去吧。”
谢无陵贴着她的耳朵,活像个给昏君吹枕边风的男狐狸精,“待在长安多无趣,趁着如今无琐事缠身,多去看看名胜古迹,大好河山,岂不快活?”
沈玉娇的确心动了。
只是,“棣哥儿怎么办?”
“这简单,他若想去,便随我们一起去。若是不想,送去岳父那儿,让他和阿瑜、阿瑾一起读书。”
稍顿,又道:“再不济,送去裴守真那。他怎么说也是孩子亲爹,管教孩子,天经地义。”
话都叫他说完了,沈玉娇一时也无话可说。
“你容我再想想。”她道。
“好。”
谢无陵知道她这般说,便是有了兴致,心满意足搂着她的腰,道:“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沈玉娇心尖一软,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眉眼轻弯:“嗯。”-
转过天去,李氏登了门。
对于丈母娘,谢无陵是十二分恭敬客气。
他明白,丈母娘的心还是更偏向裴瑕那个前任女婿。
毕竟论家世背景,裴瑕与沈玉娇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
他现下虽是王爷,位高权重,但半路发家的野路子,到底比不上高门世家的渊远底蕴。
之前裴瑕人没了,李氏不忍看女儿守活寡,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应了这门婚事。
可现下裴瑕好端端的回来了,李氏又惊又喜,同时忍不住扼腕叹息,怎么不早些回来呢。
如今玉娘已经改嫁,难道还要三嫁?
李氏在家为此事坐立不安,又听裴瑕父子昨夜来了镇北王府,于是一大早就按捺不住,寻了过来。
与新女婿不尴不尬寒暄了两句,李氏便将沈玉娇拉到里间。
掩上门,关上窗,李氏开门见山:“你见过守真了?他现下如何?这几年到底去了哪?棣哥儿怎的随他回去了?他要将孩子带走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甩出,都叫沈玉娇懵了一会儿,才失笑:“母亲先坐下,我与你慢慢说。”
母女俩在榻边并排坐下,沈玉娇将昨日情况一五一十说了。
李氏边静静听着,便观察着女儿的神情。
见她说起裴守真时,坦然平静,但眉眼间、语气里仍透着关切与惋惜,并非全然没了情意。
待她说完,李氏抿了抿唇,试探地问:“那你如今是个什么想法?”
沈玉娇:“……?”
李氏:“就你和守真,你们……你们日后打算如何相处?你都为他守了三年,你们又有个孩儿……”
“母亲,这话你可别说了。”
沈玉娇忙道:“我如今已是谢无陵的妻子,与守真阿兄的夫妻缘分已经尽了。至于日后如何相处……”
她略作思忖,道:“便以兄妹之礼吧。”
他们有个孩子,为着孩子考虑,彻底断了来往也不现实。
且她与他又不是那种撕破脸皮、不死不休的义绝夫妻。
于裴瑕,还是于过去那七载夫妻情谊,沈玉娇都觉得,不悔。
“无缘做夫妻,做兄妹、做亲人也好。”沈玉娇轻声道。
李氏嘴唇张了张,有意再劝一劝,却听自家女儿道:“母亲,我与谢无陵商量着过些时日南下游玩。”
李氏惊愕:“啊?”
沈玉娇将他们的计划说了,一双乌眸亮晶晶的闪动着明媚光彩:“你去不去?一同下江南看看?”
李氏只觉荒谬又难以置信:“你个后宅夫人,又是堂堂王妃,岂好在外头抛头露面地乱跑?这成何体统。”
沈玉娇:“也不算抛头露面,我会戴帷帽的。”
李氏:“……”
重点是这个么?
果然嫁了个不安分的郎婿,连带着心也野了。
现下哪还有点大家闺秀的端庄稳重,都要成个四海为家的野猫子了!
尽管李氏再觉不妥,但如今女儿已经长大了,且这位新女婿面上一张客客气气的笑脸,实则是个心黑手辣的角色。
有这样一位女婿惯着女儿,李氏还能说什么,只由着他们俩口子折腾去。
于是下江南一事,很快就从想法落了实。
谢无陵这边负责行程安排,沈玉娇只须操心棣哥儿的去处。
自裴瑕回长安后,棣哥儿就由沈家搬去了永宁坊裴府。
四年未见,沈玉娇也有意让他们父子俩好好亲近,培养一下父子情,便也没多说。
只现下她要出远门了,总得与孩子通个气。
她派人去裴府接棣哥儿,没想到裴瑕也一同过来了。
恰好这档口谢无陵进宫面圣去了,沈玉娇见着裴瑕,惊讶之余,又莫名紧张起来。
单独相见,与上回谢无陵在侧,还是不一样的。
互相见了个礼,沈玉娇将棣哥儿叫在身旁,将要出去游玩的事说了。
“你想去么?若想的话,一起去。”
“我……”
棣哥儿明澈的大眼睛略显迟疑,一会儿看看自家阿娘,一会儿又看看自家爹爹,最后他走到沈玉娇跟前,踮起脚,凑到耳畔悄悄问:“爹爹能一起去吗?”
沈玉娇怔住。
再对上孩子明亮纯粹的眼眸,她笑得有些窘:“这怕是不方便。”
棣哥儿垂下脑袋,失望咕哝:“果然不行。”
再次抬头,他道:“那我也不去了,阿娘你与谢伯父好好玩吧,我与爹爹回闻喜好了。”
血缘是种很奇怪的东西。
哪怕谢无陵对棣哥儿一向视若亲子,但棣哥儿对裴瑕还是有种天然的亲近。
眼见着阿娘要和后爹出门游玩,他觉得爹爹孤单一人很可怜,想多陪陪爹爹。
沈玉娇也看出孩子这点小心思,心下又软又涩,最后抬手拍拍他的肩:“好,你也是大孩子了,能自己拿主意了。”
说着,她看向一侧坐着的青袍男人:“那孩子就有劳守真阿兄多照顾了。”
“他也是我的孩儿,玉娘何必说这般生分的话。”
裴瑕不疾不徐掀起眼帘,一双深色狭眸看向她,嘴里却对棣哥儿道:“静宁,你先出去,我与你阿娘单独叙会儿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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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 【番外5】
◎三人日常(4)◎
【番外5】/晋江文学城首发
花厅门大剌剌敞着, 婢子们守在廊下,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玉娘还愿与他单独谈话, 裴瑕欣慰。
但曾经至亲至近的夫妻, 而今说话还得避嫌,说毫无落差是假话。
“守真阿兄。”
沈玉娇端坐着,春衫下的长手悄然捏紧,尽量使自己平静从容:“你有何事交代?”
裴瑕道:“算不上交代, 只是……想与你单独说说话。”
沈玉娇面色微变, 手指掐得更紧。
半晌,她才道:“我如今已是谢无陵的妻。”
裴瑕:“我知道。”
稍顿,他道:“这些日我一直在想,若是当初并未写下那份放妻书, 结果是否会不一样。又或者,彻底长埋于冰雪之中,是否就不用面对如今妻离家破的境况。”
他语气平静, 沈玉娇心里却一阵发闷。
朱色唇瓣抿了许久, 她道:“我知道, 你不是那样的人。”
裴瑕:“哪样的人?”
“试图用名分困住女子一生的人。”
沈玉娇看向他:“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初写下那份放妻书,可是想起了你母亲?”
裴瑕微愣,而后沉默下来。
“我就猜到。”
沈玉娇道, “这些年,那封放妻书我看了许多遍,每次看我都忍不住去想、去猜, 你是何种心境写下这封书信。”
除却最基本的爱与成全, 还有一层, 便是不想让她步入王氏的后尘。
母亲对孩子的人生影响太大了。
裴瑕这内敛深沉、对爱迟钝隐忍的性情,与他幼年丧父、寡母严苛以及世家宗子的责任压力,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在闻喜守寡时,偶有一回与族中一位寡居的祖叔母闲聊,她说你幼时,曾劝过你母亲改嫁,只你母亲心意坚决,不肯听。”
祖叔母提起这事,是为了让沈玉娇安心守寡——
“你看,当年守真劝你婆母改嫁,你婆母都忠贞不二,坚持守寡,你应当效仿你婆母,以她为榜样。”
只这话传到沈玉娇耳朵里,成了反作用。
她可不要效仿王氏。
但也是这回,她忽然懂了那封放妻书后的另一层含义。
心下动容的同时,也不免对裴瑕生出一层惋惜。
王氏给的母爱,太深,也太重了。
“守真阿兄,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真的。”
沈玉娇望向他,双眸弯着,却隐隐泛红:“能与你夫妻一场,我不后悔。每每在那衣冠冢前祭拜你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如今见你能平安归来,我心下欢喜,只是……”
她牵牵嘴角,挤出一抹苦笑:“许是我们夫妻缘浅。不过也没事,这世上也不是每对夫妻都能携手白头,若缘分尽了,那便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日后再见,不是夫妻,也是朋友。”
“你我两家既是世交,守真阿兄,日后你我便以兄妹相称可好?”
兄妹相称?
裴瑕凝着她脸庞牵出的笑,喉间微涩。
可他一点也不想与她当兄妹。
“听闻当日你知我死讯,悲恸呕血,昏迷不醒。”
搭在膝头的长指拢紧,裴瑕定定盯着她:“你……可还好?”
提起旧事,沈玉娇有些发窘:“都过去这么久了,便是再有不好,也都好了。”
她并未否认。
所以悲恸呕血,是真的。
昏迷不醒,也是真的。
这是否说明,她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若真的不在乎他,岂会悲痛成那般?
沈玉娇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他问这个的缘由,心下蓦得一慌。
迟疑片刻,她还是抬起脸,强调着:“往事如尘烟,人要向前看。都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还年轻……”
“我已与静宁说过,我不会另娶。”
裴瑕截断她的话,墨色眼瞳一片幽静:“玉娘莫要让我在孩子面前食言。”
沈玉娇霎时噎住。
“我从前也与你说过,我裴守真此生唯一的妻,便是沈氏玉娇。”
裴瑕仍是看她:“此言此语,至死不渝。”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锐利,沈玉娇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般。
从前种种,纷纷涌入脑海,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裴瑕与谢无陵在对她这件事,是如出一辙的偏执。
不死不休。
可她……
她就一人,也没法劈成两瓣。
若她是男子,倒能娥皇女英,尽享齐人之福。
可这世道只有男子三妻四妾,哪有一女侍二夫的?
虽说有些公主、郡主、位高权重的贵妇人私下里会养面首,但那终究是上不了台面,为世俗所诟病的。
可为何男子可以,女子不行呢?
这声叹息甫一在心中响起,沈玉娇就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
她怎么能有如此离经叛道、荒唐无耻的想法。
这要是叫人知道,脊梁骨都要被戳穿了。
沈玉娇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给驱散,再看身前的男人,他也正好看向她。
四目相对,他目光坚定幽邃,她心虚闪躲。
“守真阿兄,我已经嫁给谢无陵了。”
她重复这话,既是告诫他,也是告诫自己:“他对我很好,特别好。和他在一起,我很欢喜……我不会和他分开的。”
裴瑕看着她轻颤的长睫:“玉娘,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沈玉娇:“……?”
裴瑕:“你看着我的眼睛。”
沈玉娇一怔。
迟疑片刻,还是抬起头,再度与他对视。
彼此目光接触,裴瑕道:“你的心里,当真已没了我?”
“一分一毫,都没了?”
他的眸光太过透彻,仿佛带着攫取魂灵的力量,一旦对上,就如旋涡般陷入沉沦。
沈玉娇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
这问题太狡猾了。
他明知人非草木,何况他们夫妻七载,育有一子,他出征前还为她考虑,留了条退路。
这样的恩情、这样的纠葛,叫她如何能彻底忘怀,毫无旁骛?
“守真阿兄,你这一问……”沈玉娇闷声道:“实在有些无赖。”
“无赖?”
裴瑕听得这评价,却是笑了下。
沈玉娇被他笑得莫名,又听他道:“你可知我有多恨,当初那般恪守君子之道,致使你我夫妻离心,让那谢无陵有机可乘。”
沈玉娇哑然。
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忽的,一道慵懒嗤笑声自门外传来:“你再恨也没用,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厅内俩人皆是一怔。
循声看去,便见谢无陵一袭赭红色圆领蟒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沈玉娇错愕,再看门口,婢女们都低着脑袋不敢出声,显然是谢无陵特地吩咐的。
她要站起身,谢无陵却预判般,抬手:“娇娇你坐着。”
说着,他又瞥向一侧的裴瑕,话语毫不客气:“裴守真,你可以嘛,趁我不在家,搞偷袭?”
裴瑕面无波澜地看向他:“镇北王谬赞了。”
谢无陵:“……???”
这家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谁赞你了,好赖话听不出?”
谢无陵两道浓眉拧起,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之人一番:“难道是燕北风雪太冷,将你脸皮也冻厚了?”
裴瑕道:“若论脸皮厚度,裴某岂敢在镇北王面前布鼓雷门。”
谢无陵:“……”
布鼓雷门什么意思?
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谢无陵冷哼一声,刚要反驳,沈玉娇忙拉住他的袖子:“你进宫一趟定然累了吧,我让厨房煮了甜汤,你快去换身衣袍来吃。”
谢无陵看向她扯着衣袖的白嫩小手,干脆顺势牵住:“你陪我一起。”
沈玉娇努力忽视着另一边投来的深邃视线,低着头道:“好。”
“裴大君子,我要和我夫人喝甜汤去了,时辰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吧。”
他扬声说罢,也不等裴瑕回应,拉着沈玉娇便离开花厅。
直到走出前厅院子,沈玉娇才道:“谢无陵,你走慢些。”
谢无陵:“不慢。”
沈玉娇:“我要跟不上了!”
这男人步子本就快,腿又长,一步当她三步,方才那一小段路,她整个人仿佛被他提溜出来一般。
媳妇一瞪眼,谢无陵秒听话。
他停下步子,看着沈玉娇莹白小脸都透着薄红浅汗,难为情地咳了声:“这不是怕他追上来……下次我抱着你走好了。”
沈玉娇一想到那画面,蹙眉:“你注意些礼数。”
谢无陵:“我抱自己的媳妇儿,又没抱别人家媳妇,怎么不注意礼数了?”
沈玉娇被他气笑:“又胡说。”
谢无陵摸了下鼻子:“得得得,不说了。”
回头看了眼花厅,见白蘋那边已经牵着棣哥儿过去了,遂也放下心。
待到夫妻俩到了后院,换了衣袍,饮着甜汤。
谢无陵按捺不住,撂下汤碗,挤到沈玉娇身旁,“娇娇,他怎么来了?他都与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没说你坏话,你别总把人想的那样坏。”
沈玉娇生怕手中汤碗被他挤洒,喝了两口,也放在一旁桌上,又不紧不慢道:“我与他也没说什么,就闲聊两句,叙旧。”
“他说什么,我也能猜到,八成是什么不甘心、后悔、想与你破镜重圆,重修旧好。”
谢无陵冷冷呵了声,“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只要我谢无陵在一日,绝不会给他可趁之机。”
沈玉娇闻言,头疼。
“又来了。”
她无奈看他,“这一天天吃不完的醋,酸味都快熏倒我了。”
谢无陵:“酸么?”
沈玉娇:“酸!”
谢无陵:“我怎么觉着不是酸的,是甜的。”
沈玉娇:“啊?”
“不信的话,娇娇尝尝?”
不等沈玉娇反应过来,身前男人忽的一把揽过她的腰,俯身吻了下来。
“唔!”
沈玉娇瞪大了双眸。
男人炽热的大舌熟练地撬开她的贝齿,勾缠着她的舌尖,用力而热情地吮吻着。津液交融间,的确有几分百合甜汤淡淡的清甜香气。
可这个时候,沈玉娇哪还顾得上甜不甜。
她快要溺死在这个深吻之中。
这人总是这样,一亲起来,像要把她生吃了般,又猛又凶。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快喘不过气,她整个人如水般瘫在他结实的胸膛里,他才离开她的唇。
视线落在她泛着潋滟水光的红肿唇瓣上,谢无陵眸色愈暗,哑声问,“是不是甜的?”
沈玉娇喘得厉害,只羞恼嗔他一眼。
这眼波迷离的一瞥,谢无陵腹间霎时如火烧。
握着那把细腰的大手也猛地攥紧。
下一刻,沈玉娇整个腾空,被他打横抱起。
“诶呀,你…你放我下来!”
“不放,那甜汤不够甜。”
谢无陵大步走向里间:“想吃些更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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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 【番外6】
◎南下日常【娇&谢】(1)◎
【番外6】/晋江文学城首发
四月初三, 沈玉娇和谢无陵离开长安,开启了南下之旅。
为着游玩方便,夫妻俩隐瞒身份, 以“茶商夫妇”的身份对外示人。
行李带的也不多, 沈玉娇收拾了三个箱笼,谢无陵一个足以。
“若有缺的,路上再买便是。”
谢无陵道:“反正咱不差钱。”
至于随行的下人,沈玉娇带了秋露和另一个新买的婢子小婵, 白蘋如今是府中掌事姑姑, 留在镇北王府替她打理后宅事务。
谢无陵明面上就带了个伶俐的小厮,暗地里却有一队精锐亲卫护送。
“若我一人回金陵,一匹马一把刀就够了。但这不是有你么,自然要谨慎些, 多安排些人手。”
马车上,谢无陵凑到沈玉娇旁边,英俊眉宇间满是“娇娇快夸我严谨”的期待。
沈玉娇却是推开他, 道:“别瞧不起人, 我当初不也是独自一人带着小平安到了金陵么。”
“是, 我媳妇儿最厉害了。”
谢无陵说着,视线落在沈玉娇的脸上,忽的静了下来。
沈玉娇被他这安静的打量弄得有些不自在,乌眸轻眨:“这般看我作甚?”
“没什么。”
谢无陵薄唇轻掀, 一双深情桃花眼仍是直勾勾盯着她的眉眼:“就是忽然想起,当年在金陵城外土地庙,第一回见你的情形。”
沈玉娇微怔, 而后也记起那段实在称不上有多美好的“初见”。
那时她整个人脏污不堪。
若没记错, 大热天的快十日没沐浴, 她自己都嫌弃身上的馊味和汗臭,却也不知谢无陵这家伙是如何看中她的。
“你还好意思说呢,当时我躲在神龛桌下,吓得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她那时浑身都绷紧了。
尤其看到他们都带着武器,且一个个看着就不像正经人,更觉处处都是绝人之路。
“可我瞧你当时胆子大的很。”
谢无陵想起那日她乌黑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璀璨明光,再看如今面前这张娇艳莹白的脸庞。
这么多年过去,她这双眼仍叫他心动不已。
骨节分明的长指不禁抬起,轻抚上她的眼皮。
“你、你做什么呢。”
沈玉娇蝶翼般的眼睫轻颤了两下。
他没说话,须臾,低下头,视若珍宝般,亲了亲她的眉心。
“娇娇。”
他以额抵着她的额,嗓音低缓,挟着笑意:“你或许不知,我现下有多欢喜。”
沈玉娇:“嗯?”
“一想到你是我媳妇了,心里就像开了花似的。”
他说话一向直白,时不时就会蹦出些腻歪情话,每回都叫沈玉娇面红耳赤,心下又泛起一丝甜。
哪个女子不喜欢自己的夫君,说些甜言蜜语呢?
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听到耳朵里,总是叫人欢喜的。
沈玉娇红了脸,伸手抵着他的胸膛,小声道:“好了,知道你欢喜了,坐开些,有些热呢。”
四月的天,空气已染上初夏的燥。
谢无陵的气血本就比常人旺盛,浑身热意蓬勃,还总爱往沈玉娇身边靠,不是搂着她,就是贴着她。
冬日里倒是火炉般暖和,夏日里简直不敢想多黏糊。
“你若觉得热,等晚些到了镇上,我派人去买些冰放车里。”
谢无陵才不肯松开她,见她一张小脸通红,眼尾不禁含笑轻挑:“都说心静自然凉,我看你是心乱了,才觉着热。”
沈玉娇一噎。
心下腹诽,你这个动不动就亲亲抱抱的登徒子坐在身边,我的心能定么。
嘴上却不服气:“难道你的心能静?”
谢无陵坦然:“不能。”
沈玉娇:“……那你还不松开。”
谢无陵:“那我宁愿热着。”
沈玉娇:“……”
默了两息,谢无陵忽然道:“不然你脱件衣衫?反正车里也没旁人。”
他语气一本正经,可沈玉娇才不上他的当。
若真听了他的鬼话,那就不是热那么简单,没准要弄得大汗淋漓了。
遂也不再多说,只由他搂着,脑袋靠在他肩头,闭上眼:“别乱动了,我睡一会儿。”
昨夜与家中亲人辞别宴饮,俩人都喝了些酒。
她其实喝得不多,就浅酌了两杯。
谢无陵虽喝了好些,但她觉得他没醉,只是在装醉撒酒疯,一回到房里,就抱着她又是亲又是啃。
一次结束,又不客气地覆上来,要了第二次。
她咬着唇,嗓子发颤地骂他:“混账,无耻。”
他恃酒无恐,贴着她耳边,慵懒轻笑:“是,我混账,我无耻。娇娇多骂骂,我爱听。”
他都这样了,沈玉娇还能说什么,又气又无奈。
偏生浑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偏过脸,继续捱着那仿佛没有止境的凶猛挞伐。
最后也不知要了多少回,总之她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迷迷糊糊被抱去浴桶。
在浴桶里,他也不老实,她都累哭了,他才吻去她眼角的泪,哄她:“不弄了,这回真不弄了。”
翌日醒来,沈玉娇揽镜自照,眼下两团乌青遮都遮不住。
一时没忍住,抓着谢无陵的胳膊咬了一口,“都怪你!”
“怪我怪我,下次再也不喝那么多了。”
谢无陵满脸餍足地由她咬,又撸起袖子,将整条胳膊露出来:“你往上点咬,别膈着你的牙了。”
沈玉娇:“……”
她松开口,瞪他一眼,偏过脸:“呸!”
才不要搭理这无赖之徒-
车队一路游玩,走走停停,及至四月中旬,到了谢无陵的封地翼城。
看着城中那些熟悉的建筑,沈玉娇心生亲切,于是与谢无陵在翼城小住了七日。
最后一日,俩人一同登上七层高的观音塔。
惠风和畅,谢无陵与她道:“反正咱们封地多,家里银钱也足,日后你还想建什么,你就自己画、再使银子派人去建。外人若是问起,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直接说是你画的工图,想出的样式,若你愿意,主梁上也不用刻什么麒麟望月,直接刻你的名字或名章。”
沈玉娇眉心轻动,迟疑道:“这……会不会不太好。”
谢无陵:“有何不好?”
他反问的理直气壮,倒叫沈玉娇一时语塞。
“咱花自己的钱,在自己的地上建东西,有碍着谁么?”谢无陵道:“没有吧。”
沈玉娇:“可若是叫旁人知道是我画的工图……”
谢无陵:“嗯?”
沈玉娇抿抿唇:“营造自古都是男子行当,我个女子去掺和……唯恐叫人诟病。”
现下不少地方还有规矩,破土开工时,不许女子靠近,因着女子阴气重,是对神灵不敬,会冲撞风水,须得再三避讳。
沈玉娇至今还记得年少时,她跑去动土仪式瞧热闹,碰巧来了癸水,腹痛不止。
那时父亲还不是工部尚书,被当时的尚书责斥了一顿:“还不快快将你家小女带回去,工程重地,岂能叫女子进来?多晦气!”
她那时既委屈,又觉连累了父亲,愧疚难当。
可她不懂,怎么就晦气了呢。
她什么也没做,就远远地瞧个热闹,怎么就影响那座楼阁建成了呢?
若女子的癸水真有这样大的威力,何须男儿们拿刀拿枪保卫家国,待外敌来犯,将女子的月事带投向敌人,把他们克死好了。
只这些话她憋在心里,也不敢说,怕惹得父母更加忧愁。
若是祖父祖母还在就好了,她就能请教他们。
二老虽不一定赞同她,但肯定不会凶她、怪她、骂她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瞎琢磨些什么。
而如今,谢无陵与她道:“哪有什么男子行当、女子行当,都是两只手两只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哪件不能做?真要说起来,女人能生孩子,男人连个孩子都生不出呢。”
沈玉娇被他这比方逗笑:“这都是些什么话。”
谢无陵:“本来就是。不然你举个例,哪件事是男子能做,女子做不了的?”
沈玉娇沉默着,真的思考起来。
好似撇去世间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的确没什么是男子能做,女子不能做的。
“嘴长在旁人身上,你管他们怎么说。”
谢无陵道:“从小到大,我都记不清被骂了多少句贱种、野种,好似这一辈子就只有当个地痞的命,被所有人瞧不起。可你看我如今怎么样了,我成了镇北王,等我们回到金陵,那些人见着我得下跪、磕头、阿谀奉承,谁还敢说我半句不是?”
“娇娇,你既嫁给了我,便不要再有那么多的顾虑。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谁敢说你半句不是,我来摆平。”
“再说了,你画的那些工图那般精巧,想出的样式又那般新颖,多有本事啊,为何藏着掖着?我若有你这等本事,我每块匾额、每块石碑都刻上谢无陵三个字,刻得大大的,保管叫每个人都瞧清楚,记明白。”
这嚣张至极的话语叫沈玉娇忍俊不禁。
谢无陵垂眼,看她:“笑了就好。”
沈玉娇闻言,渐渐敛了笑,与他对视着:“谢无陵。”
谢无陵:“嗯?”
沈玉娇:“多谢你。”
谢无陵:“又来了,夫妻俩这么客气作甚。”
沈玉娇:“我知道,但还是想说句多谢。”
“你若真想谢我,那就对我好些。”
谢无陵看向她,嘴角轻翘:“再多爱我一些。”
沈玉娇被他这炽热目光看得面热,偏过脸,小声嘟哝:“我哪对你不好了”
“好是好,但还不够。”
谢无陵薄唇轻捺:“昨晚还凶巴巴地,要踢我下床呢。”
沈玉娇:“……”
他还好意思说。
谁叫他那般厚颜无耻,贪求不断,还哄着她喊他好哥哥。
他好个鬼,明明坏到骨子里,总变着法儿“欺负”她。
方才那点感动,霎时被昨夜羞耻的记忆冲走。
沈玉娇不客气地抬起脚,又朝他的小腿踢了下:“你要是再那般不知节制,今晚还要赶你。”
“娘子息怒!”
谢无陵抬手赔罪:“今晚绝对克制。”
沈玉娇:“……”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错,但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入了夜,男人又亲了上来。
她乌眸圆瞪:“记起来了,你昨晚明明说今日歇息的!”
可谢无陵已解了衣袍,握住了那把雪腻酥腰,哪还舍得撒手,低头贴上她的唇:“昨天是昨天,今天不是得守信,证明一下我会克制么。”
“你这是……唔!”
狡辩二字未出口,就被男人的薄唇牢牢堵住,他的手也从衣摆下探入。
沈玉娇:“……!”
救命,她可能真得弄些补药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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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 【番外7】
◎南下日常【娇&谢】(2)◎
【番外7】/晋江文学城首发
到达洛阳, 已经是四月底。
沈玉娇与谢无陵见到平安时,险些认不出。
当初那小小婴孩,而今已是十岁小少年, 他养父母姓程, 他便随着养父母姓。
上了学堂,先生给他赐了个学名,程适。
沈玉娇于马车上掀帘,看着街边那些散学嬉闹的学童们。
“程适, 你个书呆子, 怎么走路也看书?”
“快走快走,我们去抓天牛玩儿。”
小伙伴们催促着,那穿着青布衣衫的小少年从书卷里抬起眼,一张略显黧黑的圆脸露出个难为情的憨笑:“你们去吧, 我就不去了,再过两日就要小考了,我想回去温习功课。”
“唉, 你这人也忒没劲儿!这都散学了, 还那般刻苦做什么?”
“就是, 难不成你还想到长安考状元不成?”
程适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我不比你们脑子灵光,就想着多看多学,小考能考好些。”
小伙伴们听到他这话,也不再催他。
毕竟程适的确不算聪颖, 成绩虽在学堂排中上,却是靠死读书上去的。
虽然他们都不理解,程适是家中独子, 他老子娘都对他百般宠爱, 从不逼着他上进。
明明可以躺平玩乐, 非得成为学堂卷王,何苦来哉。
“娇娇,你说这小子这般爱读书,是不是受到我的熏陶了?”
马车里,谢无陵从沈玉娇身后探着个脑袋,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沈玉娇:“……?”
她转过头,没曾想谢无陵贴得太近,她险些亲上他的脸。
羞窘地往后退了些,她才道:“怎么受你熏陶了?”
难道他是什么很爱读书的人么?
谢无陵道:“你想啊,当年在金陵,你教我读书认字时,他就在一边的摇篮里晒太阳,可不就是那个时候受到知识的熏陶了么?”
沈玉娇:“……”
见过爱往脸上贴金的,没见过这般贴的。
就硬贴。
“娇娇,可要下去与他打声招呼?”谢无陵问。
沈玉娇再次朝马车外投去一眼。
初夏夕阳下,学童们四散。
小小少年斜背着书袋,手握一册书,笑着与同伴们挥手告别。
绯红余晖洒在他稚嫩端正的圆脸上,眉眼舒展,一派纯良正气。
十年了。
沈玉娇原以为记忆模糊了,然而现下看着这张稚嫩笑脸,眼前不禁浮现出深夜篝火下,陶家人的模样。
陶老太太笑吟吟给她一块饼:“吃吧吃吧,肚子吃饱了,心就不空了。”
陶大郎也笑着与她道:“以后你在外就是我弟弟,你安心随我们一同南下便是。”
还有翠兰姐。
她在茅草屋里,面无血色,气息奄奄地望着她:“玉娘,孩儿就拜托你了。”
沈玉娇心里蓦得有些酸,眼眶也红了。
“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爹娘。”
她盯着窗外的小少年:“脸型和眉眼像他爹,鼻子和嘴巴都随了他娘亲,尤其是笑起来,更像了。”
如出一辙的宽厚温良,看着就叫人踏实。
“但打招呼,还是算了吧……”
沈玉娇摇摇头:“咱们两个陌生人,忽然出现在孩子面前,没得把他吓到。”
且她更怕叫孩子起了疑心。
若是回去和他养父母提起,平白多生出些事端,那又何必。
“现下这般就很好了。”
沈玉娇望着那夕阳下渐行渐远的小小背影,轻声呢喃:“有全心全意疼爱他的父母,家境殷实,吃喝无忧,有同龄的玩伴儿,有读书的上进心……陶大哥和翠兰姐若是在天有灵,见着孩子这般,也能放心了。”
谢无陵察觉出她的怅然,并未多说,只从后抱住她,下颌抵在她的肩头:“娇娇。”
沈玉娇:“嗯?”
谢无陵:“你说若是当年在金陵,我们顺利成婚了,我们的金刚和观音,是不是也能随着棣哥儿和平安一起上学堂了?”
许是今日的夕阳很美,沈玉娇的思绪也顺着他的话发散。
若当年留在金陵……
按照新婚时的约法三章,她怀孕期间,他不会碰她。
但等她诞下棣哥儿,养好身子,他定是要与她做真夫妻的。
照着他在床榻间的贪劲儿,极有可能,三年抱俩。
没准不仅有谢金刚和谢观音,什么谢罗汉、谢嫦娥的都能整出来。
到时候五六个孩子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喊:“阿娘,阿娘——”
沈玉娇陡然想起多年前做的那个荒唐的梦,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行不行,绝不能生那么多。
一个谢无陵整日里娇娇长、娇娇短地喊她,她就招架不住了,若再来一堆“小谢无陵”,这辈子怕是都没个清净了。
思及此处,她转过身:“我要与你商量一件事。”
谢无陵触及她清婉眉眼间的认真,也正了神色:“何事?”
沈玉娇抿了抿唇瓣,缓声道:“倘若要孩子的话,我最多再要两个,无论男女,超过两个,便不要了。”
其实她已有了棣哥儿,若还要个孩子,她自然更偏向要个女儿。
但谢无陵从多年前便念叨着金刚和观音,盼个儿女双全,这愿望是人之常情,她也能理解。
“只生男生女这件事,谁也说不准。没准是两个小子,或是两小姑娘……”
沈玉娇深吸一口气,乌眸明澈而坚定:“反正最多两个,倘若你非得追第三个,你我和离,你寻旁人生去,我不会拦你。”
谢无陵一听,霎时拧眉:“娇娇,你怎能这样想我。”
“我若想要孩子,早八百年就寻旁人生了。小子也好、姑娘也好、不男不女的小怪物也成,只要是你我的孩子,一个也好,两个也好,便是你不愿再要,那我回长安与裴守真打个商量,待我死后,让棣哥儿替我送个葬、摔个瓦,撑撑场面也不是不成。”
他握住沈玉娇的手:“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信我对你的心?”
沈玉娇被他眼中那三分幽怨看得怪心虚,轻咳一声:“我这不是想着,你如今是王爷了,家大业大的……”
总得有个子嗣继承王府。
“家大业大又如何,人死如灯灭,百年后一捧黄土长埋地底,再多钱财也用不着。若你我有孩儿,就都留给它。若你我没孩儿,送给棣哥儿也好,送去积善堂救济穷苦也好,哪儿不能花?”
说到这,谢无陵忽的想到什么:“倒是咱俩的棺椁得做宽敞些,不但要同穴,还得同棺,咱躺在一块儿,我抱着你,你抱着我……”
眼见他越扯越远,沈玉娇额角突突直跳。
“行了,你这张嘴还真是半点不避讳。”
她将话题扯回来:“那就说定了,你我之后要两个孩儿。”
“都听你的。”
谢无陵说着,想到她当年生棣哥儿时的凶险,沉默了一会儿,道:“生一个吧,一个就好。”
是女儿就更好。
一个像她的女儿。
日后整个王府都给小观音,她不必嫁,让她招婿入赘,一直承欢于他和娇娇的膝下。
若她想嫁也成,反正有棣哥儿这个兄长罩着,也不怕夫家欺负。
谢无陵思绪越飘越远,甚至想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甜甜地喊他“爹爹”。
诶,真是心都要化了。
“谢无陵?”
沈玉娇看着面前忽然笑起来的男人,柳眉轻蹙:“你在傻乐什么呢。”
谢无陵敛了心神,视线落向沈玉娇,眉眼笑意更深:“在想好事。”
沈玉娇:“……?”
谢无陵没多说,只将她搂在怀中:“回头到了金陵,咱们去拜一拜城隍娘娘,听说城隍娘娘送子可灵。”
老人们都说,想生子,就摸金童的脑袋。想生女,就摸玉女的脑袋。
两个月后,夫妻俩到达金陵城隍庙。
沈玉娇看着谢无陵抬起两只手,在玉女的脑袋上摸了一次又一次,直将个泥像脑袋都摸得铮亮,旁人也纷纷投来的异样目光。
她羞得发窘,以扇掩面,去拉谢无陵的袖子:“差不多得了,走吧,旁人还要求呢。”
其实后面并无求女的,倒是金童那边是络绎不绝的妇人,是以显得谢无陵此举愈发突兀,引人瞩目。
谢无陵寻思着也摸了百来下,城隍娘娘应当知晓他的诚意了。
但临走前,还是虔诚磕了三个头:“娘娘若能遂了我一举得女的心愿,我必给您重塑金身,永供香火。”
沈玉娇见他这般郑重,不禁汗颜。
这要是日后生了个小子,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城隍庙给砸了?
刚一进城,都没歇息,就直奔了城隍庙。
待离开庙里,已是日暮黄昏时分。
谢无陵扶着沈玉娇上马车,说起明日的安排:“今夜先好好歇息,明日睡到自然醒,再去拜访六爷。你可还记得柳婶子、山猫、幺鸡和瘦猴儿他们?”
沈玉娇对柳婶子印象较深,对谢无陵几个手下,如今只剩下个模模糊糊的影儿。
毕竟十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谢无陵:“不着急,反正我们现下有的是时间,慢慢叙旧。”
沈玉娇颔首:“好。”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谢无陵先跳下车:“娇娇,到了。”
沈玉娇弯腰钻出马车,当看到面前熟悉的门户,霎时愣住。
平平无奇的双开木门,门上贴着大红喜字,两侧也挂着双喜红灯笼。
时光仿佛倒流回十年前,那个被带走的大喜之日。
她怔怔的,整个人陷入一种时空交叠的恍惚。
直到一只温热大掌牵住她的手,她回过神,抬头便对上那双噙着慵懒浅笑的桃花眼。
“走吧,娘子,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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