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121】/晋江文学城首发
“娇娇, 再给我绣个荷包吧。”
“从前那个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
“荷包绣好时,便是裴瑕出狱日。”
直到谢无陵离开?许久,沈玉娇依旧坐在花厅那把金漆木雕扶手椅上, 耳畔回响着他这几句话。
他说这话时, 侧对?着她而站。
逆着午后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看到他轻动的薄唇,微微震动的锋利喉结。
也不等她回应,他就?走了。
背影很?利落, 透着几分决然?。
亦如一枚锋利的羽箭, 从?她心间直直穿过, 留下一个血窟窿。
空落落的,哗啦啦有?冷风灌入又吹过。
还是会难过啊。
怎么会不难过呢。
那是谢无陵啊。
那个在她最困顿潦倒时, 将她捡回去好吃好喝照顾着的谢无陵。
那个尽他所?能给她所?有?、大红喜袍八抬大轿绕了大半个金陵城只为将她光明正大娶回家的谢无陵。
那个南下宁州, 西进长安, 刀山火海, 出生入死?, 满腔热血只为她别忘了他的谢无陵。
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沈玉娇一人的谢无陵……
这样好的谢无陵,她却又一次辜负了他。
谢无陵。
谢无陵
唉。
沈玉娇深深吐了一口气。
再想起他说的那个荷包,黛眉轻蹙, 心下犯难。
绣个荷包,其实?不算难事。问题是他要这个荷包, 意欲何为?
有?了金陵城的那个吻作为前车之鉴,她实?在担心这个荷包会不会又成为谢无陵新的执念。
可是他说, 绣了荷包, 裴瑕便能出狱。
他这意思是,要帮她么?
那这个荷包, 是谢礼?
思忖良久,她撑着双臂从?交椅起身,扬声吩咐:“来人,备车。”
还是得出门一趟,想办法试试。
她已?经欠了谢无陵太多,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再与他过多牵扯-
沈玉娇前脚出门,谢无陵后脚牵着马,从?裴府旁的巷子里出来。
他摩挲着袖中那枚褪了色的大红并蒂莲开?荷包,眉间黯然?。
连个荷包都?不愿再予他么?
还是她已?经不再相信他了。
扯了扯嘴角,谢无陵将荷包揣进胸口藏好,握着缰绳,转身朝皇宫方向奔去。
一见到淳庆帝,他便明白裴瑕为何会下狱了。
淳庆帝左边颧骨处明显一块淤青。
真是好大胆,连皇帝都?敢打。
这样的罪过,别说他一人下诏狱,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谢无陵扫了眼,假模假样地问安:“陛下脸上这是怎么弄的?瞧着伤的不轻。”
淳庆帝面上是掩不住的尴尬:“不小心磕了一下。”
这话还真不是借口。
昨日裴瑕寒气凛然?闯入内殿,周身气势实?在骇人。
淳庆帝本?就?做贼心虚,见裴瑕一步步逼近,振振有?词地质问,一时没注意脚下台阶,踩空一步,便磕到旁侧鎏金香炉上。
初时只觉疼痛,早上照镜子时,才发现?淤了一片。
好在帝冠上有?十二冕旒,可稍作掩饰,不然?他帝王颜面真是无处安放了!
谢无陵却不知昨日情形,只当淳庆帝寻着借口挽尊,拉长尾音:“原来如此,那陛下日后走路还是得小心点——”
有?意火上浇油,但想到沈玉娇母子与裴氏息息相关,还是按下拱火的心思,冷嗤了声:“昨日陛下那份礼,着实?让臣大开?眼界。”
今日一早鼻青脸肿的卢子阳进宫来哭,淳庆帝便知事情搞砸了。
淳庆帝很?后悔。
后悔和裴瑕那边撕破脸了,谢无陵这边也没讨到好,当真是鸡飞蛋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目下不能拿谢无陵如何,只能拿裴瑕开?刀——
既已?撕破脸,又何妨送他去见阎王。
也不能怪他心狠,实?在是裴瑕太不识抬举。
为何他就?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呢?
臣服臣服,他是不臣也不服。
“裴守真此人,哪哪都?好,偏就?一遇到沈氏的事,就?如变了个人似的,糊涂得很?。”
当初在金陵,也是为了沈氏,他才甘愿认他为主。
如今又为这个沈氏,与他一步步反目成仇。
天下第一聪明人,因一个女子,变成天下第一糊涂人。
可惜,可叹,可笑。
“朕有?意贬谪他去外地。”
淳庆帝觑着谢无陵的神色,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个绝佳的好机会,谢卿家该当好好把握才是。”
谢无陵怎不知淳庆帝的意思。
贬谪途中,实?在有?太多机会叫一个人“消失”了。
然?他当初能从?谋逆罪里脱身,能顺利到达燕北,除了他命大,也得亏裴瑕品行?尚可,未使出那等暗中伤人的手段。
不然?他便是那九命猫妖,也能死?在那茫茫无尽的流放途中,魂散异乡。
如今风水轮流转,裴瑕成了那阶下囚,谢无陵有?了主宰命运的机会——
“怎么说陛下当年能坐上这把龙椅,裴守真也出了不少力。没有?功劳,亦有?苦劳。陛下还是发个慈悲,将他放出来吧。”
谢无陵语气懒散,斜睇着这年轻的皇帝:“哪怕不愿再用他,将他赶回老家种田,也算全了这段君臣情谊。”
淳庆帝错愕:“你要朕放了他?”
谢无陵:“嗯。”
淳庆帝不能理解:“若不是他,你与那沈氏恐怕早已?修成正果……你不恨他?”
“恨呐。”谢无陵道:“夺妻之仇,岂能不恨?”
“那你还要朕放了他?”
“陛下,此生可爱过一人?”谢无陵问。
淳庆帝愣了下。
他觉得他是没爱过的,可听到这问时,脑中却闪过一抹朦胧的杏色身影。
是他少年时惊鸿一瞥的少女,只后来她嫁去外地,再无了音讯。
这算爱么?
年少慕艾,算不得上爱吧。
谢无陵看淳庆帝这反应便知他没爱过,也懒得解释,只道:“从?前,的确心心念念盼着个长相厮守。这会儿发现?,只要她过得好,她自己也觉着好,陪在她身侧的不是我,也未尝不可。”
爱一个人,是占有?,亦可是成全。
这个道理,他如今才明白。
当然?还是会不甘心。
但若是他的心愿得偿,代价是她的眼泪,还是罢了吧。
他怎么能叫她伤心呢。
不能的。
从?金陵城外土地庙见到她的第一眼,便不能了。
谢无陵敛了眸,见紫檀木御案后的皇帝仍不言语,便知狗皇帝心里还憋着一口怨气。
轻笑一下,他慢悠悠道:“何况裴瑕其人,在任三年,政绩斐然?,深受百姓们爱戴。这会儿也就?时辰尚短,事情还未传开?。臣敢说明日朝会,陛下定要被朝臣们念叨。”
“哦对?,陛下也别忘了,裴守真还是河东裴氏的宗子,亦是如今大梁的文坛领袖。像他这样的世家子,陛下真要拿他性命,世家们怕也不是吃素的。还有?那些?追捧他诗篇文赋的太学生,这些?清流学子或许没什么大本?事,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硬骨头,为了他们心中的‘道’,那是真能豁出去性命的。”
“陛下,你说他们若是知晓,裴守真以下犯上的缘由?,是因皇帝给臣子之妻下药赠给边将,这天底下的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可否将你的龙椅给淹了?”
谢无陵t?似笑非笑,淳庆帝的脸色愈发难堪。
因这无赖说的,也正是他所?忌惮的。
帝王的确手握生杀大权,可杀人也要有?章法,只凭心意喜好杀人的,是暴君、昏君。
淳庆帝想做贤君、明君,便决不可杀清流——
读书人的骨头硬,笔杆子也硬,哪怕脑袋落了地,写下的文字却可流传千秋万代。
谢无陵捏住了淳庆帝的三寸。
心下暗想,这皇帝到底还是年轻,先?帝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心狠手辣,脑袋也还算清楚。
而淳庆帝这人别扭,且矫情。
明明平庸,却不甘平庸,非得拔尖冒头。
若他能用好裴守真这枚棋,何愁这天下不太平?真是自取灭亡。
最后他还是主动给淳庆帝递了个台阶:“若是陛下愿放裴守真辞官归田,那两成利可推至明年,裴守真出狱之日,臣即刻带燕北兄弟们返回燕州,继续为陛下护卫大梁山河。”
这台阶一递,淳庆帝沉吟片刻,也顺势下了:“既然?谢将军都?这样说了,那朕便饶他一回,放他归家罢。”
谢无陵抬手,躬身高呼:“陛下圣明。”
垂下的头颅,嘴角轻蔑扯了扯。
矫情-
原本?今日就?该启程回燕州。
因着裴瑕入狱之事,谢无陵与扈将军商量着,多留两日。
翌日早朝,朝臣们果然?就?裴瑕入狱之事,纷纷启奏求情。
看着殿中那乌泱泱跪了十之七八的文臣,淳庆帝坐在龙椅上暗暗庆幸。
还好,还好昨日应了那谢无陵。
不然?这会儿真是架在火上烤了。
淳庆帝摆出一副幡然?醒悟,虚心纳谏的模样,顺应百官之意:“既然?诸位爱卿都?这样说了,那朕便免了裴守真牢狱之灾,但丞相一职,他不堪担任,去洛阳当个郡守吧。”
到底还是惦记着裴瑕的通身才干,真叫他回闻喜当个田舍翁,淳庆帝又有?点不舍。
裴瑕的先?父裴茂,从?前便任洛阳郡守,将洛阳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文风也带得兴盛。
只要不在眼前对?自己指手画脚,远远地当个地方官,还是挺好的。
圣旨发往刑部大牢时,谢无陵随荣庆总管一起。
时隔三年,刑部大牢还是老样子。
但裴瑕所?在的监舍,远比当初谢无陵待的水牢好上百倍。
且裴瑕声名在外,哪怕坐牢,狱卒们也不敢怠慢,别说上刑了,连馒头都?是新鲜的,清水里也没有?灰尘飞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饶是如此,谢无陵隔着栅栏,看到一身灰色囚服坐在枯草里的裴瑕,还是乐了。
“裴守真啊裴守真,你也有?今天。”
谢无陵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裴瑕打量个遍。
多稀罕呐,那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世家郎君,也成了这灰头土脸的阶下囚。
但哪怕是阶下囚,也是身板最端正挺拔的那个。
裴瑕不紧不慢掀起眼帘,冷淡目光扫过荣庆手中的圣旨,又落向一旁笑得不怀好意的谢无陵。
眸色陡然?沉了沉。
他如何会在这?
玉娘,去求了他?
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紧掌心那枚洁白的平安玉扣,他嗓音沉缓:“你来做什么?”
谢无陵弯了弯眼眸:“看你笑话啊。”
裴瑕:“………”
这无赖。
他偏过脸,不再看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荣庆感?受到两人间古怪的氛围,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忙举起手中圣旨,清了清嗓子:“圣人谕旨在此,余下速速接旨。”
虽心间早已?无君,裴瑕还是掀袍跪地:“裴瑕接旨。”
荣庆将圣旨念了,末了,上前去搀扶裴瑕:“裴郎君,陛下心里还是爱重您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心下冷笑,不语。
谢无陵在旁听得也觉好笑,看了眼荣庆,道:“劳烦公公出去喝杯茶,我想单独与他聊两句。”
荣庆会意,忙低头去了。
待到牢狱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谢无陵抱臂倚门,神态慵懒:“可惜了,你此刻若是在水牢里泡着,我心里也能更畅快些?。”
裴瑕并未接他这话,只目光寒厉地睇着他:“玉娘去求你了?”
谢无陵嘴角的笑意也敛了。
他放下手,站直身子,眸光轻闪两下,道:“是啊,她来求我了。”
裴瑕薄唇紧紧抿着。
让景林给她带的话,她半点没听,还去寻了谢无陵……
一时间,他不知是该高兴她的不离不弃,还是气恼她的自作主张。
她去寻谢无陵,与羊入虎口有?何异?
“她应了你什么?还是……”
裴瑕双手不觉攥紧,狭眸浓墨般幽深:“你对?她做了什么?”
谢无陵听得这话,心里只觉闷得很?,嘴上却是半点不肯输:“她答应与你和离,随我回燕北。箱笼都?收拾好了,只要你一出狱,我们明日便……”
话没说完,见着裴瑕那猝不及防挥上来的拳头,谢无陵猛地闪身避开?,咬牙骂道:“裴守真你他娘的搞偷袭,不守武德!”
裴瑕再次出拳,嗓音沉冷:“对?你这种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有?何武德好讲?”
谢无陵一听这话,更气了。
本?来只想嘴上气气裴瑕,现?下见裴瑕出手了,他心底那份不甘与愤懑也霎时激了出来。
他都?大度成全他与娇娇了,揍他一顿不过分吧?
前两回动手,他都?有?伤在身。
今日身强体壮,四肢灵活,他定要狠狠出口恶气。
想到这里,谢无陵也不客气,握紧拳头,照着裴瑕挥去。
“裴守真,老子真的忍你很?久了。”
“……”
裴瑕也不甘示弱,冷着面色,与身前男人缠斗起来。
昏暗潮湿的监舍好似成了地下斗兽场,两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你来我往,拳拳到肉,腿腿到骨,好似都?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一般。
裴瑕虽有?些?功夫身上,但在打架斗殴这件事上,到底比不过经验丰富的谢无陵。
几个回合之后,他被谢无陵揪着衣领摁在地上,眼角嘴边皆是鲜血。
谢无陵斗大的拳头高举着,在砸下的一刻,看到裴瑕那寒冽如冰的目光,终究是停了下来。
裴瑕眼底闪过一抹诧异,浓眉轻折。
谢无陵看出他的疑惑,冷哼一声,狠狠甩开?他的衣领,撇开?双腿坐在地上,又抬手摸了摸嘴角的裂口。
他娘的,这裴守真拳头还挺硬。
暂时休战,两人皆是一副狼狈模样。
“谢无陵,我宁可你杀了我,也绝不会让玉娘随你离开?。”
裴瑕撑着手臂从?地上坐起,浑身骨头都?剧痛无比,他偏过头,吐出一口血水。
谢无陵冷眼瞥他:“杀了你,娇娇岂不得恨我一辈子。”
裴瑕:“只要我活着,便不会叫你带走她。”
谢无陵:“若我非要呢?”
“那继续打。”
裴瑕盯着他,黑眸深深:“我奉陪到底。”
谢无陵沉默了。
良久,他扯了扯唇:“不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么,你现?下哪还有?半点君子模样。”
裴瑕也扯了嘴角,自嘲:“为这君子之道,没少吃亏。”
谢无陵哟了声:“不做君子了?”
“做君子,只是不再照着书上那些?规矩行?事。”
裴瑕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年经历种种,叫我认识到从?前的许多不足。”
出身显贵,年少成名,难免有?些?清高自负。
如今年岁渐长,又经历这番变故,在狱中这两日,他望着窗外那轮明月清辉,感?悟良多。
他从?前所?坚守的那条君子之道,君臣之义,真是对?的吗?
还要这般继续走下去吗?
他年少时的抱负、青年时的壮志,家国天下,盛世宏图,该当如何去行?这条道,才不算虚度?
“真是难得了,能听你裴守真说这种话。”谢无陵嗤道,方才斗殴的气息也平稳许多。
裴瑕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与这个谢无陵说这些?。
大抵是方才被他照脑门砸了两拳,脑子砸糊涂了。
他拭去脸上的血迹,看谢无陵:“还打吗?”
谢无陵道:“不打了。”
裴瑕微诧,而后抿唇:“我方才所?说,并非戏言。除非我死?,玉娘终是我妻。”
“裴守真,我一直挺想问你,你对?娇娇这般执迷,是因妻子这个名分,觉着妻子被他人抢走,奇耻大辱,还是因她是沈玉娇,是你挚爱之人,如身上血肉般无法割舍?”
谢无陵的语气很?平和,不再是先?前的阴阳怪气。
裴瑕迎上面前这个男人的眼,从?中看出一种平静而锐利的审视。
而与这类似的话,从?前玉娘也说过。
“最初,我将她视作妻子,敬之、爱之。后来……”
裴瑕喉头微滚,当着情敌的面说这种话,叫他极不自在,迟疑半晌才继续道:“我于风月,开?悟太迟,直到险些?失去,方知她已?入了心,化作血肉,再难分割。”
谢无陵静静听着,狭长黑眸一错不错地盯t?着裴瑕的每个神情。
他试图寻出一丝破绽。
却寻不到。
眼前这个人,对?娇娇,亦是真心。
足够陪娇娇度过一生的真心。
裴瑕被谢无陵这目光看得浑身不适。
他宁愿谢无陵阴阳怪气,或是咄咄逼人,也比这副平和到诡异的模样要顺眼。
难道,自己那两拳头也把他打糊涂了?
“谢无陵。”他沉沉开?口。
“……?”
“你眼神别这么恶心。”
“……???”
谢无陵浓眉拧起,挥起拳头:“你才恶心。”
裴瑕:“……”
这样才正常。
也不欲与他多言,裴瑕撑着一旁的草垛起身。
抬步刚要离开?监舍,谢无陵叫住他:“我与你一起去。”
裴瑕侧身。
谢无陵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杂草:“我答应了娇娇,她给我绣个荷包,我帮你出狱。”
裴瑕眉心轻折。
又见谢无陵走过来:“拿了荷包,我明早带兵回燕北,一个人。”
稍顿,他冷冷淡淡睇一眼裴瑕:“裴守真,你赢了。”
“娇娇她,选了你。”-
谢无陵来时是骑马,去裴府时,他坐了马车——
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抛头露面实?在丢人。
但和裴瑕同坐一辆马车,大眼瞪小眼,车内静谧到出奇时,谢无陵心想,早知道还不如出去丢人。
他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见裴瑕那张冰山脸,憋了又憋,终是没忍住,开?口道:“我也是看在娇娇的份上,不想叫她为难,才不与你争,并不是怕了你。”
“反正我把话撂在这,倘若你胆敢对?她有?半分不好,或是胆敢负了她,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老子知道了,一定第一时间扒了你的皮。”
裴瑕蹙眉,想了想,忍住。
谢无陵继续道:“娇娇面上瞧着文静,其实?内里是个极有?主意的,且她比一般女子都?机敏、坚强、韧性。她学东西也快,当年刚被我带回家时,她学着烧火生灶,学着挤羊奶,还学着揉面做炊饼,对?,她还学了好些?金陵话,学得可快……”
当时他就?想,真是捡到宝了。
又漂亮又勤快,脑子还这么聪明,以后生的娃儿得多机灵,没准能考上进士当大官呢。
“……她喜欢读书,还喜欢教?人读书。她还画得一手好工图,绣得一手好花,还特别会过日子。我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子,有?她在,都?被收拾得像个家了……”
说到这,谢无陵的眸光渐渐缥缈了。
家啊。
他差点,也能有?个家了。
那大抵是他离幸福最近的时候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夫复何求?
“还有?裴守真,你别总板着张脸。没有?女人喜欢天天对?着一张冰山脸,便是长得再俊也没用。你没事多与娇娇笑笑,多与她说些?甜言蜜语,好话人人都?爱听,娇娇也不例外。你若是不知道怎么说甜言蜜语,我也可教?你几句……”
裴瑕眼皮一跳:“不必。”
谢无陵嘁了声:“不学拉倒。”
过了会儿,又念叨起来:“若是真的不会说甜言蜜语,那你就?隔三差五多买些?礼物给她,或是她爱吃的零嘴儿。娇娇她挺喜欢吃的,哎,我这回见她,总感?觉她又瘦了……”
谢无陵絮絮说着。
一路上,那张嘴就?没停过。
裴瑕面上不动声色,心下纳闷。
玉娘竟喜欢这样话多之人?
马车辚辚,即将行?至永宁坊时,裴瑕掀帘,朝外看了眼。
这帘一掀,便见对?街一匹枣红快马疾驰而过。
“八百里加急,速速避让——”
虽只是一闪而过,可那信使的装束以及身上插着的暗紫色旗帜,分外显眼。
外头的喧闹动静,也叫谢无陵好奇掀帘。
这一看,脸色遽然?变了。
车厢里,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满是肃穆。
暗紫军旗,是燕北来的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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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坊, 裴府。
一袭月白色梅花纹薄袄的沈玉娇站在书桌旁,监督棣哥儿写大字,眼睛却时不时往雕花窗棂外瞟去。
今日?下朝后, 兄长?第一时间派人来给她报信, 说是陛下已下了赦令,免了裴瑕牢狱之苦, 贬去洛阳为?官。
悬了两日的心总算得以落下。
她本想亲自去刑部大牢的狱前接裴瑕,转念一想,他那样好洁矜雅一人, 每日?下值回府都得先去书房换了衣袍, 净面洗手方才来后院, 又怎愿被她瞧见刚出狱的狼狈模样。
于是只派了景林去接,马车上另备了干净袍服、清水巾帕、香茶糕点等日?常用具。
望着天边那轮稍稍转暗的日?头, 沈玉娇揪紧手指。
应该接到了吧?
这日?头都要落山了, 怎的还没?回。
又与婢子确定一遍热水已烧好、伤药、补汤也都备好, 外头总算传来秋露雀跃的通报声:“回来了, 娘子, 郎君回来了!”
沈玉娇眸光亮起。
棣哥儿也没?了写字的心思?,仰起小脑袋,满是欢喜:“阿娘, 是爹爹回来了吗?”
“是。”沈玉娇摸了摸他的头,待秋露走进来, 问:“郎君现?下何处?”
秋露道:“先回书房了,让奴婢来给您报个信, 好叫您先安心。”
沈玉娇点点头, 又问:“你瞧见他了?他身上可有伤?”
秋露:“没?瞧见呢,是景林小哥给奴婢传的话。”
稍顿, 她看向自家娘子:“待会儿郎君就来后院了,娘子自个儿仔细瞧瞧?”
沈玉娇失笑:“才松口气,便敢拿我?打趣了,看来平日?里真?是将你纵得过了。”
秋露俏皮缩了下脖子:“娘子笑了就好。都绷着脸两日?了,奴婢看着都发愁。”
说笑间,沈玉娇心头紧绷的弦也渐渐松了些。
待半个时辰后,裴瑕来到院里,那心弦也是彻底松了。
暮色黄昏下,年轻男人身形颀长?,青衫落拓,除却那张俊美的如玉脸庞上青一块肿一块,总的来看,还算精神。
沈玉娇长?长?吐出一口气,刚要迎上前,棣哥儿比她快。
就如一团小旋风似的,小家伙迈着小短腿哒哒就冲了过去:“爹爹,你可算回来了!”
裴瑕打从进门?,视线就落在门?边那道浅色纤影上。
猝不及防被个小旋风抱住腿,既好笑又心软:“是,爹爹回来了。”
“爹爹,你的脸怎么了?和人打架了么?”
“这……”
裴瑕难得赧然?:“不小心磕到了。”
“那一定很疼吧?走,我?们进去搽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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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裴瑕应了声,牵着孩子走向门?边的妻子。
夫妻目光在宁静平和的夕阳余晖里对上。
裴瑕道:“叫你担心了。”
沈玉娇眼底似有点点泪意,微笑:“回来就好。”
视线又落向他脸上的伤:“那些狱卒怎的这般蛮横,净照着脸打?”
若要施刑,不都是打板子、抽鞭子么,哪有将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何况裴瑕是读书人,天下文人之首。
裴瑕听她这关心嘟哝,眼底闪过一抹晦暗不明。
他道:“进去说吧。”
沈玉娇应了声好,边随他进去,边问:“除了脸上的伤,身上可有暗伤?”
“白蘋,去把家里的外伤药都拿来。对了,再?去寻个大夫……”
“不必了。”
裴瑕朝她宽慰笑了笑:“只是些皮外伤,休息两日?便好。”
他有心想与妻儿好好亲昵温存一番,却克制不住去想那封从燕北来的八百里急报。
谢无陵本要随他一起回府的,一看那急报是从燕北来的,当即就坐不住了。
“我?得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赶紧回府吧,莫要叫娇娇记挂着。她欠我?的那个荷包,我?得空了再?去取。”
那人撂下这句话,便掀帘跳车,风风火火策马离去。
裴瑕虽回了府,心下也一直不安。
这个时候燕北来了急报,定不是什么好事。
是戎狄入侵,还是出了其他变故?
一顿晚膳也吃得心神不宁,直到夜阑人静,洗漱过后,沈玉娇站在榻边,小心翼翼给他再?上一遍药。
“是出了什么事么?我?看你回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
她纤细的手指裹着药膏,细细抚过男人线条分明的脸庞,动作很轻,怕弄疼了他。
裴瑕回过神,抬头看向妻子担忧的眉眼。
迟疑片刻,他开口道:“回府路上,恰遇上燕北来了急报。”
沈玉娇怔了怔:“急报?出了何事?”
“尚且不知?。”
裴瑕默了两息,道:“谢无陵本与我?一道回府,他下车追了过去。”
这下沈玉娇更惊了:“你和……谢无陵?”
这两人如何碰到一起的?听这意思?,还同?坐一辆马车?
裴瑕并不瞒她。
那人都能那般大度成全?,没?道理他还斤斤计较,半点不肯容人——
尽管还是不想容的。
他私心还是想拥有玉娘的全?部。
“午后,他随荣庆一道来诏狱宣旨……”
裴瑕将诏狱里的事大致说了,末了,他掀t?眸看向身前的妻子:“你可给他绣荷包了?”
沈玉娇还沉浸在两个男人在诏狱里打架的震惊中,猝不及防听到这声问,还没?回过神:“啊?”
裴瑕道:“他说,你给他绣个荷包,他便救我?出来。”
沈玉娇轻抿了抿唇瓣,而后颔首:“他前日?是这样说的,但我?并未应他。”
裴瑕看向她:“为?何?”
沈玉娇扯了扯嘴角,“欠他太多,此?生本就难还。与其再?劳烦他,不如自己想想办法……”
尽管最后还是谢无陵出了力。
想到这,沈玉娇心尖蒙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
夫妻俩也都安静下来。
直到伤药都涂抹好,熄了灯烛,放了幔帐。
沈玉娇侧躺在床上,男人温热坚实的身子从后覆了过来。
以为?他想行欢,刚想推说他身上伤势为?重,裴瑕却只是将她揽入怀中,抱得很紧。
彼此?身躯紧贴着,清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气息。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伤药有淡淡的清苦香气,冗杂着他一贯常熏的檀木香,涌入沈玉娇的鼻尖。
她没?有动,由他抱了好一阵,见他没?其他动作,才轻唤了声:“郎君?”
裴瑕:“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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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没?事,随便唤一声。”
他大概只是想抱一抱她吧。
这般想着,她闭上眼,酝酿着睡意。
这两日?他在狱中,她完全?无法安睡,现?下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才安稳下来。
“玉娘。”
黑暗中男人沉缓的嗓音冷不丁响起,连带着他的胸膛也微微震动着:“给他绣个荷包吧。”
沈玉娇酝酿的那点睡意霎时没?了。
惊讶,也不解。
男人的手抚着她的背:“我?看得出,他这回是真?的放下了。”
一个荷包,圆了那人的执念,总好过日?后想起觉得遗憾。
且他也不想叫妻子日?后想起这事,心生悔意。
怀中之人沉默许久,开了口:“好。”
她道:“库里有一匹玄色暗云纹的蜀锦,明日?我?去裁十寸。”
裴瑕嗯了声,又问:“想好绣什么花样?”
沈玉娇忖度两息,道:“麒麟吧。玄色底料配着红金丝线绣成的麒麟,鲜亮威风,寓意也好。
裴瑕下颌蹭过她的额:“好,就绣这个。”
稍静了片刻,又补了句:“可能得辛苦你抓紧些,他估计在长?安待不了几日?了。”
事实上,岂止待不了几日?,翌日?一早,谢无陵就整顿军队,准备启程赶回燕州。
那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里,写着燕州城里出了细作,戎狄知?晓燕州此?刻军备空虚,大举入侵。半月前已侵占了白城、金州两座城池。
燕王领兵出征,却被敌人暗箭所伤,特发急报召谢无陵带兵与军费粮草赶回,全?力御敌。
昨日?淳庆帝拿到这封军报的第一反应,怎么就打起来了?
第二反应是,竟真?叫裴瑕说准了。
可燕王镇守燕北这么多年,如何就被敌人暗箭所伤了?实在太不小心。
还有,之前边关虽有些小骚动,总得还算安宁,如何就疏忽这么一回,就大举入侵了?
淳庆帝忍不住去怪。
怪燕王不中用。
怪裴瑕乌鸦嘴。
怪老天爷与他作对,叫他不得安宁。
然?事已至此?,也只能尽快冷静下来,催着谢无陵赶紧回去。
其实也不用皇帝催,谢无陵一听燕王受伤,戎狄来犯,当下也坐不住了。
三年时光,燕北几乎成了他第二个家,燕北将士们都是他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如今边关有难,他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有一个难题——
那些沉重的一车车的军费、粮草、皮革、兵器等物?,一路运输至燕州,路上少说得走两个月。
而谢无陵与他带来的五千燕北军都恨不得生出翅膀,立马飞去沙场,提刀握枪与那些戎狄人决一死战。
两个月,他们耗不起,燕王那也耗不起。
“还请陛下派个可靠之人,在末将等离去之后,即刻押送粮草军备等辎重前往燕州。”
谢无陵与淳庆帝拱手,拜道:“战场上瞬息万变,谁能占得一分先机,便多得一分胜率,还望陛下莫要辜负燕北三十万兄弟!”
淳庆帝从前也曾领兵平叛淮南,知?晓押送粮草军资的重要性。
须得寻个可靠的臣子。
沉稳持重、清廉刚正、处变不惊、不畏艰险……
这几个词在脑中闪过,淳庆帝眼前也浮现?一道清风朗月的身影。
裴瑕,裴守真?。
这个曾与他在淮南并肩作战的同?袍,当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人选。
可他才将裴瑕下狱,又贬去洛阳为?官,倘若这时让裴瑕去燕北送军备粮草……
淳庆帝实在有些开不了口。
他面上不显,只应着谢无陵:“你安心回吧,此?等大事,朕定会妥善安排。”
谢无陵看了眼上座目光飘忽的淳庆帝,总觉得这狗皇帝离了裴瑕,实在不大靠谱。
为?求安心,大军出城前,他策马跑了趟裴府。
裴瑕听到他来,沉吟片刻,还是见了。
再?次相见,两个男人之间气氛平和不少。
待知?晓谢无陵来意,裴瑕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别样的审视。
“你觉得陛下此?时还愿听我?的?”裴瑕语含讥诮。
“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谢无陵朝他拱手:“就当为?燕北将士,为?大梁国土,你再?费一回心神,别叫他犯蠢,拖我?们后腿。”
裴瑕难得见他这副郑重肃穆的模样。
当真?是士别三年,刮目相待。
谢无陵,不能再?以地痞无赖视之了。
静默良久,裴瑕开了口:“放心去吧,押送之人我?会把关。”
谢无陵笑了:“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话说到这,本该离开,脚步却踟蹰了。
裴瑕见状,也猜到什么:“她在后院绣荷包。”
谢无陵眸子霎时亮了:“给我?的?”
裴瑕知?道谢无陵有双好看的眼,且这双眼铮铮发亮时,很精神,充斥着一种野火烧不尽的勃然?生命力。
若是寻常友人,他会欣赏。
但一想到这眼底的光是因自己妻子而起,便是另一种滋味。
没?办法不妒,没?办法不去讨厌。
只他这会儿克制着,平心静气道:“是,给你的。”
谢无陵眉宇间的光便更藏不住了。
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
裴瑕心底忽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诚然?,这个人觊觎他人之妻,品行卑劣。
但他这些年的死缠烂打,也不外乎一个情字。
情之一字,世间难解。
他与他,都不例外。
“今日?才绣,你此?次怕是拿不走了。”
裴瑕道:“待她绣好,让军需官给你捎带去。”
谢无陵道:“好。”
再?看裴瑕那副恬淡平静的神情,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那我?能再?见她一面么?告个别?”
裴瑕眉心轻折,抬眼看他:“别得寸进尺。”
谢无陵立马踩尾巴的猫似的:“裴守真?,你未免也太小气。我?都要上战场了,下次再?回长?安都不知?何时何日?,没?准一个不小心就为?国捐躯了,你便是这样对待为?国守土的将士吗?”
妒夫,天字第一号的妒夫。
明知?他这是在胡搅蛮缠,但听到“为?国捐躯”四?字,裴瑕额心还是一跳。
这人说话向来如此?口无遮拦,不知?避讳?
“裴守真?,我?都说了成全?你们,往后再?不打扰你们,就见这最后一回。”
谢无陵觑着裴瑕的表情,眯起眼,哼哼道:“倘若你不肯答应,那我?打完仗还回长?安,继续缠着你和娇娇……”
裴瑕:“……”
果然?江山易改,无赖本性难移。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应了:“就一面。”
“好,就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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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以为?的一面,是面对面,说说话,辞行一番。
然?而当他带着谢无陵到后院时,谢无陵在院门?粉墙处,停了脚步。
裴瑕睇着他:“……?”
“不进去了。”
谢无陵笑了笑:“这样也能看到。”
他的视线透过粉墙花窗,落向那斜坐在漆金雕画的廊庑下,手持绣棚,静静绣花的年轻妇人。
一身淡青色绣花薄袄,螓首蛾眉,乌发雪肤,素手纤纤。
冬日?温暖而明润的阳光洒在她的脸庞,笼上一层淡淡薄红,白嫩细腻,宛若刚剥了壳的荔枝,清甜纯澈。
恍惚间,谢无陵好似回到多年前的金陵小院。
那时他每次回家,便见她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绣花。
哪怕安安静静不说话,却叫人心里格外踏实。
这是他的小媳妇啊。
光是想想都觉着欢喜。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走了。”
谢无陵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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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告诉她,我?来过。”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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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t?余光好似瞥见一道绯红的影。
等她抬头去寻, 花窗后的确有人。
却是一袭青衫的裴瑕信步走?入庭中。
她有些诧异:“郎君怎么来了?”
这会儿还未到晌午,白日他鲜少来后?院,夫妻俩各有各的事?要忙, 并非时时刻刻黏在一块儿。
“在书房处理事?务有些乏了, 过来瞧瞧。”
裴瑕嗓音疏淡,行至廊下, 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绣棚。
火红麒麟脚踏祥云,虽只以金线初初勾勒出个轮廓,依旧能?瞧出威风凛凛的模样。
“还要几日才能?绣好?”裴瑕问?。
“最快也得三日吧。”
沈玉娇道:“麒麟挺难绣的, 这花样子我都摹了近两个时辰。”
眼睛都摹得有些花了。
裴瑕沉吟:“三日应当够了。”
沈玉娇抬眼, 有些不明白他这意思?。
裴瑕道:“燕北军今日便?离开长安。这会儿估计已经出发了。”
沈玉娇错愕, 今日就?走??这么快。
“那这个荷包……”她怔怔眨了下眼睫,还有绣得必要吗。
“你尽管绣。”
男人修长的手掌搭上她的肩头, 嗓音清润:“过两日可让军需官捎去燕北。”
听到这话, 沈玉娇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裴瑕也感受到掌下那微微松下的肩, 薄唇轻抿。
须臾, 他收回手。
沈玉娇漫不经心地问?:“前方?战事?吃紧, 朝廷打算派谁押送物资?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裴瑕道:“尚且未知?。”
沈玉娇看他:“那依郎君之见?,朝中何人可担任此职?”
裴瑕略作思?忖, 报了三个朝臣名字。
“兵部侍郎隗方?刚。”
“御史大夫单知?行。”
“礼国公卢明阁。”
半日之后?,淳庆帝派荣庆总管来裴府询问?时, 裴瑕也是同?样的回答。
淳庆帝将此三人的名字写在宣纸之上,看了半晌, 依次将他们召来。
得知?圣意后?, 兵部侍郎推说年纪大了,腿上有旧疾, 怕受不住北地风雪,有去无回。
御史大夫虽正值壮年,但将他拉扯长大的老祖母年迈病重,恐难熬过这个冬日,恳请留在长安,侍奉祖母,以全孝道。
礼国公卢明阁年轻,家中也无病弱长辈,但他是皇后?的嫡亲长兄。
一听皇帝有意将长兄派去燕州那么远,皇后?坐不住了,跑到皇帝面?前哭:“燕州正打着仗,臣妾长嫂肚里?那个还有两月便?要生了,若是此时将兄长派去,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好歹,长嫂与侄儿们该如何办?还望陛下开恩,将这差事?派给旁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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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军费这事?,胆大的敢贪,不敢贪的怕苦。
卢家有了应国公府孙家的前车之鉴,作为外?戚从来谨小慎微,半点不敢贪。
是以这门差事?对卢家而言,完完全全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苦差——
何况北地的冬天尽是漫漫冰雪,气候苦寒,一路受罪不说,倘若戎狄那边派人截杀粮草,小命没准都丢在路上。
听到是裴瑕推荐的自家兄长,卢皇后?面?色变了又变。
虽然知?晓裴瑕荐人一向只凭才干,不因私人喜恶,但这样的苦差叫自家人去,卢皇后?实在不乐意:“放眼满朝文武,哪个有他裴守真本事?大?他若是心怀天下,为国为民,自己怎么不去?”
淳庆帝讪讪:“这不是才贬他去洛阳……”
“那又如何?待他从燕北回来,再去洛阳也不迟。”
卢皇后?说着,满是恳求看向淳庆帝:“陛下,臣妾自幼丧母,父亲续弦的那个又是个心思?险恶的。若非长兄一力护着次兄与臣妾,臣妾没准早就?被继母嫁给孙家那个瘸子了,哪还能?与陛下结为夫妻,还请陛下心疼心疼臣妾,将这差事?派给其他臣工吧。”
结发夫妻,情?意总是不同?的。
若大舅兄在北地有个三长两短,怕是要被皇后?记恨一辈子。
一想到那种可能?,淳庆帝面?色发僵,也打消了派卢明阁担任军需官的念头。
裴瑕举荐的三人皆不堪用,淳庆帝对着名单静坐,脑中除了裴瑕,便?再冒不出第五个人。
朝中人才,委实凋敝!
扼腕叹息了好一阵,淳庆帝还是腆着脸,将裴瑕召入紫宸殿-
是日傍晚,红霞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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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让我押送军资去燕北,后?日便?出发。”
后?院里?,裴瑕语气平静地抛出这个消息,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湖里?,激起一片浪花。
沈玉娇惊得一抖,绣花针扎入指腹,下意识“嘶”了口凉气。
莹白指尖迅速冒出一颗血珠。
裴瑕浓眉折起,弯腰察看:“可还好?”
“就?扎了下,没事?。”
沈玉娇指尖放在嘴里?含了下,抬眼看向面?前焦急的男人,她眉间也凝着一丝沉重忧色:“陛下不是已经任你去洛阳,这差事?如何就?落在了你头上?”
燕北之地,大雪极寒,如今又起了战事?。
去了一个谢无陵,又要去一个裴瑕。
明明是坐在温暖寝屋里?,沈玉娇却遍体生寒,一颗心也摇摇晃晃,惴惴不安。
裴瑕握着她的手坐下,细看她指尖没再流血,眉宇稍舒:“大抵是举荐那三人,各有各的难处。”
沈玉娇蹙眉:“哪里?是难处,分明是贪生怕死。”
这话有些道理,但也不全是。
裴瑕与举荐那三人皆有来往,知?晓他们并非怯懦鼠辈,只是人有牵绊,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抛家舍业、一心为国。
燕北苦寒地,太平时尚且无人愿去,何况此等非常时期。
“人哪有不怕死的?”
裴瑕捏了捏妻子纤细的手腕,温润黑眸看向她:“我也怕。”
从前一心为国为民,恨不得将满腔热血与抱负都献于江山社稷,无忧亦无惧。
可如今有了爱人、有了孩子,一想到小家,他亦变成了贪生怕死之辈。
“你既怕,为何还要应他?”
沈玉娇心里?有些发闷,语气也透着不虞:“你若不肯,难道他还能?绑着你,逼你去吗?”
从前她也与淳庆帝有过几次照面?,那时也不觉得皇帝是这等厚颜无耻之辈。
而今给她下了迷药,又将裴瑕下了牢狱,现下竟还要裴瑕去替他送军资,替他的错误善后??便?是地主对长工也不带这般压榨。
何况裴瑕是他的臣,并非他的家奴!
裴瑕难得见?到妻子这般动怒的模样。
皱着鼻子,抿着唇,一双清凌凌乌眸在烛光下蕴着清晰的怒意,也明白倒映着他的身影儿。
有些可爱。
裴瑕嘴角翘起,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沈玉娇怔住,眼睛也睁大:“郎…郎君?”
裴瑕:“我知?道棣哥儿闹脾气的时候像谁了。”
沈玉娇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有些难为情?地推开他的手:“与你说正事?呢。”
裴瑕笑了笑:“不必生气,也不全是为了他。”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保得大家的太平,才有小家的安稳。”
裴瑕反握住她的手,神情?沉静:“且我应了谢无陵,会选个可靠的军需官,叫前方?将士为国鏖战时,不必有后?顾之忧。”
任何一件事?托给旁人,都比不上亲自去办可靠。
裴瑕扯了扯嘴角,苦笑:“就?当还他的人情?。”
那人主动放弃,不再纠缠。
那他便?投桃报李,了却他后?方?忧虑。
沈玉娇听得这话,面?露疑惑:“你出狱之后?还与他见?过?”
裴瑕眼皮微动,意识到话中疏漏,面?上却不显,只道:“他离开前派人递了口信给我。”
沈玉娇也不疑有他,只是见?到他竟能?如此平和?地提起谢无陵,心底还有些小小惊讶。
从前他可是一听到谢无陵的名字,周身气场都变得森冷了。
难道是那日在狱中,一架泯恩仇了?
不论怎样,裴瑕押送军需成了定数。
沈玉娇边忙着给谢无陵绣荷包,边忙着替裴瑕收拾随身箱笼。
北地十月便?开始落雪,十二?月滴水成冰,大雪封山,直至二?月才开化,道路通畅。
裴瑕这一去一回,起码半年。
“这样大的事?,你得亲自写封信发往洛阳。”
出发前夕,沈玉娇最后?清点了一遍箱笼,又将给谢无陵的那个荷包拿布袋系好,放进箱笼侧边:“瞧着你的笔迹,母亲的心也能?安定几分。”
裴瑕刚沐过浴,乌发披散身后?,冷白脸庞因着夜里?家宴与沈家父子多饮了几杯,还泛着薄薄酡红。
他一袭宽松的雪白寝衣,侧坐榻边,仿若巍峨玉山,清冷矜贵,又平添三分风流。
“家书午后?便?已备好了。”
裴瑕倚着床柱,清润嗓音透着些慵懒:“明日便?发往洛阳。”
沈玉娇知?他一向周到,嗯了声:“你安排了就?行。”
“玉娘,别收拾了。”
裴瑕道:“那箱笼你已对了好几遍。”
沈玉娇拿t?着单子的手微顿。
待回过头,对上男人那双深深看来的幽暗狭眸,心头也扑通跳了下。
都这些年的夫妻了,她怎不懂那目光的意思?。
奇怪的是,今日似乎格外?紧张。
她觉着或许是即将分别的缘故。
而这一夜,裴瑕也格外?的孟浪。
像是如何都要不够般,吻着她的唇,叩着她的腰,一次又一次,横口直口。
炽热的汗水滴在她的眉心,锁骨,两侧的腰窝……
当真是香汗粉酥融。
直到窗外?隐隐泛白,方?才停下,却未立刻退出。
男人从后?拥着她,薄唇落在她的肩背,细细碎碎,缱绻悱恻:“玉娘。”
沈玉娇全然没了力,缩在他怀中,困意浓重地嗯了声。
裴瑕又连着唤了她好几声。
沈玉娇又困又累,但残留的一丝清明提醒着她,身后?的男人明日便?要远行。
恍惚间好似回到多年前,他去淮南平叛的那个夜晚。
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说不出的彷徨与不安。
她低下头,脸颊去蹭他横在身前的结实臂弯,嗓音微哑:“郎君。”
裴瑕的脸埋进她馨香柔软的颈窝:“我在。”
许多话涌到嘴边,最后?还是咽回去,只将脸贴得他手臂更紧了些,她轻声道:“我看你那块平安玉坠的穗子有些旧了,上榻前替你换了条新的,就?搁在箱笼边,你明日记得戴上。”
她依赖的小动作和?温柔的叮咛,皆叫裴瑕心头一软。
“知?道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耳垂:“明早你安心睡,不必送我。”
“那怎么行?”
“你若相送,我怕更加难舍。”
沈玉娇耳根一烫。
是要分离的缘故么,今夜这般腻歪的情?话也多了。
心跳聒噪间,男人沉哑的嗓音又在耳畔响起:“你和?孩儿安心在家,待到明年春归,我带你们去曲江放纸鸢,可好?”
沈玉娇轻应,“好。”
“我等你。”
她在心里?默默道,等你早日归来,阖家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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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裴瑕离开时, 沈玉娇其实是醒的。
但她听他的,没起身去送。
她阖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到他穿衣袍的簌簌声响, 又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
以为他就?那样走了。
但过了一刻钟左右, 他又折返回来,俯身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凉凉的, 淡淡的薄荷与清茶香气,又掺着几分?冬日梅香的幽静清冽。
这一回,他是真的走了。
沈玉娇抬起手, 指尖轻触那清茶梅花吻过之处。
又要远行了。
她好?似也染上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毛病, 想到上回裴瑕离家后的变故, 一颗心也变得惴惴。
哪怕这府中如?今是她当家,仆妇、侍卫、武婢等人的身契都由她一手掌握, 但裴瑕的远去, 仍叫她心头缺了一块似的, 空空落落。
于是她带着棣哥儿, 暂时回了娘家住。
棣哥儿原本也很舍不得爹爹, 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到外?祖家,有阿瑜和阿瑾陪着玩, 渐渐也将爹爹抛到了脑后。
倒是母亲李氏隔三差五就?在沈玉娇面前念叨:“守真也太实诚了,这样的苦差事, 他如?何?就?领了呢?要我?说,称病也好?, 辞官也好?, 反正就?不该领。”
“那燕北是个什么地方,听说大冬日里, 耳朵露在外?面,都能被冻掉!何?况那头还打着仗……”
“那些戎狄人都是茹毛饮血,丧心病狂的,若是与他们遇上……哎哟,阿弥陀佛。”
李氏想都不敢想,更不敢继续往下说,只?拽着自家女儿去大慈恩寺烧香拜佛,祈求着战事早日结束,女婿能平安归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也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落得比往年都早,仿佛预示着这个冬天将会格外?的严寒难熬。
起码沈玉娇的外?祖母罗氏没能熬过去。
老?太太是在梦里走的,走得很安详。
第二天早上婢女见她迟迟不起,一摸鼻子,才发现没气了,急忙去禀告当家夫人。
丧仪办得隆重,朝廷还下了旌表,以嘉老?太太此?生?忠孝节义?。
沈玉娇牵着棣哥儿去奔丧时,棣哥儿看着灵堂正中那个黑漆漆的棺材,有些害怕,直往她的怀里钻。
“阿娘,那个大盒子是什么?”
“那是……太祖母的床。”
“可是那床看起来一点都不舒服,太祖母为什么要睡在那里面?”
沈玉娇一双眼睛哭得有些红肿,低头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因为太祖母要去很远的地方,只?有躺在这张床上,才能到达那个地方。”
棣哥儿正是对万物?都好?奇的年纪,问:“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比爹爹和谢伯伯去的燕北还要远吗?”
沈玉娇眼皮一跳。
没想到孩子会将这两件事类比。
当真是童言无忌。
她也不好?多说,只?道:“是比燕北还要远的地方,一个以后我?们都会去的地方。”
棣哥儿还要问。
沈玉娇止住他:“等丧仪过后,你回去问夫子。”
她这会儿正伤心着,实在没心情应付这求知欲旺盛的小家伙。
棣哥儿也看出自家阿娘眉眼间的疲色,乖乖闭上嘴。
当日夜里,沈玉娇准备入睡了。
棣哥儿抱着枕头来到她床前,黑黝黝大眼睛透着几分?难为情:“阿娘,我?能和你一块儿睡么?”
沈玉娇有些诧异。
毕竟打从这孩子落地后,他几乎都是由奶娘照顾,在隔壁房间住着。
裴瑕又夜夜与她同寝,自然也不方便让孩子与他们一同睡。
先前听说侄子侄女都会缠着阿嫂一起睡,不答应就?又哭又闹,她还以为是自家孩子比较独立,不爱粘人。
如?今看来,并非不粘人,只?是先前一直没机会。
愣怔过后,她对上小家伙期待的目光,笑了笑:“过来吧。”
棣哥儿眸光霎时亮了:“来啦!”
他抱着枕头爬上床。
待到幔帐放下,熄了灯。
沈玉娇给小家伙盖好?被子:“睡吧。”
棣哥儿往自家阿娘怀中靠去,又抬起小手抱住她:“阿娘。”
他奶声奶气地唤。
沈玉娇拍着他的背:“嗯?”
“你别难过了。”
棣哥儿将她抱得更紧:“我?答应爹爹,要照顾你的。”
沈玉娇失笑:“你这么小,还照顾我?呀?”
棣哥儿道:“爹爹说了,我?虽小,却是男儿,男儿就?得肩负起责任。他去守护大家,小家就?得靠我?了。”
沈玉娇觉着新?鲜:“他什么时候与你说的这些?”
“他离家的前一日。”
棣哥儿想了想,补充:“离家那日又说了遍。”
大清早的把他给摇醒了。
他还懵着呢,爹爹一本正经与他说,无论何?时,都要护好?娘亲,不能让娘亲伤心难过。
唉,爹爹平日里话?少,但在娘亲的事上,就?变得很啰嗦了。
但是君子重诺。
他既答应了爹爹,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阿娘你别伤心了,我?给你背诗好?吗?”棣哥儿以他的办法哄着她。
沈玉娇心尖一软。
搂着小家伙暖乎乎的身子,轻柔嗓音噙着笑:“好?,你背吧。”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1]
在孩子朗朗背诗声中,沈玉娇近日沉重的思绪也不知不觉放下,倒真叫他哄睡了过去。
之后的每个夜里,棣哥儿都与她同住。
漫漫寒夜日,有个小暖炉在怀里,会背诗、会哄人,沈玉娇心里也不禁庆幸当年留下了这小家伙。
若真的一碗汤药下去,大抵也体会不到这份幸福。
在一场又一场风雪里,长安迎来了新?年,红雪白梅,桃符新?换,喜气洋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千里之外?的燕北,更为凛冽可怖的风雪里,战火不休,家破人亡,毫无半点新?年的喜庆。
裴瑕到达燕州时,已是腊月二十八。
虽已尽快赶路,但还是耗费了两个多月。
雪太大了,路太荒了。
哪怕一路押送的皆是身强体壮的军户,也抵不住这燕北的苦寒,路上病倒者不下百人,甚至还病死了三个。
裴瑕也病了一场。
一日趁夜赶路,头上的毡帽被大风卷跑了。
天色昏暗,寻也寻不到,也不好?停下队伍另外?打开箱笼去取,于是硬抗了半个时辰。
当日夜里便头疼欲裂,浑身发寒。好?在随行军医有良方,吃了好?几副药,总算好?转。
路上也曾遭到山匪的伏击。
但裴瑕看出那山匪头子是个有抱负的,当即拦下兵将们拔刀,命景林设棚煮茶。
无人知晓那一盏茶的功夫,裴守真与那山匪头子说了什么。
但一盏茶后,山匪头子带着他的手下,回山寨收拾东西,约定七日后赶往燕州参军,抵抗戎狄,护卫疆土。
于是押送军资的队伍里也流传起一句话?——
“古有关羽温酒斩华雄,今有裴瑕煮茶降土匪。”t?
总的来说,前往燕北这一路,比裴瑕想象的还要艰苦,说是处处都能丢命也不为过。
也因走了这么一遭,他心底对谢无陵也更多了几分?敬佩。
他如?今累了有马骑,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饮,病了也有药,依旧觉着这一路艰苦难熬。
而?三年前谢无陵被流放时,头戴枷锁,腿扣镣铐,流犯的吃喝更是与“好?”字完全不沾边。死了解差或许愿意?埋,毕竟一铲子的事。但病了解差定不愿买药,毕竟要花银钱。
那个人竟然熬过去了。
不但熬过去了,还在燕北池鱼化龙,一飞升天。
可见人之气运,当真是难以言喻-
燕王府里,没换红灯笼,也没挂桃符。
或者说打从进到燕州城里,目之所及更多是一片缟素。
燕北三十万大军,闲时种田,忙时练兵,军民一家亲。
如?今外?敌入侵,几乎每家都有一两个男儿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
裴瑕一路走来,看到每隔几家便挂着白幡,一颗心也愈发沉重。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而?百姓们对他们的态度,也足以说明一切。
他们看向军资的目光是欣喜的,看向他们这些长安来的官员,是憎恶的,仇恨的。
景林被那些百姓们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忍不住悄声与自家郎君嘟哝:“我?们又不是戎狄人,这大老?远辛辛苦苦给他们送钱来了,不夹道欢迎就?罢了,怎的还一个个看仇敌一般。”
裴瑕沉着脸,并不言语。
他知道燕北百姓们在恨什么。
恨朝廷的昏庸愚钝。
恨长安官员的尸位素餐。
恨这些军备银钱姗姗来迟,白白送了无数好?儿郎的性命。
更恨这场战事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却因上位者的决策失误,叫他们家破人亡,惶惶不安。
这份恨,太正常了。
到达燕王府,并未休息,裴瑕直接面见燕王。
“这是此?次朝廷拨给燕北的军资款项,以及一干粮草军备的清单,还请王爷过目。”
燕王坐在御案前,箭伤虽修养了这些时日,但听说那箭上掺了毒,亏得他重金养士,这些年一直养了个医术高?明的神医在旁。
那好?吃好?喝养了那么多年的闲人,终于一朝派上用场,救了燕王的命,也彻底堵了从前那些说“浪费银钱”的谋士的嘴。
性命保住了,余毒还得慢慢清除,燕王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看向裴瑕的那双狭眸,精光闪烁,无比锐利。
他审视裴瑕的同时,裴瑕也惊愕于燕王那双眼。
那双眼,还有那野心勃勃、烈火灼灼的眼神。
忽然就?明白谢无陵为何?会被燕王认作“义?子”了。
太像了,实在太像。
说是亲父子都不会叫人怀疑。
何?况谢无陵那个性子
撇开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谢无陵那八面玲珑的性子,的确很能混得开,尤其在军队之中,堪称如?鱼得水。
忖度间,燕王略略扫过手中册子,再看面前一身苍青色袄袍的年轻郎君。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当真是世间一等风流人物?。
难怪那沈家的小娘子会选裴守真,弃了自家的谢归安。
燕王心下比较着。
裴瑕见燕王盯着自己迟迟不语,再次挹礼:“若是清单有不详尽之处,燕王尽可指出。”
“单子没问题。”
燕王将单册搁下,嗓音沉缓:“东西既是你裴守真亲自押送来的,应当也没问题。”
裴瑕闻言,眉心微动:“王爷抬举臣了。为求稳妥,还是请王爷派帐下属官亲自核验清点一遍。”
“这个本王自也会安排。”
燕王平静说罢,又看了裴瑕好?几眼,抬手示意?:“一路奔波,贵使也辛苦了,入座饮杯热茶罢。”
裴瑕颔首,掀袍入座。
双方不冷不淡寒暄一阵,裴瑕问过燕王当下战况局势,又多问一句:“不知谢将军现下何?处?”
燕王抬眼,透着几分?审视:“贵使寻我?家小子有事?”
称呼竟是“我?家小子”,裴瑕眼波轻动。
看来谢无陵的确很受燕王爱重。
“从前在长安与谢将军有些旧交,臣此?番前来,也有一物?要交予他。”
那个玄色麒麟荷包还在他的箱笼里,这等物?品,裴瑕私以为亲自交给他最好?,免得转交旁人,生?出误会。
燕王听到这话?,也想到月余前谢无陵风尘仆仆赶回来后,与他谈及长安之事的模样。
那小子明明舍不得,却还装出一副豁达的笑脸来:“她过得挺好?的,穿锦戴玉,安安稳稳。她那孩儿也乖,我?抱过了,结实得很,长大估计得有我?高?。”
“你就?这样放弃了?”燕王问。
“嗐,怎么叫我?放弃……”
谢无陵的笑有些黯然,但努力扯到灿烂:“只?要她好?,就?行了。”
这话?有些耳熟。
燕王恍惚了一阵,想起他离开长安前,与太后辞行的那个午后。
太后大抵是猜到他与昭宁帝的交易,问他:“真的甘心了?”
不甘心,一点不甘心。
燕王那时比谢无陵还年轻气盛,他觉着心底的怒意?与不甘在灼灼烧着,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故意?拆散他与静娘的死老?太婆给掀翻,恨不得放一把火将皇宫都给烧了,带着静娘跑得远远的,过着只?有他们两人的生?活。
可他也只?能在脑中想想。
毕竟静娘已是他人妻,已为他人母,更是一国之后,她的儿子将会是太子。
那些无上的荣耀与地位,亦是他们无法逾越的高?山阔海。
他只?能握紧拳头,低着头答道:”只?要她好?就?行。”
那年那时,今时今日,何?其相似。
燕王看着谢无陵,愈发觉得这大抵是老?天爷给他的补偿——
送来了一个模样与性情都这般相像的儿子。
思绪回笼,再看面前端坐在的裴氏君子,燕王的态度也不禁挟了几分?淡漠:“归安半月前领着一万精兵收复金城、白城两座城池去了,现如?今……”
话?未说完,屋外?传来贴身内官焦急的通禀:“殿下,白城军报!”
燕王面色顿时肃然。
“进来。”
一个头上身上满是未褪风雪的传令兵匆匆入内,单膝跪地:“王爷,白城军报,聂将军所领的那一队援兵……”
传令兵嗓音哽咽了下,红着眼眶低下头:“行至离白城百里,中了戎狄的埋伏,折损过半,聂将军以身殉国,余下的兄弟们皆被方副将暂时带去金城,与周将军会和。”
“子诚,他殉了?”
燕王搭在桌案的手掌陡然攥紧,哪怕脸上并无表情,周身的气场却陡然森冷,连带着整个书房皆如?寒风凛冽。
“他的尸首呢?”燕王问。
传令兵道:“被带回了金城。”
燕王呼吸粗重,好?半晌,才道:“先别将这消息告知聂家,他幼子一家好?不容易才回来探亲,让他们过完这个年……”
传令兵应了声是,又问:“周将军请示王爷,他愿领兵前往白城救援。”
燕王抬手:“老?周擅长打埋伏,如?今白城入口被戎狄守得死死的,他若领兵前往,损失定比子诚还要惨重。你传我?令,让他守好?金城,若手下能腾开人手,抽出五千兵马去西路支援老?耿。”
传令兵应诺,稍顿:“那谢将军那边?”
燕王脑仁作疼:“你先下去歇息,晚些本王召集其余诸将商榷一番。”
待传令兵退下,客座一直安静的裴瑕缓缓抬起眼:“方才所说的那位牺牲的将军,可是银枪霸王聂忠,聂子诚将军?”
燕王看着裴瑕:“你知道他?”
裴瑕:“幼时曾听过他单枪匹马直入敌营,取敌寇人头的事迹。是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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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眼眶有些红了:“杀千刀的戎狄狗,又折损了我?一位兄弟!”
裴瑕道:“王爷余毒未清,切忌动怒。”
稍顿,他又问:“臣听方才只?言片语,谢将军被困在白城了?”
燕王看他一眼,也不隐瞒:“已困了近十日。城中早先被戎狄人搜刮一空,几乎不剩半粒粮食。城中壮丁不是御敌阵亡,便是被戎狄所俘,如?今只?剩些老?弱妇孺。大雪压城,天寒地冻,归安带着八千精兵和五日的军粮守着一座空城,那些戎狄兵堵在入城口,聂将军已是本王派去的第二批援兵,仍是被他们把得死死的……”
说到此?处,燕王咬牙,心下恼恨。
他重视谢无陵这个义?子,但同时重视那些与他镇边多年的老?兄弟们。
而?今这情况,戎狄摆明就?是想将谢无陵等人活活饿死在白城!
裴瑕闻言,并未言语。
只?以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画了起来。
燕王不住侧目,只?一眼,眸光一凝:“你竟知晓白城地形图?”
“行路寂寥,便将燕北地图看了一遍。”
除了他过目不忘的本领,白城t?叫他记忆深刻的一点便是独特的地势。
此?处是燕北之地唯一一处三面环水的城池,因这地势,春夏时水草丰美?,极适合放牧牛羊,于是成了戎狄觊觎已久的一块肥地。
也因这地势,白城易守难攻,此?次若非城中军备空虚,也不会那样轻易叫戎狄人占了便宜——
谢无陵虽带兵抢回了那块地,但没有足够的粮草,反被戎狄人给困住。
毕竟易守难攻的前提,是城中有足够的粮草,只?要够吃,便能在城中安享太平。
可现下没有粮草,唯一入口又被戎狄所堵,援军进不去,城内人除了等死,便是等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招,裴瑕很熟。
因他当年在淮南平叛,也是类似的招数去打叛将张英。
只?这一回情况调转,谢无陵成了被困的瓮中鳖。
沉吟良久,裴瑕起身,朝燕王抬袖一挹:“若王爷不介意?,晚些召集众将商榷对策,可否许臣旁听?”
燕王若有所思睇了他一眼,末了,道:“求之不得。”
【125】
【125】/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日午后, 裴瑕出现在燕王与诸将的议事厅。
这场面有些诡异,就像一群豺狼虎豹里,忽然出现一只优雅的仙鹤。
诸将频频侧目, 又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
裴瑕自也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排外感。
名?义上, 他们都是大梁的臣工,但燕王苦心经营二十多?年, 燕北已然成了?个盘踞一方的小?朝廷。
他是长安的臣,不是燕北的臣,却出现在这。
诸将们不大高?兴。
但燕王坐镇, 无人敢置喙, 权当那矜贵从容的年轻文人是个花瓶。
直到他们抓头挠耳, 对白城之困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时,那花瓶开了?口。
“水坚成冰, 冰固成路。”
见?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 裴瑕起身, 走到沙土盘前?, 拿起一支细细长杆, 在白城西北面那条狭窄的河道,划了?一条横:“这便是另一条通道。”
燕王抚须思索。
诸将大骇:“不成不成,这太危险了?。”
“湖水结冰是不假, 可冰面危险,你不知冰层多?厚, 更不知冰层承力几何。没?准还没?进城,就全掉进冰河里当水鬼了?!”
他们冬日里都不许孩子们去冰面上玩, 一个不慎栽进去那真是救都没?法救。
可这长安来的倒好, 叫他们冰面行?军,怕不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吧?
“臣知晓如何测算冰面厚度及承力范围, 这一路走来,为着赶路,也曾带着一队人马踏过冰河,那条河的距离与臣所画出的这条河道相差无几,是以?臣才斗胆觉得可以?一试。”
裴瑕嗓音不疾不徐:“且走这一条路,无须与戎狄对上,便不必太多?的重甲与人马,先带够城中军将百姓的五日口粮,解燃眉之急,再另想办法,领城中兵将突围。”
话音落下?,堂中响起一片压低的窃窃私语。
燕王摩挲着虎口那道浅痕:“你详细说说。”
裴瑕也不藏着,借来纸笔与算筹,将如何估算冰面承力、需得运输粮草多?少,骑兵多?少、辎重兵多?少、何时出发、何时接应,何时派人声东击西,一五一十说得明明白白。
那些打了?一辈子的将领也并非全凭蛮力上位,皆各有所长,可眼前?这个年轻郎君,却是集百家所长,将他们所擅战术如数家珍般运用,进退得当,有条不紊,当真是难得的奇才!
诸将看向裴瑕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对才华油然而生的仰慕与钦佩。
燕王也深看裴瑕一眼。
早就听闻河东裴瑕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
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若自己?有嫡亲后嗣,怎么着也得将这裴守真揽入帐中,去长安造个反。
可叹自己?那二侄子是个蠢的,这样一个宝贝在身边不知珍惜,非学他父亲疑心重,当真是自毁山河,不知所谓。
裴瑕说完计划,燕王和诸将皆觉可以?一试。
只是点将前?去时,老将们一个个又犹疑起来。
毕竟带兵走冰道,没?试过,心里没?底。
且这裴瑕嘴上说得好,可从前?也没?与他打过交道,谁知是不是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
“裴郎君已献良计,哪位愿领兵前?往?”
燕王一一扫过帐中部将。
一阵面面相觑后,一位中年将领上前?:“末将愿领兵前?往,只是……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燕王:“说。”
那将领看向裴瑕,抱拳拱手:“不知裴郎君可否一同前?往?”
裴瑕眸光微动。
“这像什么话。”
燕王拧眉:“刘老八你别瞎胡闹,裴郎君是朝廷的军需官,又不领咱们燕北的军饷,哪有让客人去前?线的道理?,没?个礼数!”
说着,转脸朝裴瑕道:“他们都是些大老粗,裴郎君莫怪。”
嘴上说着莫怪,看向裴瑕的眼神却透着几分打量。
裴瑕沉吟片刻,抬袖道:“臣虽不领燕北军饷,却受朝廷俸禄。终归大雪封山,暂时无法回朝,裴瑕愿随刘将军往白城走一遭。”
帐中诸将闻言,霎时又对裴瑕高?看三?分。
这朝廷来的贵使,与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只会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倒是完全不一样。
商榷过后,前?往白城的计划也定下?。
明日一早便出发。
离开议事?堂前?,燕王叫住裴瑕,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这礼贤下?士的做派,叫裴瑕忍不住发问:“王爷不疑我?”
燕王笑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又抬手,指了?指眼睛:“且本王有眼睛,能识人。”
指了?指额角:“有脑子,能思辨。”
最后,他指了?指裴瑕的心口:“更何况你裴守真,有颗居正忧国之心。”
“去吧。”
燕王重重拍了?拍裴瑕的肩,沉稳目光间透着一份长辈的严慈:“我家那小?子,便拜托你了?。”-
是日夜里。
窗外风雪大作,王府客舍的书桌旁,烛火摇曳。
裴瑕搁下?手中墨笔,摊开的书信上,墨迹在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的空气中很?快晾干。
他摩挲着掌心那块细腻光洁的白玉扣。
悬挂的穗子换作水蓝色,还系了?个小?巧精致的如意结。
平安、如意,她和棣哥儿都盼着他归。
余光瞥见?桌角那枚玄色麒麟荷包,稍作迟疑,还是拿了?起来。
针脚细密,那火红麒麟脚踏祥云,金光熠熠,栩栩如生……
足见?刺绣之人的用心。
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未将谢无陵放下?吧。
只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便顺势而为,这般过了?。
多?年夫妻,再提“爱”这个字,未免有些矫情。
但裴瑕仍想知道,过去三?年,他在她心里可曾争得一席之地?
她喜爱谢无陵,又可曾爱过裴守真,哪怕一瞬。
大抵是异乡寒夜,再加之明日便要去阵前?,叫人也生出好些怅然。
静坐良久。
再次回过神,裴瑕搁下?手中的荷包和平安扣,垂首不紧不慢将桌上那封信折好。
淡黄色信封之上,是“玉娘亲启”四字。
并未寄出,他起身,压在随身箱笼的最底层-
翌日,天还没?亮,裴瑕随着刘将军领了?三?千人出发。
同时传令兵前?往金城,让方副将带一小?队人马假装第三?次救援。
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以?防万一,三?千军马于五日后到达白城那条被称作小?湾河的河道时,选择雪夜渡河。
夜色是最好的遮蔽,裴瑕先身士卒,领了?三?百人踏上冰面。
景林既担忧又憋屈,更多?是不解:“郎君,咱们是来送军需的啊!”
来前?线作甚呢?还是为了?救那个姓谢的!
那人是死是活,管他们何事?!
裴瑕乜他:“你若不愿,可留在后方接应。”
景林一噎,纵是心里有千万个不愿,可奴仆也有奴仆的忠。
忠国、忠君、忠主?,都是忠。
景林沉下?一口气,咬牙道:“奴才随您一起。”
借着将暗未暗的夕晖,三?百人踏上了?冰河。
冰面很?滑,裴瑕提前?让每个人鞋上都扎了?稻草,且再三?强调,不能同步共行?,慢慢的,步子越乱越好。
不能齐,一齐冰面塌得块。
事?实证明,他的法子奏效。
当他带着第一批粮草与三?百人出现在白城里,谢无陵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不然怎么会在冰天雪地里见?到裴守真。
这不合理?啊。
他死之前?的走马灯,也该是娇娇啊。
直到裴瑕摘了?毡帽,走到他面前?,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若是还有劲儿,去北门接应余下?的援军。”
谢无陵一掐大腿,嘶,好痛。
还真是他娘的裴守真。
见?了?鬼了?!
他一句“你怎么在这”脱口而出,裴瑕没?什么表情,只走到炭盆前?。
两?只修长手掌冻得通红,没t??了?知觉。
他边烤火边将来龙去脉,言简意赅说了?。
谢无陵听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道声谢,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总之就是很?拧巴。
裴瑕也看出他那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拧巴,搓着手,语气淡淡:“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你。”
“这是大梁的城池,城池中是大梁的百姓,我既为朝廷命官,自当出一份力。”
“何况……”
他抿了?抿唇:“你死在这,她会记挂。”
死者为大,或许会永生永世的记挂。
那当真是阴魂不散了?。
谢无陵知道这会儿裴瑕估计也别扭着,于是顺着他的台阶下?了?:“呵,妒夫。”
他转身出了?门,带兵去接应粮草。
不多?时,有婢女给裴瑕送来热汤饭和姜茶。
谢无陵吩咐的。
一整夜的功夫,三?千兵马拖着足够满城人饱食五日的粮草,悄无声息进了?城。
百姓们欢呼雀跃,在粥棚里领了?热粥与炊饼,又于城门下?齐齐高?呼万岁。
裴瑕一袭玄色氅衣站在风雪里,望着城下?那些饥肠辘辘、渺小?得宛若蝼蚁的百姓,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你不觉得讽刺么?”
谢无陵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黑眸扫过下?首的百姓们,嘴角勾起:“他们在这挨着风雪,吃着稀粥炊饼高?呼朝廷万岁,朝廷那些狗东西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风吹不着,雪冻不着,吃香喝辣,高?枕无忧。”
裴瑕侧眸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无陵毫不闪躲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裴瑕抿唇不语。
谢无陵道:“你可见?过我义父了??”
裴瑕:“嗯。”
谢无陵:“你觉得他如何?”
默了?两?息,裴瑕仰首看向远处苍茫广袤的风雪与荒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世间一等人物。”
谢无陵笑了?:“这话中听。”
过会儿又问:“那你觉着,他可是你心中的明主??”
裴瑕眸光轻闪了?闪,蹙眉看向谢无陵。
“反正这会儿也没?旁人,你我今日之言,天知地知,风知雪知,无论如何也传不到长安龙椅上那个糊涂蛋耳朵里。”
谢无陵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忽又冷笑:“难道你还想受他摆布?”
“便是你能忍下?这份委屈,也莫叫娇娇跟着你一起受委屈。当年寿安害她之仇,而今他又给娇娇下?药……”
“倘若燕北使者不是我,倘若旁的什么权臣豪将盯上了?她,那她会是何下?场?与那砧板上的鱼肉又有何异?”
“裴守真,摊上那么一个君主?,你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护不住她,亦护不住你的家族。”
谢无陵说着,深深看了?眼裴瑕:“反正欺辱过她的人,我定是要叫他们付出代价的。至于你该如何做,你自己?好好想想。”
撂下?这话,他转过身,懒散挥了?下?手:“晚些记得来书房,商量突围之事?。”
裴瑕看着风雪里那一抹鲜艳的红,眉宇凝重。
再看远方那泼墨山水般的冰雪世界,笼在袍袖间的长指也渐渐拢紧-
三?日时间,城中老弱妇孺能沿冰河送出去的,都已送了?出去。
如今城中剩下?谢无陵的八千精兵,和裴瑕留下?的两?千人马,堪堪凑成一万。
突围用的是请君入瓮。
紧闭多?日的白城大门打开,裴瑕身披鹤氅,于城楼上,凭栏而坐,焚香操琴。
城外的戎狄们才“吓走”一波援军,陡然见?着城里凭空突然多?了?这样一号丰神俊秀的人物,皆心生疑惑。
待知晓那人便是细作提及的,与大梁皇帝君臣离心的那位裴丞相,更是惶惶不安。
这人怎么来了?燕北,还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白城!
戎狄将领有些慌了?。
谢无陵站在城墙上问裴瑕:“这招能唬弄住他们么?”
裴瑕轻拨琴弦:“且看看罢。”
空城计很?有名?,有名?到戎狄将领也有所耳闻。
然知道归知道,却又不敢赌,毕竟那样聪明的裴丞相只会依葫芦画瓢演空城计吗?会不会空城计其实是个幌子?他都能凭空出现在白城里,或许援兵不知从什么暗道就抵达城里了?。
城门开了?半天,戎狄人却迟迟不敢进。
谢无陵乐了?:“唬住了??”
裴瑕朝下?看了?眼:“你去点兵,要动刀了?。”
稍顿,补了?句,语气也沉了?:“关门打狗,速战速决。”
果不其然,戎狄先派了?一万兵试探虚实。
谢无陵依照裴瑕的战略,亲自领兵迎战。
这一仗,杀得激烈又凶残。
谢无陵再次登上城楼时,从头到脚,浑身是血。
他累瘫了?,丢了?卷刃的刀,毫无形象撇开两?条长腿,倒在地上:“为着你一句速战速决,累死老子了?。”
太累了?,砍人头砍到手都麻了?,刀都卷了?。
奇怪的是,有裴瑕在城门楼上坐镇,他与手下?兵将好似也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无须思考太多?,只照着他的指令,变成不知疲惫的割人头怪物般,士气大振,杀杀杀杀。
一万戎狄兵,全死在了?白城里。
燕北兵却也折损了?近三?千。
谢无陵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问裴瑕:“明日怎么办。”
裴瑕看了?看天色:“继续。”
翌日。
戎狄兵的尸首齐刷刷悬挂在城门前?,戎狄怒意沸腾。
裴瑕站在城门前?,睥睨他们,道:“我城中有援兵三?万,三?月口粮,倘若不信,大可继续派人送死。”
谢无陵抱臂啧啧:“没?想到裴大君子也会撒谎。”
“这不叫撒谎。”
裴瑕面不改色:“兵者,诡道也。”
谢无陵嘁了?声:“《孙子兵法》谁没?读过似的。”
裴瑕不与他争口舌之快,只道:“留着力气,再去检查遍机关,今日或还有一战。”
这一回,戎狄与昨日一样,仍是一万兵。
昨日连夜布下?的机关排上了?大用场。
但剿灭了?那一万戎狄兵,燕北军包括裴瑕后来带来的那两?千,最终也只剩下?三?千。
谢无陵仍是一身血,宛若刚从尸山血海里捞起来般,撑着刀在裴瑕面前?坐下?,累得直喘:“不行?了?,遭不住了?,再来一回,没?被戎狄兵捅死,累都要累死了?。”
杀敌真是个体力活。
何况还得将那些戎狄兵的尸体挂在城墙,都快挂不下?了?。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今夜让将士们吃饱喝好,唱歌击鼓。”
裴瑕道:“明日,做好最后一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惊了?:“三?千兵马退他们三?万人?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刘将军护送第一批百姓撤退时,答应会尽快从金城借来援兵。哪怕一万人,也可搏个生机。”
裴瑕道:“按照他们行?军的速度,若无意外,明日午时前?能到。”
谢无陵面色凝重,看了?眼裴瑕:“一万人怕是不好凑。你才来燕北,不知这几个月将士们是如何过来的。如今燕北……可用之兵,不多?了?。”
三?十万燕北军听起来多?,但燕北共有大小?城池二十八座,燕州是军事?重地,布防的兵力最多?。而分给每处的驻军,有的或许只有几千。先前?军备空虚时,戎狄大肆进犯,已经折损了?不少兵力。
“金城那边自己?都兵力紧张,我估摸着咬咬牙凑个三?千人过来,都已是极厚道了?。”
三?千人加三?千人,也只六千人,如何去抵挡外头的三?万人?
裴瑕听出他语气里的颓丧,沉吟一阵,不疾不徐道:“你可知淝水之战?”
“谢安以?八万军力大胜苻坚八十余万前?秦军嘛。”
谢无陵头一回觉着还好读了?点兵书,否则叫裴守真问住了?,那多?丢人。
他抬了?抬下?颌,与有荣焉般:“谢安也姓谢,没?准往上推辈分,他是我祖宗呢。”
裴瑕无视他乱攀亲戚的胡话,平静道:“我们人虽少,但军心齐,士气足。戎狄人虽多?,但这两?日空城计唱下?来,他们军心已经乱了?。单靠三?千人打三?万人,定是杀不完的。明日若能与刘将军的援兵左右夹击,叫他们军心彻底崩溃,不必我们出手,他们败势已定,自会抱头鼠窜。”
“还是你以?为谢安当日,八万人活剿了?八十万人?又不是人人都是白起,动辄坑杀四十万军民。”
“……”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又看了?裴瑕好几眼。
裴瑕蹙眉:“有事?便说。”
谢无陵:“你就这么有把握?”
裴瑕瞥过左右,见?并无外人,才道:“你说呢。”
谢无陵:“你装的。”
裴瑕:“嗯。”
这样干脆,谢无陵:“哈?”
裴瑕黑眸如潭,毫无波动:“我是人,不是神仙。”
“战场上瞬息t?万变,在胜负分晓之前?,无人知道情况如何。不过是顺势而为,选个胜率最高?的战术罢了?。”
谢无陵听罢,嘴角勾起,笑了?。
裴瑕皱眉:“笑什么?”
谢无陵:“没?什么。”
只是忽然觉着,这裴守真也没?那么装腔作势讨人厌了?。
转过天去,又是一夜大雪。
裴瑕不再焚香煮茶,锦带轻裘,也换上了?一身银色铠甲。
他这般模样出现时,谢无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别说,这人穿铠甲,少了?几分文气,多?了?几分沉肃,怪威风的。
这几日相处下?来,谢无陵心底那份不甘也淡了?几分。
毕竟输给裴守真,也不是那么丢人。
起码这男人脸好、身材好,脑子家世也都好,娇娇选他,不亏。
当然,若选了?自己?,自己?也定不会比裴守真差。
他思绪纷飞,裴瑕已挑了?把趁手的长刀,又背上箭筒,系上长弓——
相较于耍刀弄枪,他更擅长骑射。
谢无陵看他装备齐全的模样,有些迟疑:“你真要上战场?”
裴瑕调整着箭筒:“不然?”
“不然你还是从河道撤了?吧。”
谢无陵抿唇:“朝廷派你来燕北是送军需的,你这会儿走了?,也没?人说你一句不是。”
都这个时辰了?,谢无陵对刘将军能否带来援兵,不太乐观。
若援兵来不及,这场仗怕是……生死难定。
裴瑕撩起眼皮,沉静看他:“你想叫我当个临阵而逃的懦夫?”
谢无陵:“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裴瑕:“那什么意思。”
谢无陵偏过脸,咕哝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娇娇怎么办?”
裴瑕眼神轻晃。
须臾,看向谢无陵:“你在战场上杀敌时,可曾想过你有个三?长两?短,她会如何?”
“当然想过。”
谢无陵几乎脱口而出:“不是还有你嘛。”
“咳,虽说你这个人惯爱装腔作势,但你对娇娇,倒不必我忧心。”
他语气故作散漫。
裴瑕眼底掠过一抹晦暗不明。
而后他上前?,与谢无陵擦肩而过:“她给你绣的荷包还在燕州,活着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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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微怔,待回过神,朝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喊:“我说裴守真你可真缺德,早些带过来会死啊!早带来,老子还能早欢喜几日!”
谢无陵这张嘴,毫不避讳。
从前?沈玉娇就说过他这点。
但谢无陵觉着他命硬,嘻嘻哈哈,仍无所顾忌。
倘若他知道会一语成谶,他想,他定不会朝裴瑕嚷嚷那句。
午时一过,白城的门照样打开。
这一次响起的不是悠悠古琴,而是隆隆战鼓。
这战鼓声听得戎狄兵心慌,如昨夜从城中传来的“敕勒歌”一样叫人心慌。
燕北军要迎战了?。
而他们不知那扇“吞”了?他们两?万兄弟的城门后,到底有多?少燕北军。
戎狄兵都握紧了?刀剑盾牌,做好迎战准备。
可战鼓一声又一声,城里却始终无人出来。
戎狄兵们面面相觑。
戎狄将领们也私下?嘀咕:“这又是在耍哪一招?”
难道还像前?两?日那样,再点一万兵马进去吗?可那两?万兄弟的尸首还悬在城门上。
军心与士气也大不如前?,他们对那扇城门产生了?畏惧,就好似那是鬼门关,有去无回。
鼓声隆隆,敲得人心烦意乱。
戎狄兵们也从一开始的忐忑,逐渐变得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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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戎狄将领失了?耐心,准备再派一万人进攻——
若这次再探不出虚实,真得撤退了?。
就在一万兵马兵临城下?时,无数箭矢宛若流星“唰唰”落下?。
伴随着一阵嘹亮的“杀”声,城门冲出两?支人马。
领头之人皆着银甲,势如破竹,杀气凛然。
打头那些戎狄兵一刹那被骇住了?,甚至有些人下?意识弃甲而逃。
戎狄将领也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连忙指挥作战。
“杀,都给我杀——”
“兄弟们,冲啊!”
一时间,鼓声、喊声、马蹄声、兵戈碰撞声,喧闹嘈杂。
而苦等的援军,迟迟没?来。
戎狄将领也彻底反应过来,的确是空城计,燕北军只剩最后三?千人!
反正白城百姓已转移,他们出城前?最后几十个百姓也沿着冰道逃了?。
谢无陵和裴瑕隔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虽说穷寇莫追,但戎狄将领一想到这几日被裴瑕那个空城计耍得团团转,还将近折损了?三?万兵马,心下?恶气难消,领着八千人一路追着剩下?的三?百号燕北军。
眼见?戎狄穷追不舍,越来越近,裴瑕朝谢无陵喊道:“你去寻援军,我引开他们。”
谢无陵拧眉,刚想开口,裴瑕抹了?脸上的血,一双冰润狭眸直勾勾看向他:“我有办法断后。”
他的眼神太过坚定,坚定到谢无陵心里莫名?发憷。
都这个时候了?,他能有什么办法?
反正自己?除了?跑,想不出任何办法。
但裴瑕说他有,且那么坚定。
谢无陵还是选择信他一回。
毕竟人人都说,裴守真聪明。
“你带多?少人?”谢无陵问。
裴瑕回首,看了?眼身后三?百将士,道:“三?百人。”
谢无陵难以?置信:“全给你带走了?,我怎么办?”
裴瑕道:“你先跟着我,待到前?头,我叫你跑,你带十人寻隙逃了?。”
也来不及多?说,身后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裴瑕勒紧缰绳,夹紧马腹:“驾!”
谢无陵搞不懂他到底是在玩哪一招。
但情况紧急,别无选择,只得与裴瑕一道朝前?疾驰。
行?至前?方白雪皑皑峡谷前?,裴瑕道:“谢无陵,从左边密林跑!”
谢无陵一怔,而后咬牙:“好。”
他勒紧缰绳,裴瑕忽又唤他一声:“谢无陵。”
谢无陵:“……?”
眼前?的男人没?头没?尾来了?句:“荷包在客舍的箱笼里。”
谢无陵蹙眉,那人已偏过脸,另点十人,命他们朝右跑。
谢无陵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夹紧马腹,急忙朝左边密林钻去。
身后那些戎狄兵见?着他们兵分三?路,心生疑窦,却也来不及思考太多?,只下?意识朝那几百人的大部队追过去。
辽阔群山之间,那被积雪覆盖的深邃峡谷宛如大地的裂缝,静静地躺在那里。傍晚的阳光斜照,于峡谷入口投下?斑驳的光影,又好似给那洁白积雪蒙上一层灿烂绯色。
裴瑕带着剩下?三?百兵,于峡谷口放慢速度,扭身看向他们。
"诸君可愿与我并肩作战,共诛贼寇,护我河山?"
将士们面面相觑,而后应道:“愿意!”
“生死不悔?”
“驱除胡虏,保卫家国,生死不悔!”
“好,诸位听我号令,列阵,进谷!”
“是!”
众人齐声应和,嗓音如同惊雷般在山谷中回荡,震撼着每一寸土地。
就连两?侧覆着皑皑积雪的山谷都为之震动,层层堆积的冻雪也簌簌滚下?些许-
密林之中,奔逃了?好一阵的谢无陵见?着身后无人追来,也不禁放慢速度,频频回首。
这荒山雪岭的,那裴守真到底有何办法?
且那些戎狄兵还真没?有追过来。
念头刚起,耳畔忽的传来一阵“轰隆”闷响。
似隐雷阵阵,又似山崩地裂。
他皱了?皱眉,身侧一将士大喊:“看,看那里!”
林中几人齐齐循声看去,透过那些积雪的枯树叉,只见?远处一座雪山之巅速塌陷了?一块。
远距离看,像是夏日酥山融化?一角,不足为奇。
而于山脚下?的人而言……
谢无陵漆黑的瞳孔猛地缩紧。
裴守真!
【126】
【126】/晋江文学城首发
“郎君!”
锦帐之中, 沈玉娇陡然睁开眼?睛,胸口急促起伏着,如失了水搁浅岸边的鱼。
深色的绣花帐顶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模糊不?清, 她冷汗涔涔, 惊魂未定地呢喃:“守真……守真阿兄……”
“阿娘?”
身旁传来?孩子困倦的呓语:“你怎么了?”
小家伙困意正浓,忽然被惊醒, 下意识往自家娘亲的?怀里钻去。
“没事。”
沈玉娇将?孩子软乎乎的?小身子拥入怀中,手掌轻拍着他的?背:“乖,继续睡吧。”
尚是夜半, 外头天还?麻麻黑, 棣哥儿很快在这轻哄声里再次入睡。
沈玉娇却睡不?着。
她的?语气是轻柔的?, 抚拍的?动作是平静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的?心跳有多激烈。
咚咚咚咚, 擂擂战鼓般, 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裴瑕离家近三月, 她也曾梦到过他两?回, 可?那两?回都不?似这回可?怖。
她在梦中,看到裴瑕浑身是血,那双望向她的?眼?睛却是温润的?, 三月春风般:“玉娘。”
他t?如往常一般唤她。
她走上前,颤着双手去摸他的?脸:“怎么这么多血?”
她抬起袖子去擦, 可?那血擦不?尽一般,越擦越多, 她的?袖子都染红了?。
“守真阿兄, 怎么办,怎么擦不?尽……”
她慌了?, 嗓音都哽噎:“你快想想办法啊,怎么这么多血呢……不?能再流了?……”
裴瑕握着她的?手,朝她笑了?下:“擦不?尽就不?擦了?。”
她摇头:“不?行,不?行的?。”
裴瑕便不?动,由着她擦,她渐渐也意识到不?对,问?他:“你的?脸怎么这么冰?”
冰块似的?,刺骨的?寒。
裴瑕没说话,只望着她。
那眸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幽邃,底色蕴着温柔,叫她慌乱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好玉娘。”
他捧着她的?脸,长指摩挲了?两?下,轻声道:“我走了?。”
她问?:“你去哪?”
他没说,只低垂眉眼?,含笑看着她。
浓稠的?血色渐渐随着他的?身影淡了?,化作飞沙,又?似尘光,在眼?前消失不?见。
她慌了?,伸手先去拉他:“郎君——”
梦醒了?。
她的?心跳,却随着梦境的?清醒,跳得更加剧烈。
裴瑕远赴燕北,本就叫人牵挂,现下还?做了?这样糟心的?梦,沈玉娇下半夜再难入睡。
她只能牢牢抱紧怀中的?孩子,阖着眼?告诉自己,一个梦魇而已?。
老?话不?是常说,梦与现实相反的?么。
定是她担忧太过,才会做这样的?梦。
虽这般想着,第二天一早,她便带着棣哥儿去了?大慈恩寺,烧香拜佛,念经?吃斋,点长明灯,直到傍晚才离开。
回程马车上,棣哥儿伏趴在她的?膝头,轻轻勾住她的?手指:“阿娘,你是想爹爹了?么?”
沈玉娇对上孩子清澈如溪的?大眼?睛,抿了?抿唇:“嗯。”
又?问?他:“你不?想他吗?”
“想啊。”棣哥儿毫不?犹豫:“可?想可?想了?!他若是再不?快些回来?,我都要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沈玉娇失笑,手指轻点他的?鼻尖:“小没良心的?,怎么连爹爹的?样子都能忘。”
棣哥儿道:“我是小孩子嘛。舅父说的?,小孩子的?记性都不?好,很多事长大便都忘记了?。”
沈玉娇道:“那你也不?能忘记你爹爹的?模样,不?然他回来?听到这话,要伤心了?。”
“我现在可?没忘记。”
棣哥儿边说边掰着手指,又?小大人般叹了?声:“爹爹离家三个月了?,年都要过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沈玉娇摸摸他的?小脑袋:“之前不?是与你说过么,燕北离长安很远很远,寻常坐马车过去都得三四个月,何况这会儿那边还?下着雪,大雪封山,路都堵了?,得开春雪化了?才能通行。”
棣哥儿瞪大眼?睛:“那雪得有多大啊?”
沈玉娇道:“有诗云,燕山雪花大如席。”
棣哥儿难以置信:“真有那么大吗!”
“我也没见过。”沈玉娇轻笑:“等你爹爹回来?,你问?他。”
“好呀。”棣哥儿应着,又?满脸期待道:“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想问?爹爹呢,他与夫子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爹爹已?经?读了?万卷书,现下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变成个很厉害的?儿郎。”
听得孩子稚嫩的?“豪言壮语”,沈玉娇弯眸将?小家伙拥入怀中:“好,阿娘相信你可?以的?。”
时光荏苒,待长安城一年一度盛大隆重的?上元灯节结束,淳庆四年的?春节也算结束。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朝廷重新?开玺,百姓各事其职,长安又?恢复往日的?繁华与忙碌。
大抵是冰雪消融,道路通了?,步入二月,燕北那边也捷报连连。
“金城、白城两?座城池已?顺利收复。”
“燕北军已?歼灭敌军五万。”
“我军锐不?可?挡,戎狄主力已?成颓败之势,不?日便能大获全胜。”
这些喜报叫朝野内外振奋不?已?,一时间,大街小巷都洋溢着欢喜的?气氛。
裴漪带着两?个女儿来?裴府做客时,也笑着与沈玉娇道:“照这势头,六兄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沈玉娇心里也是松口气。
为裴瑕,也为谢无陵。
战事结束,一个能归家团聚,一个能休养生息。
“燕北能传军报,可?见路也通了?,只是不?知他能否在三月赶回。”
沈玉娇看了?眼?院子里陪着两?个妹妹玩耍的?棣哥儿,清婉眉眼?间满是温和:“下月便是棣哥儿五岁生辰了?。”
裴漪闻言,心算了?算时日,浅笑道:“肯定赶得及的?,六兄心思缜密,定会记着孩子的?生辰赶回来?。”
沈玉娇觉着也是。
裴瑕对她、对棣哥儿的?生辰,都十分上心,有两?回她自个儿都差点不?记得了?,还?是他提醒她。
“三月,那也快啦……”
她望着雕花窗棂外的?明媚春光,眼?底闪动着同样明媚的?憧憬。
人活着,总会给自己寻个盼头。
长盼头,短盼头,大盼头,小盼头,总之就一个盼头一个盼头地把日子过了?。
而一旦有了?盼头,日子好似也过得快一些。
转眼?步入三月,桃粉杏白,绿柳依依。
燕北又?传来?一个重大喜讯:“戎狄可?汗身死,戎狄惨败,我军大获全胜!”
这喜讯传入沈玉娇耳中,自也不?胜欢喜。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她虽是后宅女子,却也有一份忧国忧民?之心。
然而当秋露磕磕巴巴与她提及:“好似带来?这喜讯的?,是那位与咱们府上有旧交的?谢将?军。”
沈玉娇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愣怔。
就,很惊讶。
惊讶之后,是困惑。
谢无陵怎么又?来?长安了??传信?也用不?着他吧。
既然谢无陵都来?了?,怎的?裴瑕还?未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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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说裴瑕是送军需的?,回京道路一通,就能快马加鞭赶回来?了?。而谢无陵是边将?,还?得在战场上忙活一阵,便是要来?长安,也应当比裴瑕更迟才对。
无数疑惑涌上心头时,外头传来?白蘋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娘子,娘子!”
白蘋一向是婢子里最为沉稳持重的?,鲜少见她这般慌乱。
沈玉娇心下一紧,掀眸看她:“怎么了??”
白蘋眼?眶有点红,咬着唇道:“景林回来?了?,一同回府的?还?有那位谢归安谢将?军,他们这会儿都在前厅,您…您过去看看吧。”
沈玉娇觉着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了?。
景林和谢无陵一起回来?的??
那裴瑕呢?
裴瑕在哪。
心莫名有些慌了?,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如阴霾般,在胸间迅速地弥漫着。
长指牢牢揪紧掌心的?巾帕,沈玉娇没有多问?,嫣色唇瓣紧紧地抿着,快步朝外。
步子,越来?越快。
她知道她该保持个世家妇人的?端庄与稳重,可?是双腿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她克制不?住,只想着,快些,再快些。
得快些问?清楚,裴瑕去哪了?。
正月里的?那个梦,也随着快速翻动的?裙摆,不?期然地袭上心头。
沈玉娇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更别庸人自扰。
待赶到前院花厅,看到厅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以及一个眼?熟的?香樟木箱笼时,沈玉娇脚步陡然停住。
“娘子,娘子您慢些……”白蘋和秋露气喘吁吁追上来?。
厅中之人听得这动静,也转过身来?。
一袭暗紫色长袍的?谢无陵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那疾步赶来?,姿容清丽的?年轻妇人身上,微暗了?暗。
时隔半年,再次在这厅中相见,好似没什么不?同,却已?是天差地别。
若是先前,他定是欢喜唤她:“娇娇,我回来?了?。”
然而此?刻,他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她,缄默不?语。
沈玉娇的?目光也与谢无陵对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清楚察觉到那份诡异的?异样。
这不?是谢无陵该有的?样子。
他若来?见她,定会换上最鲜亮的?袍子,扬起最恣意的?笑。
而不?是现在这般,深色袍服,面容凝重。
心头盘桓的?那份慌乱变成沉甸甸的?石头,直直朝她心口压下来?。
她勉力保持着冷静,提步朝堂中走过去。
她看到景林消瘦的?脸庞,哭红的?双眼?,以及哑声与她行了?个礼,就匆匆躲避的?目光。
她也看到放在一旁的?那个箱笼,的?确很熟悉,是裴瑕离家时,她亲自收拾的?。
视线最后落向谢无陵,她唇瓣翕动,试图问?声好,可?嗓子好t?似被掐住,艰涩得厉害。
还?是谢无陵先开了?口:“许久未见,夫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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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着嘴角牵出个笑,声音却很沉。
沈玉娇掐着掌心,望着他,也笑了?下:“我一切都好,谢将?军别来?无恙。”
稍停,她眼?睫颤动两?下,虽竭力克制着,声线仍是止不?住发?颤:“你回来?了?,他人呢?他应当也回来?了?吧。”
边说,边左右四周去看,低低呢喃:“怎么都没瞧见他,是路上有事耽误了?么……”
谢无陵见她这般,胸口一阵沉郁窒闷。
她这样聪慧通透,怎会猜不?到。
袍袖下的?长指拢紧又?松,松了?又?紧,谢无陵到底还?是上前一步,哑声道:“夫人,裴守真他……”
深深吸了?一口气,“以身殉国了?。”
哪怕沈玉娇预料到,但当殉国二字传入耳中,仍如雷霆轰顶,脑中嗡鸣。
莹白脸庞霎时褪去血色,纤细的?身形也似被秋风刮落的?叶,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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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下意识伸手去扶。
沈玉娇避开了?。
身后的?婢女赶紧上前,也被她推开了?。
她白着一张脸,目光闪动着,摆手道:“我没事。”
谢无陵皱眉,堂中奴仆们也都面露忧色,脸都惨白成这样,哪叫没事。
可?沈玉娇不?让人扶,她只自个儿踉跄着脚步,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她怔怔地,面无表情地静坐着。
像是在消化这个事实,又?像三魂六魄离了?躯壳。
谢无陵有些担心,走上前,低声唤她:“夫人,还?请节哀。”
节哀么。
沈玉娇眸光动了?动,缓缓抬起眼?,望向面前的?男人:“他何时……”
那个“殉”字到嘴边,得狠狠掐紧了?掌心才说出口:“是何时,殉的?。”
谢无陵对上她那双明润的?却又?幽静的?、宛若一滩死水般的?眸,喉头发?涩:“正月初四,申时左右。”
“他一人领三百兵,诱敌深入雪谷,与戎狄八千精兵同归于?尽。”
沈玉娇默了?默,哑声问?:“他不?是送军需么,怎么去前线了??”
谢无陵眼?底闪过一抹愧疚:“我被困白城,他来?帮我。”
哪怕那人说了?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他。
但谢无陵知道,终是欠了?他的?。
沈玉娇一琢磨,也明白了?。
眼?眶有些红了?,却仍梗着脖子,尽量保持镇定,继续问?:“遗体呢?”
谢无陵垂眸:“雪崩,尸首埋在里头,寻不?见了?。”
他没敢说,或许是被狼吃了?,又?或者是被戎狄人分尸了?。
那日在密林间听到雪崩动静,他当即折返。
可?是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原本一个偌大峡谷,已?被皑皑积雪掩埋。
目之所及还?能看到一些戎狄兵弃马逃窜的?痕迹,但燕北的?兵将?们埋在山谷最里处。
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
他望着那茫茫一片仿佛望不?到尽头的?厚厚积雪,想要挖,都不?知该从何处挖起。
人在大自然面前,那样的?渺小脆弱。
天地茫茫,山河俱静,他站在夜色里,只觉无尽的?彷徨与绝望。
谢无陵很少感觉到绝望。
哪怕濒临死亡,命悬一线时,他更多是觉得不?甘。
可?那日站在那埋了?近万人的?雪谷前,他无比绝望。
他又?笑,又?哭,对着雪原咬牙痛骂:“裴守真,你这满口谎言的?伪君子,卑鄙小人。”
随行兵将?战战兢兢,连忙上前拉他:“将?军莫要喊叫,当心积雪再次崩塌。”
雪山里不?可?大喊大叫,不?然会引发?雪崩,这是北地军民?共有的?常识。
裴瑕虽非北地人,可?他学贯古今,怎会不?知。
战场上每天都会死很多人,敌人的?刀剑,不?会给活着的?人太多时间去悲伤。
谢无陵虽对裴瑕的?死耿耿于?怀。
却也只能打起精神,化悲愤为力气,在战场上发?泄满腔的?仇恨。
只有赢了?这场仗,将?戎狄赶出大梁国土,才是对战场上牺牲的?英烈们最大的?慰藉。
“那时我们正处于?困势,等我带兵反攻时,戎狄人已?经?抢先一步,将?那片雪谷挖过一遍……”
燕北军赶到时,雪谷被挖的?坑坑洼洼,戎狄士兵的?遗体大多被挖出,堆在一旁,有火烧过的?痕迹。
戎狄人不?讲究入土为安,天葬、火葬皆可?。
而燕北军的?尸体挖出来?后,就丢在那,曝尸荒野,任由秃鹫和雪狼啃食。
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总之事后打扫战场,并未寻到裴瑕的?尸体,不?知是被压在更深处的?雪层,还?是被狼叼走,亦或被戎狄拖走。
“所以,是死无全尸。”
沈玉娇掀眸,定定看向谢无陵:“是么?”
谢无陵薄唇抿了?抿,嗓音放低:“娇娇,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
沈玉娇摇头,神情平静到显得有些漠然:“是为国捐躯,与你无关。”
虽然知晓沈玉娇遇事冷静,心性也一向比寻常女子坚韧,可?现下出了?这样的?事,她仍这般沉静,不?哭不?闹也没什么情绪,谢无陵心底有一种说不?上的?不?安。
“不?然你打我两?下,骂我两?下,或者……哭两?声也好?”
他很乐意将?肩膀借她。
沈玉娇却仰起脸,扯了?扯唇角:“眼?泪,最不?顶用了?。”
她很早就知道的?。
眼?泪填不?饱肚子,挡不?住灾荒,更换不?回裴守真的?命。
“没事。”
沈玉娇撑着交椅扶手站起来?,口中喃喃:“我就是有些……有些吃惊,你让我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
她脚步颤颤巍巍的?。
谢无陵不?放心,跟上前:“你去哪?”
沈玉娇看着他,勉力牵出一抹笑:“不?用跟,我自个儿缓缓就行……咳……”
喉头有些发?痒,她偏过头,以帕掩唇咳了?下。
再次看向谢无陵,仍是淡淡的?笑:“又?不?是第一日认识我,我哪有那么脆……咳……咳咳……”
这次咳得更剧烈,话也没法说,只佝偻着背。
“娇……”谢无陵伸手,又?克制着收回,瞥向婢子们:“还?愣着作甚。”
婢女们忙上前搀扶:“娘子,您怎么了??”
沈玉娇掩着巾帕,咳得都直不?起腰,还?摆手:“无碍……”
“啊!血!是血。”秋露叫出来?。
只见那素色巾帕被殷红鲜血浸染,宛若雪地开出一朵朵绯色的?花。
谢无陵面色大变。
刚要开口,便见沈玉娇双眼?一翻,身子瘫软,直直朝旁栽去。
【127】
【127】/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再次醒来时, 已是翌日傍晚。
“我的儿,你可算醒了。”入目是母亲李氏哭红的双眼。
沈玉娇怔怔望着她。
昏睡整日的脑袋还混沌着,胸口也如千斤巨石压着, 喉管更是火烧般疼痛。
她?唇瓣动了动, 想问?这?是怎么了?
话到嘴边,晕倒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
她?记起?来了。
谢无陵回了长安, 带回裴瑕殉国的消息。
裴瑕,裴守真。
她?的夫婿,她?的守真阿兄, 她?孩子的父亲, 那?光风霁月般的河东君子, 埋在了燕北冰冷刺骨的风雪下。
魂断他乡,尸骨无存。
他死?了, 回不来了。
再也无法回到长安, 回到她?和孩子的身边, 履行?那?个春归放纸鸢的约定。
“玉娘, 玉娘你别吓我……”
李氏见女儿睁着双眼不言不语的模样?, 有些慌了:“大夫,白蘋,秋露, 快叫大夫来——”
婢女们慌忙去请大夫。
李氏牢牢握着沈玉娇的手:“我的儿,你说句话, 你别吓阿娘。”
沈玉娇艰难地偏过?头,对上李氏盛满担忧的眸, 唇瓣翕动, 嗓音沙哑:“阿娘……”
“在呢,阿娘在呢。”
“阿娘, 好痛啊……”
“是哪里痛?头疼么,还是身上?我的乖儿,忍一忍,大夫快来了。”
沈玉娇抬手,摁着心口的位置:“这?里,好痛啊。”
怎么会这?么痛呢。
像是被钝刀子徐徐割开,又似被手生生扯开,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好痛啊,阿娘。”沈玉娇用力摁着那?处,乌眸蒙着一层濛濛泪意,宛若一个迷惘而无助的孩子般看着李氏:“阿娘,怎么会这?样?呢……”
帮帮我吧,阿娘。
教教我吧,阿娘,该怎么办。
该怎样?才能不这?么痛,不这?么难受。
李氏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泪如雨下:“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老天真是好狠的心……”
哪怕已经做了母亲,被自己的母亲搂在怀中,沈玉娇也变成孩子般,贪恋着这?份令人?踏实?的温暖。
她?紧揪着李氏的t?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可是心底那?份痛意强烈翻涌着,持续不断,却迟迟寻不到一个出?处发泄。
李氏哭成泪人?儿,沈玉娇却始终未流下一滴泪。
泪腺好似被堵住了。
那?些苦痛都堵在心口里,反复折磨着,出?不来。
直到转过?天去,谢无陵再次登门拜访,给了她?一封信。
“回燕州整理他的遗物?时,在箱笼里发现了这?封信。”
他始终记着裴瑕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荷包在客舍箱笼里。
于是他打了胜战回到燕州,第一时间开了箱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封信就与荷包放在一起?。
谢无陵一手拿着那?个玄色麒麟荷包,一手捏着那?封写着“玉娘亲启”的信。
心很痒,很想拆来看。
看看裴瑕到底留了些什么话给她?。
若是多年前在金陵的那?个地痞谢无陵,他定然就拆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而今他想了又想,终是强忍着,没拆。
他将?这?封信随身带着,如今完好无损地交到了沈玉娇手中。
“夫人?,拆开看看吧。”
谢无陵坐姿端正地坐在花厅交椅上,一边顶着右上方李氏的复杂注视,一边尽量克制着自己看向沈玉娇的视线,不可过?分热忱。
哪怕已吃了三副药,沈玉娇的脸色仍旧苍白。
接过?信,看着熟悉的字迹,心头又是一阵冰冷的刺痛。
谢无陵觑着她?的脸色,有些懊恼。
早知道再晚几天给她?了,现下瞧着状况好似还是不大好,万一又如前日那?般悲恸过?度呕血怎么办?
想到那?日,谢无陵至今心有余悸。
他未曾想到她?会伤心到如此地步。
看到那?张染血的帕子,他既心疼,又忍不住生出?些嫉妒。
裴守真这?人?,实?在是太狡诈。
恐怕那?日在雪谷叫自己先撤,他就已经存了死?志,预料到这?后面的一切。
可他,怎么就那?么舍得呢?
若换做自己,知晓家中有老婆孩子等着,便?是爬也爬回长安,定是千万个不舍得死?的。
谢无陵心底五味杂陈。
一会儿觉得裴守真卑鄙狡诈,一会儿又觉得那?人?倒也担得起?一个君子之名。
唉,可是做君子有什么好,那?个死?脑筋。
谢无陵百感交集,沈玉娇那?边也拆开了那?封信。
满满一页信纸,清隽遒劲的字体?,透着淡淡墨香。
【吾妻玉娘,见字如晤。今以此信与卿永别。
胡虏犯边,战火连天,国家之难,匹夫有责。
吾将?执戟出?征,临行?之际,心有千言,却难以言表。吾深知此一去,生死?未卜,归期难定,恐连累爱妻,遂作此放妻书。
吾知卿品行?贤良,如幽兰之室,若松柏之姿。昔年缔结秦晋之好,本以为能二体?一心,白头偕老。然白云苍狗,人?事变迁,今观彼此,情深缘浅,难以为继。
若吾不幸身死?,愿卿勿以吾为念,忘却前尘,另觅良缘,共赴白首之约,永结同心。
府中家财尽归卿,可自行?处置。至于稚子,乃卿所出?,宜从其母之志,或抚育之,或另有安排,皆由卿定。
吾亦将?反思己过?,修正不足,以求来世再得良缘。
纸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
愿山河无恙,国泰民安;愿娘子安康喜乐,千秋万岁。
珍重,珍重。
淳庆三年腊月二十八子时,于燕州客舍,裴瑕敬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珍重二字,力透纸背。
沈玉娇拿着薄薄的信纸,纤细手指止不住地颤动。
“啪嗒——”
一滴泪落下,洇湿纸上“良缘”二字。
“玉娘。”李氏见女儿扑簌簌落下的泪,忙递了块帕子过?去,面色凝重忧愁:“守真信上写什么了?”
这?也是谢无陵所好奇的。
裴守真到底写了什么,能叫她?哭成这?样?。
印象中,娇娇是极少?哭的。
李氏探头要去看,沈玉娇忙擦了泪,将?手中信纸折了起?来:“没什么,就是些家常琐事罢了。”
再次仰起?脸,她?朝谢无陵轻笑一下:“多谢你将?这?封信带回。”
谢无陵对上她?蒙着泪意的黑眸,薄唇抿了抿,道:“夫人?不必这?般客气。”
李氏对于谢无陵这?个人?的观感也很复杂。
她?既感激这?个男人?曾救过?女儿与外孙,但又对他那?些失礼逾矩的心思感到不满。可偏偏这?个人?命硬、运道又好,扶摇直上,如今竟成了燕北重将?,听说此次击溃戎狄,他居功至伟,陛下有意封他一个侯爵之位。
这?样?年轻的侯爷,又尚未娶妻,哪怕出?身卑贱,长安城里仍有不少?人?家想将?女儿嫁给他。
可是李氏看这?谢无陵对自家女儿那?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寡妇门前是非多。
如今女婿尸骨未寒,女儿遭遇如此大的变故,李氏决不许再出?现其他不利变故。
“谢将?军将?我女婿遗物?如数带回,我等感激不尽。只是府上新丧,还有许多事务要忙,恐怕无暇招待谢将?军。”
李氏微笑下着逐客令。
谢无陵这?人?怼天怼地怼皇帝,但对着沈玉娇的生母,整个人?也变得老实?客气:“伯母说的是。不过?,我还有件事,想与夫人?单独聊聊。”
李氏嘴角笑意僵住。
聊聊,还单独?
“谢将?军,这?恐怕于礼不合。”
谢无陵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我知道,但这?事很重要。”
李氏面色更沉了,心头暗想,这?人?莫不是想趁虚而入,忽悠着玉娘跟他好了?
虽说本朝寡妇改嫁的不少?,可大都是民间妇人?,高门妇人?鲜少?改嫁,便?是有那?一两个,也都非嫡非长,或是膝下无子。
可自家玉娘,是裴氏嫡系宗妇,膝下育有一子,丈夫又是为国捐躯的英烈。
这?种情况改嫁,于名声、于地位,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倒不如踏踏实?实?将?孩子养大,没准还能得个节妇旌表,也能与守真一起?流芳百世,后世人?也赞一句“伉俪情深”、“神仙眷侣”。
且在李氏心里,再没比裴守真更好的女婿了。
想到英年早逝的女婿,李氏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湿意,再看面前威严凛冽的高大武将?,道:“若是重要的事,那?我屏退下人?,谢将?军与我们母女直言便?是。”
谢无陵却是坚持:“还请伯母见谅,此事涉及机要,不可为外人?道。”
李氏皱眉,心道这?人?还真是,明明他才是最大的外人?。
“母亲,你先带人?出?去吧。”沈玉娇轻轻开口。
李氏俯身凑她?耳边:“你名声不要了?别胡闹。”
沈玉娇看了眼谢无陵,而后低声道:“母亲,最多一炷香。烦劳您在外费些心。”
她?都这?样?说了,李氏还能怎么办。
只能压下心底那?阵不虞,带着婢女们离开,又守在门外,厉声敲打了一阵。
屋内。
沈玉娇仍坐在原位,那?双哭得有些泛红的眼睛看向谢无陵,嗓音是平静的喑哑:“还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没了外人?,谢无陵也如解了束缚,望着她?道:“你现下身体?可有好些?”
沈玉娇道:“没什么大碍,再吃两副药就好了。”
“那?就好。”谢无陵道:“那?日真的差点将?我的魂儿都吓飞了。”
沈玉娇垂了垂鸦黑眼睫。
醒来后,白蘋与她?说过?,幸好谢无陵眼疾手快抱住她?,否则定要栽在地上。
谢无陵本还想将?她?抱回院里,被白蘋及时拦下,暂时扶到偏厅的美人?榻上,待大夫来看过?后,才由仆妇抬了回去。
“那?日,也多谢你了。”沈玉娇道。
“都说了你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谢无陵看着她?,年纪轻轻,眉眼憔悴,如一朵被抽了精气的花儿,蔫哒哒的,叫他难受又心疼。
恨不得将?人?揽在怀里,哄着叫她?别哭。
不就是死?了个男人?,又不是天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说了,便?是天塌了,也有他替她?顶着。
“早知你会这?么难过?,那?日我就不该听裴守真的,自己带兵去那?雪谷。”
谢无陵眸光轻动了动,呼吸沉重:“若那?日埋于雪谷的是我,你……”
“谢无陵。”
沈玉娇打断他的话,苍白脸庞难掩哀色:“别说这?种话了。”
谢无陵微怔。
默默将?后半句“你会不会也为我落一滴泪”咽了下去:“好,不说。”
“你要说的是什么事?”沈玉娇问?。
谢无陵沉吟片刻,才道:“你带着棣哥儿回闻喜,越快越好。”
又补充一句:“你总得回闻喜主持丧仪。”
因着裴瑕没有尸首,也不必着急下葬之事,是以沈玉娇昨日醒来后与李氏t?一商量,决定在长安简单办个丧仪,而后带着裴瑕的遗物?与衣冠回闻喜,正式办一场。
毕竟裴瑕的长辈与亲族都在闻喜,总得落叶归根,葬入祖坟,请进祠堂。
一想到这?些,沈玉娇的心头又有些刺痛。
她?深深呼吸了两下,才克制着眼泪没再落下,看向谢无陵:“我们自是要回闻喜的,只是……”
她?黛眉轻蹙:“你说的越快越好,是何缘故?”
谢无陵也不瞒她?:“长安要乱了。”
沈玉娇愣了下。
刚想问?,话到嘴边,忽然猜到了什么,她?瞪大双眼,直直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迎着她?的目光,肃容颔首:“如你所想。”
沈玉娇说不出?话,半晌,她?握紧了交椅扶手:“你疯了,四年前的宫变是何结果,你忘了吗?”
谢无陵道:“没忘。”
“没忘你还重蹈覆辙。”
沈玉娇有些急了,当年没能及时劝住谢无陵,她?每每想起?都悔恨不已,是以这?回愈发紧张:“你如今已是燕王义子,是朝廷大将?,此次大败戎狄的功绩也足以保你加官进爵,你为何……为何还要……”
造反二字到嘴边,化作了“犯傻”。
谢无陵触及她?眉间鲜活的焦急之色,忽的笑了:“你还是这?样?好看。”
她?与他说正事呢。
沈玉娇蹙起?眉,“谢无陵!”
谢无陵这?才敛了笑,深深看她?,道:“难道你不恨么?”
沈玉娇微愣。
“当年寿安那?般害你与棣哥儿,却因她?是公主,奈何不了她?,叫她?逍遥在外这?些年。裴守真步步筹谋将?司马缙送上皇位,为这?江山社?稷尽心尽力,只为司马缙能守诺,让寿安拿命来偿。那?司马缙倒好,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刻意为难裴守真不说,还给你下那?种下三滥的药。此次戎狄入侵,归根结底,也是他愚不可及,私扣军资,致使戎狄趁虚而入。”
“为着上位者?一个愚蠢的决策失误,却叫无数将?士与百姓拿性命去弥补。虽说我们打了胜战,但这?期间,燕北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裴守真死?了,我在边关那?么多叔伯兄弟也死?了,你年纪轻轻当了寡妇,棣哥儿小小年纪没了父亲,而一切错误的始作俑者?却高坐明堂,锦衣玉食,毫发无损,凭什么?”
谢无陵搭在膝上的长指攥紧成全,定定看着她?:“娇娇,你心里真的不恨么?”
沈玉娇对上他的眼,清楚看到他眼底那?剧烈翻涌的愤怒与热意。
那?热意如最炽热的太阳光,蕴藏着无限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勃勃生机,通过?视线传递给她?,又如有实?质般侵入肌肤,浸入血液,直直照到内心最深处。
将?她?隐藏在心底,那?些阴暗的、不能宣之以口的委屈、愤懑与怨恨照得一清二楚。
怎会不怨,怎会不恨呢?
她?也是人?,有喜怒哀乐的人?,也会愤怒、会委屈、会怨恨。
打从多年前,知晓沈家是给应国公背了黑锅,全家才锒铛入狱,她?便?开始恨了。
恨这?是非不公的世道,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恨坐在宝座上卑劣昏庸的掌权者?。
可是,恨有什么用?
寻常人?如何敢与皇权抗争?何况她?不过?一个后宅妇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只能将?那?些对世道、对皇权的不甘与恨意,都藏在心里。
可如今……
如今谢无陵问?她?,恨不恨。
沈玉娇垂下的指尖轻动了动,而后猛的掐紧,她?看向他:“我恨。”
她?至亲的性命、她?的命、棣哥儿的命,都险些覆于皇室的手,遑论裴瑕的命已经搭上了。
若能报仇,她?愿以命相助。
只是——
“你有把握么?”
“白城突围前,我也曾问?过?裴守真类似的话。他与我道,咳咳——”
谢无陵清了清嗓子,学起?裴瑕的神态与口吻:“我是人?,不是神仙。”
“战场上瞬息万变,在胜负分晓前,无人?确定一定能赢。不过?是顺势而为,选个最好的战术罢了。”
沈玉娇见他学话的模样?,有些好笑,而后心底又泛起?一阵刺刺的酸涩。
这?话的确像是裴瑕说的。
如此看来,在燕北那?会儿,这?二人?似乎相处得不错。
她?思绪短暂偏离,谢无陵又咳了一声,拉回她?的思绪:“娇娇,此事也一样?,我只能尽力而为。”
沈玉娇闻言,咬了咬唇,难掩忧虑。
谢无陵却朝她?扬起?一个懒洋洋的笑:“不过?我可以与你保证,这?回绝对不会像上次那?般莽撞。”
因着燕王绝非三皇子司马泽那?样?的鲁莽庸才,燕北君也不是那?临时从陇西拉来的草台班子。
“就连裴守真都说,我义父是世间第一等人?物?。”
谢无陵朝她?眨眨眼:“你不信我的择主眼光,总得信裴守真吧?”
沈玉娇哑然失笑。
良久,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再次看向谢无陵:“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谢无陵眉梢轻挑,知道她?这?是认同了。
“你只要保全你和孩子的安危,于我便?是最大的忙。”
谢无陵这?是句实?话。
可他的实?话说出?口,往往如情话般,热忱直白。
沈玉娇心下一紧,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低低道:“谢无陵,我……”
“娇娇。”
谢无陵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她?:“你不必急着说那?些,我也不会催着你给个答复。现下最重要的,你尽快带着孩子与你父母兄嫂等人?去闻喜避一避。”
他起?身朝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大事定在月底,你宜快不宜迟。”
沈玉娇仰起?脸,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他的脸庞已褪去当年的浮躁痞气,深邃眉骨间满是成熟将?领的稳重,那?双总是含笑望着她?的眼眸里,也是叫人?心安与信服的锐利与坚定。
“好,我会尽快。”
沈玉娇颔首,又攥紧了袖角,望着他:“你自己,也千万保重。”
她?一颗心,已禁不起?再多的打击。
谢无陵凝着她?莹润乌眸间滉漾的担忧,薄薄唇角轻扯了下:“一定会的。”
毕竟,他可不像裴守真那?般舍得。
【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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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殉国的消息来的突然。
如今裴府就剩沈玉娇这么一位女主子, 哪怕母亲和阿嫂能搭把手,但她们终究是?他府的女主人,大多事还得靠沈玉娇自己撑起来。
送走?谢无陵后, 她收拾眼泪, 打?起精神,吩咐府中下人置办丧仪, 并往长安亲友、往来同僚府上报丧。除此之外,还得忙着收拾箱笼,往闻喜送信。
沈玉娇忙得陀螺般不停, 直到夜深人静, 方才有空喘息, 将那封放妻书拿出来,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读第二遍时, 还是?会?落泪。
且没有旁人, 眼泪可以落得更加肆无忌惮, 悲恸亦可不必顾忌。
沈玉娇盯着那些清隽墨字, 忍不住去想, 裴瑕写下这封信的场景。
燕州雪夜,子时客舍。
也如此刻一样万籁俱寂的夜,他独坐灯下, 提笔落墨。
字字句句,情深意长, 却又无情残忍。
他是?如何想的呢?
他说,“和离一事, 绝无可能, 除非我死。”
【恐连累爱妻,遂作此放妻书。】
他说, “玉娘,你我夫妻一体,不必客气?。”
【本以为能两体一心,白?头偕老。】
他说,“玉娘,忘了他。”
【勿以吾为念,忘却前尘,另觅良缘。】
他说,“裴守真的心在你手中了,它不比旁人的差,真的。”
【吾亦将反思?己过,修正不足,以求来世再得良缘。】
裴瑕裴守真。
夫妻七载,好似直至今日,她才了解到真正的那个他。
泪水不觉模糊视线,直到哭累了,沈玉娇才拖着疲惫身躯走?到床边。
从?她晕倒那日,棣哥儿就被李氏带回沈府住着,裴瑕离世的消息那孩子尚且不知。
沈玉娇也不知该如何和孩子说,总之,能拖几?日算几?日,起码等她这当母亲的先收拾好情绪。
阖上沉重眼皮时,她想,守真阿兄,入梦来吧。
起码让她与他好好道个别。
哪怕是?在梦里。
可他却太吝啬,再不肯来。
一夜无梦到天明。
再次醒来,沈玉娇走?到镜前。
镜中人满脸憔悴,双眼红肿。
这副模样莫说是?白?蘋她们,她自己都吓一跳。
阖府的下人们也都难掩哀色,白?蘋秋露两个婢子私下也都偷偷哭过,这丧讯传到在外养老的乔嬷嬷和已经嫁为人妇的夏萤、冬絮耳朵里,也都红着眼眶前来探望一番,暂按不表。
总之现?下,沈玉娇道:“去煮个鸡蛋,滚一滚会?好些。”
秋露应声去了,白?蘋拿着牙篦替沈玉娇梳发,有心安t?慰,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毕竟娘子与郎君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鹣鲽情深,而今,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1]
她们这些奴婢都觉得惋惜,何况娘子是?亲历者,只会?比她们更难过。
梳头的牙篦忽的停了下。
沈玉娇从?铜镜中撩起眼皮:“怎么了?”
“没,没什?么。”白?蘋摇头,手中也继续梳着。
沈玉娇偏了偏头,看她。
白?蘋在她平静明澈的眸光下,垂着眼嗫喏:“瞧见了一根白?发。”
沈玉娇噢了声:“就这点事,帮我拔了吧。”
白?蘋咬咬唇:“那您忍着点。”
沈玉娇笑?笑?:“拔根头发而已,又不是?挨一刀。”
头皮很快传来轻轻一下刺痛。
那根白?发递到了沈玉娇眼前,她接过,在指尖捻了捻,轻轻呢喃:“竟有白?发了。”
白?蘋没敢说,昨日梳头都还没有。
沈玉娇盯着那根白?发,却想到了去年,她也曾替裴瑕拔了根白?发。
而今,她也长了白?发。
看来他们真的都不再年轻了呢-
棣哥儿五岁的生辰,过得很简单。
沈玉娇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又领着他到了裴瑕的书房,站在那个箱笼前,与他说了死讯。
棣哥儿生来聪慧,这几?日在外祖家虽被瞒着,但也从?大人们待他的小心翼翼,以及闪躲的眼神里瞧出端倪。
及至今日见着一袭黑裙的阿娘红着双眼,他也明白?过来。
“爹爹与太祖母一样,去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吗?”棣哥儿问。
沈玉娇颔首:“是?。”
棣哥儿:“那他还会?回来吗?”
沈玉娇默了默,道:“应当不会?了。”
棣哥儿也沉默了,小小的脑袋低下,盯着地上的脚尖。
半晌,他低低道:“可我想他了怎么办……”
沈玉娇本以为眼泪已流干了,听到这话,鼻尖又是?一酸。
她将棣哥儿拥入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脸蛋:“若是?想他了,就……就给他写信吧。”
棣哥儿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爹爹能收到吗?”
沈玉娇道:“能的吧。”
棣哥儿道:“好,那我给他写信。”
沈玉娇:“嗯。”
静了一会?儿,怀中孩子似是?叹了声:“可爹爹答应了,要陪我们去曲江池踏青,放纸鸢呢。”
“爹爹怎么能骗人呢……”
“他从?前教我,君子要重诺守信的。”
棣哥儿纳闷嘟哝,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等他从?怀里离开?,抬起小脑袋,才发现?阿娘已是?满脸泪。
棣哥儿慌了,两只小手忙去擦泪:“阿娘别哭,是?孩儿说错什?么了吗?那你骂我好了,打?也行的。”
沈玉娇隔着朦胧的泪,看着面前这张酷似裴瑕的小脸,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五岁的裴守真。
他失去父亲时,也是?这般年纪。
那时的他,也会?如棣哥儿这般纳闷父亲去哪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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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从?得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想让棣哥儿成为第二个裴守真。
或者说,不想让他的童年那般辛苦,小小年纪便扛那么多的责任与压力?。
太累了。
纵观裴瑕短暂的一生,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臣,可曾有一日真正快活过?
沈玉娇看着满书房寂静无声的浩瀚书册,寻不到一个答案-
在长安的丧仪定?在了三月初八,当日永宁坊裴府门?庭喧阗,除却亲戚好友、朝廷官僚,还有大批太学生自发前来吊唁,留下挽联绝句无数。
皇帝与太后也都送来了奠礼,并追封裴瑕为忠国公,谥号文贞,配享太庙。
棣哥儿年仅五岁,受他父亲的庇荫,袭了爵位,成了大梁年纪最小的国公爷。
裴瑕没有亲兄弟,男宾那边暂由裴家族伯兄、沈玉娇的长兄牵着五岁的棣哥儿代为接待,女宾这边则是?沈玉娇出面接待。
来往的夫人们见着她憔悴的模样,也不禁拭泪,温声宽慰两句。
不外乎“节哀”、“振作起来”、“还好有个孩儿,也算有个倚靠”、“以后好好将孩儿抚育长大,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
沈玉娇嘴上轻应着“是?”,脑中却鬼使神差地想起婆母王氏。
她与王氏已多年没联系,哪怕先前与裴瑕带着棣哥儿回闻喜,婆媳俩同在屋檐下也没见过一面。
可自打?知晓裴瑕死讯后,沈玉娇时不时就想到王氏,想到当年新寡的王氏与幼年丧父的裴守真。
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命运轨迹却在这一刻诡吊地重合。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无端觉得一丝恐惧。
为何恐惧,沈玉娇不敢细想,也无暇去想——
琐事一大堆,得将这些都安排好了,才能再去思?量。
因着是?小祭,三日吊唁后,裴府又恢复往常的静谧。
前往闻喜的车马箱笼也都收拾得差不多。
临走?之前,沈玉娇还领着棣哥儿进宫给皇帝、太后谢恩辞别。
淳庆帝没露面,沈玉娇和棣哥儿便在紫宸殿外磕了三个头。
到了慈宁宫里,杨太后、卢皇后都在,皆是?惋惜地感?叹一番,而后安慰沈玉娇节哀顺变,回到闻喜后,好生照料婆母,抚育孩儿。
待到沈玉娇母子走?后,卢皇后也从?慈宁宫告退。
她站在宫门?外,望着那母子俩离去的背影,与身旁的嬷嬷摇头叹了声,“也是?可怜。”
嬷嬷说:“是?啊。”
卢皇后又庆幸:“还好没让阿兄去,不然这会?儿哭的怕是?我嫂子了。”
嬷嬷说:“娘娘英明呢。”
第二日清晨,沈玉娇带着棣哥儿、李氏一同离开?长安。
永宁坊的府邸已搬空大半,大部分奴仆都随沈玉娇回闻喜,只留了几?个家在长安的,留着看宅子。
临行前,沈玉娇站在这座清雅宅院门?前,看了许久。
那年冬天,裴瑕第一次牵着她来到这宅院,说这以后便是?他们的家。
那时她一颗心飘飘忽忽的,没什?么归属感?。
而今过去这些年,这座并不算太宽敞轩丽的宅院,却在不知不觉中承载了许多的回忆,真正成了她心里的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如今,男主人已不在,她也得带着孩子离开?。
“玉娘,时辰不早了,快上车了。”
深青车帘掀开?,李氏轻声提醒着:“还得抓紧赶路。”
“这就来。”
沈玉娇看向那蓝底朱墨的“裴府”二字,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还真是?,舍不得呢。
转身上了车,李氏也看出她的不舍,安慰道:“这宅子留着,以后回长安了,还能再来住。”
沈玉娇轻应了声:“是?。”
李氏见她神色恹恹,也知这段时间,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是?一道漫长而煎熬的关。
可怜她的儿,年纪轻轻守寡也就罢了,往后还得留在闻喜和那个刻薄的老太婆同住一个屋檐下,回去之后指不定?会?被怎么刁难。
可是?又没有办法,男人没了,孤儿寡母的总不能继续留在长安,更不可能留在娘家,按照礼法,总是?得回到老家,侍奉婆母、抚育幼儿,这便是?为人妇、为人母的本分。
为着这事,李氏已经在家哭过好些回了。
她也试探问过丈夫:“就不能想个法子,让玉娘留在长安么?从?前守真还在,王氏老太婆都敢那样害她,如今守真没了,日后我的玉娘岂不是?要被她欺负死了。”
沈徽也心疼女儿,可女儿如今已是?裴家妇,按照规矩礼法,就是?要留在裴家的。
裴守真虽不在了,可裴氏宗族还在,棣哥儿又是?裴氏下一代宗子,不回裴家,还能去哪?
且玉娘是?媳妇,丈夫没了,更要替丈夫在婆母跟前尽孝,这是?天经地义的伦理纲常,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除非——
“让裴家给封和离书,叫女儿从?此脱了裴家,以后她就留在家里,让他兄嫂养她一辈子。”沈徽道。
李氏霎时就瞪大眼:“这怎么行?那棣哥儿怎么办?你这人真是?好狠的心,怎舍得叫他们母子分离。”
沈徽无奈:“回裴家,你心疼女儿。和离回咱家,你又心疼外孙。哎,你叫我怎么办?”
李氏便只能继续哭:“老天无眼啊,守真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是?以李氏决定?,这回跟着女儿外孙回到闻喜后,她便是?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得与王氏把话挑明白?了。
若再敢薄待她女儿半分,她定?与她拼了这条老命。
李氏正在心底提前演练着见到王氏的措辞,沈玉娇则与她又确认了一遍:“爹爹、兄嫂,还有外祖父、舅父、姨母他们那边,定?会?在二十日前赶到闻喜的是?么?”
“放心,我已经与他们再三说过了。”
李氏只当女儿是?想多叫些娘家亲戚过去,好在裴氏那t?边撑撑场面,表明她如今也是?有娘家依仗的。
“你爹爹、兄嫂还有你侄儿们定?会?去奔丧,这个你不必担心。至于李家,你舅父舅母说了一定?会?去,你两位堂兄家嘛,若是?无事耽误,应当也会?来的。不过你外祖父年纪大了,年前又因你外祖母去世而一直病着,我叫他依着身体状况,能来就能,不能来就在家歇着。至于你姨母……”
李氏叹口气?:“你姨母家的情况你知道的,她定?跑不了那么远,到时候会?派个族里庶子过去送个奠仪,意思?意思?。”
女子一旦嫁了人,便有诸多的身不由己。
姨母如此,李氏如此,沈玉娇亦是?如此。
沈玉娇闻言,也只能暗自祈祷,兵变那日,他们都能安稳待在家中,不要出门?。
李氏见她怏怏不语,轻拍着她的手背:“别怕,我和你父亲说了,这回我在闻喜陪你多住些日子。等过阵子你舅母来了,我再拉着她一道会?一会?你那婆母。”
说到这,她余光朝棣哥儿瞥了眼,见孩子已经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睡着,这才放心继续与女儿咬耳朵:“你别看你舅母斯斯文文的,她年轻时嘴皮子可厉害了,定?叫那王氏只有吃瘪的份。”
沈玉娇哑然失笑?,默了片刻,道:“到时候看看吧,毕竟也这么多年没见了,如今郎君又……”
看了眼棣哥儿熟睡的小脸,沈玉娇抿唇:“她也是?个可怜人。”
年轻丧夫,年老失独。
裴瑕之死,对王氏的打?击,应当远大于自己。
沈玉娇都不敢想,王氏听到这消息会?多么痛苦。
不过十日后,车马赶到闻喜,她便亲眼见到了——
一个失了儿子的老妇,两鬓花白?,双目无神,形销骨立。
那绸质的石青色长袍仿若撑在一副骨头架子,空空荡荡,叫她愈发像是?一缕游走?在世间、不肯善罢甘休的幽魂。
曾经矜傲自负的琅琊王氏嫡女,心比天高的裴氏主母,如今成了个精神恍惚的“半疯子”。
饶是?沈玉娇与她有旧怨,见到眼前这一幕,心底也不禁沉了又沉。
身边的嬷嬷弯腰提醒了王氏好几?句,王氏才如梦初醒般,看向面前来人。
她瞧不出情绪的空洞双眼,掠过李氏,扫过沈玉娇时,停了停,又继续往下,看到棣哥儿时,怔了一瞬,而后“咻”得亮起了光芒似的。
她喊:“六郎……”
棣哥儿有点怕,下意识往沈玉娇怀里缩。
沈玉娇挡在了孩子身前,王氏拧起眉,凤眸透着幽怨敌意看着她。
沈玉娇眼睫颤了颤,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迎上去时,李氏先挡在了她身前:“亲家,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看着护在身前的那道略显岣嵝的身影,沈玉娇微愣,而后心尖一软。
她也是?有母亲庇佑的呢。
王氏并未全?疯,只是?裴瑕的死对她刺激太大,叫她情绪变得脆弱,绝大部分像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愈发阴郁、尖利、刻薄。
对此,沈玉娇能够理解。
毕竟对王氏而言,裴瑕几?乎是?她这一生的精神支柱,是?她倾注了大半心血与大半个人生的作品。
而今一切成空,无异于天塌。
王氏病恹恹地与李氏寒暄几?句,又公事公办般交代沈玉娇主持丧仪等事,便推说累了,下逐客令。
李氏和沈玉娇自然也不愿多待在这药气?弥漫、阴郁压抑的屋内,起身告退。
“棣哥儿留下,我与他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说。”
沈玉娇的脚步一顿。
看向榻边端坐的王氏,她也正好看过来,一双黑眸幽幽的静。
祖母要亲近孙儿,没道理拦着。
沈玉娇弯下腰,柔声与棣哥儿道:“爹爹不在家中,棣哥儿多陪陪祖母可好?”
棣哥儿虽然有些怕这副模样的祖母,但想到从?前祖母都对他疼爱有加,于是?乖巧点头:“好。”
于是?棣哥儿留在了王氏院里。
沈玉娇与李氏一道出来时,李氏频频回首。
沈玉娇扶着她,提醒:“母亲,石子路滑,您看着点走?。”
李氏蹙眉:“孩子留在那,我总不放心。”
沈玉娇:“有何不放心,棣哥儿是?她唯一的孙子,她还能欺负他不成?”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李氏握着女儿的手,忧心忡忡:“就怕那老虔婆与棣哥儿说些什?么,挑拨你们母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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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啊了声。
李氏肃着脸:“你别不信。这种在孙子面前说娘坏话的,可多了去了。何况如今棣哥儿是?长房这一脉唯一的男丁,她如今没了守真,指不定?要移情,要与你抢儿子。”
沈玉娇眉心微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氏生怕女儿吃亏,也不走?了,拉着她就在不远处的亭子坐下,与她说了一大堆后宅的规则。
这阵势,大有将七年前没来及补上的课,统统与她补上。
一直说到棣哥儿由魏嬷嬷牵着出来,李氏方才口干舌燥地停下。
魏嬷嬷见着她们母女未走?,也没多惊讶,只牵着棣哥儿上前:“老夫人特地交代了,定?要老奴亲自将小郎君交到夫人手上才是?。”
沈玉娇颔首:“有劳嬷嬷了。”
魏嬷嬷福了福身子,转身回了。
待她走?远,李氏迫不及待弯腰问棣哥儿:“好孩子,你祖母方才都留你说些什?么了?”
棣哥儿眨了眨清凌凌的大眼睛:“没什?么呀,就问我最近好不好呀,有没有生病呀,坐马车累不累,今日吃了些什?么呀……”
小家伙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些琐事。
李氏听着都是?些寻常关怀之语,暗暗松口气?。
沈玉娇轻笑?:“母亲,你多虑了。”
李氏道:“算我想多了,但在这深宅大院里,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沈玉娇说:“是?。”
赶了这些日的路,母女也累了,各自回房休息。
沈玉娇牵着棣哥儿回到寝屋,又给他寻了本书,叫他自个儿坐着乖乖看,她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晚膳。
棣哥儿忽的撂下书,跑到她面前:“阿娘。”
沈玉娇蹲下身:“怎么了?”
“方才外祖母问我,我其实……没说实话。”
沈玉娇:“嗯?”
棣哥儿:“其实祖母还与我说了些别的。”
沈玉娇眸光轻动,面上却不显,依旧柔声问:“说什?么啦?”
棣哥儿犹豫了好一阵,才攥紧两只小拳头,那双与裴瑕一样的漆黑眼眸望向她,小声问道,“阿娘,你会?改嫁么?”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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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怔住了, 一时给不出个确切回?答,只问:“你想阿娘改嫁吗?”
棣哥儿眨眨眼:“这是阿娘的事,为?什么问我?想不想呢?”
是啊。
这是她的事。
改不改嫁, 都该遵循她自己的心。
好险, 差点掉进了王氏的陷阱。
沈玉娇抬手,捧着棣哥儿的小脸:“这个事, 阿娘还没想好,现下没法回?答你。”
棣哥儿道:“那不急,阿娘慢慢想。”
说着, 他也抬起小手, 慢慢抚过沈玉娇的眉心:“阿娘别皱眉, 孩儿不想你不高兴。”
“好,不皱眉了。”
沈玉娇道, “等阿娘想清楚了, 再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好。”
因着棣哥儿这一问, 沈玉娇这日失眠到半夜。
这才回?来第一日, 王氏就与棣哥儿说这些。
虽不知具体说了什么, 但长辈对?孩子的话?术不外乎那一套,譬如“你阿娘不要?你了”、“你阿娘要?和其他男人跑了”、“你以后没爹又没娘了很可怜的”。
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这种话?……
沈玉娇唇瓣紧抿了抿, 胸口一阵发闷。
但棣哥儿今日这一问,的确将她问懵了。
不是那种生气的、愤怒的、觉着荒谬的懵, 而是叫她茫然、迟疑、难以抉择的懵。
倘若她是那等贞洁烈女,定会毫不犹豫地?否认:“怎么会, 我?绝不改嫁。我?会为?你爹爹守一辈子, 将你好好养大,等你中进士, 娶媳妇、儿孙满堂,我?这一生便也圆满了。”
这是大多数高门寡妇的选择。
千千万万个王氏,用一生的坚守,化作?节妇册上一个个美名,一座座高高耸立的牌坊。
世人赞叹牌坊的高大,无人窥见牌坊后那一个个有血有肉、会悲会喜的女人。
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沈玉娇原以为?已?经被磨灭了,如今才发现,只是被美好温情的岁月暂时掩住了。
如今棣哥儿一句问,又将她深埋心底的那些离经叛道的“糊涂”想法都勾出来了。
改嫁么?
还是待在裴氏,安分守寡,将稚子养大成人?
脑中一会儿想到王氏那双怨毒刻薄的眼,一会儿想到棣哥儿天?真?的脸,还有裴瑕那封放妻书,与谢无陵分别时他那炽热坚定的笑……
诸般种种,如一团理t?不清剪不断的麻,弄得?她心烦意乱。
最?后身体扛不住困意,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沈玉娇望着窗外明媚的春日阳光,眸光清明。
孩子都说了,不急,慢慢想。
她个当娘的,怎活得?还不如一个孩子通透?
何况当务之急,是眼前一堆琐事,至于其他,搁后再想吧-
沈玉娇在闻喜忙于正式丧仪时,谢无陵在长安城得?了武安侯的爵位。
除此之外,淳庆帝要?给他赐婚,将皇后的妹妹嫁给他。
被他拒了。
淳庆帝又给他赐一处好府邸。
谢无陵挥挥手,也拒了:“臣此番来长安,除了送捷报,便是来领去岁陛下应诺的两成息。事情办完,臣也要?回?燕北了。”
“不过陛下若真?的想赏赐臣,大可将那府邸折价换成银钱,叫臣带回?燕北另置套好宅子。”
这话?将淳庆帝逗笑了。
说来也奇怪,从前他很是看不上谢无陵这种油腔滑调的无赖性子。
如今接触多了,渐渐发觉这人也挺有意思,有什么说什么,待在一块儿很放松,有种接地?气的踏实。
不像裴守真?,像高高山巅一片冷月,山涧溪流一阵清风,雅则雅矣,但找不着,摸不透,猜着累。
唉,裴守真?。
想到裴瑕,淳庆帝心下叹息,虽说先前有些不快,可人真?的死了,又觉着可惜。
不过这样死了,也算全了他一个流芳百世的忠臣美名……
不然淳庆帝也拿不准,日后君臣间的嫌隙越来越大,是否反目成仇,刀戈相向-
有了去岁克扣军费的前车之鉴,这一回?淳庆帝再不敢欠燕北一毫铜板。
三月底,春税银子从各州府送到长安,还没在户部衙门焐热,就成箱成箱送上燕北的马车。
核算完利钱,谢无陵去紫宸殿与淳庆帝辞行。
淳庆帝说了好些依依不舍的话?。
谢无陵低着头,耐着性子听了。
待淳庆帝客套道:“想来谢爱卿急着回?燕州,那朕便也不多留了。”
谢无陵掀起眼皮:“陛下就这样让臣走?了?也不办个宫宴送一送?”
淳庆帝微怔。
臣子追着皇帝开践行宴,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可这话?从谢无陵嘴里说出来,竟…还挺合理。
毕竟这人一向胆子大、又不要?脸。
“办,肯定要?办个宴送一送。”淳庆帝道。
“那就三日后吧?”谢无陵道:“三日后是个黄道吉日,最?宜践行。”
淳庆帝无所谓,反正一个宫宴。
且此次谢无陵在燕北立下的赫赫功绩,着实让他既欢喜,又有些敬畏。
他知晓燕王有意将谢无陵培养成接班人,而他也需要?一个年轻大将接替燕王,继续镇守北方。
燕王叔是皇室中人,理所当然为?司马家守天?下。
可谢无陵不是皇族中人,是以淳庆帝只能拿高官厚禄、客气礼待,叫他深感皇恩,心甘情愿为?司马氏的天?下卖命。
存了笼络的心,三日后的践行宴办得?格外隆重。
皇亲国戚及朝堂三品以上的官员皆来赴宴。
金殿之中,丝竹管弦,歌舞翩翩,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
皇城四?周,月黑风高,暗影重重,刀光剑影间,杀戮血流不止。
时隔七年,宫里又发生一场动乱。
因此次宫变发生在麟德殿,史称“麟德之变”。
《梁史》记载:淳庆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壬亥,燕王司马奕、武安侯谢无陵、先太子太师崔璇义,神武军大将军李新忠等人,于宫宴之上摔杯为?号,列数淳庆帝当年为?登上帝位,残害手足,以巫蛊之祸嫁祸东宫,设计逼迫昌王谋反、排除异己、滥杀无辜等八十一条罪状,以其品行败坏,天?怒人怨,不堪为?君,率领大军包围麟德殿,逼迫淳庆帝退位。
燕北军皆是才在边疆见过血的,刀一拔出来,冷意森森,杀气凛然。
这一回?,淳庆帝再没有替他筹谋后招的裴守真?,刀架在脖子上,霎时就白?了脸。
最?后在秘密潜入宫中的燕王的注视下,哆嗦着双手,在退位诏书上按下了玉玺大印。
燕王拿着那诏书看了看,挺满意。
再瞥向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二侄子,他啧了声,那司马瑞如何生了个这般不中用的儿子。
司马缙被燕王那双寒厉厉的眼一瞥,心头猛颤,战战兢兢:“皇叔、皇叔……若是您想称帝,侄儿愿意称臣,只要?您留侄儿一条性命……”
燕王并无称帝之心。
他都这把年纪了,同龄人都安享晚年,含饴弄孙了,他作?甚还辛辛苦苦当皇帝?
何况他也没子嗣,累死累活勤政几?十年,江山最?后又交给旁人,这不吃饱了撑着么。
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长安来造反,实在是这侄子蠢且不安分,他怕司马氏的江山哪天?真?被戎狄人给夺了,那他那些一起浴血奋战了大半辈子的老伙计们岂非白?死了?
这个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个听话?的上去好了。
燕王也许久没见到从前的废太子,现在的安王司马昱了。
他派谢无陵亲自?去永兴坊,将那被圈禁了四?年的司马昱带进宫来。
在司马昱来之前,内侍传报,杨太后求见。
杨太后,杨宜兰。
阿静提到过的,宜兰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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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道:“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杨太后走?了进来。
近三十年未见,昔日的英武郎君和美貌妃妾,如今都成了鬓染霜华的暮年人。
杨太后与燕王行了个礼,余光瞥过自?家脸色铁青的儿子,心下喟叹。
再看燕王,她道:“王爷可否看在故人面上,留我?儿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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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抚须:“不是本王不给你面子,只是这个事……你应当也明白?。”
杨太后也是饱读诗书的高门贵女,如何不知自?古被拉下马的皇帝,大多不得?善终。
但司马缙是她的儿子。
生儿一百岁,常怀千岁忧。她不能不管。
杨太后敛衽:“你留他一命,我?拿一个秘密与你交换。”
燕王挑眉,刚想笑,又听她道:“与房姐姐有关?的。”
燕王霎时笑不出了。
粗粝指腹摩挲了两下虎口的疤,良久,他道:“说。”
“本王倒要?看看,什么秘密,能值得?一条命。”
待到侧殿众人都屏退,唯独他们二人对?立时,杨太后这才开了口:“若是你与房姐姐孩儿的下落,不知能否值得?我?儿一条命。”
燕王的脸色陡然变了,眸光也凌厉:“你说什么?”
杨太后直视着他:“房姐姐早夭的次子,并非陛下的,而是你的,不是么?”
燕王浓眉拧起又松,松了又拧:“你胡说些什么,我?与她何时——”
话?到嘴边,他忽的停住。
心底闪过一抹迟疑,但更多是不可置信。
难道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不是他的绮梦,而是……真?的?
无数疑惑涌上心头,燕王沉眸看向杨太后:“把话?说清楚。”
杨太后如今只确定谢无陵是当年那个孩子,至于孩子生父是谁,她也不确定。
毕竟当年房淑静只叫她帮忙送孩子,并未提及孩子生父。之所以猜是燕王,一是谢无陵的长相,二是锦华对?司马奕的那份狂热,三则是当年有传言,房淑静定为?王妃之前,差点与燕王定亲。
因着这些蛛丝马迹,当年流放谢无陵时,杨太后让淳庆帝改去燕北。
反正都要?流放,万一父子缘深,有朝一日相认,既全了房淑静一桩遗憾,没准还能卖燕王一个人情。
只是杨太后没想到,那个人情,竟用在了如今的场合。
实在是又庆幸,又后悔。
杨太后将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说了,末了,她道:“那个孩子是足月生的,对?外宣称未足月,体弱早夭。”
“他被送走?没多久,便被追杀,后辗转流离,没了下落。我?与房姐姐都以为?他死了,房姐姐为?此郁郁寡欢,临死前还与我?说,对?不住那孩子。只是没想到,那孩子实是命大,竟还活着。”
杨太后看向燕王:“你当真?不知你还有个孩儿存活于世么?”
这么一说,燕王脑中也浮出更多的细枝末节。
譬如她丧子后的再次相遇,他出言安慰,她却望着他红了眼眶,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譬如他离开长安前,司马瑞看着他喝下绝子汤时,眉间一闪而过的快意。
原来那一日,不仅留下虎口这个牙印,还有一个孩子。
他和阿静的孩子。
这个认知叫燕王的心霎时滚烫,汹涌的狂喜冲击着胸膛,他定定盯着杨太后:“我?儿现在何处?”
杨太后道:“你允诺饶我?皇儿一命。”
燕王没什么不可答应的,反正现下也不是杀皇帝的好时机,“好,我?答应你。”
“望你守信。”
杨太后深吸一口气,道:t?“那孩子,四?年前我?便送到了你面前。”
燕王只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你是说,归安那孩子……”
杨太后颔首:“他左肩一处朱红色的胎记,像麒麟,房姐姐便给他取名,麟。”
只后来那孩子如何流落金陵,又如何成了妓子之子,隔了这么多年,杨太后也无从查证。
她只查到,当年派去刺杀的人是昭宁帝。
而谢无陵身上的胎记,当日在水牢里,她亲自?派了身边嬷嬷去查看,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那孩子生下时,我?亲自?抱过,那胎记我?印象深刻,绝不会错。”
杨太后道:“你若不信,之后见着他,可亲自?查验。”
燕王无须多此一举。
因着谢无陵肩上的胎记,夏日军营里的儿郎们光着膀子练兵,燕王亲眼见过,还随口问过一句,“你这胎记从小就有?”
“是。”谢无陵漫不经心笑笑:“还好没生在脸上,不然可白?瞎我?这一张好脸了。”
那小子……
燕王心尖发颤,手指也激动地?颤。
征战多年、尸山血海里都走?过来了,本以为?心硬如铁,再无什么能牵动情绪,可如今,他眼眶一阵发酸,竟有些想落泪。
原来那小子,竟是他的亲生孩儿。
孤寡大半生的燕王司马奕,忽然有了个孩子,还是心爱之人所生。
这趟长安没白?来。
简直比当了皇帝还要?叫他欢喜。
杨太后见他这副难掩激动的模样,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告退前,她多问了一句:“这皇位,你而今可还舍得?予了旁人?”
一句话?叫燕王从喜得?麟儿的激动里冷静下来。
没儿子,他不愿当皇帝。
可如今有了儿子,自?也要?为?儿子打算。
于是在谢无陵将安王司马昱带来时,燕王先将谢无陵叫进屋里,让司马昱在外头候着。
谢无陵恭敬问:“义父还有什么吩咐吗?”
燕王不发一言,只深深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昳丽的脸庞。
像,真?是像极了。
越看越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之前如何就没想过,这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呢。
难怪阿静要?将这孩子送出去,生得?这么像,若是在宫里长大,还不得?把司马瑞那老狗给气死。
“义父?”
谢无陵被燕王那过于炽热的目光看的心里发毛:“您这是怎么了?”
燕王回?过神,反倒有几?分拘谨起来,咳了声:“你脸上的血怎么回?事?伤着了?”
“没事,大抵是方才杀了两个偷袭的,不小心溅到了。”谢无陵随手抬手擦了下脸庞的血渍。
燕王道:“你自?个儿也注意些,别受伤了。”
谢无陵笑:“知道的。”
便静下来,等着燕王的下文。
哪知燕王背着手站在御案前好半晌,再次抬头,却是盯着他问:“归安,你可想当皇帝?”
谢无陵:“……?”
他怔了一瞬,而后忙不迭跪地?:“儿子对?义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燕王见他误会,上前将他扶起:“本王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谢无陵见燕王竟亲自?扶他,语气还这般温和,心下生疑。
这么一会儿功夫,义父如何变得?如此……呃,腻歪?
难道染上什么脏东西了?
“义父,您若想称帝,儿子上刀山下火海,誓死追随。您若想回?燕北,那儿子……”
谢无陵顿了下,讪讪道:“这个…儿子可能没办法和您回?。此次戎狄元气大伤,起码三五年不会来犯,儿子想留在这,咳,就留在这歇几?年……不过您放心,若有战,召必回?!”
燕王怎不知谢无陵那点小心思。
不就是还惦记着那个沈氏,赖着不肯走?么。
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竟叫裴守真?与自?己的儿子,如此念念不忘。
燕王暂时压下心底好奇,只看着谢无陵,又问了遍:“倘若本王有意捧你上位,你可愿意?”
谢无陵心头又是一激灵,难以置信地?看着燕王。
他试图从眼前这张成熟沧桑的脸庞上寻到一丝端倪。
可是没有。
燕王的表情肃穆,眼神坚定,又透着一丝复杂的温柔慈爱。
谢无陵虽觉得?困惑,也没多想,只一本正经道:“多谢义父抬爱,只是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学过什么礼,当皇帝治天?下也不是下田插秧、上山打猎那么简单,我?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压根就不是当皇帝那一块儿料。”
燕王道:“也不是谁生下来就能当个好皇帝,你这般聪明,寻个好帝师教导着,一样能成。”
连司马缙那等庸才都可以,自?家儿子怎么不成?
哪知谢无陵一听这话?,面露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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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您可饶了我?吧。我?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争气。倘若不是霍元帅与义父您的悉心教导与栽培,儿子未必能有如今统帅大军的本事。”
谢无陵薄唇一扯,苦笑:“但我?也不怕与您说句实话?,过去这些年,我?真?过得?挺苦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风里来雨里去,又流汗又流血,一颗脑袋悬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就交代在敌人刀下了,唉,真?的累,有时想想都觉这样活的这般累,挺没意思的。”
但每每想放弃时,脑中就冒出沈玉娇与他弯眸浅笑的模样。
犹如月光拂面,伤口不疼了,浑身又有了劲儿,咬咬牙,继续爬起来练、站起来打。
而今好不容易熬出个人样,连皇帝都能踢下马了,甚至还阴差阳错把裴守真?都给熬死了,再叫他学着去当皇帝,兢兢业业治理天?下——
“义父,您就当我?没出息吧。”
谢无陵摸了摸鼻子,咕哝道:“我?可没有裴守真?那样心怀家国、为?国为?民的抱负,我?这人就想娶个媳妇生几?个娃,一大家子踏踏实实、热热闹闹过日子,有衣穿、有饭吃、有护我?妻儿安危,不被人欺辱的能力,就已?足够了。”
燕王闻言,浓眉拧起。
的确是没什么出息。
可又是这世上大多数人,最?简单、最?质朴的愿望。
司马瑞那老狗倒是当了几?十年皇帝,可要?把他从阴曹地?府抓出来问他这辈子过得?可快活,怕是也不尽然。
人心皆贪,既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又想要?俗世温暖烟火气,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燕王心下感慨万千,最?后又凝眸问了谢无陵一遍:“若你当了天?下之主,想要?怎样的女人没有。如今为?了一个嫁过人、有孩子的寡妇,放弃九五至尊之位,真?的不悔?”
谢无陵眼皮轻抬,回?望燕王:“我?听燕北的叔伯们说,义父终身未娶,只因心里已?住了一人。孩儿斗胆,倘若叫义父在那位娘子与皇位之间做个抉择,义父会选哪个?”
燕王一噎。
再看熠熠烛光照耀下,这张既像自?己,又随了房淑静的面庞,好似回?到多年前。
她问他:“司马靖怀,你不悔吗?”
他道:“不悔。”
而今这个问题,兜兜转转,到了他们二人的孩子这。
燕王气笑了,磨了磨牙:“哪个混账东西在你面前嚼本王的舌根?”
谢无陵嬉笑:“是儿子瞎打听的,义父莫生气。”
燕王哼了声,斜斜乜他一眼:“虽说裴守真?没了,但你就这么有把握,那沈氏小娘子会跟了你?”
“那我?不管。”
谢无陵道:“烈女怕缠郎,从前我?能叫她对?我?动心,天?长日久,总能再叫她心悦我?。”
再说那裴守真?,不也是趁着这三年的时光,走?进娇娇的心么。
裴守真?可以,他亦可以。
莫说三年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他又不是等不起。
“罢了。”
燕王见他心意已?决,深叹一声,负手转身,“去将安王请进来吧。”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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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 长安换了个皇帝。
淳庆帝退位,燕王扶前太子司马昱上位,改年号为顺平。
淳庆帝被废为安乐伯, 与妻妾一起圈禁在兴庆宫, 重军把守。
朝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可燕王带着五万燕北军驻扎城外, 谁敢不服,当场拔舌割头。
抓了几个典型杀鸡儆猴后,燕王又打起皇室正统牌:“当今圣上既嫡又长?, 当年巫蛊之?祸为人陷害, 如今真?相大白, 理应即位,难道放着先帝的嫡长?子不立, 由个残害兄弟的庶子坐这皇位么?”
此言一出, 读书人的嘴巴也被堵了大半。
嫡庶尊卑、长?幼有序正是他?们所推崇的, 先太子虽软弱平庸了些, 但的确再没有比他?名正言顺的皇子了。
于是经过小半个月的骚乱, 淳庆四年变为了顺平元年。
长?安城换了个皇帝的消息,在十日后传到了闻喜县。
沈玉娇闻讯时,前院t?的灵堂里?, 同悲寺请来的大和尚们还在为裴瑕做水陆道场。
“唉,谁知那?燕王竟存了这样的狼子野心, 那?个谢将军也是的,那?回他?当着咱们的面?不显山不露水的, 半点看不出背后要搞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李氏知晓长?安的变故后, 颇为后怕地捂着胸口:“幸好?咱们一家,还有你舅父一家都来闻喜奔丧了, 若是他?们留在长?安,指不定?也在那?日宫宴上。只是不知你外祖父如何了?这节骨眼上他?可千万别犯轴,和燕王他?们对着干。”
沈玉娇宽慰李氏:“阿娘别担心,我听闻此次只是抓了几家下狱,并未掀起太大的波动。外祖父年岁已高,应当也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氏不置可否,只小声嘟哝:“也不知这燕王还回不回燕北了。”
其实她想问的是,那?个谢无陵走不走。
她心里?是巴不得那?座煞神赶紧走的,毕竟那?人对自家女儿的态度实在让人担心,万一他?倚着强权逼迫女儿跟了他?,那?该如何是好??
燕北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夫,讲道理定?是讲不通的。
李氏这边暗暗求菩萨保佑那?谢无陵快些走,走的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来打扰女儿的清净。
然?而七日后,谢无陵带着丰厚的奠仪,堂而皇之?出现在裴府门前。
谢无陵从龙有功,而今被新?皇帝封作了镇北王,也成为本朝第一个异姓王爷。
他?一登门,裴府上下半点不敢怠慢,裴二爷、裴三爷及裴府儿郎们纷纷出门相迎。
谢无陵与他?们寒暄一番,便去灵堂祭拜。
当看到一身缟素的沈玉娇带着棣哥儿在灵堂等候时,谢无陵一腔的志得意满也冷静下来。
他?告诉自己,这里?是闻喜裴氏,不是长?安朝廷。
须得庄重些。
他?敛了面?色,放缓脚步,上前客气行了一礼:“夫人。”
沈玉娇听到长?安变天的消息时,便猜到谢无陵或许会寻过来。
果真?没猜错。
他?今日虽着一身低调的玄色衣袍,但玉带金冠,左右内侍,无一处不显他?已今非昔比,身份贵重。
她屈膝,端正行了个礼,“拜见镇北王。”
一旁披麻戴孝的棣哥儿虽有心亲近谢无陵,但也学着母亲规矩行礼:“拜见镇北王。”
谢无陵下意识想去扶,但碍于礼数,终是克制住。
“夫人不必多礼。”
他?轻声道,又抬手,亲昵地摸了摸棣哥儿的小脑袋:“我与你父亲也算是同生共死的袍泽了,你照从前唤我谢伯父便是,别这么生分。”
棣哥儿看向沈玉娇。
沈玉娇眼睫轻垂,并未反对。
棣哥儿这才改口,脆生生唤了声:“谢伯父。”
“这才对嘛。”
谢无陵很?满意,弯腰牵着棣哥儿的手,又看向沈玉娇:“夫人带我去给他?上三炷香?”
沈玉娇看他?一眼:“请随我来。”
她转身往里?。
谢无陵看着还跟在一旁的裴二爷、裴三爷等人:“你们自去忙吧,我想清清静静给裴守真?上三炷香。”
他?这样说?了,裴氏等人也不敢置喙,先行退下。
灵堂里?一片缟素,正中的高台上摆着一座乌木金漆的牌位,牌前檀香幽幽,愈显宁静。
沈玉娇燃了三根香,递给谢无陵:“王爷请。”
旁人这般称呼他?,谢无陵心里?很?是舒坦,可沈玉娇这般喊他?,他?浑身不自在。
接过清香时,他?瞥过她清瘦的侧颜,小声道:“不然?你还是喊我谢无陵吧,或是喊我的字?我现下也有字了,叫归安,我义?父给取的。”
沈玉娇看他?一眼:“你先上香吧。”
谢无陵立刻老实,举着清香走上前,朝那?乌木牌位拜了三拜。
清香入炉时,他?盯着那?牌位上那?一行“文正公裴瑕之?位”,心底也生出几分怅然?。
裴瑕裴守真?。
倘若有的选,宁愿那?日活下来的是他?。
“你这个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无陵低低道:“自个儿倒是留下美?名,流芳百世了,撇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你也真?忍心。”
沈玉娇站在旁侧,虽听不清他?咕咕哝哝说?些什么,但猜到是在数落裴瑕。
这二人便是这样,见面?就吵,哪怕变成鬼怕是也能吵。
三炷香上完,谢无陵拉着棣哥儿,噼里?啪啦问了好?一堆。
棣哥儿觉着谢伯父与旁人说?的凶神恶煞、狼子野心完全不一样,哪怕他?成了王爷,也没有半点王爷架子,待他?还是像从前那?般慈爱。
于是谢无陵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几乎把回闻喜后这一个月的情况都说?了个遍。
谢无陵知晓他?们母子一切安稳,暗暗松口气。
再次直起腰,他?看向沈玉娇:“今日天儿还怪热的,说?这么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可否向夫人讨杯茶喝?”
沈玉娇对上他?那?双眼,便知他?今日或是要来讨个答案的。
“王爷说?笑?了,你是客人,自当好?生招待。”
沈玉娇让了让身子:“请挪步隔壁水榭。”
刚要朝棣哥儿招手,谢无陵却先她一步,一把将棣哥儿抱了起来:“棣哥儿给伯伯指路可好??”
棣哥儿:“好?呀。”
“走咯!”谢无陵抱着孩子就大步走,嘴里?还道:“半年不见,你小子又沉了些。”
“那?当然?啦,我每天都吃很?多饭,外祖母说?多吃饭,才能快快长?大!”
一大一小说?说?笑?笑?地往前。
沈玉娇看着,好?笑?又无奈,侧眸瞥过灵堂上那?黑漆漆的牌位,眸光又黯淡下来。
“阿娘,你快来呀——”
棣哥儿趴在谢无陵的肩头喊着。
沈玉娇回神,应了声:“来了。”
四月的春光透过镶嵌着琉璃的雕花明窗,静静洒在水榭厅中的凿花地砖上。
隔着氤氲茶雾,谢无陵望向主座的沈玉娇,将长?安如今的情况与她说?了遍。
沈玉娇听罢,看向他?:“还未贺你晋了王位。”
她原本以为燕王会上位,未曾想燕王却扶了前太子登基,而谢无陵竟然?一跃成了异姓王——
虽说?他?功绩不菲,但王爵之?位,未免重赏太过。
她不知的是,原本顺平帝要封燕王为摄政王,被燕王拒了,只让顺平帝重赏谢无陵。
顺平帝没多问,只依着燕王的意思做了,给谢无陵封王,食邑万户,另赐豪宅、奴仆无数。
“夫人客气了。王爷也只是个身份而已,撇去这个身份,我还是谢无陵。”
谢无陵放下茶盏,看着沈玉娇:“夫人有所不知,陛下给我世禄的封地离闻喜不远,骑马的话,来回不过半日。”
沈玉娇端着茶盏的手指一顿,难掩诧异抬起眼。
谢无陵丝毫不躲,直勾勾回望过来。
沈玉娇眉头轻蹙,沉吟片刻,她看向身旁的白蘋:“外头日头正好?,你带小郎君去院里?晒晒太阳。”
白蘋跟在沈玉娇身边多年,立即会意,带着棣哥儿去了院里?。
厅堂内的奴婢们也被屏退至院里?。
沈玉娇两只手牢牢握着交椅扶手,柳眉蹙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无陵道:“这话应该我问你。”
沈玉娇一怔。
左右没了外人,谢无陵目光如炬,压低的嗓音满是郑重:“如今已过去月余,你便是再悲恸,现下应当也冷静不少。娇娇,我是如何想的,你心里?一直都明白。可你是如何想的……”
他?薄唇抿了抿:“我却是一直不明白。”
看着他?眉间那?一闪而过的黯然?,沈玉娇面?露愧色。
良久,她嗓音低下:“谢无陵,我不过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而你……你如今位高权重……”
“我说?了,王爷不过是个身份,在你面?前,我还是从前那?个谢无陵。”
谢无陵浓眉也拧着,俊美?脸庞是少见的郑重:“至于你有没有孩子,是不是寡妇,你知道的,我从不在意。”
他?只在意,她是沈玉娇。
除此之?外的一切身份,于他?都毫无意义?。
正如他?是地痞、是将军、是王爷,于沈玉娇也毫无意义?,她当初答应嫁的,也只是谢无陵。
“还是说?,你一颗心已全是裴守真?,决意为他?守一辈子寡?”
谢无陵盯着上座的年轻妇人,她一袭白裙,乌发高盘,除却鬓边那?朵精巧的白色绢花,便再无其他?装饰。
可她生得貌美?,又正值桃李之?年,便是这般素雅的衣饰,仍旧掩不住她盛放的美?丽。
就如这四月天里?开?得最娇媚灿烂的芍药,这样年轻,这样美?好?,难道要将往后几十年的好?时光都耗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守着一个冰冷牌位熬过这一生?
谢无陵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那?绝不是他?认识的沈玉娇。
他?的娇娇虽生在高t?门,但绝不是寻常高门女子那?般迂腐愚昧,一味顺从。
他?见过她眼中的光,心中的火,知晓她并非笼中鸟,盆中花。
她骨子里?与他?一样,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因自幼环境的熏陶,比他?更多了一层责任的束缚。
这叫谢无陵爱她、敬她、亦怜她。
怜,便意味着更多的包容。
“倘若你决意守着裴守真?,那?也没关系。反正现下他?人没了,日后我替他?守着你和棣哥儿便是。”
这话叫沈玉娇眉头皱得更深:“你别犯傻。”
谢无陵呵了声:“你自己犯傻,还说?我?”
沈玉娇:“我哪里?傻?”
谢无陵扯扯唇:“我好?歹守的大活人,时不时还能见个面?,说?上几句话,你呢,守着块冷冰冰的破木头,饥荒时候当柴烧都烤不熟一条鱼,这不比我傻?”
沈玉娇:“”
她拧眉:“你这是偷换概念,胡搅蛮缠。”
谢无陵也不与她顶嘴,免得把她气急眼了下次不肯再见他?,只道:“反正傻不傻的,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且我相信若是裴守真?还活着,他?定?然?也不希望见你这样死守一辈子……”
话说?到这,他?停了停,又有点不太确定?,望着天喃喃:“那?个妒夫,小气得很?……不过他?都不要命了,若是真?的爱重你,又岂忍心叫你为他?枯守呢?”
裴守真?,若是男人,可别叫我在这瞧不起你。
沈玉娇听得他?这话,想到裴瑕留下的那?封放妻书,心底痛意泛滥。
谢无陵见她不言语,抬眼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急了:“娇娇,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
沈玉娇摁着心口的位置,深深缓了两口气,才压下那?阵翻涌的痛意。
再次抬头,她道:“谢无陵,我还放不下他?。”
“一想到他?,我心里?难受,特别难受。”
谢无陵表情微僵,沉默下来。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与乌眸中隐隐的泪光,想将她揽入怀中,告诉她没事的,他?能明白。
七载夫妻,若能这般决然?忘却,未免太过无情。
何况裴守真?那?人,的确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莫说?她这枕边人放不下,便是他?想到,心头也感慨万千。
“没事的,娇娇,慢慢来。”
谢无陵放缓嗓音,目光平静而坚定?:“我可以等。”
“等你把他?放下,等你想到他?时,心里?不再难受,等你准备好?开?始一段新?日子……”
沈玉娇愕然?:“谢无陵……”
“三年,五年,十年,我都能等。”
谢无陵道:“从前在金陵,我与你说?过,我这辈子就认准你一个了,你不信。那?咱们就走着瞧,你守你的,我守我的,看谁守得久,反正我是不会输的。”
明明是赤诚告白,却被他?说?的约架一般。
沈玉娇心头又是酸涩,又是好?笑?,“你这个人……”
谢无陵无比自然?接过她的话:“死脑筋,我知道。没办法,谁叫咱俩姻缘是天定?的,土地公前上过香,咱可不能骗神仙。”
沈玉娇气笑?了:“你连阎王都不怕,还怕土地公?”
“那?不一样,阎王掌生死,管他?帝王将相,平民百姓,终有见阎王的一日。可姻缘这个事,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寻到此生所爱,大都是糊里?糊涂搭伙过日子。”
谢无陵道:“遇上你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挑个脸蛋好?的,身段窈窕的,屁股大的,会体贴人的,娶回家生几个娃儿过一辈子……”
眼见沈玉娇红着脸瞪大了眼,他?轻咳一声,解释道:“那?是以前嘛,男人对媳妇儿的向往大都那?样。可自从见到了你,那?不就不一样了。”
虽说?脸蛋与他?预想的一样漂亮,但身板比他?想象中的清瘦纤细多了。
至于体贴人?她瞪他?、凶他?,他?都高兴,若是能体贴他?一会儿,他?怕是要美?上天了。
可见从前那?一套对媳妇的标准,在遇上那?个人之?后,便再无任何标准,以及底线。
这要放从前,有人说?他?之?后会追着个带娃的寡妇跑,他?定?会打烂那?人的嘴,可现下……
“唉,反正你只要知道,我这是郎当做蒲苇,妾当做磐石,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1]”
谢无陵一本正经地说?着,可他?那?双桃花眼生得多情,再正经也显得不大正经。
沈玉娇偏过脸:“谁叫你这样乱改诗的。”
谢无陵笑?笑?:“我没写诗的墨水,便只能拾人牙慧,改一改了。”
沈玉娇:“……”
这般厚颜无耻,也只能是谢无陵了。
一盏茶喝完,沈玉娇送他?出门。
临走时,看着谢无陵抱着棣哥儿的亲热劲儿,还是忍不住劝了句:“别守着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寻个人,成个家吧……”
她实在不知何时才能放下裴守真?,更无法给谢无陵一个确切的承诺。
他?已为她蹉跎这些年,实在不忍再见他?继续苦等。
谢无陵却直勾勾盯着她:“别劝了,若我是个听劝的,在金陵就已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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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噎住,再不知该说?什么。
谢无陵低头,捏捏棣哥儿的脸:“你在家多哄你阿娘笑?笑?,笑?一笑?,十年少,你想不想你阿娘长?命百岁?”
棣哥儿点头:“想!”
谢无陵:“那?就多哄哄她。下回伯父来看你,再给你带些好?玩的。”
棣哥儿:“好?。”
这日送走谢无陵,棣哥儿即刻被王氏唤了过去,而沈玉娇则是被李氏拉进?了屋里?。
李氏问了一堆话,见女儿只闷葫芦似的不言不语,不禁急了:“你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还不死心,真?的要与那?谢无陵在一起?那?你对得起守真?,对得起棣哥儿么?”
沈玉娇怔住了,她抬头看向面?前的母亲,眸中满是困惑。
不说?她现下尚未有改嫁的心思,便是她日后真?的离了裴氏,另嫁他?人,哪里?就对不起裴瑕,对不起棣哥儿了?
她是嫁于裴家,又不是卖给裴家。
何况就连裴瑕都在信中所写,愿她如意安康、愿她另觅良缘、白首到老。
如何自己的亲生母亲,反倒要来责怪自己?
“母亲,难道你想我守一辈子寡吗?”
李氏的埋怨戛然?而止。
在看到自家女儿明澈的眼眸时,心尖蓦得颤了两下,她咽了下口水,讪讪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李氏蹙眉,也有些困惑与为难:“只是世家妇鲜有改嫁的,且你还有棣哥儿呢,你总得为孩子想想。”
沈玉娇唇瓣轻动了动。
很?想说?,孩子都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只要她高兴就好?。
为什么孩子觉得简单的道理,到了大人这,就变得复杂了。
她不怀疑孩子对她的爱,也不怀疑母亲是爱自己的,可这两份爱,又是那?样的不同。
“母亲,我现下没那?个心思,我也与谢无陵说?明了,我现下无法放下守真?阿兄……”
李氏闻言,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差点以为你犯糊涂了。”
沈玉娇沉默片刻,问:“但若是以后,我放下了,不想再守寡了,母亲可会拦我?”
李氏微愣,盯着自家女儿如花似玉的年轻脸庞,叹了口气:“我的傻孩子。”
她抬手将沈玉娇拥入怀中:“倘若你真?的不想守了,那?就回家来,我和你爹爹养你一辈子也无妨。至于棣哥儿……”
李氏沉吟,道:“多守几年吧,起码等孩儿大一些,现下太小了,你舍得丢在那?老太婆手上?”
沈玉娇靠着李氏的肩,感受她温暖的体温与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静了一会儿,才道:“母亲,多谢你。”
李氏微诧:“如何说?这种话?”
沈玉娇垂下眼,嗓音有些发瓮:“我原以为……你觉着棣哥儿、觉着声名比我更重要的。”
李氏哽住了。
刹那?间,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心下也涌起一阵难以启齿的愧疚。
因她知晓,她多年前的确拿声名、拿规矩去束缚、威胁过女儿。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世间活着,就得照着这世间的规则。
与规则作对的人生,往往是举步维艰,充满荆棘的。
她为人母亲,自然?希望孩儿们都好?,以她的人生经验总结出一条“最正确”的道路去指引他?们。
或许有时,的确违背了她的心意,可是……
“傻玉娘,阿娘当然?是爱你的。”
李氏牢牢抱住女儿,像幼时那?般下颌抵着她的头顶,阖着眼睛叹道:“只是阿娘是个寻常妇人,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有本事,有的时候,用错了法子……”
你能原谅阿娘吗。
这话卡在喉中,却是别别扭扭,如何都说?t?不出口。
沈玉娇摇摇头:“阿娘,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她如今也做母亲了。
倘若棣哥儿也要去走一条“离经叛道”的路,她定?然?也会又急又恼,忧心发愁。
但,以命相逼么?
“阿娘,孩子终会长?大,有自己要走的路。”
沈玉娇从她怀中坐起来,双眸清明地望向李氏:“没办法替他?们操心一辈子的。”
李氏苦笑?了笑?,摸着她的脸:“你不懂……”
沈玉娇抿唇。
也许吧,反正她不会成为母亲这样的母亲。
这日傍晚,晚膳之?前,王氏忽的将沈玉娇叫去祠堂。
“沈氏,跪下。”
这是步入那?座森森庄严的祠堂后,王氏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沈玉娇看了眼拄着拐杖瘦骨嶙峋的王氏,问:“为何要跪?”
王氏拧眉:“婆母训诫,你敢顶嘴?”
“我只是不解。”
沈玉娇看着王氏:“媳妇有何不对,还请母亲为儿解惑。”
话音落下,二人都有些恍惚。
好?似多年前婆媳的最后一面?,也是在祠堂,她也是这般,请王氏替她解惑。
只那?个时候,裴瑕还活着,夹在她们俩人之?间,最为煎熬。
现下裴瑕不在了,沈玉娇更无须顾忌了。
她肩背笔挺,眸光坚定?,盯着王氏。
王氏被她这目光所激怒,咬牙:“当真?是放肆,这就是沈家教出来的女儿?”
沈玉娇面?无波澜,只重复道:“请母亲解惑。”
王氏握紧拐杖,幽幽盯着她:“你也好?意思说?!我儿尸骨未寒,你便与那?镇北王勾勾搭搭,你将我裴氏的颜面?搁在何处?你沈家的脸面?你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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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镇北王来府中,我与他?来往皆是规矩守礼,绝无任何逾矩之?处,满院的奴婢皆可作证,不知母亲口中的勾搭从何处得来?”
“呵,你别以为这些年我在洛阳,便不知你与那?姓谢的那?些事。我儿宽厚大度,不与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计较,却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勾三搭四!”
王氏冷声:“虽说?你是棣哥儿的生母,但你不守妇道,我照样能休了你。”
沈玉娇眼波微动,再看王氏,透着几分打量。
王氏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沉了脸:“你这般看我作甚?”
沈玉娇声音很?轻:“我只是在想,被休弃,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么。”
或许,与沈家名声、与棣哥儿的名声,的确是件坏事。
但对她,好?像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又不是被夫家休了,就活不了,得去死了。
王氏被她这反问给噎住。
好?半晌,才阴着一张脸:“不知廉耻。”
沈玉娇想,大抵是被谢无陵给传染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谢无陵聊那?么一回,她心底那?些离经叛道全被勾出来一般。
“若母亲是为了镇北王登门之?事,要媳妇跪祠堂,那?恕媳妇自觉没错,不跪。”
沈玉娇语气平静,王氏怒不可遏:“你忤逆婆母,简直大逆不道!”
沈玉娇看着她:“母亲是以为郎君不在了,便能随意磋磨我么?”
王氏哑然?,又听她道:“那?母亲想错了。或许是郎君猜到有今日,征战之?前,曾给我留了一封放妻书。”
王氏惊愕:“他?…他?怎么……”
“这么傻?”
沈玉娇抿唇,心口那?阵钝钝的痛意又袭上来,她悄悄掐紧掌心,道:“是,我看到放妻书时,也觉着他?傻。”
明明说?生同衾,死同穴的那?个人,也是他?。
怎么临了了,改主意了,愿与她和离了。
而这封放妻书,却恰恰捆住她,叫她每每想到都痛不可遏。
“那?封信我藏着,连我母亲都未曾告知,您是这世上第二个知道这封信存在的。”
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王氏,沈玉娇道:“我告知你,并非炫耀,或是威胁。只是想叫你知晓,我而今仍待在裴氏,并非贪恋裴氏妇这个身份,而是因着我心里?尚未放下他?,我愿意继续为他?的妻,愿意继续为他?操持这个家,为他?照顾幼儿,伺候寡母,甘愿为他?独自度日,继续守寡。”
“但倘若有一日,我放下他?了,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便不会再任由自己沉湎过往,我会离开?裴家,离开?这座府邸。”
稍顿,她道:“另嫁他?人,或是终身不嫁,也皆由我的心意,而非您来决定?。”
她嗓音不轻不重,在这摆满裴氏列祖列宗的阒静祠堂里?,却是掷地有声。
王氏面?色变了又变,无法置信,连声音都颤抖着:“你你…你怎敢如此放肆?怎敢如此胆大包天?你说?这些,可对得起守真??对得起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沈玉娇心下涩然?,垂着眼睫,苦笑?呢喃:“正是对不住,才觉放不下。”
倘若她是那?等毫无心肝的,早拿了放妻书跑了。
正是有情,才被束缚。
想到这,她问王氏:“当年母亲不肯改嫁,也是念着公爹的情意吧。”
王氏不防她这一问,表情僵凝,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当年,为何不改嫁呢。
也无外乎三个字,放不下。
放不下裴蘅之?的情,放不下裴府这堆烂摊子,放不下年幼的儿子……
且她也没什么想嫁的人,不如留下。
这一留,就是一辈子。
之?后也不是没有后悔过,毕竟漫漫长?夜,孤枕难眠,是人,都会觉着寂寞,哪怕有个可心可意的人,说?说?话也好?。
但已经过了这些年了,后悔也没用。
自己选的路,只能咬咬牙继续走,若是中途撂挑子,反倒惹人笑?话。
可若叫她下辈子再选,还守寡吗。
王氏迟疑了。
太苦了。
这大半辈子,熬得太苦了。
可是旁的人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啊。
那?么多牌坊都立着呢,那?么多节妇的传说?都传扬着呢,她怎能熬不住呢。
她咬牙熬下来,觉得自己总算要熬出头了。
可现下,这沈氏却告诉自己,等她放下了,她就不熬了。
凭什么啊?这沈氏凭什么能不熬?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呢?
王氏脸色灰败,心下蓦得生出一种恐慌,就好?似她这一生看似正确的坚守仿佛一个笑?话,即将被打碎。
她不甘地看向沈玉娇:“你怎能如此无耻,说?出这种话?亏得你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竟然?这般不守妇道,无法无天?来人,来人啊,去将沈夫人请来,我倒要问问看,她是如何教出这种女儿来的。”
外头的婆子婢女踌躇着,要进?来。
沈玉娇冷淡瞥了一眼,那?些仆妇便迟疑了。
王氏这些时日病着,府中已是沈玉娇掌家。
且未来这裴氏指望的小郎君,是沈玉娇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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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本不必弄得这般难堪。我带孩儿来闻喜前,就定?下决心,倘若你愿与我平和相处,我也愿替郎君,为你养老送终,让棣哥儿在你膝下承欢。但你这些时日的作为,实在令人心寒。”
沈玉娇深吸了口气,“或许也得与你道声谢,若非有你前车之?鉴,我也许便一门心思安分守寡了。”
稍顿,她偏过头,视线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冰冷牌位停留片刻,又落向面?前这仿若半人半鬼的暮年妇人身上,清婉眉眼缓缓舒展,一片坚定?的沉静。
“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我不想变成另一个你。”
或是这祠堂里?的一块牌位,城门楼下的一块牌坊,节妇册上的裴沈氏。
余生,她想做一回沈玉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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