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近乎宠溺的两个字萦绕着耳际,伴随着公子的不时拂过的气息,程令雪虽知公子这句“真乖”是对他手心雀儿说的,也不住地耳朵红。
正忐忑,疏离的嗓音再起。
“可以了。”
截然不同的冷淡语气,这次是对十一姑娘说的。程令雪平复心绪,先往前迈了步离他远些,旋即回身照着从前在钱府时学到的礼节,低头见礼。
“公子万福。”
公子逗弄着手心的仙八色鸫,过了稍许,他才有礼但疏远地道:“抱歉,惊扰十一姑娘。此鸟嗅觉灵敏,一旦嗅到熟悉的气息便会停住不走。”
熟悉的气息?
程令雪的心弦又被扯住,她想起白日里离开别院时喝的那杯茶,难不成公子是故意给她下套?可那茶他也喝了,这只雀儿怎么不待他头上?
也许不是茶,而是一个人独有的气息,程令雪故作从容道:“想来因为我来前曾与表弟在一起。”
“或许吧。”
姬月恒散漫地应着她。
“可以进来了。”
他扶着门,慢慢往内走去,程令雪看着公子颀长玉立的的背影,初见时不可接近的感觉更重——还是坐在轮椅里的公子更好,文弱但很是亲切。
她跟着他到了室内。亭松在里面候着,见二人进来,取出一根银针:“在下需先取几滴姑娘的血试药。”
程令雪伸手,很快取好血,血甫一滴入金盏中,竟变绿了。
她不明就里地看向亭松。
“敢问这是好是坏?”
亭松也答不上,他不懂用毒解毒,东西都是公子备好的,他只需出面替他办事,只是他怎么记得从前夫人解毒时,并不需要试药?不管如何,公子自有他的道理:“尚未可知,姑娘稍等。”
他端着金盏走到内室。
金盏放在书案上,亭松看了眼公子,用目光询问他。
姬月恒却迟迟不回应。
他定定盯着盏中变绿的水。
长睫猛地轻颤,忽然,他重重地靠向椅背,手自哂地捂着额。
毋庸置疑,是她。
短短的两个字,似深潭上掠过一只蝴蝶,青年眼底惊起波澜,涟漪消失过后又更为幽深,看不见底。
亭松看得心惊,是不能解么?
但夫人说过,公子用毒解毒的手段比她高出一筹。登云台是夫人年轻时制的毒,公子必然会解。
他安静在旁等着。
姬月恒温静如常,抽出一张信笺,徐徐写下几行字。
亭松看完,取出公子调制好的药,又将公子写在纸上的的话转述程令雪:“十一姑娘,此药乃以毒攻毒,其中加了几味烈性的毒物,适才在下试了药,发觉姑娘中毒过多,因而需得分十日、十次服下,且服药当天夜里,大抵会致幻,甚至反噬,浑身痛疼,此时需另行配药,因而为保姑娘性命无忧,只得委屈姑娘这十日暂住府上。”
这奇毒解来竟如此麻烦?
程令雪不由后怕,同时又担心在别院会露馅?可转念一想,她现在又不是女扮男装,还能怎么露馅?只要小心些不让公子知道十一就是竹雪就好了。看眼下看公子对她这对待陌生人的态度,他似乎不曾怀疑她。
“那便叨扰贵府了。”
随后,有侍婢领着程令雪在客院青松苑的一处厢房住下。
正是上次杜彦宁住的那间。
侍婢听说她是竹雪的表姐,分外热情,替她备好水,又端来几套崭新的衣裙:“公子尚未娶妻,身边也无侍妾,这别院更鲜少来客人,实在找不到女子衣裙,只给姑娘找了几套崭新的侍婢衣裳。”
“有劳了。”程令雪接过来,心情复杂地沐浴时,她低头看着白雪无暇的胸''口,更是狐疑了。
她这里,原本有一点殷红的蛊印,可自打日前中了奇毒后,蛊印便消失了,难不成是蛊虫被毒死了?她决定眼下先解了登云台,过后再去麻烦杜彦宁让他的郎中帮她看看。
如此想,程令雪换上衣裙,这裙子料子舒适,舒服得她束手束脚的。
亭松的嘱咐更是让她觉得身上哪一处都不对劲。
程令雪迟迟睡不着。
角落里香炉中的熏香不断弥漫,又不断消逝,熬到月上中天,她实在撑不住了,沉沉睡下。
恍惚时分,隐约有轮椅声响在耳边,随后是咿呀的开门声。
“睡了啊。”
仍是那温柔的低语,比白日里和身为十一的她说话时温和,却比与身为竹雪的她更危险。
语气很慢,带着森森凉意。
公子怎么来了!
程令雪忙要起来,可身子好轻,意识也好轻,她起不来,思绪似乎是浮到了半空。她仿佛能看到房中一切。
窗纸中渗入月色,混着廊下的暖光,映得榻前暧昧朦胧。
门推开,锦衣玉冠的的公子摇着轮椅入了她房中。
轮椅停在她的榻前。
公子抬手,掀开青纱帐的动作散漫而慵懒,微凉的手背拂过她脸颊。
“起不来,是么。”
程令雪想问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她房中,想起身,可还是无用。
“嗯……”
连声音都很难发出来。
耳下忽地一凉。
程令雪长睫猛然地一颤。
随后,那凉意像一支笔,在她的耳下打着圈戏弄,又游走到颈间。
她费力地辨认出来,是公子的那支白玉箫。玉箫冰凉,暧昧地游走到她寝衣的襟口处,像把冷剑。
不可以……程令雪身子开始扭动,试图从梦中惊醒。
“怕什么?你是女子。”
低而温柔的安抚让她停住。
对啊……
程令雪迷糊地想着,她险些忘了,她现在少女十一啊,公子就算挑开她衣裳,也不能发觉她女扮男装的事。不对,重点不是暴露。
而是公子,他不该……
“啊!”
身前忽然一凉,程令雪的思绪被她自己急促的吸气声给骤然打乱。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又被重重困意压住,不自控地闭上,只隐约看到公子正端坐在轮椅上。
他喜爱赏画,夺去她手中画着秘密的卷轴,白玉箫轻巧一挑,系着卷轴的丝带被抽开,画卷一点点展开。
程令雪的肩头绷紧得耸起,锁骨都微微耸起,她忘记了睡前身上蛊印消失了的事,只知道不能让公子看到她的蛊印,那样他定会更生气!她伸出不受支配的手,要捂住心口。
“是有什么不能看的么?”公子语调微扬,用白玉箫挑开她的手。
藏不住了。
许久,青年遗憾又不无欣慰。
“竟是没有蛊印啊,若这样的话,我猜,你狡辩的理由说不定就是接近我是为讨一份护卫,倒是合理。你说,
“我要不要信一信?”
精美的白玉箫缓缓游走着。
慢慢,打着圈,轻叹:“小骗子,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他在说什么?!
程令雪用仅存的思绪艰难地辨别着他的话,只从长长一串话中听出什么蛊,护卫,真面目……
他知道她是竹雪了!
“唔……”她梦呓着,想从沉睡中醒来同公子狡辩,“不,我,我是……”
淡雅的清香靠近,萦绕在鼻尖,青年倾下身凑近耳边。
“你是谁呢?”
程令雪想回答她是十一,可声音再一次发不出来了。
她只剩残存的触觉。
还有飘荡在上空的一缕意识。
她似看到病弱公子如从前在窗边看书时那般端坐着,矜贵优雅,就这样坐在她榻边,慢悠悠地赏着画。
手执玉箫,以玉箫为笔,在展开的画卷上一寸一寸游走。
暧昧,温柔。
他品鉴地她小心藏了数月的画。
似品鉴送入帐中的美人。
轴骨就如冰枝白玉的锁骨,仔细描摹过后,玉箫开始下行,沿着坡度上行。游走在薄雪覆盖、桃李犹绽的青山。宣纸质软,很吃墨水,绘着的桃花在纸上晕开了一圈淡淡胭脂粉。
公子以箫作笔,在雪上打着圈靠近那圈晕开的粉,末了,笔端点桃花上。程令雪伸手想阻拦,腕子却被他扣在一边,笔尖力度渐重。
这、这强盗!衣冠禽兽!
“唔,别……”
她又试图从梦中出声。
“怎么了?”
公子手中的笔顿住。
似乎回到了初次与他游园时,园中桃李盛放,散着清香,贵公子立在桃树下,指端轻触,而后似是惩罚地轻抬腕子,玉箫点住先慢慢下压,随即抬起,轻柔地打了下枝头的花。
啪叽!不算很重的一下。
画上含苞待放的花被打得摇摇颤颤,险些坠落枝头。
卷轴上的山都在动荡,程令雪似乎身在山顶,脑子一片发白,身子随着雪崩猛地一抖,后背抬起又重重落下,紧咬下唇的口中溢出委屈呜咽。
“呜……”
她要伸手扒拉掉那支萧。
她一双皓腕被他扣住,压过头顶按住:“疼了是么,抱歉。”
他低头呵气,暖风从枝头拂过,迎风的花枝更为娇妍。
程令雪骨缝都要松了。
温柔安抚完她,公子继续慢条斯理地赏着她的画,玉箫盘旋至卷轴下方微乱如蓬草的一行草书,暧昧施力,轻拨着白纸上墨黑的字。
不行,那儿写着许多不可示人的秘密,程令雪央道:“别,别看……”
身上忽而一空。
公子竟放过她,挪开玉箫,她凌乱的气息渐渐平复,这梦终于过去。
她再度坠入沉睡。
月光照在榻上雪肤乌发的少女身上,榻前,姬月恒低眸盯着卷轴。
桃花眼眯起,柔和月色映入他眼底,却仍阴沉不明。
他慢慢地从轮椅上起身,坐在榻边,更靠近地看着少女。
画轴上绘着她少女的全貌。
白的,红的,黑的……
她的一切,在月光之下皆无比鲜明地,呈露在他眼前。
“小骗子。”
缱绻低语如毒蛇优雅的吐信,他扶起少女,将其揽入怀中。
微凉指腹作笔,从少女眉间描过,经由秀挺的鼻尖,定在唇角。他曾在梦中数次吻过她,也曾亲口尝过。
可快意中却总混着自甘堕落的痛苦。折磨着他,浮浮沉沉。
而她冷眼旁观着他的挣扎。
她看着他来回摇摆、试图远离又忍不住靠近,甚至……认了。
就连今日,原本那只可追踪特殊气息的仙八色鸫便足以证明竹雪是她,他却仍要再试过血,才敢放心相信。
他在堕落与满足间挣扎,她呢?
她和杜彦宁一起骗他。
杜彦宁,十一,两情相悦……这些过去他不以为然的字眼此刻像一只手在心口疯狂挠动,让人恶念激荡。
是该杀了她的。
顺道,也把杜彦宁杀了。
可话本中说:“若一对有情人双双死去,便算永生永世终成眷侣。”
话本中还说:“在被爱时死去的恋人最令人难以忘怀。”
他怎能让他们终成眷侣?
又怎可能让她永远记住杜彦宁。
姬月恒轻嗤了下。
指腹按住她的唇角下压,揉''搓的力度渐重,揉得她嘴唇殷红。程令雪的意识又被拉回,她缓缓睁眼。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渐渐被稀释,近在咫尺的是,是一张模糊俊美的面容,她费力地分辨了下……
是、是公子!
而她正被他揽在怀中,低头一看,身上竟半点遮覆的物件都没有!迟滞的思绪聚拢,她理智回归,要挣出他怀中,可手脚竟没有力气。
不仅如此,话都说不清。
像是仍在梦魇,又像是清醒着。
她睁着眼,茫然地看他。
公子亦看着她,目光收紧,手上亦然,与她安静对视许久。
他低下头,重重地吻下。
“呜……”要出口的话被搅乱,散成温软的低吟,肆意而狂乱的搅弄让程令雪呼吸急促,她身上的气力也被他给吸走了,目光一点点变得迷离。
直到她几欲窒息,公子才放开她,转而继续赏画上青山。
“我是谁?”青年凝着她,目光即便在暗室也格外摄人。
程令雪呆呆地看着他。
得不到回应,公子轻揉雪白宣纸。程令雪重重吸了口气,生了错觉,仿佛他揉玩着的不是画卷,是她的心。
这让她慌乱,开始不能自控地轻''抖,更说不出话来。
“分不清是谁,对不对?”
公子幽冷的语气陡然温柔,他松了手,似乎打算放过她。
可下一刻,他双手捧着手中画卷,稍稍往上抬,而后低头轻吻青山。薄雪桃李皆入他口中。
思绪更为散乱了。
程令雪手急急往下,却摸到了青年的发冠,玉冠的棱角硌着她的下巴,似一把利剑,威胁着她性命。
她试图推开公子。
可他却像惩罚一样,齿尖越发恣意,在她觉出乐趣又恶意离开。
他要去往别处。
程令雪长睫倏然一颤,她伸手去推搡他的肩头:“肚,不能……”
“杜什么?”
姬月恒缱绻的声音骤然变得平静,一字一句,透着危险。
“你现在想的,竟还是他么?”
程令雪没有余力去思考他的话。她怔忪时,公子抬起头,他仍抱着她,触向一旁画卷,寻到画上题的一行草书。
他读着那墨黑的一行字,顺着视线,最后寻到旁边豆大的红章。
“说起来,我因为你,看了许多话本,许多地方尚还一知半解,如今正好求证,听话本中说,乱草丛中一点红,是世间女子的弱点。”
“我不信,小骗子怎么会有弱点呢,不过,不妨试上一试。”
他轻弹印章,弹出她的低吟,转回适才的话题:“你方才想唤杜彦宁。可你虽躺在他躺过的榻上,却是被我搂在怀中,一碗水是不是该端平?”
说罢,猛然一按,程令雪登时揪紧他袖摆,长睫颤得厉害。
她几乎快晕了过去,好奇怪……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强烈的快慰伴随着强烈的不安,程令雪眼角溢出泪来,视线朦胧。
隐约看到公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底如深渊,要将她拉入。
他气息渐沉,袖摆随着风轻来慢回地轻曳。程令雪挣不脱,也受不了了,抓住他的手,乞求地摇头。
“这不行……”
公子不为所动,捏住不动。
“因为杜彦宁弄过么。你睡在他躺过的榻上时,可会想起他?
“还是说,你现在就在想他。”
“和他联合起来欺骗我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你猜,他若知道我在他住过的房中这样对你,会不会很有趣。”
……
逐字逐句,他平淡说着。
仍是疏离、不染俗尘的语气,手上却极尽狎弄。程令雪用仅剩无几的思绪分辨着,公子一直提杜彦宁干嘛?
她被绕晕了,不知怎么答。
许是她的迟疑让公子误以为她是在心虚,青年气息一重。
“在我怀中回忆他可不好。”
话甚至带着笑意。
可温润下颚绷紧,搂着她的手收力,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
而后——
指腹惩罚地猛揉!
“呜……”
淅沥沥下了雨,响彻静室,程令雪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委屈地轻抖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欺负她,想并紧,又被不容置疑地按住分开:“他也让你这般愉悦过么。”
得不到她的回应。
公子手掌裹住熟桃似的唇,长指要往她嘴里探去。
程令雪彻底慌了,她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隐约想起公子曾怀疑她就是杜彦宁的心上人十一,她疯狂地摇着头,眼角滑落一滴泪。
“没有……”
“我……我没喜欢过他……”
“虽知道你可能又在骗我,可这些话我很喜欢听,便再信一次吧。”公子满意微叹,长指收了回来,“真乖,睁开眼好好看看,我又是谁。”
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撑开一条缝,她带着哭腔道:“……公子。”
公子似乎满意了,又像仍不满意,仍揉着画上印章:“杜公子也是公子,令雪说的是哪一个公子?”
程令雪呢喃道:“鸡—”
她好像不记得公子的名字啊。
是鸡、鸡什么来着……
“姬月恒。”
公子声音稍温和。
对,是鸡月恒,程令雪迷糊想着,睁着泪眼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他欺负她,还咬她。
他是一只恶狗!
姬月恒看着她又委屈又气恼的模样,目光不觉软下。
“这么可怜,我又要心软了。”
他笑了笑,低头轻吻,含糊低语着:“今夜暂且到此为止。
“小骗子,别忘了——
“你心里的公子,只能有一个。”
最后一句话散入迷''乱意识中,这一个荒唐的梦总算到了头。
程令雪沉沉睡去。
姬月恒依旧抱着她,手拂过她残存泪痕的眼尾,动作无比爱怜,目光却不见柔情,噙着压抑的偏执。
替怀里绵软无力的少女套好衣衫,他把她放回榻上,并拢好青纱帐,静待糜艳气息被风吹散。
青年掐了香,擦去指端润泽。
“安心睡吧,明日见。”.
翌日天濛濛亮,程令雪从榻上惊坐起。低头一看,衣衫完好,只褥子微乱,可她仍不放心。颤抖的手伸向系带,梦中逼真无比的记忆陡然袭来,她脸登时涨得通红。
手一扯,缎带松落。
她打开了昨夜被拿走的卷轴。
程令雪惊住了。
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不留。
真是一场梦?
她呆呆坐在榻上,不敢置信,指尖轻颤着触向画上桃花,这里……在梦中似乎被揉过,若不是梦,应该会有点酸涩,忍着难堪,她试探轻捏。
“嘶……”
没有酸涩感觉,但是梦中的记忆在瞬间从指端蔓延。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程令雪又揪着眉,照着昨夜公子那般,触碰题字边豆大的印章,仅一碰她便似被虫子蛰到,腰肢都软下。
太、太要命了!
程令雪拧着眉头,指端在锦被上搓来搓去,总算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润泽黏腻擦干净。看来只是梦……
昨夜亭松就嘱咐过称饮了解药会致幻,她也早有准备。
谁知道会是那种幻梦!
她晚节不保了……
程令雪捂着脑袋,头都快炸掉了,她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裹成一团,像个缩头乌龟蒙在被子里。
咚、咚。
听到叩门声,程令雪惊坐起,深吸几口气最终去开了门。
她没戴面纱,素面朝天,侍婢眼中闪过惊艳:“亭松大哥说,要看看解药效力如何,邀姑娘前去主院一叙。”
却见少女惶恐睁大眼。
清冷眉间写满了生无可恋。
第32章 032
青松院到玉恒居并不远。可程令雪像一只蜗牛慢吞吞竟挪了快一刻钟。
到了园中,公子仍旧坐在窗边安静看书。她脚下亦放轻,心中默念着:“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
可刚走到廊下——
“竹雪。”
很是稀松平常的一句问候,和从前每一次一样,程令雪头发都被这一声轻唤吓得快要竖起。
她当即成了个木头人。
但僵滞并未减去清姿中的曼妙,姬月恒望向少女。
她褪下了少年衣袍,换上衣裙,雪中青竹成了覆霜柳枝,虽穿了身寻常的侍婢衣裙,仍不减清冷出尘之姿,朦胧面纱遮住她全貌,只余那一双底色温软,目光疏离的清澈杏眸。
不过分温软,也不过分清冷。
就像加了冰的糖水。
姬月恒广袖下的长指轻捏,眼前浮起昨夜她在他怀中极致绽放的模样,眸底掠过一抹暗色。
半垂的眉眼仍沉静如常。
“抱歉,姑娘的眼眸与竹雪生得极像,令在下生了错觉。”
若即若离的矜贵公子,落在程令雪眼中,和梦里指间肆意狎弄着她的人截然不同:“公子晨安。”
回应她的是青年淡淡的颔首。
他的疏离是把剪子,在现实和昨夜令人腿软的梦境之间剪开一道分明的口子,程令雪的难堪减淡些许。
入了室内,亭松替她取血。
他一直低着头,看似公事公办,实则心虚。昨夜公子夜探佳人厢房,他虽是在院外候着,却仍能听到房中不时传来少女近乎失控的哭''吟。
半个时辰后,公子出来了,广袖半湿,嗓音里噙着餍足的懒意。
这也太禽兽了。
若杜公子知道他口中清傲出尘若谪仙的恩公,竟在他睡过的榻上肆意玩弄着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亭松有种助纣为虐的罪孽感,更不敢看这位姑娘,照着公子吩咐问道:“敢问姑娘昨夜可有梦魇?在下需借此判断毒性残存几何。”
此话一问,程令雪如霜似雪的眉眼显出慌乱。余光看向屏后公子端方的身影,只觉舌尖似又被叼住了含吮,连带心口也是。气息紧了几息,可为了方便亭松诊断,她只能含糊其辞道:
“……做了些噩梦。”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句。
“梦到……被疯狗咬了。”
温软又疏离的声音被她的面纱覆着,神秘朦胧,也如那夜她甩来的薄纱,从屏后的贵公子耳尖拂过。
书案前,姬月恒幽暗眸光穿过一重屏风,紧紧缠绕住少女。
他盯着屏后人,像昨夜描摹着她不着寸缕的身体时一样,伸出长指,从自己的唇畔游走。顺着下颚,游过凸起的喉结,暧昧地描摹着脖颈、锁骨……
最后隔着衣料,定在心口。
仅是回忆昨夜触碰时的润泽,心跳就不自控地变快。
无声地,他微微一笑.
验过药后,饭已备好,公子留她用膳,程令雪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她摘下面纱,好在之前公子见到假扮十一的师姐是在夜间,看不真切,且当时师姐为了合理地戴面纱,弄了道小小的新伤,如今若公子问起,她也可以解释说伤已经好了,但公子竟没问。
各自沉默地用饭。从前他们也一道用过饭,当时的公子就像在逗小孩,姿态随意散漫,还亲自给她夹菜。眼下他就像外出赴宴,举止间尽是世家公子的端雅矜贵,赏心悦目。
在她出言道谢时,公子彬彬有礼道:“不必客气,竹雪是我心腹,又多次救过我。她于我是下属,更是家人,我替她照顾十一姑娘也是分内之事。”
她骗了他,他却说把她当成家人,程令雪心头涩然又温暖:“我那表弟迟钝,常惹公子生气吧。”
姬月恒抬眸轻飘飘地看她一眼,莞尔:“的确迟钝,胆子也肥。不过,她给我带来的快乐倒是——
“前所未有。”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份量十足,程令雪喉间更为滞涩,幸好,她并未一直冷漠,多少给过公子一些真诚。
她垂下眼,安静用饭。
她虽生了一双秀美的杏眸,可目光总是疏离,不言不语时如早春时未化的积雪,有着置身之外的清冷。
姬月恒看着她。
平静的眼底浮动暗流。
她一直这样。
冷眼盘观着他因她而波动。
太没良心。该让她也有所波动,颤抖、慌乱、迷乱都可以,最好像昨夜那样,失声低''吟,身子不能自控地急剧颤''抖,软在他的怀中……
姬月恒长指拨弄茶盏,淡道:“姑娘眼底乌青,可是为梦魇所扰?”
杏眸中的冰霜骤然漾动,融作春水,程令雪目光闪躲,羽睫慌乱轻颤:“谢公子关心,都是小事……”
可她余光却见公子修长好看的手随意搁在茶杯上,拇指和食指轻夹,揉捏着杯盖上凸起的壶钮。
昨夜的梦忽然变得鲜明。
梦里的公子在玩雪。
他用掌根从下往下地堆起,将雪捏堆成坟起的一堆,再揉成各种样子,甚至启唇将其含入口中,无比引人遐想,暧昧的轻啧声从梦里钻出。
一声一声,挠在程令雪的耳边。
还有那无所不至的白玉箫。
程令雪紧紧捏住筷子。
羞耻涌上,她悄悄觑向那清冷无欲的观音面容,试图让眼前不染七情六欲的公子把梦里孟浪的公子驱走。
毫无防备地,公子掀睫看她。
也许是她的错觉,那双含情目格外缱绻,眼梢微微上挑的细微弧度十分勾人,似乎要勾住她的心。
只被他看了一眼,程令雪手一颤,筷子倏地掉落,她反手把它接住。
对于她遮不住的慌乱,姬月恒很是满意,眉梢轻佻:“姑娘身手极好,那一夜,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程令雪被说得无地自容,想起她那夜对公子十分无礼的举动,更不敢看他了:“那夜不曾认出是公子,过于慌乱,无意中冒犯公子。”
公子淡说无碍,又温声宽慰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噩梦皆是心境所致,望姑娘内心无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程令雪心更乱了。
她会梦到公子对她那样……难不成是因为她私下馋公子美色么?
想起自己数次对着公子咽口水的事,她不由得怀疑。
她可能,真是个色''鬼……
这一顿饭,程令雪都无颜吃饱。
姬月恒指尖剐蹭着杯盖,看着那落荒而逃的浅绿裙角,唇边的浅笑充满宠溺又势在必得。
他忘了件要紧事。
竟没给她挑几件合适的衣裙。
也还不知她身量尺寸,今夜,又得抽空去她房中小坐.
深夜,月色朦胧暧昧。
程令雪把衣襟拢得紧紧的,又拉过薄被,将自个儿身上紧紧缠成一个蚕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把她内心深处关押着的色''鬼圈禁住。
月光把一个颀长的身影照在榻前,覆在她身上,伴着一声轻笑。
“怎么裹这么紧?”
榻上蜷缩着的少女睡得正香,手不忘紧紧揪着被角。
一根根,青年掰开她手指。
即便是睡着,程令雪也谨记着保持理智,咕哝道:“你走……”
姬月恒觉得好笑,掌心裹住她的手,一点点挤开,指腹缓缓地轻揉着她手心练剑生出的厚茧。
“令雪想让谁走?
“是我,还是那位杜公子。”
这人怎么每次来她梦中都提起杜彦宁?程令雪蹙眉,只依稀记得自己睡前立的志:“今晚不管是谁,都不行……”
攥着她的手猛然收紧,
她试图将手抽回,却被公子更紧地攥住,拉向他的方向。
“所以平日我和他,谁都可以?”温和话语幽渺如窗外月色,姬月恒揉捏着她的指''尖,“真没良心啊你。”
他垂眸端详着那葱白的五指,而后,将其放入口中,一根一根地,用唇舌逐一舔''弄、把玩。
痒意从他舌尖漫开,程令雪要缩回,公子舌尖突地划过手心。
“啊……”
她的指尖随着声音轻颤。
如白日隔着屏风那般,姬月恒引着少女的手,从他的下颚划过,她的指甲刮过喉结,激得他长睫微颤,微仰着脖颈承受着,眼尾泛红。
少女的手被他不容置疑地按着,从脖颈划到锁骨,定在衣襟处。
而后没入了衣襟,寻到与她身上相似位置的一点,他按着少女的手放在心口,少女一紧张,指甲刮过。
难以言喻的快意从那点窜过。
“呃……”
姬月恒靠向椅背,昳丽的眸子猝然睁开,眸光迷离,眼尾绯红。
他不能自控地颤。
是和发病时被她压制、撕咬不一样的感觉,很陌生,很怪。
失控的感觉并不算太好。
可那一股诡异又激荡的快意过去,他陷入了更大的空落。闭上眼,他握住她的手,让她掌心的茧擦过心口。
山崩地裂,乾坤颠倒。
那瞬间,脑中竟一片空白。
姬月恒猛烈地颤,坐在轮椅上的姿态比从前还端雅,可眼底被欲染上邪艳,后仰的脖颈亦如被摧折的病鹤。
是混着颓靡的圣洁。
克制而紧促的喘''息平复后,轻而畅快的笑漫在夜色中。
他把少女的手死死按在心口。
喑哑的嗓音残存颤意。
“若早知如此,在山洞的那一夜,我就该挑开你的衣襟……”
“你说,还要不要玩些别的?”
漫不经心甚至堪称冷淡的低语混着幽冷月色,更显矜冷,可程令雪却觉得不妙,她虽未听清楚公子说什么,已下意识并紧膝,手亦捂住。
“不可以碰……”
可公子的手并未像上次梦中那样按住膝头打开,他只隔着蚕丝薄被,圈紧她的腰肢,一拃一拃地量着。
而后是四肢,他把她翻来覆去,只是在替她量尺寸。
程令雪稍放松,颈窝忽地一凉。
如有一只蘸水的笔,描摹着她敏''感的颈侧,来到耳后。
耳垂被温润唇舌裹住、拨弄的那一刻,程令雪突地嘤咛出声。
“痒、好痒……”
姬月恒低笑着松开她,安静地搂着她,脸深埋在她的颈窝。
他弥补着隔窗那次的遗憾。
唇一下下地轻吻。
可是不够。
想要贴得更紧密,只是让她触碰他便能带来如此猛烈的快意。
倘若如话本中……
进去,会是何等的安心?
然而昏睡着任他施为的猎物虽乖顺,可实在太过无趣。
他轻吻她颈侧,喑哑声音因克制而发颤:“今夜……先放过你。”.
翌日,公子收到一封家书。
彼时程令雪正坐在他对面帮他研墨,公子说竹雪不在,让她替他研磨,她虽觉得与他待一处很难堪,但如今有求于公子,不得不慇勤些。
公子放下信,揉了揉眉心,依程令雪对他的了解,这是遇着烦心事了。她抓住一切与竹雪撇清联系的机会,故意问道:“您是头疼么?”
姬月恒笑了:“是有些头疼。”
她顺势问他为何。他凝着她纤细的手指:“因为你啊,竹雪。”
程令雪手一顿,指甲刮过墨上,对面公子的指''尖亦一顿。
她硬着头皮道:“表弟怎么了?”
装得真像,难为她了。
姬月恒盯着她白里透出粉的指甲,心口那点荡开快意。
一波波冲击着脑海。
斯文面上不流露任何与欲有关的迹象,他淡道:“家兄与钱大公子有往来,欲撮合我与钱三姑娘。”
其实长兄来信更多是问起钱家与姬家往来的账簿被窃一事,认为背后之人并不简单,让他多留意些。
可长兄没想到,窃走账本的舞姬就被他藏在这别院中,甚至,他还在帮这胆大包天的女贼解毒。
至于所谓撮合,只是钱家二夫人有意,欲借钱家大兄牵线,而兄长见他身边仍未有红颜,碍于同僚之谊随意提了一句,选择权在于他自己。
他看向对面:“钱家人也曾对姑娘不利,姑娘是竹雪至亲,等同竹雪,我私心不想与为难过她的人走太近。”
公子这样说,程令雪心情更复杂了,他若知道她偷的是钱家和姬家往来的账本,可是会失望?
不过,师父为何要查这两家?
莫非他口中的仇家与这两家有关,如果是姬家的话,她和姬家公子双双中蛊,会不会也与这有关……
她与公子对视一眼,想起那些梦,又匆匆错开眼,压下猜疑:“表弟能有公子这样的主子,是他的福分。”
“也是我的福分。”姬月恒意味深长说完,取下一支狼毫笔,指端拨弄着笔尖,漫不经心的动作,却叫程令雪想起那个梦里,他长指拨开……
要命,她居然当着公子的面回想那些迷乱的梦!甚至在昨夜,她的梦已经荒唐到了她玩弄公子的地步。
她果真是个色''鬼。
姬月恒看着她面纱下微红的面颊,拨弄的手段渐渐暧昧,气息愈沉。
脸皮这样薄,若是在书案上弄……她的反应会不会更有趣?
他眼梢染上春意,别的不适又盖过那份隐秘的畅快,姬月恒提起杜彦宁:“说来姑娘与杜公子两情相悦,可会期盼着在下分走钱三姑娘的心神?”
程令雪稍顿,想起那些梦里,公子也总提到杜彦宁,梦里语气危险,这会却有君子成人之美的风度。
她不希望牵扯旁人,淡道:“我与杜公子并无男女之情,从前是感激,现在也已说开了。公子若觉得与钱三姑娘合得来,不必顾及。”
还真是毫不在意啊。
姬月恒眯起眸子,从前未曾发觉,她竟能把话说得这么周全。
越发像杜彦宁了。
他眼底笑意淡下:“我与三姑娘合不来,不过既然姑娘与杜公子再无关系,可愿帮在下一个忙?”
程令雪懵懵地看向他。
随后公子说,他的长兄自作主张,安排他和钱三姑娘游湖。公子希望她与一道同去,装作他的红颜知己。
她本想拒绝,但公子说了:“家兄本意是希望我身边有人相伴,且过几日他会派人前来青州探望我,我需暂且找人假扮枕边人,如此不仅可解决钱三姑娘这边的事,还可杜绝长兄其余安排。可惜别院侍婢皆是家兄所派,在下一时半会竟寻不到合适的人。”
见她为难,姬月恒搬出一个更诱人的条件:“其实在下知道姑娘窃取的是钱家与姬家的账本,好在那账本更多损及钱家,不会伤及姬家根本。若姑娘愿意相帮,此事我可出手摆平,只要姑娘往后莫行对姬家不利之事即可。”
程令雪愕然:“公子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救我?”
公子还是那句话:“爱屋及乌。”
程令雪彻底无颜看他了,她身为竹雪时,只是给了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关怀,公子竟然如此动容。
他好可怜啊……
动容之余,公子给的条件也很让她心动,只要她帮了他这次,就可以多一分安稳,猝然即便姬家真的不在意那账本,但哪怕只是为了杀鸡儆猴,也可能会与钱家合力追捕她。
况且这时候她留在公子身边,也能避开钱家搜捕。
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程令雪点了头:“您要我怎么做?”
公子悠闲地转着玉萧。
“此事不难,只要姑娘在别院多留几日,一月即可。长兄所派之人来的这期间,劳烦姑娘假装在下枕边人,与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但姑娘放心,在下不会对姑娘有任何冒犯之举。”
枕边人。
这三个字让程令雪想起那些梦中,公子和她耳鬓厮磨,亲昵依偎……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不过若能留在他身边,也能印证蛊印的消失是如何一回事,然而一个月,她要怎么同时扮两人?
再让师姐来恐怕会露馅。
程令雪发了愁,道:“其实,我这次来青州,一是寻亲,二是被个神秘人拿捏让我替他办两件事。除了拿账本,我还得帮他去别处寻个人。”
姬月恒没多问,他沉吟须臾,道:“寻人之事是否也可让竹雪代劳?”
公子与她在被人骗与骗别人时总是配合得太过默契,每次他都体贴地把她要说的谎主动替她圆上。
太默契了,默契得不大妙。
程令雪迟疑之时,公子似乎又有了新主意:“竹雪面若好女,不如我让竹雪扮做女子,另外雇人我信不过。”
程令雪哭笑不得。
竹雪就是她女扮男装啊……她难道要女扮男装,再扮女装么?
那可比现在更容易露出马脚。
她最终应下:“不必,公子对我有恩,能帮到公子是我之幸。”
公子笑得温文尔雅:“多谢十一姑娘,还不知如何称呼。”
头疼,又得现编了……
程令雪面不改色:“我自小与表弟被拐走,只有十一这个名字,公子若觉得简单,可令赐一名暂用。”
在她给他下套与他给她反下套时,他们也格外默契,姬月恒眼含笑意,拈笔沉思:“在下常遗憾竹雪不是女子,她单名为令,我唤你‘令雪’如何?”
程令雪:“……”
她简直要怀疑他知道她底细。
第33章 033
“令雪。”
温和的低唤不算很亲近,也不算疏离,分寸恰到好处。
可程令雪觉得比他从前温柔地叫她“竹雪”还怪。前去游湖的马车上,她被他一声声“令雪”唤得找不着北。
她暗自叹气,公子因着“竹雪”的缘故,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可每成功掩饰一次,她反而多一分不安。
许是她做贼心虚。
程令雪回头:“公子怎么了?”
公子道:“只是见姑娘心不在焉,想起你曾被钱三姑娘为难。若是介意,可留在车上,我一人前去即可。”
程令雪倒不在意,钱三姑娘再嚣张,也会顾及公子面子。何况她戴着面纱,三姑娘不一定认出来。
很快到了江边。
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程令雪没想到,钱三姑娘竟带了杜彦宁。
杜彦宁亦是意外,但还算从容,只是寒暄时仍忍不住试探:“来时听侍从说恩公带了位红颜知己,在下十分好奇,没想到竟是姑娘,不得不说,二位立在一处真似一对神仙眷侣!”
姬月恒余光看向身侧清冷淡然的少女,神情耐人寻味。
杜彦宁想必早已知道她留在他身边解毒的事,如今才能风度翩翩地出言称赞他们似一对神仙眷侣。
被爱的人总是会更大度。
因为无需担忧心上人移情别恋。
姬月恒轻嗤。
好一对默契的有情人。
他本想不承认,也不否认。
然而眼下即便假装与她暧昧,也不会让二人生出嫌隙,不过是为他们增添一块情比金坚的试金石。
很可笑。
他是什么活菩萨么?
姬月恒若即若离地一笑,看向茫茫江面,云淡风轻地澄清:“令雪只是在下的客人,杜公子误解了。”
可杜彦宁听了,非但不曾觉得松快,心头反而泛起一味涩然。
他竟是从恩公处得知她名字是令雪,他与她认识两年,也只得了一个程字。她对恩公,当真信任。
在拱手相让和给自己再留些希望之间浮沉,杜彦宁选择了后者。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姬月恒忽而侧首,看向身后安静的少女:“听闻杜公子府上有一位神医,令雪近日梦魇,不妨让那神医看看。”
哪壶不开提哪壶!
公子不知道她为何梦魇么?程令雪猜测他是想撮合她与杜彦宁。
可他提起梦魇,她又忆起那个梦里,公子掰开她膝头,两指揉捏着她的弱点,一遍遍地说起杜彦宁。
她一窘,心虚地低眸。
“不用,我还好。”
她微微发红的耳尖流露出少见的小女儿态,和平时很是不同。杜彦宁看着她,俊郎的眉间再添怅然。
这一切被钱妙仪看在眼里。
她起初以为这戴面纱的少女是姬月恒的侍妾,此刻见到表兄望向少女含情脉脉又隐忍的目光,再看少女似曾相识的眸子,她哪还认不出来?
这不是十一是谁?!
因着两年前的事,如今面对十一,钱妙仪不占理,难免心虚,可又放不下面子道歉,索性装作没认出。
今日来赴约是母命难违,但两次试图与姬月恒合作被拒,实在丢面子,钱妙仪便拉表兄过来,好证明即便不与他姬月恒合作,她也能赢回表兄。
现在好,姬月恒不知有什么神通,直接把十一弄了来,话里话外打算撮合二人!他跟她有仇是么?
随即钱妙仪又从他们的闲谈中听出些苗头,敢情表兄早就与十一见过面?可她竟被蒙在鼓里,还以为他是回心转意了!如今表兄看向十一余情未了的眼神,刺得她眼睛疼。
她突然不想让表兄爱上她。
为何她要讨好他?
既然他和姬月恒一个是隐忍的痴情人,另一个是不屑沾染情爱的活菩萨。不如,就让痴情人落空,让冷面菩萨屈服于情欲的折磨。
钱妙仪被怒火冲昏了头。
她央杜彦宁陪她下船买糕点,又趁他去买糕点的空当吩咐暗卫。
“买份情''药,放进那位公子茶里,另外船划得远一些。”
暗卫领命而去。
而钱妙仪立在江边,想起两年前,那次贴身嬷嬷偷了夜明珠,嫁祸给十一,她因对表兄对十一的特殊关照而觉得没面子,便不细查并藉机离间。
那次是顺水推舟。
这次,她却是故意害人。
报复的快意转瞬即逝,随即她竟觉得空落惶恐。
杜彦宁许久才买好糕点。
因着程令雪对恩公的情愫,他心绪不宁,也想藉机静一静。
回来时见坐在江边表妹魂不守舍,面色苍白,看到他,没头没尾地道:“表兄,幼时你也常给我买糕点。”
杜彦宁不明所以:“怎么了?”
钱妙仪蹙着眉,似很困惑:“从前,我把表兄当作亲兄长,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也从未想过嫁给你。”
所以,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两年前,几个妹妹都在笑我,说没想到我与表兄青梅竹马,竟被一个横空出现的戏子截胡了。”
戏子,戏子……
她生了心魔,自己名门闺秀,怎么比不上一个戏子?表兄怎会不喜欢她,可她没想过,她喜欢表兄么?
什么时候开始,她好不好要借一个男子的喜欢来证明……
钱妙仪眉头越蹙越紧。
杜彦宁本以为她没认出十一,或是已然收敛性子,此刻听钱妙仪说这些话,又见他们乘坐那艘船已远去,冷下脸:“你对她做了什么?”
钱妙仪像个提线木偶,麻木而游离:“是你恩公,我给他下了药。”.
江水涛涛,水鸟啾啾。
姬月恒和程令雪在船上赏景。
程令雪想到方才的事,道:“我已经答应了假扮公子的枕边人,做戏就要做足,公子不必澄清的。”
姬月恒端起茶杯轻嗅。
她敏锐地留意到这个举动:“这茶有问题么,可要验验?”
“不必。”姬月恒眼波中漾起淡笑,这些寻常毒物对他并没有用。
玉白的手端起杯子,他浅尝两口:“在下失神,是在想令雪姑娘适才的话。我本不欲澄清,只是不愿杜公子伤怀,更不想姑娘少了一种选择。”
原是因为如此。
程令雪内疚又生出希望,
公子看似淡漠,其实外冷内热,这样慈悲又善良的人,若发现被她骗了,应该不会对她赶尽杀绝吧。
她纠结又松快的神情落入姬月恒眼中,含义便大不同。
原来对杜彦宁还是有期待啊。
那他的挣扎,又算什么?
纵使她本无意搅弄他的心绪,可招惹了,就是招惹了。
姬月恒看着对他并无作用的茶水,竟有些遗憾。但遗憾总可以弥补,他含着笑,取出一粒褐色小丸子,此物可以放大药力,与他的血亦是相克。
药丸遇水即化,很快消失无踪。
他举杯,将茶一饮而尽。
二人无言赏景。
上方的天穹碧空如洗,江上碧波荡漾,微风拂面,凉爽惬意。
程令雪心旷神怡,一转头,发觉公子玉白的面色异常绯红,唇色殷红,连眉心的痣也似要滴血。
含情目一改温静,昳丽勾人。
她忙问:“公子面色不佳,可是如竹雪表弟那般说的发病了?”
姬月恒蹙着眉,目光迷离,声音亦微颤:“并未发病,只是不适。”
微哑的嗓音就如清泉中掺入了罂粟,和梦中的公子很像。
程令雪拂去杂念,环顾周遭,此时江上船只众多,他们的船泊在江心,要划到岸边恐怕要好一会,不知公子是怎么个不舒服法,能不能坚持住。
有侍者上前:“船上有厢房,贵客若身子不适,可入内休憩。”
程令雪征询地看向姬月恒,他点了头:“劳烦引路。”
到了厢房中,程令雪扶公子上榻休息,公子眸光已涣散,让她关上门后,才道:“有人给我下了药……”
程令雪不必想,也知道与钱三姑娘脱不开干系,公子应该也清楚,可他为何还要入厢房中休息。
这是钱家人的船只。
他不该即刻远离钱家人么?
公子嗓音隐忍而低沉,回应她的困惑:“此药并无大害,只是会让我人前失态,需在厢房中暂避。我猜那人给我下这样的药,是希望我被药力所控冒犯姑娘,好断了杜公子念想。”
他措辞含蓄,可程令雪明白了,她的脸“噌”一下绯红。
公子长睫轻颤:“姑娘想必也猜到了,是……催''情之药。”
这话经由公子迷离喑哑的声音说出,落在耳边,便很催''情,程令雪想起自己那些色''迷心窍的梦境。
她话语都乱得不成调。
“公、公子……可有带解药?”
解药不就在眼前?
姬月恒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嗓音虽染了情欲,可他靠在榻上的姿态仍是克制:“不知药力如何,听闻有些药中了之后若不交''合,便可丧命。”
这两字让程令雪腿都软了,哪怕那些乱梦中,也没那样过!
她无措地对上公子迷离目光。
公子躺在榻上咬牙隐忍,额上不断渗出热汗,他极力克制着,隐忍紧绷的下颚线条凌厉,更显矜傲。
可那双漂亮的眼眸春意潋滟,眼尾一抹飞红如一道鱼钩。
中了药的公子有种矛盾的好看。
像神祇堕入红尘。
清冷禁''欲,同时又勾人。
程令雪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暗中掐了自己一把,这时候想这些岂不是趁人之危?!
再看公子时,她道貌岸然许多。
可公子却开始不对劲,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很是烫人。
程令雪从中看到了渴望,犹豫之时,青年薄唇张合,似在说什么。
她上前两步,听清的那一刻,浑身呆滞。手一紧,公子握住了她,带着乞求与渴念:“帮我……”
这两个字就如一根绳,把适才他口中的“合''欢”,“催''情”连成一道通往湮邪世界的桥,而那桥的两端——
连着她和公子。
这桥一旦搭起来,这几日因为服解药而做的那些羞耻梦境便要成真,他们纯洁的关系会从此崩坏。
她被公子滚''烫的手炽到,倏然甩开,不敢看他:“抱歉,我……”
这观音似的公子,她下不去手!
可看到公子死死抓着被褥,青筋暴起的手,程令雪又动摇了。
她怕公子死……
公子这么文弱,要是支撑不住药力一命呜呼,她这五个月白干!
况且,他也是受她和杜彦宁的过去牵连才被钱三姑娘下药。
罢了……
就当她是又做了一回梦。
公子好看,她不亏。
程令雪咬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上前两步,又发了愁。
“可我不懂啊……”
姬月恒已被折磨得要疯,在话本上看到有关情''药的叙述时,他不屑一顾——再磨人的药能比他自幼所中奇毒还可怖?然而终是低估了。
某种强烈的渴望从一处散开。
如燎原之火,窜至脑海。
她如他所愿的配合舒缓了他因被她和杜彦宁联合欺骗的不悦。
姬月恒目光软下。
嘶哑的嗓音透出柔情:“我会,也不必姑娘牺牲太多,只需借姑娘的手磨一把剑。以磨剑之痛,驱散邪念。”
程令雪这才放了心。
从不知道这事还能以痛止痛。
可放血会受伤。
她想起公子之前发病时的事,问道:“我咬你几口,可以么?”
姬月恒握着她的手倏然收紧。
此前为验证是否动情,他看了无数本话本,原本对情一无所知,可现在,他知晓了许多事情。
她没看过,为何会懂?
莫非她也曾那样帮过杜彦宁?
杂念倏然如藤蔓丛生,飞速疯长,他嗓音温柔也十足危险。
“别怕,我教你。”
缱绻话语极具蛊惑性,程令雪被这声音下了蛊,乖乖上前,她不明所以,随后公子从锦衣之下取出他随身携带的匕首,匕首以赤玉制成,残存着公子的温度,温润细腻。
公子引着她的手,圈紧了他。
程令雪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杏眸顿时圆瞪,眸光猛烈震颤。
都说贵公子大都警惕,再温润如玉的公子也会袖藏匕首,可公子身上这匕首藏得也太、太长……
呸,藏得也太深了!
他瞧着那样文弱无害啊……
她更无法直视他,要缩回被炙烤的手,公子却按住她的手。
“别怕,我不会用它伤害你。
“靠近些。
“躺在我的身边,好么。”
她硬着头皮躺下,二人衣冠齐整,面对着面侧躺着。
玉山倾颓,公子虽病弱,可侧躺下来颀长身姿便凸显出来,男女之间的差别也更显分明,她被他圈在怀里,目光所及处是他竹骨似的喉结。
“令雪……”
姬月恒一手扣着她腰肢。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肆意盯着她红得要滴出血的小巧耳垂。
真好看。
只一眼,眸中欲意沸腾。
他一句句教她,嗓音缱绻。
怕她不懂,又带着她的手亲自示范,以她熟悉的东西作比。
“书中说,若要以痛止痛,需先磨剑。像你平时拭剑那般……嘶,正是如此。上端,亦需揉搓。”
程令雪硬着头皮照做,她很聪明,他说一句,她照做一句。
少女常年练剑,手上生茧,擦过刀柄上端时粗砺而激荡。姬月恒喉结滚得更为剧烈,按在她腰上的手扣紧。
他大力把她往怀里揉,一手扣着腰肢,一手轻顺她头发。
“可否,再快上一些……”
他语气中极力不透出任何情欲,像个宽容耐心的兄长。
可声音却越发喑哑惑人。
程令雪有些受不了。
他身上的热经由她手上传到四肢百骸,她的后背出了一层汗。
得尽快磨好剑,把血放出来。
程令雪死死闭上眼,豁出去了!
她用从前急着去杀''人时磨剑的速度,身后长发都在曳动。
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簌簌的声响,还有头顶青年越发急促的气息,她的气息也乱了。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
“嗯呃……”
公子喉间发出一声痛哼。
程令雪手心一空。
她呆住了,愕然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脑子一片空白。适才还锋芒毕露,怎、怎么就成了条死鱼?
甚至仿佛有鱼腥气漫开。
手心尽是温热的血,从鱼口中汩汩涌出——不,是公子的血,他一动不动,扣着她腰的手渐松。
这是……已经放血成功了?
她抬头,公子仍搂着她,看她的目光有些无助,甚至涣散。
仿佛,她是主宰他生死的神。
一旦放手他就会死掉。
的确会死掉,姬月恒恍惚想着。
他只知道话本中说那是让人自甘堕落,欲''仙''欲''死的乐事。
却从未想过,竟如此可怕。
那一刻,他只想与她抵死相拥。
最好,每寸骨血都交融。
再不分离。
程令雪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心怦怦乱跳,她不解地眨了眨眼。
“公子,好了么?”
刚出声,公子放在她身后的手猛一前扣,她和他贴上。
仅仅一瞬,又死灰复燃了!
程令雪整个人懵了,看向公子,和这几日的疏离不同,此刻他的眼底晦暗翻涌,是浓烈的占有欲。
被禁锢在怀中,按住那一点弱点命门的梦无比真切。
姬月恒也没想到会这样。
仅是与她对视。
他克制地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藏住眼底可能会吓跑她的恶念。
可心里的恶压不住。
他目光骤暗,勾起的眼尾染上昳丽到极致后的荼靡。
“抱歉,令雪姑娘。
“此毒甚烈,还需麻烦你一回。”
声线斯文温静,那观音面容不受他身上骇人的锋芒影响,在这样暧昧的氛围中,反而有着不可亵渎的神性。
比方才还圣洁。
像参透了世间七情六欲。
程令雪又陷入呆滞。
被这样矛盾的公子震撼住了。
她甚至觉得他是一位探讨佛理的佛子,所有沾欲的话从他口中说出,都被他周身的神性洗濯得干干净净。
“可我的手……很酸了。”
是真的很酸。
公子用喑哑却自持的嗓音,谆谆善诱,如同佛子在与懵懂的信徒传授佛理,耐心道:“亦可用腿。”
她脱口问出:“用腿,公子的意思是,我踹你一脚?”
那真是从根上杜绝一切麻烦。
公子无奈笑了,笑里隐含蛊惑:“若姑娘愿意相帮,我教你。”
程令雪偏过头,避开他拂在耳畔的热气,她考虑的时候,公子难受得发抖,她确认道:“我不会吃亏吧?”
公子仍克己自持:“和方才差不多,不会有男女之实。”
她勉为其难:“那也行。”
只是那样,倒不会吃亏。
再说,谁更好看,谁就吃亏,怎么算,吃亏的都是公子。
得到同意,公子按住她肩头一推,程令雪顿时看不见背后一切。
“抱歉,冒犯姑娘。”
病弱公子说着斯文有礼的话,可落在她后背的目光肆意而偏执。
是迷乱,与占有欲。
前者代表臣服,后者代表征服。
两种情绪矛盾相斥,在姬月恒眼底交缠不休、融成更复杂的情愫。
很奇怪的感觉。
他要勾她一道坠落。
浅绿色的裙摆扬起一个旖旎的弧度,腿上微凉。
程令雪讶然低呼。
第34章 034
这太令人羞耻了!
腿被弹出的匕首拍了下,程令雪恼然扭头:“你掀我——做什么?!”
公子眸子似冷雾中的桃花,疏离底色中蕴开一抹柔软。
“掀起来,不易弄脏。”
他一派正经,将她裙裳推至膝上半尺的动作亦郑重有礼。
程令雪被他的理由说服了。
她回过头,不再看。
腿总比手轻松,她习武之人不受礼教约束,擦个刀而已,又死不了。横竖她看不见公子那勾人的眸子。
“那……公子快些。”
“好,稍等。”
姬月恒言语自持知礼,激荡快意让他不由抓紧枕头,眸子眯起,凝着少女耳垂的目光冶艳灼人。
小骗子。
想自欺欺人是么……
唇畔浮笑,他边动边一派正经地与她说话:“这样会好些么?”
热气故意拂过程令雪耳边,她耳朵又红一分:“我……我皮糙肉厚,公子不、不必担忧。你忙你的就是。”
“好,那在下尽快。”
姬月恒气息不再平稳,垂落她耳侧的冠带也随风摇曳得更为急乱。
但道歉的话一句不忘。
“失礼,本不该……麻烦姑娘。
“可实在,别无他法。
“嘶……如此大恩,没齿难忘。”
“……”
程令雪欲哭无泪。
公子知不知道他一声低哼,会让原本正经的一件事变得不正经。
她想叫他闭嘴!但还是忍了。
只是淡道:“无碍。”
这么冷静啊……
姬月恒双眸晦暗眯起。
仿佛因为体弱难以支撑,他身子一歪,重重地压覆而下,喉间滚动,发出虽隐忍但无法忽视的细微声音。
“啊呀……”
公子虽清臞,可程令雪被这骤然一砸,才知道他也不轻。
这一砸,她险些要吐血。
公子没起,伏在上方低道:“抱歉,在下''体弱,无力支撑……”
他太弱,浑身力气好像只够磨刃,压着她说话时,灼灼气息随拂动的冠带挠着她耳朵,她像被鬼迷了心窍,气息竟也同公子一样变得急促。
那些梦中熟悉的迷''乱似幼苗钻出土壤,明明她没喝那加了药的茶,身上却也生出很怪的感觉……
好在公子又支撑着直起身。
门外忽有脚步声,程令雪屏息凝神,公子喉间却溢出痛''哼。
要命!他这会乱出声干什么?!
只是很正经地擦一擦,去一去药力而已,清清白白的……
别叫得这么令人遐想啊!
程令雪浑身的血都攀到脸上。
她想捂住他的嘴。
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想到了梦中之事,她肩头在某个瞬间,极细微地一颤,喉间竟也溢出低软的声音。
闻声,公子身子凝住。
他开始急剧地抖,放在她两侧的手攥成拳头,咯吱作响,比上次放血还难受,不是要死了吧……
程令雪慌乱地回过头。
只见公子脖颈后仰,紧闭双眸,额上青筋蚺起,似乎难受极了。
常年病白的面颊透着旖旎绯红,似鸦羽似的长睫悬了一滴小小的泪,随着睫毛不断颤动欲坠不坠。
神性的观音痣红得别具风情……
好像,被迫破戒的佛子。
真要人命。
程令雪定定看着他,重重地,咽了一口暴露色''鬼本性的唾沫。
公子倏地睁眼看她。
她心虚地要扭过头,公子却伸出手掌轻抚她面颊,凝着她的墨瞳无尽幽沉,已彻底失去素日的沉静。
他温柔捧着她的脸,与此同时,冠带猛烈地一荡,手扣着她下巴把她的脸掰过来,朝她低下头……
程令雪惊恐地眨了眨眼。
他不会,想吻她吧……
她的身不由心地放软,心里却因此慌乱。关于男女相合之事,她半懂不懂,偶尔听侍婢们说悄悄话零星学到一些,她们说男子很可怕,身藏匕首,发起狠来会要女子命。程令雪不傻,晓得男女那事上的要命不会真让人死,而是:“好郎君,慢点,我要死了……”,或者:“好郎君,快点,我要死了!”总之是快要死,但决计死不了。
她也晓得那匕首是什么,更清楚男子要女子命同她杀''人一样,会将剑刺入对方身上。不同之处在于,她杀''人讲究快,最好一剑毙命,而男子杀女子时,快是大忌,不能刺个千儿八百刀便是“不行”。至于刺哪,就不懂了……
她与公子不同,即便匕首是他用于屠戮女子的匕首,可散药是正经事,即便公子此时眉眼昳丽勾人,喉间闷''哼亦是暧昧……可到底与情和欲无关。
但如果公子想吻她,要么是动了欲,要么动了情。吻只是个火折子,公子现在是一把干柴,正磨刀霍霍向猪羊,万一他泯灭了人性,恩将仇报戳上她千儿八百刀怎么办……
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了味。
无论如何都不行!
思及此,在公子目光迷离地朝她低下头那刻,程令雪果断抬手——
一记手刀落下。
公子失''控痛哼,他被痛激得喷出热血,桃花眼闭上的一刹那,程令雪在公子眼底看到了莫大的快意。
以及,不敢置信……
清臞如雨后青山的身板朝她砸下,程令雪手忙脚乱地接住他。
总算结束了。
看着被她打晕过去的文弱公子,程令雪心里打翻了一罐一罐的调料,乱的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匆忙起身,因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只能在公子广袖中扒拉,寻到他的帕子,忍着难堪在腿上一通乱擦。
他的血怎么这样多……
她的手上也还有,是第一回放血时留下的,那时忘了擦。
听说刀尖的血和别处的血不同,乃人之精魄,能让女子容光焕发,不过程令雪不清楚具体是如何一回事……容光焕发,想来是要抹在脸上。可她觉得这血腥如石楠,黏糊糊怪恶心的。
何况公子中药难受,一放出这刀尖血便会舒服,看来男女之事并没有那般美妙,说白了就是一个男子难受,要借屠戮一个女子放血舒缓。
什么“人间至乐之妙事”、“鱼水之欢”,都是男人唬女人的鬼话!
收拾完自己,程令雪飞速瞥一眼公子,他身上衣衫发冠齐齐整整,唯有腰间那一块有些褶皱。
胡乱替他整理一通,她推开窗,将那浸满糟粕沉甸甸的帕子扔入江中,江风拂面,程令雪将下巴在窗台上发呆,任风吹散杂念和一室靡艳。
关窗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如今是十一,只在偷账本时在公子面前暴露过轻功。
只有当竹雪时用过剑。
公子教她时,说的是:
像你平日拭剑时。
是口误,还是知道了什么?.
门外,船板上映着道孤寂的身影。
杜彦宁靠着墙壁。
他目光涣散地看着船顶,耳畔还浮现适才听到的那一声声。
还是来晚了。
重逢后他小心翼翼,可他们好像总是差了点缘分。他不在意女子贞洁,痛苦只是因为她对恩公的信任。
平复许久,杜彦宁抬手叩门。
程令雪正琢磨那句“拭剑”,被突地打断,敛神去开门。
是杜彦宁,他视线不自在地落在门上:“恩公……怎么样了?”
越是这种时候,程令雪越发清冷如霜,她淡道:“他被我打晕了。”
杜彦宁看着她坦然冷静的眸,一时又生出些希冀,或许适才听到的声音,是公子自行纾解。他收回可解药力的丹丸,讪道:“那就好。”
想起中药的缘由,杜彦宁又难免颓丧,尴尬地沉默须臾,道:“今日的事,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们。表妹我已让人送回府上,并告知姑母,这一遭她做了错事,势必要受重罚。”可话虽如此,杜彦宁仍无地自容,很多事因他而起,可以他的立场却无法出面处置。
他有他的难处,程令雪宽慰道:“这与你无关,公子也没事。”
杜彦宁微叹,趁着姬月恒昏睡,低声问她:“你的毒怎么样了?”
程令雪只说无碍:“只不过需要分十日服药,还剩几日。”
怕她有难处,杜彦宁顺势道:“此次是我牵连你与恩公,你若有何难处,尽可来寻我,否则我内心难安。”
程令雪想起她的蛊。
她本不想再麻烦杜彦宁,可如今钱家为了搜人在全城医馆中都埋了眼线,得尽快确认蛊毒是否解了。
能诊出蛊的郎中并不好找。
思量过后,她道:“我还得再麻烦你和你的郎中一次。”
因这是钱家的船上多有不便,公子也还未醒,二人便约定待程令雪方便之时去绸缎铺子寻杜彦宁.
回了别院,程令雪窝在青松苑内不出来。到了入夜,该去服药,她才视死如归地去了玉恒居。
公子还是坐在窗边看书,沉静自持的姿态一洗白日里被情''药侵染的昳丽。在她来时,也并未抬头。
他的疏离让程令雪少了几分尴尬,待服了药后,她要溜之大吉,却被公子叫住:“姑娘留步。”
程令雪止步于屏前,她看着脚底,极力淡然道:“公子身子还好?”
屏后的公子眸底藏笑:“尚可,只是后颈略微酸痛。”
程令雪长睫垂得更低。
“抱歉。”
“没什么需要抱歉的。”
公子声音泠泠如雪中泉,坦然矜冷:“白日里受药力所控,冒犯了姑娘,幸亏姑娘果断,及时出手制止,否则在下恐怕要失''控唐突姑娘。”
失''控……
程令雪腿间、手心一阵麻意。
“姑娘是在回想么?”
清冷的嗓音原本没有情绪,可因问的是这样一句话,陡然变得暧昧。
程令雪脸一热,隔着屏风,她眼前浮现公子在放血那刻紧闭着眼,牙关紧咬,喉结滚动,浑身失''控颤''抖的模样,手心仿佛……她攥紧手心,要把那一截莫须有的热炭挤出去脑海:“公子误解了,我没有在想。”
公子云淡风轻地笑了下。
“想,也无妨。”
程令雪脸和耳朵都发烫。
这叫什么话?!
公子他为何突然毫不避讳地提起此事,莫非他……想起那张圣洁又堕落的观音面容,一时间她似乎又被那迷离晦暗的含情目凝望着。
心里忽地不安一颤。
难不成公子被她玩了一遭,发现那档子事很有趣?!
不会想与她假戏真做吧?
气氛静得暧昧。
隔着屏风,姬月恒目光像缠紧猎物的蛇,缠住那少女。
书案上摊开一本话本。
姬月恒白净的指''尖划过上面孟浪的一行行字,字的边上还配了图。
画中被按在书案前,扭成奇异姿态的少女成了他屏后的人。
姬月恒低头,齐整的衣袍上逐渐有了细微的褶皱。
半垂的眸子漫上无奈。
怎么办。
似乎又想和她亲近了。
像白日里那样,不,不够,远远不够,还要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最好,不留任何间隙。
余烬死灰复燃。
姬月恒思绪都开始发热,出口的话仍冷静无欲:“姑娘不必在意。古人云,食色''性也,人非兽类,却与兽并无差别,皆是肉体凡胎罢了。”
“在下亦然,受药力所控时会动欲、失''控,就如人饿了要进食。姑娘若难为情,便当作你是在我饥肠辘辘时接济吃食。如此想,可会自在一些?”
屏后少女僵硬的身影放松了些,恢复从容:“公子说得是。”
清软的声音拂过耳畔,褶皱下蛰伏的恶念得到安抚。
姬月恒垂眸看着那突兀一处:“不知姑娘可否与我说说几件民间风俗?”
屏后人愣了愣。
“在下只是突然好奇。”
只是突然,想听听她的声音。
聊起正经事,程令雪更放松了:“风俗啊,我想想,逢年过节……”
姬月恒认真地听着。
端坐的姿态似佛子聆听世间俗情,手却紧扣着轮椅扶手。
少女清软声线挠过耳边,有了实质,化作那带着薄茧的素手。
她攥紧了他。
带茧的手心擦过上端。
嘶……
快意泛起,姬月恒扣着轮椅的手越发用力,额上渗出薄汗。
那人说了一堆,不见他回应,停顿下来,试探地低唤。
“公子?”
“嗯,继续,我在听。”
姬月恒眼梢飞红,长睫沾着泪意,如春雨中的桃花。
唇角扬起无声的笑。
这可怎么办?
仅仅是听着她说话的声音,脑海中便窜上白日里那要命的快慰,不知想要听她的声音,甚至——
还想……占有她整个人。
他掀起长睫,目光灼灼,要穿透屏风,缠住屏后的人。
这厢程令雪说得口干,打算溜之大吉:“大抵是这些,我所知也不多,公子若感兴趣,可问问其余人。”
屏后的公子许久没回有应。
忽而,他猛地一抖,声线微沉,似畅快,又似极力隐忍。
“呃,好……”
程令雪似听到公子喉间溢出一声熟悉而引人遐想的闷哼。
她这色''鬼又想歪了!
她无地自容,逃也似出了门,经过窗下时,察觉公子转过头看她。
程令雪不由望过去。
心头忽地一悸。
公子的确在看她,眸光缱绻,简直像只被驯服的狸奴,在看手中晃着鱼干的主人。
好奇怪。
公子不会真的对她……
程令雪跑了。
窗边,姬月恒看着她慌乱融入夜色的背影,唇角勾出一抹笑。
她一走,脑中那令人发眩的快意如潮水褪去,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可怕。无欲的观音压低长睫。
沉静半垂的眸中邪念丛生。
没法放过她了.
这夜程令雪倒是没梦到公子,可昨夜临别时公子那目光实在令她不安。
要把一切扼杀在萌芽中。
白日里,她趁着无事可做,藉故出了门。
她来到绸缎铺子里。
杜彦宁二话不说,引着她入了后方的账房:“这几日为了方便你,我一直让郎中留在此处。”
他知她不愿他过问太多,待程令雪见到郎中,他知分寸地回避,也不去与郎中打听。
郎中照例号过脉,喜道:“毒解得差不多了,估摸着再有一两日便清了,不过,老朽发现另一妙事。”
程令雪直觉与蛊有关,心中微动:“可是蛊的事?”
郎中笑着点头:“正是,前两次替姑娘诊脉时,尚能感知到蛊的存在,但这次,竟是诊不出。”
程令雪心中一喜,又把蛊印消失了的事仔细说来:“从前蛊印还在的时候,我能感知到它,但这次,竟是察觉不到,敢问大夫,蛊解了么?”
郎中摇头:“唔,听着极有可能。但老朽也不敢轻易断言,因为无论是中母蛊和子蛊者,身上皆有可能不显出蛊印,倘若蛊印消失,大抵有两个可能,一是这奇毒诡异,把蛊虫杀死了;二是这蛊虫未死,只是因为某种缘由暂且沉眠了。”
程令雪犯了难:“那又该如何判定?”
郎中翻出随身携带的厚厚书册,寻到一个偏方。
“今日回去后,把这几味药加在吃食中,若明后日你与那中母蛊之人的身上皆出现蛊印,便是蛊虫休眠。
“若皆未出现,或是其中一人没有,说明你们之中有一人身上的蛊虫已死,这蛊也就没用了。”.
玉恒居中。
姬月恒坐在廊下喂鱼,听到赤箭的话眉梢微微挑起。
“她出去了?”
“是的。”
赤箭点头。主动说起此事,并非闲得没事干,而是怀疑姬月恒已知晓竹雪就是十一,而他之前包庇过竹雪,为了洗脱嫌疑,便不大不小地出卖了她一回。
说完他觑向姬月恒,好奇他得知竹雪去见杜彦宁,会是什么反应。
姬月恒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反问他:“上回你是怎么给竹雪验身的。”
赤箭暗道不妙,甩出去的箭没射中杜彦宁,把自己钉住了,他笑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不就是那三块肉嘛,自然从这试起。”
姬月恒眸子危险眯起:“说来听听。”
赤箭“嗐”了一声:“属下当时说自己好奇她男女。竹雪一听,也不多话,当即解开外袍,嘿!那厮真是深藏不露,腹部薄肌,竟有八块!”
姬月恒压下不适,饶有兴致道:“她?腹有薄肌,且八块?”
赤箭说正是:“习武之人,哪能没有肌肉!不过我只看到一点点,她不给多看,不过腹肌总不能作假吧,她也没那本事啊。”
姬月恒轻嗤。
她的本事可不小。
想到她在赤箭跟前坦胸漏背,他眉间涌起几分烦躁。
当初就该自己去看。
是他不愿承认自己为一个少年心动,对亲自试探心有抵触,凭白让自己被她牵动情绪。
姬月恒看着赤箭,幽幽道:“除了腹肌,别处还看了么。”
赤箭心头不妙。
姬月恒和竹雪还真是一类人,动不动就幽幽地盯着别人,瘆得慌。
他还想继续看这二人的热闹,并不想被遣退,故作无辜道:“只看腹肌,难道不够么?属下当时也想看得仔细些,但竹雪有难言之隐,她说她受过伤伤了命根子,我寻思着这太伤自尊,也没看。”
姬月恒不由发笑:“命根子受过伤,亏她想得出来。”
她有过命根子么?
赤箭笑道:“属下也是听了这一句才相信,要是竹雪是女子,怎么会知道男子的命根子是什么意思。”
说着往水里扔了颗石子,平静的水面惊起波澜:“再说,竹雪那样怕生,也不像是有过男人的样子啊!”
姬月恒倏然眯起眼。
眼中荡开汹涌波澜,日光下平静的观音像已不知不觉被邪祟侵扰。
罢了。
赤箭来历可疑,留下他本就另有目的,如今他甚至还可能是小骗子的同伙,眼下为难他,只会惊动他好不容易诱入笼中的小狸奴。
姬月恒敛神,叫来亭松:“可以让赵嬷嬷过来了。”.
程令雪回到别院时,玉恒居来了位客人,是个颇和善的嬷嬷。
看模样,是公子上次所说他兄长派来照顾他的赵嬷嬷。
嬷嬷一见到她,眼睛都亮了起来:“这位便是九公子身边的令雪姑娘吧?哎哟,这真是生得仙女似的!”
九公子自幼体弱,早年又一直被已故的家主关在山庄里不得见人,又因身中剧毒活不到及冠,因而这些年也不像族中其余公子那般早早定亲。
这几年夫人寻到了解毒的法子,可九公子大抵是担忧,或是有其余顾虑,仍是不近女色,连个身边人也无。
不久前长公子和夫人听闻九公子身边有个秀气的少年护卫,深得信重,以为九公子是断袖。正好九公子来青州小住,便将她派来,好敦促九公子的起居日常,顺道确认一二。
大公子说了,让她帮着掌掌眼,并说九公子喜欢的女子即可,不必在意家世容貌,若能掰回来,日后娶妻生子,自然最好。但要实在断袖……便罢了。
赵嬷嬷岂会轻易服输?于是乎半月前,她壮志勃勃地来到青州,立志要把九公子引上正途,可刚一来就被派去别处,今日才被召回。
听亭松说,九公子别院里藏了位女子,赵嬷嬷自然不信。
九公子性子疏离,怎会搞金屋藏娇这一套,莫不是个幌子吧?
没想到真藏了。
此刻赵嬷嬷见着程令雪,虽欣喜,也持怀疑态度。
程令雪自然察觉出来,想起她和公子定下的那个交易。
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公子。
公子一改数日前客气疏离的态度,看向她的眸中缱绻而充满包容,朝着她抬手:“令雪,过来。”
温柔得像狐妖在蛊惑夜行书生,程令雪乖乖过去,她老实立在公子身前。
公子莞尔一笑。
“怎么,又怕生了?”
他无比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拉入怀中,按着她坐在他腿上,温声:“别怕,有我在。赵嬷嬷为人亦很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言语宠溺,姿态体贴,程令雪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子入戏也太快了些!
她的手脚无处安放,和公子面面相觑,二人只隔一掌。
她能清楚看到他眼里的她。
姬月恒笑了笑,随即低下头,脸埋在她颈窝,温存地轻蹭。
救命……
公子这戏做得,也太真了吧!
第35章 035
程令雪浑身都僵如木偶。
公子还算君子,唇不曾触碰她颈间肌肤,呼吸却不容忽视,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低语。
“放松一些。”
程令雪欲哭无泪。
放松,她怎么放松啊……
她此刻坐在公子身上,他的脸埋入她颈窝。从前他也这样过,甚至昨日,她还在船上攥住公子的命门,后来公子还压在她身后……
但那些时候,他脑子都不大清醒,她便也顾不得那么多。
可现在他们都清醒着。
离得好近,她能清晰看到公子衣襟精致繁复的绣纹,他身上清冽好闻的熏香也萦绕着她周身。
公子耳尖虽是微红,但他拥着她的姿态尤其娴熟,带着深深的依恋,仿佛能拥着她是他渴求已久的事。
他真的,好会演。
程令雪被他给感染了,垂下眼帘,虚虚依偎在他怀里,柔若无骨的手轻搭上他肩头,怯生生地推搡着。
“还有人在……”
动作本生硬,但这份生涩倒是她的本色,弥补了几分不自然,姬月恒肩膀轻抖,无可奈何地笑了下。
他偏过头,鼻尖戳着她颈间软肉,轻嗅:“身上好香啊。别动,半日没见你,让我抱一会……”
这是什么虎狼之言!
程令雪实在是比不过他。
她自认剑术不错,接过多少高手的招,但公子的招数……她接不住,才只过了一招,便缴械投降,蓄力从他怀里挣脱并掏出个纸包。
“公子,是,是糕点香味。”
姬月恒放开了她。
他仰面,面容温润干净,漂亮的眸子中笑意如水,恬淡温澈。
“是什么糕?”
程令雪根本接不住他这样含情脉脉的目光,她躲开他的视线,三两下抽掉油纸包上系着的绳:“桂花糕。”
说罢捧着油纸包,睁着一双干净得近乎老实的杏眸。
“公子想要尝一尝么?”
姬月恒淡淡一笑,又说了句足以让她狼狈逃窜的戏词:“从前你都会喂我,今日怎这样拘谨。”
程令雪杏眸睁大。
公子怎么一套一套的?
姬月恒对上她这见了鬼的目光,眉梢挑起,笑意越发愉悦。
从他眼底,程令雪看到了揶揄,这人果真本性不改!她是竹雪时,他就时常温柔逗弄她,这会又开始了!
她不想让他得逞。
奈何糕里下了郎中给的药。
程令雪红着耳根子,指尖拈起糕点递过去,哄人的话都在抖。
“公子,啊……”
公子仍端坐着,面不改色,薄唇优雅轻启,就着她手咬了口,只是在她收回时,他的唇舌含''吮住了她指端。
梦中的触感涌入现实。
程令雪心虚地看向公子,却见公子含情目一暗,目光沉沉。
和那个梦中的他,很像。
她耳后嗖地红了,手悄悄在裙摆上擦了下,要擦去那温润。
怔愣之时,青年已松了口。
他品着糕点,眉心蹙起细微涟漪,唇角泛起若有似无的笑:“味道不大寻常,加了东西么?”
这话让程令雪心尖一颤。
原本按照郎中说法,其中一人身上没蛊印便可放心。她可自己服药验证,可因她同时在服登云台解药,担心两种药相克,只能拉上公子。
她坦然十足:“听店家说,加了些药食同源的滋补之物。”
公子只不置可否地一笑。
原以为他会谨慎地不再吃,没想到他又一连吃了好几块。
而后,他让赵嬷嬷先退下。
赵嬷嬷识趣地带上门。
九公子平时看着冷情无欲,一看到令雪姑娘,那叫一个柔情似水。
那眼神儿不似作假。
当真是开窍了?
赵嬷嬷决意再观察一二.
屋内只剩二人,轮椅上的贵公子又变回清冷谪仙。
“抱歉,冒犯姑娘。”
程令雪惊诧于他的转换自如,不觉想,他在她面前的君子风度会不会也是装出来的,她含糊道:“无碍。”
公子似乎有些心事,眼角眉梢噙着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刚要退下,他忽然问她。
“杜公子可还好?”
他怎知道她去见了杜宴宁?程令雪机灵地没直面回应。
“公子想见杜公子?”
姬月恒看着她,只是轻笑。
从前他笑她太过老实,真是低估了她,她狡猾得很。
他敛眸淡道:“我只是担心因上次的事让杜公子误解了你我。”
公子总是认为她喜欢杜彦宁,程令雪解释了多次他都不信,一心想成全她与杜彦宁,简直像个活月老。
总是澄清会打击他当月老的热情,她不再多扫兴:“谢公子关怀,缘分天定,不能强求,正事要紧。”
向来情绪游离缥缈的公子竟是轻嗤:“不能强求是么。
“可惜,我不大信天命。”
他不知被戳中了什么心事,定定看着她,沉静眸光忽而偏执。
那日他失''控释放那瞬间在眼底盘旋的复杂情愫复又涌上。
程令雪被他看得心一惊。
莫不是真对她……但怎么可能,公子和“十一”才认识几日?
猜不透他心思,她甩出万金油的法子,岔开话:“公子的事更为要紧,您觉得,赵嬷嬷信了么?”
公子幽叹:“自是不信。”
这样了还不信?
程令雪不解:“为何?”
公子眸光凝在她鼻尖,言语间带了些轻哂:“因为竹雪。”
程令雪又一怔,干她何事?
对上她眼中的困惑,公子似败下阵,凝着她眉眼,无奈道:“有人同长兄说在下疑有断袖之癖。”
“噗嗤——”
程令雪没想到公子平时冷然高不可攀,一副流言蜚语都不能让他在意半分的模样,竟也有吃瘪的时候,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很是有趣。
公子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很好笑么。”
程令雪忙敛神正色,一派正色道:“可这关表弟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已懂了。
公子被误会为断袖的对象,就是扮做少年竹雪的她。
罪过,怪她生得太清秀……
她内疚道:“此事既因小女子表弟而起,我当帮公子洗脱污名,只不知公子接下来想让我怎么配合?”
姬月恒唇角翘起:“赵嬷嬷心思缜密,恐怕会疑心我是借你遮掩,只有让她亲自确定,才会彻底相信。”
程令雪认真地听着。
“所以呢?”
“所以,”姬月恒顿了顿,眼底的笑藏得极好,只剩歉意,“往后数日,赵嬷嬷应当会在外守夜,为确保天衣无缝,劳姑娘每夜与我同榻而卧。”
“同榻倒不算大事——什么,意思是我们要睡一张床?”
程令雪的冷静裂开缝隙。
公子淡然地点点头。
“我不会冒犯姑娘,若你觉得不妥,可将我手脚捆住。”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程令雪哪里还不信他:“那倒不必……”
她一记手刀就能放倒他.
是夜,月明星稀。
赵嬷嬷果真在外间守夜,洗沐过后,程令雪躺在外侧,公子在里侧,中间足以睡上三四人。
她直愣愣躺着,僵如木雕。
公子倒是稀松平常,冷静得像个入定的佛子,正应了那句什么……红颜枯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如此自在,程令雪减了几分因男女授受不亲而生的拘谨。
睡不着,她开始思忖蛊印。
今日的糕点里加了药,她和公子都吃了,郎中说要一日才起效。
明日,她就能印证。
想着这事,她激动地一个翻身,不慎打落公子放在榻边的玉箫。
玉箫掉落,惊了外间守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忙起身。
正在此时,公子翻过身。
他倾身压在她身上,低头在她耳畔轻道:“腿盘着我腰间。”
区区几个字,在朦胧昏暗的罗帐中更显出隐秘的暧昧。
程令雪的脸烫了起来。
但她仍不忘正经事,忍着难堪,盘起腿搭在公子腰上。
公子很缜密,又握住她的手放在他的后颈,声音故意压低,但足够赵嬷嬷听到:“睡不着……是想要了么。”
他怎什么都能说出口?
程令雪硬着头皮道。
“还好……公子身子骨弱,我……我们今晚就、就先不来了吧。”
说完才觉得可能不大合适。
纵使他们如今只是合作关系,她也不能直戳他软肋啊!
公子被她给气笑了。
他甚至不惜说谎来一振雄风:“我无碍,上回在船上只要了两回并非不行,而是不便,今日……大可尽兴。”
外间的赵嬷嬷听到这样几句话,饶是过来人,也不由得惊诧。
两回,还是在船上。
不愧是十九岁的大好年华,九公子可真是龙精虎猛呢。
为保万无一失,赵嬷嬷多看了两眼,只见青纱帐后,隐约映着一双亲昵交叠的人影,身子清臞颀长的青年脸埋在女子颈间,他的身下,身姿曼妙的女子双手圈着他颈间,玉腿缠在青年腰上。亲昵相贴,不见一寸余地。
九公子嗓音异常低沉,像是顶风艰难前行的夜旅之人。
话是从牙关艰难挤出的。
“呃,无事……”
赵嬷嬷如何不懂?
九公子才十九,从前不近女色,每次起头是会难一些,她喜滋滋地匆忙退下,打算到外间喊侍婢备水。
纱帐后,公子温热气息吹过程令雪颈窝,她偏头避开,他那些话更是让她如在乱梦中,心砰砰直跳。
见赵嬷嬷转身离去,她忙要把手脚从公子身上放下来。
腿弯却被又他一把捞住。
“别动……”
公子附耳低语:“辛苦姑娘,赵嬷嬷是过来人,太快放下易穿帮。”
程令雪忍着不适,老实地继续盘子着他,过了会公子又问。
“会叫么?”
程令雪不懂:“叫什么?”
公子无奈:“没看过话本么?”
程令雪还真没看过多少,老实地摇了摇头,腰上忽地一痛,她恼然惊呼:“混账!你掐我作什么?!”
说完意识到粗鲁,她忙闭上嘴,公子却未生气:“正是这般叫法。”
程令雪忽然懂了。
那种仿佛要死不活、上气不接下气、媚得能滴出水的叫声,她是听过的,可她……实在是学不来。
她涨红着脸,半天憋不出一句。
公子无计可施,叹息一声,随即他稍稍撑起身子离开她。
“令雪姑娘,掐我一下。”
程令雪不敢太用力,手捏着他的臂弯,软绵绵地捏了下。
“重一些。”
她于是豁出去,用力一掐。
“嗯呃……”
公子竟然猛地一抖,一声隐忍又畅快的闷哼侵入她的耳朵中。
真得不像演的。
不是不近女色么,怎么什么都知道,难不成书里什么都写?
程令雪耳朵好像被虫蛰了。
浑身的血窜到耳上。
要不要这么欲……
公子却不止于此,他不仅闷哼出声,喉间亦重重地一滚,气息热了起来,他的唇在她耳际轻颤。
似乎很痛,又似乎很快活。
快活?
程令雪想起公子毒发时被她按在地上,以及咬他臂弯那两回。
当时他也很快乐。
这回更离谱,只是掐了下。
他不会是因为常年生病,生出什么越痛越快活的病态喜好吧?
既然如此——
便好心成全他吧,正好她不想叫,公子他叫得也挺好听的。
又是重重一下。
公子果不其然又闷哼出声,放在她脑袋两侧的手攥出响声。
可闷哼声听着仍那么快活。
这时候的公子,倒还蛮有趣的,程令雪好奇地又掐了一下。
“嘶呃……”
公子突地攥住她的腕子,隐忍又藏着畅快地哑声道。
“姑娘,在下很好玩么?”
程令雪意识到这样有些放肆,老实地被他按着不动,正色道:“我也是在帮公子,现在可以了么。”
说着话时,她突然觉得下边有些热,仿佛有一个暖炉在附近。
她讶然往下看,公子忽地翻身。
他离开她身上,背过身。
程令雪没多想,以为是戏演完了,可她记得从前在钱家时,众人私下议论主君和主母是否恩爱,都会说“一夜叫了几次水”,“持续几刻钟”。
公子这才叫了不到一盏茶。
也没有叫水啊。
可一想到得再让公子压着她装上一刻钟,程令雪就面红耳赤,她好心地戳了戳他臂弯,话只说了一半。
“公子,要叫水的。”
她只轻轻一戳,公子却似失了控,猛地抖一下,气息也明显沉重。
程令雪被吓到了。
姬月恒背对着她,额上渗出汗。只是被她掐了几下,竟又起来……
她是妖精么?
不过这样反而也有趣。
只可惜,她还未彻底放下戒备,时候未到,先放过她。
以后再加倍讨回来。
姬月恒无声勾起唇角。
“谢姑娘提点。”
声音很淡,却近乎咬牙切齿。
程令雪本怀疑他被她掐得情动,如今才知是生气了。
她鬼鬼祟祟收回手。
停了很久,隐忍的低语再度从公子喉间传出,却不是对她说的。
“备水。”
赵嬷嬷适时入内,眉间欣喜,又有些忧虑——九公子果真受体弱影响,这才不到一盏茶就完了,之后恐怕要给公子补一补。赵嬷嬷道:“九公子,水是要热一些,还是温一些?”
姬月恒咬牙:“凉一些。”
赵嬷嬷微讶,但想起听夫人说九公子身上带着毒,常需浴凉水,便也不多想,吩咐备水的人:“水凉一些,也别太凉,摸着不凉不热即可。”
姬月恒的浴池很大,水备好已是一盏茶后,他支撑着从榻上坐起身。
“劳烦姑娘搀扶。”
本想再逗一逗她,让她陪他去沐浴,可身边那人竟是睡着了。
“……”
罢了,她解药中有几味易致人困倦的药,姬月恒只能改唤亭松。
亭松低着头不敢乱看。
从前不知道,公子忽悠起姑娘家来一套一套的,才几天便把十一姑娘忽悠得主动假扮他枕边人。
再几天,搞不好孩子都有了。
他惊叹着人不可貌相,小心扶着姬月恒到了浴房,公子不让人服侍,亭松守在门外,许久,公子才出来。
姬月恒并未立即安寝。
他坐在书案前摆弄着吃剩的糕点,拈起来,浅尝了一口。
转眸看向纱帐后安睡的背影,姬月恒无声轻嗤。真狡猾,哄着他把加了药的糕点都吃完,剩下的都是不曾加料的,如此一来自然不会暴露。
换作旁人,早被骗得团团转。
姬月恒燃起一盏烛。
他只会用毒,对医理不算精通,在灯下写出糕点中放着的几味药,递给亭松:“去查查这些东西有何用。”
亭松接了去,想起另一事。
“今日钱二夫人登门欲致歉,被您拒之门外,那钱家三姑娘给您下药的事,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公子是不怕寻常毒物。
但不代表这事要轻易揭过。
姬月恒略一思量,道:“也算因祸得福,就不计较了。不如趁此机会,给长兄一个与钱家要利的机会,就当谢他调来钱嬷嬷的良苦用心。”
亭松觉得这样倒比去与一个姑娘家算账划算。只是他忽然惋惜,公子心计上不比大公子差,要不是当年家主狠心,他本可以与其余公子一样,十五入朝为官,二十娶妻生子。
如今想必也已经年少有为。
说不定性子也正常些。
亭松暗自哀叹着领命下去,姬月恒摇着轮椅回到榻边。
程令雪已滚到床榻角落里。
他把她搂入怀里。
没想到平日亭亭玉立的一个人,一躺下来便不同,乖乖地窝在他怀中沉睡,竟有几分柔弱。
一剑能砍几人的柔弱姑娘,一言不合便打晕他的柔弱姑娘。
当真柔弱至极,姬月恒轻嗤。
他的手从程令雪眉间挪到唇畔,再挪到腰间,按住了往前扣。
两处欲恶之源相贴。
细微的快意从贴合之处蔓延,刚被凉水冲淡的邪燥又在勾动,他眯起眼,拉住她的手按在那处。
轻揉慢搓,却始终不尽兴。
姬月恒放开她,轻抚她脸颊,指端难受地轻颤:“先欠着。”.
破晓时分,河倾月落。
青纱帐中一片蒙昧。
程令雪早早睁了眼,映入眼帘的不是蚕丝被,而是公子的衣襟。
她发懵回想着,这是干什么来着?哦,假扮公子枕边人。
可睡前他们隔得老远。
怎一觉醒来,她就到了他怀里?不仅如此,腿还紧紧地盘缠着他。公子睡得正香,虚虚搂着她。
这可不行!
他们之间只是交易关系。
程令雪悄悄放下腿,要趁公子不知情时从他怀里钻出。
刚一动,公子搂紧她。
“竹雪。”
程令雪眉头一跳,想起散药时公子一句“拭剑”背后的可能。
若他早就知道她是竹雪,如今岂不是故作不知与她做戏?
这样的话,公子也太黑心了!
可公子文弱,对她也好,私心里她总是不忍把他想太坏。
兼之自打他“认了”之后,对她便格外好,搞不好蛊印消失不是因为登云台,而是公子彻底信任了她。
他迷乱时说“拭剑”,亦有可能只是分不清十一和竹雪。
程令雪实在说不准。
她从乱线中寻到一根线头。
趁现在,先看蛊印。
只要蛊已解,管他公子是黑心还是分不清,这些都不再能困扰她。
到时她就能跑了!
第36章 036
良机难寻,时不我待。
刚要扒他衣服,公子一把搂住程令雪,将她揉入怀中微哑的嗓音仍有睡意:“竹雪,我喜欢你……”
他喜欢竹雪和她有关系么?
程令雪不为所动,紧要关头,未免公子乱动或是突然醒来,她决定再砍他一刀,过后他醒来便说他睡觉不老实,如此一来即便蛊毒未解,她和他的情谊也不受影响。手一抬,又顿住了。
公子说他喜欢谁来着?
竹雪?!
他说他喜欢她?!不对,不完全是她,是她假扮的少年竹雪。
程令雪不敢置信。
他说的一定是寻常的喜欢吧?
就像她喜欢师姐。
公子手收紧,他身子往下挪了挪,脸正好贴在她的颈窝,温润的唇畔轻吮,舌尖亦从她颈间轻划过。
和上次梦里他做的一样。不,那是她做的梦,不算数,确切说,现实中公子也曾这样过。
程令雪的思绪一点点地凝固。
她的手僵硬地悬在公子后颈,如等待判官宣判罪行的嫌犯。
“唔,好甜。”
公子说了和上次一样的话。
可这次,没有青瓜。
程令雪成了个游魂,她恍惚地接上他的话:“什么好……甜?”
“你啊……”
公子虽在梦中,却仍保留一分清醒,回应过后,他轻吻她颈间,甚至张口,齿关不轻不重地咬!
程令雪的身子从被他轻咬的那一处开始,一寸一寸变作石块。
所以,那次他说他不是青瓜。
是竹雪?!
他也不是生出幻觉,把她看成青瓜。他想啃的,本就是她!
程令雪呆若木鸡,试图拨乱反正:“可竹雪是男子啊……”
公子似被她点醒,松了齿关,脸仍亲昵贴在她的颈窝,叹道:“是啊,竹雪是男子,若是女子该多好……”
程令雪七上八下的心直直坠下。
她不敢相信,扶住她那在半空中不断坠下的心,公子那样清冷的人怎会……理智让她往另一处想去,难道真是看出她是竹雪假扮,在试她?
她小心掐了掐他,公子眼帘仍旧紧闭,没醒,程令雪继续试探:
“若竹雪真是女子,她不就骗了公子?公子不怪她?”
“唔,要怪么……”
公子低吟沉思,许久才道:“乖乖留在我身边,可以原谅一回。”
程令雪悬着的心终于落入谷底。
良久,她说不出话。
公子将她搂得更紧,梦呓道:“嗯,怎么不说话了……”
荒唐,太荒唐了!
程令雪浑身僵直,脑子一片胶凝,只有眼皮子偶尔木然眨一眨。
青纱帐内陷入死寂。
脸深埋在少女颈窝的青年眼帘轻阖,未搭在少女身上的那只手长指轻抬,在被褥上轻点。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加在糕点中的几味药看似寻常,却不知有何效用,十有八九与她扮作男子接近他的缘由有关。
若他原谅她,她会怎么选呢。
真是让人期待。
可姬月恒不曾料到。
他等来的,不是她的拒绝,也不是答应,而是——后颈的钝痛。
“……”
程令雪定定看着自己的手。
心情复杂地,她对公子道了句对不起,而后扒开他的衣襟。
青年的胸膛白皙,虽不算健壮,但也并非骨瘦如柴,玉泽的肌肤和恰到好处的薄肌相得益彰,那两点晕开的淡粉更如锦上添花,很是诱人采撷……
呸,她在瞎看什么。
程令雪驱散色念,目光定住了。
公子身上玉白无瑕。
没有蛊印。
担心看漏了哪一处,她一咬牙,将他的上衫都褪下来,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是没发现蛊印。
只是公子小臂上,有一处旧伤,两三存长,算不太深,依她过去受伤的经验,看那伤疤的痕迹,似是重复用刀划出的,大抵是公子每次发病时以痛止痛留下的痕迹。
程令雪叹了口气。
她又鼓起勇气,把公子下衫也扒下,涨红着脸,一寸寸看过。
还是没有。
她匆忙把衣裳给他穿好。
又扒开自己的衣襟,她的心口,也没有蛊印。故而——
她的蛊毒,解了!
程令雪激动得双手发颤。
五个月了……
因为这蛊,她日夜难安,还要守着女儿身怕公子发现,公子性子还尤其古怪,飘渺如雾,难以捉摸……
不,不是性子怪。
公子适才的梦呓犹在耳边。
程令雪看向榻上沉睡的公子,顷刻间,从前一切有了端倪。
她和师姐都猜错了。
公子时而困惑,时而挣扎,时而快乐,时而痛苦;今日远离她,明日又亲近她……他会有这些复杂的情绪,并非因为他喜怒无常,也不全是因为体弱而艳羡她能来去自如,而是——
他喜欢上了她。
不,确切说,是喜欢竹雪。
此刻翻出公子那句“我认了”,再一细品,程令雪总算懂了。
她居然以为公子是认命了。
他只是认了他喜欢竹雪这回事!
难怪他二话不说,便帮竹雪的表姐解毒,甚至用一个对他来说亏本的交易替她压下偷钱家账本的事。
难怪他常惋惜竹雪不是女子。
难怪赵嬷嬷会来。
程令雪心绪无比复杂。
她终究……
还是给公子带来了伤害.
姬月恒醒时天已大亮。
日影斜照,将榻边少女拘谨静坐的影子打在他的身上,他和她以另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融为一体。
想到被砍的一刀,他气笑了。
她可真是柔弱。
难受地“嘶”了一声,姬月恒翻过身:“我昨夜是落枕了么?”
榻边,程令雪听到公子动静,放在膝头的双手揪紧裙摆:“公子,您……没有落枕。是您昨夜做了噩梦,突然掐住我,我正半睡半醒,失了理智才把您打晕了,我……是我对不住公子!”
“原是如此。”
公子不冷不热地笑了声。
程令雪没再说话,就算没打晕他,此时此刻她也不知如何面对公子。
公子淡说无碍,“是我吓着姑娘,不过昨夜做的,是美梦。”
程令雪更是不敢接话。
身后公子嗓音温和低下,似在回味:“梦里有竹雪,因而是好梦。”
舌尖木然许久,程令雪才吐出两句含糊不清的话:“表弟若知道定很高兴,毕竟公子在她心中,如同兄长。”
“竟只是兄长么……”
谁会和兄长同榻而卧?
谁会帮兄长纾解?
她把他视为兄长,那杜彦宁呢,难不成是他的妹夫么?
姬月恒眼中眯起邪念。
又瞥见她羞赧低垂的头,及通红的耳垂,眸中暗色被笑意覆上。
还会害羞啊……
看来有把他视为男子。话本中说,只要一个女子把一个男子视为男子,男女之情便可从无到有。
是再该给她留些心动的时间。
姬月恒捉住她覆落在他身上的影子,把这道摸不着的影子按入心口,骨血相融,只属于他一人……
须臾,他端回彬彬有礼的贵公子姿态,唤人入内侍候。昨夜她先一步睡去的账还未讨回,程令雪穿好衣裳后,他坐在榻边,温和唤她。
“令雪。”
程令雪硬着头皮与公子对视,见他目光指向赵嬷嬷手中盛着衣冠的漆盘,她披上公子枕边人的体贴面具,将衣物接了来:“嬷嬷,我来吧。”
可真上手时她又发愁了,公子的发冠衣袍样式繁复,她不会啊。
姬月恒牵过她,手把手耐心教起,不忘戏谑:“教了好几次,怎么只有穿衣学不会?脱的时候倒是利落。”
虽是为了做戏说的话,可程令雪凌晨时刚扒过他衣裳,听得很羞耻。
赵嬷嬷候在一侧,安静地像个木桩子,心中啧啧称奇,九公子对旁人安静疏离,哄起女郎来可真温存。
这哪是开窍了。
根本就是成精了!
只是昨夜九公子才不到半盏茶功夫,属实有些短了,情场上可不能光靠哄……还是得多补补。
说做就做,她赵嬷嬷能得主子信任,从来不是因为能说会道,而是勤勉能干!退下后,赵嬷嬷亲自出门去请教九公子常用的那名郎中,让郎中为九公子开个适合他体质的滋补方子.
这一日在忙忙碌碌中耗尽。
黄昏,亭松入了园。
见那位令雪姑娘不在,他说起昨夜公子让他查的方子:“属下问了城中几位颇有资历的郎中,皆称方子实属罕见,只能看出服用后并无害处,却瞧不出有何功效,属下只得传信回洛川询问夫人,估摸着这几日便可有回信。”
姬月恒淡淡颔首:“看来杜彦宁身边的神医倒有几分本事。”
亭松听得不由警惕,难不成是令雪姑娘察觉被骗,不愿委身公子,要联合杜公子加害公子?
他问姬月恒打算如何应对。
姬月恒十分纵容。
“她自有苦衷,既对我无害,便睁一只眼闭眼吧。”又吩咐道:“剩下三日的药也在稍后一并给了她吧。”
他对少女的纵容叫亭松意外。
本以为公子只是想借十一姑娘忘掉竹雪,没想到似乎上了心?
当日,解药悉数给了程令雪。
毒总算是解清了。
姬月恒看着手指头都显见放松的少女,笑问:“毒解了,高兴么?”
自然是高兴的。
程令雪眉间噙了几分柔意:“这次能度过难关,还要多谢公子。”
姬月恒颇受用,顺势放饵:“适才在下审慎想过,你我虽是做戏,可难免会像昨夜有所冒犯。赵嬷嬷也许已相信在下并无断袖之癖,姑娘若顾及男女之别,你我之间的契约便可作废,念及竹雪,我仍会替你压下窃取账本之事。”
说罢,他朝她征询看去。
她会选择以女儿身留在他身边,还是以少年的身份?
程令雪眸光闪烁:“公子仁善,我不能总占您便宜,还是多留几日吧,我是俗人,不在意那些虚礼。”
她始终不放心,担心登云台解药的药力未散干扰蛊毒,想再等几日。
顺便,再为公子做些事。
她心虚时长睫低垂,遮去清冷,添了欲说还休的赧然。
姬月恒眼底柔和几分。
“那便好。”
对她的选择,他很满意。是夜,他随手把赵嬷嬷炖的十全大补汤倒掉,并未趁机欺负她,只将她搂入怀中,指尖轻点她挺翘的鼻尖,落下一记轻吻。
“小骗子,还算你有良心。”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这期间,二人相处分外融洽。
程令雪每日都会留意自己和公子身上是否有蛊印,都没有。
为免出差错,第三日白日,她又在公子饭食中加了神医给的药。
第四日夜里,她趁机看了看。
仍是没有蛊印。
看来她的蛊,真的解了!
心中大石彻底落下,月上中天时分,程令雪仍未入睡,躺在公子身边,盘算着何时离开。
腰间忽地落上一只手。
“竹雪……”
睡梦中的公子将她揽入怀中。许是不舍,许是不忍,程令雪顿了顿,最终没动,乖乖让公子抱着。
她留在公子身边的时日所剩无几,此刻他又睡着了,她是十一、也是竹雪,没必要分得那么清。
就让他再抱竹雪一次吧.
玉恒居中有人拥着温香软玉,杜府中却有人独对冷月。
杜彦宁只要一回想那夜在船上听到的暧昧声响,便如白虫噬心,将要再次失去的不安蚕食着他,他思量再三,披上外袍去了顾神医的院中。
从顾神医院中出来时,杜彦宁俊郎的眉心一时深锁,一时松开。
她竟是中了蛊……
不必想,杜彦宁也能猜出她接近恩公与这有关,为了解蛊,她不得不围着恩公打转,又因恩公不喜被骗,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守着女儿身。
是他不周到,重逢后怕吓着她,太过恪守分寸,让顾神医给她看了三次诊,却从不去探询。
他必须为她做些什么。
不止为赢回她的心,更为兑现两年前他要庇护她的承诺。
清晨,街头巷尾人声雀起。
杜彦宁携着厚礼到访。
甫一入园,便见窗边一对壁人,一身白衣的文弱青年在书案前习字,身侧清冷伶俜的少女正为其研墨。
一缕青丝从少女耳后垂落,青年抬手,含着笑将青丝替她别至耳后。
少女不自在地敛眸。
这一幕让杜彦宁眼底的哀伤再添几分,他敛神收思入了室内。面上不露任何情愫,致歉道:“日前因杜某之故让姑娘与恩公受累,实在过意不去。”
说罢让仆从奉上给姬月恒和程令雪分别带来的礼物。
姬月恒命亭松接过,眉间温和不见恼色:“钱二夫人已与我赔礼道歉过,三姑娘自有长辈管教,杜公子不必自责,我亦不会放在心上。”
他的宽和叫杜彦宁深感惭愧。
余光看向安静立在姬月恒身边的程令雪,更是心情复杂。
念及是在姬月恒别院,担心误了她的事,杜彦宁只寒暄几句便要走,临走前同程令雪道:“上次在船上,姑娘说起两年前不慎在钱家听到的一个秘密,在下想再与姑娘确认几句。”
程令雪明白他有话要说,看向公子。姬月恒眼底蕴着淡得几乎没有的笑意:“不必顾及在下,二位自便。”
程令雪便随赤箭一道送他出门,中途走到园子里,赤箭识趣地回避,留他们二人单独说话。
杜彦宁眼中充满心疼,隐晦道:“抱歉,我实在担心你,擅自问了顾神医,才知道你的难处。我问过神医,神医称上次的方子可以助你辨别,若实在不好解,来寻我,我替你寻找名医。”
蛊已解,即便杜彦宁知道她中蛊的事,程令雪也不怕暴露。
“我验过,已经解开了。”
“那便好,那便好!”杜彦宁欣然,大大松一口气,又问,“那你可是要继续留在恩公身边?我并非想干涉你的私事,我只是,想问问罢了。”
程令雪只道:“还有些事要办。”
杜彦宁深深看她,他竟也分不清她是真有事还是舍不得。
未免她有难处,与她分别后,杜彦宁又暗中托赤箭帮多加留意。
赤箭爽快地一笑,藏下狡黠:“杜公子放心,我帮你看着那姑娘,若有什么事,我立马告诉你!”.
园子深处。
程令雪慢慢地往回走。
不知为何,明明蛊再也不能牵制她,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可能是舍不得?
人非草木,和公子相处近半年,一百八十个日夜,养只猫都熟了,她对公子怎可能不存有半分情谊?
但她亦无比清醒。
这份情谊,是用谎言构筑的。
她也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如今她只想趁着与公子做戏的最后几日,对他好一些。
抬头望见头顶盛放的花树,忘了叫什么欢来着,红绒绒的煞是喜气,程令雪想哄公子开心,给他摘了些。
回到玉恒居。姬月恒正把玩着杜彦宁送的玉雕,听到她进来头也不抬,笑意幽幽:“杜公子人缘好,竹雪平日在别院中只和我说话,可面对杜公子,她亦是忍不住聊几句。”
程令雪听出些酸溜溜的意味。
公子面对十一和竹雪与杜彦宁的关系时,态度截然不同。
他想当月老凑合十一和杜彦宁。
却吃竹雪和杜宴宁的醋。
是她伪装得太好,让公子坚定地认为十一和竹雪是两个人。
还是说——
他喜欢的,是竹雪的内心。
程令雪陡然忆起公子说他认了那天,她问他为何。
彼时公子说:“因为你表姐。”
此刻她才明白,公子那一句“你们很像,却又不像”的含义。
竹雪在他心里,当真那样好?
好到即便有一个容貌相似,性情也有几分相似,甚至不用公子承认自己是断袖的少女出现,他也仍旧喜欢竹雪。
说不动容是假的。
过去她为哄公子开心、博他信任,在公子遇刺时保护他,替他暗中报复出言奚落他的纨绔,带他上树、给他买炸糕、替他训顽童……做这些时她不仅怀着真心,更有功利心。
可公子看到的,只有真心。
程令雪心口酸酸的。
他喜欢竹雪,可竹雪很快就要彻底消失在他生活中。
想到公子会面临的失落,她不忍继续打击,道:“表弟孤僻,对我都很生分,但他总在我面前夸赞公子,想必是把公子当做兄长,对杜公子亦然。但即便两个都是兄长,他也更信任公子。”
她眉间漾起丝丝暖意。
暖意落入姬月恒静潭似的眼底,泛凉的寒潭水被映暖。
沉静眼眸漫开淡淡的笑。
他什么也没说,只温柔地看她,替她把垂落的青丝拂开。
若在前几日,公子这般,程令雪只会觉得他是在认真做戏。
可现在她懂了。
公子在透过十一看竹雪。
她赧然偏过头,拿出藏在身后的花掩饰局促:“适才路过园子,见花开得正好,给公子摘了枝。”
心虚的闪躲落入姬月恒眼中,便是羞赧。原来小骗子将喜欢视为依赖,说起心动不提男女之情,而说当做兄长,杜彦宁是兄长,他亦然。
他看她的目光多了纵容。接过花枝看了眼,姬月恒对她的心意更为笃定:“送我这花,是有什么含义么。”
程令雪点点头,内疚和不舍萦绕喉间,话也微涩:“这花红绒绒的,瞧着很喜庆,名里有欢,我希望公子——”
她郑重抬眸,杏眸干净真挚:“希望公子以后,可以永远开心。”
姬月恒看着她,长睫猛一颤。
二人对视良久,程令雪从他眼里看到了波光,从前她替他摘栀子花的时候,公子也是这样看她。
她心虚,不敢再与他对视。
姬月恒看着花,唇畔眼底都流溢着温澈的笑意:“多谢。”
这么有趣的一个人。
有她在身边,怎么会不开心?
轻触花绒,姬月恒眼中暖意敛起,转为带了狡黠的笑,悠然道:“合欢,夜合也。蓄意夫妻情笃。
“令雪送的合''欢,我很喜欢。”
什么“合''欢”、“夜合”!
太令人误会了!公子不会以为她送这花是想在夜里与他交''欢吧?!
复杂的情愫顷刻间散去。
程令雪窘迫地红着脸,再三解释:“我只记得这花叫什么欢,又见它喜庆,才摘来的,公子莫要误会!”
公子却幽幽道:“脸好红啊。”
程令雪捂住双颊,满脸生无可恋:“公子,我绝无此意!”
姬月恒温和颔首:“不逗你了,没什么。花我很喜欢,亦不会误会。”
不会误会么,才怪。
纵使她真不记得这是合''欢,他也要误会,只因他想。
姬月恒愉悦地凝着花枝。
按杜彦宁所说,两年前她也才十五,涉世未深的小刺猬处处受欺负,一点暖意便能让她动容。
自然也更容易对谁动心。
她又太重情,不愿轻易忘记旧人,只能同时想着两个人。
谁让她才十七。
同时对两个男子心动并非她的过错,若心里也有他,他倒是可以原谅她,自行将杜彦宁从她心里挤走。
杜彦宁已坐不住,要借拜访他来看她一眼,那人占了她心里七成的位置,他只能从别处弥补亏空——
如此,才能与她紧密地连接。
比她与杜彦宁更紧密。
既如此……
他便不想再等了。
姬月恒唤来赵嬷嬷,颇惋惜道:“几日前的补汤,我忘了饮。”
赵嬷嬷恍悟,难怪这几夜公子房里格外安静,她还以为公子弱到补汤都救不了,原是没喝!赵嬷嬷重拾希冀:“九公子想喝,老奴再炖上一份!”
姬月恒看向程令雪。
长指暧昧拨弄着花绒,他舌尖辗转,吐出意味深长的几个字。
“两份吧。”
程令雪虽不知是什么补汤,但公子喝的补汤定很珍贵,她不想欠他更多,推拒:“我就不必了吧。”
公子语气忽似薄纱,恰到好处的温柔凸显出尔雅君子的气度。
“令雪日前服用的解药乃以毒攻毒,多少会损及身子。
“我怕你夜里受不住。”
程令雪只能接受他的好意。
可她怎觉得,公子这句“怕你夜里受不住”话里有话,他长指拨弄合''欢花的动作也……怪色''情的。
是她心中色''鬼又作祟了!
第37章 037
日头坠入山后,赵嬷嬷的补汤也炖好了,公子端起汤一饮而尽。程令雪却对着那碗汤眉头紧蹙。
这汤……味道好难闻啊。
说不上的怪。
公子问她:“怕苦吗。”
程令雪不忍拂了公子和赵嬷嬷的面子,吸了口气打算饮下,公子已先拉过她的手,把她拉入怀中温柔逗弄着:“我喂你的话,会不会好一些。”
他又开始做戏了。
可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演。
说罢公子端起碗,碗沿放至她唇边,他目光暗了暗。
“乖,张嘴。”
程令雪余光瞥向赵嬷嬷在侧,只能张嘴,许是被窗外夜色映染,公子凝着她的唇,眼底暗色渐浓。
这样的目光她太熟悉了……
上次他拉过她,隔着窗轻吻她颈侧的前一刻,便是如此。
公子他又在想竹雪了!
程令雪怔怔看着他,公子抬眸时她还来不及错开眼,对视他的眸子一紧,程令雪被他这一眼盯得心乱,一时分不清她心乱是因为什么缘故,正走神,不慎被口中补汤给呛到。
“咳、咳……”
公子搁下碗,无奈替她轻顺后背:“怎么这样不小心。”
不行,她再也坐不下去了。
程令雪趁乱从公子怀里挣出来,豪爽地端起汤一口饮完。
砰——
汤碗重重落在书案上。
程令雪如释重负。
公子笑着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替她抹去唇角的汤渍。
“湿''了。”
他声音很淡很淡。
可程令雪低头时,竟从他眼底看到了摇曳的烛火。
公子看她的眼神,很怪。
她偏过头不再看。
饮完汤,公子先去洗沐,他极爱干净,往日沐浴少说一刻钟,今日尤其,竟足足半个时辰还未出来。
之前程令雪并不在意,只是今夜很怪。明明已近入秋,青州的夜亦日渐梁爽,她却出了薄汗。
很想快些去洗一洗。
公子却迟迟不出来,她忍不住腹诽,他又不是宫里的嫔妃今夜赶着要去侍寝,洗这么久有什么用!?
正想回青松苑洗,公子出来了,程令雪抬头,目光粘住了。
公子平日超然脱俗,并不把她当作女子,往日洗沐过后会直接穿着寝衣出来。可今日,他出来时衣冠齐整,一身淡色锦袍、白玉冠。
立在屋内如临风玉树。
还穿了新衣裳,她不曾见过。
莫不是又要去赴宴?
公子迎上她微讶的目光,淡然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病白的面颊比往日要红,程令雪只当他是在水里泡久了,她移开视线:“没什么,公子是要外出么……”
公子微微笑了一笑。
“既已入了夜,便是该睡觉的时候,外出岂不荒废良夜?
“今夜,是个特别的日子。”
程令雪没问是什么日子,或许是他的生辰,或许是别的。
知道太多可不大好。
她等着底下人备水的空当,公子在榻上安静地看书,侧颜被灯烛映出暖意,一身寝衣更衬得亲切温暖。
像个已成家的青年。
也不知他看的什么书,看到某处,眸子一深,耳垂微红。
程令雪好奇地凑近些。
啪嗒。
姬月恒早已察觉,把书合上。
真小气,她腹诽着。
他把书放一旁,温声解释。
“不是不让你看,只是有些东西,不必你去学,我来就好。”
程令雪被吊得更好奇。
“写的什么呢?”
公子幽幽瞥她一眼,逗小狸奴那般好脾气道:“很想知道啊,再等会,我一句一句地教给你,可好?”
这样的语气,和她是竹雪的时候越来越像了,程令雪听得心绪嘈杂,脸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
更热了。
她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咕哝道:“为什么等会,现在不行么?”
公子神秘道:“的确还不行。”
她眨巴着眸子看他。
公子与她对视,读懂她的疑惑,耐心道:“火候不够,还得熬一熬。”
他说话总是不好好说。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书,不看也罢!
程令雪压下好奇,在旁发呆。
又等了会,水还未备好。
她越发觉得热,公子忽然伸手探她额际,道:“有些热了。”
他的手,更是烫得厉害。
程令雪讶然看着他的手,公子有读心术。不待她道出惊讶,已先答道:“不是你的错觉,我也很热。”
怎么会这么巧?
程令雪想起那碗补汤。
补汤不会有猫腻吧,可那是公子让赵嬷嬷炖上的,也是公子特地让赵嬷嬷多炖一份的,所以他想做什么?!
她的眸中漫上戒备。
姬月恒对上她警惕的目光。
十分坦然地,他再一次耐心地主动解释:“是那夜我们出了差错,寻常男子行房时不会那么快结束,赵嬷嬷由此误以为我于房事上虚弱。正好阴差阳错,被我倒掉了,今日才想起来。我本以为,那只是寻常的补汤。”
青年气息变得急促,他隐忍道:“是我疏忽,连累了你。”
程令雪看着这样隐忍的公子,听着他自责的话。心情转戒备为心虚。
公子疏忽,但她那一夜没有,她是故意没提醒公子……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个的脚!
可她不解:“我也饮了,为何没有公子那样烫?只觉得有点热。”
姬月恒悄然弯眸。
他么……
因为他,饮了两碗啊。
他一本正经道:“男子气血旺,我又刚泡过热水,自然起效更快。不过女子体质温和,后劲更足。”
后、后劲更足……
四个字足以把程令雪的冷静击垮,她欲哭无泪:“那可怎么办?”
公子亦很无奈,面色虽红,气息也微急,可望着帐顶的目光尤其平静,似在面对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和纠结吃豆沙糕还是桂花糕无异:“补汤非毒,我这无药可解。要么各自忍着,
“要么,你和我,相互纾解。”
他语气不露半分情''欲,可程令雪没法淡然。若是只有公子服了补汤,她倒是可以玩一玩他,可……
他说的是,和她相互纾解!
想到那可怕的梦里,公子肆意拨弄甚至要探入的长指……
还有那骇人的赤色匕首。
太令人羞耻了。
公子超然,视欲念如饥饿,可她做不到,程令雪定住神,轻道:“我可以帮公子,但公子不必帮我了。
“我……我有别的办法解决。”
刺几针,放放血的事。
姬月恒闻言,眸子略一眯起。
她想找谁解决?人在他房中,他有耐心等,等到她忍不了时。
“有劳姑娘了。”
话音刚落,她被拉上榻,公子压上来,脸埋在她的颈间。
他含糊道:“真的可以么?”
他此刻的嗓音很勾人,因为隐忍,听着颇有些可怜,鬼使神差地,程令雪默许了,公子满意地笑笑。
他一笑,热气喷过她颈侧。
程令雪一颤,腰肢也一下软塌,喉间不由低吟:“嗯……”
而公子的手利落撩起裙摆。
随即她发觉不太对,轻推了下公子,道:“不先趴着么?”
公子脸埋在她的颈侧。
“正反都一样。”
他说得似乎极有道理。
程令雪迟疑时,他的热气拂过耳畔,蛊惑的话语亦是烫人。
“热么,外衫脱下吧。”
她根本没听进去,只老实地点了点头,公子手一扯她的外衫,她才反应过来:“你又要干嘛?!”
“怕你热。”
公子把她的外衫放一旁,依旧贴着程令雪颈侧,他的脸微热,可与她颈侧相贴时,却让她觉得很凉爽。
真的好奇怪。
她甚至想按住他的脸,在身上每一处不够凉爽的地方贴一贴。
尤其是心跳处……
这个念头一出,乱梦中荒唐的画面让程令雪几欲泯灭的良知回归。
她居然在胡思乱想!
混乱时,公子的匕首,轻贴了上来,像一只端头沾水的笔。
留下道浅浅水迹。
那水迹划过,程令雪只觉得身上一阵舒适,喉间险些低吟出声。
上回都没这样。
不行,这太可怕了……
再与他贴下去,她恐怕会把公子吃干抹净了,这样不好。
程令雪用蛮力推开公子,支支吾吾道:“我还没洗沐,身上到处都脏。公子稍等,我……先去洗一洗!”
公子被她推得猝不及防。
他起先一怔,随后无奈地淡笑:“可待会,恐怕要再洗。”
待会的事,待会说,她得先去静一静,免得把持不住。程令雪声音越来越软,端着体贴姿态道:“那也不能污了公子的贵体,还是洗洗吧。”
说完不待公子回应,她掀起珠帘一溜烟地逃到外边,激起一室脆响。
这么害羞啊。
姬月恒笑着看了眼乱动的珠帘,压下邪燥,打算再看些书。
她面皮薄,只能他多学学.
程令雪奔到浴房,赵嬷嬷要上前服侍她,被她支走了。
浴池极大,水雾氤氲。
热气环住周身,激得她身体里的隐秘的燥意泛得更汹涌。
心越来越乱,本能和理智撕扯,本能想让她回去,与公子肌肤相亲,可理智逼她冷静,最终理智更胜一筹。
她想起之前忽略的一件事,既然手可以,公子怎么不自己来?
只有一个可能,相比自己来,他更想要她,不,是竹雪。
她虽在假扮十一时故意装得与竹雪不同,但她原本就是竹雪,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熟悉感,又因为药力,公子分不清她与竹雪,便渴望亲近。
而白日里,他清醒着便也分得清,会对十一与杜彦宁接触持撮合态度,却因为从前竹雪与杜彦宁多说了几句话而吃醋,毕竟他喜欢的,是竹雪的内心。
公子或许是天生断袖,或许只是偏爱竹雪皮囊下的灵魂。
不论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目前为止,竹雪在公子的心里暂时无可替代。
可竹雪,注定会消失。
内疚涌上程令雪的心头。
比爱错人、爱而不得更痛苦的是,喜欢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她不该心软选择多留几天,不该在他做梦时让他多抱几次竹雪。
更不该,在方才答应帮他。
万一到时他分不清,与她做戏时过了火,她又是个大色''鬼,最终可能是她把公子吃干抹净,逃之夭夭。
而公子失了身,以为自己认错人,又发觉心上人竹雪杳无音信,病弱之人本就多愁善感,万一他在双重打击之下一个想不开,要悬梁自尽……
那她可真是罪孽深重!
思前想后,忍着内疚、压下不舍,程令雪果断决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现在就跑吧!.
跑,简单的一个字。
背后却有诸多考量,什么舍不得公子,怕公子失落都是浮云,她该愁的是怎么跑能让公子少生气一些,免得他设下天罗地网抓捕她。
不如就利用钱家吧。
尤其是那位色胆包天的钱家三公子,上次她急着拿账本,只踢了他命根子那处两腿,没想到那恶棍命大,听说有名医看顾,竟没伤着要害。
留着他也是个祸害!
待这个简单的计划成形时,程令雪已身在青松苑,用身上藏做暗器的银针,在指尖一刺……
十滴血过后,热意散了些。
又取出她放在包袱中的夜行衣和匕首,绿裙逶迤落地,眨眼的功夫,暗室中立着个黑衣少女。
月色透冷,映着墨衣少女清冷的一双眸子中,折出清冽寒芒。
清冷孤绝的身影融入月色。
掠过层层树影,越过重重瓦顶,程令雪在月下急掠,澄净的杏眸只余无情的冷冽,一如手中出鞘的匕首。
钱家有处别业,离公子别院仅二里地,日前,公子暗中派人动手脚,从乱葬岗弄了个女尸,设计让钱三公子的人抓到个死去的“女刺客”。
钱三公子因色''欲熏心致家中账簿被窃,惹钱老爷大怒,罚他在别业禁闭。他急于将功补过,指鹿为马,称那女尸便是偷窃账本的舞姬。
此刻,钱三公子正在别院独自赏月,算着解禁的日子,忽见不远处的墙头上立着个窈窕倩影,一身墨衣的少女孑然而立,伶俜的身姿如月下莲花,乌发随夜风飘扬、腰肢盈盈一握。
屡屡几道弧线,足以勾勒出一个柔美又有杀气的少女模样。
太勾人了。
钱三公子眼一亮,想起上回教训,按住色''心要叫护卫。
刚一动,那少女也动了,姿态悠闲,做了个抬腿踢蹬的动作。
挑衅之意十足。
钱三公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贱人!是那个勾得他没了魂,险些把他子孙后代踹没的小贱人!
还来嘲笑他!
太、太嚣张了她!
钱三公子脑中最后一丝旖旎消散,怒声呼唤护卫:“来人——”
横空飞来个东西。
他的嘴,被一只臭鞋堵住。
钱三公子恼极,唤来身边最顶尖的护卫,气道:“追!把你家祖坟挖了也要把那嚣张的小贱人给爷抓来!”
“遵命!”
护卫一跃而起,身形迅捷如电,轻功一流,可墨衣少女身手更好,如烟似雾,转瞬之间已了无影踪。
寂静的夜被搅出涟漪。
暗处,程令雪悄然舒了口气。
钱三公子亲自指认了刺客,想抓她便不能再兴师动众的了,他如今身边无人可用,只能暗中派手下搜寻。
他身边武功最高的是方才那护卫,以她的身手,不难应付。
她招惹钱三,是想声东击西。
她给公子留了字条,称自己不愿玷污他贵体,去寻郎中了。
待公子发现她迟迟不归,派人去找时,会查到钱三也在这一带抓过人。便会认为她去请郎中时被抓走了。
若他去质问钱三,且不说能不能问到,就算问出,钱三及他的护卫描述起她时,会说她“轻功高强”。
这就更好了。
她去偷账本时隐藏了身法,撞见公子时,她也手忙脚乱,实在不像个高手。公子和亭松又不知道她是竹雪,多半不会将身手尚可的令雪姑娘,和钱三口中“轻功高强”的少女想到一处。
他们只会认为钱三有隐瞒。
这口锅,钱三背定了,之后“竹雪亦杳无音信”的锅,也送他。
哪怕她不小心被公子找到,也可以说是钱三抓捕,她怕连累他才跑。
但她不会让他找到。
只是不知道竹雪不见了,公子会不会冲冠一怒?但以姬家权势,他只要不找死,就不会有大麻烦。
时间久了,他会忘记竹雪的。
程令雪握紧匕首。
清姿一闪,她融入暗夜中。
似一尾青鱼入了水.
玉恒居中,滴漏声声。
书案上堆着数本书。
翻书声起初轻缓,游刃有余,拈著书页的长指亦风流,烛燃了一截,那只好看的手上青筋渐起。
翻书的动作越发没耐心。
啪嗒——
姬月恒重重地合上书,额间渗出的薄汗已被夜风吹了又生。
已第三本书了。
小刺猬还是没有洗好。
他低头看一眼腰间堆得越发骇人的褶皱,揉了揉额头。
“嘶……”
身上越来越难受了……
赵嬷嬷听到九公子越来越重的吸气声,忍不住隔着屏风小声请示:“九公子,令雪姑娘这已经洗了快半个时辰了,可要老奴去催一催?”
屏后九公子嗓音喑哑得厉害,仍淡道:“不必,她太过羞怯。”
话本中都说,姑娘家第一夜都会如此紧张,他的小刺猬比别家姑娘要更害羞,是该给她一些耐心。
再等等……
他不答应,赵嬷嬷只能继续候着,心道这两人都好了好几回了,令雪姑娘怎么还是那么害臊?不过这样害羞的一个孩子,她老婆子看了也会心软。
难怪九公子这样宠。
会为了取悦她而喝补汤,甚至愿意忍着难受等她洗好。
屏风后。
姬月恒又翻了本册子。
那些霪糜的画面争先恐后涌上来,堆叠在脑海中,一张一张,皆是那夜她软在他怀中迷乱的面庞。
啪嗒。
手一颤,书被他拂落在地。
深吸一口气。
姬月恒吩咐赵嬷嬷,语气淡而危险:“把她给我,请、出、来。”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十九岁,又饮了两碗汤,忍住已是不易。
那可是,整整两大碗啊!
赵嬷嬷忙下去。
内室无人,姬月恒身子无力后仰,靠上椅背,凸起的喉结似炉中沸水,不断急剧滚动,颈侧泛起淡红。
轻轻一折便要似病鹤痛吟。
他低低''喘了两声。
没良心,竟狠心洗了这样久,待会……她可别求饶。
喉间又发出一声急喘。
青年眼尾一抹飞红诡艳无比,不能自抑地呻''吟:“呃……”
然而——
赵嬷嬷小跑着回来了,面上尽是惶恐:“九公子!令雪姑娘她、她不在浴房里!连水也不曾用过!”
姬月恒鸦睫掀起又颇无奈地垂下:“许是回了青松苑,着人去看看。”
人很快回来:“姑娘不在青松苑中,留了信说去请郎中。”
姬月恒接过一看。
他揉了信,被气得笑了。
什么请郎中?
她是临了退缩,扔下他跑了。
已经让他等了这样久,今夜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过她:“请什么郎中,去医馆,把她请回来。”
又想到什么,迷离的眸中掠过暗色,姬月恒眼睛危险地眯起:“若是医馆没有,去杜家铺子看一看。”.
亭松在值夜,去的是赤箭。
赤箭带着两名护卫分头去附近的医馆找人,却不曾找到。
正巧另一伙人也在寻人。
竟是钱三公子的人,在抓个墨衣少女!这实在太巧,众人皆知钱三公子好''色,皆是担忧:“姑娘不会是被钱三公子的人撞见给抓走了吧?”
赤箭嗤笑了声。
他们不知道,他可清楚着,那令雪姑娘是谁,那可是竹雪啊!
剑术在他之上,轻功堪比亭松。
当然,也有可能阴沟翻船,被人抓走——若不是早知道她接近公子是有秘密,他恐怕也会这样认为。
可眼下,赤箭更倾向于她是办成事溜之大吉,要拉钱三公子垫背。
哎,倘若公子知道了……
他该多难过。
不,还可以更难过些。
赤箭摇摇头:“分头行动,你回去告诉公子,你们两个跟上钱三公子的人,我去杜公子那里看一看!”
这厢杜彦宁忙完刚要回府,便见到焦急等待的赤箭。
“可是令雪出了事?”
赤箭满面焦急,说出今夜程令雪失踪之事,成自己早已知道令雪姑娘是竹雪,又道:“以她身手不可能被抓住,应是利用钱三公子迷惑公子跑了!”
杜彦宁忙道:“她在哪?”
赤箭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来是因发觉公子似乎已察觉她是竹雪,他最讨厌被信任之人骗!杜公子务必找到她。把她藏好了,千万别让公子发现!”
匆匆说完,人就走了。
杜彦宁细思片刻,令雪在青州的事已了,她势必会立即离开,可眼下城门已关,只能等天亮。
那她今夜,会藏身何处?
杜彦宁想到一个老地方,急忙吩咐车夫:“去城南青花巷!”
第38章 038
城南青花巷。
程令雪一个月前来过这,两年前则来过这。这里小摊小贩聚集,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两年前她借戏班子混入钱家,亦是通过青花巷。和杜彦宁则是来找猫,杜彦宁不喜欢被驯养好的猫,她便带他来这寻。
不过给公子的猫,是买的。
公子体弱,不能买太野的猫,他会抓不住,也容易被抓伤……
程令雪叹口气。
此刻坐在破庙中,她看着观音像,眼前浮现公子眉心那点痣。她双手染血,自然不会祈求观音护佑,也从未觉得神佛比她手中剑还能护她平安。但公子是良善之人,神佛必会佑他。
呆坐须臾,破庙外传来人声,程令雪戒备起来,却听到个熟悉声音。
“猫十二。”
是杜彦宁,他说的猫十二是两年前她带他来这挑的野猫。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躲在暗处观察。
杜彦宁入了庙,对着昏暗庙中道:“十一可在?恩公恐怕已知道你被钱三公子抓走是幌子了。”
暗处的程令雪一惊。
是她在哪露出了破绽么,还是钱三公子去找了公子……
杜彦宁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盘算时,杜彦宁又安抚道:“放心,恩公不知道我来了这里,我也不会告诉他。但此地不宜久留,我在附近有处小院,你可先去我住一晚上,明日我安排你同商队出城。”
程令雪犹豫着是否该信他。
杜彦宁又说:“我不希望你离恩公太近,又怎么会出卖你?”
两相权衡,程令雪从暗处走出来,手中匕首收了回:“打扰一夜,明日我会想办法混出城。”
黑暗中,杜彦宁带着笑:“十一,你还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
已至宵禁,空荡荡的街道上驶过一辆和銮玲珑的马车,在月下拖出长长一道影子,如同夜行的幽魅。
车内香炉中吐出几圈烟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姬月恒端坐着,观音痣在淡烟中若隐若现。
对面,亭松字斟句酌:“公子,依钱三公子身边护卫所说,他要找的少女,身穿墨衣,轻功极高。属下适才与钱三公子身边护卫交过手,那人身手极好,他都追不上的,必定是高手!
“然而上次在钱家,属下在暗中看得真切,令雪姑娘身手虽好,但不算高手,除非她刻意隐藏身法。可钱三公子品性低劣,说不定是笃定公子不会杀他,将令雪姑娘藏起来。”
亭松小心地看向公子。
本以为姬月恒听完会心疼令雪姑娘,不料他气笑了。
“有件事,你或许不知。
“她就是竹雪。”
“什么?!”
亭松震惊得破音,可这事虽令人诧异,但说来也有迹可循。只是,她是怎么把公子骗得团团转的?
若令雪姑娘是竹雪,便不大可能轻易被人抓走。大抵是用钱三公子迷惑公子,打算彻底离开。
跑就跑吧,偏要在春宵正好时把公子扔下!听赵嬷嬷说,公子以为她是害羞不肯出来,一直耐心等着。
这胆子也忒肥了!
亭松大气都不敢出,看向姬月恒的目光更为小心翼翼。
“公子,眼下该如何?”
黑暗中,公子神色复杂难辨。
“她出不了城,查一查杜彦宁的行踪,钱三公子不必留,做得干净些。另外,调两名女暗卫过来。”
亭松不太懂:“城中的女暗卫只有几个,但武功都不及竹……不及令雪姑娘,要不要调来几个高手?”
姬月恒却说:“只要女暗卫。”
亭松虽不解,但也领命下去,过了会又上了马车,手中拿着一个东西,迟疑道:“是夫人那边传回的信,一刻钟前刚送到,您要看么?”
之前公子说这东西急要,他便吩咐别院的人一收到信立即送到公子手里,他们不敢怠慢,连公子外出都要骑马追上来。可信里的方子是令雪姑娘下的,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会送来,不火上浇油么?
姬月恒没动,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看,最终伸手:“给我吧。”
他懒懒扫了眼,其上写着:“苗疆偏方,可使沉眠蛊毒显印。然,登云台药引中有克蛊之物,恐干扰药力。”
姬月恒凝着纸条许久。
两句话,挑开纠缠他已久的困惑,他身上没有蛊印竟是这般缘由,她给他下药,也是想验证。
又一次,他被她气到了。
姬月恒将纸揉在手心,他漠然地掀开灯罩,将一方素笺放在烛火上烧掉:“无事了,下去吧。”
亭松心头提起一口凉气。
公子心情越不好就会越平静,真是大事不妙。那竹雪——令雪姑娘不是给公子下了不举的药吧?
见气氛不对,他忙溜走。
车内只剩姬月恒。
他平静无比,长指触向烛台,似不怕热,手放在烛焰上方。
拢起,握住。
火苗被攥住,车内暗如池墨。
烛芯热意滚烫,炙烤着手心,急剧的炽痛从手心窜过。
似是数月前中蛊时的感觉。
刺痛传来,姬月恒紧咬牙关。快意和痛意交缠,一波波漫上。
都是她给的。
“呃……”
喉间虽溢出闷哼,可他神色不曾变化,长睫都未曾颤一下。
紧攥着手心良久,他再次摊开手,掌心多了道烙印。
就像他心口未显的蛊印。
原来真是因为蛊。
找他解蛊,却找杜彦宁散药是么?
厚此薄彼,这样可不好。
青年靠着车壁,用力按着手心烙印,任痛蔓延,一遍遍地侵蚀着他,轻颤的唇畔溢出喑哑低语。
“小骗子。”.
杜彦宁的小院很简陋,位于城门附近,在偌大青州城中毫不起眼。
“我平日不常来,未配置仆从,只有你一人,不会有人打扰。若不便出城,你可在这里暂时住着。”
明日程令雪便要离去,她行踪神秘,武功高强,是没有线的风筝,不知何时才会再见,杜彦宁忍不住道:“令雪,你还会再回青州么?”
程令雪是不想回的,但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呢:“或许会回来。”
杜彦宁苦笑了下:“若是回来,务必比找我,就当我是你的朋友。”
程令雪点头应下。
杜彦宁又问她之后的打算。
她认真道:“我现在还有一件事不曾做完,得先做完事。做完,我就彻底自由了,到时再说。”
杜彦宁最终没问是什么事。
他只说:“江湖之大,能否告诉我一个可以联络上你的方式,譬如留一个不会暴露你行踪的地点,我若想给你去信,至少有处可寄。”
程令雪沉默了一瞬。
她从来都是去一个地方,留一阵便要走,不会在别人记忆中停留太久,也没有人能在她记忆中停留过久,杜彦宁和公子算是例外。他们是她遇到的众多人中,为数不多给了她善意的,许是今夜一下要与两个有过交集的人分道扬镳,她再独来独往,也会波动。
程令雪说了个地方,又道:“只是个偶尔才会去的地方。”
言外之意,留个念想即可,不必去寻她,也不必给她去信。
但对杜彦宁而言,至少有念想。
因杜彦宁临近宵禁才出来,安置好程令雪后已是宵禁。眼下在城中行走实在不妥,便也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这小院简陋至极,只一间屋子,杜彦宁在外间休息,程令雪去了里屋。
她在榻上躺下,和衣而卧,通过小窗望向树梢上的月亮。
若是在往常,以她的戒备,在陌生的地界决计睡不着,可今夜又是服了大补汤,又拉钱三公子当垫背,还和杜彦宁往这边来,实在太累。
不知不觉,困意涌了上来。
她陷入无边梦境中.
夜已深,更漏滴答。
隔着墙,杜彦宁独坐桌边,忽而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他只当是自己心绪杂陈之故,欲再饮一杯冷茶。
手竟没有知觉,握不稳杯子。
眼睁睁看着茶杯掉落,杜彦宁剑眉凛起,发觉身上寸寸僵硬。前所未有的恐慌漫上,他冷声开口,顺道提醒程令雪:“何人暗中作祟!”
屋内的程令雪竟未警觉。
杜彦宁死死盯着门外,院门忽地“吱呀”一声,随即传来木轮碾过地砖的声音,他心里有猜测,又不敢信。
几道影子徐徐从敞开的门口打入,落在地板上,来的共有四人,看到最中间那个端坐的影子时,杜彦宁心头的猜测彻底有了答案。
在那抹胜雪的白袍映入眸中时,他诧异的声音从喉咙发出。
“恩公?!”
姬月恒并未回应,他端坐轮椅上,但那观音面容背对着月光,像樽不受烟火供奉、荒废的佛像。
杜彦宁稳住神,客气道:“恩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若杜某有何可为恩公效劳之处,必当尽力而为。”
姬月恒眼帘慢悠悠掀起:“路过寻一只狸奴,杜公子自便。”
他姿态从容,身处旁人居所中如入无人之地,比杜彦宁还像主人,稍一转眸,吩咐身后两个女暗卫。
“将她带出来吧。”
杜彦宁心一惊,要从座上起身,可身上根本动不了半分:“里面是在下客人,恩公莫惊扰她!”
姬月恒眸子一转,并未看他,凝着手中泛着冷光的白玉箫:“既是客,叨扰过久未免太无礼,是该走了。”
两名女暗卫已入内室,一左一右搀扶着墨衣少女出来。
杜彦宁忙道:“令雪,醒醒!”
可程令雪沉睡着。
纤细的身板如被去了竹骨的风筝,绵软无力地搭在两名女暗卫臂弯。
杜彦宁更是担忧,对姬月恒怒目而向:“你对她做了什么?”
姬月恒徐徐抬头,却不是看向他,而是看沉睡的墨衣少女。
女暗卫会意,扶着程令雪到了姬月恒轮椅前。姬月恒爱怜地轻抚她面颊,他的手生得修长,轻易将秀致的半张脸包在掌中,他缱绻低语:“玩够了,你让我等了太久,回家吧。”
程令雪自是无法回应。
姬月恒也不在意,他仰面,旁若无人地,吻住她的唇。
这一个吻很轻,无比缱绻。
可青年端坐轮椅上,墨衣少女却被暗卫软软扶着,像一个没有魂魄、可肆意摆弄的漂亮人偶。即便他的吻很温柔,仰面亲吻的姿态虔诚温柔,情意万千,却不让人觉得亲昵。
更像是狩猎者对猎物的掌控。
爱怜有之,玩弄有之。
杜彦宁身子猛地一抖,眼前的一幕让他心痛愤怒,自己素来敬仰的恩人,此刻当着他的面,肆意轻薄他心上人!他却只能坐在原地。
莫大的愤怒和无力涌上心头。
“姬月恒!放开她!”
姬月恒继续着这一个吻。他的吻很温柔,亦十足耐心。光阴经过他和墨衣少女周身都仿佛慢了下来,暧昧的轻啧声偶尔从二人交缠的唇间传出。
他身后的几人都似木雕,唯有凭几边的杜彦宁痛苦挣扎。
可无人理会。这个温柔却占有意味十足的吻持续了半盏茶,姬月恒才满意地松开程令雪。
他轻揉她殷红唇瓣:“真乖。”
杜彦宁已近乎无力:“恩公,放过她,求你……放过她。”
姬月恒恍若未闻,爱怜地凝着掌心的少女,轻声哄道:“跑什么。你乖一些,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
他松开程令雪,两名女暗卫见此,把人扶好,二人悄然对视,皆把眼中惊愕藏得很深,她们是姬家分布在各处的眼线,今夜忽被亭松调来,以为要去办什么大事,没想到……
竟是陪九公子过来抢女人!
九公子也太疯了,当面抢人就罢了,还直接吻上了!
姬月恒恢复矜雅的模样,慢理袖摆,心平气和道:“令雪调皮,辛苦杜公子代为照看,但杜公子擅自带走我的枕边人,也实在不妥。”
杜彦宁彻底看清这人谪仙面皮下阴冷偏执的本性,怒道:“令雪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掌心玩物!”
姬月恒看向少女,慢声:“玩物么?谁会夤夜奔波,只为个玩物。”
杜彦宁气绝:“那只是占有欲!”
姬月恒垂下眼不为所动:“杜公子若这样认为,便这样认为吧,但即便玩物,亦非谁人都能染指的。”
杜彦宁仍处在震惊中,便是此刻,他也不曾想到恩公竟是这般人——不在意声名,心无良善伦理,做事全凭喜好,琢磨不透,与他身边那样大族子弟截然不同,表里不一的张偌、色心毕露的钱三公子,他们都比他好看透。
又一次没护住她。
杜彦宁近乎挫败,压下不忿:“恩公若是对杜某有何意见,大可冲在下来。只求……你放过她……”
姬月恒轻嗤了声:“杜公子多虑,我并不在意你。你又怎知,令雪醒来后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呢。她会逃,也只是怕我怪罪她。”
杜彦宁噎住了,想说些什么。姬月恒已先道:“杜公子与家兄同为成老先生得意门生,却为了家族,一个弃文从商,一个弃文从武——或许不仅是为了家族,但这份果断,在下深感钦佩。如今杜二爷余部未除尽,别家亦对杜家多有掣肘,就连杜公子的姑母,都在盘算着如何从杜家这里谋取更大利处。
“儿女情长,于我这般无事闲人而言,许是消遣。于杜公子这般肩负重担的人,却终将是负累。何苦?”
他句句温和,不见威胁之意,却一针见血地戳中杜彦宁软肋——
他做不到全无顾忌。
姬月恒自顾自说着他的话。
“两年前,是误会,是阴差阳错。
“两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总会有更多的顾虑,不是么?”
杜彦宁怔怔地看着房梁。
他不明白,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护不住,也留不住。
无论是他追求的淡泊之志,还是他喜欢的孤傲佳人,都留不住。
无奈、放弃。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这两句话像一个锁链,死死缠绕着他。
“为什么……”
他喉间发出低哑无力的嘶声。
姬月恒抚弄着白玉箫,温和又无情地道出答案:“因为你和她,本就不是一类人。即便你万人之上,可想要的东西里,总会有与她背道而驰的。”
杜彦宁涩然苦笑。
姬月恒无心再与他多说。
他将玉箫收回袖中,身后亭松会意,上前推动轮椅。
被月色映在地上的影子们宛如落幕的皮影,无声地退至门外。
杜彦宁看着那影子,哑声道:“那么,九公子呢?九公子又怎知自己和她是一类人,又能保证日后不会因为想要的东西与她背道而驰?”
地上姬月恒的影子稍顿,墨池有了涟漪,稍纵即逝:“或许不是,但我会把她变得与我一样。”
他语气淡漠如静潭之水,其下有近乎病态的偏执搅起暗流。
余音散入夜色。
杜彦宁亦开始恢复气力。
知觉回到身上的那刻,他猛地起身,踉跄地大步奔至院门外。
巷中空空荡荡。
只有初秋的凉风旋过。
忽有人急切奔来,杜彦宁倏然抬眸,是杜家小厮:“二公子!府上来人说二老爷竟避开看守的人,逃了出去!”
杜彦宁无力地闭眼。
稍许,他平静道:“知道了,我这便回府。让他们加派人手去追。”.
程令雪坠入一个长梦中。
她好像成了一块蒙尘的美玉,被扔入一个温泉池里,揉来搓去,搓去一身汗渍,后被一块宽大柔软的帕子裹起来,被摆弄来摆弄去,身上覆上一层柔软薄纱,像云朵,很舒服……
程令雪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上方一个声如玉石坠湖的公子在低语。
“别动,乖一些。”
声音很好听,似曾相识。
好像是她家公子?
不对,程令雪纠正自己的措辞。
他现在可不是她家公子。
她的蛊已解,毒也没了,而她因为公子是个断袖选择逃跑。
意识如归巢之燕,程令雪还没睁眼,光透过薄薄的眼皮照了来。
是天要亮了么?
不能再睡了,要趁公子没发现跑得远远的。到时就算他发现被骗……
他也拿她没辙了!
嘿嘿,她还拿了他两千两银子,程令雪像只大猫,伸了个懒腰。
毛绒绒的触感传上足尖,她用脚蹭了蹭,似是块软毯。
程令雪眉头细微地一蹙。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更不对劲的是,她似乎是靠在一个人的怀里,她伸手狐疑地摸了摸。
胸口硬邦邦的,是个男人!
睡意被震惊赶跑,程令雪惊愕地睁了眼,入目所见是一道白色袖摆,衣料华贵,绣纹讲究,她认识的男人里只有两个会穿得这么贵气。
一个是杜公子,另一个是公子,但是,她已从公子身边逃了。
是杜公子也不行!
程令雪忙要起身,身上却绵软无力,她艰难抬头:“杜彦宁……”
“宁”字未落,贵公子徐徐低头,她看见一双昳丽的桃花目。
还有眉心一点神性的朱砂痣。
程令雪眸子倏地睁圆。
是做噩梦么……
她怎会在被她抛弃的公子怀里?
第39章 039
震惊过后,是呆滞。
顾不得什么公子,因为程令雪发觉自己身上很怪,浑身都很绵软。
思绪也是恍惚。
是梦么?
她呆呆地扭头,周遭灯火通明,这似乎是处密室,仅一丈见方。
无门无窗,无桌椅。
仅地上铺一块波斯软毯,最诡异的是四面墙壁上皆嵌满了大块镜子。
这些镜子像一扇扇门排布着,比寻常的铜镜清晰许多,叫人分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幻境。
如梦似幻,光怪陆离。
而她面前,另有一块竖着的高大西洋镜,镜中有一双人。
白衣青年坐在地毯上,长腿慵懒地屈起,怀中揽着个红衣少女。
那少女长发披散,眉目清冷,神情却是呆懵,她身后青年容貌昳丽,眉心的观音痣神性高远。
面若观音的青年低着头,专注地替少女系着红裙上的缎带。
程令雪愕然看着镜中一切。
镜中青年是公子,是被她狠狠欺骗,又狠心抛弃的公子。
那穿着红裙的清冷少女是谁……
她分明穿的黑衣。
程令雪低头,惊觉身上墨色夜行衣已被换成绛红的广袖罗仙裙。
视线顺着那只替她系着缎带的玉白素手往上看,她对上公子温静的眸子,姬月恒桃花目温和寡欲,深处却有沉沉的阴霾汹涌:“醒了啊。”
这时的公子,很奇怪。
他正替她系带,唇畔的笑意如薄雾难以捉摸,幽然道:“早在第一夜,便想给你换上这一身红裙。”
什么第一夜?!
难不成又是什么温存戏码?
程令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她会从杜彦宁的小院到了这密室里,为何会在公子怀中醒来,公子又为何如此疏离,与之前判若两人。
她只知道不管公子是否做戏,是否知道她逃走的事,她都得装傻……
“这是哪。”
揉了揉发昏的脑袋,程令雪试图从公子怀里挣出,却被他圈住腰。
公子好整以暇。
“你希望是在哪里呢。”
横竖骗他也骗出经验了,程令雪拿出十二分功夫,认真道:“我……我本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想请郎中替我们开些药。因知道钱三公子在附近住着,为了稳妥,便换了身夜行衣。不料真遇上了他,他好像认出了我,让护卫来追我。我怕连累公子,不敢往别院跑。”
公子仔细替她打理罗仙裙的裙摆,待她说完后温柔无比地问。
“便是这般遇到的杜二公子么?”
他果真上道。
顺着就把话给她接了。
程令雪眼神更为干净,仿佛偷溜家出去玩后假装老实的孩子:“杜家和钱家关系匪浅,杜二公子虽是好人,但我还是怕暴露了连累公子,便谎称公子要轻薄我,我是逃出来的。”
说完她透过镜中觑向公子。
公子一只手揽她在怀,另一手搭在膝头,姿态闲适。
听完他突兀地笑出声。
似乎是气笑的。
程令雪担心他不高兴,忙道:“我不是故意要污蔑公子,我是想先撇清干系,免得被抓牵连了您。”
公子低下头看着她。
与平日不同,他眸中笑意缥缈难测,又很正经:“倒也不算污蔑。”
好像是被她给哄住了,程令雪垂下眼帘,正想问他们为何会在这里,公子唇角忽而神秘地轻弯。
“有一句你没说错,
“我今晚,的确是想轻薄你。
“还想……吃掉你。”
程令雪讶然抬头,公子臂弯一紧,他低头堵住她言语。
“公、公子……”
公子的吻起初温柔细腻,轻柔含触,舌面暧昧地划过唇缝,待她放松戒备时悄然徐徐抵进。
舌尖相触那刻才骤然强势。
就像,那些梦里……
“?!”
程令雪思绪发白,声音被公子搅乱成细碎糜软的呜咽。
“唔……”
他似乎隐忍了许久,如今一点即燃,这个吻格外地深,他扣住她的后脑勺,长指深深插''入她发间。
力度不容置疑,吻亦更深缠。
静室中响起有轻啧声。
是她和他唇舌疯狂纠缠时发出的,落在耳边倍感羞耻。
太突然了……
程令雪脑袋被公子唇舌搅得眩晕,仅剩一点恼然的情绪。
他怎么可以这样轻薄她?!
难不成今晚喂她喝补汤,便是打着把她吃干抹净的念头!
走神时,公子轻咬她下唇。
“唔,不……”
程令雪伸出手使劲推搡他,可手上绵软无力,倒像在调''情。
她一狠心指甲用力挠他颈上。
恰好刮过喉结。
“嗯……”
畅快的闷哼渡入她口中。
公子眸光瞬间摇曳迷乱,他手上顿住了,肩头急剧一颤。
程令雪以为自己得逞了,不料下一刻,他更为放肆,不仅叼着她唇舌把玩,另一只手没入绛纱下。
他手一收,程令雪抽了口气,杏眸蒙雾,不再疏离。
她羞恼地咬他嘴唇,血气蔓延开,姬月恒猛一颤,放开了她,一线莹润透亮的银丝在空中划过又消失。仙姿玉貌的青年眼底现出旖旎。
“要不要尝一尝我的血?”
他指腹在他破了口的唇角轻擦,沾上血,抹在她唇上。
她的唇染上妍丽色泽。
像极上次她抓刺客脸上溅血的模样,但这次不一样,这是他的血。
“真好看。”
他轻赞一句,轻吻上去,让她的唇上因他染上更多浓艳。
他也算成了她的一部分。
“唔……”
程令雪被迫咽下他的血,这回公子很快松开,她轻喘着,腕子忽被他攥住,下方有清脆铃声响起。
手上一凉,她惊而低头,发现公子给她戴上了一个带着铃铛、精巧的金镯子,他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条做工精细的锁链,扣在手镯上。
顿时成了道精致的枷锁。
程令雪嗓音仍因那个吻发软,不安道:“你要干嘛……”
姬月恒拨弄着她腕上的铃铛。
“你不乖,得锁起来。”
说罢,他低头再度堵住她的言语,含糊低语渡入她口中。
“小骗子,你跑不掉了。”
“?!”
一句话,八个字,一个字一棒槌,程令雪被捶得冒金星。
公子知道她今晚逃跑了?
她挣扎着在他的深吻中艰难出声:“公子……竹、竹雪!”
听到这个名字,姬月恒这才撤出她口中,眉梢略挑。
“竹雪,竹雪怎么了?”
程令雪气喘吁吁,逃不开他怀中,她只能试图误导他:“……你说梦话时说喜欢竹雪,断袖也没什么可怕的,公子不必为了把自己掰正,就找一个与竹雪相似的女子亲近。”
说着说着,她就有些不忿。
声音里都带了委屈:“要找就找别人,轻薄我干嘛……”
又一次,姬月恒气笑了。
“说你胆大包天,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让人失望啊,我的——
“好、竹、雪。”
程令雪品咂着这三个字,字字都在夸人,可字字都能杀人。
她眼里委屈凝固成呆滞。
公子他都知道了?
人走投无路到一定程度,会想到处撞一撞,要么把自己撞死了眼不见为净,要么误打误撞绝处逢生。
他许是在诈她,她含糊其辞地纠正道:“公子,我是令雪……”
姬月恒唇畔浮起一抹微笑。
他抓住她不安分的心,握在掌心,直到她气息紊乱,才轻飘飘地反问她:“程令雪,当我是傻子么?”
被他直呼全名,程令雪犹如不着寸缕暴露地在他眼底。
现在也没好到哪里。
绛纱堆成一只手的轮廓,像蛰伏雪堆里的狼,她红着脸要扒开,他却盯着她,一收一放,指间还轻夹。
“嘶……”
程令雪倒吸了一口气。
她忍着迷乱:“可让你,呃啊……动心的是少年竹雪,你也认了自己是断袖的事,你得遵从本性——”
姬月恒猛地一收紧手心。
他被她气到发笑。
两指拈起绸布上绣着的桃花,他轻嗤道:“你倒是会颠倒因果。”
明明她只比他小两岁,怎么会这么没良心?他没奈何道:“你若是没有女扮男装,我何至于‘认了’?
“你又非男子,总会露出破绽。
“我只是,没说。”
只是走了些弯路,在该验证的时候不验证,凭白给自己添堵。
但他不会告诉她。
否则她又会蹦出什么鬼话。
程令雪欲哭无泪。
闹了一场,她早已被公子发现端倪,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她还浑然不知。
这个人比她想像的要坏!
莫大的不安在被揉得发闷的心口漫开,像在鱼泡中注入水。
公子似要将其绸布上绣着的桃花扯下来,揉搓的手法很是暧昧。
程令雪思绪散乱,像脱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鱼泡中的水也越积越多。
青年薄唇轻启,蛊惑道:“难受么,可在青松苑那夜,你叫得很疯。是因为那床让杜彦宁躺过么?”
盛满不安的鱼泡被他一字一句地戳破,不安如潮水淹没她。
那些梦,是真的!
公子他早就知道她和十一是同一个人,他不仅知道,还故意给她下套,让亭松在她解药里加了东西。
然后,他居然趁着她入睡,每夜对她……对她胡作非为!
他不只是坏,而是黑心!
她羞耻之时,姬月恒两指夹紧绸布上的一朵,捏住轻旋,而后拈着稍稍一扯,又一松,被他揪离白缎上的桃花霎时弹回去,在枝头摇颤。
“啊……”程令雪轻吟出声。
盛满水的鱼泡彻底破了,不安如潮水涌上,淹没了她。
耳畔似有细微水声,她目光涣散,仍像只竖毛的猫,冷然骂道:“公子你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姬月恒松开坟起的雪缎。
沾染了她心上温度的长指探入她口中,拨弄着她舌尖,颇一本正经地温声赞道:“书读得不错,会骂一些文绉绉的话了,好听。但还是有些太老实,下次骂人时可别再用尊称。”
程令雪险些被他给气绝。
她用力合上嘴,把公子的手指锁在齿间,打算狠咬一口。
却反被他带着乱搅一通。
她声音乱了:“唔……”
姬月恒肆意搅着,眸色越来越暗,话语亦越来越危险。
“生气是么。
“我今晚,也很生气。”
气得发抖,想把她吞吃入腹。
程令雪不想让他搅她舌头,咬住他的手,姬月恒看着她,温声赞道:“待会,也要这样紧紧咬着。”
程令雪弄错了言外之意。
公子有些受虐倾向,之前她咬他手,咬他肩膀,他都快活得直打颤,难不成喜欢她就是喜欢被欺负?
她松了口,姬月恒唇角温柔弯起,手倏然往下,去探她藏着的印章。
程令雪一手捂住,一手去推搡他,可她全身无力,腕上的锁链也挣不动,只弄出满室叮铃声,豆大的印章还是被他寻到,捏住了不放。
“你……你个大混蛋……”
“小骗子。”
姬月恒近乎宠溺地回她一句,垂着眸专注看着下方,中指欺入她紧闭的口中,食指和拇指仍夹着印章。
纤尘不染的手,却在行抢夺亵玩之事,沾上糜艳。相思豆大的印章上刻着许多秘密,她怕他看清,他一捏住它,她便吓得一颤,小嘴闭得更紧,咬住他修长中指,拿都拿不出来。
“喜欢啊?”
姬月恒两指仍捏着印章,作为补偿,无名指也送给她玩,见她的确喜欢得紧,又笑着添入尾指。
“都给你了。”
“呜……”
程令雪撑得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喉间颤吟一声接一声,泪水像上次梦中一样,不受控地喷涌而出,浸得身下波斯软毯晕出暗泽。
她杏眸噙泪,迷乱地望着上方定定凝着她的公子,即便此时,他眉目依旧沉静疏冷,真似谪仙垂怜世人。
可他却那么过分!
好一会,四散的意识才归位,程令雪才发觉自己已被放在软毯上。
就着顶上那面镜子,她看到另一个角度的自己。毯子是方形的,周边有一圈红色的繁复纹样,中间是素雅杏色,她一身红裙软在毯子上。
就像被框在画框中的美人。
面颊潮红,疏离的眉眼被羞恼映暖,如霞光中燃起的雪。
姬月恒凝着她,残余润泽泪意的长指在她裙上轻擦。
“你穿红裙,很好看。”
程令雪偏过头,语带颤意,恼道:“我不要穿你的裙子。”
他没生气,反而淡声哄着她:“不生气啊。你不想穿,便不穿吧。”
程令雪觉得不对劲。
他一贯话里有话,埋着陷阱。
但已经晚了,青年一扯,她肩头露了大半,程令雪不想像那夜一样悉数呈露在他眼底,死死攥住前襟,看他的目光怯生生的:“你别这样……”
姬月恒顺从地停手,不再扯她衣裳,程令雪却更慌了。
因为他从白衣下取出一把匕首。赤红匕首比上次还昂藏,手扶匕首的动作很是斯文……可他要杀掉她!
程令雪撑起身后退,抬脚要踹开他,却反被姬月恒握住脚踝拉近,往上一折,一切展露无遗。
青年低头,目光灼灼地凝着她抿成一隙的唇,她唇上还沾着泪珠,糜丽又脆弱,这些妍丽皆因他而生。
然而一个多时辰前,杜彦宁或许也曾在那方小屋中看过她盛极绽放的模样,姬月恒眸色一沉。
程令雪在他的目光下无处遁形,兼之紧张,柔唇不自觉一缩。
姬月恒长指轻划过她唇隙。
“不是好奇我看的书么,你在外面也已玩够,是该温书了。”
闻言,程令雪睁大眼。
谁知道他看的是杀''人放血的书啊?!原来他今晚就想吃掉她!要不是她跑了一次,这会估计已经被他用那匕首来回地杀了千百遍……
这个混蛋!
温润匕首贴上,来回擦过紧抿的唇上,“嘶……”姬月恒声音轻颤,“在船上时,便想这样对你了……怕吓跑你才忍着。可你……还是要跑。”
他很有耐心,即便被灼热杀意折磨得额上出汗,喉间滚动,也仍先来回磨刀,将刀滴出水。程令雪被磨得思绪凌乱,泪意涟涟,甚至想把刀吞下。太可怕了……这一定是个噩梦,这个公子和她认识的公子完全不同,他的匕首很是危险,她不想跟他交……
程令雪本能地往后缩去。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慌乱地摇着头:“公子,不要……”
不要用这把匕首杀她……
姬月恒目光从刀尖与她相贴处移开,转而看她,平日抱着剑冷静甚至杀气凛凛的少女此刻被他的匕首吓得面色潮红,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公子……”
“我再也不骗你了……”
她一声声唤着他,迷离地看着他,仿佛只唤他一人,只看他一人。
姬月恒目光放软了。
温润指腹拂过她眼角,轻道:“好委屈啊,怎么办。”
他微叹着直起上身,沾着水珠的刀尖对准她命门:“可是小骗子,我信了你很多次,也心软了很多次。
“没办法放过你了……”
话毕,扶着匕首寸寸欺入。
终于,杀掉了她。
第40章 040
“嗯呃……”
仿佛,灵魂被劈成两半。
程令雪从未这样难受,哪怕她习武之人一年要受许多伤,也没有哪一次像现在难挨。不是痛,是怪。
硬生生横亘着,仿佛河蚌紧闭的壳被硬撬开,放入其他蚌中的珍珠,被侵占的感觉令人不安。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点想哭……
秀眉无助紧蹙着,清眸半阖,蒙上脆弱的薄雾。不是因为痛,而是这种不留余地的饱足感让她无所适从。仿佛不仅身体,灵魂也要被占有。
女子被杀掉,竟是这感觉……
果然不是好事!
姬月恒咬着牙,亦不好受,清润下颚绷得凌厉,素日如白瓷的矜淡眸光怦然碎裂,理智亦被她挤得崩碎。
杀掉她,他的身上也会痛。
他忍住难耐低头,下方的少女很乖地不动,承受着几乎贯入神魂的紧紧相契,她噙泪的眸中碎光浮动。
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堆在她眼底,像落在清澈湖底的碎玉。
看着她,心前所未有的软。
他低问:“难受么。”
喑哑缱绻的嗓音是阵柔风,破开眼前迷雾,低语经匕首传入程令雪深处。哪怕他是此刻杀她的人,温柔似水的话音仍让她心中空落泛开,化为无尽委屈。
她紧咬的唇忽然一颤,满腔委屈趁机从唇瓣溢出,带着哭腔。
“好疼……”
声软得可怜,不像她的,好怪。她猛然清醒,偏过头羞耻地抿住嘴。
姬月恒指端爱怜地拂过她沾泪的眼尾,力度轻似羽毛。
他兀自喟叹道:“我也是。”
程令雪委屈又恼然,是他用匕首刺伤她,他还好意思说难受!
恼怒让她收紧,霎时突兀更甚,她下意识对上姬月恒的眼眸,那眸子本就昳丽,此刻眼中映着周遭镜面迷离的光,交织成一个迷乱的世界。
姬月恒亦温柔地凝着她,目光相触的一刻,彼此都能感知到对方的变化。心底喧嚣的妒意,痛苦,恼怒……
悉数化为绕指柔。
他终于杀掉她,契合为一。
姬月恒俯身,在她湿漉漉的睫羽上印下轻吻:“乖,不哭了……”
嵌在她身上的匕首极具威胁,青年目光却似温柔的千丝网,缱绻万千,程令雪被他看得耳根发软,头皮发麻。
她红着脸看向别处。
目光落入上方,思绪被左边的镜中画面狠狠冲击。少女一身红裙凌乱,膝与肩齐平,裙下嵌着不属于她的刀。
是公子杀她的匕首。
杀人的年轻公子,正覆压着少女,白袍下的修长腰身置于绛纱中,似搁在摊开的书册中间的戒尺,也似置于树杈正中来自另一棵树的枝干。
好、好暧昧的姿态。
仿佛是她打开了邀他来杀她。
程令雪不敢再看,目光落在公子前襟:“把你的匕首拿走……”
公子竟听从了,刚拿走,又放了回来,他更靠近了些,匕首亦更灼人,他仍温柔似水:“可我,却不想放。”
缱绻私语突然偏执,隐隐升腾着妒意:“杜彦宁当真就那样好么,好到你要扔下我,去找他纾解?”
程令雪一窘:“别、别提他。”
在这种时候提杜彦宁,好像她是个正背着夫君偷''人的人。
她的话音糜软,羞耻中露出几分惶恐,仿佛是在抵触他的亲近。匕首嵌到最尽头,姬月恒幽声道:“在想他啊,可现在,是我留在这里面。
“他从前……来过这密室么?”
程令雪被说得又一紧。
她和杜彦宁……就没有在密室里待过?!公子不是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杀人书么,怎还半懂不懂?!
该学的他是半点不学!
可她不想告诉他,这等同于承认他是她的第一个人,别院的侍婢姐姐们都说,很多男子都希望自己是杀掉女子的第一个男人,这种想法真过分!
她是她自己的,什么第一第二?
不想他得偿所愿,她不接话。
许久等不到她回应,公子危险地低笑了声:“来过也无妨。”
他倾身靠近她,亲昵得不留余地,在她上方蛊惑地哄着她:“我自会……把他在你这里的位置挤占去……
“或者,你吃掉我,好不好?”
公子的墨发开始似微风中的垂柳,来回轻拂,春池中荡起涟漪。
发梢挠过程令雪耳畔,她被占得满满当当的,思绪亦是,只依稀听外头有人轻拍水渍,耳畔有金铃铛的脆响,一,二,三……九十九……
一百一十九……她数着铃铛。
病弱公子肆意捉弄着刀下的猎物,往复来回。他便是行杀戮之事也很耐心,每一刀都极尽缠绵。
这样反而更折磨人,程令雪撑得说不出话来,说好的文弱公子呢……
清越的嗓音噙着入骨的缱绻,亦因屠戮的快意难耐轻颤。
“很久之前,就想杀掉你了。”
程令雪想起他发病的第一个雨夜,还有洞中那一次对峙。
姬月恒亦想起了,低柔道:“那把匕首太冰冷,令雪不会喜欢,现在这把,你却喜欢得……半分不肯松。”
他也不知道,原来能这样杀掉一个人,话本说得没错,情爱的确勾人沉沦,只想永远溺在里面,再不分开。
这样,她就只有他一人。
整个给了她,揉至最底,藏得最深,也还是觉得不够安心,姬月恒无奈长叹了声,喑哑的喟叹悠长勾人。
这提醒了程令雪,公子正在做什么,太、太叫人羞耻了。
她和公子怎么会在交……
她是他的护卫,她一直当他是需要她保护的文弱公子。
怎会被他压在身下反杀?
和被揉捏印章威胁的感觉不一样,匕首的存在感太过强烈。
危险,却易致人迷乱。
目光一瞥,姬月恒瓷白病容异常的红,脖颈仰成脆弱勾人的弧线,紧闭的眸子末梢飞红绮丽。
似乎被欺负的人是他一样。
可这斯文病弱的人,溺在杀戮的快意中,他衣冠齐整,除了那骇人匕首,通身矜贵,唯独神情迷乱。
端方之人自甘堕落的模样……
有一点点好看。
程令雪看得心猛然一跳。
她不由圈紧匕首,公子因这令人发窒的一圈弄得顿了下,按住她膝头的手猛地扣紧,白皙手背青筋蚺缠,往两侧掰得更开。冠带猛曳,而后他保持着脖颈后仰的脆弱姿态……不动了。
只余长睫轻颤,喉结滚动。
玉山倾倒,姬月恒俯身抱她齐颤,仿佛她是他的救命稻草。
“令雪……”
他颤着声音轻唤她。真好,她被他杀了……他的血肉融成她的一部分。
程令雪顾不得被压得沉重的肩头,被浇得头皮发麻。匕首好像收了回去,不,没收,只是敛去锐芒。
深处荡起的奇异感觉也散了。
有些莫名的怅然。
就好像与敌人过招时,杀得酣畅淋漓时,敌人却突然死了。
而她才刚觉出“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滋味,突然绝处逢生,没死?
算了算,铃铛约莫摇了两百多下,公子动作又温柔,也就是……
一盏茶的功夫?
程令雪惊愕得不敢置信。
难怪他杀她之前要先喝补汤,他这样病弱,若没喝汤,恐怕匕首都竖不了多久……她心情有些复杂。
也好,他文弱得提不起刀,说不定只杀她一回便罢休。
“嗯……在想什么?”
公子脸贴在她颈窝,轻吻她汗湿的颈侧,吻渐下行。
末了,脸依赖地埋在雪枕上。
“你的心跳,有一点快。”
“但还是不够快。”
这样贴近让人无所适从,尤其还是和公子。程令雪喘不来气,试图推开他,声音软得像滩水:“别压我……”
姬月恒轻笑了下。
“你不说话,我只能藉着心跳,听听你在想什么,唔,我听听,
“是在骂我啊。”
程令雪不想与他说话,可被她对公子莫名惧怕,便下意识地想掩饰:“没骂,一盏茶,其实也挺久。”
压在身上的公子忽而一顿,惩罚地咬了雪枕一口:“不是骂,是在笑。”
程令雪正心虚,身上忽然一轻,他没出去,直接把她抱坐起来。
二人面对着面。
那把匕首仍留在密室之中。
她挣了挣,身上还是无力:“你让亭松给我下的什么药?”
不会想把她武功废掉吧?
姬月恒只说:“不是对你有害的药,只是会让你乖一些。”
言罢握住她的手,捏着青似葱纤细指端,牵着她的手探入他襟口。
他又要干嘛?!
程令雪一挣,在他心上刮过。
“嘶……”公子被她这下挠得喉结急动,手猛地扣紧她腰间。
程令雪呆滞住了,怎么会这样……她只是用指甲挠了一下他!她胀得发眩,眸中氤氲起雾气,害怕地要逃,却被姬月恒用力按下,按出她的惊吟。
“啊……你!”
“书上的东西还不曾教你,今夜你逃得也太辛苦,便先学一样吧。”
因为太撑了,程令雪嗓音发虚。
“我……我不要学!”
姬月恒长指流连到颈侧,轻叩锁骨:“书中云,年轻公子初次杀人,兵贵神速,但此次过后,则……”
程令雪咬住牙关说不出话。
腕上铃铛响得急乱。
姬月恒匕首不动,擎住她,就着这般姿态把她调转了个方向,这用力一转,转出她喷薄的泪意:“呜……”
两人一道面对着镜子。
他轻扶程令雪下巴,让她抬起脸:“很漂亮,看一看吧。”
程令雪不自觉看了过去。镜中公子衣衫齐全,而少女红裙凌乱,堆至腰际的绛纱似堆落在树干周遭的落花,落花深处藏着把匕首。匕首欲斩尽落花,落花却纠缠挽留。对用剑之人而言,没什么比被杀留恋敌人的剑还挫败。
程令雪扭头不再看。
“不想看么,那便不看好了。”
姬月恒体贴地说罢,捏着她的下巴迫她回头,重重地吻她。
“呜……”本就散乱的意识更乱了,程令雪眸光涣散,不看他们身前的镜子,可墙上还有别的镜子。
这回是侧着的角度。
白衣公子病白面容异样绯红,怀中倚着个红裙少女,二人在衣料下无隙相贴,可贵公子扣住少女让她回过头索吻的姿态却充满了掌控的意味。
像是捏着掌心的囚雀。
这一幕让程令雪猛然清醒。
她于迷乱中寻得一丝清醒和傲气,腕上的金铃铛和细链相互碰撞,发出冷脆响声,囚雀用力挣扎,试图逃窜。
文弱公子稍顿,取出匕首,缠绵又深刻地钉住不安分的惊雀。
他低头,堵住她挣扎的低鸣。
“唔……”
明亮的密室内光怪陆离,一面面镜子似一幅幅画,画卷在随风急动,画中绘着的一双眷侣亦随风颠荡。
红烛越燃越短。
偶尔发出“辟啪”轻响。
姬月恒不错眼地看着镜中。
她背对着他,被他抱坐在怀,红裙糜艳,面颊染上绯色。
他对镜欣赏着怀中红绸半遮的画卷,青山和她的心,尽在他手中。匕首深藏雪域,一刀刀破开凛冬,清冷霜雪被融成绵绵细雨:“小骗子……”
这个称谓不算亲昵,他却唤得一句比一句虔诚,一刀比一刀深刻。仿佛要切开她灵魂,在她之中嵌入他的。
“骗子,呃……”
少女腕上的铃铛被巨大力度带着,齐齐地上曳,又齐齐坠下,发出尖脆声响,和着急促的哭声,波斯毯被突来的急雨浇出暗泽,檀香氤氲开来。
急乱的铃声,终于止息了。
姬月恒再次把程令雪转过来,与他面对着面,将她揉入怀中,力度入骨。他低下头,就如沙漠中曝晒已久的人来到雪域,脸埋入新雪解渴。
他听着她的心,她狂乱的心跳一声接一声,是他正拥有她的见证。
无上的满足后,寂然渐渐泛开。
不满在暗处滋生。
姬月恒扣紧了程令雪。
好想,在此刻与她一起死去。
仅是一个念头,就令人为之亢奋颤''抖,若真的可以……
冷寂的眸子掠起一瞬病态,姬月恒修长的手握住少女的细颈,眯起眼,柔声问她:“那样,你会喜欢么?”
程令雪软得手发颤,是她太无知被那一盏茶迷惑,高兴得太早。
她方才,险些就死在他手中。
最危险的不是匕首,在于那种要死要活的窒息感,有些舒服。
让她不自觉就想沉溺其中。
太可怕了!那匕首长得要命,她怎么会喜欢,“我不喜欢……”
“不喜欢啊,那算了,等你以后喜欢了……再说。”姬月恒没放开她。
不杀她,他总有别的方式,含情目眯起,搂着她的手不断收力,似毒蛇缠紧猎物,濒临窒息的感觉让程令雪恐惧,危险之余,隐秘的快意再起。
她忍不住扭了下腰。
下一刻,她遽然睁眼,沾泪的长睫颤动,徐徐滑下一滴泪珠。
他怎么又!
程令雪彻底惧了公子。
“你出去……”
“可是小骗子,你心里能装许多人,唯独这密室只能容下一人,我留在里头,便不会有别人的位置。”青年危险地呢喃着,将她的声音咽下。
叮铃,叮铃,清脆铃声再起……
镜中光影又在起伏颠荡。
密室中没有光阴,只有烛火。
程令雪睁眼时,角落里一尺长的红烛燃到只剩两寸。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坐着,竟过了几个时辰!
怎么一夜之间,就那样了?
厮杀过后,倦极的两人躺在地上,公子手圈她在怀,匕首还留在原地,程令雪趁他睡着,悄然往前挪。
“噗”一声,匕首总算没了。
她想趁公子还睡着时逃走,刚试着丹田蓄力,收了收肚子,热血就汨汩流出,她窘迫地僵着身。上次就够多了,当时只是溅在她手心和腿上。
回想迸出热血那一瞬间的灼感,程令雪就头皮发麻,多得过头了……
她试着抬了抬没系锁链的手,虽没什么力,但或许足够打晕他。
刚这般想,一只手圈住她腰身,公子贴着她后颈温柔低喃。
“唔……在想怎么打晕我么。”
程令雪寸寸凝滞。
她避开贴在颈侧的唇,嗓音虽因数度崩溃而发软,却压不住生分:“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要是没事的话……
之前骗他的事都被洞悉,她实在没心思编出更多客套话,清软嗓音倏然冷静,她变回了素日的生分。
“我要走了。”
身后姬月恒没说话。
他撑着手坐起,像昨夜那样将她揽入怀中,修长的腿屈在她两侧,成了道缠绵的锁。手背触抚她敏感的颈侧:“若我不放你走,会杀了我么?”
程令雪一滞,冷然道:“是。”
姬月恒无声地笑了下。
他轻触她白皙脖颈,上面印着斑驳痕迹,昭示着昨夜的疯狂激荡。
疯狂么?
他已经……很克制了。
还可以更疯些的,可惜第三回才过半,怀里的人已失神好几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可怜啊……
他又一次心软,放了她。
可她醒来就要跑,竟还撂下狠话说要杀他,她是母螳螂吗?交''媾过后便要把另一半杀掉。姬月恒握住她的细颈:“小骗子,你可真无情。”
他掰过她的脸,程令雪不得不与他对视。一夜的纵情恣意,青年病白的面容有了血色,观音痣殷红似血,沉静的眸光中泛着餍足的懒意。这双桃花眼她熟悉无比。好看、沉静,让她想保护他。可她想错了,他一点不文弱,更非君子,他和那些公子哥没什么不同——
强取豪夺才是他本性。
即便她正被他搂在怀中,可这样的亲昵反而让程令雪感到陌生、恐惧。
无所适从,她只想远离他。
她不自在地躲开他缱绻的目光:“骗你是我不对,但我没办法,我也不想骗人。而且你都已经……”
她实在说不出口,太羞耻了。
姬月恒温声接过话:“我都已经得到了你的身子,两清吧。”
他语气淡得漫不经心,让程令雪分不清是在接她的话,还是在表态。
她抿了抿唇,偏头避开他的呼吸,添了个新借口:“我还有事。”
姬月恒了然点头。
“是个始乱终弃的好借口。”
程令雪一噎:“我……我和你又不是可以始乱终弃的那种关系!”
“那你和谁是那种关系,杜彦宁么?可惜现在不是了。”姬月恒柔声轻笑,长指在她耳后打着圈撩拨。
程令雪恼然,憋出一句话。
“原本就不是!”
“是啊。你喜欢他,自然不是始乱终弃的关系。”他像个被抛弃的孩子,颇幽怨,“可我十九年守身如玉,一夜间被你夺走,真就不打算负责么?”
他不管说什么话,都是那念书似清冷幽淡的语气,可程令雪却被气绝。
“你、你无耻……
“昨夜是你、你先夺了我!”
她被气得红了脸,反而削去几分疏远,姬月恒手背温柔拂过她的脸:“可男女合''欢哪分你我,哪怕是我硬喂给你,你也快活了,要负责的。”
程令雪杀人时干脆利落,也学会了骗人,唯独不会与人吵架,张着口半天,只迸出一句:“你这个纨绔子弟!”
姬月恒被她骂笑了:“纨绔子弟,还以为你只会说禽兽。或许吧,可我若不这样,你早就逃之夭夭了。”
“真没良心啊,我还以为你逃跑是因为怕我责备,原是我多心了。”
这句叹惋的话在程令雪渺茫的前程中照入一线亮光。她眸底清霜稍融,化为怯懦:“我也没说错,你那样……难不成不是责备?你还囚禁我。”
姬月恒桃花眼眯起,含着笑似有无限温柔:“故而,若我不追究,你便会乖乖留下来做我的枕边人,是么?”
程令雪红了耳朵。
即便是想先迷惑他再伺机逃跑,可她也还是说不出口。
枕边人这三字,让她腿软。
她垂着头:“被关在密室的枕边人么,我又不是猫猫狗狗。”
“所以,你真是怕我责备么?”
大抵是心软了,公子眼底的偏执如潮水褪去,又成了沉静亲切的公子。见她点头,他取出一把细长的钥匙。
“那便先放开你吧。”
程令雪刚舒了一口气,姬月恒忽然捏住她的下巴,温柔的笑意却未达眼底:“就算你想逃,我也自有办法让你在四日内乖乖回到我身边。”
这变脸也变得太快了。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可字字都是威胁,程令雪头顶宛若悬着一把利刃,她对上这样的目光,忍不住瑟缩了下。
“别这样看我……”
她怯生生模样有些呆,削去了生分。姬月恒凝着她,轻声叹了口气。
“怎么这样不禁吓。”
宠溺的语气让程令雪窝火。
总有一天……
下巴一松,公子他松开钳制,钥匙探入锁孔一转。蛇似的锁链掉落在地,她的手上,只剩个精巧手镯。
“走罢。”.
姬月恒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因而二人各自洗沐。洗净一身霪糜后,程令雪再度坐在公子寝居内,只觉恍若隔世。原来密室墙壁上的镜子是一扇扇门,门后是浴房、寝居、回廊。
通往寝居那面镜子后是个博古架,摆着圣贤书、瓷器等雅致物件。
可谁能想到后面会是个暗室。
就像公子,表面似世外仙人清冷无欲,实则内里禽兽!
此刻禽兽揽她入怀,白皙的手端着碗汤:“乖,张嘴,把汤喝了。”
程令雪看到汤便发慌,为了不让他再多想,还是张了嘴。被公子抱在怀里喂饭的感觉很肉麻,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了尽早解脱,汤也喝得很快。
咕咚咕咚的。
“怎么跟水牛一样。”
姬月恒轻言淡语中夹带着嫌弃,他放下碗,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她,这拉长了程令雪的窘迫,她勉强饮了几口:“你在汤里加了什么,味道好怪。”
“没什么,只是给你补气血的汤。”姬月恒淡声说罢,并未强求。
又开始一口一口地喂她点心。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冷寂眼底漫起好奇,盯着她鼓鼓的腮帮子不移眼,跟盯着耗子吃饭的猫。
程令雪咀嚼的心思都没了。
咕噜,一口咽下。
公子无奈,像个耐心的兄长劝道:“美食须熟嚼,生食不粗吞。”
一顿饭喂下来,姬月恒颇满足,幸好昨夜他情浓时不曾扼断她脖颈。
养她可比养狸奴有趣。
饭后,赵嬷嬷趁姬月恒习字将程令雪拉到一边,小声道:“令雪姑娘,昨夜九公子可有在里面留下东西?”
程令雪一团懵懂,她根本不记得公子留了什么:“我问问。”
她绕回屏后,身子朝着他,脸朝着别的方向:“那个,你可丢了东西?”
姬月恒在纸上勾画着昨夜的她,头也不抬,淡道:“不曾。”
赵嬷嬷觉得二人的对话似乎不大对劲,想起适才窥见程令雪身上的指痕,九公子实在孟浪,姑娘又太青涩,这时弄出孩子就麻烦了。她只能谨慎些:“老奴是说昨夜从九公子子孙袋中出来的东西,可有留在姑娘的身上?”
声虽小,但姬月恒耳力好,耳尖蓦地微红,纸上落了滴墨。
他正要说话,某个缺根筋的人已先他一步,充满不屑道。
“公子?他就没有子孙袋。”
啪嗒——
笔掉落在地,姬月恒匪夷所思,赵嬷嬷不敢置信,程令雪则是不解。
他们这是不信她么?因着从前曾被冤枉偷窃的事,她格外介意这种事,便对姬月恒生出不满,他有没有落下东西他自己不记得么,扔什么笔啊!
她绕回屏后,冷声反问姬月恒。
“难不成我说错了?”
质问的语气充满怨怼,脸还赌气地朝向别处不看青年。赵嬷嬷哪还不懂?顿时悲从中来:“这、这怎会……”
姬月恒无比平静,他看着画上交缠的一双人,深吸一口气。
他教她的,还是太少了。
长指拂过画上的少女,他眯起眼,轻唤:“令雪,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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