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青州的夜十分繁华。
灯火煌煌,水气携着远处河岸边隐约的吆喝声,吹至一处宅院。
宅子乍看极不显眼,就和这风一样,带着市井独有的平易近人,然而风一越过了青瓦白墙,顿时被染上不同于市井的雅致。宅院内里别有洞天,假山池林、亭台楼阁无一处不精致。
僻静小院中,晏三郎隔窗聆听远处的繁华,不由唏嘘。荣华富贵就如灯火时明时暗,自己也是青州的繁华客,一朝落难,照样得藏于暗处。
好在遇到了那位病弱贵公子。
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就答应相助,晏三郎不免忐忑,可恩公一派疏离,不似汲汲营营之人,应暂时可信。
总算顺利躲过与害他那人狼狈为奸的官兵入了城,眼下需尽快确信外面那些人中谁人可信,并速速与之联络……
正盘算着,门外有人叩门。
晏三郎应了门,向来从容的人在看到门外少年那刻滞住了。
廊前灯下,立着个霜中竹枝般的清姿,昏黄的灯光削弱了来人周身凛冽的少年英气,只剩伶俜的清冷。
和记忆中的少女有一瞬重叠。
晏三郎定定看着来人。
此时无风,可他眸中映着的灯笼却在微微摇曳,不由自主地,他开了口。
“十……”
“是你的衣服。”
少年听岔了,也像是不喜欢被人打量,眼底显出些不耐烦,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摆着一叠新衣的漆盘递来。
沉冷的嗓音驱散似曾相识的错觉。
晏三郎眸中微光黯下,恢复从容,得体地接过衣裳:“辛苦竹雪小兄弟走一趟,劳烦代我同恩人致谢。”
谁是你的兄弟……
程令雪不大高兴地腹诽着。
不过看这人的反应,应当是没起疑,她头顶悬着的匕首稍落下。
之前觉得这人应当在下船后就会与她和公子分道扬镳,索性选择躲避,可谁知他阴沟里翻了船,要借公子的地方躲一阵。这时候她就不能只回避了。
还要杜绝一切可能。
所以哪怕不乐意见到他,程令雪还是不得不走一趟。她本想先试探,若是被认出,就用他的行踪和处境威胁。这人是聪明人,定知道怎么最有利。
但他没认出她。
也可能认出了但觉得不重要。
无论如何,有得商量。
程令雪盘算着接下来要怎么说,对面的那个人已先开了口。
“敢问小兄弟一事。”
“问。”
程令雪抬眼,眼底的疏离连暖黄的灯光都照不暖。好在晏三郎常与各种人往来,并不被吓到,只是温和一笑,彬彬有礼道:“敢问小兄弟,恩公素日可有何忌讳?在下叨扰贵府,已是唐突,担心无意间冒犯,惹恩人不悦。”
程令雪负在背后的手愉悦屈起。
她冷然正色道:“我家公子不喜被骗,喜清静,别的没了。”
晏三郎郑重一揖。
“多谢提点,在下必谨记。”
程令雪只淡淡点头,一副不愿搭理任何人的模样,转身离去。
廊下,晏三郎孑然而立,凝着那道清傲挺秀的身影。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也很生分,但更偏向怯生生的生分,人亦清瘦伶俜,仿若风一吹就要倒。
想起那个少女,心口一阵钝痛。
或许她已不在了.
出了门,程令雪松快不少。
她暗自庆幸,公子这一喜一恶真是妙。那人骗了公子,处境也正危险,听她如此说,应当不会自找麻烦去接近公子。更何况,她离公子比他更近,必要时还能吹吹枕边风……
不对,是耳边风!
想起那日在树丛中的亲密相贴,程令雪一窘,加快了脚下步伐。
刚穿过假山石林,见到个朝她匆匆而来的身影:“竹雪!”
子苓面带感激,小跑着上前:“方才真是多谢你了!我今日也是太不走运,走着走着竟发觉衣袖不知何时给破了个口子,幸好及时察觉,不然被客人和公子看到了,恐怕要惹麻烦。”
程令雪压下内疚,低道:“姐姐不必谢,走几步的事。”
二人说罢,很快分道扬镳,程令雪拐入一墙之隔的主院。
公子正坐在窗前看书。
虽换了个地方,但他往窗边一坐,泠州和青州就没了差别。
这人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像座观音像,因为易碎,无论去到哪里都只能被禁锢在神龛之中。
她抱剑在窗边站定。
公子头也不抬,随意道:“你去了青松苑,是不怕生了么?”
好在程令雪没打算瞒他,她搬出早已备好的说辞:“子苓姐姐衣裳被树枝勾破,属下路过,帮她走了一趟。”
“子苓?”
公子从书中抬起头。
想了想,他又道:“上次你与赤箭比试弄破衣裳,是她替你更衣。”
程令雪的手在背后悄然蜷起。
那次子苓替她更衣是因为什么,她和公子、亭松心里都清楚。
他为何在现在提。
稳住心神,她点头:“是的。”
思忖了少许,公子又说:“上次我们在树丛里,你担心你我被捉''奸,也是因为见到子苓和赤箭。”
程令雪指关蜷得更紧,耳后“噌”一下热了,公子到底在胡说什么!
什么叫担心她和他被捉''奸……
他们本就没有奸''情!
可仔细一想,公子说话虽飘忽,但不至于飘忽到“捉''奸”这样的字眼都能安在自个头上。总不能是下意识觉得她和他不清白,他说这话定有深意!
莫非在怀疑她是女子?
程令雪一身正气道:“属下会怕,是因为属下和公子本就没有奸、奸''情……自然不想被误解。”
姬月恒没什么波澜。
但手中的书卷却有了折痕,他平静而淡漠地将其抚平。
所以,还是怕被子苓看到。
少年也并非如亭松所说,只有在他面前才不生分。他是公子,下属讨好他并不奇怪,但与其余人亲近——
会是因为什么?
他得出结论:“你喜欢她。”
“什么?!”
程令雪正琢磨着公子没头没尾的几句话,猜测他先是突然问起她替子苓走一趟的事,又说起草丛里的事,会不会和青松苑的客人有关?
正想得入神,公子竟又迸出来一句什么“你喜欢他”!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她掐住手心,压下不安,沉声道:“属下是男子,自不会喜欢男子。”
闻言,公子手又一紧。
程令雪看着那被捏皱的书卷,一颗心也被他捏得紧紧的。
她小心试探道:“公子?”
姬月恒没看她,松了手,平静翻过一页书:“没什么,我随口一说罢了,就算你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
他微蹙的眉头舒展开,仿若缠绕已久的心结解开了。
“你喜欢她,这挺好。”
“不必紧张,我不会怪罪你。”
看来公子不是在怀疑她是女子,只是纯粹怀疑她是断袖……
罢了,断袖就断袖,好歹证明在他心目中她还是个少年,程令雪默不作声地退至一边,却见公子忽地扣住窗台,另一手则捂住心口。
她再度紧张起来:“公子?!”
公子倏地偏过脸,避开她,扣着窗台的手紧了又松。
程令雪顾不得礼节,怕他要自伤,控住他的腕子:“您不舒服么?”
公子回过头,眉心的痣在灯下倍显昳丽,也倍加迷离。
他紧紧、紧紧地盯着她。
眼中竟有寒意闪过,旋即他竟还反手一把握住她腕子!
那瞬间他力度大得入骨,发凉的手又让她想起贼窝那夜。
不安攀上程令雪眉心。
她暗暗蓄力,要挣脱他的桎梏。
公子松了手,凝着她的那双眸子寒意消散,只剩寂寥。
像在看水中月、镜中花。
不像发病,更像被什么事刺激到了,程令雪怔怔看着他,回想着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竟让公子如此难过。
她目光软下:“公子?”
公子已恢复平静:“我很好,适才只是心口发闷。”又补道:“也不必请郎中,这是寻常事,我已习惯了。”
他说,他已习惯了。
短短几个字,蕴着许多落寞。
程令雪心情复杂地退到一边,担心公子有事,并不敢走远,不时偏过头留意着窗便公子的一举一动。
“吱呀——”
窗竟被公子给合上了。
程令雪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公子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她透过窗纸,只隐约看到青年的剪影,他仰面倚靠在轮椅上,留下一个寂寥的轮廓。
察觉到她在看他,公子广袖一抬,执起剪子,一剪掐断烛光。
窗纸骤然暗淡。
她彻底看不清他了.
翌日,姬月恒早早便起榻。
屋内传出摇铃声后,子苓与其余侍婢端着一应物件入园。
因着昨晚做的亏心事,程令雪对子苓颇内疚,便主动帮她拿东西。
她的生涩让子苓想起家中的弟弟,调侃道:“晨时我去青松苑时,客人还说你太怕生,他怕吓跑你!”
程令雪拘谨地扯了扯嘴角,心中暗暗将青松苑客人数落一通。
她身量与其余护卫相比虽很秀气,在女子中却算颀长,子苓又娇小,二人立在一处,远看像不善言辞的青涩少年在和心仪的少女交谈。
窗边修剪花枝那只手一合。
含苞待放的花被剪下。
姬月恒拈起花端详,指间动作温柔,经朱砂痣一衬,更有慈悲的意味,可随后,他掌心收紧,再摊开时,娇艳的花瓣被揉出花汁。
糜丽,破碎。
一如梦中瘫软在他怀中的少女。
看着远处那对金童玉女,烦躁再起,姬月恒指端拂过剪刀刃口,温柔低语:“喜欢她是么。”
桃花眼中有暗流汹涌。
随后又一阵怔忪。
他为何想摧折那一双眷侣?
若是狩猎欲,昨夜察觉少年对子苓有例外时,他就该生出不满。
可那时他却只觉得解脱。
然而过后又莫名其妙地空落,现下则毫无缘由地不悦。
若是狩猎欲,昨夜他攥住少年双手时,就不会因为看到那杏眸中露出不安而心软,四次三番地放过他。
所以,究竟为何?
姬月恒凝向园中的少年。
这厢程令雪与子苓聊了两句,奈何实在不擅长闲谈,很快撑不下去,正打算道别。余光看到公子没在剪花,正望着窗外看景,不,不是看景。
他在看她和子苓。
她想起昨夜那个寂寥的剪影,下意识对他挤出一个生涩的笑容。
二人对视时,公子恍了下神。
可随后,他袖摆猛动。
“砰——”
竟一下关了窗!
纵然再迟钝,程令雪也能觉出他是不想见到她。若是旁人这样,她只会比对方更冷淡,可这会她非但不生气,还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他。
紧闭的窗后,姬月恒开始一页页地翻书,但过一会,书又被放下。
看不见的确清净了。
但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最终开了窗。
“公子?”
同样的措辞,同样的语气,立在窗前的那道影子却成了亭松。
亭松看公子心不在焉,也是一头雾水,尤其今日轮值时,竹雪瞧着也有心事,问道:“公子可是还有事要吩咐竹雪?属下这就把他叫回。”
“不了。”
姬月恒几乎第一时刻回绝。
他看着窗外的竹枝,陡然忆起在戏楼中随口说出的那一句话。
想见就是喜欢。
难不成,他当真动了情?
这个可怕的念头侵入脑海,姬月恒唤亭松:“帮我办件事。”.
指尖捏紧,稍一用力。
一根杂草便被从土里拎起来,连根带须,很干净。脚边堆了齐整一排小草,像公子写的一行行字。
想到公子,程令雪又发愁了。
起初她以为公子不高兴和坠树有关,但船上那几日他很愉悦,显然已从阴霾中走了出来。
变故发生在昨夜。
昨夜她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么?
程令雪正苦想着,忽听不远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说话。
“竹雪、亭松、赤箭……
“清傲如竹上雪,亭亭如崖间松,迅捷如火中箭。恩人果真是风雅俊逸,连给底下护卫起名都如此妥帖!”
乍然听到自己名字,又是从她不想见到的人口中说出,程令雪手一重,本能连根拔起的草断了。
她冷着脸将其扔至一旁。
赤箭恰好发现她,远远地招手:“嘿!这不是我们竹雪么?”
程令雪不大愉快地凝起眉,这园子这么大,还能碰见。
果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
还一下来了俩。
她假装不曾听到赤箭唤她,冷淡起身,清冷背影隐入繁花中。
赤箭“噗嗤”一声笑了。
“晏公子别介意,这家伙怕生,除了和公子亲近些,旁人谁都不理。”
晏三郎凝着那清绝的背影:“恩公身边侍从,皆人如其名。”
笑语传入树上的程令雪耳中。
她本想离开,但信不过赤箭,怕他把她是女子的事说漏嘴让青松苑那人起疑心,便在树上盯梢。
她最忌惮的两人正有说有笑。
说来青松苑的客人和公子算一类人,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但他们又不同。那人喜欢和人打交道,也很擅长与各种人打交道。
而公子相反,他不喜欢与人往来,但不是不会,他是不想。
只有她,是真的不会,至于想不想,她其实也说不清。
“哈!有意思!”
赤箭突兀的笑声打断了她。
“竹雪这冰坨子喜欢拔草,拔完还得排成齐齐整整的一排!”
程令雪正把玩着一片树叶,闻言,猛地收紧手,树叶被大力捏坏。
拔草是她幼时养成的习惯。每当犯错或惹主子不高兴,她多半会被罚去拔草,久了也学会苦中取乐,喜欢把杂草当烦恼拔出,再挨个摆齐。
过去对她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
包括青松苑那个人。
她竟忘了这事!
程令雪忙从树上直起身。
透过错落的树枝,她清楚地看到,青松苑的那个人负着手立在她留下的那排杂草前,若有所思地看。
他朗然一笑,亦拔起一根杂草,有样学样地续摆在她那排草后方。
刚定下来的心,被他连根拔起。
程令雪欲哭无泪。
第22章 022
晏三郎看着那一排齐整的野草,目光平和,心里却不住喧嚣。
是她,真的是她……
她没死,且因缘际会,和他重逢了。周遭风声在那一刻变得凛冽,从心头呼哨而过,他望着那道身影远去的方向,想追上前拉住她,和她说,是他没照顾好她,求她原谅。
还想说,他一直在找她……
“晏公子怎的了?”
赤箭的声音把他思绪勾回,身上伤口牵出痛意,他又冷静下来。
眼下还不是时候。
晏三郎笑笑:“只是见到杂草想起家中烦心事,一时竟走神了。”
赤箭眉梢挑起,乐道:“我还当晏公子是为竹雪失神!这小子也是太过生,见着晏公子就跑!”
晏三郎面上只是笑,心却一痛,她在躲他。定是还生他的气。
又随口问起竹雪何时来到公子身边,得知她是恩公的救命恩人,不免又想起她在恩公房中待的那几日。
她和他是何关系?
被心绪折磨之时,赤箭又感慨:“这家伙只和公子亲近,公子也待她很不寻常,若不是公子不近女色,我简直要怀疑公子心悦她呢!”
此话一出,不论是晏三郎,还是树上的程令雪,都乱了心绪。
赤箭这张臭嘴!明知道她是女子,还把她和公子的关系说得不清不白,想是察觉青松苑那客人的失态在试探。
狡猾的狐狸……
要不直接与晏三郎摊开了说,再威胁他不能说出。
刚下决心,她便听晏三郎笑道:“恩公惜才之心。但此类玩笑话,恐损及恩公和竹雪小兄弟名声,让心悦于恩公和竹雪兄弟的女郎望而却步!”
说罢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程令雪听出些意思。
这人似乎不打算拆穿她。
既是这样,她不妨先暗中观察——且不说不想与青松苑那人说话,她也实在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于是后半日她饭也无心吃,像只盯梢的猫头鹰,在树上睁大杏眸,留意着青松苑那条可能危及她的蛇。
困了,便在树上午憩。
一觉醒来,竟已到黄昏,青松苑那人老老实实待在院中,未去搅扰公子,她觉出他态度,回房洗沐又换身干净衣裳,匆匆去了公子那。
一入园子,程令雪惊住了。
园中,跪着几名侍婢,各个皆面露动容,手中是一个钱袋,正感激涕零地朝着窗边的方向致谢。
可今日也不是放月钱的日子。
她悄悄地问廊下的亭松:“公子是在给底下人发赏银?”
不知有没有她的份……
亭松摇头,打破了她的美梦。
“公子半年后要回洛川,因这些侍婢都是江南人士,便提早放人。”
可程令雪还是很纳闷。
别院的侍婢多半是江南人士,怎么公子只遣散这几个?
还都是为数不多与她说过话的姐姐,且她还同公子夸过这些姐姐们生得好,其中也包括子苓姐姐。
她难免失落,子苓倒很欣喜:“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本想多攒些银子好过日子,没成想公子菩萨心肠,提早放我归家,还都赐了不少赏银!”
满脸洋溢着白白捡钱般的喜悦。
程令雪又是艳羡,又是不舍,与子苓道别后,回到廊下守着。
“舍不得她么?”
公子突然幽幽地出声,吓了程令雪一跳,他晨时不是不想见到她么,怎么这会又愿意与她说话了?
是见她失落心软了?
她把五分不舍化为十二分,寂寥地点头:“嗯,十分舍不得。”
姬月恒眸底一暗。
想到今日的困惑,他又说:“我要外出办件事,你与我一道吧。”
虽不解,但程令雪仍跟上他。
马车在一繁华街市停下。
青州的夜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繁华,商贩挑担沿街而过,行人摩肩接踵,几人只能拐入一处街巷。
这街巷比闹市安静,店铺也比闹市要雅致,像是达官显贵常来的。
程令雪推着轮椅,亭松和赤箭两人则分别护卫左右。
几人来到一处书肆,公子随意扫了一眼:“这些话本都带回去吧。”
程令雪诧异于贵公子的豪横,一出手竟把书肆里所有的话本买了。不过,这人怎的突然想看话本?
看出她疑惑,姬月恒凝向她又转眸:“有些困惑待解。”
他看着眼前人,思绪却游走到很久以前养过的狸奴。那狸奴和对面的人很像,起初不好养熟,后来只黏他一人,然而还是被那小孩子勾去心思。
眼前的,也会么?
但不重要了。
关于那桩疑惑,他直觉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会令人很快乐.
嘱咐好书肆掌柜,几人很快出来,前方的金店中倏然冲出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犬,挣脱了束缚,直奔他们几人而来,叫唤着,直奔几人而来!
姬月恒扣紧扶手。
虽有护卫在前,但熟悉的绝望仍涌上来。仿佛回到许多年前,他也是如此下意识抓住身边人。
即便那个孩子比他还要小。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姬月恒攥紧了掌心的手。发觉少年的手,竟也在轻颤。
他怔然低头,看向手心那只手。
程令雪也看向自己的手。
为什么会下意识发抖?她什么时候怕过狗?不应该啊……
想必是公子突然抓住她的手,她沾染了他的恐惧。她忍住挣开的冲动,护在公子身前:“公子别怕。”
恶犬还未到眼前,就被亭松制住了,程令雪被攥得不舒服,担心赤箭看到了说闲话,用力抽回手。
手中的腕子抽''出。
那股似曾相识感和恐惧也远了。
姬月恒揉额平复心绪。
“对不住!对不住!贵人可有受伤?”有个小厮奔出来勒住狗并再三道歉,随后金店中走出个中年人。
中年人一身衣袍华贵,看打扮像是商贾之流,先是道过歉,见那狗仍在冲赤箭狂叫,又审慎地问道:“这犬平日很是规矩,今日疾奔而出大抵是嗅到了什么气味,敢问几位贵人,可曾拾到什么物件或遇着什么人?”
赤箭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巧玲珑的物件,是一只用寻常玉石雕成的小蟾蜍:“你说的是这个?”
中年人接过仔细端详,急道:“敢问小兄弟这玉蟾从何得来?”
玉是晏三郎送他的。
但赤箭想了想:“我们来青州途中碰到一艘沉船,公子派我们上前帮忙时,偶然拾得,这玉有何不对?”
中年人再追问:“那可见到什么人?譬如俊朗的年轻人?”
赤箭仍在斟酌如何回答,姬月恒已先行问道:“那是你什么人。”
中年人道:“那是在下的晚辈,因受人陷害不知所踪,公子若能将其下落告知,在下不胜感激!”
程令雪怀疑地看着那人。
最终选择了旁观。
见姬月恒则没答,中年人又颤声道:“那位晚辈或许有苦衷,但我与他是至亲,绝不会加害于他!鄙人乃青州杜家二爷,公子若是信不过鄙人,可派人打听在下的为人。”
姬月恒微笑:“倒不是信不过,只是让你失望了,我不曾遇到什么人。”
他越这样讳莫如深,中年人心中越狐疑,待人消失在拐角,目光顿冷,命身侧小厮:“派个人跟上。”.
手中盒子硌得程令雪手痛。
她印象中,那中年人并非善类,与青松苑的人更只是表面亲人,他们会不会给公子带来麻烦?
但以公子对凡事都好奇的性子,若她提醒了他,他定会追问她如何知晓,容易牵扯出更多的麻烦。
算了,大不了她多留意些,真出了事她还能英雄救美。
公子并未在外游玩多久,很快便往回走,长巷僻静,只闻轮椅声。
亭松忽地戳了下程令雪。
她很快读懂他的暗示,点点头,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房顶。
两侧民房的屋顶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还有刀剑相击声。
不过三招的功夫,“砰——”
那人见了血,她毫不留情地拎起对方的衣领,将人扔在地上。
赤箭则迅速上前,制住对方。
程令雪一跃,从房顶下来,长剑收在身后,气息不稳道:“公子,适才此人一直缀在我们身后。”
姬月恒看着她手中滴血的剑。
灯笼斜照在剑上,剑光折射,那双深眸中摇曳着兴奋。
程令雪以为他是被血光吓着了,掏出帕子把剑擦净后入了鞘。
“公子,抓住了。”
公子如石像回了魂,猝然别开眼:“嗯,审一审。”
赤箭按住人:“你是谁派的?”
被压在地上的人求饶道:“公子饶命!小人,只是见您身份尊贵,觉得您有钱,才一路跟上来!”
姬月恒听罢点点头:“借口不错,既然如此算行窃未遂,送官吧。”
这人十有八九是编的,亭松不免担忧:“公子不再问问?万一人是冲着公子而来,恐会危及您。”
姬月恒毫不在意,见此亭松也不再多言,让赤箭把人送官。
回去后,程令雪照旧守在窗前。
“竹雪,过来。”
温柔的低唤让她受了蛊惑,脑子还没想明白,已先转过身。
公子在窗边,凝着她的脸。
“低一些。”
她不知道他想作什么,可那目光十足温和,甚至带着怜惜,如一盏暖黄的灯烛,她不自觉地低下身。
青年伸出手,俄尔她感觉脸上一凉,被这凉意颤到,她想往后缩,后脑却被轻柔地扶住。
“别动。”
他的动作太温和,以至于她尽管愕然,也并未立即挣脱:“公……”
公子的指腹,多了些血渍,已然干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上的血,长睫竟是轻轻发颤。
程令雪这才明白他是见她脸脏了,她忙去寻帕子,但她一个“少年护卫”,哪会像公子随身带着帕子?
“我来吧。”
公子已取出帕子,他仍扶着她的后脑勺,稍用力往下压。
轻柔的帕子触上她脸颊。
却是不动了。
只隔着一掌距离,姬月恒端详着眼前这张脸,眉眼秀气,面庞白皙,本是一张清冷秀致的面孔,脸颊上落了几滴嫣红的血,顿生出几分诡艳。
可惜了——
今日的人,来得太少。
这样清冷的眉眼,倘若多染上一些血,定会很好看。
他一时舍不得擦去。
程令雪见公子迟疑了,想起他喜净,挣脱他的手直起身,抬起手背,一把擦去脸上的血渍。
“属下自己来就好。”
动作粗鲁,毫无斯文。
就如盛着明月的静湖中投入石子,掺杂着血色的清冷美感被彻底打碎了,姬月恒轻叹,递上帕子。
“斯文些。”
“好,属下尽量……”程令雪接过帕子,用力地在脸上呼啦一把。
姬月恒:“……”.
本以为还会有探子前来,不料这夜竟是过得风平浪静。
清晨,青松苑那人不约而至,程令雪本要离园,又装作关心公子的模样赖了下来,和赤箭亭松守在外间。
晏三郎惭愧道:“此前见赤箭小兄弟对那玉蟾感兴趣,留着无用,便转赠于他,不料惹出事端。”
昨夜的消息自是姬月恒让赤箭告诉晏三郎的,他让亭松倒茶:“是唐突了些,但杜二爷也是记挂晚辈。”
晏三郎无奈苦笑:“恩人想必是被那位长辈迷惑了,他对在下绝无善意,恨不能赶尽杀绝才是。”
姬月恒仿佛才意识到,点点头:“是他雇凶杀人后栽赃于你?”
晏三郎迟疑了。
他本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昨夜也已拖赤箭给他的人送信试探。
但想到外间那道清冷伶俜的身影,他决定多此一举,求助于恩公,这样,就可以多与她有些牵扯。
他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前出于苦衷,隐瞒了两件事,其一,那位长辈要杀之人,是在下。其二,在下并非晏三郎,我本名杜彦宁,家中行二。”
外间三人皆是诧异。
亭松和赤箭是不曾猜到,程令雪则是不敢置信,杜彦宁这样谨慎的人,竟会轻易把身份告知不熟悉的人。
杜彦宁说罢,又同公子致歉:“此前隐瞒,是在下之过。”
她小心地看向公子。
公子不喜欢被骗,那么杜彦宁骗了他两件事,他会是什么态度?
姬月恒笑了下。
“你担心我不可靠,不料族叔来势汹汹,才不得不道明真相。”
没想到他直接拆穿,连表面功夫都不做,杜彦宁生在巨贾之家,习惯计量利益,本以为他待他冷淡是因为他的假身份太不起眼,如今才知非也。
恩公他本性疏离。
救他也只是因为当时心情好。
既如此,他索性撇开那层圆滑的假面,如实道:“此番被亲人杀害,族叔名义上是抓捕刺客,要寻的人却是我,杜某心有余悸,就如惊弓之鸟。我又见恩人不在乎,索性蒙混过关。”
杜彦宁又道:“家父新丧,族叔虎视眈眈欲夺家业,此次杜某遇害皆因亲信叛变,但某少时便涉族中事务,并非不堪一击。此番蛰伏,是欲将计就计,将身边不忠之人连根拔除。
“恩人谪仙风采,非汲汲营营之流,说这些并非是认为公子会因为杜某的身份而相帮,然杜某一介商贾,与风骨沾不上边,只会以利换利一个法子。
“今日若得公子相助,日后公子有何需要,杜某必竭诚以报!”
“不愧是首富之子。”
姬月恒轻叹。
亭松亦暗叹,多数人都认为装得完美无瑕才算圆滑,却不如这位杜二公子,敢于卸下假面,把人心间的利弊权衡摆到明面上来得坦荡。
果真,公子来了些兴味:“所以,杜二公子要我怎么帮你?”
“在下缺一些人手帮忙打探消息,试一试身边的亲信。”
程令雪眼皮子突兀地跳了下。
她觑向公子。
公子亦看了过来,眼底的笑意相当太和煦,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感觉不太妙…….
姬月恒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间的少年,此前被子苓打乱思绪,险些忘了他留下青松苑客人的目的。
杜彦宁与竹雪,可曾认识?
他唇畔噙了笑,悠然地看向外间那三人:“我身边的三个贴身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借一人给你,此外,院外其余护卫亦可差遣,
“故而,杜公子想要谁?”
杜彦宁先行道谢,而后,他思忖一二,看向程令雪。
程令雪杏眸清冷,浑似一块积年不化的坚冰,心里哀嚎一片。
冤家路窄!
更糟糕的是,公子发现了。
而后,他好奇道:“说起来,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杜公子似乎对竹雪格外留意,之前见过么?”
程令雪:“!?”
杜彦宁对她很留意么?
可是这两日里她和杜彦宁连见都没见一次,公子亦是。
想必是在他刚上船的那一次。
公子竟那么早就留意了。
她率先道:“属下曾来过青州,或许杜公子是那时见过属下。”
语气疏离,无半分情绪。
杜彦宁一阵酸涩。
姬月恒点点头,更好奇了:“杜公子平日经商,见过的人应当数不胜数,却仍记得一个素无交集的人,想来我们竹雪必有独到之处。”
程令雪连解释都没法解释。
公子也太刁钻了!
杜彦宁道:“竹雪小兄弟英姿飒爽,武功高强,自令人印象深刻。”
还算他会做人。
但随后他又说了:“不过杜某之所以对竹雪小兄弟有似曾相识之感,则是因为杜某年少慕艾时,遇见过一个少女,那少女与竹雪小兄弟有几分相似,可惜,也仅仅只是几分。”
其余人一时皆看向程令雪。
赤箭好整以暇道:“相似,莫非是竹雪走丢的亲人?”
程令雪彻底冷下目光。
她不需要迟来的好意,可杜彦宁暗示心意的话,却在给她添麻烦。
公子这样细心的一个人。
即便杜彦宁刻意撇清了关系,公子也不是完全不会往那边想。
果然,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错开眼,照旧是八风不动的冷然模样,生涩道:“我只记得被拐时五六岁,如今十五岁,但被拐前的事记不清了,更记不得是否有亲人。”
两年前,被杜彦宁的温和体贴所动,她曾提他说过幼时的事,他也知道,她其实已十七岁。
如今她如此说,杜彦宁顿时明白她不曾让恩公知道她的过去,甚至包括女儿身和真实的年纪。是他太急于表明心意,反给她添麻烦。
他笑道:“那少女告诉过我,隐约记得自己幼时似乎是与哥哥还是弟弟一块外出时走丢,或许会是亲旧。”
姬月恒又问:“那少女今在何处?”
杜彦宁目光涩然:“我与她只短暂相处,只知她年方十七,当年阴差阳错分别,亦杳无音信。”
“十七。”
姬月恒垂下眸,莫名惊起的涟漪又顷刻间归于沉寂。
可竹雪如今只十五岁。
但与他有关么?
扣紧轮椅的手松开,他笑了笑,又问杜彦宁:“原来你选中竹雪,是因为想借竹雪寻到那少女?”
杜彦宁看了眼程令雪:“正是。”
她躲着他,他又不想让她被怀疑,只能这般寻机与她相处。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总算公子打消了疑虑,话又绕回了派谁去查探一事。
可无论如何,程令雪都不想去。
她看向公子,杏眸中尽是茫然和无措,像只认主的小狸奴。
姬月恒定了瞬。
本要说出的话被收回去。
他温和地问少年:“又怕生了?”
程令雪老实地点头。
房中不止他们二人,可却有无形的亲近萦绕在二人间。
把他们和其余人分隔开。
姬月恒唇畔噙笑:“好,那便让赤箭去吧,你留在我身边。”
偏袒和亲昵毫不掩饰。
他唇畔这抹笑,让杜彦宁想起在船上他前去道谢,初入房中,恩公仿佛在回味什么的玩味神情。
她和他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杜彦宁心口越发涩然,曾经她在他身边时,也是如此。
是他当时太年少,一朝错过。
他掩饰得极好。诚恳道谢:“杜某多谢恩人慷慨相助。”
赤箭被派去替杜彦宁打探消息,程令雪则顶替他白日值守.
人散了,只剩公子和她。
公子修剪着花枝,漫不经心道:“为什么不想去?那样好相处、又善解人意的公子,不喜欢么。”
他提起杜彦宁,程令雪这才想起上次想了一半却被打断的事——那夜公子为何因她提到杜彦宁而波动?
此刻她有了头绪。
杜彦宁为人随和,虽是首富之子,但对人没有架子,和谁都合得来,才来了两日就赤箭等人熟络起来。
而公子则相反。
别院里多数人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之前他接住落瓦时,他说的那一句“还是分得很清啊”。
原来如此啊……
再看向公子时,程令雪目光里多了亲近和暖意:“杜公子随和,也许很多人会因此喜欢他,但属下觉得商人多少会权衡计较。而公子乍看矜贵让人不敢接近,才真正对谁都一视同仁。”
公子指尖点了点剪子把手,道:“你的意思是,我不随和。”
程令雪:“?”
他理解得似乎也没错,但她的重点是在安慰他的。
他怎么这么不自信啊。
她说得更直白:“那次您问属下是不是喜欢他,属下随口应了,其实,相比他,属下……更喜欢公子。”
这样懂了吧?
姬月恒的确是懂了。
不仅听懂了少年刻意的安慰,更知道少年上次会错意了。
他以为他问的是杜彦宁。
但少年对子苓也的确颇例外,亭松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他只是对眼前人的离谱深感无奈:“有时我真羡慕你。”
迟钝得什么都不懂。
“亦羡慕杜公子。”
七情六欲,贪嗔痴恨,都算懂。
隔着窗,程令雪看着公子安静半垂的长睫,从鸦睫在他眼下投出的阴影中品出一味孤寂和无可奈何。
她猜得没错。
早在游园时见到那摘花的幼童时,后,公子就变了,看她时一会困惑一会挣扎,坠树后更加痛苦。
但不是因为她说错话、做错事。
是因为他在羡慕她。
羡慕她身子康健,一身武功可以上房上树,来去自如。
她的来去自如让他痛苦。
至于前夜突然痛苦地扣窗,不是她说错话,是他艳羡杜彦宁。
公子身边的人来了这么久,对公子都还是敬而远之,可杜彦宁刚来两日,就和他们相处融洽。
这勾起了公子的孤独。
他不是淡漠、不喜与人往来,是旁人始终对他敬而远之,他只能用疏离掩饰失落,和她很像。
这一刻,程令雪觉得她把公子这本缥缈的无字天书读得透透的。
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的。
公子有时挺可怜的……
而她虽百般慇勤,也只是想讨好他,而不是发自真心。
她决定,对他更真诚些!
公子执剪的手停了下来,程令雪亦停下思绪:“公子?”
公子没说话,只不解地看她。
情绪这东西看不见,但会无形中从一个人的肢体和言语中流露出,姬月恒觉得纳闷,只短短一瞬间,少年眼中的疏离突地融化,透出亲近。
看他的目光相当爱怜,像那日栀子花树下的……父亲?
姬月恒竟难得懵然了。
这少年定是又在瞎想什么。
他慢慢放下剪子,少年顺势替他把窗开得更大,温声:
“公子是要看书了么?”
想到那几架子话本,昨夜在马车上无端的失落又要钻出,姬月恒看着面前满眼只有他的少年,想了想。
他莞尔:“暂且不看,先养狸奴。”
见他这一笑,程令雪更笃定自己的猜测,果真没错,一旦她变得更为真诚,公子就高兴了。
真是格外好哄啊。
她不觉生出些保护弱小的成就感,站得挺直如竹,问道:“养猫?”
“嗯,猫。”
公子笑意淡淡:“本以为猫儿养不熟,但我想再试一试。”
至于书,过后定也要看的。
程令雪恍悟地点点头。
“属下懂了。”
以这人的离谱,听得懂才怪?
姬月恒只是一笑。
“当真懂了?”.
如何还会不懂呢?
戌时换班后,程令雪没回自己居住的地方,回时怀里抱了只通体雪白,唯尾梢发灰的小猫。
拐过假山石深处,看到月下一个高大的人蹲坐在池塘边,她起初以为是守在院外的其他护卫。
刚要绕道,就被叫住了。
“好巧,是竹雪。”
真是冤家路窄!
她步子迈得更快了,那人也不恼,只朗笑着提醒:“小兄弟这猫,想必是从城南青花巷买的吧。”
她不想搭理他,但太过回避反惹旁人起疑,敷衍地“嗯”了声。
杜彦宁自来熟却又不过分热络地,依旧坐在原地,维持着距离,颇善意地提醒道:“猫都有灵性,只钱货两讫恐怕不够,还需下聘书才好养活。”
“……”
你们讲究人事真多,程令雪就当没听到,当他是没话找话。
“十一。”
身后传来清朗的一声。
她刚抬起的脚顿了半瞬才落地,而后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那人也顿了声,又继续:“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
她冷淡地离去了。
翌日,程令雪早早起了。
抱着不老实的小猫儿经过池塘边时,她不自觉停了下。
池边的石上,齐齐整整摆放着一排被拔起的杂草,虽沾了晨露,但还是干瘪了,显然已被拔起多时。
只消看一眼,她也能迅速数出。
不多不少,正好十一。
真是闲得慌。
她按住怀中不老实的小猫,毫无波动地往公子院中走去。
刚进门,就被亭松拦住。
看到她怀中的小奶猫,亭松面色一下变得凝重,把程令雪拉至一旁,压低声:“公子不喜养猫。”
“公子昨日说想养猫。”不仅如此,泠州那次赴宴归来的路上,他也在怀念幼时养过的狸奴。
亭松一时也拿不定,给她出了个稳妥的主意:“不如我先把猫抱下去,稍后你请示过公子,我再带来。”
这倒是个办法。
程令雪刚要递过去,窗被轻轻推开,她忙把小奶猫遮在怀里。
“公子。”
“别藏了,留下吧。”公子凝着她的眸子,“我是对这一只猫有兴趣。”
程令雪松了口气。
心里些微欣慰,她就说嘛,她已读透了公子这本书!
亭松看着竹雪怀中狸奴,既诧异,又觉得新奇,听说自那小孩和瘸腿的小狸奴一道走丢后,公子就不再养猫,如今倒是因为竹雪改变了。
这少年是有些独到之处的。
姬月恒唤来侍婢,将小狸奴抱去洗净,再带上来时,片刻钟前阴云密布的天已散去阴霾,艳阳高照。
来青州这么久,公子只出了园子一次。他好像连园子里什么样都没看过,好风景都便宜了他们。
或许他是不愿麻烦人。
程令雪主动询问:“公子可要带着猫出园子去散散步?”
公子散淡道:“好啊。”
于是公子抱着猫,程令雪推着轮椅,两人一猫来到湖边,猫虽幼小却不安分,不时从公子膝上跳出去。
程令雪便去追。
第五次把它按回公子怀中,她看向小奶猫的目光充满了威吓。
“再动饿你一顿!”
姬月恒觉得少年虚张声势的模样挺有意思,把小狸奴抱起来,小心护在了臂弯:“竹雪,你别凶着它。”
话里充满宠溺。
但小狸奴不解风情,再次从他臂弯跃了出去,又被程令雪拎回,强行按在公子的怀里并再三威吓。
公子无奈:“还是养花容易。”
程令雪忽然猜到亭松说公子不喜欢养猫,莫非就是因为猫总喜欢乱跑?而公子有腿疾,追不上。
她不由动摇,猫对于公子来说,和上树是不是一样?她给他带猫,或许能给他带来短暂的新奇和治愈,但万一像上次一样出了岔子……
他会不会陷入更深的失落?
她不免有些操心.
“恩公此猫会乱跑,或许是因为不曾下聘。”一个带着笑的声音从假山石后传来,程令雪看到一片淡青色袍角,还有那沐浴在晴日下的璀璨笑颜。
“……”
怎么又是杜彦宁?
“不曾下聘?”姬月恒陷入了沉思,他倒是听说过聘猫之礼,“倘若是捡来的,又该与何人下聘?”
杜彦宁有些诧异,聘猫不是常事么?恩公矜贵清雅,想必也是风雅讲究之人,怎会连这些都不了解?
他看向那只狸奴,目光自然地移到抱着狸奴的人身上,对少年善意地笑了笑:“昨夜我在此透气,正好见小兄弟抱猫归来,想来是从外头买来的。既如此,公子可同竹雪下聘。”
“如此。”
姬月恒点点头。
他回味着杜彦宁颇为熟络的那一句“竹雪”,低眸抚平衣摆上细微的皱褶,继而抬眼看向程令雪,眸中含了笑,桃花眼顿时像静潭中落了花瓣。
“下次这种事,唤其他人去办就好,不必亲自跑一趟。”
他说罢,温柔地伸出手,程令雪忙小心把猫从公子臂弯接住。
正好杜彦宁在,不妨多表露些她与公子的默契,让他不敢乱说话,便道:“属下担心他们挑的您不喜欢。”
“也是。”
姬月恒欣赏着属于他的猫,会心一笑:“回头我给你下聘。”
“好。”程令雪点点头。
两人都经事少,不曾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可旁人不一定如此。
杜彦宁自幼随长辈出入各种宴席,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对婚丧嫁娶、男女风月之事略有了解。
这句话落在他耳边……
听着很是暧昧。
二人一道呵护小狸奴时的姿态也是,偶尔相视一笑,简直像对一道学着如何抚育婴孩的少年夫妻。
杜彦宁看着那亲昵的一双人,头顶艳阳天凭空多出几片阴云。但一看那个人一身利落的少年装扮,又想起昨日她当着恩公刻意的隐瞒。
想必恩人及他身边人应当不知道她是女子,又谈何暧昧?
幸好恩人不知她是女子。
心口松快了些。
然而一想到她面对恩公时,言行目光间不自觉流露出的亲近。那样的默契和温和,从前与他也不曾有。
阴云再度蒙上。
恩公是不清楚,但她清楚。她对恩公,是否有着别样的情愫?.
杜彦宁的事有了苗头。
黄昏时,赤箭回来覆命:“属下按杜公子说的,已用杜公子旧部之名,将信送到那几人手里。另外还把杜大爷养的几只大犬鼻子药木了,杜公子不必担心外出会被察觉。”
杜彦宁称奇道:“二叔的猎犬对我的气息十分熟悉,但在下不愿打草惊蛇,不便在眼下处置,谁知竟有奇药能将其嗅觉药去?当真解了心头之患!”
赤箭笑道:“公子见识广,收藏了许多奇毒。”
程令雪想起上次公子给过白霜那能让人服了武功尽失的毒,还有张公子的指控,倏然心惊。
难不成,那次真是公子?
他还会用毒么?
她诧然看着公子,公子在低眸想事情,面容在窗侧阳光映照下愈发白皙脆弱,察觉到她目光,他缓缓抬眼,回她一个很是不解的眼神。
被这泉水似温和无害的目光涤荡,程令雪荒唐的猜测几欲被冲散。
教训张公子或许是公子做的,但那人虚伪又跋扈,被教训一顿也活该。但公子怎可能会用毒呢?
迎上她带着些微恐惧的目光。
公子温和道:“你们在说那些毒啊,是亭松搜罗来的。”
亭松怔了下,面不改色接过话:“是从一个江湖郎中处重金买下来的,但公子仁慈,轻易不让用。”
原是这样,她疑虑消失。
大户人家都会藏一些灵药奇毒,公子有也不奇怪,相比一个身藏诸多奇毒的人,会用毒的人才更令人忌惮。
待人散尽,只剩她和公子,公子突然把她叫到身侧,淡语中揉着笑意:“亭松还买了好几样,譬如登云台、醉红颜,你想试一试么?”
语气和那次问她要不要吃糖豆一样地温柔亲和,可程令雪却觉得他问的不是“想试一试么”,而是——
“你想死一死么?”
不,她不想。
她曾听说过这两样奇毒。登云台会让人失去浑身知觉。
醉红颜更玄乎,中毒后会把看到的第一个人认成心上人,会做出想对心上人做出的举动,更会无条件地信任对方,听从对方的一切指令。
不过药效只持续半刻,且一杯解酒汤便可解了毒。即便大夫诊治,也只以为对方是喝醉了,这太荒诞,便有说法称醉红颜其实不存在,是有些人为自己酒后失德找的理由……
没想到真有这玄乎的毒。
竟还被公子买到了。
程令雪开始不敢看公子深邃的眼睛,怕一朝不慎被他喂了毒。
“怕了?”公子轻笑,手中玉箫也随着他的笑旋起,“放心,我从不轻易给旁人用毒,何况是你?”
程令雪觉出些纵容。
“公子一般什么时候会用毒?”
姬月恒旋着箫:“自是遇到对我不利、亦或骗了我的人。”
“可杜公子也有所隐瞒……”
“他么?”公子笑笑,“我与他本就是陌生人,他骗了我,我不觉得奇怪,更不会在乎。说来,我不喜欺骗,只是不喜被身边人欺瞒罢了。”
程令雪顿时如同身处翻腾的江中,脚下却只有一块木板。
浮浮沉沉,随时可能翻船。
以防不慎,她又小心问道:“那公子手里的毒,可有解药?”
可以提前偷些以备不时之需。
公子点头:“自然。”
那就好……
“不过,”他眉梢挑起,有些孩子气似的矜傲,“解药在何处,只有我一人知晓。不,确切来说,是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味药只有我清楚,即便旁人窃取了解药,亦无济于事。”
程令雪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强挤出一个钦佩的眼神:“公子考虑周全!属下佩服。”.
赤箭帮杜彦宁给他的几人送了信,定了今日会面。
公子担心有诈,要一道前去,程令雪却觉得他是想凑热闹。
入夜,几人护送乘马车出行,杜彦宁不便露面,随姬月恒在车内。
想到什么,他掀开帘子。
“竹雪小兄弟。”
又来了,程令雪压下不耐,勒马靠近马车:“杜公子有何吩咐?”
杜彦宁道:“在下不便露面,可否劳烦小兄弟代为买个面具?”
程令雪没什么情绪:“嗯。”
车内,姬月恒垂着眼,指关一下一下地轻扣手中茶盏,回味着少年生分的语气,眸中慢慢带了笑。
很无礼,很好。
稍许,纤细的手探入车帘,拿着一张面具:“杜公子,十文钱。”
杜彦宁双手接去,笑道:“多谢竹雪小兄弟,这狐狸面具在下很喜欢,钱待见过友人再奉还。”
隔着帘子,那只手的主人看不见,递过去时与杜彦宁的手不慎相触,少年顿了顿,迅速收回了手。
满是局促。
姬月恒手指亦动了一下。
他的狸奴虽只认他一个主,却在因为旁人触碰而局促。
这感觉令人不怎么舒服。
倏尔帘后又伸过来一张面具。
这回是观音面具,帘后人的声音亦很温和:“公子,给您的。”
沉静潭水浮起涟漪,姬月恒没有先接过来,掀起帘子一角和帘外人道谢:“竹雪很会选,这面具又是多少钱?”
程令雪忍着心疼,违心道:“属下给公子买的,不要钱。”
但她不要,公子能不能主动给?
公子竟也不曾客套。
他笑了笑:“好。”
罢了,就当是为了笼络公子,弥补她对他诸多的欺骗。
程令雪把面具往前一递,公子笑着伸手要接过来,可不知是不是马车内太过昏暗没看清,他竟握住她的手。
并且,攥住了不放。
她和公子也不是没有触碰过,更亲密的举止都有,但公子一贯不染红尘,因而虽羞窘,也不觉得如何。
现下当着旁人的面被他握住手,竟是诡异的……暧昧?
她想定是因为她自己和杜彦宁都清楚她是女子,公子不知道,所以他可以很坦荡,她为了让自己也坦荡,嗓音压得更沉:“公子小心,拿稳了。”
不料这声音出来,公子手顿紧,随后像被虫子蛰了猛地收回。
程令雪一头雾水。
她那低沉的声音杜绝了一切暧昧的错觉,公子不应该更自在才是么?
怎么手上反而乱了……
昏暗的马车内,姬月恒拿着面具,指间仍残存少年的温度,原本肌肤相触时他心中升起隐秘的兴奋。
可如今,回味那粗哑的嗓音……
他只想去净手。
须臾之间,姬月恒已然平静,又是波澜不惊、不沾红尘的玉观音。
一旁的杜彦宁将他动作里细微的抵触看在眼里,心中稍得松快。
恩公并无断袖之嫌。
且她也在刻意回避露出端倪不让恩公发现她的女儿身。
至少,他还有机会。
心情愉悦,杜彦宁不觉轻笑。
姬月恒轻扣茶盏,闲适问道:“杜公子是遇着什么趣事了么?”
杜彦宁忙敛神收思,他觉得自己当着恩公的面想这些实在不厚道。虽说她不曾愿意搭理自己,但说起来他也算与她一道欺瞒恩公,这的确不妥。
他道:“只是想到稍后见到友人,多了些成算,不觉欣喜。”
但姬月恒听出了些别的情绪。
他回味着杜彦宁藏得极深的内疚,猜出两个可能的理由。
要么是因为自己适才的反应。
要么……
杜彦宁还有别处欺瞒。
不过对他而言,杜彦宁是否欺骗他,这并不重要。当初帮杜他也只是出于好奇他与竹雪的渊源。
手心残存的不自在卷土重来。
姬月恒眉头蹙了又松.
今夜杜彦宁要去见的人是他的表兄,钱家大公子。钱家是青州望族,官宦之家,在青州颇有名望。
钱大公子如今在官府做事,正好能帮他解决杜二爷在官府中的关系网。
约在了一处僻静的茶馆,雅间颇宽敞,有内外两间,杜彦宁给足了姬月恒信任,让他和几个随从留在内间等候。钱公子见此,也不多言,关切道:“再过几日,母亲和三妹妹就要回青州了。此前我怕母亲担忧,还不敢将你失踪的事告知她,万幸你没事!”
善于言辞的杜彦宁竟沉默了下:“是我让姑母操心了。”
钱公子语气也变得温和而谨慎,道:“我知道你还因着当初那件事不肯原谅三妹妹,说来三妹妹也是受人教唆,才让那无辜少女被冤枉了,过后她也被母亲责罚了,在江州约束几年,如今脾性大变,比从前会分辨是非。”
杜彦宁罕见地沉默。
钱公子见他态度淡下来,又劝道:“我知你心善想庇护那少女,可人已经走了,你又何苦为她与三妹妹断交?听闻你这几年一直在寻她想解释误会,莫非你真喜欢上那戏子?”
杜彦宁又是许久不说话。
他望着隔开雅间里外的一道薄墙,避而不谈,只说:“表兄自幼受君子之训,原来心里竟也把人分高低贵贱,一个戏子的命就不算命么?”
钱公子被讽得惭愧:“是我失言。纵使人不分贵贱,但亲疏总有别。”
杜彦宁态度和缓稍许:“说正事吧,族叔联合官府,还在族中给我扣了一顶帽子,不趁早解决,姑母回来见到这烂摊子恐怕会忧心。”
钱家公子这才聊起正事。
内间,姬月恒茶盏刚放到唇边,抬眼朝程令雪笑了笑。
程令雪知道,公子是听到了外间二人的对话,唤她凑热闹。
可这热闹她凑不了,她虽不在意杜彦宁了,可后背的伤还在,她无法真的不介意,只能假装不好奇。
他的表妹受人教唆又如何?
有误会又如何?
她当初会耿耿于怀,只不过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喜欢过杜彦宁。
既然不是喜欢,就没事了。
等杜彦宁送走钱公子,程令雪仍是那置身事外的神情,从始至终,目光都一直放在公子身上。
杜彦宁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很久才涩然挪视线。
那些解释,他竟不知如何说。
夜尚早,几人沿河闲逛。
一小摊上摆着稀奇古怪的玩意,边上还有各色面具。公子盯着罗刹面具看了几眼,程令雪心领神会。
“公子稍等。”
那面具放得稍高,她的身量有些勉强,但也难不倒一个轻功绝佳的人,程令雪正要蓄力跃起,身后已有人帮她取了下来,笑道:“竹雪小兄弟才十四五岁,看来还需努力加饭才是。”
杜彦宁从容得仿佛当真不相识。
程令雪并未立即接过:“多谢,我会武功,不必帮。”
“话虽如此,但人不是铁打的,有时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杜彦宁拿着面具,付了账后才递给她,又掏出一贯钱来,“来时买面具的钱还未偿还。”
“不必,现在两清了。”
程令雪只接过了那罗刹面具。
听出她的一语双关,杜彦宁掩下黯然,收回那一贯钱,想问问她是不是还在怪他,然而她已毫不犹豫地走向灯火阑珊处等着的病弱公子。
他们的话被闹市湮没,即便才一丈之隔,姬月恒几人也听不清。
赤箭语气故意捏得酸溜溜的:“杜公子好人缘啊!想当初竹雪来的第一个月,和我说的话不超三句,平时也分得很清,直到现在也只和公子熟络!没想到杜公子才来没几天,就能让竹雪一下说上好几句话,还收了面具。”
亭松调侃道:“谁让你总是逗弄竹雪,能和你关系好才怪!”
两句话未完,少年已拿着面具走到几人眼前,看着公子。生分的眸里微泛起笑意,把面具递过去:“公子。”
莫名像只捉了耗子回去给主人显摆的小狸奴,姬月恒唇角浅弯,最终还是接了来:“有心了。”
可养熟的狸奴也会跑。
心意能给他,以后也能给别人。
姬月恒平和与那张罗刹面具对视着,眉心观音痣有着使人平和的神性,仿佛能渡化一切邪祟。
然而真正的邪祟藏在何处。
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回程的马车上,一向善于避免尴尬的杜彦宁难得沉默了。
对面的姬月恒也沉凝如初。
但稍许他回过神,随意闲谈:“杜公子仍对那少女念念不忘?”
杜彦宁稍意外,不是意外恩公听到他和表兄的对话,来时他就知道表兄必会提起三表妹——姑母一直想让表妹与他缔结良缘,然而且不提他心中另有所属,他和表妹性子更是不合,又有那桩旧事横亘着,表兄想缓和二人关系,势必趁机替三表妹说话。
他邀公子等人留在内间,并非为了彰显自己的信赖,是想让她听到。
她现在不愿理他,若让她知道当初的事存着误会,说不定能先软化二人之间隔着的坚冰,再同她道歉。
可她居然说“两清”……
杜彦宁敛神,看向姬月恒。
若是寻常他见到的人,即便好奇也必先迂回一番,自然地引出话题,再藉着关切来满足好奇心。
但恩公并未做这些表面功夫。
他和她,是同一类人。
淡漠,疏离,但不屑于虚伪。
而他则截然相反。
杜彦宁看着对面公子手中的罗刹面具,精于世故的眸子黯然垂下。
姬月恒也不追问,想起一个月前听到的那句话,觉得十分贴合杜彦宁现状,便冷静道:“喜欢一个人不是好事,喜欢上错的人更不是。”
这话像是在劝慰杜彦宁,也像是自己与自己交谈。
可杜彦宁觉得姬月恒不像会为情所困之人,他疏离冷淡,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沉寂无欲。却也给人平静又危险的矛盾感,一旦踏入,就再逃不出。
她若喜欢上这样的人……
会不会像往深潭中投石,虽有回应,但很快沉寂?
想到这,杜彦宁忽地苦笑,说来真正给她带来伤害的,是他才对。
他沉默了很久,姬月恒也不在意,只把玩着那罗刹面具。
稍许,杜彦宁才缓缓开口。
“恩人看得透彻,哪怕当初我与她两情相悦,但毕竟年少气盛,还是因误会让这段情无疾而终,连累她,也辜负了她对我的依赖。说来错的时机,哪怕遇到了对的人,也算是错。”
姬月恒回味着他的话。
“你们两情相悦,且她很依赖你。”
果真。杜彦宁口中的少女的确与竹雪是不同的两个人。
竹雪或许会与人两情相悦。
但绝不会依赖旁人。
杜彦宁并不知道他在想这些,以为他是惋惜,苦笑道:“是啊,即便两情相悦也失之交臂了。起初我只是觉得她与我、和我身边人都不一样,觉得好奇才靠近。明知不合适,也还能克制,却不断寻新的借口纵容自己。最后感情失控,害人亦害己。”
好奇,靠近,纵容,失控……
姬月恒扣紧面具.
那夜归来后,阴雨连绵下了好几日,公子开始看书。
但程令雪觉得怪的并非公子看书,而是他竟昼夜不停地看。
且每当看得眉心蹙起,便毫不留情将话本掷入一侧的火盆之中。
“扑——”
火中多了本书。
姬月恒饮了杯冷茶,看着那本关于两个少年的风月故事的话本焚烧殆尽,虽只看了个起头,那股排斥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眉头反而舒展了。
他舒了口气——
他决计,没有断袖之癖。
起身推开窗,有人立在廊下,清姿和雨幕相互映衬,雨下得很大,那人撑了伞而来,鬓发微湿。
本就不多的英气被雨融化。
姬月恒目光微漾。
在那人转身那霎,他半掩住窗,静坐许久,又展开一本。
这回的话本说的是一个少女怀春的故事,书页簌簌翻动,书上少女已然到了豆蔻之年,她开始总忍不住想见到一个少年郎,并因为心上人与旁人来往过密而不悦……似曾相识的片段让修长的手顿在那一页。
但随后,书也入了火中——
他又不是姑娘家。
姬月恒头疼地揉了揉额际,末了,翻开一本主人公是一位文弱书生的本子,一页页走马灯似地转过,把书生对一个戏子心动的历程墨陈开来。
可刚看到“两唇相贴,唇舌纠缠”时,长指一动。
他撕掉那页,又翻开一页。
“玉颈微凉,双峦藏雪,令人口干舌燥,只欲埋首其间。”
“桃林处,缠藤巨木挺然。”
……
越往下,越露骨,他这才知晓双峦、桃源、缠藤巨木究竟是何。
喉间有些不适,姬月恒又倒了一杯茶水,茶水入喉,怪异的恶心被冲掉,只剩一个令人安心的念头。
动了情便想“唇舌交缠”、“埋首其间”么?可他仅是想像便觉得恶心。
想来也非男女之情。
窗外的雨声不再扰人,多了让人安心的意味,又是令人愉悦的雨日。
姬月恒推开窗。
窗边那枝秀竹随着微风微微摇曳,再眨眼,已变成了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捧着一块青瓜吃得正香。
目光恰好撞上,那人像偷吃被察觉,懵了一瞬,唇微抿。
这个心虚的小动作让姬月恒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那轻抿的唇瓣上,刚吃完东西,唇上红润似洗净的红提。
他盯着那唇角,不觉失了神。
程令雪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雨声嘈杂,窗内的公子安静淡漠,仿佛不管多大的雨都侵扰他心境。
可细看,他竟在发愣。
她猜到了公子发愣的缘由,看了眼手里洒扫婆子送的青瓜,又看了眼公子,不舍地走近他。
“公子,想尝一尝么?”
像被惊动的蝶,公子鸦睫掀起。
眉心微蹙,平静的桃花眼变成一汪深不见底幽深碧潭,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仿佛她在说什么鬼话。
程令雪长睫不解地扇了扇。
难道是吃惯了岭南的荔枝、西域的葡萄,瞧不上这青瓜?
那正好,这样她就不用分给他了,青瓜的清香还萦绕齿间,程令雪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打算继续啃瓜。
姬月恒凝着她的唇,那个刚开了个头就被他用意念掐断的梦境化作一张网罩下,掌控了他的身体。
温柔的声音从唇畔徐徐溢出。
“过来。”
这清越的声线吸引似一盏黑夜中的灯笼,心里有只飞蛾,促使着程令雪老实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公子?”
公子没有回话,他只是静静地盯她的唇畔,倏而,他喉结滚动了下。
看来还是想吃。
只是不好意思同她要。
她递了过去,又倏然收回:“抱歉,属下忘了这块我已经咬过了。”
说完这句,公子睫羽颤了下,盯着她她唇畔,桃花眼迷离。
没来由地,想起之前在树丛里。
程令雪被他看得脸红了。
她耳尖那一抹淡淡的霞色是一粒火星子,落入柴堆中。
姬月恒眼前浮现一行字:饮了我饮过的酒,就等同你我亲吻了。
亲吻……
喉间泛起怪异的痒。
程令雪看见公子死死盯着她嘴唇,想了想:“公子想吃,属下可以折一半,不过属下还得先洗一洗这瓜。”
刚转身,手臂被攥住,虽然惊诧,但知道是公子,程令雪未挣开。
“公子?”
公子什么也没说。
他手劲大得出奇,一下将她拉过去,半边身子都探入窗内。
隔着窗,青年身子稍稍前倾。
程令雪颈间一阵微凉。
她愕然睁大眼。
公子他、他的唇贴在她颈侧。
不仅如此,他还动了动,温热的气息挠过,唇畔润''泽……
他竟在轻吮她脖颈!
第23章 023
程令雪一手扣住窗台,另一手仍握紧了瓜。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态,她像一棵歪脖子树立在原地。
隔着窗台,公子坐在轮椅上,攥着她胳膊的手像锁扣。
而他的唇,正贴在她颈窝。
公子鼻子高挺,鼻梁戳得在她颈侧软肉,喷出温热的气息。
薄唇轻动,像在轻吮着她颈间跳动的脉搏,触感润泽。
程令雪一个激灵,忙要挣开。
“别动……”
公子嗓音依旧清润,语气却很是迷离,他一只手紧紧攥住她,另一只手死死扣着桌案,手背青筋暴起。
是发病了么?!虽按时辰算还有七八日,但也有可能。
程令雪打算问一问,刚开口,公子感知到她下颚张合的动作。
“也别出声……”
他的手攥得她更紧。
语气虽冷静,可也噙着深深的挣扎,仿佛在抵御着什么东西。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公子也没有在亲她,况且她和他的关系也并非男女关系,此刻的公子就是水中一碰就碎的弯月,程令雪怜悯他的病弱,便老实地不动了,并且像她呛着茶水时上次他对她所做的那样,伸出握住半截青瓜的手,用手肘上下轻抚公子后背。
这样的姿态,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怜子的好父亲。
心中的责任感更多一层。
可她越是温和,公子扣着窗台的手越是收紧,并且……
他的侧脸在轻蹭她颈侧。
像只可怜的小狗!
这很不像公子的作风,程令雪一时愣住了,他不是脑子坏了吧。
“公……”
她刚一出声,公子攥紧她的手,喑哑含糊的低语传出他的喉间,唇畔嗡动时,颤动着她敏感的颈部。
程令雪声音被自己倒憋回去。
公子扣着她,肩头起伏,在极力抗拒着什么,气息因压抑渐次变重,拂过她颈侧的呼吸也有了力度。
像有只手在撩''拨。
青年压抑的气息克制到一定程度,化为低喘,一下一下,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热……
“别说话,也别动……”
明明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公子却陷入了某种幻觉,贴着她颈窝一遍遍地低喃,喑哑的嗓音响在耳畔。
一声一声,像蛊一样。
热意从程令雪耳尖烧开,烧便整个耳际,又酥又麻的感觉泛开,一时竟让她手脚无端发虚发软。
喉间也一团滞涩说不出话。
好怪,太怪了……
用别的法子安慰他吧,虽说她现在是个少年,可牺牲也太大。
刚握住公子肩头,要把他推开,公子忽然停住了,脸贴着她颈侧一动不动,真是成了玉雕。
这又、又是怎的了?!
程令雪本就凌乱的思绪更乱了。
她也忘了推开他。
公子在此时抬起头看她,唇仍贴着她颈侧,眼中有着渴望和挣扎。
好矛盾。
桃花眼迷离,那双眼梢微挑,十分勾人。平而直的眉如画卷中花鸟边上那行端方的小楷,恰到好处地中和这双眸子的昳丽,添了俊朗。
真好看啊……
公子每次发病都格外好看。
她趁火打劫地欣赏着,眼底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欣赏。就如话本中情窦初开眼中只有心上人的少女。
若是话本中……
被如此盯着的少年会如何?
那些字眼喧嚣地涌上,秽乱不堪的一个一个字,排成行时,骤然成了旖旎又陌生的一幅幅画……
画中少女眉眼清冷又懵然。
姬月恒瞳孔缩紧了一下,迷离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仿佛要把她整个盯穿。
这极具侵略性的一眼,看得程令雪心一跳。她陡然意识到贴着她颈侧的人不是可怜的小狗,也不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孩子,更不是一个无关男女的漂亮神仙,而是个比她还要大两岁的青年,是个彻头彻尾的男子!
哪怕他是难受,这也太越界!
错愕间青年再度低头,而后,她颈侧划过一笔沾了墨的毛笔。
程令雪猛地一颤。
她脑子一片空白,耳际传来一声低低的呜嘤,似乎是那小奶猫。
呆了会,她才猛然反应过来,那声音也不是什么猫叫。
是她下意识迸出喉间的吟声……
也没有什么毛笔。
那是公子……他、他竟然伸出舌尖,从她颈侧轻轻地划过了!
见鬼了!
程令雪呆若木鸡,顿时各种离谱的猜测都窜了上来。
难不成公子——
动情了?
可他不喜欢男子啊……
程令雪脑中万马齐奔,一片轰鸣时,公子忽然笑了下。
“好甜……”
什么好甜?!难不成他……
程令雪用力挣开他,她一身蛮力,岂是个文弱公子能抵得住的,公子毫无防备,被她推开。而后,她不管不顾地,把半截青瓜猛地塞入他口中!
她擦着颈侧,恼羞成怒道:“公子看清了,属下不是青瓜!”
怒气冲冲,嗓音粗得吓人。
姬月恒凝着窗外人。
心里那层朦胧的薄纱被剪开。
他眸中恢复几丝清明,垂眸拿掉手中的青瓜,清瘦的手扣住了轮椅的扶手,青筋如藤蔓凸起。
他低下头,似乎很是痛苦。
程令雪忙奔入室内。
“公子没事吧?”
公子没答,仍维持着方才的姿态,浑身都在绷紧,头深深低着。
她更加慌张了,语无伦次道:“是属下太粗鲁,要叫郎中么?”
公子总算动了一下:“我无碍了。”他仍没抬头看她,肘支着轮椅扶手,掌心撑着额头,沉默很久,道:“抱歉,我不该有这种错觉。”
程令雪气也消了。
公子是一个病人,她这生龙活虎的人与他计较也太小心眼,反正他好看,她被抱了一下也不亏。
只是她不懂他为何在看到青瓜后突然失态并出现幻觉,难不成……
他幼时中毒是因为吃青瓜?
搞不懂。病人嘛,不正常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程令雪道:“公子有什么烦恼,可以和属下说,属下是迟钝了些,但嘴严,谁都撬不开。”
公子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手掌却仍捂着前额,瞧着像头疼,又像是怕看到她,无力又无奈道:“真没事,我有件要紧事要办,你唤亭松来吧。”
“属下这就去。”
程令雪忙退下,顺手带走了被公子搁下的那半截瓜。
“这瓜有什么独到之处么?”
院门,亭松打量着程令雪手中的半截瓜,实在瞧不出个所以然,听完她的叙述更惊奇了:“公子因这瓜出现了幻觉?还把你脖子当青瓜啃?”
这与他认识的公子是一回事么?
可竹雪正直,言行规矩,没事不会开玩笑,亭松更倾向于公子有问题,他回忆了下:“我听公子身边老人说过,公子幼时贪嘴,中毒正因偷吃老太爷的点心,那之后公子就老实了。”
不过……
公子再介意这些事,也不至于抱着竹雪脖子就啃上了?他只知道男子动情,和女子交''欢时会亲吻对方身上每一处,公子又不是断袖。
然而回想这几个月里公子对竹雪的诸多例外,亭松又怀疑自己。
说不定,有可能……
他心情复杂地到了公子房里,然而去时姬月恒神色淡淡,这无情无欲的模样,哪像会对谁动情的人?
“叮——”
一声脆响,桌上多了一个白色小瓷瓶,亭松认出那是什么,讶然道:“公子此毒要用在谁身上?”
姬月恒摩挲这瓶身,细腻冰凉的触感和那只微凉的颈侧很像。
手一滞,他合上眼,然而眼前又浮现一双清凌凌、怔愣愣的眸子。
还有轻抚背后的手。
罢了……
姬月恒收回瓷瓶,想起另一件事,想让亭松去办,又改了主意:“你和他关系好,让赤箭去。”.
咚、咚——
第三下还未叩响,门已经飞快开了,看到是他,程令雪纳闷又戒备道:“你怎么突然这么讲究?”
“因为我当好人时不讲究,但做坏人时会很有礼貌。”
赤箭怪神怪气说完,盯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虽说我早就知道,但看久了有时也会觉得你就是个少年,公子怎就突然怀疑你,让我来验身呢?”
程令雪眉心凝起。
是公子靠近她时察觉了什么?
所以他让她唤亭松是想让亭松验她的身,又想起她与赤箭关系不好,赤箭必然不会包庇她才换了赤箭?
她看出赤箭有所图,问他:“所以,你想要什么条件?”
赤箭赞许地一笑:“公子说你迟钝,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就透!”
说完他又百无聊赖地耸耸肩:“我这人啊,还真没有什么想要的。不如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帮你如何?”
吃亏多了,程令雪习惯事先便议好价码,问他:“只是告诉你这两件事,这一次你就会帮我?”
赤箭点头:“一锤子买卖。”
程令雪满腹狐疑。
他真的什么目的也没有?
赤箭拍了拍手,故作哀婉地望着窗外:“好吧,我也有目的,其实我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朋友,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程令雪:“你怎么不找别人?”
赤箭无奈:“别人也打不过我啊,我瞧不上比我弱的。”
“亭松武功在我之上。”
赤箭有些不高兴:“他是公子身边的人,我跟他当什么朋友?”
程令雪愈发狐疑。
听起来,他对公子态度很怪。
罢了,她先过了这一关。
又不是不能说谎。
蛊的事她不能说,便灵机一动,搬出之前从公子口中听说的事,现编了个谎:“有人告诉我,公子手里有‘登云台’的解药,并用我亲人威胁我,让我半年内拿到解药,但公子藏得深,我听说他手里有许多奇毒,又怕被他下毒,便想让他信任我。”
赤箭点点头:“还算合理,就算你说的是真话,那杜公子呢?”
这倒不是什么要紧事。
程令雪侧过身,在门后站着,那里日光照不到,清瘦的身姿隐入昏暗之中,她的神情模糊难辨。
深深吸气,她对着一个冤家说起与另一个冤家的渊源。
……
“哈哈哈!”
窗边树影移动,一声大笑从屋内迸出,赤箭迎上那带着杀意的眸子,识趣地憋住笑:“好一个兔子反钓狐狸的故事,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样一个冰垛子,居然还会引诱……”
那个词没说完,程令雪的视线冷凝在他颈侧,比剑光还让人生畏。
赤箭摸了摸脖子,勉强止住笑。
“年少无知,总会做一些傻事,换作我也会那样做,不过——”
“离开钱府后的事呢?”
程令雪淡道:“你说了两问。”
“行吧,成交!”.
房中门窗紧闭,日光将一个疏淡的影子打在地上。姬月恒靠在轮椅上合着眼,睡颜安静,脑中却似唱戏,一句句话轮番唱响,此起彼伏。
“该看的子苓都看过,该有的,也都有。”
“公子,属下看完了,那家伙平得很,瘦是瘦了些,也算结实……”
姬月恒抬手遮住眼。
上次,上上次……
他就不该手软,也不该好奇,否则也不会发展到如此荒唐的境地。
可分明看到书上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动心时只觉令人作呕,可一转头,居然想吻一个少年?
回想亭松的话:“竹雪以为您是因着青瓜才突然恼怒。”
姬月恒竟也有个离谱的猜测。
难不成真是青瓜?
他捂着额头,被自己气笑了。他何时变得和某人一样离谱了。
忍着不适仔细回想关于少年的事,姬月恒只记得“清秀”、“利落”、“面若好女”、“迟钝”这几句。
清秀,面若好女……
覆面的手落下,深不见底的桃花目中照入微光,眸中忽而清明。
姬月恒直起身。
“唤竹雪来。”
被叫去时,程令雪心惊胆战,即便赤箭说来前公子神情平静如往常,不见任何苦恼。可她还是担心。
“公子?”
她慢吞吞挪到窗边,脑中飞速预演着他可能会问的话,以及她要编造的理由,可是公子竟没说话。他甚至没扭过头看她,只是抬起手,递过来那一块凶神恶煞的罗刹面具。
“戴上它。”
程令雪接了过来,系带系好,清秀白皙的脸被狰狞的罗刹盖住。
“公子,我好了。”
顿了一会,姬月恒终于转过头,那双盛着初春雪水的清澈杏眸被盖住,面具后只露出两个乌溜溜的瞳仁,就如月夜下两口清凌凌的井。
淡红的唇也被罗刹獠牙取代。
他凝视着这副狰狞得近乎丑陋的面容,心里乱弦总算安静。
“很好看。”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过了会,又说:“以后也都这样吧。”
虽不懂他又是中了哪门子邪,但程令雪并不介意,公子的快乐多一些,她就多安心一些.
午憩后,公子心情似乎不错,让程令雪推着他到河边散步。
二人一轮椅慢悠悠走着。
不远处有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在嬉笑打闹,一看竟是用红绳缚住蟾蜍一条腿,在沿着河遛蟾蜍。蟾蜍被绑住腿,一瘸一瘸地蹦着,发出难听的“呱呱”声,惹得几个孩童大笑。
那群孩子们人多,围成了一圈矮墙,公子坐在轮椅上,不似她站着能看得真切,只听到“呱”声和笑语,他好奇道:“他们在做什么?”
程令雪不喜欢这样以捉弄他人换取快乐的游戏,尤其那只瘸腿的蟾蜍,她不大想让公子看到,只淡说:“小孩子家家的把戏,没什么意思。”
七八岁的小孩正集桀骜与幼稚于一身,听到她言辞中的不屑,一个男孩朝他们吐了个舌头:“看!那边有只大头鬼!也在遛□□呢!”
几个小孩都往这边看,他们看到二人时,姬月恒也看清了那只蟾蜍。
他笑了下。
“原是在遛□□。”
几个小孩见他不怒反笑,更猖狂了:“哈哈,瘸腿大□□!”
姬月恒只稀松平常地笑笑。
身边的人轻动,带着罗刹面具的程令雪慢悠悠地,踱到了几个孩子跟前,却没说话,她身姿清瘦,公子则苍白文弱,二人立在一处,便是小孩子也怕不起来,笑得最肆意的那孩子不服气地仰头对她对望:“丑死了!一个丑八怪!一个瘸子!天仙配!”
“哦。”她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随即单手把那孩子拎起来。
“啊——你、你要干嘛?!”
“遛小□□。”
程令雪认真地应了句,半大的孩子对她而言毫不费力,她拎只小鸡崽似地,慢悠悠地走到河岸边。
那孩子被悬在半空,下方是河水,他越发惊恐,急忙求饶。
“大、大侠,大侠饶命啊!”
“以后再戏弄旁人,当心晚上我去找你。”程令雪低沉的嗓音里多了些冷幽幽的味道,与罗刹面具相得益彰。
小孩吓得鹌鹑似的。
“我、我再也不捉弄人了……”
再吓就吓过了,程令雪手一收,把那顽童稳稳放到了地上。
“哇……”
河岸边爆出一声大哭。
叹了口气,姬月恒弯下身,温和道:“别哭了,再哭的话,大哥哥就忍不住要喂你糖豆了。”
怪他太温柔,小孩以为他说的是不哭便给糖豆,抽泣着摊开手心。
姬月恒微微一笑:“没糖豆。真该给,也需给你爹娘。”
他最终哄得那孩子停下哭声。
二人转身往回走,一路上公子都没说话,程令雪担心是那些孩子触碰到了他的伤口,奉承道:“公子竟还哄他,真是大人有大量!”
姬月恒抬头看向身侧人。
墨衣罗刹面的人抱着剑,一切与少女沾边的迹象都被鬼面遮住,微收的下颌线弧度清绝而坚定。
拎起那顽童替他出头时的动作分明粗鲁,回忆起来竟让人……
姬月恒伸手触向心口。
有些快。
他蹙着眉又看了一眼。
程令雪察觉公子一直在看她,清绝的姿态变得僵硬,小巧的耳垂也红了,在面具遮掩下,她难为情地蹙眉。
她适才出头惩治顽童的时定是英姿飒爽、透着侠气,可公子也不必这样动容,搞得她怪不好意思……
她想摸一摸耳垂,又觉得这样太傻,改为抵拳虚咳。
“公子,要去别处走走么?”
仿佛突然被唤醒了理智,公子恍惚地移开眼:“不了。”.
送公子回了别院,程令雪无事可做,躺在树上看景。
别院的一切映入眼帘。
假山、池塘、凉亭、暖阁……
她在富户家中待过几年,地方虽比别院大上几倍甚至十倍,可好几房人凑在一块,主子与主子之间、仆从与仆从之间,都相互勾心斗角,硬是把宽敞的一座宅子斗得没一处清净。
公子虽出身高门,却可以远离喧嚣,一人坐拥一间别院。什么时候她也能拥有自己的宅院……
但她倒不贪心,只想在一处热闹的小城里寻间清静的小院独居,想要清静时,就窝在院里喂猫上树,觉得孤独了,就去闹市里沾沾别人的热闹。
不过得解了蛊,替师父做完事后,她还要先去寻寻家人……
想到这,程令雪走了神。
虽还有些幼时的零星记忆,但她竟难以想像自己会以什么样的语气唤出“爹”、“娘”这样生分的字眼。
她的父母又会是什么模样,是否也会期待着她的到来?
期待与不安混杂,闲适的心情骤然凌乱,程令雪虽不算豁达,但也有排遣的法子——留待以后去愁。
刚平复心情,树下忽地有人在喊她:“竹雪!”
听出是赤箭,程令雪没有立即跳下,警惕地看了一眼。赤箭仰面看着树上的她,笑容异常和善,甚至称得上“和蔼”,她心口突地一跳。
“……说吧。”
她应该,承受得来。
“是好事。你还是先下来吧,我怕你太高兴,待会摔下来。”
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
程令雪运起轻功,无声落地。
刚站稳,赤箭笑嘻嘻地看着她:“公子让你和我换回来。”
只变一下作息,也不是大事。
可赤箭的笑实在诡异。
程令雪盯着那双笑吟吟的眸子,果真,下一刻赤箭恶意地挑眉:“我守着公子,你去保护杜公子。”
“……”
程令雪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实在想不通公子为什么让她去。
他不是知道她很“怕生”么?
赤箭只说:“消息查得差不多了,往后几日杜公子要常外出,公子说你轻功和剑术好,适合近身护卫。”
“其他人不行么?”
除去他们三个,公子身边还有其余护卫,功夫也不错。
赤箭道:“杜公子是贵客,听闻杜家和姬家在生意场上也有些往来。”
可程令雪觉得不像。
公子根本不在意他家的生意,上次在泠州他看账本,没几天就撒手不管了,亭松偶尔也会递来姬家大公子的信,他照样爱答不理。
她还想挽回一番,要去主院寻公子,被赤箭拉住了:“公子心情不好,谁也不见,让我直接来传话。”
心情不好……
想到今日那几个顽童。
程令雪最终没去.
当日黄昏,杜彦宁便要去见友人的,看到来的竟然是她,杜彦宁竟也意外:“赤箭身子不适么?”
看来换人是公子临时起意。
程令雪没给他多少解释,戴上罗刹面具遮住容貌,也覆住心绪。
“杜公子,走吧。”
说罢利落地翻身上马。
杜彦宁掀帘入了马车,落下帘子时,他望了马上清冷的背影一眼,眸子微微弯了起来。他想得没错,恩人与她清清白白,未有超出下属之外的情愫,否则不会让她来保护他。
杜彦宁去见的人是替杜家料理着大半丝绸生意的掌柜,一见到他,掌柜的一口一个小主子,近乎涕泪纵横。杜彦宁温和安抚几句,又叙了会旧,这才开始谈正事,问起这些时日杜大爷在家族生意上动的手脚,并商议对策。
从寒暄,到议事,最后再郑重而不舍地道别,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实际上议事只议了一个时辰。
隔着面具,程令雪打了个哈欠。
她越发觉得当公子下属很是省事,平日顶多来几个刺客,来几刀的功夫,哪那么多弯弯绕绕?
那掌柜的走了,杜彦宁没有离去的意思,兀自静坐了会,他望向程令雪,她戴着面具、一身墨衣,安静立在角落,像道沉寂的影子。
他看她的目光不觉温和。
又侯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来,程令雪有些坐不住,频频望向窗外。
杜彦宁看出她有去意,温声道:“不会再有人来了。”
说着抬手兀自斟了一杯茶,和公子的散漫不同,他倒茶时一手小心捋着袖摆,每一根手指头都不出错。
曾经程令雪疲于奔命,又因身在泥淖中,很艳羡这样的矜贵优雅,如今再看,她只觉得怪累的。
倒好茶后,杜彦宁将茶杯推至她的方向,笑着道:“今日辛苦竹雪了,时辰尚早,坐下饮杯茶吧。”
她疏离道:“多谢,不必了。既无人来,小人到门外候着。”
身后青年忽地起身叫住她。
“十一。”
第24章 024
“十一。”
杜彦宁描摹着那亭亭而立的背影,很多话堆积在喉头,争先恐后地涌出,让他这能言善道的人也一时失语,最终他看着程令雪,只说。
“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你。”
他往前两步,想和从前一样拉住她的手,又怕把她吓跑:“对不起,如果我一直都在,你也不会被——”
他说不下去了。
程令雪深吸一口气。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平心静气、毫不躲避地与杜彦宁面对着面。
时光倒转,又回到两年前.
“姑娘,你的扇子!”
“十一,原来你叫十一是么?十全十美,多出来一分,便是万里挑一,倒是个好名字,只是,你的本名呢?”
混入钱家戏班子的头一月,对这位左右逢源的贵公子,程令雪厌烦多过好感。不就是碰巧走绳时掉了扇子被他捡到,话怎这么密?
但听说那是暂住府上的表公子、杜家首富之子,惹不起的金疙瘩,多数时候,她对他敷衍多过尊敬。
直到某日,她打探消息时,正好被钱家三公子碰到。
“哟,好生漂亮的小娘子。”
那钱三公子是钱家大爷最疼爱的儿子,出了名的好色,见着她之后,时不时来戏班子里调''戏。当时她混入的戏班子是二房买下的,钱家大房二房素来不合,她怕钱三公子藉机刁难,让她被二房夫人责备,并不敢得罪。
那阵子杜彦宁正好寄住钱府。
公子哥帮她出了头。
不仅如此,他还宽慰她,称以后若有难处尽可去寻他,程令雪以为他只是偶发善心,并未当真,能自己解决的麻烦,她尽量自己解决。
不能解决的,就先忍一忍。
那次杜彦宁帮她出头后,钱三公子顾及他面子未再刁难,却暗中买通戏班里的人,让他们为难她。
某次有人故意在她手上泼了热汤,杜彦宁正好看到,他再次替她出头解决了麻烦,并给她上药。
那之后,他便时常关照她。
在她仅存的记忆里,程令雪收到的善意比江南的雪还少。师父、师姐是为数不多对她表露过善意的人,但师父脾气不好,待她时好时坏。说来真正对她又好又温柔只有师姐。
杜彦宁就是另一个师姐。
这位比她大三岁的公子哥平易近人,有着她最嫉妒也最艳羡的出身、给了她极少能得到的温情。
二人开始熟络。
杜彦宁常说:“女子柔弱,十分不易,十一还能如此实属不易。”
她书读得少,更不知道贵公子们说话都喜欢只说三分,譬如……他们说今日天色不好或许不是在指今日天色,而是认为昨日的天更好。
杜彦宁说女子柔弱、怜她不易,并非只是因为她的柔弱而怜惜她。
而是欣赏她的倔强。
她不懂,只看出来他挺喜欢她。
某日,她听杜彦宁与友人把酒言欢,友人提起他心仪的那位花魁:“芙蓉虽好,却不只对我一人好。”
杜彦宁朗然笑道:“此言差矣,芙蓉姑娘并非水性杨花,生活所迫才不得不如此,若你肯出钱为她赎身,她不就可以只对你一人好?”
那人听了,着急忙慌地摆手:“赎金太贵,居然要上千两银子!”
杜彦宁又道:“若是真心喜欢的女子,上万两也不为过。”
那人觉得他荒唐,又酸涩又无奈:“杜公子啊,你们杜家金银遍地,你自能为美人一掷千金!”
杜彦宁仍是那句话:“真情可贵,纵我手里只有一千两,倘若能救我心爱之人出苦海,我也毫不犹豫。”
程令雪听进了心里。
她不知道所谓的“金银满地”是怎么个金银遍地,听说杜彦宁在表妹生辰时送的夜明珠便值数千两。
想必两万两对他而言不多。
十五岁的她太天真,太容易被动摇心志,那一阵子杜彦宁是她灰暗日子里唯一的甜头,时日渐长,她也分不清她对杜彦宁是什么感情。
她只知道,她太过稚嫩,只有一身武力,能为她换来自由的那二十件事对她来说是一座没有尽头的天梯。
怎么都爬不完。
她不想再过那种不知哪一个招式出得不对就会人头落地的日子了。
她更不喜欢杀人。
若他爱上他,就会拉她一把。
她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给他最最纯粹的真情。也可以如他的友人所说那般,只对他一人好。
听戏班子里的姐姐说:“男子大都好强,不会轻易对人表露出脆弱的一面,倘若表露了,说明他喜欢这个人。若是喜欢的人,在他流露出脆弱时给他安慰,他定会记得很久!”
那次杜彦宁因与父亲争吵而低落,她鼓起勇气,从身后抱住他。
杜彦宁愕然转身。
她以为他是被哄高兴了,又想起戏文里的桥段,笨拙地笑了笑。
可他的目光很是复杂,温柔抚上她的脸颊,低声问:“十一,你是想让我帮你得到自由是么?”
程令雪老实地点了头。
“你真的喜欢我么?”
杜彦宁说完,沉默了许久,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他觉得她不够亲近,于是上前,再度搂住了他。
她也不会别的。
从前每次她一难过,师姐抱一抱她她会好受很多,师姐抱着她时,她会真切地感受到被人喜爱的感觉。
但杜彦宁推开了她。
他背过身,喃喃自语道:“不,十一,不是这样的……你是个倔强纯粹的姑娘,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
他说:“我想静静。”
程令雪仍保持着适才被推开的姿''势,她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笨拙——她听不懂。
他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并不喜欢她示弱,原来一旦示弱,反而会被讨厌。
刚被捂暖的心顿时冷下。
她运气一直不好,人又木,想立足于世只能靠自己的双手。
她早就该清楚这一点的。
否则也不会生出想借旁人喜爱脱离苦海的可笑念头。
没关系,她还能回头。
程令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日,她便听闻暂住府上的表公子因为有事离开了青州。
杜彦宁走了,一句话没留。
那一夜,程令雪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她坐在窗前,用裙摆仔细擦拭着手里的匕首,盘算着什么招式最致命,也能让对手死得毫不痛苦。
可有些烦恼不是杂草,能连根带须地拔起来,多少沾些泥。
对杜彦宁的依赖可以抽离,但她得杜彦宁庇护久了,他一走,对她虎视眈眈人就卷土重来。
杜彦宁送给钱家三表妹那价逾数千两的夜明珠丢了,矛头指向程令雪,钱三姑娘说了:“倘若表兄愿意庇护你,这件事我便不计较了,否则按照府里规矩,你就要受上十鞭子!”
三姑娘派人给杜彦宁传话,只带回一句:“秉公处理即可。”
最后,她的清白被以一句毫不相干的“贱婢,表兄不喜欢你了”定论。
程令雪被关入柴房。
以她的身手逃跑并不难,然而彼时她要查的事正好有了些苗头,不愿打草惊蛇,她想先忍忍。
谁知之前调''戏她不成的钱家三公子也横插一脚,威胁她:“小美人,这样,你给爷当侍妾,爷就救下你。”
程令雪冷冷地看他。
钱家三公子见她软硬不吃亦是恼了,拿起鞭子往她背上甩,那是荆棘做的鞭子,落在背上火辣辣的。
她痛得险些晕过去。
程令雪挣脱束缚,逃了,逃跑前她暗中将夜明珠从三姑娘的贴身嬷嬷那儿寻出来,自证了清白。
那是她第一次放弃任务逃走。
没想到回去后师父不曾责备,只叹了口气:“这次就算成了。”
师父历来斤斤计较,那一次却是破天荒大方一回,在墙面的“正”字上添了她并未做成的一划。
她却比要多做一件还难受.
手腕被人抓住了。
像梦魇时陡然被唤醒,程令雪低垂的眼帘猛地掀起。
她挣脱了杜彦宁。
低下头,她看向自己的手。
过去两年虽难了点,但如今不也只剩下最后一件?看,她也没有两年前的自己所想像的那般无能。
她终会从那泥淖中拔出根须。
把自己种在合适的地方。
杜彦宁眉头揪起:“对不起,当初是我年少执拗,轻易被人扰乱心神。我生在富贵之家,身边人无一不精于算计,少时我厌恶这般,因而选择从文,可家母病逝后家父偏心庶兄,对我百般打压。我不甘母亲为杜家倾注的心血被人拿走,回到族中经商。心中却厌恶这样的自己,因而才会被你吸引。你出身低微,却倔强纯粹,生于污泥但不减清傲。我欣赏你,也艳羡你。”
那时心悦花魁的友人嗤笑道:“你心悦的那戏子靠近你,是因你品性端方,又能给她荣华富贵的生活,换作另一个人,她也会跟着他。”
起初他不曾放心上。
她本就不易,想往上爬有什么错?即便她越发慇勤,杜彦宁也不断说服自己,那是她信赖他。
直到某次他与父亲争执。
他不满于父亲的唯利是图,父亲也历来不喜他骨子里的文人脾性:“你自诩是成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可无人引荐,你连老先生门下都难进!没有这些蝇营狗苟,没有我,你一文不值!试问你身边人谁又真能不图利?”
十八岁的他正是心高气傲。
他想,十一就不会。
她很纯粹,不会只因为他是富家子弟而与他往来。否则以她姿色,靠钱三公子攀上枝头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那日去钱府时,杜彦宁听大表兄聊起十一,称她笑起来很好看。
他陡然想起友人的话。
原来,她不是只对他一人笑。
“所以当你……当你一反常态抱住我时,我心中才会动摇,因为想不明白,只能先冷静几日。当天晚上,我想通了,你和我一样都身不由己,若能被你利用,也不失为自我救赎。”
正逢族中出了乱子。
他想与父亲证明自己,连夜离开青州,临走前,托小厮给她留了句话。
他让她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会把她带回杜家。
那句话,没传到她那。后来表妹收到的回信,也非出自他之口。
十日后,他回了青州。
可那个少女却已消失人海中。
他的喜欢害了她.
程令雪静静地听完。
很久之后,她摘下罗刹面具,杜彦宁微愣——她竟是在微笑。
但那笑很淡很淡。
她鲜少笑,这让他不安。
那抹笑很快从程令雪唇畔消失,她心平气和道:“杜公子现在应该能猜到,我瞒了你很多,从前你也没猜错,我就是想走捷径,只是没成罢了。
“所以没有谁欠谁的,杜公子不必内疚,我早就放下了。”
起初她介怀,只因以为她是喜欢过他的,那个人焐热了她,却又给她泼了一盆凉水,这让她屈辱、懊悔。但得知对他只是依赖后,她便放下了。
察觉她的排斥,杜彦宁退了一步,顺势问:“那你可愿与我重新往来?无冒犯之意,只是当朋友。”
朋友?
觉得这很离谱,程令雪戴上罗刹面具:“杜公子不必如此,你不欠我的,也没有做朋友的必要。”
“不,我真心欣赏你性情。”
她的性情?程令雪更觉得好笑:“你看到的只是表象。”
她才不是什么清冷傲然的人。
想了想,她建议道:“公子才是你真正欣赏会的那种人,你们的家世也相当,更适合做朋友。”
杜彦宁低头苦笑了下。
再靠近,她可能真的会不再理他。决定先暂时搁置。
只是听她提到“公子”时不自觉变得温和的语气,他忍不住想起之前的猜测:“你可曾对恩公动心?”
程令雪匪夷所思地转过身。
他怎么会这样认为?
杜彦宁说:“你对权贵一直很戒备,唯独对他例外。”表面的讨好和发自内心的亲近,他能分清。
程令雪认真想了想,找到一个合理的原因:“公子很弱。”
不仅易碎,他还十分善良。
嗯,也很好看。
她怎么能戒备得起来?
既说起公子,程令雪道:“我是女子的事,你别告诉公子。”
她依旧疏离,却未客套称“杜公子”,用了无礼却更显信任的“你”字,却让杜彦宁怅然的心头回暖些许。
他郑重应下,顺势问:“你为何隐瞒身份留在恩人身边?”
程令雪用沉默回应了他。
杜彦宁不再问,他又是那善于与人交际、分寸拿捏得当的富家公子,彬彬有礼道:“今日辛苦竹雪相护。”
程令雪不搭理他.
回程的路上,程令雪难免回想今日,说来好笑,杜彦宁艳羡她“清傲”,却不知她因这吃过多少苦。
她似乎生来就是这般性子,记忆深处时常传来妇人嗔怨的声音:“你这性子和你阿爹一模一样!”
被卖入富户家中为奴后,这与生俱来的性情就是她苦难的源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身边无论身份高低都不喜欢她。直到几年前,师父病中无聊问起她幼时经历,点破其中原因:“为奴为婢者,可以卑躬屈膝、谄媚奉承、卑鄙好利……
“唯独不能与清高、傲气沾边。”
就算知道,她也不愿改。
幼时的记忆就像座陈年索桥,桥板已被风雨侵蚀得所剩无几,只剩两根光秃秃的铁索。这根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铁索,便是她的性情。
这是她和父母仅剩的连接。
铁索在,桥就还在。
“炸糕!刚出炉的炸糕!”
程令雪回过神,忆起今日河边的几个顽童,跟在公子身边才几个月,她就见过两个奚落他的人,幼时他会不会也曾被人用更难听的话奚落过?
明知怜悯一个权贵子弟很可笑,程令雪还是买了炸糕。
给公子,也给幼时的她。
回到院中时,亭松见她手里捧着份炸糕,笑道:“你来得正好,公子白日里嫌菜寡淡,夕食都未进。”
也许不是菜寡淡,是心情不好没胃口。程令雪上前。窗扉紧闭着,窗纸后透出个清瘦的身影。
脚下放轻,她轻轻地靠近。
可公子竟没动,要是往日,他早就开窗了,想来睡下了。
也好,她就不用分给他了。
啪——
窗忽地被打开了。
程令雪乍然对上那双昳丽的眼眸,他静静凝着她,眼中没有半点睡意,她愣了霎,捡起被打乱的说辞。
“属下买了几块公子——不,属下买了几块炸糕给公子!”
“噗。”
公子一轻笑,一团冷雾聚成个有鼻子有眼的人,生动多了。
可才一会,他又恢复冷静。
姬月恒看着窗前戴着罗刹面具的人,早在少年靠近时,他就察觉到了,本想着他得不到回应就会走。
可最后还是开了窗。
窗前立着的并非会勾魂摄魄的鬼魅。只是个露着愣劲儿的罗刹。
似还受了挫,虽仍旧冷静,眉间却萦绕着淡淡的疏离。
他说:“靠近些。”
程令雪忙上前递上炸糕。
公子袖摆微扬,朝她伸手。
那手没落在炸糕上,却是落在了她的头顶,还揉了揉。
“怎么了,似乎不大高兴。”
程令雪讶然定住。
公子怎么知道她不高兴?
怔愣的反应让姬月恒笃定了猜测,他问:“被人欺负了?”
习惯性地,程令雪想说一句“没事”,但话竟然卡在了嗓子眼。
没有缘由,很突然。
好一会,那句话才顺畅说出。
“属下没事。”
觉得这样太生分,顿了下,她又问:“公子心情好些了么?”
略低闷的少年嗓音不如假声浑厚,也与柔软沾不了边,然而落在耳边,却似一朵蒲公英擦过耳尖。
很软,也很痒。
摆在眼前的油纸包中香气流溢而出,与这痒意一道为非作歹。
街头的炸糕,还有眼前少年,都是他不该接触的东西。
姬月恒靠上椅背阖了眼。
已到了声音都不介意的地步么?
他大概,得了癔症。
“公子?”
那低哑的声音又在来回挠动。
叹口气,姬月恒看了眼鬼魅手中的油纸包,手抬起又落下。
“不了,多谢。”
疏离的语气让程令雪冷静。
公子似乎想吃,又因为过去的事在迟疑。人非草木,她该对他更有耐心些,可她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失落的人,更该怜悯自己。
这会她没什么心情去焐热他。
“属下告退。”
捧着她被退回的好意,程令雪转身,身影融入月色中。
刚出园,碰到杜彦宁。
“恩公是讲究人,或许不喜街边点心,正好在下不曾用饭,不知竹雪小兄弟可愿忍痛割爱?”
程令雪攥紧了炸糕。
“十两。”
杜彦宁掏出十两银票。
程令雪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杜彦宁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应该要十一两的…….
杜彦宁过来时,姬月恒端坐窗边,一如无情无欲的神祇。
此番前来本是今日和掌柜的议事时,发觉杜家和姬家在生意上有些往来,而那部分生意因族叔从中作梗出了岔子,便想与恩公商议。
也好拉近关系。
十一接近恩公定有苦衷,他当初年少气盛牵连了她,如今他希望能帮到她,更希望她可以回心转意。
聊了几句,姬月恒并未立即答覆,而看向他手中的炸糕。
杜彦宁对着油纸包笑了。
“适才碰到竹雪,她听说我不曾用夕食,好心给了我。”
姬月恒没什么回应,但无人看见,书案后有人慢慢屈起手指。
那只苍白的手慢慢地攥成拳。
又倏然松开.
隔日,安静的别院一派热闹。
就在昨夜,杜彦宁在其母旧部的帮助下,当着杜氏诸多族众的面揭穿族叔,并当场清理门户。
他已恢复身份,今日便要离去。
程令雪在树上闲坐,算了算日子,从沉船被害到如今,也就十三四日,但这应该算是杜二公子二十年人生里最大的一次挫折了,只不过还不如她过去受一次伤养伤的时日久。
她对顺风顺水有了新的领悟。
不免羡慕他,她何时才能顺风顺水一回,本以为她更用心,公子就会更快乐,谁知他更苦恼了。
这两日,似乎还远着她。
真难搞!
枕着树发了会呆,下方传来见礼的声音,程令雪往下看。
不远处的湖边,立着道青色的身影,边上还有抹游离的蓝白。
白袍蓝袖,是公子。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公子忽然抬眸往这边看来。
目光辽远,仿若流云。
他仰面,定定地看着这棵树,冠带和乌发随风交缠,唯独身姿和神情纹丝不变,比雕像还像雕像。
杜彦宁也随之望去,笑道:“那树上的鸟窝真是大!”
没来由地,姬月恒笑了。
杜彦宁难得有不明所以的时候。
又一阵风过,树叶簌簌作响,叠翠之中,一抹鸦青色翩然而下,衣摆随风微动,如迎风翩飞的墨蝶。
墨蝶落在眼前,化成个眉眼疏离,面若好女的少年。
湖边两位青年皆是稍顿。
杜彦宁先开了口,毫不掩饰地赞道:“竹雪轻功实属难见。”
程令雪没接他的客套话,淡淡见礼:“公子,杜公子。”
公子抬眸,起初眉眼平和,在看到她那一霎,眉心轻动。
像意识到什么,他将视线移到了别处,只朝她颔首以示回应,随即望着湖面出神,只留一个疏离的侧影。
程令雪这才想起来。
她忘了戴面具。
她退到后侧安静守着。
杜彦宁感慨:“不知恩公是从何处觅得这几名武功高强的贴身护卫?”
姬月恒道:“亭松是长兄所派,赤箭是招揽而来,竹雪——
他稍顿:“他救过我,但不要报酬,只欲寻份生计。”
杜彦宁感慨:“若能寻得竹雪这样轻功绝佳的护卫,我定重金相酬。”
姬月恒平静地垂眸看着湖面,点漆眸中一点点晕开暗沉。
“你想要他?”
杜彦宁未留意他话中凉意。
余光看向后方那人。
“的确想要。”
第25章 025
姬月恒倏然回头。
越过杜彦宁的身后,他看向那个沉默而立的清秀少年。
日光下,少年安静得像道影子。
仿佛不论站在谁身侧,只要有光照拂,就可成为对方的影子。
不如……
将其一道带入黑暗中。
看不见,“他”就可以是“她”。
如此一来她就会和他融为一体了,在黑暗中交缠难分。
如话本中所说的,合二为一……
她便无法再做别人的影子。
心中晦暗的念头似落于画卷中青竹上的墨水,在纸上晕开。
杜彦宁将他细微的神色收入眼底,存着些试探道:“竹雪武功高强,又可能是我心悦之人的亲眷。然我虽非君子,也不能夺人所爱。”
“夺人所爱”这四个字如一根刺。
姬月恒攥紧手,把那阵刺痛及随后泛起的空寂挤出手心。
喜欢与爱的深浅他分得清。
喜欢或许是一时兴起。
但他不会爱谁。
更不会违背本□□一个少年.
公子离开湖边后,程令雪刚回了护卫所在院,亭松后脚过来了。
还不到轮值的点,程令雪不免担忧:“公子不舒服么?”
一贯行事不拖泥带水的亭松竟犹犹豫豫,话说了好几茬,从饭菜问到她近日可好,再问房中可要添东西。
扯到这,亭松突然醒过神,他没再说,只吁出一口气。
程令雪再不懂察言观色,也看出他不对劲:“亭松大哥有话可以直说,若我哪里做得不好,我会改的。”
“不,你做得很好。”亭松长吸一口气后,把手里东西递给程令雪。
竟是一沓银票。
少说有二三十张,面额从十两、二十两、三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到一千两……
齐全得很。
“这是公子一点心意。”
程令雪生出犯人处斩前有酒有肉的不安,推拒道:“护好公子是我的职责,月银二十两已经够了。”
她把银票递还亭松,想顺便心里的不安也塞回,可亭松说:“杜二公子答应了公子,称若你愿意在他手底下做事,会给你百两月银,你若还想当护卫谋生,可以考虑杜二公子。不过这些银子也够你往后衣食无忧的了。”
每说一句,清澈的杏眸便黯下一分,原来是这样。
程令雪对着厚厚一沓银票愣神。
她抬眸,清冷杏眸中沉寂而安静:“我能问公子为什么么?”
她越是这样,亭松越不忍。
他跟在公子身边数年,流水的贴身护卫,铁打的公子。可竹雪来了之后,公子情绪比从前波动了许多,也多了些人情味,让他十分安心。
但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公子远离竹雪,定不只是因为没了兴趣,很有可能是动了心。
依公子习惯,让他痛苦的人,不仅不会留,甚至还会……
远离已是极度隐忍下的例外。
最好别问。
问了指不定公子会做什么。
亭松婉言道:“该交代的公子都转述给我了,让你不必再跑一趟,时辰不早了,再不收拾该晚了。”
程令雪如何听不出?公子要她今日就走,且不想见她。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不意外,从前也是这样的。
她只知道不要轻易依赖别人。
可公子文弱,她不会想依赖他,相反,平日都是他依赖她。她也因他偶尔的赞许和偏袒生出错觉,以为能靠“真诚”锦上添花。可她忘了,别人对她的依赖也可以轻易抽离。
好在,还有这沓银票。
眼下公子执意放她走,她的性子也不允许她赖着别人。
先离开,过后再说.
“公子,竹雪走了。”
“好。”
紧闭数日的窗已打开,清风吹入屋内,人也跟着清爽不少。
姬月恒近乎漠然。亭松猜不准他会不会在过后对竹雪如何,念及竹雪年纪小,亭松不觉想为少年添一重保障:“属下去时,竹雪以为您又难受了,满脸紧张。听到您让他拿钱离去时非但不欣喜,还以为是他做错了什么事,难过得跟没人要的小狗一样,子苓走时也没见他这样难过。对了,”
亭松犹豫稍许,道:“竹雪走前,让属下问您一句话,公子要听么?”
窗内的人动了下。
姬月恒拾起桌上的剪子,开始专心地修剪花枝,头也不抬。
“是什么话。”
亭松忙回忆了下。
当时少年小心地把银票收入袖中,清冷的眸子波动须臾,又淡淡地垂下眼,犹豫稍许,终是问出来。
“公子那日,是不是后悔上树了?”
锋利的剪子猛一合。
啪嗒——
开得正盛的花从枝上落下。
姬月恒什么也没说,拾起花,竟是要放回原处,察觉到自己的意图,他怔了怔,又剪下一朵。
悔么?
“不重要。”.
旅店昏暗,只窗前才能借来一点日光,就着稀薄的光,程令雪指''尖轻动,数了一遍又一遍。
两千两百二十二两。
是她这辈子摸过最多的钱。
清姿越过简陋的屏风,发带落地,似解了什么枷锁。
被雪藏的少女得以露出。
程令雪扭头望向一侧铜镜里的少女,一时不大习惯。
女扮男装四个多月,她许久不曾这样放心地把独属于女子的柔软一面呈露在空气中——哪怕周遭只有空气。
热气氤氲,乌□□浮,少女下巴搭在桶沿发呆,宛若夜间悄然出水透气,伏着溪石上休憩的冷媚水妖。
身放松了,心却揪紧。
公子比她想的要难懂,那层雇佣关系在时,她偶尔会认为一切不难。但如今,她和他再无关联。
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信任?
不,或许她该考虑的是,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解蛊?
静室内水声再起,足尖带出一股水花,一双玉足刚在水中泡过,晕着淡红,赤足立在木地板上时,脚趾被突然的凉意激得蜷起,煞是可爱。
迅速穿衣晾发。清冷少女已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墨衣的秀气少年。程令雪小心擦干手,拿起那一叠银票,眸中有了微光。
去它的公子!
有这巨资,何愁寻不得神医?
咚、咚、咚。
叩门声不疾不徐,为这粗陋的旅店增了几许斯文假象。
程令雪像扫尾子藏好过冬的榛果,小心收好银票才去应门。
“杜公子?”
杜彦宁看着简陋的旅店,不无遗憾道:“此处简陋昏暗,如此高手屈居其间,岂不如明珠蒙尘?”
“杜公子有话直说。”
净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
杜彦宁笑笑,早在昨日出别院时,他就带着恩公开下的条件,要以重金雇她在身边当护卫,自是被拒绝了。又道:“竹雪——抱歉,你已不在恩公手下做事,如此称呼不妥。冒昧一问,可否告知我你的本名?”
“我姓程。”
察觉她的冷淡,杜彦宁直接道:“昨日在下见到四表妹——便是稍和善的那位,她称五月前曾在江州见到一少女,与你有六七分相似,气度亦有几分像,你半年前可去过江州?”
放在门上的手一紧。
程令雪凝起眉:“不曾去过。”
杜彦宁亦是讶然。
他本以为是她,只是找借口寻她搭话的理由,没想到竟然不是。
四表妹或许认错了,但商人的嗅觉让他寻到契机:“不妨让四表妹亲眼辩一辩,说不准是你亲人。”
明知杜彦宁许是想借此与她拉近关系,可诱惑太大,哪怕有一丝希望程令雪也想试一试:“麻烦你了。”
杜彦宁苦笑道:“便是素不相识的人,杜某也不会袖手旁观。你我之间毕竟也算……故交。”
茶馆雅间内。
钱四姑娘看着眼前少年,讶然睁大眼:“这、这少年怎的与十一如此相像?!你是十一?不对,你比十一高出不少,你是十一的哥哥?!”
程令雪被她打量得不大自在。
杜彦宁忙缓和气氛:“这是程少侠,我遇难在外时偶然被恩公救下,程少侠是恩公身边护卫,我也正因见她与十一有几分相像才多有留意。程少侠称自幼与家人走散,正好在寻亲,约莫就是十一的亲人。表妹在何处见到那少女?与程少侠又究竟多相似?”
钱四姑娘仔细打量了几眼俊美的少年,越打量,面颊越红:“是在江州城郊,那少女瞧着比十一体弱,但眉眼极其相似。年纪也相仿,穿一身素简衣裳,身边跟着个仆从,听说是来江州散心养病。我以为是十一便想问问,但三姐姐说那太无礼,拦住了我……”
杜彦宁看向一直沉默的程令雪:“程少侠家中可有姊妹?”
程令雪摇摇头:“记不清了。”
她只能记起关于父母的零碎片段,无任何关于兄弟姊妹的印象。
至于家中境况……
只记得曾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待过,幼时似还生过很久的病。
杜彦宁又问了钱四姑娘一些细节,随后与之道别。
“那我先回了。对了表兄,今日的事,别让三姐姐知晓!”
钱四娘飞快地溜出雅间。
她心虚地拍拍心口,三姐让她瞒着,可她对她不好,她不仅不瞒,还要告诉表兄!只没想那少年竟与十一如此相似,搞不好真是兄妹.
出来时下了雨。
各色油纸伞从雨中交错而过,在浩渺天地间,似塘中浮萍。
浮萍中,一尾墨色的小鱼飞快窜过,没入食肆的檐下,纤长的手伸出檐下,接雨水玩,俄而秀气的脸抬起,如同受潮的水墨画,清冷朦胧。
立在檐下,程令雪思绪纷扬。
与她容貌气度都像的少女只是凑巧相像的陌生人?是亲眷?甚至,可能是父母在她走丢后再生的孩子……
他们是忘了她么?
但她只想先寻到,别的再说。要寻人,得先接了蛊。
可公子不理她了……
程令雪猛然甩了甩头,发间雨水和脑海中那个寂落的身影一并被甩开,她又立了会,才从檐下走出,没入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众多浮萍之中。
公子是只养不熟的猫,还是她永远买不起的那种猫。
养不熟,她就不要了!
还不如打听打听哪有会解蛊的名医,正盘算着,有人在身后呼她。
“程姑娘!”
头顶多了把伞,杜彦宁气息不平:“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正好我家铺子在附近,不如你过来避一避。”
“多谢,我还有事。”
想了想,程令雪又问:“你知道哪有见多识广的名医么?”
杜彦宁爽快笑了:“这你问对人了,不过那位大夫不给外人看诊。”
程令雪亮起的眸子又黯下:“那我再找一找。还有,我现在是男子,别叫我程姑娘。另外,多谢。”
杜彦宁把伞偏了过来。
“那位郎中是我府上的,脾气不大好,但别怕,我带你去便可。”
程令雪道了谢:“如果郎中能帮到我,我替你当一月护卫,不收钱。”
一个习武之人,居然比他这个商人还算得清楚,杜彦宁无奈。
“但愿那大夫能助我一臂之力。”
稍后,二人来到杜府。
杜彦宁见程令雪迟疑,特意回避,称不会打听她私事。
郎中嘶了声:“这蛊不好解啊。”
不好解,没说不能解。
程令雪忙问:“如何才能解?”
郎中晃了晃脑袋:“有个可以压制百毒的净邪珠,蛊毒也算毒,在下曾听说过十几年前有人中蛊后寻得那宝贝带在身边半年,终是解了。”
出来后,程令雪异常平静。
杜彦宁关切道:“怎么了,是那大夫不曾帮到你么?”
帮到了一小半。
只是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
赤箭说过,公子身上的毒便是靠着那颗珠子才压下来。
她想解蛊,只能接近公子。
郎中说了就算夺不来,靠近佩珠那人身边,说不定也可以。还是要想办法回到公子身边,实在不行……
程令雪清澈的眸子寒芒凛凛,像竖起毛的狸奴。
实在不行,她就绑了他!
把公子圈禁在她身边半年,一道享用那颗珠子,这样他能镇压身上的毒性,她也能解蛊。程令雪坐直身子:“帮到一小半,我给你当半月护卫吧。”
杜彦宁觉得很好笑。
“既是一小半,半月不亏么?”
她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正色道:“多的那两日是给钱四姑娘透露的消息,你不要的话,也行。”
杜彦宁默了会,莞尔一笑:“我是商人,有利必占。那就半月,不知程姑——程少侠欲从哪日算起?”
“明日。”.
雨已下了数日。
“嘿,怎么还不打算停了!”
亭松咕哝了声,身后一个缥缈的声音接过话:“挺好的。”
回过头,公子在赏雨,桃花目沾了湿气,朦胧疏离。窗台上窜出只雪白狸奴,青年看着雨,手却准确无误地一抬,将小狸奴温柔地按回桌上。
狸奴还想爬窗,又被那只修长的手按住,姬月恒凝了它好一会,淡声威胁:“再动把你喂鱼。”
这话怎么和竹雪说的一样!
亭松哭笑不得。
姬月恒似也意识到什么,按着狸奴的手空滞。狸奴趁机跃起,他倾身要去捉,想到什么,又端坐回轮椅中。
狸奴软足在桌上一点、一抬,似道闪电飞速跃到屏后。
轻灵一如买下它的那人。
亭松急忙取来一个宽敞的金笼,把小狸奴塞入其中:“小东西,这笼子对你来说够大了,老实点!”
笼子被放在姬月恒身侧,他坐在轮椅上弯下身看着狸奴。墨发垂下,狸奴竖起爪子要去捉那缕头发。
姬月恒略一俯身,在它刚够着时离开。看着气急败坏的狸奴,他颇满意地微笑,并望向窗边。
然而窗还在,窗外却已无人。
笑意化为暗淡的余烬。
他只是未习惯.
两日后,雨还未停。
公子却忽然想出去走一走。
正好日前大公子旧时的恩师成老先生不日将要过寿,他无法前来,写了一封贺寿的书信,并嘱咐青州玉器铺子的掌柜觅来一套珍贵的玉器,望姬月恒能帮忙将信和玉器送到老先生府上。
顺道取了寿礼,又到附近酒楼小坐,亭松照例询问。
“公子欲何时去送寿礼?”
姬月恒没回应。
亭松毫不意外,他早就觉得公子不会去。公子幼时,曾偶然听闻别院仆从说族中其余的公子都会上私塾,而他只能被关在别院,公子还曾好奇地问他私塾是坏孩子才上的么……
自己渴望过却得不到的东西,又怎会帮别人去祝贺?
他看向公子,发觉姬月恒望着窗外,长睫忽地掀起。
顺着他视线,亭松望见斜对面铺子中走出两个人,青衫锦袍的青年,身后跟着个身穿墨衣的秀致少年。
是竹雪和杜二公子!
两人刚出门,竹雪拿起伞,刚一撑开就被杜公子接过。
少年起初生分,但杜公子爽快地笑了笑,不知说了什么,竹雪终是把伞递了过去,二人共撑一伞。杜公子妥帖地把伞倾向竹雪,不时低头与少年说话。而竹雪执剑目视前方,俨然不想搭理,只偶尔在青年离得稍近时,不自在地偏过头……一双人融入雨幕中。
亭松心里一阵忐忑。
从前觉得竹雪和赤箭站一块显得秀气是因为赤箭太高大,可杜二公子身形清臞,和竹雪站一块还是如此。
远看简直像一对儿。
余光小心一觑,公子不说话,只无言看着,手悄然扣紧轮椅。
大事不妙。
这样下去搞不好都要玩完!
亭松适时出言缓解:“咳,杜公子真是爱屋及乌,因着那少女对竹雪百般关照,简直当小舅子对待!竹雪留在杜公子身边,公子可以放心了!”
扣紧轮椅的手松开。
姬月恒冷淡垂眼:“与我无关。”.
雨声滴答,转瞬已午时。
今日杜彦宁在酒楼约见同窗。
那书生唏嘘:“恩师他老人家曾说,他手下最有资质的学生便是你与洛川姬家的大公子,只可惜,那位公子弃文从武,你又弃文从商!”
杜彦宁压下遗憾,只说自己志不在此。那书生又问:“三日后便是恩师寿宴,届时你可会一道前去?”
杜彦宁说自然,同窗又提醒一句:“张偌也从泠州回来了,他一向自诩是恩师最满意的弟子,一直暗暗与你较劲,你若碰着他,可得留心。”
听到“泠州”和“张”,程令雪眉间微微一跳,可别是她见过的那位张公子,但姓张的那么多,不至于。
但有时坏事总是凑巧扎堆。
几人刚出雅间,撞见带着几位仆婢出行的一位公子。
赫然是那虚伪的张公子!
程令雪将头压得很低,尽量走在后方,好降低存在感。
意外的是,那张公子收敛许多,话也变少了,只与杜彦宁简短寒暄两句便分道扬镳,更没留意到她。
她暗松一口气。
她匆匆跟在杜彦宁身后出了酒楼,在前方见到辆熟悉的马车。
“是恩公的马车。”杜彦宁看向程令雪,“要问候一声么?”
“不了。”程令雪怪心虚,虽说是公子让她走的,还给她寻了杜彦宁这条后路,但她还得回到他身边,公子要知道她在帮杜彦宁做事,会不会觉得她不需要再当他的护卫了?
她往杜彦宁身后避了避。
街角的马车窗帘无声掀开了一角,露出白得发冷的手。
帘子落下,车内重归昏暗。
姬月恒漠然自斟了一杯茶,茶盏刚离开几案,眼前浮现少年故意回避,躲到杜彦宁身后的小动作。
手指捏紧茶杯,茶盏重重落回几上,磕出突兀声响。
听到动静,外头有人靠近。
“公子?”
熟悉的称谓,熟悉的语气。
纵使声音截然不同,姬月恒仍掀帘望去。可惜,是亭松。
“公子有吩咐?”
还是熟悉的语气,也是,别院所有人都是这样说话。
没有什么特别的。
姬月恒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杜二公子也曾在成老门下求过学?”
亭松称是,“那张公子也是。”
这人也来了青州。
适才还和公子碰了面,虽说那人故作不识,但亭松总觉得不妙。
姬月恒长指拂过雕花檀木盒子,过了会,道:“既是长兄的恩师,我理应亲自送去才算诚意。”
远处酒楼二楼的窗边。
张偌定定看着街头远去的马车,目光仿佛要把马车盯穿,没想到他最恨的两个人因一个少年护卫有了联系。
眼底泛起狠戾。
他唤来小厮:“派人留意那两人行踪,这次本公子要一网打尽!”.
数日后的成府,热闹非凡。
代兄长献完寿礼后,姬月恒和亭松在成府园子里闲逛。
忽有一面生小厮跑来,压低声道:“有位没露面的公子让我给这位公子递信,称您若不想您的心上人和杜家公子发生些什么,去四时斋寻他。”
“我家公子不近女色,何来的心上人,你是认错了!”
可那小厮一头雾水。
“那公子说要找一位眉心有观音痣的公子……还说,这位公子的心上人是、是一个少年护卫。”
姬月恒淡道:“我并无心上人,杜家公子的麻烦,他自行解决。”
姬家人都重名望,亭松亦严正喝退小厮:“虽不知是谁要捉弄杜公子,但我家公子向来洁身自好!”
小厮离去了,二人继续闲逛,一路上,亭松都在留意公子神情,他果真承袭了姬家人的冷情,仍淡然赏花。
亭松暗自唏嘘。
逛了会,姬月恒看着园中的栀子花树,眉心倏然舒展:“险些忘了,张公子暗算过我,那笔账还没清。”
成府最西角有片竹林,竹林深处的竹屋便是“四时斋”。
姬月恒与亭松入了竹屋,屋内无人,正中有一个香炉。姬月恒看了亭松一眼,亭松收到暗示,颇为无奈,随即惊恐道:“公子,此处有诈!”
话刚说完,高大的身子倒在地上。
姬月恒满意地看了眼,静候几息,门口出现一片蓝色袍角。
他悠然道:“一月不见,张公子真是愈发有君子之风。”
张偌看着地上晕倒的护卫,又看向姬月恒,诧道:“你居然不怕这毒,莫非你也事先服了解药?”可这是他重金寻来的毒,解药并不易得。
姬月恒谦和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但世上大多数的毒对我无用。”
张偌一惊,示意身边两名护卫上前护卫,有前车之鉴,他捂住口鼻,戒备地后退:“你果真有些玄乎的本事,上次在泠州的毒也你下的!”
姬月恒微讶:“你不确信是我还要刁难?我以为,爱装君子的人会格外讲究‘师出有名’,原来不是。”
这话在张偌听来格外刺耳。
想到过去四十几日受的非议,他就越发不甘心,父亲对外称他是中了巫蛊之术,借此平息流言,可因郎中诊不出病因,在父亲眼中,他也并不清白,他已经失了父亲的信重。
今日不惩治此人,难消此恨!
“嘴硬!原本我想让你看到你的心上人和杜彦宁亲密再处置你,但现在,我更想先要了你的命!”
姬月恒眸中漾起笑。
那笑虽和煦,却透着凉意。
张偌头皮发麻,只感觉他似乎兴奋了起来,这人真是疯子!
他冷目看向两名护卫:“还不动手,等他给你们下毒么?!”
姬月恒抬起袖摆:“迟了。”
两名大汉应声倒地。
随即张偌腿间也一阵无力,扑通跪了下来。姬月恒转动轮椅上前,垂目平和道:“你讨厌杜彦宁,他是成老先生最惋惜的弟子,而你装得这样辛苦,却无人把你当成真君子。”
怜悯的语气戳中张偌软肋。
他不顾安危,怒目相向:“你们又比我高洁多少?!杜彦宁喜欢戏子,而你是一个断袖!我已给你的心上人和杜彦宁下了春''药,你若不想看那少年和杜彦宁苟合,就放了本公——”
张偌的衣襟被揪起来。
轮椅上的文弱公子嘴角仍噙着笑,眼底却流露出杀意。
配上那点观音痣,格外诡异。
姬月恒手掐住张偌脖颈,不断收力,手背青筋凸起。
桃花目中浓墨氤氲,阴寒的气息蔓延开,眉心的朱砂痣都分外邪恶。他似竖眸的毒蛇,盯着张偌,手上力度收紧,清润的下颚线都透出凌厉。
张偌的眼睛渐渐瞪大。
他的面色开始苍白,窒息的感觉从喉间侵入脑海。
“呵、呵……”
手又是一紧,几乎入骨。
随后又松开。
砰——
姬月恒用尽全力,把人甩至边上的墙面,掏出帕子拭了拭手。
眼底晦暗挥之不去,从幽冷的声音中溢出:“人在哪。”
张偌怕了他,甚至忘了少年护卫武功太高,他的人只成功给杜彦宁下了药,那些话是刺激他的。
他扯着疼痛喉咙道:“饶、饶命……他、他们在席间。”
姬月恒抬起眸,那眼底又是悲悯和煦,朱砂痣也重新变得圣洁,被邪魔所控的观音像重新恢复神性。
“今日放过你。”
他冲张偌颇和善地一笑。
这样温和有礼的笑意,却让张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上一次在席上,他为他倒酒前也是如此笑的。
他彻底害了怕了。
自己招惹上了一个邪魔!
上一次被毒勾起心中戾气、当众对长辈无礼的一幕犹在眼前,相比要他的命,丢掉名声才最可怕!
一阵风吹来,轮椅上的病弱之人禁不住风,咳了两声。
张偌忙要求饶,刚张口,面前飞过来一颗糖豆,准确无误地落入他喉间,恐惧比药力先蔓延,他惊恐地看着姬月恒:“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姬月恒微笑道:“我亦是初次用这个,稍候你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张偌已然晕倒。
“亭松,可以了。”
地上的亭松闻言睁了眼。
他其实并未中药,公子预料到张公子无法带太多人前来赴宴,定会用迷药,便先给他服了可暂时避毒的丹丸,又让他配合装晕。
但他庆幸自己晕了。
从前公子没少遇刺,每次面对刺客都颜悦色,还未见过他这样动气,温柔却阴仄的语气着实令人胆寒.
成府西边的水榭内,文人墨客聚在一处,吟诗弄墨,好不风流。
程令雪候在附近,听着那些书生念的诗,不觉打起哈欠。
杜彦宁忽然疾步朝她走来,面色微红,她以为他只是喝多了。不料杜彦宁难忍地蹙眉,低声说:“有人在我酒里下了东西,此处人多,先行离开。”
一路上,杜彦宁都与她保持着距离,脸颊越发的红,步子亦凌乱。她问了好几次他怎么了,他都没答,只顾着往前走。刚到园子深处一僻静的假山石后,他已直不起身。程令雪忙试探着要去扶他,杜彦宁却一把拉过她腕子。
她迅速挣脱,将青年按在地上,膝盖压住他双腿,抽出身上常备的发带,三下五除二把他双手给反捆了。
“杜公子?”
杜彦宁双眼迷濛,俊朗的面容透着诡异的绯红,痴痴地看着她。
程令雪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虽不知人事,但一猜也能知道,他必然是中了……那种药。
她把他扶起,要带他出府寻解药,杜彦宁已没了理智,虽未乱动,但却开始胡言论语:“十一、竹雪、程……不管你是谁,我,我仍是心动……”
程令雪愣住了。
若在当初,她或许会欣喜。可现在……程令雪看着痴痴望向她的杜彦宁,只觉得他是个烫手山芋。
真让人头疼。
“十一,竹雪……”
杜彦宁还在耳畔乱喊。
简直要把她所有名字喊一遍。
明知他神智不清,程令雪咬牙讽道:“你在招魂么。”
解药要紧,她当他是个疯子,架着杜彦宁手臂搭上她肩头,刚把他架起来一转身,步子顿住了。
在他们后方,赫然立着两人。
亭松,和公子。
亭松看着他们满脸的窘迫,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而公子……
他依旧端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她和杜彦宁,眸中深邃。
神色无比平和,却无比复杂。
不是听到了吧!?
在杜彦宁那声“竹雪”再次要出口时,程令雪捂住他嘴巴。低声斥道:“杜公子!我是男子!并非你那十一!”
杜彦宁:“可你和十一……”
说着说着他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摇头:“我不介意。”
他已神智不清,记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程令雪松口气,杜彦宁被误会为断袖,也比她身份暴露更好。
她觑向公子。
公子没再盯着她,而是盯向杜彦宁,眼中的情绪似乎更不妙……
好像,带着杀意?
为什么?
她懵懵然地望着公子。
姬月恒仍看着少年身侧的杜彦宁。
“我不介意”短短的四个字不断在耳畔回荡,却比片刻前惹人怀疑的那几个名字更让人心里不舒服——
是因为那个与竹雪相似的少女,杜彦宁对竹雪动了心?
察觉少年对子苓例外时的恶念卷土重来,甚至……比上次更汹涌。
沉静平和的眸光一点点变沉,圣洁疏离的观音痣红得诡异。
他垂下眸,鸦睫遮住森冷。
杜彦宁仍浑然不觉。
他很难受,然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对他人无礼。他挣扎又渴望地看着梦牵梦萦的人:“我……我想……”
“想你个鬼!”
程令雪心弦被拉断。
她不顾杜彦宁是个中了药的人,也不顾自己正是他护卫的身份,担心他再乱说话惹公子怀疑,一把将人扔了。
自知粗鲁,她把人捞起:“公子,杜公子中药认错人了!”
公子居然抬眸,对她温和一笑。
“没事,不怪你。”
加了姓氏的公子,和杜二口中的“十一”是涤荡杂念的清水,姬月恒扣着扶手青筋浮起的手不觉地松了。
他转向亭松,递给他一个白玉瓶,含着薄责:“怎么还不上前帮忙?”
亭松:“……”
不是您方才不让我动么?
他们刚一来,就看到杜公子把竹雪搂入怀中,却被竹雪按在地上。听到杜公子口中胡乱喊出的那几个称谓时,他甚至疑心竹雪就是杜公子牵挂的少女。
还以为公子拦着不让他出声是想暗中观察,没想到……
竟是在吃杜公子的飞醋!
这会又莫名奇妙地跟没事人似的。
他忙地接过杜二:“竹雪莫慌,杜公子就交给我与公子。”
给杜彦宁喂了颗寻常的解毒丹,不料仍无毫无清醒之兆。亭松为难道:“公子,此毒不寻常。”
程令雪讶然看向公子。
亭松的意思是公子会解毒?在公子身边数月,她竟不知道。
姬月恒淡淡看向亭松,没说话。
亭松熟练地圆回来:“竹雪,我为杜公子解毒,你去前方守着。”
在前头守了片刻,亭松上前嘱咐程令雪:“因是以毒攻毒,人恐怕还醒不过来,竹雪静候片刻即可。”
她忙道谢:“多谢亭松大哥!”
又转向公子:“谢公子!”
公刚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又迅速转回去,好像多她一眼会死。
“嗯。”
怎么刚刚还那样温和,这会又冷淡下来了?程令雪一头雾水时,亭松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肩头,随后推着公子的轮椅二人消失在重重树影后。
程令雪迟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亭松方才是什么意思?
静候须臾,杜彦宁捂着额头睁眼,仿佛长梦初醒:“这是何处?”
程令雪远远站着,视线在他面上定了下又仓促移开。
她言简意赅:“成府。”
态度如此古怪,杜彦宁想起来了:“抱歉,适才中了药,如有冒犯之处,我同程姑——程小兄弟道歉,失了神智的昏头之举,还望别当真。”
“你也说什么。”
程令雪别过头,扯向别处:“是公子和亭松路过给你解了药。”
杜彦宁顺势问起姬月恒。
程令雪逐一答了,稍放松下来,余光一瞥,见地上赫然落了一滴血,她看向杜彦宁:“你受伤了?”
杜彦宁细细查看了身上。
“并无。”
“许是别人。”
程令雪随意地看了眼。
杜彦宁本要直接离去,但教养使然,决定亲自与恩师道别才不失敬重,顺道探一探究竟是何人要对他不利。
于是回了席间。
众人把酒言欢继续闹着,有人忽道:“张偌怎么去解个手这样久?”.
这厢张偌从竹林深处醒来。
佛面蛇心的病弱公子已离去,他和两名护卫却安然无恙。且和上次不同,这次他不曾察觉身上有何异样。
难不成是他放过了他?
必然不会。
不知自己会在何时出岔子,张偌惶惶不安,匆匆奔出竹林,捉了个小厮给老师传话,称身子不适要告辞。
正走着,前方走来一个同窗,见着他,唤道:“张偌!”
张偌顿了会,那同窗俊朗的面容慢慢扭曲,变成张柔媚万千的脸,而他起初清醒这是错觉,下一刻却无比笃定,眼前的人就是他心中所想的女子。
他清醒地感知到胸中有一腔热忱,难以控制的热忱,明知不该宣之于口,身体里却似住了另一个人,控着他的手脚,让他疾步奔向那个女子。
他鬼使神差地抱住那女子,痴痴道:“表嫂,你来了……”
女子大力挣脱他,恼羞成怒:“哪来的表嫂!我是郑五郎,男的!”
“来人!张偌疯了!”
惊恐的喊声响彻园中,霎时间纷乱的脚步声都往这边来。
……
“你是没看到,张偌看郑五郎两眼发直,说着诸如‘表嫂,我想吻你’的狂言浪语。更有趣的是,五郎喊他作什么,他就作什么。还与五郎酒后吐真言,称他想给杜二郎下毒,想让他与男子苟合名声尽毁……过后说是中了毒。”
“哪有一杯解酒汤就能解去的毒?借酒掩饰狂举而已!”
张偌的狂举被压下,寿宴得以宾主尽欢,但一出成府,众人便热火朝天地议论起来,纷纷对杜彦宁表示同情。
杜彦宁听了只是笑笑。
本着不给旁人留把柄的行事准则,他并不告诉他们张偌其实已经下毒成功了,只是恩公又救了他一次。
身后的人心不在焉,想必是还在为今日他的失态而窘迫。
杜彦宁暗暗叹了口气。
程令雪的确心不在焉,却不是因为杜彦宁的失态。张偌发痴的样子她正好看到了,的确像是发酒疯——如果没听说过醉红颜的事,也不知道公子手中有醉红颜,她估计会相信这个说法。
醉红颜应是亭松给张偌下的。
那上次在泠州宴上呢?那次亭松不在,只能是公子做的。
程令雪心绪杂陈。
张偌品性恶劣,留着也是祸患。只是她一直以为公子文弱得连蚂蚁都不敢捏死。没想到,他会动手下毒。
假若他知道她女扮男装,并且还是为了解蛊才接近他……
他会不会给她喂毒药?
程令雪打了个寒战。
这太可怕了!
待解了蛊,她要跑的远远的!.
两条街外的医馆前。
一辆华贵的马车静静停在巷尾,车前的亭松安静地守着。
公子病症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平日与常人无异,只是每隔三四十日会毒发。若在临近毒发时受伤,则会提前发作,近一两日正好到了日子,公子又刚替杜公子解了毒,便提早毒发了。
不过毒发起来也好办,要么以痛止痛,要么施针。如今施过针,需静养片刻,因而他们未立即回别院。
“什么人?!”
马车外传来亭松凌厉警惕的话语,继而是利剑出鞘的声音。
是张偌带的护卫之一。
但他前来并未是要报复,而是想求解药:“小人……求、求公子饶命!小人也是不得已才给张公子做事。可张公子暴戾,稍不顺心就会责罚小人,小人不得不从,并非有意冒犯,求公子宽容,赐小人解药,小的感激不尽!”
车帘掀开一角,清润的声音温和蛊惑着:“给解药可以,不过,你还得带走一样毒药。张公子暴戾,你定过得不好,眼下有个出气的机会,你可要?”
那人迟疑了:“可张公子他虽暴戾,到底与小人无深仇大恨,让小人毒害他性命,小人不忍……”
掀着车帘的手徐徐收回。
“相信你了。”
那人琢磨不懂他的意思,亭松上前递了解药:“走吧,下次若再为虎作伥,可就没今日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人接了药,不敢置信地走了。
马车内熏香缭绕。
烟雾袅袅,朦胧如浓雾,姬月恒在浓雾中端坐,手中握着个空着的茶杯,神情平静,姿态端雅。然而面色苍白,额间的朱砂痣被衬得宛若要滴出血,握着茶杯的手指也在不能自抑地颤''抖。
思绪走马灯似地乱转一通。
他成了灯中的人。
眼前是昏暗的山寨,他被贼所掳,正逢发病,藉着割破手心止住痛意,却来了个毫不细心的救命恩人,那粗鲁的一扔,让刚得到平复的他险些晕厥。
一团浓雾漫上来。
周遭的夜色中亮起火光。
竟是在佛洞中。
又一次发病,却被某人按在地上。
似曾相识的画面,一如今日,那人也曾如此压制着杜彦宁……
姬月恒手忽地扣紧矮几边沿。
刚平息的不适从心里一波一波蔓延,直涌向脑海,眩晕铺天盖地袭来,他再也开始听不到外界声音。
“叮——”
茶杯被拂落,滚落而下。
姬月恒没管,许久,一只细瘦的手从眼前伸来拾起杯子。
鸦睫骤然掀起,桃花目微微眯起,绯红的眼尾绮丽诡艳。他像白蛇盯着乍然道来的猎物,凝着那双发懵的杏眸。
那人亦凝着他,淡红的唇轻启,他在对面人即将出声时,轻抬长指,竖在自己唇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少年听话地抿嘴。
姬月恒拇指落在少年唇角,力度似羽毛,缱绻地轻揉。
是幻象,既然是幻象——
他想让他是她,他便只能是她。
墨衣少年的发带突然消失了,乌发垂落肩头,英气的眉峰骤然如同山峦蒙上了雨幕,朦胧柔和。那懵然的杏眸,也似笼着冷雾的清潭,清冷又无辜。
是她。
还是那样乖巧。
姬月恒莞尔:“再靠近些。”
像呼唤一只怯生生的小狸奴,他轻抚她发顶,温柔地唤她。
少女怔了怔,不解地凑过去。
姬月恒抬手,长指拂过少女柔顺的发顶,眸底沉静温柔,一如观音垂怜着在世间受苦的孩子。怔愣的少女得了抚慰,看向他的眼中多了依赖。
桃花眼眯起危险的弧度,轻抚的手骤然用力,扣住少女的后脑勺。
姬月恒吻住了她。
少女怔愣地被他扣入怀中。
那个被他用意念剪断的梦,坠下树后遽然升腾的欲念。
上次隔着窗台的相贴……
在双唇相触的那刻,被重新点燃。
要吞下她。
吞下这幻象中的少女。
让她融入他的神魂之中,再无法出现在旁人的幻象之中。
这一个吻近乎撕咬,血腥气钻入鼻尖,激起一声无助的低''吟,只这一声,双唇相贴的温软触觉冲出了幻境。
一切忽地变得真切。
姬月恒怔住了。
第26章 026
眼前一片空白。
程令雪呆呆地坐在马车上,双眸惊诧地瞪圆,手和身子都成了木头做的,唇畔被含''住吮''吻都没感觉。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
又是在干什么。
只觉得唇上很软很温润。
就像泡在温泉中。
淡淡的熏香环抱着她,似乎不是公子常熏的那种,不,不仅熏香。
公子的手也紧箍着她的腰间,力气大得入肉透骨,另一只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二人鼻尖相抵,桃花目、朱砂痣都离她很近,很近……
近得仿佛一切是幻像。
就着车内微弱的光,她在公子眼底看到了和上次在佛洞中发病时如出一辙的挣扎,甚至恶意。
突地唇角一痛,血腥蔓延。
可程令雪更懵然了。
扣住她后脑勺索''吻的青年怔了一瞬,随后,他揽着她的腰,把呆若木鸡的少女拖入怀里,一改肆虐,舌尖从唇缝扫过再强势顶开,勾住了她。
舌尖相缠。
那瞬间她只觉得一阵眩晕。
那桃花眸中闪过迷离,更为昳丽,公子长睫动''情地轻颤。
就近凝着这样一双眼眸,程令雪的意识逐渐迷离,散得如风中的蒲公英。呼吸被掠夺加剧了眩晕的感觉。
思绪好乱。
她是在哪来着……
哦,好像是在公子的马车里。
不对,公子!
程令雪猛然醒过神!
散成一团雾的神思归拢。
她愕然睁大眼,一双杏眸里映着沉浸在情''欲中的俊美青年。
她、她和公子在接、接吻……
舌尖缠绕在一处!
见鬼了!
程令雪猛然挣开,可公子察觉她的意图,眸光一沉,更紧地扣住她腰肢,掠夺力度再次变得肆虐。
“唔……”
她要推开他,竟使不出力。
青年强势而极具侵略性,和她往日所知的公子截然不同。
不安如潮水漫上,暂时盖过了羞耻,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然为什么吻她。
思绪刚聚合,又忽而被打散。
因为公子的手……
她震惊的那一小会,姬月恒箍着她腰间的手忽地往前,又上行。
掌心轻覆,收拢。
话本中的盈满并未出现……
手心空空如也。
姬月恒的手停住了,他扔扣着她的后脑勺,敛下眸看向手心。
空的?
幻境忽而动摇,怀中懵懵然若木雕的少女似又逐渐变得英气。
姬月恒掌心扣着少女的后脑勺,再度吻过来,长指嵌入她发间,亦更紧地搂着她,心跳狂乱有力。
手上亦猛地把她揉入怀里。
几乎不留缝隙。
程令雪倏然醒神,羞恼交加,她抬手在公子后颈砍下一记手刀!
腰间的枷锁解了开,扣住后脑的手也忽然松开。公子弱得不堪一击,被她这一砍,似株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清臞的身子卸了力,缓缓朝程令雪砸来,她一惊,手忙脚乱地接住他。
“公子?”
公子闭着眼,没有回应。
看着晕过去的公子,程令雪这才想起她为何在这里——
出成府后,他们发现张偌的护卫往这边来了,杜彦宁担心公子有危险让她过来看一看,一路追到医馆,人跟丢了,却发现公子马车停在这里,一问亭松才知道公子又发病了,她想趁机修复关系,打算关心关心公子。
公子看着她目光迷离,让她别出声,温柔得一如从前,她见关系好转,便乖乖地不动,尔后……
就、就被公子按住强''吻了!
这个混蛋!
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
哪怕怀疑她是女子也不该这样!
可公子发病时神智不清,哪能清醒地思考,又怎会……
难不成他是断袖?!
不对,公子发病了会有幻觉。
各种纷杂的思绪乱飘,总算排成一条有序的线。程令雪压住恼怒,她把公子放倒,手伸向他鼻尖,探到微弱气息时指尖,确认他还好端端活着,指''尖才颤得没那么厉害。
“竹雪,公子怎么了?”
亭松紧张的声音响在马车外。
程令雪竟像做亏心事被逮住,心虚得肩头一抖。她忙直起身,用袖摆狠狠擦拭了唇角,理好被公子弄乱的衣裳和头发,强装自然地钻出马车。
她根本不敢看亭松,头快低进衣襟里,拳头抵着唇遮住伤口,怕亭松听到车内的动静会多想,忙道:“我过去的时候,公子……公子把我错认成旁人了,我推了他一下,也没有太用力。”
她语气更为僵硬,摸下鼻尖。
“但公子,晕了。”
亭松毫不意外,他因放心竹雪并未守在马车周围,只在不远处与杜公子细说今日张偌的事。虽不知车里公子和竹雪发生了什么竟惹得少年出手推人,但公子车内燃了让人静心安神的香,晕过去不一定是被竹雪推的。
见少年内疚得头也抬不起来,亭松安抚道:“放心,是因公子车内有让人犯困的安神香,发病时亦格外体弱。与你无关。倘若公子问起——。”
“别说!”
程令雪急声打断亭松。
向来反应平淡的人慌乱得尾音甚至变了调,活脱脱一直受惊的兔子:“亭松大哥,我来看过公子的事,你能否帮我瞒着?我……我担心他怪罪。”
其实相比内疚,她更气恼。
分明是公子神智不清时欺负了她,夺走了她的……她却因为蛊的存在,非但不敢狠狠揍他一顿以泄愤,还要担心事后他因为她那一砍而不悦!
亭松打量她神色越发觉得不对劲,为了这声充满信赖的“亭松大哥”,他只能道:“你也知道公子不喜被骗,但假若公子不问,我亦不会说。”
“多谢……”
程令雪逃也似地跑了。
候在巷口的杜彦宁不明就里地跟上,见她如此忙问:“你怎这样慌张?莫非恩公被张偌的护卫伤到了?”
程令雪耳根一热,又气又恼。
她稍后退一步,缀在杜二身后好不让他看到她唇角的破口。
“公子没事。”
杜彦宁察觉到她神不守舍,但没点明,只说起正事:“张偌从前就时常与我过不去,但奈何他对外伪装得太好,我纵使心中有数也无凭无据。他好胜,想必不会善罢甘休,那护卫想来是欲打探恩公去处的,是我连累了你们。”
程令雪本想告诉他公子在泠州时就被张偌为难过,可尚还在发麻的舌尖让她连话都不敢多说。
只要一动舌头就想起当时。
怎么会这样……
被勾住唇舌的感觉实在是太怪了,又酥又麻,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片空白,甚至挣不开,像中了迷药,她不是被公子的美''色迷住了吧?
不对,亭松说车内有安神香。
她就不该上车。
懊悔无用,程令雪暗暗念咒说服自己,她如今是少年竹雪,一个不存在的人,公子也是出现了幻觉。
因此他们今日并没有接吻。
“都是幻觉,假的……”
素来清冷寡言的人念经似地嘀咕了一路“假的”、“幻觉”,杜彦宁自也听在耳中,想起今日自己的失态,直觉与此事有关,然而却无颜去问。
又想起恩公。
他因着一点私心,刻意把竹雪从恩公身边夺走,可恩公两次救了他,第一次救了他的性命,第二次救了他的名声,实乃仁善高洁之人。
相较之下,自己显得卑劣无比。
杜彦宁仰望着天际.
午后,阴云渐薄,日光从云中透出,照在巷尾马车上。
鸦睫轻颤,姬月恒睁开眼。
思绪混沌,浑身酸痛,后颈尤甚,往常每次发病过后也是如此,他并未过多在意,靠着车壁缓神。
发病时的幻觉只残存几个片段,但仍逼真得难辨真假。
吮住少女唇畔时的温软。
撕咬的快意。
血肉交融的满足感。
舌尖相触那霎,头发发麻,甚至令人止不住想发颤……
仅是回想,就让人轻颤兴''奋。
还有,空空如也的手心。
心头刚升起的旖旎忽地冻住,姬月恒低头看着僵硬的手。
无奈,他抬手捂住额头。
平复须臾,姬月恒轻叩车壁。
亭松隔着车帘请示:“公子醒了?可要即刻启程回别院?”
车内,姬月恒捂着隐隐发痛的额头,犹豫了稍许,他终是问道:“杜彦宁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亭松也迟疑了会:“竹雪——”
刚说起,话被打断了。
车内公子的声音很淡,惯是无情无欲的渺然:“不重要,回吧。”
亭松忙噤声,心中窃喜。
是公子打断他的话,这样一来,他既不必辜负公子,也能帮了竹雪。
真是两全其美.
翌日,日光尚是稀薄时,一个流言已在青州传得沸沸扬扬。
“泠州张府尹家的公子没了。”
“是那个在恩师寿宴时酒后吐真言称恋慕表嫂已久,并扬言要给杜家二公子下药败其名声的伪君子?”
“是他!听说是晨时坠了湖。”
程令雪正守在杜家的绸缎铺子里,听说此事,既为消除一桩祸患而放松,又觉得张公子死得太巧。
有人猜测是杜家所为,更有人称可能是张公子那高权重、险被戴了绿帽的表兄。甚至也有说是张公子因沦为笑柄而投湖自尽,但她不认为那样劣迹斑斑的人会羞愤自尽。会是谁呢?
肯定不是杜彦宁,他不会傻到让自己被怀疑。也不是公子,公子虽给张公子下了药,但他还算仁慈,更偏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总归是少了一桩隐患。
收回思绪,脚下一道影子靠近。
“在想什么呢?”赤箭在她跟前挥了挥,“瞧我,对你多好。你对我爱答不理,我却总给你带来好消息。”
现在一听赤箭说有好消息,程令雪便觉得大事不妙。
莫不是公子要算账?
她挥散残余的羞恼,极力从容:“你说吧。我能受得住。”
“别怕,这回真是好消息。”她的紧张让赤箭笑得越发恣意,指了指对街,“我给你寻了个机会,公子在对街戏楼听戏,你若想见他就赶紧想个借口。”
本以为她会高兴,谁料程令雪平日冷淡的面容流露出比见了鬼还要惊恐的神色,她抿了抿唇角。
“多谢,但我……
“我这两日,不大方便。”
虽说她是个无比淡然、无比从容的人,并不会因一个不会掉几两肉的吻而纠结、和自己过不去。
她才会不介意。
只是因为唇角的伤口还很明显。
她怕公子会想不开。
正给自己念咒催眠的时候,赤箭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
最后落在她破口的唇角。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什么也没说:“行吧,那就下次!”
高大的身影穿过人来人往的行人,赤箭又回到热闹的戏楼中。
戏正演到精彩处,两个年轻男女对月互诉衷情,姬月恒漠然地看着戏,眼中噙着淡淡的不屑。
抵唇的手却不自觉轻抚唇角。
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赤箭想起竹雪唇角的伤口,越发觉得有趣。他恶意地一笑,将姬月恒要买的糕点递给亭松,又叹道:“方才路过绸缎铺子见竹雪也在,我说公子在听戏,问她要不要来打声招呼,她竟拒绝了!难不成有了新欢忘了旧人?”
这措辞属实让人不得不多想,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姬月恒修长的指一点点屈起。
亭松忙道:“赤箭,你该多读些书了!这话可不是这样用的,竹雪与杜公子只是护卫与雇主,如今他给杜公子当护卫,岂能轻易离开?况且,竹雪仍管杜公子叫杜公子,想来在他心目中,还是与公子更为亲近些!”
赤箭附和说也是,又兴奋地嘀咕:“不过我觉着竹雪倒像是在躲着谁,我方才看到她唇角有个破口,莫不是被哪个姑娘家给强吻了?有意思!”
亭松险被自己的唾沫呛到。
他总算明白了。
为何竹雪向来安分恭谨,昨日却说自己推了公子,还支支吾吾。
公子居然……
造孽啊。
他瞥一眼侧前方的姬月恒。
公子听戏听得入神,倒是没半点反应,让亭松不免又打消疑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眼见着赤箭越说越离谱,亭松忙引开话:“戏挺好。”
赤箭忙噤声,眉梢却狡黠挑起。
这出戏唱完,姬月恒拈起一块糕点,品了一口,似乎不大满意,又吩咐赤箭:“再买份白玉糕。”
赤箭走后,姬月恒问亭松:“昨日我在马车中休憩,可有人来过?”
亭松心跳慢了一下,但他清楚自己的位置,知道不能隐瞒:“竹雪来过,属下见他担心您,立在车前依依不舍,便让他上车去探望了一眼。”
听罢,姬月恒久久不语。
那眼底仍旧平静,手中的糕点却在不知不觉间被捏得粉碎。他取出帕子拭了拭手,帕子遮住微颤的指尖,鸦睫也掩住了眼底翻涌的波澜。
她真的来过,不,是他。
这令人抵触的字眼让姬月恒头疼,他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过后呢?”
亭松如实说来:“当时竹雪满脸的慌乱无措,耳尖发红,说公子生出幻觉认错了人,他失手推了您一把。”
姬月恒长睫猛一颤。
后颈仍在隐隐作痛,比身上其余地方更为明显。这怪异的痛在听到亭松这句话后水落石出。
这哪是失手推了他?
根本就是狠心把他打晕了。
上次在船上,他掐断梦境醒来后,少年也是同样的反应。
心虚、窘迫。
事后一样地躲着他。
但那次并未深入吻进去,更不像这一次这样,把人嘴唇咬破了。
也没有揉……
所以前后两次,都发生过。
头更疼了。
姬月恒掌心撑着额头,过了良久才无力道:“为什么不说。”
亭松本提心吊胆,听到这话反倒有了底气,相当理直气壮道:“属下刚提起竹雪,公子您便打断了。”
对,是他自己。
姬月恒长长吸了一口气。
“无妨。”
直起身,他复归超然绝尘的谪仙模样,不以为然地继续看戏。
只是袖摆遮掩下的双手不断收紧,牵动了手心的伤口,痛渐次蔓延,压过那些扰人安宁的念头。
是幻觉罢了,不作数。
只是吻了一个想像中的少女。
与所谓的少年无关。
“恩公?”
杜彦宁的声音混入杂念中。
刚平复波澜的池水再度被搅乱。
姬月恒扭头,见到的并非杜彦宁,而是他身后沉默的影子。
那个沉默的影子没抬头,步子却在他的目光触及时突兀滞了一下。
掌心松开,又屈紧,姬月恒淡淡垂下眼,视线移到杜彦宁面上,平淡地问候了一句:“杜公子。”
那影子停在一丈开外,杜彦宁则关切上前,郑重致谢:“听程小兄弟说,昨日是恩人替在下解了毒,彼时一切太过仓促,未来得及致谢。”
姬月恒只淡说不必多谢。
面上却略微讶异。
杜彦宁不知他因何讶异,身后赤箭笑着揶揄道:“原来竹雪姓程!”
杜彦宁这才明白。诧异之余,暗暗的欣喜从心尖泛上。原来她竟连本姓都不曾告诉过恩公和旁人。
这无形之间让他觉得她和他,与她和恩人,和赤箭都是不同的。
这种亲近从字里行间不自觉流出,杜彦宁很自然地替身后一直低头沉默的人解释:“恩公风雅,竹雪此名很衬她,她或许也是因此才不提本名。”
“原是如此。”
姬月恒仍是不大在意的态度。
亭松眉心却拧起。
求你们一个二个少说些!
他说了句笑语揭过,杜彦宁察觉到亭松的紧张,猜测姬月恒喜静,识趣地不再多话,只坐下听戏。
听到中途,杜彦宁饿了,想起自己忙了半日还未进食,转身唤程令雪:“能否帮我买一份炸糕?”
程令雪刚点头,忽见公子回头。
他视线定在她唇角。
仅仅是目光相触,却让她忆起在马车里他的唇贴上来的怪异触感。
霎时好像有一只手压住她唇角,轻揉慢按……程令雪忙抬手摸了摸鼻尖,顺道遮住嘴角的伤口。
她无措地与公子对视一眼。
公子平静的目光在对视时倏地一深,像昨日吻她时……
不对,他吻的不是她!
程令雪如同破了戒的僧人,道心遽然崩乱,视线四处闪躲。
她逃了。
逃出戏楼时,程令雪险被门槛绊倒。靠在旁边茶馆的檐下,心跳快得像刚打完架,脚下亦无力,她压了下心口试图让那颗心跳得慢一些。
太要命了……
还好她现在只是少年竹雪。
可公子是不是知道了?
回想他适才那一眼,程令雪刚压下的心又仿佛要跳出胸腔。
他……会不会给她下毒?
想到这,程令雪猛然清醒,就算追究,也是公子无礼在先。
该心虚、该内疚的是他!
若他要追究她,她就把他按住下属强''吻的事说出去!
有了底气,程令雪身上恢复了气力,买回炸糕时,她目光虽还是拘谨乱飘,步履已较之前平稳许多。
她把炸糕递给杜彦宁时公子又转头安静地看她,视线相碰,程令雪忍着想躲开的冲动,梗着脖子硬是没扭头,递上另一份炸糕。
“这是给公子买的,您要么?”
可当着公子一说话,就感觉回到了马车上,被他噙''住舌搅弄……
她紧闭上嘴。
公子却很淡然,微微一笑。
“要的,多谢。”
热意隔着油纸包熨烫指间,姬月恒才反应过来,是他的手先思绪一步伸出,唇角的笑也是。
根本不受意识所控。
余光看着后方安静的一道影子。
船上那次也是如此,少年起初躲着他,因为怕生把他当做避风港,且在那次后,对他越发用心。
更离谱的猜测冒了头……
“恩公?”
杜彦宁看着恩公手中的油纸包,油纸包被捏得发皱,眼看着里面裹着的炸糕就要调出来,他忙出言提醒。
姬月恒淡然垂眸。
可他看着油纸包,本微蹙的眉心却云开雾散,目光不自觉柔和。
杜彦宁察觉到了不同。看着后方那道纤细的影子,心里顿生猜测。
恩公对她,莫非有意?
众人各有心事,杜彦宁的小厮忽然来了:“公子,铺子里来贵客了!”
杜彦宁忙起身告辞。
程令雪见此,低着头胡乱朝着公子欠身,随后匆匆跟上杜彦宁。
姬月恒看着他们的背影。
炸糕不是他一人才有,少年既然会对他例外,也会对别的公子例外。
手中炸糕被捏紧。
仅瞬息,手上又收了力。
重点并非少年是否有意,往后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公子?
重点在于他不会喜欢男子。
这边见杜彦宁要走,赤箭笑着同亭松道:“听说竹雪是为了还人情主动给杜公子当半月护卫,如今只剩五日,也不知道她往后,我今日听她的意思,似乎还是一心记挂着公子?”
程令雪刚转身便听到赤箭这话,耳后飞快热起来,但回到公子身边解蛊要紧,她下意识地看向公子。
公子也抬头看她。
暖光映照之下,她看到公子的眉眼又变得柔和,眼底温和如水。
她生出了些希望,忍着不自杏眸一瞬也不错开地凝着公子。活脱脱一只见了鱼干却不敢讨要的小狸奴,只巴巴地看着拿着鱼干的人。
公子对她对视,漾起笑意。
在她生出希望时,他又忽地看向她的唇角,眉心蹙起。
程令雪忍着想掩住嘴上伤口的冲动,仓促回过身。
还是彼此远着些好。
姬月恒专心看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眼前是戏子五彩斑斓的戏服,他却只看那一双盛满希冀的眸子。
眉心舒展,又紧蹙。
他不该沉浸于引人堕落的喜悦。
混乱的思绪带来痛苦。似乎有一双手揪着他的心,可折磨过后,反而莫名畅快,这感觉似曾相识。
就如……
姬月恒看着台上,轻嗤。
“荒谬。”
亭松皆以为他在指戏,就连看热闹的赤箭一时也看不懂。
他看向刚出门的杜彦宁,忽见门外走来一个身穿绿裙的少女。
“表兄!”
杜彦宁和程令雪齐齐望去。
看清那少女的面容,程令雪忙侧了侧身让杜彦宁挡住她。时隔两年,她已不再是“十一”,那位曾借题发挥为难她的姑娘不能让她畏惧。
她只是怕那姑娘乱说话。
杜彦宁迅速反应过来,拦住少女:“三表妹怎会来此?”
钱妙仪压下雀跃,有礼有节地福身:“我与妹妹陪母亲逛街,路过表兄的铺子,母亲想来看看表兄,听说表兄来了戏楼会客,让我过来瞧瞧。”
杜彦宁颇头疼,温和道:“姑母身子不好,我是晚辈理当登门拜见,奈何近日忙碌,今日也还有约,劳表妹转述姑母,侄儿改日拜会。”
见他态度温和似已冰释前嫌,钱妙仪笑着应下:“一言为定。”
刚走出两步,她想起什么,又飞速回头,在杜彦宁反应过来前看清了他身后的人,钱妙仪愕然开了口。
“你不是十一么?!”
那一声喊得程令雪头都大了。
存着侥幸,她希望公子没听到,可余光瞥见公子猛然回头。
完了……
第27章 027
几人齐齐看向程令雪。
公子凝起眸盯着她。
程令雪面上平淡,背在身后的手却屈紧成松松的拳头。
公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继而抬了抬手,亭松当即会意地推着轮椅往前,心里也满是疑云,难不成竹雪是那位让杜二公子念念不忘的十一姑娘?
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悄悄瞥了眼公子,不知是该替竹雪担忧,还是替公子高兴。
公子朝她一点点靠近。
程令雪宛若听到刽子手举刀前的数数声,她稳住心神,用少年低沉的声音道:“姑娘此言何意?”
钱妙仪本就不大高兴,以为是十一和表兄重逢又扮做护卫跟着表兄,但听到这少年嗓音,又变得困惑。
“你怎么变男人了?”
杜彦宁忙上前,拉过三表妹:“日前偶遇这位程小兄弟,发觉竟和故人有几分肖似,此前又听十一说过她的身世,正好程小兄弟称幼时曾在青州与家人走散,约莫是十一的亲眷。”
钱妙仪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半信半疑,还欲探询,缀在身后的四妹妹上前叫住她:“三姐姐!”
钱四姑娘小跑上前,同杜彦宁福身见礼,拉过姐姐:“阿娘怕你耽误了表兄正事,让我过来瞧瞧,来日方长,等过几日表兄得闲了再叙旧也不迟!”
钱妙仪醒过神,想起母亲说有时以退为进比死缠烂打更好。
她过去是有些冲动了,明明察觉夜明珠走丢很是可疑,但还是故意忽略,走了一着错棋。便笑了笑,不再管那少年究竟是谁:“那祝表兄早日寻到十一姑娘,若寻到了,记得代我向十一姑娘道个歉,当初是我骄纵无知。”
姐妹二人相携离去,杜彦宁一颗心总算稍定,内疚地看向程令雪。
她正看着公子。
公子亦毫不回避地看着她。
他仍很平静,眼底却有一豆暗火闪烁,好像想把她生吞了。
公子素来文弱,甚至给她温和可欺的感觉,一旦他流露出那样的目光,让她想起被他扣住后脑勺欺''入口中的窒息感,想后退。可那时公子是因毒发生出幻觉,现在则清醒。
看来他的确很讨厌被骗。
公子已到她跟前。
他的视线一直缠绕着她,似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解释,可程令雪不大想解释,解释就会出漏洞,就要多骗上他一次,情急之下她假装会错了意。
她看着公子,装着无辜委屈,触了触破了口的唇角。
公子猛地移开了目光。
她趁机逃了。
赤箭一挑眉,真挚道:“想来竹雪和杜公子那位旧相好十分相像,但愿杜公子能早日寻到心上人。”
姬月恒唇舌似已麻木。
那一双欲说还休,甚至堪称幽怨的眸子在眼前挥之不去。
让人无端想肆意摧折。
难以言喻的恶念悄然升腾,又倏然冻住,他头疼地轻揉着额际,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但愿吧。”
上了马车,他唤来亭松:“设法邀杜彦宁那位三表妹出来一见。”
亭松郑重地应下来。
公子竟然还是怀疑竹雪,或许不是怀疑,是心存希冀.
杜彦宁回到绸缎铺子时,钱夫人已逛累了,姑侄二人寒暄几句便分道扬镳,人走后,他转向程令雪:“抱歉,方才因为我之故险让你暴露。”
程令雪还在为适才在公子面前故作的扭捏窘迫,不大在意道:“不必道歉,其实是你帮了我。”
她太讲理,可杜彦宁更情愿她不满,甚至因他对表妹的温和而质问他为何不与她同仇敌忾。
可她始终分得很清。
“三表妹的事……”他想安抚,又被程令雪一句“我不在意”打断了。
过去虽是钱三姑娘和她身边嬷嬷让她吃了亏,杜彦宁不欠她的。
且他与钱家沾亲带故,又有利益往来,纵使有心想偏袒,也不能真的为了她与亲表妹反目成仇。
她也不希望他偏袒她。
偏袒虽好,但被偏袒时,她会不自觉心软,也会不自觉想弥补偏袒她的人因为她蒙受的损失。
时日一久,两人都会不满。
还是两不相欠好.
这是青州城中最有名的一处茶楼,雅间内布局清雅,甚至有乐伶弹琴作伴,可钱妙仪却无心欣赏。
哪怕时下并无男女大防,哪怕对面的锦衣公子仙姿玉貌,面容平和,她仍充满戒备道:“我与公子素不相识,敢问为何将我拦在此处?”
文弱公子疏离地一笑,淡声问道:“钱姑娘与十一姑娘很熟?”
钱妙仪微讶,满不在乎道:“不算熟,她本是我府上的戏子,和我表兄有些熟络。怎么,公子也认识她?”
那文弱公子轻笑:“你在戏楼中所见的少年,不就是十一?”
他说完,静静看着钱妙仪。
钱妙仪满是愕然,低喃道:“可那少年比十一身量高出不少,眉眼虽秀气,可与女子到底有些差别……不过也是,两年过去了,说不定她长开了。”说到这,钱妙仪面露不安,随后又想起:“可十一是戏子,不会武功。”
对面的公子无言地点了点手指,语气渺然:“竟不是么。”
钱妙仪被他这似是遗憾的语气说得窝火,原来他也不确定!凭白吓了她一跳,若非看在这人生得顺眼,她早就翻脸了。但她有了个两全其美的新想法:“莫非你对十一姑娘有情意?”
青年指尖散漫的动作停下,默了顺,他淡道:“并无。”
并无才怪,大抵口是心非。
钱妙仪自顾自道:“当初是我幼稚,虽说我不喜欢她,但也希望她能觅得良人。不过让出表兄是不可能的,我与表兄不止多年的表兄妹情谊,还有钱、杜两家的利益往来。实不相瞒,五月前我还在江州见过一容貌气度皆与她神似的少女,公子若是心悦十一,可以去寻寻,别让我表兄横刀夺爱……”
这事迟早瞒不住,她只想在不犯错的前提下,为十一和表兄之间增添些阻碍,最好再无可能。
钱妙仪说罢,打量着对面青年,他只垂着眼帘,并未表态。
许久,他忽而遗憾地轻笑。
“真可惜。”
这人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钱妙仪本还以为他邀她来此是想共谋大计,看来并非如此:“言尽于此,公子自便。”她没再多说,离开了雅间。
雅间内复归寂静。
听着公子指尖轻点茶案的动静,亭松看向仍似一樽玉雕的姬月恒。钱三姑娘来之前,公子似乎心情不错,大概以为竹雪就是那位十一姑娘。
可惜了,必然不是。
因为四个半月以前,他们在泠州遇到竹雪,泠州与江州相去甚远,便是快马加鞭也需数日,何况当时赤箭查过,竹雪那会还是前头马队的护卫。
他不可能在江州。
因而也必然不会是十一。
可爱错了人实在折磨,杜公子和那位十一姑娘是身份之别,公子和竹雪……却隔着男女之别。
亭松不忍公子苦恼,提议:“公子,可要派人寻来那位江州少女?”
他隐藏的意思是,不一定要寻十一,而是寻一个与竹雪相似的少女,或许可以解公子的痛苦。
姬月恒拨弄着茶具,哂道:“寻来作甚?我又不是杜彦宁的媒婆。”
亭松哭笑不得。
罢了,横竖公子冷情,对凡事的喜爱来得快,去得也快……
想必他很快会忘记竹雪。
“不过,”亭松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万一当初竹雪马队护卫的身份是凭空捏造的,倒有可能在半月之内往返于泠州与江州两地!”
姬月恒也想过这一点。
只是彻底确定之前,他不想再被吊起一次:“另说吧。”.
程令雪近日很苦恼。
自上次在戏楼遇到钱三姑娘后,公子不时会来这附近喝茶听戏,一来二去,难免不时会碰面。
本想远着他,淡忘那个吻,可每次刚一要忘掉,就又见到公子。
他的态度亦很怪。
若即若离的,偶尔淡漠,偶尔主动与她说上两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可越是这样,她越不安。
他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只有一个可能,他还是起了疑心。
好在这是她替杜彦宁当护卫的第十日,五日后,她的人情便清了。远离杜彦宁,便可远离钱家姑娘。
之后事,之后操心。
抬眼一看,一辆眼熟的马车恰好停在杜家绸缎铺子前。
程令雪头顶再次遍布阴云,她站直身,尽可能地让自己更显挺拔英气,问候的嗓音也极低沉:“公子?”
姬月恒品咂着这低沉的嗓音,眸光微动,轻轻地笑了下。
笑得程令雪心里直发毛。
她强装镇定,看着公子在铺子里挑花瓶,那双玉白漂亮的手和白瓷极为相称,换在往日她会饶有兴致地欣赏,但现在她只想让他快走。
但她运气一直不好,往往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公子选了一会就没了兴致,透过门看着向人来人往的街市,漫无目的地和她闲聊。
“那十一姑娘可有消息了?”
程令雪一顿:“不曾。”
公子遗憾轻叹:“杜公子人脉众多竟还未寻到,莫非人已不在?”
程令雪:“……”
相比遗憾,公子话里更像是幸灾乐祸?这话越听越不吉利。
她道:“她会长命百岁的。”
公子不解轻叹,凝视着她:“那你说她为何迟迟不出现?”
不知坦白和继续欺骗都会面临风险,她骑虎难下,只能装傻:“也许她是有苦衷,或者离开了江南。”
姬月恒看着坦然的少年,在继续试探和杜绝失望之间选了后者:“或许吧,愿你早日寻到亲人。”
公子不再说话,程令雪只觉得他与她说话时,像玉观音被注入灵气,安静时,又是疏离无情的玉雕。
正因如此,她才猜不透他。
正巧杜彦宁议完账从后方出来,见瓷器铺子门口立着一双人,一个雾中观音,一个雪中青竹,都是遗世独立的人,两个人即便不说话,立在一处时,也透着无言的般配。
都是他最艳羡的那种人。
是他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类人。
杜彦宁多看了两眼,一小厮从外奔入,打断他的纠结。
“公子!江州有消息了!”
一缕阳光从阴云中透出,杜彦宁面露喜色:“当真?”
门口的两个人恰恰转过身,杜彦宁迎上程令雪慌乱的目光,待想起他答应过她,不能让恩公知晓她的底细,他话锋一转,同小厮道:“稍后再说吧,我手头还有些别的事亟待处理。”
姬月恒静听着,心口不知是什么情绪。失望、怀疑?还是因为察觉杜彦宁和竹雪有意支开他而不悦。
没什么再待下去的心情,便与杜彦宁辞别,“不搅扰了。”
程令雪察觉与她有关,满心只有江州的消息,没心思留意公子细微的疏离,只觉得他是不愿窥探她的私事,冲着这份体贴,她冲他真挚笑笑。
公子怔了下,竟面露遗憾。
程令雪看不懂他为何遗憾,只给公子一记安抚的眼神。
人走后,杜彦宁道:“之前不曾知会你我在查江州少女的事,是我不妥。我是不忍你奔波辛苦。”
程令雪知道他的好意,但出于自我保护,她不希望别人查她的身世和过去太近。事已至此,感激大过不适,她真挚道:“多谢你,但下次不必了,在寻亲前我也有别的事要先做。”
“就当是我尽兄长之责,替三表妹弥补你受的委屈。”杜彦宁无奈笑之,又问那小厮,“是什么消息?”
小厮道:“有个女子不知从何得知公子在寻亲,寻了过来,如今人就暂住城东客栈。”说着细看了程令雪两眼,越发激动,“那女子与程小兄弟当真有几分相似!性子倒不冷淡,怪和气勒。”
来得如此之巧,杜彦宁难免有疑虑,又不愿让程令雪失望,便问她:“可要我陪你前去看一看?”
自然要见见,但程令雪不愿再麻烦他:“你先忙,我自己去就好。”
杜彦宁神色黯下,知进退地笑了笑:“你自己当心。”.
当夜,程令雪回到了住处,散下一头长发,她托腮对镜发呆。
端详镜中的自己许久,指尖触上镜面,逐渐失神。难以置信世上会有人与她肖似,会是她的谁?
素手一压,铜镜被反扣桌上,翌日,程令雪仍作少年装扮。
来到小厮所说客栈,她在门前立了好一会,许久不叩门。
门被从里推开。
程令雪的手悬在半空。
面前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容,与今晨她在铜镜中见到的人有三四分相似,但似曾相识的感觉并非来自容貌。
而是含笑的眉眼。
见到她,少女大大松了口气,笑靥如花:“是你要寻亲啊!”
第28章 028
客房布局简单,一缕微弱的光柱钻过窗隙,细碎灰尘调皮地在光柱中游曳,照在窗边两个少女身上。
程令雪恍若梦游。
若不是江皊先出声,恐怕她还不不敢相信来认亲的竟是师姐!
可也不算意外,师姐会易容。
“师姐怎会来这?”
江皊给她倒了杯茶,左看看右看看,纳闷道:“还是那张脸,可我总感觉师妹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
绞尽脑汁,在公子身边上蹿下跳近五个月,竟又回到了原点,五个月白忙活,更要命的是她还搞不太懂为何要公子远着她,能不变么?
程令雪看着茶盏中隐约的倒影,垂头丧气像只被雨打湿的鹌鹑。
“好难……”
江皊最架不住她这样,伸出手温柔得好比抚摸受伤的小刺猬。
“不难过啊。”
程令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江皊的视线在她面上逡巡良久,终于觉出不同之处在哪——
“师妹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是么……”程令雪哭笑不得,再是冷若冰霜的人,一旦费劲心思去接近一个人,少不得会变亲切。
想到那樽若即若离的雾中观音,她便头疼:“他比想像中的难懂。”
短暂的欣慰被这句话一吹而散,江皊眼中漫上许多同情。
她想起进门时程令雪问的话,解释道:“师父听说你中蛊的事,查到你们来了青州,让我来青州钱家查个事,正好也和你相互照应。钱家和杜家关系匪浅,我便同时留意着,竟查到杜家的二公子派了人要去江州寻亲,画上的少年可不就是你么……我担心你被权贵盯上,想着借接近杜家人好靠近钱家,顺道看一看究竟是怎的一回事,便易容得成肖似师妹的模样。”
没想到寻人的竟是师妹,好在是师妹自己,也算虚惊一场。
程令雪亦如此认为:“我的蛊还未解,也还未替师父办完事,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寻亲……至少等一切安稳之后。”更何况,她并不希望杜彦宁和公子知晓她亲人的事——哪怕在目前看来,这二人都不会藉着亲人拿捏她,但谨慎起见,暴露得越多,后患越多。
至于那江州少女……
程令雪也好奇那会是她的谁。
她暂时不去想,师姐来了还能互相关照,让她心中安定不少。
二人双双发起愁,江皊托腮幽幽哀叹:“我们姐妹可真是同病相怜。”
师姐下意识亲近的一句“姐妹”让程令雪眉间几分柔和。
尤其经过了公子的衬托。
师姐显得更温暖了。
江皊问起这数月里发生的事,程令雪照着她所见、所理解的说了。
江皊概叹:“连话都比从前多,从前你都问一句才答一句。”
程令雪无奈:“我是被迫话多。”
公子话少,又难懂。
若不多问几句、多解释几句,他们二人都可能会错彼此意思。
她问师姐公子究竟是什么态度,江皊陷入思忖。她接触过的人要么都是些七情六欲都写在脸上的大老粗,要么是精于算计的市侩,对这类贵公子实在了解得不够多。但身为师姐,若比师妹还呆憨,她还有何颜面自称师姐?
她略思量:“以我行走江湖多年的阅历看,这病弱公子起初若即若离、时而苦恼,应是因体弱多病,对你这样身姿矫健的人艳羡又嫉妒。”
程令雪亦是这样认为。
师姐又沉吟须臾:“不过把你推向杜二公子,定不会只因为这,是多种复杂的感情堆积所致。”
程令雪更深为认同。
公子若即若离了好长一段时日,但都不曾彻底远着她。把她推向杜彦宁更像是一夜之间突然下的决定。
基于这,她翻出早前便有的猜测:“公子还是怀疑我是女子?”
“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原因。”江皊不无欣慰地拍拍师妹肩头,“师妹经数月的搓——历练,不仅更有人情味,对人情世故的亦更通达。”
程令雪心中稍得宽慰。
她原本便有此猜测,但对自己识人辨事的本事不大自信,并不敢确信。如今师姐一肯定,就如名家给她绘制的丹青题了字,认可了她。
看来她把公子读得也算透嘛。
寻到病因,方子便可拟出来——要先消除公子疑虑。
江皊再度仔细回忆程令雪所说的一切:“照你说来,那赤箭小哥帮你遮掩后,你家公子是信了的,否则也不会在过后待你亲近如初。只是因为杜家二公子对你的好感过于明显,使得他又往你是十一姑娘这一处想,这才要把他推给杜公子成人之美。别说,听你所说,这位公子倒是个好人!”
程令雪认同地点头。
“公子虽难猜了点,偶尔也捉弄人,发病时还……总之算个大好人。”
江皊继续:“钱三姑娘的话又加深了你家公子的怀疑,这些日子他常来找你,想必就是在试探!眼下最大的纰漏还是‘十一’这个身份,洗脱你是十一的嫌隙,破镜重圆指日可待。”
程令雪觉得所言在理。
只是……
“师姐,破镜重圆似乎不大合适,公子他……也不是我家公子。”
江皊言归正传:“为今之计。只要我易容后在你那位公子跟前晃悠一圈,并让那位杜二公子配合。到时你那公子定会往我才是十一这处想。这样一来,不就迎刃而解了?”
程令雪琢磨着这倒可以。
正好此前杜彦宁解释时,就已将江州少女说成“十一”。
这谎圆起来天衣无缝。
师姐明眸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若说天底下谁能模仿你模仿得最像,必然是你师姐我。”
扭过头,见身侧师妹那总是疏离的杏眸中满溢着信赖,犹如一只在外强作坚定的幼猫回到窝里见着大猫。
江皊完全抵抗不了。
便如此定下来,虽说易容和伪装可以让她们看起来像亲戚,
江皊到底不是真正的江州少女,倘若碰到钱家两位姑娘,势必会露出马脚,便以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与程令雪几分相似的眸子,再敛起惯常的雀跃便形神皆似。必要时二人还可以不间断地互换身份。她武功比师姐好,师姐会易容变声,正好相互帮衬。
午后,杜彦宁已不请自来。
看着眼前蒙着面纱的女子,他一时也错愕了,少女不仅眉眼与程令雪有四分相似,眉间那病弱又淡淡疏离的气度更是。他讶道:“这位当真是四表妹在江州偶遇的那位姑娘?”
程令雪没直面回答:“说来话长,你就当她是我的表姐,幼时在青州与我一道被人牙子买走。”
如此也能同公子解释为何她会与“十一”都来过青州的这一点。
杜彦宁从“就当”二字中寻到了漏洞,但并未拆穿,在程令雪开口前,他已想到先前的漏洞:“如今只有对外称你表姐才是‘十一’,方可自圆其说。”
“只是,”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有何苦衷,才不得不对恩公隐瞒女儿身?”
“抱歉,我不能说。”程令雪偏过头,他帮忙的代价可以是别的,唯独不能是这个秘密,她补道:“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性命攸关。”又问:“你这里还有没有我可以帮你办的事?”
杜彦宁没再问,只道:“举手之劳,不必总惦记着还人情。”
但除了想回报他,程令雪亦有自己的目的。师姐说要查钱家大房,杜彦宁与钱家二房关系密切,他是她接近钱家最近的一道桥,她不会在此时犯傻远离她,又道:“不如,我再给你当半月护卫?或者你认为多久合适。”
杜彦宁想起姬月恒看她的目光,还有她那不便言说的秘密,终是决定占她便宜:“那便半月吧。”
但不会再有下次,他不允许自己一再的利用她不想欠人情来留住她,于是额外雇了两人与她轮着来.
黄昏时,别院笼在霞色中。
赤箭从外替姬月恒办事归来,眉飞色舞但:“那十一姑娘果真与竹雪有几分相似,身量也只差一点!”
亭松亦惊奇,但更多是担忧。
他望向公子,公子逗雀儿,是一只新送来的仙八色鸫,小巧玲珑,毛色鲜艳,经过了训练,嗅觉尤为灵敏甚至可以通过特地的香味儿来跟踪人,平日里与公子亦是很亲近。
听了赤箭的话,姬月恒自哂地笑了笑。他抬手将八八仙色鸫招到指上,在鸟儿放低戒备时轻轻地圈住。
在他脚边,还放着个小小的金笼,小狸奴想挣脱笼子去追鸟,却始终逃不出去,发出委屈的嘤咛。
“这么可怜。”
他握着雀儿凑近狸奴,哄道:“你比较乖,是该给些赏赐。”
被困在手中的鸟儿察觉危险,使劲地扑棱,发出惊恐的啼鸣,姬月恒和鸟儿对视了须臾,对上那琉璃似懵懂的眼睛,忽而叹道:“算了吧。”
他张开手,仙八色鸫惊恐地飞离掌心,再也不敢近他半步。
亭松看着嘴角笑意温柔,周身却透着森冷的公子,不禁暗自叹息。
公子心情不太好。
心动错付果真是件磨人的事,公子性子本就飘忽,近日更甚。
更飘忽的来了。
公子拈起因鸟儿挣扎而残存指尖的那片细羽,端详许久,长睫骤掀,似有了个新的想法:“出去走一走,我也想看一看杜彦宁那位十一姑娘。”
亭松心里一惊。
公子不是因为不想接受自己是个断袖的事实,因着不能喜欢竹雪,打算找个与少年相似的少女吧?
可那是杜公子的心上人啊。
可公子不是君子,若是想夺人所爱,自有他的手段。
亭松为那对眷侣惋惜.
入暮,街市两旁灯笼渐次亮起,映得周遭一片亮光,才刚寻到机会欺近的夜幕又被驱至闹市之外。
水上一艘艘画舫灯火通明,丝竹声声夹着夜游客的笑语传入耳际,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画舫随水波微微晃动,程令雪的思绪亦不断浮动。光秃秃的剑柄被她把玩得抛了光,不安由掌心传到剑柄,注意力全停在一旁的姬月恒身上。
顺着公子视线,她看向在船尾默然而立的一双人。青年一袭锦袍,备受而立,正是杜彦宁,而他身侧,则立着个不言不语的师姐,面纱后只露出一双清冷的明眸。她拘谨又冷淡,只看着江面,并不与杜彦宁说话。
师姐和杜彦宁素不相识,彼此生分,气氛莫名尴尬,也正因如此,才像一对彼此间有着心结的故人。
姬月恒看了许久,眼底映着微波粼粼的湖光,风停了,江面平静了须臾,那眼中摇曳的微光也渐次熄灭。
竹雪不是十一。
他不露任何情绪,转头望着程令雪淡道:“你和那位姑娘,很像。”
程令雪听出些寂寥。
她不明白公子为何会寂寥,难不成是在艳羡杜彦宁有佳人作伴?可他虽病弱有腿疾,但出身高贵,人长得又好看,倘若想要个红颜知己也不难。
她不解地看向亭松。
亭松也在看她,只无奈地摇头,竹雪果真迟钝,什么都不懂。公子就连难过,也只能自己担着。
船尾那一双人无言对立许久。
杜彦宁一时也困惑。程令雪和这位假十一究竟是刚刚相认,趁势将计就计,还是早已相识?倘若是刚相认,为何能配合得如此默契?随后他想起过去听说江湖中有能人异士会易容,程令雪本来神秘,似是江湖中人,或许这位姑娘就是她的同门。
他会有此推断,是因为知晓内情,但抛开疑虑,这两位姑娘面容相似,彼此生疏,的确像才相认的亲人。
杜彦宁只能假装不知情,打算象征性随便说两句,刚一转身,少女便抵触地淡道:“我先走了。”
这生分又似刺猬的模样,简直和十一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连声音都有五分相似。
这二人未免也装得太逼真了。
杜彦宁好笑又无奈。
这厢江皊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越过他,走向程令雪。
“表弟,我先回去了。”
程令雪点头,应道:“好。”
一直沉默的姬月恒突然转身,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江皊:“可否冒昧一问,姑娘为何要覆着面纱?”
程令雪手又悄悄握紧了。
江皊垂着眼似乎很难堪,随后,她为难地揭开面纱。薄纱下的面容与程令雪五分相似,只轮廓略有不同。
她右脸,赫然有道两寸的新伤。
程令雪也被惊到了。
师姐连戴面纱的理由都提前想好了!也太缜密了!对师姐的钦佩之情更上一层楼,对公子的内疚也是。
她觑向公子,青年正凝着摘下面纱的师姐,那目光很是奇怪,似乎在透过师姐的面容在看别的人。
程令雪暗道不妙。
姬月恒却在此时乍然移开视线,疏离而有礼道:“抱歉,唐突了。”
程令雪和师姐悄然对视,双双松口气。过后师姐先行离去,他们在船上赏了会夜景,亦下了船。
杜彦宁看着程令雪的背影,原本不懂她为何要女扮男装,直到看到江姑娘适才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抵触神情,他似乎明白了——她对两年前的事很介怀,才会扮做少年接近恩公,彻底放弃那条本可能是捷径的路子。
而他该庆幸她没选择那条路,否则她和恩公,或许会暗生情愫。
因为他们是一路人。
艳羡他们的同时,杜彦宁又为自己的精于算计而感到自惭形秽.
回时一行人经过河岸边上一处卖面具的摊子,姬月恒在摊子前驻足,亭松顺着他视线看到了一个罗刹面具,想起公子曾让竹雪戴着个罗刹面具陪他外出,竹雪走后,公子就把它扔了。他请示道:“公子要买下这面具?”
姬月恒仍看着那面具。
暖光映染,白皙得近乎毫无血色的面容染上暖意,眸光却冷清沉寂。牵起的唇角淡含自哂:“哪怕一模一样的面具,也终究不同,故而不必买。”
亭松竟然听懂了。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那面具。
这会他反倒希望公子能无情些,甚至去找一个替代品。
很快上了马车,车夫刚驱车,马车又停了下来,周遭人声过于嘈杂,姬月恒只依稀辨出亭松的声音。
“什么事?”
姬月恒仍垂着眼,目光和端坐的姿态皆如洞中石佛,沉寂、平静。
话刚传出车帘外,帘子骤然掀开,伸进来一个面具。
姬月恒掀开帘子,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罗刹面,什么也没说。
亭松讪讪道:“竹雪给的,周遭人多,属下还未来得及婉拒,人便走了。公子若不喜,那属下给了赤箭?”
面具已被接了过去。
姬月恒看也不看一眼,随手将其搁至一旁,淡声道:“启程吧。”
马车徐徐驶动。
车内没点烛,黑暗中青年身形寂然不动如同石像,过了很久,他忽地抬手。拂过面具上起伏的轮廓,暧昧游走,最后定在罗刹尖利的獠牙上。
修长食指摩挲着罗刹的尖牙,随后一点点探入罗刹口中。
动作极慢,极为轻缓。
无端显得暧昧。
玉白无暇的手指就如放弃抵抗的祭品,深深地插''入罗刹的口中。
停住不动。
宛若一场自我献祭。
危险又缱绻。
莫大的空落在心里挖出一个洞,洞越扩越大,如万丈深渊看不见底,深渊地步似有邪魔,要把人拉下去。
坠入空寂深渊的同时,竟无端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满足感。
是痛过之后生出的快意。
就像……
发病时被那人狠狠咬了一口。
姬月恒靠着车壁,长指越发深入地地扣紧手中面具,再未松开。
车内响起低低的笑。
起先寂落,最后竟有些畅快.
杜府的马车内。
程令雪不解:“方才亭松和公子在面具摊子前看了会,公子显然不大想要,你怎知给了他会收下?”
还让她去买了送他。
杜彦宁心神不宁,只笑道:“我随意猜的罢了。”
程令雪就猜不中公子心思,以为他想要时巴巴地送去,却被拒绝了。以为他不要时,他反倒要了。
“有时我真羡慕你。”
杜彦宁总算能深刻地体悟到姬月恒素日的无奈。他因出于私心选择欺瞒恩公,又因为内疚而做出违心地提议她送面具哄恩公高兴……
她居然说艳羡他?
他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悲。
“其实该是我艳羡你。”
程令雪想起公子也说过一样的话,公子病弱,艳羡她来去自如。
杜彦宁艳羡她什么?
艳羡她的迟钝么?
回去后她把此事告诉师姐,江皊亦搞不懂,不怪她们,刚收下她俩时,师父说他不懂什么狗屁人情世故,只会易容和武功,便只教她们这些。
后来,大抵是因着五年前那次惨痛的经历太过刻骨,师父也变了,甚至知道如何利用人心去算计。
可他说程令雪和江皊不适合学这些,会越学越乱。平时交付给她们的事情也多半是查探消息、偷个书信,与物打交道不需要十分善于识人。
她们两人这方面都半斤八两。
可程令雪并不觉得她和师姐会迟钝到学不会,师父他或许只是不想教,毕竟被人坑害过,怕她武功高强,师姐善于伪装,若是再学会谋算人心,搞不好会背叛他。好在她只剩一件事,师姐只剩三件事,不必想太多。
二人重新打起精神,江皊开始琢磨着如何易容去钱家查探消息。
程令雪在钱家待过几个月,深知钱家戒备森严。这回师父要师姐取这一年里钱家大房与洛川姬家往来账簿。
这个任务本是给她的。
两年前她气不过钱三公子的威胁,刚查到苗头时逃走了,如今任务落到了师姐头上,让她自责又担忧。
师姐武功不算很高,别看她平日眉开眼笑,但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久了,她胆子尤其小,最怕死。
她不能让师姐因她过去的失误而碰到难关,也担心师姐会出事。
深知江皊放不下师姐的面子,程令雪提议道:“钱家那两位姑娘也还在青州,我当初接近钱家时,为了不暴露身份,自称不会武功,师姐万一暴露,可能会让公子起疑。”
她以助她解蛊成功说服江皊,让她继续扮演不会武的十一,而她边给杜彦宁当护卫,边打听钱家。
据她所知,钱家大房如今虽掌钱家大部分权力,但几位公子资质一般,性情顽劣。尤其是那位曾经试图威逼利诱,让她当他侍妾的钱三公子。
这笔旧账,她得算一算。
但要怎么做,她得好好想想。
这日用过午膳,杜彦宁在另一护卫陪同下与钱二夫人及钱家姑娘游湖,程令雪则留在铺子里想法子。
赤箭正好路过,又带给她一个好消息:“他病了,我出来请郎中,你要顺道和我一道回别院去看看他么?”
程令雪心动了,可又迟疑:“公子不喜欢旁人擅自闯入他的宅邸,我私自去会不会让他不高兴?”
赤箭以一种新奇的目光看她。
“我以为你是冷血,原是脸皮薄啊!难怪这么久没让他信任你。”
被他所激,程令雪决定也做一回厚脸皮的人:“我跟你去。”.
房中药味淡淡。
姬月恒面色苍白,在矮榻上倚着引枕斜坐,出神地看着手中物件。
微风吹来,吹出青年的低咳,也吹入郎中的脚步声,老郎中跟随赤箭入了室内,俄而那佝偻的身影后,探出一张白皙而清秀的面孔。
姬月恒手中物件没拿稳。
“啪——”
程令雪看着掉在地上的罗刹面具,一时不知该不该去捡。公子怎的看到她还蹙起眉,还弄掉了东西。
这是不高兴了?
好在她早已为自己找了借口:“杜二公子听赤箭说公子病了,便让我跟随郎中过来,代他看望看望您。”
姬月恒无言看着地上的面具。
程令雪拾起面具,小心地递到他手上,公子伸出了手。
临了又收回:“先帮我拿着吧。”
她接了过去立在原地等着。郎中诊脉后称是公子昨夜在外吹风太久,兼之心绪波动过甚,引发体虚之症。开完方子后便要离去,程令雪拿着面具不知是去是留,看看赤箭,赤箭转头不知看着窗外作甚,她又看向姬月恒。
公子也在低头走神。
没人留她,她只能跟老郎中走。这一趟她或许不该来。
公子他,根本就不想见到她。
刚要放下面具要走,清润的声音淌至耳边:“给我吧。”
程令雪将面具递给他,公子垂目接过,刚要转身,却听他说:“狸奴不大听话,能帮我管一管它么?”
她再迟钝也听出挽留的意思。
程令雪蹲在角落里的猫笼前,对着那只乌云踏雪左看看右看看,思绪却不在猫身上,而在公子身上。
两人没再说话。
亭松来报,称赤箭已送老郎中上了马车,她这才松了口气。
可许久听不到身后的公子出声,她再度不确定公子让她留下来,是代表他消除了疑虑,重新信任她?还是仅仅是让她管一管狸奴?
正是忐忑,身后传来公子清越平静的声音:“我想明白了。”
程令雪闻言回了头,已到舌尖的问话突地散了——
公子正凝神看着她。
从认识到现在,这数月里,他也没少这样看她,那双桃花眼总是那么温静,人也总是神叨飘忽。
她也渐渐习惯被他这样看着。
可这次不一样。
没有最初的好奇、后来的困惑,更没有前阵子的挣扎、痛苦。
那目光平和温柔。
又不只有平和,就像——
连夜大雨过后,月出层云,清澈的月光照在被暴雨肆虐的江面,天地间透着极度疲倦后的澄明。
澄明之余夹杂着极淡的忧郁。
比之前更复杂了……
被这在观音痣映衬下显得越发温柔、哀伤,又满含包容的目光看着,程令雪的心突地乱了下。
眼帘亦随乱掉的心跳猛颤。
她移开视线,言归正传:“公子是想明白这猫为何不听话了么?”
公子点了点头。
“是上次没给你聘书。”
他说完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着程令雪,仿佛问她,也像自语。
“你呢,会想要么。”
聘书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说得好像要聘的是她一样……
程令雪耳尖又发热了,为这个离谱的念头羞耻,公子又不喜欢男的。她摸摸鼻尖掩饰窘迫:“只要公子觉得合适,属下都可以。”
余光窥见公子苍白的手忽得握紧了盖在腿上的蚕丝被。
“公子,您没事吧?”
程令雪急上前。
大抵她的动作太过突兀,到跟前时,公子突地偏头避开,和之前每次她靠近他时一样的反应。
但很快,他又似想通了,转过头来,温和道:“没事,只是受了寒。”
程令雪忆起郎中说公子是吹了太久夜风,她想问,又不敢问。
但公子何其细心,带着纵容道:“怎么了,是在困惑么?”
程令雪迎上他的目光,离得近了,那眼中裹着包容的温和的几乎要把人溺毙,她胆子都肥了。试探问道:“公子您昨夜,为何要吹很久的风?”
是有什么心事么?
姬月恒轻拂过手中罗刹面具。
“有些事想不通。”
“这样啊……”
程令雪没问到底是什么事,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诉诸旁人的隐秘心事,公子宁可吹一夜冷风也不愿告诉旁人,定然是因为那件事不能轻易对人说起。
她只说:“您要爱惜自己。”
说完识趣地退至一旁,知进知退的姿态让姬月恒想起杜彦宁。
烦躁浮在眉心,被风雨冲刷后平和的观音像又被阴云侵袭。
他的手指触上罗刹面具口中。
插''入,扣住。
维持着这个动作,青年抬起眸,一双眼温和深邃,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直看得程令雪浑身不自在,想后退一步,袖摆忽然被牵住了。
她不解道:“公子?”
公子虚弱地咳了两声:“你会一直给杜彦宁当护卫么?”
说到重点了,程令雪忙解释:“您别误会,属下只是在还杜公子替我寻到表姐的人情,没打算一直——”
说着她意识到自己称谓错了。
“我自称属下好像不妥。”
公子笑容温和,似是经风雪磋磨后,又被春风疗愈的竹枝:“如果你还想回到我身边,就没什么不妥。”
程令雪呆住了,许久才确认他的意思:“您说,我还能回来?”
“回来……”
姬月恒淡声轻念这一句,眸底淡淡的哀伤在某一瞬被暖意取代,稍许,他点头:“是要回来的。”
这太意外了,公子语气疏离,似乎她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可隐隐流露出的亲切态度却让她感知到了。
似乎回到了之前。
他带她去赴宴,让她尝尝他平日所吃的菜,在她怕生时罩着她……
对上少年不敢置信,甚至受宠若惊的眼眸,姬月恒笑了笑。
“不必太拘谨,还可以再问的。”
有些事的确得问一问。
程令雪抛开拘束:“公子为何突然愿意让属下回您身边?”
公子目光悠远,似在回想什么。
良久:“因为你的表姐。”
他看着程令雪,盯入她双眸,不瞬目地凝视着她。
似乎要看穿她的所有。
确认他远着她是因疑心她是女子,此时再一被这样看着,程令雪只觉得他的目光是一只无形的手。
这只手擦去她伪装的剑眉,解开她梳成男子式样的发髻。
身上墨色的衣裳无声落了地。
胸口的假皮也被揭走。
她作为女子的本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那平静的视线下。
程令雪攥紧手。抑下心虚和慌乱,她硬着头皮用少年的嗓音问:“属下不懂,属下的表姐怎么了?”
“你们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公子回了这么一句。
程令雪理解为他这算是消除了疑虑,一颗心稍稍落定:“还好,属下以为是之前带您上树的事做得不好,惹着您了,所以才被您给辞了。”
“的确是惹着了。”
青年垂着眸把玩手中面具。
他目光暗了瞬,手指把玩着罗刹的獠牙,眼底映上危险。
程令雪又忐忑了,好在很快,公子的眸光和手上动作又变温柔:“但我不曾后悔上树,那日,我很高兴。”
他总是不喜欢解释得太细,但程令雪也彻底明白了——公子辞退她是因为怀疑她是女子,若即若离则因为他既喜欢她带他探索从未做过的事,也因尝过自由的滋味而痛苦。
是她让他觉得不安了。
故而他方才说想不通的是这事么?
又是怎么想通的?
他的心思可真是弯来绕去的。
两厢沉默。
良久,公子身子忽然往后仰。
他疲倦地倚靠着矮榻,拿起罗刹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玉面观音堕落为鬼面罗刹。
清越声线因隔着面具变得蛊惑神秘,听来颇像话本中坠入魔道的仙人,然而他语气却尽是无力。
“因为,我认了。”
第29章 029
即便不愿,也还是认了。
看到那与少年容貌相似、亦同样清冷生分的少女时,姬月恒就清楚——
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是因为那一张俊美秀气的面容,更不是因为那一分拘谨。
性情可以模仿,容貌可以作伪。
甚至喜好都能复刻。
可两个人就是两个人,究竟为何会觉得无可替代,他也想不清楚。
只好先认了。
“认了?”
程令雪心头犹如阴云遮覆,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公子这样好看,性子也善良,他本该是个美好的人。
她半蹲下身,真挚地看着公子,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公子,您不能认了!”
姬月恒低头,无言地凝望着她。
沉静的目光从面具的孔眼中透出,再添堕落的哀伤。
他有些无可奈何。
“当真知道我在说什么么?”
程令雪点头,她很清楚。
面具下的人稍滞,俄而笑笑,笑容温柔又流露着危险。
“是什么呢。”
“公子是在说,您……”
她有些说不下去,眸中顿时满溢着隐忍,停下缓了会。
姬月恒低眸看着她。
素日没什么情绪的少年说完那一句,竟像情绪被打开闸口。杏眸微起波澜,一瞬不移,痴痴地看着他。
眼中只他一人。
姬月恒深深与之对望着。
他复杂的目光让程令雪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那郎中说有人佩戴净邪珠久了连蛊毒都可以解,可公子的毒至今未解,可见毒有多厉害。
在公子前,她曾见过久病之人,那便是师父,他曾奄奄一息,浑身是伤,武功也没了,但带血面具下透出的目光却比从前还幽邃,似暗夜鬼火。
师父显然没“认了”。
他一改往日做派,派她们去给他搜罗奇药,查消息、招揽人手,打听江南江北大族的消息。
驱使师父的是仇恨,只要仇恨未消,他就不会轻易认了。
可公子不一样。
驱使他的只有痊愈的念想。
想到这,程令雪微涩:“公子您……是不是不想好好活着了。”
“……”
公子又沉默了。
他摘下面具,凝着她的桃花眼中尽是匪夷所思。
这蹙眉的神情在程令雪看来就是纠结,她更真挚地劝解。
“公子,您不能认了啊……”
“认了,就真输了!”
姬月恒深吸了一口气,把罗刹鬼面具扣在她的脸上。
“该让郎中也给你瞧瞧的。”
“属下猜错了?”
程令雪听得一头雾水。
她要拿开面具问清楚,但面具被公子微凉的手再次按住。
一并按住的,还有她的手。
男女授受不亲,她想抽出手,可公子不容置疑地按住她。
青年慢慢俯下身,隔着孔眼盯入她眸中,摩挲着罗刹鬼面上尖利的獠牙,仿佛要将其磨平。
低语漫在程令雪耳畔,青年唇角勾起的弧度沾染了邪气。
她想后退,又被温柔控住。
“我怎么会输呢。”.
钱家大房内院戒备森严,书房附近更是有重兵把守,平日非府内婢女或大房内部人不能进,正好几日后钱府老太爷过六十大寿,可以趁那时潜入钱家,再利用钱三公子的脾性行事……
“在想什么?”
清越的声音把她勾回。
程令雪低头一看,手中笔尖坠下一滴墨水,上好的宣纸上泅了一团暗色,她忙拿开笔:“属下……属下是在想,属下表姐和杜公子的事!”
姬月恒青年从她手中抽出笔,温和不容置疑:“在我身边,就别想着其余人,你家姐姐和杜公子若是有情人总会终成眷属,先把聘书签了吧。”
他换了张纸,重新着墨写了一纸聘猫书,笔尖一转一回,小狸奴的模样惟妙惟肖地现在纸上。
程令雪忙回拢思绪。
正欲署名,一旁的公子忽然拿开她手中的笔,饶有兴致地问她:“你的本名是什么,可还记得?”
怎么突然又要问本名……
程令雪难免戒备。
姬月恒慢条斯理地重新蘸墨,半垂的眸子喜悲淡淡,可话中溢着失落:“杜公子都知晓你姓程,我却不知。”
这感觉很是不好。
即便杜彦宁心中只有十一。
程令雪琢磨着问名字的含义。她总是独来独往,偶尔外出查事时与陌生人萍水相逢,也从不过问对方的名字,因为并不打算长久往来。
她心里,问名字是很郑重的事。
公子是否也这般想?
自那日说“认了”之后,他对她格外温和,虽偶尔会因她的触碰而流露出茫然之色,也偶尔说一些神神叨叨不似个正常人能说出的话,但比之前好多了。
甚至还下令,在她未还完欠杜彦宁的人情时,可随意出入别院——
包括他的寝居。
亭松都感慨,公子真信任她。
如果是在从前,他信任她,她只会高兴,如今高兴之余还有些微不忍,可她不能告诉真名,怀着复杂的心情,程令雪用半真半假的谎言回应他:“回公子,我叫程令。”
“程令,程令……”
简单的两个字从公子舌尖辗转出来,虽还是惯常那平淡如水的语气,程令雪却从中听出了亲昵。
公子问:“此名可有出处?”
程令雪摇摇头:“当初买下我的人说他心上人姓程,又说我名里应当带雪,便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师姐在被师父收养时已有七岁,本就记得自己姓名,因而仍叫江皊。但程令雪对走失前的事记得不多,师父他是个江湖剑客,哪读过什么书?便随意为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原是如此。”
公子腕子徐徐一转,转眼间,纸上多了行云流水的两个字。
程令。
又是几笔,竹雪。
程令雪看着那几个字,公子也看着那几个字,良久,他笑道:“若你是女子,唤程令雪倒很是好听。”
只是一句笑话,却让程令雪呼吸凝滞了。他怎么能猜得这么巧?!
被他猜出真名,她宛若被当场割开衣袍,如初时那个噩梦。
太可怕了……
短暂数息的僵硬被姬月恒看在眼里,他挑起眉:“怎么了?”
程令雪压下心虚和不安,感慨又不无艰涩道:“没什么……属下,有时属下倒也希望自己能是女子。”
说这些,本意是想试探他的底线,可她说完,公子竟久未说话。
他手中的笔悬在纸上,不动了。
一团浓墨晕开。
“公子?”
程令雪出言提醒,青年似回了魂,轻扯嘴角自哂一笑,又一次换了一张新的宣纸,第三张聘书写好了。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释然地笑了笑:“即便不是女子也无妨,况且,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程令雪听得似懂非懂。
公子说话委婉,但看他眼下态度,仍是对女扮男装很忌讳。
她老老实实捂好了伪装。
接过写好的聘猫书,这小狸奴算是彻底从程令雪手上送到成了公子身边,成了公子的狸奴。怀抱着狸奴的公子尤其亲切,被暖阳映出几许温柔。
程令雪很是欣慰。
因她是趁杜彦宁去钱家拜会亲友时抽空出来的,待会还要回到铺子里,她很快便与他告别。
消瘦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姬月恒目光从窗外收回,仰面靠着椅背,手触着心口。
还是……不大习惯。
淡淡的失落和遗憾背后,是如同在清醒是自甘堕落的挣扎。
分明清醒,却要饮鸩止渴。
他长吸一口气。
清冽的空气沁入肺腑,荡开空洞感,就像冬末的微风旋过回廊。
空荡,发冷。
但痛苦之后又漫上快意。
青年缓缓睁眼,眼底的寂落一扫而空,有熠熠摇曳的星火。
低低地,他笑了。
这如何不算一种特殊的快意?
话本中那些寻常的感情固然美满,但也未免过于千篇一律。
他不喜太过无趣的事物。
也不喜欢被满足得太过彻底。
只有扭曲、带着痛意的情绪才能带来独一无二的快乐。若即若离,适当留有遗憾,才会更勾人。
指腹拂过纸上的几个字。
“令雪……”
缱绻的低喃辗转自舌尖,又化作一声落寞而不屑的低笑,笑声过后,玉白素手执起笔,轻轻地一划。
清丽的“雪”字被墨迹覆盖过。
只剩雌雄难辨的“程令”.
杜彦宁回到铺子里时,程令雪也刚回来,二人在巷尾碰面。杜彦宁问起姬月恒:“恩公今日可还好?”
“已经好多了。”
提起公子,她淡淡的语调中有了变化,就像镜湖中泛起涟漪。
杜彦宁看在眼里。
心头涌起了不安,这种不安和两年前不一样。从前他不安只是因为迟迟寻不到她的消息,重逢后则是因为她疏远的态度,但即便是带着怨气,至少证明她心中在意他。最近她对他的态度似乎和缓了,偶尔也主动说几句话。
他反而觉得快抓不住。
程令雪见杜彦宁有心事,猜测与他去钱家有关系,他的喜怒哀乐虽与她无关,但她想起上次他给的建议,真挚道:“忘了谢你,送了面具后,公子好像不生我气了。”
杜彦宁心里更为苦涩。
他是过来人,多少能猜到姬月恒并未生气,疏远许是动了心。
但他不会告诉她。她若真的爱上恩公,若真的能在一起,他也认了,但绝对不能是他自己把她推向恩公。
杜彦宁又道:“十一,你对恩公可有男女之情?可他是洛川姬家的公子,你若爱上他,只会更痛苦。”
程令雪被他问得怔了一下,随即否认:“你误解了,我对公子和对师姐是一样的,像朋友一样。”
更多是怜悯。
怜悯怎么可能是男女之情?
杜彦宁想起她捉摸不定的底细,和那位同样神秘的表姐。
“可否告诉我,你们来青州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帮一帮你们。”
程令雪推拒:“我们只是替人查些消息,不算什么太难办的事,再说我欠你的人情已经够多了。”
她太生分,让杜彦宁不安,他道明猜测:“你们为钱家而来。”
他能猜到,程令雪不觉奇怪,毕竟当初她遇见他正是在钱家。
她说道:“我不会损及你与钱家二房的利益,你大可放心。”
看出她在戒备,杜彦宁也无意去探询,自顾自道:“钱家戒备森严,若想查什么消息,最好伪装成侍婢。”
程令雪垂着眼,她早已选好的要伪装的对象,十分合适。
还能给自己报个旧仇。
她不接话,杜彦宁摇摇头:“是我误会了。不过赴宴当日是你还我人情的最后一日,你若跟着去钱家,三表妹恐怕会趁机为难你,届时我让旁人同去,你也不必在铺子里守着。”
程令雪最终什么也未说,他不拆穿,她也不承认,这便挺好。
如此生分,杜彦宁更添忧愁。适才去姑母家中时,姑母试图撮合他与表妹,被他用兄妹之谊推脱了。
谁料姑母另有所图,又暗示他钱三表妹曾私下打听过恩公的底细。他推测姑母想必查知那是姬家的九公子,又见他实在对三表妹无意,便想借他的内疚为三表妹另觅良人。
他虽不觉得以恩公清冷脱俗的秉性,会与三表妹这样骄纵的姑娘投缘,但姑母的面子多少得给一给。
程令雪走后,他唤来小厮:“替我跑一趟,去送个请帖。”.
“公子,杜公子送来了请帖。”
亭松递来一张帖子。
姬月恒接过去随意看了两眼,轻嗤道:“又是寿宴?难不成我是什么东海神龟,去了会让钱老太爷延年益寿。”
亭松哭笑不得,他谨记着夫人希望公子多接些地气的嘱咐,劝道:“钱家大房与三房有些往来,公子不是不喜三房么,正好钱家二房与大房不和,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人。”
姬月恒淡淡颔首,专注地抚摸着膝头的小狸奴:“再说吧。”
程令雪是寿宴前一日才知道杜彦宁也给公子送了请帖,为防万一,在公子问起钱家二房时,她皱了眉:“我表姐被二房的人欺负过,我对他们没有好印象。”
公子听了,请帖随意地扔至一旁:“既如此,便不去了。”
他无条件的纵容让程令雪犹如得人撑腰的小猫儿,放下诸多顾忌。
公子不去,她也能放开手脚.
不同于杜彦宁恩师寿宴上文人雅客斗诗取乐的雅致,钱府是官宦之家,钱老太爷的寿宴,自然要往热闹富贵上办,寿宴一直从白日到入夜。
华灯初上,钱府正是热闹时。
偌大的宅邸,衣香鬓影,人声鼎沸,丝竹之声传遍整条街巷。
大房的三公子喝得醉醺醺的,正往内院去,忽然在园中迎面撞上一阵淡淡的冷香,是个身穿舞姬衣裙的少女。
少女一双眉眼秀眉至极,眼尾一滴泪痣,偏生目光清冷疏离,更添了欲说还休的妩媚,勾人得很。
即便此刻慌乱地道歉,也不减那份疏离:“奴是新来的舞姬,一时慌张,冲撞了公子!公子莫怪!”
钱三公子风流一笑。
“怎么会怪呢,小美儿生得如此勾人,来同爷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仓惶地跑开,慌不择路时,竟要往内院的方向去!
钱三公子更乐了。
“哎,对对对!往那边跑!”
刚到内院门口,便有护卫拦住舞姬。追上来的钱三公子怒斥了护卫:“收起剑!别吓着小美人!”
护卫都知道三公子风流,又因这是大老爷最疼爱的儿子,不敢轻易得罪,见只是一个舞姬,便不多阻拦。
舞姬虽清瘦,钱三公子却连她裙角都摸不着,他更来了兴致,二人一前一后,一逃一追,竟到书房。
舞姬慌不择路,见门就想闯,慌乱地欲推房门,护卫忙抬剑拦住:“书房重地,闲杂人等止步!”
可钱三公子正巴不得她自投罗网,不悦地上前:“你们别吓着我的美人,有我在,怕什么?外头守着!”
说罢顺势将舞姬推入书房。
房门反手被阖上。
护卫不敢得罪,只能在外守着,过了会,屋内传来男子淫''笑,及东西被扫落在地的动静,伴着女子惊呼。
几人皆难堪地避开.
书房中。
钱三公子双手被缚,倒在地上,似患了癫狂之症,闭着眼,嘴角上扬,痴痴地说着什么。正翻箱倒腾的程令雪冷冷看了他一眼,猫着腰往别处寻找。
她本想扮做府上的婢女,但与师姐斟酌后觉得婢女不如主子好使。又记得钱三公子好色,常欺负府中婢女,便与师姐一道在市井中买了些致幻的媚药,想了一朝顺水推舟的美人计。
照着数日前师姐打听到的讯息,她很快寻到那处暗格。
其中有本账簿,正是她要的。
将账簿收入怀中,程令雪将自己衣裙弄乱,走向那位神智不清的钱三公子,在他鼻尖放了个小小的瓷瓶。
钱三公子霎时清醒了些。
见小美人衣衫凌乱,仓惶无措地后退,他忙起身去追,却不能碰到她的裙角,甚至,那舞姬还眼疾手快,拨开门闫径直奔出门,钱三公子大喊:“跑什么跑!爷难不成还会吃了你!”
说着猴急地追出屋。
舞姬很快跑不动了,在拐过两处回廊后,被钱三公子逼入一处墙根。
他气喘吁吁道:“跑、跑不动了吧,来爷怀中歇歇,呃——”
“来你个鬼!”
舞姬掐住他一改惶恐,骤然变了脸色,疏离的眸子顿时寒意涔涔。
钱三郎被盯得后脊发凉,有些回过味来:“放肆,来人……”
刚要大喊,舞姬目光一凛,手大力捏住他下巴让他不能出声,膝盖一抬,钱三公子腿间传来剧痛,目眦欲裂,急剧的巨痛他彻底失去意识。
“两年了,仍死不悔改,要不是今日没空,我非得阉了你!”
程令雪狠狠把人摔在地上,一双秀目藏冰,怒意熊熊。
两年前她潜入钱家时,便被此人调戏过,虽只是摸了摸她的脸蛋和腕子,但那恶心的感觉至今挥之不去。当初也是他,联合三姑娘身边嬷嬷冤枉她,威逼利诱不成还打了她两鞭。
两年后,她总算帮自己报了仇。
程令雪嫌恶地擦擦手。
来前她已探好路,身后这道墙通往外院的园子里,因筑得颇高,守卫略松,越过墙后,便是一处僻静的园子,从那里更易出钱府。
她轻灵地跃上树,踩着院墙至对面的树上,一切毫不费力。
只是下树时面纱不慎被勾落,随着夜风,悠悠地飘落至一旁。
程令雪无暇去管,可刚跳下树,她竟发觉边上的树后,有个衣着贵气的人闲适地席地而坐。
她的面纱,悠悠落在他脸上。
墙根虽有两盏灯笼,但到底昏暗,只见那青年微微仰着面,在独孤望月。察觉有人,也不为所动。
安静游离的姿态,颇像公子。
可公子没来赴宴,且他爱干净,不会席地而坐,边上更无轮椅,身边也没有亭松赤箭,显然不是。
顾不得这位对月伤怀的贵公子,程令雪面纱也不打算要了。
刚要离去,那树下的公子忽地轻笑。笑声里带着醉意,辨不出音色,只是莫名的熟悉。估摸是隔墙听到了她威胁钱三公子,在这乐呵呢。
比公子还闲得慌!
怕他惊动护卫,程令雪闪身到他身后,匕首抵在他颈侧。
“不想死就别瞎凑热闹。”
那公子竟是个不要命的,他悠闲地背对着她,将她盖在他脸上的面纱摘下,淡漠而嫌弃地往后一抛。
程令雪接住面纱。
她正要把他打晕,那公子却悠然轻叹:“钱府的舞姬也太无礼,吓着宾客,不说两句客套话就要走么?”
青年嗓音微哑慵懒,似有淡淡醉意,言辞温和有礼。
却让她心头森冷。
这森冷之感陌生又熟悉。几个月前在贼窝,程令雪就有过同样的感觉,只是后来相处时日渐长给淡忘了。
不会吧……
她的气息顿了半瞬。
很细微的变化,可青年却敏锐地转过身。隔着她手里随夜风飘扬的面纱,就着月光,他与她四目相对。
程令雪目光猛一震。
夭寿!
这青年不是她家公子是谁?!
公子眸光倏然一漾。
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他袖中有个极小的东西掉落在地。
但他定定凝着她,不动。
第30章 030
风停了,少女的杏眸中微波震颤,清凌凌的目光似月下的湖面。
熟悉的眼波稀释了夜色,少女昏暗中的面容亦开始清晰。
姬月恒死死地盯着她。
程令雪也愣住了。
她十四岁开始替师父办事,凭着一身轻功和剑术,闯过多少戒备森严的宅院,师姐说她是一条蛇,谁也抓不住。
可眼下,她脑中一片空白。
远处忽地传来人声。
“她在那!”
是书房前护卫的声音!他们定是察觉到东西遭窃追了来!逃命要紧,顾不得别的,程令雪扬起面纱,一把甩在公子的脸上遮住他视线。
随后趁他失神时离去。
她如鬼魅,闪身隐入花丛,红裙没入夜色,如一只惊动了丛林的雀儿,本热闹的钱宅被她激起喧嚣。
“有刺客,速速回避!”
“抓刺客!”
“刺客是一个舞姬!”
在这喧闹中,搅乱一切的人却已逃之夭夭。很快,程令雪逃离园中,跳上了钱府最外围的墙上。
只是往下跳时——
“嗖!”
利箭破空之声从始料未及的方向传来,她迅速闪躲,箭矢擦着身侧而过,在小臂上留下一道口子。
这点伤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她不以为然,咬着牙,奋力跃至墙下。
如朱漆滴入墨池,清姿融入浓重夜色,甩下身后的喧嚣.
姬月恒拿开脸上薄纱时,身侧的舞姬早就已经远去了。
隐在暗处的亭松现了身。
公子原本不打算赴宴,临了突然改变主意,来之后与杜二公子见了面,见竹雪没来,又没了兴致。喝过几杯酒,公子来园中吹风,还突发奇想,下了轮椅试着走上几步并让他隐匿起来,自己坐在树下独自望月——公子近日总是满怀希冀,时而心事重重……
静坐片刻,墙后传来动静,是一女子教训调戏她的男子。而后一个轻功绝佳的舞姬借树跃下,亭松想上前保护公子,却被他拦住。本以为公子是对舞姬面纱落在他面上而不悦,打算亲自给些教训。可没想到,公子对着舞姬失了神,让人逃走了,还不让他去追。
那舞姬好生放肆!
临走前还故意把她戴过的面纱扔在公子脸上,这跟调戏有何区别?
然而此刻,公子低头,怔怔地看着手中舞姬留下的面纱。
良久,他忽道:“是梦?”
亭松耳朵竖起,公子莫不是对那放肆的舞姬一见钟情了?
可他不是喜欢竹雪么……
胡忖时,钱家四郎带着护卫追上来,见姬月恒独自坐在树下乘凉,满是怀疑道:“敢问贵客,可曾见到过一位舞姬从此处路过?那是个女刺客,窃走了府上重要之物,望贵客告知!”
姬月恒收起薄纱:“你怀疑我与刺客里应外合,是么。”
钱四郎的确怀疑,这位公子面生,想必并非府中贵客。且他不在席上,却无缘无故在这僻静处乘凉,实在可疑,他客气道:“并非信不过公子,只眼下事态紧要,若公子配合,定有重谢!”
姬月恒讥诮地笑了:“若我不配合,便有重罚,对吧。”
钱四郎不大高兴,冷下来:“事关重大,望贵客莫再说笑!”
“四弟!”
一声低喝传过来。
钱妙仪带着侍婢上前,不悦道:“这是二房的贵客,岂容你慢待?!”
被姐姐一训斥,钱四郎只能先偃旗息鼓,客客气气地问起女刺客。
姬月恒将面纱收入袖中,指着反方向道:“她啊,逃往那边了。”
钱四郎忙带人追上。
钱妙仪与姬月恒性情不投,但心里打着别的主意,浮于表面地寒暄几句,姬月恒却不礼尚往来,直接道:“我猜,钱三姑娘得知杜公子只把你当兄妹,因而打算假装喜欢我,刺激他?”
这人真是半点表面功夫不做。
钱妙仪亦毫不避讳:“没错,多一个追捧的人,你也有面子,不是么。”
姬月恒笑了,突兀地问道:“上次忘了问,十一姑娘会武么?”
钱妙仪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只说:“她是个戏子,会些花拳绣腿的把戏,怎么?上次我猜得没错,你的确与她有些渊源,所以才感兴趣。”
姬月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袖中的面纱,摇摇头:“抱歉,我对什么十一十二并不感兴趣,爱屋及乌罢了。”
他的话让钱妙仪想起上次那少年护卫:“莫非你问我,是因为怀疑那少年是十一假扮的?不如这样,我们合作。”
姬月恒目光微动。
但他语气倏然变得嗤讽:“在下护短,十一是我身边人的亲眷,钱姑娘凭何认为我会觉得与一个欺凌过十一姑娘的人同流合污?”
钱妙仪听他如此说,一时气上心头,但听母亲说这人是姬家公子,与钱家有些利益往来,便强压恼意平声道:“行,那便井水不犯河水!”.
女刺客的到来只在钱府激起短暂的涟漪,毕竟显贵之家,很快钱府上下又是井然有序,笙歌燕舞一片。
姬月恒无心再留,刚一出钱府,他忽地吩咐亭松。
“查查竹雪今夜何在。”
亭松顿时明白了:“公子怀疑那舞姬是竹雪假扮的?”
他想起公子适才的失神。
或许,真有可能。
“属下这便去!”
半刻钟后,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亭松利落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混入人群,观察着对面钱家绸缎铺子的一举一动。
绸缎铺子灯笼下,立着个熟悉的身影,少年双手抱着剑,背对着人来人往的街市,似在面壁思过。
这人还是那么怕生,亭松哭笑不得,但为防万一,他特地问了公子在对街姬家名下玉器铺子中的伙计:“那绸缎铺子前的少年,今夜可一直都在?”
那伙计是姬月恒派来的,目的是盯着那少年,以免少年被权贵盯上,又碍于旁人权势委屈求全。
伙计笃定道:“黄昏时分出去了一会,一刻钟前,出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买了个炸糕回来了。”
黄昏时分,钱府还未遭窃;一盏茶的功夫,甚至连赶到钱府都不够。
亭松放了心,迅速回到停在巷尾的马车上:“公子,属下确认了,竹雪一直在铺子前守着,入夜后只离开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是去买炸糕。”
车内传出渺然冷淡的声音。
“知道了。”
回到别院,姬月恒独自在窗前静坐,面前书案上,放着那块绯红的面纱,眼前浮现对视的那一刻舞姬惊鹿似的目光。那样的目光,他在梦中见了无数次,鲁莽仓惶的举止亦像极。
是他生了心魔么?
不是已经决定接受自己对一个少年心动的事了,为何还会期待?
男女又有何不同。
并无。
如此想,再看向那面纱时,它便只是一块寻常的布料。
甚至因为被一个陌生女子所戴过,让他觉得不适。
姬月恒拈起一支笔,挑起面纱置于烛台上,绯红轻纱顿时化为火蝶,随着摇曳的火舌轻舞,如一只扑像烛台的飞蛾,稍许,桌上多了一层火灰。
唤人入内清理,姬月恒疲惫地靠着椅背,纹丝不动如若了无生气的玉雕,烛燃了大半,无人去剪的烛芯越来越长,他忽而睁眼。
倘若,是两人呢?.
惊险的一夜过去了。
杜彦宁那边的事已了,当夜,程令雪回到师姐所在客栈。
回忆今日被公子撞见的时刻,她心仍是怦怦乱跳。
钱家不比公子这边宽松,招舞姬侍婢都再三验身,易容过度会被看出,江皊只能替程令雪稍作伪装,让她的眉峰挑得更为妩媚,嘴唇用轻易擦不掉的特制唇脂涂厚,倍显妩媚勾人,并在眼下添了一颗泪痣,只这几处细微的改变,又有面纱,足以让程令雪判若两人。
万万没想到公子会去赴宴!
幸好多留了一手。原本杜彦宁说过她今日不必去绸缎铺子值守,可程令雪多留了些心眼,担心公子会来寻她便还是去了,直到入夜才和假扮竹雪的师姐换了,但未免穿帮,拿完东西,她又和师姐换回,直等到铺子关门才离开。若公子怀疑,必定会派人去查,得知她一直在铺子前,多少可打消嫌疑。
得知师妹受了伤,江皊很是内疚:“抱歉,是我让你受伤了。”
程令雪不以为然:“更大的伤我都受过,没几日就好了。”
这些年她和师姐相依为命,比至亲还亲,她该庆幸,好在今日是她去,否则师姐只怕要吃大亏。
钱家耳目众多,未免账簿出岔子,程令雪和江皊商量过后,打算天亮了待城门一开便让师姐易容出城。
翌日,送师姐离去后,程令雪决定去公子那儿探探口风。
公子一如往常。
桌上备了她喜欢的点心,他给她递了一块,忽然冷不丁问起她的表姐。
“十一姑娘离了青州么?”
他怎么突然关心起别人来?
这些时日,他也没问起“十一”啊,程令雪警惕几分,齿关一重,迅速咽下那一口糕点:“今晨走了。”
“今晨?”公子停下来思忖稍许,“这么巧,昨日钱府遭窃,怕是不好出城。”
师姐会易容,自有办法,程令雪解释道:“表姐她说钱家在抓刺客,担心那钱三姑娘得知她在青州要藉机为难她,加上她说她还有要事,不过她又不是刺客,出城应该不会被拦。”
公子点了下头。
他瞧着虽有些心不在焉,但对她依然很好,想必没有起疑。
程令雪试探着问道:“公子,属下在杜公子那里的人情已经还完了,眼下没有活计可干了。”
公子笑了:“那就回来吧。”
“多想公子,属下这就回去收拾东西!”程令雪往住处走,一路上,偶尔听路人说起什么“钱家”,她只当他们是在讨论钱家遭窃之事并未多想,
可回到住处,房内候着的人让她始料未及:“师姐,你怎么回来了?”
江皊面色惨白:“阿雪……我方才刚出城,听人说钱家人在箭上涂了奇毒,据说两日后毒发,眼下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且钱家人已在城中所有药铺医馆都安排了人!”
程令雪如闻晴天霹雳。
她维持冷静:“或许只是寻常毒物甚至根本没毒,是钱家人为了引出我们才放出消息,眼下最要紧的是账本,一旦被他们搜到就麻烦了。”
这江皊早有准备:“我已将东西藏入城外破庙中。”她拉过程令雪:“不如这样,师妹立即与我一起出城,我们快马加鞭,去周遭镇上寻郎中!”
但恐怕来不及了,这种时候,程令雪第一时刻想起公子,可若是去找公子,会不会露馅儿?正为难,杜彦宁身边小厮来了:“程小公子,我家公子和郎中在附近饮茶,想与您见一面。”
程令雪当即会意,管不了人情不人情,匆匆来到附近茶楼里,杜彦宁已在雅间候着,原本他受昨夜铺子里师姐假扮的“竹雪”所惑,并不确定刺客是不是她,见她当真来了,不免震惊,忙拉过她:“我将郎中带了来,给你号号脉。”
郎中切过脉,查看一番后摇摇头:“此乃奇毒登云台,难解。”
“登云台,钱府怎会有登云台?”
程令雪倏然凝眉,一时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担忧。公子就有登云台,他正好撞见她,当真这样巧?
郎中道:“小哥有所不知,听闻登云台此毒本就是洛川姬家的人所制,钱家与姬家有些往来,也不奇怪。”
原是如此。
公子说这些奇毒是从江湖中搜罗而来,想必是为掩人耳目,只要她中毒与他无关,至少有得解.
“登云台?有意思。”
姬月恒正在逗狸奴,闻言笑了,给小狸奴喂了一块鱼干。
亭松亦是没想到,外人只知道夫人是昭越前公主,却不知道夫人擅长用毒,只是藏得极深,且嫁入姬家后金盆洗手了。而登云台和醉红颜这两种奇毒正是夫人年轻时调制的,未给过外人。
钱家会有登云台,说明夫人私下竟与钱家人有往来,只是,
“对公子无礼的可舞姬倒霉了。”
姬月恒抚摸狸奴的手停下。
他的眸光微波漾动,可想到昨日亭松所言,又沉寂下来。
自哂地笑了笑,他继续拿起鱼干逗狸奴,可他实在太狡猾,每次狸奴刚舔到鱼干,又被他故意拿开。
“喵嗷!”
狸奴发出不悦的咕哝。
这乖顺中藏着狡黠,却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神似某个人,让青年眉心萦绕的失落更添上一重。
看着狸奴,姬月恒想到某人。
他抱着狸奴起身。
“公子,竹雪回来了!”
姬月恒抬头,狸奴趁他欣然跳下他膝头咬住鱼干,趁机叼了走。
他却无心去管。
程令雪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腹中措辞编排一遍又一遍。
“回来了?”
公子照样温和,但仔细听来她觉出了细微的情绪波动。
他手中拿着那白玉萧管,却并未像往日一样旋起,而是一遍遍地抚摸,指间的动作亦没有往日缓慢。
程令雪努力忽略这些,告诉自己这只是她心虚而生的错觉,她小心地上前两步,步履透出拘谨。
姬月恒见此,越发和善。
“回来得这样快?”
他的温和给了她勇气,程令雪试探道:“公子,如果属下说,属下骗了您一件事,您会生气么。”
姬月恒抬眸,眼中波光微动。
似存着某种希冀。
手中的萧转了半圈,他温声道:“这会我心情好,大概不会,所以——”
他停顿了下才继续说。
“是什么事呢。”
这样的温柔让她胆子也肥了些,程令雪反覆琢磨一番,杜彦宁方才说过,他起初也不敢相信那女刺客是她,说明她和师姐的伪装还算到位。
既如此,她在彻底摊牌和只说一半之间选了后者,咬咬牙,豁出去了:“属下回去后,碰到了表姐,她与我坦白,说她就是那女刺客,是受人胁迫不得不去钱家偷东西,却不小心中了奇毒登云台,属下斗胆,求公子赐药!”
一口气地说完,她竟比与高手打了一架还要累。她也想过直接说自己是“男扮女装”帮师姐去查,可当时撞见公子时她不但出声威胁,甚至还把面纱甩他脸上……粗暴无礼不说,更会惹来公子怀疑,牵扯出更多她骗他的事。
这数月里她太过谨慎,反倒在不知不觉间,把退路都堵死了。
只能选择继续骗他。
她说完,公子手里玉萧倏然收紧。他鸦睫低垂,良久不语,温静的眸子因长睫落下的阴影神秘神秘。
突兀的安静让程令雪头顶悬着的那把剑落下几寸,剑尖堪堪贴着她头皮,凉意从发丝间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渗入肌肤,钻入骨缝。
就在她心头的弦几欲崩断时,公子手中的玉箫忽地在指关打旋,但不如平日那样快,而是显出些百无聊赖。
跟了公子这么久,她多少知道,他此刻心情还不错。
但也不算特别不错。
程令雪心里七上八下的。
公子停了玉萧,饶有兴致道:“那舞姬竟是十一姑娘啊。”
说罢取出一个瓷瓶。
“拿去吧。”
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程令雪大喜,接过瓷瓶,看向他的眼中亮晶晶的。
“属下多谢公——”
话还未说完,公子慵懒抬眸,笑意如雾中的晨曦,分不清温暖还是疏离。他说:“瓶中的药可保她七日不毒发,但我记得我说过,若想彻底解毒,还需一味只有我才知道的药。”
头顶刚移开的剑有落回的趋势,程令雪骑虎难下:“求公子告知那味药,属下会转告表姐。”
公子又不说话了。
良久,他百无聊赖地摩挲玉箫,唇畔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今夜,让你表姐过来。”
程令雪心一紧,强作冷静道:“公子,您若信不过表姐,可告知属下去寻药,属下必守口如瓶!”
她今日所说过的话皆字斟句酌,颇有杜彦宁的风格。姬月恒回味着,想到那个可能,长睫危险下压。
他刻意忽略那不一定成真的不适感,只淡声解释:“那味药需亭松现配,不能久置,需在一盏茶内饮尽,且所需草药只有府里种着。”
程令雪忐忑再起,听他意思……她要以十一的身份过来别院!
是当真非此不可。
还是说,他察觉了什么?
她犹豫之时,公子唇畔笑意若有似无的:“怎么迟疑了?
“是不想救你的表姐么。”
程令雪忙道:“自然想,只是属下听表姐说,她背后那人威胁让她在十日内离开青州,把东西交到他手上。”
不需她继续说,公子已体贴地想出对策:“这有何难?你是她表弟,帮她跑一趟也不为过。”
程令雪装着豁然开朗的模样,忙点头:“还是公子周到!”
“事不宜迟,且速去吧。”
公子十足的温和。
走之前,他甚至还叫住她,让她喝了杯茶才放人。
那茶和她平时喝的茶不大一样,一口下了肚,腹中暖洋洋的,独特的清香在齿尖蔓延许久才消。
好独特的茶,真好喝。
程令雪拿着盛药的瓷瓶,再三谢过公子后出了门。
姬月恒凝眸盯着她背影,微风从窗户吹入,拂在面上时一片柔和,和那夜忽然飘落的面纱很像。
“十一,竹雪。”
念着这两个快要融合为一的名字,眼前浮现出数次出现错觉时所见少女的容颜,姬月恒长睫微微一颤,难以言喻的意动在心口化开,那夜轻吻竹雪脖颈的触感变得真实而诱人。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迷离,长指在书案上写下了这两个字,迷濛眸底骤如深潭中倒入浓厚墨色。
若是,她和杜彦宁……
手猛地扣紧,又猛地松开。
那眸中恢复清明。
关于十一此人还有一层面纱未揭,面纱的背后究竟是不是竹雪……
还无法确定。
他不想失望第三次.
暮色四合,弦月初升。
明月悬在柳树末梢,乍看之下像是明月被柳枝给纠缠住了。
素色绣鞋踩过鹅卵石小径,裙摆偶尔摇曳。
“十一姑娘,前方就是公子所住的玉恒居。”
“多谢。”
侍婢路过,见到赤箭领着位少女入了别院皆是惊奇——
少女亭亭玉立,一身素裙仍清冷脱俗,如山间未经修剪的花木,可惜少女薄纱覆面,月色又黯淡,侍婢们纵使好奇,也不得见到真容,只见到那立在月下宛若将绽夜莲的疏离身姿。
二人走到假山深处,赤箭忽地停下,笑嘻嘻地低声道:“你是那个假扮十一的姑娘,还是真的十一姑娘?”
少女停住脚步,温和而认真地回应道:“我是十一。”
赤箭一时也困惑。
他之前只是从程令雪那儿得知她与杜彦宁有些过往,但此刻隔着面纱,分不清来的是假十一还是真十一。
想到若是程令雪这样温和地说话,他肩头不由抖了一抖。
温柔的竹雪,太别扭了!
“走罢。”
他刚转身,身后那疏离又怯生生的杏眸倏然冷意十足。
霎时如玫瑰生刺,程令雪对着赤箭欠揍的背影瞪了眼,转瞬又是内秀的少女,低眸看着脚下的路。
这条路她闭着眼睛也不会错。可现在一想到马上要以女子的面目面对公子,程令雪就腿软挪不开步。
他会不会认出她?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默念了一路,到了玉恒居,她已勇气十足。
廊下所有的灯笼都亮着,亭松不知去向,常在窗边夜读的公子也不在,灯火通明却没有人。
气氛安宁又怪异。
赤箭让她候在廊下,自己进去通传,很快便出来了:“公子有些事,让十一姑娘先等等。”
被这样一拖延,勇气又开始从程令雪掌心溜走。赤箭走后,她独自静立在廊下,许是心虚,她总觉身后有一道目光盯着她,又不敢回头。
手心都出了汗。
“啾啾!”
花丛深处传来一声清脆动听的鸟叫,旋即一个小小黑影飞过来。
程令雪侧身避让,黑影却准确无误地停落在她头顶。
“啾!”
是公子新得的仙八色鸫,眼下这雀儿在她头顶欢快鸣叫。
且赖在她头顶死活不走。
仿佛猎犬找到猎物。
程令雪打算把鸟赶走,身后传来个清越疏冷的声音。
“别动,它胆小。”
灯笼将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照在她脚下,难怪她没听到轮椅声。亭松说过,公子毒发期间腿脚格外无力,但平日好时也可走上一小段。
如今他在她身后一步远,清雅的淡香萦绕,是她所熟悉的。
可站着的公子像个陌生人。
他语气也很陌生。
程令雪乖乖地不动,客气地问候一句:“见过公子。”
音色温软,揉合了话语中的生分,便有些怯生生的。
姬月恒影子微微一滞。
他淡淡地应了声。
继而手覆上她头顶。
程令雪却僵如木雕。
她现在是十一,公子和她初次见面,摸她的头干嘛!
正不安时,公子温柔嗓音在耳后轻唤:“乖,过来。”
她是竹雪时他偶尔也会这样温柔唤她,哪怕知道他是在与她头顶的雀儿说话,程令雪仍忍不住想应。
她抿紧嘴,盯着地上影子。
一双人的影子乍看像是一位青年在温柔地替一个女子簪花。
暧昧,又陌生。
公子怕吓着雀儿,伸手捉住雀儿的动作很轻、很慢。
捉到了,却迟迟不离开。
园子里很静,身后公子的袖摆拂过程令雪耳尖,动摇着她的勇气。
她肩头一点点地紧绷,身后长身玉立的青年眼底亦变深。
如看不见底的深渊,晦暗的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耳尖,似一尾蛇在猎物身后无声游走,肆意打量猎物。
缠绕,收紧。
在程令雪心里七上八下时,公子忽然暧昧地笑了一声。
“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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