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催眠
卡洛斯点点头。
他的脚踝有点不舒服, 只能被人扶着,一点点走出去,外面自然有安排好的马车。卡洛斯觉得自己应该确实是睡迷糊了, 明明今天是要来参加社交宴会, 悼念圣骑士,结果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为什么要来悼念圣骑士来着。
噢, 好像是他喜欢。
青年似乎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一路都在轻声询问。
卡洛斯都觉得有点关心过头, 想出声制止,却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点问题, 连同伴的名字都记得不是很清楚, 缓了一会儿,看到对方的眼睛, 才想起来名字:“兰托, 别问了。”
他应该不是很喜欢在外面和对方这样过于黏腻的。
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需要黏腻的关系?
卡洛斯一点一点理清楚自己的思绪。
“好。”
但卡洛斯发现了,兰托还是喜欢偷偷看他。
他就很奇怪,似乎他们认识也不是第一天两天了, 兰托一直很喜欢这样看他, 卡洛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他还是很在意兰托的, 自从前些日子受到重创、失忆之后, 就是兰托一直在照顾他, 说是未婚夫,其实也没什么名分,只是兰托用这个借口来推拒家里安排的交谊舞会和联姻安排。
卡洛斯一直都没法拒绝别人的要求, 何况兰托帮了自己很多, 他帮对方一点也是应该的,答应女装也是应该的, 陪着一起出门也是应该的。
兰托说过,在整个王都,能够帮他掩盖魅魔身份的可能只有他了,所以卡洛斯最好一直呆在他身边,这样才保险。
卡洛斯……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虽然他正在打算像对方提出离开的请求,不能再给对方添麻烦了。
这些便是卡洛斯仅有的记忆。
他又思索了一遍,感觉没有什么逻辑问题。
路上偶然遇到了几个牧师和主教,在王都,这些地位高贵的神职人员也变得不再少见,甚至还能遇到红衣大主教。兰托会得体地冲他们打招呼,但卡洛斯低着头,牵着兰托的手掌微微出汗,内心不太想和他们接触。
直到大门前,阳光交错,卡洛斯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他看见一位俊朗到完美的金发青年侧身而入,和他们交错而过。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卡洛斯看见他手心捧着一面小巧的水银镜,仅仅是看见就让人头晕目眩,觉得灵魂也要被吸进去。
卡洛斯愣了一下。
本能地感觉到有点不舒服,像是身体在预警。
手上的力度忽然加重了几分,手指被攥紧,同行的人抱怨似的轻声哼哼:“怎么了,是觉得他长得更好看吗?”肉眼可见的冒出了酸味。
“……只是觉得他好像很急的样子。”卡洛斯回过头,“我们走吧。”
他反过去握住青年的手,有些羞涩,却很坚定。
倒弄得对方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卡洛斯听到一点轻笑声。
“没什么。”
在兰托笑的时候,卡洛斯又觉得尾巴不舒服了,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灼烫自己,弄得他走路都跌跌撞撞。
好在马车就在门口。
他几乎是扑进马车,急匆匆地躲避已经接近黄昏的阳光。
“不应该带你出门的,”兰托轻轻拉上了马车的帘子,遮住最后的光芒,“你现在不太适合接触阳光。”
卡洛斯点了点头,他现在更多是觉得尾巴附近难受,连坐都没有办法做坐得稳当——尾巴尖在疯狂抗议,几乎是在拍打他的大腿,弄得好像他被自己的尾巴欺负了。
鉴于兰托是“熟人”,卡洛斯没有避着他,而是在马车里卷起自己的裙摆,露出闹腾的尾巴尖:“别动了。”他抓住自己的尾巴,非常认真地和尾巴聊天。
“腿肉都被拍红了。”兰托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
“是的,今天它有些太闹了。”
卡洛斯微微往前倾了一些,一手抱着裙子上的布料,遮住了小半张脸。当下大部分马车内部的空间其实都不大,给人腾挪的余地更是少。特别是那些高档的马车,因为增加了过多的装饰而让它格外沉重,哪怕外部再华丽,内里其实也就能容纳三四个人板板正正地坐着,也许还能放几瓶红酒。
所以他这么一动作,额头几乎要贴到对面的兰托身上去。可能是觉得抱着裙子不方便,卡洛斯用身上的绑带在裙摆上绕了一圈,然后提起来,自己咬着绑带,两只手伸到后腰,摸到尾巴根的位置。
他抬起脸,牙齿咬着绑带,含含糊糊地说:“尾巴后面好疼噢……”
兰托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是嘛。”他的视线后移,“让我看看。”
他想,卡洛斯一定不知道此时这样含糊的语调很像撒娇,也不知道这样咬着衣服的行为很奇妙。他修改了对方的记忆,但拿捏不准到底修改了多少,只能少说一点,否则容易被看出破绽。
兰托知道,催眠这种不道德的事,总有一天会被卡洛斯发现。
但不这样,他没有办法在真正的天使眼皮子底下瞒过去,卡洛斯的灵魂摆在那里,这人又不擅长说谎。他好不容易等了十年的人,才不能就这样被带去神国。
那和第二次死亡有什么区别。
而且……诱惑力太强了。
哪怕只有一段时间,这样可以被随意操控的卡洛斯,可以任人拿捏的卡洛斯,他想都不敢想。
他的手掌贴在卡洛斯的后背,稍稍一用力,本来就躬着身的卡洛斯立刻就不受控制地俯下去,只能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几乎像是跪坐在马车里了。
但即便如此,卡洛斯也没有反抗,只是咬着绑带,分外信任地看着兰托,红褐色的眼睛干干净净。
“可能会有点疼。”兰托提前打了招呼。
“嗯。”
卡洛斯低下头。
尾巴那块儿的区域其实十分敏感,他自己都不怎么敢碰,但如果是兰托的话,他相信对方能够把握住。这种信任来得非常邪门,毫无理由,刚出现,卡洛斯的思维就顿了一下。
两根手指捏住卡洛斯的尾巴,指腹和他的尾巴完全贴合在一起,在指环包裹住的边缘,那些被挤压到微微凸起的尾巴肉上。
于是他的思维又断了。
尾巴根紧紧地箍了一个黄铜色的圈,摸着暖暖的,已经被卡洛斯的体温浸透了。抚摸它的时候很难不碰到尾巴,每次一碰到,卡洛斯也会跟着颤动一下,很轻微,但又如此明显。
他裙子底下的衣服被特意剪裁过,能保证遮蔽身体的同时,还可以把尾巴露出来。但这样的衣服仍旧让卡洛斯感到羞恼,如果抛开尾巴,单独来看,就会觉得他每一条裤子上都剪了一个破洞,有时候洞开得不小心大了一些,还会太过暴露,根本没法穿。
他又看了一眼兰托,没说话,心底是期冀他能做点什么的。
毕竟卡洛斯自己尝试过了,尾巴上的铜环,他自己没有办法弄下来。
果然,兰托用了一点自己的办法——圣光魔法。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简单又最难学的魔法了,每一个对魔法有天赋,又足够信仰光明神的人,都可以使用圣光魔法。入门门槛低,精通却是难上加难,可以说,圣光魔法的强度,完全取决于使用的人。
卡洛斯下意识躲了一下。
他知道,他现在的体质,碰到圣光魔法,是会很疼的。
“别动。”
结果马上就被警告了,尾巴根被捏住,兰托的手肘抵在了他的肩膀上,让卡洛斯只能这样保持跪伏的姿势,塌下腰,将尾巴的位置抬得更高。
老实说卡洛斯不怕疼。
但不怕疼,和知道疼痛要来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知道这个圣光魔法可能会让他的尾巴有一点点难受,却不知道这份难受什么时候落下,也不知道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落下。只能等待,以及把全部的控制权都交到兰托手里。
“别太紧张。”
结果兰托的另一只手先落到他的头顶,穿过他的发丝,轻轻揉了一下。
卡洛斯不太满意兰托这样拖延,咬着绑带都哼了一声。
于是兰托的手指裹挟着圣光的力量,触碰到了指环。
卡洛斯僵硬了一瞬间。他真疼起来的时候反而不会出声,开始默默忍受,甚至有空抬起头,给兰托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可以继续下去。
不知道是圣光的力量,还是指环本身的力量,卡洛斯只觉得尾巴上传来拉扯的力度,就像是有火焰在上面灼烧。他甚至觉得衣服都要被烧坏了。
教堂钟声的余韵还绵长地飘荡在广场上,钟摆缓慢而庄重地移动,连马儿踩在路面的马蹄声都那么的缓慢。白鸽乘着绚烂的晚霞,向着教堂飞去。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满足的,还在谈论白日看见天使、被圣光祝福的事。
似乎只有卡洛斯窝在小小的马车里,忍受尾巴上的痛苦。
就像一台精密而静谧的手术,兰托做得很认真,没有再对卡洛斯做出多余的事情。尼伯龙根的魔法很高明,非他本人,可能很难解开上面的东西。他学圣光魔法其实也就那么十来年,想要和尼伯龙根的力量做抵抗,竟然还要借助点天时地利人和。
今日的天使下凡,倒是便宜他了。
尼伯龙根本身不是魔族,有一点龙族的特征,但也绝对不算龙族,最多只能算作灵族。然而尼伯龙根从诞生到现在,一直是接触魔力量比接触圣光力量更多,所诞生的意识也更偏向于黑暗。在今天这个圣光格外强大的场地,力量被压制了不少。
……也许还和被送到秘境里的阿维德打了一架。
兰托唇角带上了一点笑意,在他的动作下,那枚扣死的指环,已经开始松动。只要动了那么一点点,那么接下来的尾巴只会越来越纤细,很容易就能被扯下来了。
卡洛斯也感受到了,忍不住流露出一点期待的眼神。
他又出现了一点幻听,似乎是有人在低声地咒骂,又好像在叫他的名字,但这回只出现了一下。
戒指被撸下来了。
卡洛斯看着那枚指环,尾巴很轻很轻地摇摆到他手中,整条尾巴都是终于放松了的喜悦。
兰托的眉眼也舒展开,有一点显而易见的喜悦
指环躺在他掌心,仿佛光芒都黯淡了一点。
卡洛斯:“你说,这枚指环是什么时候箍在我尾巴上的呢?”他自己完全不记得了。
“谁知道呢?”
“它看起来很贵重。”
“也许。”兰托懒散地支着下巴,把卡洛斯抱起来,放在一边。卡洛斯现在的身体太脆弱了,哪怕只是在马车地板上跪了一会儿,被丝袜包裹的膝盖也已经透出了浅浅的粉色印子。要是再多压一会儿,他自己都心疼。
他拿着那枚指环,顺着光打量了一会儿。
尼伯龙根的指环,确实是世界上罕见的秘宝,如果能抹消器灵,大概是谁都想要得到的东西。
“你会怎么处理它?”卡洛斯问。
正巧,马车经过了王都最著名的广场,中央是一个漂亮的喷泉,精致的女孩雕像手捧陶罐,往外倾倒代表智慧和纯洁的清水。水池里放着一些最廉价的硬币,却没有人去捡。
他露出得体的微笑:“既然是我摘下来的,送给我如何?”
卡洛斯犹豫一瞬,思考戒指原来的作用,但他还是点了头:“……可以的。”
兰托的手指微动。
——有空的时候,丢到池子里去吧。
……
大约是太阳病的缘故,卡洛斯非常的容易疲劳。
不过这其中也有一点精神魔法的作用,所有的催眠都会不可避免的对灵魂产生一点影响,用久了说不定真的会产生永久的损伤。兰托浅浅的思考了一会儿这一点,他的脑袋里一直有一种诱惑的声音,告诉他,或许让卡洛斯认为现在的情况就是现实,才是最好的结果。
但这样的卡洛斯就不是卡洛斯了,只是他自己捏出来的、无家可归的小魅魔。
他倒是更希望卡洛斯记得他——在不会逃跑的情况下。
天已经彻底黯淡了。其实这处地方离上车的地点并不远,只是今天王都拥挤,所有的马车都不敢过快地行驶,只能像漫步一样慢慢地路过街道。
倒是方便了卡洛斯,他终于可以不再小心翼翼地伪装,摘下过于宽大的帽子,露出魅魔的小角。
大概是因为频繁地移动帽子帽子,他的头发边缘变得有点毛躁,摘下来的时候,那些细软的紫灰色发丝甚至被经典吸引,往上飘了一下。于是卡洛斯的视线也跟着往上飘,伸手想把头发们给按回脑壳上。
兰托替他做了。
他揉了揉卡洛斯的脑袋,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碰完之后立刻就缩回了手掌,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隐秘的快乐,还夹杂着一点不安。
卡洛斯其实也被吓到了,但他仔细一想,他和兰托好像是很熟的,被摸一下没有任何的问题,他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刚才在车上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抚摸过脑壳了。
所以当兰托第二次试图抚摸他头顶的时候,卡洛斯甚至低了一下头,将两根尖锐的角低下去,更方便兰托触碰他。
“喜欢被这样抚摸?”兰托问。
“不。”如果不是必要,卡洛斯其实很少说谎,“我不喜欢被人触碰头顶。”
“那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喜欢。”卡洛斯诚实地说。
兰托顿了一下。
他比卡洛斯要高,低头的时候就看到卡洛斯的眼睛,明明是魔族的红色,却没有任何魔族的狡诈,反而格外真诚,就像两面小小的镜子,会映出任何人卑劣的欲望——他那卑劣的欲望已经藏不住了。
兰托看见自己的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人们只会觉得它干净,却不知道他背后做了多少不该做的肮脏事。
卡洛斯立刻察觉到气氛稍稍的改变。
他们站在庄园的门口,卡洛斯还稍微地踮了一下脚,顶着兰托的手掌:“为什么发呆?”
“没有。”兰托立刻收敛起全部的小情绪,弯起笑眼,推开庄园的大门。
仆从熟练地迎接上来。
他们不会说多余的话,对于卡洛斯的存在也是视而不见,只专心地服务自己的主人。哪怕卡洛斯找他们聊天,也不会得到任何其他的信息。
卡洛斯这会儿才想起来兰托虽然是贵族,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具体的爵位,这一块仿佛是空白的。而他也不曾问过。
只是,看这些训练有素的仆从,以及庄园的豪华程度,他本能觉得兰托应该是不得了的贵族。
在王国内部,贵族往往不止是代表自己,而代表一整个家族。他们以自己的家族为荣,在吃穿用度上,无不体现自己的家族家徽。而卡洛斯完全没有在这个庄园里看见任何有关家族的元素,没有任何人提起过这一点,更没有看见兰托的亲人。
他甚至不知道兰托的姓氏。
这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地方是兰托自己的私人庄园,他一个人拥有这样巨额的财产,而不是依靠家族。
这就很了不得了,光是养一个管家、一批女仆和打理事物的仆从,就得花费巨额的资金,何况庄园里的东西看起来就没有便宜货。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卡洛斯觉得这里的装饰有一点略微的眼熟,像某个他曾经见过的地方。
不对。
卡洛斯恍惚了一下。
他觉得这里熟悉不是很正常的嘛,毕竟之前被兰托救下来,在这里养伤了一段时间。看都已经看习惯了。
一定是他最近过于疲惫,产生幻觉了。
他现在不怎么吃正常人类的食物,魔族的食物也很少吃。因为卡洛斯觉得自己对魔力过敏,因此到现在也不敢去摄入魔力,更没有任何摄入魔力的渠道。
他几乎只是陪着兰托坐在桌前,看对方斯文地将牛肉切成均匀的块状,送入口中咀嚼。
当晚餐过后,仆从们各自退下,于是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卡洛斯很自然地提出了请求:“我……也许过段时间会离开这里。”
兰托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去找一个偏僻的地方隐居?”
“嗯?”
“你已经和我说过这件事了。”
“哦……”卡洛斯没有任何的印象,“你好像总是很了解我,我觉得你为我付出太多了,这样麻烦你不太好。”
兰托低低地笑了:“你还记得你答应了我几个愿望吗”
“当然,我会完成的。”
“没事,不急着。”兰托用热毛巾擦了擦手掌,桌上只留下了热茶,还有牛奶,“来喝一杯牛奶吧,你需要休息。”
“我不想……好吧,我可以喝。”卡洛斯接过那杯温热的牛奶,加热过的牛奶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香气,淡淡的,不爱喝的人也许会觉得有一点浅浅的腥气,但这绝对是王都能找到最好的牛奶了,就这样被加入在茶水里面,作为红茶和咖啡的搭配。
里面也许加了方糖,闻着有一点甜蜜的气息。
卡洛斯疑惑了一下——他竟然真的对一杯牛奶产生了一点食欲。
真奇怪,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对人类的食物没有任何兴趣了才对。
而兰托甚至没有隐瞒,实话实说,知道怎样可以博取卡洛斯最大的信任:“里面加了一些对你有好处的东西,你不能长期不进食,对你的身体不好。”
“好。”大抵是这样的态度太真诚了,卡洛斯也没问到底加了什么,他举起牛奶杯子一饮而尽。
舒适的环境,容易犯困。
他打了个哈欠。
身上的衣服一直没脱,此时就显得麻烦了。卡洛斯自己都搞不明白身上那些东西的构造,何况是在马车里,他自己拆了几条绑带,重新绑回去,愈发混乱了。
脱着脱着,便成了兰托帮他一起。
都是同一双手,对方的就明显更熟悉这些花里胡哨的设计,轻轻松松地就把那些卡洛斯看不懂的构造给解开。卡洛斯偏头,很容易就贴到了兰托的手指。
他站在他身后:“怎么了?”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也许?”
卡洛斯仰头,仰倒极致了,额头的小角都抵在椅背上,才能看见兰托的蓝色眼睛。他确实觉得这双眼睛眼熟,这是常见的颜色,又不那么常见,其他人的蓝眼睛似乎都要比这种颜色要深一些,也不那么的纯粹朦胧。
他大抵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的,只是想不起来。
兰托浅浅地笑了一下,掰着卡洛斯的角,把他的脑袋摆正,手指熟练地脱掉了他身上的裙子,只留下一件轻薄的衬衣——毕竟这身衣服就是在他的指导下穿上的。
“你说我什么似乎能想起自己的过去呢?”
“也许那些记忆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兰托轻轻地说,“有没有想过,也许没有它们,你会成为一个更幸福的人。”
卡洛斯想了想:“不知道。但如果没有它们,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
“谁知道呢。”
也就是在没有人发现的角落里,兰托才放下了那些贵族的伪装,站在卡洛斯的身后,将重量安放在卡洛斯身上,就像一只慵懒的树袋熊,亦或是一条在温暖环境下舒展身体的、柔软的蛇,手臂垂落在卡洛斯的身前,又轻轻地挽上去。
“我真的喜欢你,卡洛斯。”
卡洛斯亦是认真回应:“我也很喜欢你。”
兰托笑了,他没有说那似乎不是一样的喜欢,但没必要和卡洛斯说得那么明白。此刻至少他可以抱到卡洛斯,在温暖的壁炉前,一起相拥着,享受一段美好的休憩。
除了补充魔力的营养剂,牛奶里还添加了一点安神的药物,也有延长催眠魔法效果的东西,各种大杂烩之下,那杯牛奶不亚于宫廷药剂师调配的十全大补汤。
不过,哪怕没有催眠,卡洛斯也是极其容易被骗的家伙。
有时候兰托会想,是不是因为以前的卡洛斯太强了,所以才能从以前那些危险的任务重存活下来,哪怕被骗去做一些奇怪的事,他也会用一些奇妙的手段化解。
其实卡洛斯是一个对危机极度敏锐的人,他只是在安全的环境里更容易被欺骗些。毕竟欺骗总是为了一些更邪恶的目的,而他现在尚且无法理解,有的人试图欺骗他,只是为了让他多看他一眼。
多可笑,多么没有必要的欺骗。
卡洛斯大抵是不会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卑微的想法出现,所以他根本意识不到那些话语里面的欺骗。只要和他好言好语地说一会儿,哪怕告诉他,现在身体这儿实在是硬得发疼,能不能帮忙揉一下,恐怕卡洛斯都会点头答应,然后谨慎地开始助人为乐。
兰托知道以前一定没有人去骗卡洛斯做这些事。
但是没关系,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尝试。
“兰托,你说我以后应该去做什么呢?”卡洛斯的声音带着一点困意,又分外慵懒,蜷在柔软的沙发上,赤着脚,“我想去做我喜欢的事,可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
兰托恍惚了一下。
他记得这样的话。
在很久以前,他似乎也对卡洛斯说过,那时候他还相当稚嫩,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的命运并不属于他自己,也没有权利做出任何选择,哪怕他确实拥有足够多的其他的权利,甚至操控别人的生命。
但他无法决定自己。
那时候,他好像是趴在花园里的水池边上,问同样年轻的骑士:“你说,我以后应该去做什么呢?我有些想去做我喜欢的事,可我居然没有喜欢的事。”
那时候的卡洛斯回答了什么?
他这些年,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卡洛斯,为数不多的梦里也都是卡洛斯。可真要具体到细节了,反而有些记不清楚。
毕竟十年了,毕竟只是以前的自己,完全不在意的小小细节。
人的记忆总是可悲的,会自我篡改和模糊的,哪怕用魔法提取出来,永远地保存在书架上,也没有办法保证它和原来一模一样。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看过去,一遍一遍地捡起记忆里的卡洛斯。
有时候他也会害怕,万一他怀念的卡洛斯,已经不是现实中的卡洛斯,该如何?
卡洛斯喝过牛奶,他的耐药性显然不足,抵抗不住里面的安神药物,根本没注意到兰托长久的发呆。房间里太安静,只有壁炉里噼里啪啦的柴火声,还有兰托轻轻的呼吸声。
不得不说,他非常喜欢兰托这个庄园的环境,不管是气味还是颜色,还是每一样家具,都是卡洛斯喜欢的样子——他并没有往这方面产生更多的猜测,只是觉得兰托品位够好,能够挑选出大家都喜欢的东西。
兰托没声音,他就闭上眼睛,没多久,呼吸就逐渐趋于平缓了。
睡着了。
兰托往卡洛斯身上放了一件外套,支起身,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
他也在思考。
在这一切结束之后,该如何向卡洛斯坦白。或许他可以用第三个愿望,来让卡洛斯答应他的任何请求。但兰托知道,那样得来的结果并非心甘情愿,有的只是勉强。
他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勉强卡洛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忽然一偏头。
一道火焰落在了他原先额头的位置。那真是一道十分霸道的火焰,虽然没碰着他,却瞬间融化了他身后的书架,烧得无声无息,在灰烬落到地面,才能让人感受到恐怖的炙热。
以及那其中的,无法描述的暴怒。
“出来了?”兰托轻轻地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凭空出现在他屋子里的两人。和那两人相比,他的表情和姿态堪称闲适,又离卡洛斯那么近,处处都透着一股该死的炫耀味道,“你们看,在这里谈,也许会吵到卡洛斯,不如我们出去?”
“卑劣的家伙。”到底都是灵族,尼伯龙根是认得死魂灵的气息的,“连催眠这种下作的手段都用出来了,你给卡洛斯喝的东西里面下了不少料吧?”
“如果你能做到,你也会用,不是么?”兰托冷笑道,“你自己用了什么手段,以为我不知道么。”
阿维德根本懒得废话,转身便往门外走去:他只想把另外的两人弄死,不管是尼伯龙根也好,还是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兰托也好。他算是看透了,如果不解决他们,把卡洛斯带回魔界的事情将会遥遥无期。
……
花园空旷,便不用担心吵到睡觉的某人了。
鉴于三人都不愿意和谁短暂的合作,而且就在王都,光明神脚下,没有办法把事情闹得太大,否则谁也没法收场。
因此这一场交锋来得安静极了,只有偶尔忽然毁灭的树叶、碾成粉末的花朵,可以证明他们之间经历了怎样的魔法对弈。
兰托是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有趣的事情,所以连尼伯龙根和阿维德都维持了一下短暂的和平,一起将矛头对向他。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的催眠已经完成了,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接触,而且可以说是卡洛斯自愿的——不过是完成死魂灵的第二个愿望而已。
他不忘提醒另外二位:“别忘了,天使就在王都,在找到卡洛斯之前,或者受到光明神感召之前,他都会留在人间,难道你们想被他发现,在光明神的主场迎接一位大天使?”
阿维德:“有何不可?”
尼伯龙根对这些东西更加敏锐,他眯了一下眼睛:“你不怎么尊重光明神?”
兰托分明用了大量的圣光魔法,整个人的身体从内到外都是一副愚蠢的、被圣光泡透了的模样,这样的体质,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应该是光明神殿奉为神子的存在——哪怕他确实对光明神缺乏尊敬。但偏偏,知晓过去的百科全书尼伯龙根,完全不知道兰托这个人。
他在魔界沉寂了十年,总不能是这十年里忽然冒出来的天才吧?兰托这人至少也是二十几岁了,作为死魂灵更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
死魂灵更附身这种存在也是足够离谱,寻常规则来说,两种力量只会对冲,要么毁灭人类的身体,要么毁灭多余的那份意识。
“尊重如何,不尊重又如何?”兰托的指尖燃烧着圣光的力量,他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圣光的容器,谁也不知道里面的到底装了多少东西,“你看,我可怜的小花园都被毁成这样了。”
尼伯龙根就是很烦死魂灵这样的存在。
一副上位者的气质,难道他活的时间就不够就了吗?
他们俨然是要继续打下去,哪怕引来光明神的注视也不要紧,若是天使来看,便折了天使的羽翼,挖去他的眼睛,好免去接下来的一切麻烦。
“真可惜,小花园大概是保不住了。”兰托最后叹了口气。
但。
就在他们马上要动手的时刻,一道声音出现在小径的那头。
只穿了一件衬衫的卡洛斯半睁着眼睛,睡意朦胧:“兰托……?还有……”
……
太吵了。
卡洛斯朦朦胧胧地觉得很烦,大脑里本来就有很多种声音,偶尔还能感受到一些微妙的拉扯感,仿佛有人一直在遥远的彼岸,要把他拉过去。那是他所熟悉的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光芒,可是一切都隔了一层朦胧的纱。
他并非不想回应,只是现在太累了,根本不想动弹,就算应答了对方的呼唤,大概也就是轻轻地走过去,问一问近况,然后再头也不回地离开。
偶尔也需要有一点自己的生活嘛。
唔,卡洛斯忽然停了一下,隐约记得这句话好像有谁对他说过,但他想不起来了。
梦境痛苦,现实还特别的吵闹。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右手揉了揉,才发现自己喝完牛奶之后,竟然就这样蜷缩在壁炉面前睡着了。身上盖着兰托的大衣,充满了对方的气息,一点松柏、一点花园里长久盛开的花的芬芳。
卡洛斯赤着脚,但一点也不觉得凉,身上的大衣很贴心地把他整个人都盖住了,壁炉也烧得十分温暖。
当卡洛斯一动,身上的衣物就滑落下去。
他抱住它们。
看起来时间还不算太晚,如果到了该入睡的时候,兰托会把他抱到床上去休息。
所以……现在兰托在哪?
卡洛斯有点好奇,他大脑里没装太多的东西,想地特别简单,只是觉得主人家都还醒着,自己却这样睡着,不是很礼貌。
所以他抱着衣服站起来,赤脚踩在毛毯上,想要去找一找兰托。
也许在书房、也许在布满夜间露水的花园,他或许得把衣服还给对方,王都的夜晚总是凉凉的,不适合一个人赏景。这会儿卡洛斯完全忘了兰托的衣服很多,根本不需要这一件外套,他在房子里四处走了走,没听见任何动静,甚至没看见仆从,才确定兰托确实在屋外。
仍旧是没想别的,卡洛斯抱着衣服,趿拉着一双舒适的居家拖鞋,推开了门。
夜色染着花园,露水沾染青叶,安静的风里,隐约可以听见一点声音。
卡洛斯打了个呵欠。
他其实困得不行了,走那么以前,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梦游,什么都想不了。也许再过一会儿,他就是闭着眼睛走路了。
好在,兰托的声音就在不远处,还伴随着其他人的声音。
客人?
真奇怪,兰托竟然会在半夜招待客人。
卡洛斯没仔细看,更没仔细听,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兰托。”
喧闹的声音停了,好几道实现聚集在卡洛斯身上。
卡洛斯也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大家,一个是魔族的青年,一个看起来是人类,好像很眼熟,但是不太认识。他摇了摇头,小步跑过去,抱着被自己捂热的外套:“你们是在聊天吗?”
“噢……”兰托愣了一下,“当然,当然是的,我们在友好地交流一些必要的事情。”
卡洛斯看了一眼大家,他自己的觉得有点冷的,客人们似乎穿的也不多,兰托身上也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鼻尖甚至出了一点薄汗,也可能是沾上的露水。他注意到大家的衣服都有点凌乱,也不知道在花园里面进行了这样的交流。
“阿嚏!”
想着想着,卡洛斯就忍不住的打了个喷嚏。
他声音软下去,望着大家。
“你们为什么……不进去谈呢?”他真诚地邀请,但因为带上了一点鼻音,所以看着可怜起来,“外面那么冷。”
尾巴缠在他的胳膊上,卡洛斯没注意到自己睡懵了,衬衫扣子都松开了不少。
白日里本来就穿的女装,脱掉那些繁复的裙子之后,剩下的这一件衬衣也不怎么舒服,袖口带着荷叶卷边,胸口和腰部对他来说都收得有点太紧了,所以他主动松了两颗纽扣,睡着的时候下意识挣动又松了几颗,露出凹陷的锁骨和一半纤细的腰线。
他甚至没有穿下半身的衣物,几乎只有衬衫下摆和抱着的外套遮住,尾巴在身后自由地晃动,时不时撩起一片布料。脚趾蜷缩在拖鞋里,细瘦的脚踝看起来能被一只手圈住。
头顶是花楸树的叶片,夜里积攒了不少露水,水珠从叶片尖端滑落,好巧不巧滴落在卡洛斯锁骨上,留下一点晶亮的痕迹。
他整个人轻轻颤了一下,抱紧外套,睫毛随着风阖动,遮住那双月色下朦胧的眼睛。
就像,在祈求一个拥抱。
“真的,很冷诶……”
第19章 夜色
找不到卡洛斯。
哪怕借助了光明神的力量, 都没有办法找到卡洛斯的灵魂。
清白的月光落在教堂屋顶,安缇涅坐在巨大钟摆的下方,漠然地望向已经沉睡的城市。
他试了很多办法。
不论是神殿里珍藏的、可以反射人类灵魂的银色水镜, 还是可以容纳灵魂的清台瓶, 都没有办法寻觅到卡洛斯的痕迹。理论上来说,卡洛斯是光明神殿的圣骑士, 和光明神息息相关,这些手段, 找到他的灵魂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才对。
但确实十年了,他们没有人找到过卡洛斯的灵魂。
曾经有人怀疑过卡洛斯的信仰是否纯粹, 然而这样的声音很快消失了, 根本不会有人质疑卡洛斯的信仰。
安缇涅见过卡洛斯。
任何提出卡洛斯信仰问题的人,对他来说, 都是对卡洛斯的一种质疑。在他成为大天使长的这三百年里, 只有卡洛斯这位人类,为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安缇涅甚至早早地期待过,卡洛斯和他一起共事的那天。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
一年, 两年, 十年。
这让安缇涅不得不开始思考卡洛斯是否在人界出了一些问题, 他曾经去查阅过神界的名单, 确定卡洛斯是一定会来到神界的, 哪怕不留下来成为神使,也可以享受远超常人的神国待遇。
作为光明神麾下最年轻的六翼天使,安缇涅无比相信, 好人会有好报。
如果卡洛斯都没有办法获得一个好的结果, 那么他们这些忠于光明神的人,该如何向大路上的其他人证明, 光明神的伟大?
他抬起手,接住月光,让那些无形的光芒在手中缓缓积攒。
看着圣洁又冷淡的天使,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这次来到人间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卡洛斯。
他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
卡洛斯的灵魂找不到,但身体确确实实的安眠在王都,被魔法永久地封存起来。
当安缇涅看见他的时候,甚至觉得卡洛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睡着了。
他沉默。
天使的心中装载了太多对人间的爱、对光明神的爱,但他那时候竟是什么也没想。
为了在人类世界生活一段时间,安缇涅给自己制作了一副崭新的人类身体。然而那时候,他那颗新生的心脏却宛如什么古旧之物,闷闷地跳动两下,无端地逸散出令人怅恼的情绪。
说不出来的东西填满了他的胸腔,看不见,摸不着。
成为天使,便意味着已经抛弃了作为人的那一生,没有情绪,没有偏心,永远地做一台公正的天平。
因此安缇涅并不知道,此时的那些陌生情绪,叫做难过。
他的手指微动,天使的羽翼无端出现在他身后,三对宽大洁白的翅膀有序张开,呈现一个打开的半圆形。他坐在教堂的尖顶上,夜色下,宛如第二轮月亮,洁白到不可意思。
他熟知这天底下所有光明的魔法。
安缇涅要提取卡洛斯的一点“灵性”,来制作一个特别的导航仪。
对早已沉眠之人做出这样的事,是一种亵渎,安缇涅垂眸,琉璃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些许歉意。
他唱诵祷言,又念了几遍颂歌,才轻轻地取了一根头发。
哪怕只有一根头发,也是罪过。
安缇涅伸手,拔下三根带血的羽毛,让它们在手中碎成齑粉,用魔法包裹起来,做成一个能抵挡任何灾难的保护球,轻轻地放在卡洛斯的身旁——这是他自愿付出的代价,哪怕没有人索取。
至于这一点“灵性”……
安缇涅无声地念诵咒言,圣光的力量快速流动,几个极度复杂的魔法回路交织着,在空中隐约编织出形状。金色的细线在空中交织,仔细看,却能发现里面全都是细小的、快速移动的符文。
他念得很快,没有错误,但也念了足足三分钟,才把这个咒语念完。
相当古老的法术了,早已经失传,只剩下了光明神殿里珍藏着的,谁也学不会的典籍。
好不容易念完咒言,这个法术仍然没有结束,安缇涅不断地往回路里面提供力量,就像往一个极深的井口里倒水,很久才能听到一点回想。
大天使的翅膀垂落了一点,抖了抖。
又拆了几根羽毛,丢进去。
一下子消耗掉的力量太多,连羽翼都变得暗淡了。洁白无暇的羽毛上沾了一颗他自己的血,晕染出一片鲜红,无端为这位天使增加了一点堕落的气质。
终于。
法术完成,一个小小的东西落在他手中。
——一个逼真的、小小的人形玩偶。
它呆呆地坐在天使的掌心,睁着眼睛,没有动,只有天使移动手掌的时候,才会轻微地转动脖颈,好让自己的面孔永远朝着天使的方向。
就像一只真正活着的小人,在月色下,眼睛像一片蓝海。
安缇涅的眼睛微微发亮。
法术成功了,这就说明卡洛斯的灵魂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灵性并没有完全消散。
“你好。”他按捺自己的心绪,向小人提出自己的问题,“你知道你的灵魂在何处吗?”
小人没有任何反应。
好像又不是那么的成功。
安缇涅轻微地皱眉。如果法术成功,那么此时的小人应该从不可捉摸的灵之海借来了一点东西,像真正的卡洛斯一样,能够说话、活动,并且拥有本体的部分记忆,是魂灵的一部分映射。然而他手上的小家伙只会呆呆地坐着,除了摆动脑袋和睁开眼睛,什么都不会做。
“你好?”他又问了一句。
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沉默,还是沉默,这是安缇涅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直接向灵之海求助,来寻找一片不可捉摸的灵魂。如果这都没有办法找到,也许卡洛斯的灵魂确实已经自动消散了。
很难说他现在的情绪是沮丧还是什么。
手中的小人只有基础的生存本能,灵性依然,作为核心的魂魄却无影无踪。风吹过大地,乌云遮住了月亮,天使的翅膀坠下去,此时在教堂顶的不是什么天使,而是一个落寞的家伙,和这城里的无数人类,没有任何的区别。
“以他的性格,以及受到的祝福,灵魂不可能自然消散。”天使喃喃自语,“除非他自愿消散。”
“可他如果选择毁灭,那么我来到这里寻找他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安缇涅低下脑袋,嗓音颤抖着,夹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天使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手上传来了一点触感。
安缇涅猛地抬头。
小小的卡洛斯坐在他的手上,整个站起来也许就一条小臂那么高。手掌对他来说凹凸不平,又很软,因此他动得很艰难。
安缇涅不明白,把他放在了地上。
结果小人在屋顶的琉璃瓦片上打滑,更加狼狈了。那些金色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小人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茫然。
安缇涅只能重新把他捧起来:“你想要什么?”
这回举得够高,而且安缇涅把翅膀抬起来了,帮小人遮挡了一下对它来说过于强烈的风。
小人也终于满意了,没有上下闹腾,只是伸出手,埋在安缇涅的羽翼里,那些雪白的羽毛可以锋利,也可以柔软,摸起来其实比想象的要温暖很多。
安缇涅看着它。
小人仔细地把羽毛上的血珠擦掉了。
然后又把羽毛梳齐整,才重新回到安缇涅的手上,抱着他的手指贴了贴,像是在安慰他,不要太难过了。
安缇涅顿了很久,久到让人觉得他是一座生在教堂上的雕像,只有随风而动的羽毛证明他还活着。
“你的灵魂还在。”他用一种做梦般的声音说。
很快他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这种情况……灵魂被困住了?还是被藏起来了。也许有人在阻拦我们找到你。”
小人依然呆呆的,不回应,不能指路。
但安缇涅已经找到了方向。
“我一定能找到你。”
……
卡洛斯打着呵欠,身上披了一件外套,专心地盯着玻璃茶壶里的水煮开。
盖子有些烫,他拿起放下,手指在耳垂上捏了捏,热水冲泡的花茶需要加适量的糖和奶,他不爱喝这种东西。贵族们有时候会追求颜值大过于追求口味,好好的一个茶叶里面还要搭配各式各样的鲜艳花草。
泡倒是会泡的,只要在王都生活过,就没人不会这一套。
“请喝茶。”卡洛斯把杯子放在三个人面前,他坐回去,尾巴服帖地垂落,“在屋内聊天多好,外面真的很冷。”
他不知道如果不是他现在坐在桌子前,这张桌子已经被掀翻无数次了。
卡洛斯只觉得兰托很包容,不像大部分的人类,对其他种族很排外。救下他这只魅魔是一点,半夜和其他魔族聊天也是一点。总之兰托是个很宽容的人。
他其实不太想继续留在这儿。
主人要和客人聊天,他作为完全不认识客人的人,应该主动避开才对。而且卡洛斯真的非常困了,煮茶的时候就险些睡着。
看,他在的时候,这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妨碍了他们。
卡洛斯暗暗摇头,决定自己去卧室睡觉。
结果他还没站起来,兰托的手掌就放在了他身上,带着一点温度,十分用力,简直是把他按在这儿。
“啊……”卡洛斯只能重新坐好,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兰托有别的动作说别的话,他实诚地说,“你一直按在我大腿上干嘛。”
这么一句,在尴尬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立刻有两道刀一样的视线飞过来,几乎扎透了桌子。
……卡洛斯是没穿裤子的。
兰托慢悠悠地举起手掌,垫在自己的下颌边缘。他离卡洛斯最近,而且能明显看出来现在的卡洛斯一点也不防备他。本来兰托说话就很有点贵族的毛病,不紧不慢,现在更是慵懒了:“在外面的时间久,冷了。卡洛斯,你身上很暖和。”
卡洛斯露出一点不赞同的眼神:“是你自己要跑出去的。”
他想了想:“我身上也不暖和呀,刚刚出去了一下,热气都散干净了,还是坐在壁炉前聊天舒服,不是吗?”
“不过,你要是真的很冷……”卡洛斯把身上的外套松了一点,两只手握住兰托的手掌,贴近他的小腹,那永远会自己发热的地方,“这里,是热的。”
兰托:“……”
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卡洛斯的脑回路,然后便是为卡洛斯这样的人担忧,他看起来真的像是冬天真的会把毒蛇塞进怀抱的人。
除此之外,便是毫不掩饰的欲望了。
他做的一切事情都很光明正大,而且阿维德和尼伯龙根也不能破坏卡洛斯现在的状态——他们勉强达成了一个共识,不能被天使发现,卡洛斯不能去神国。
“谢谢。”都送到嘴边上来了,他可不打算拒绝。
然而比他反应更快的是尼伯龙根。
少年蹭得一下站起来,把所有的愤怒都压下去,摆出一张理直气壮又楚楚可怜的脸,像是被雨淋湿的金发小狗:“卡洛斯哥哥,我也很冷。”
卡洛斯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尼伯龙根,还是问出来了:“你知道我?我们是不是之前认识?”
“我是你的仰慕者呀。”
尼伯龙根的外貌确实年轻,而且卡洛斯觉得对方特别眼熟,也很真诚。他为自己不记得对方而感到抱歉。
“兰托,你知道吗?”他小声地问。
兰托的微笑有点僵硬了。他自己编织了谎言,说自己是捡到了失忆的小魅魔。理论上来说应该摇头说不知道才是对的,但这样就会让卡洛斯得逞。说尼伯龙根在说谎,他就得拿出证据,自己的谎言也会跟着破碎。
只能咬牙说:“也许,我们家卡莉受欢迎是正常的。”
卡洛斯想了想,招手让尼伯龙根坐在他另一侧,伸手捏他手指,果然特别凉,简直像是给自己用了冰冻魔法。看着少年的模样,他心软了,双手搓了搓他的手指:“刚刚的茶还热吗?要不要我泡一杯新的?”
尼伯龙根露出乖巧的笑容:“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于是卡洛斯被兰托和尼伯龙根挤在中间,一会儿贴贴,一会儿抱抱,两人都说自己冷极了。
弄得卡洛斯摸不着头脑。
但他至少知道另一位客人,阿维德先生,看起来一点也不冷,甚至快要烧起来了。他觉得这两人应该去找阿维德贴贴才对,多烫呀。
兰托和尼伯龙根互相看了一眼。
阿维德是属于那种死要面子的家伙,所以这种竞争还是得落到他们头上,大有一种谁在不被卡洛斯发现的情况下赢了,就把人抱走的气势。
“唔……”
卡洛斯都觉得奇怪了。
三个人的力量都在不自觉地逸散,他能感受到那些细小的东西,本能告诉他应该去“捕猎”“进食”,但卡洛斯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这些无所适从的欲望,只能一遍遍地把自己的奇怪症状理解为过敏。
他小腹是热的,方才被兰托碰了一下,更加烫了。
“你们……”卡洛斯心想把一个客人晾在那里不好,阿维德看起来很低气压,但他才说出声,尾巴尖就被尼伯龙根揉了一下,少年睁着无辜的眼睛看他。
兰托的手掌大方地放在他腿上,另一只手贴着他的衣服,单手帮他扣上那些松开的纽扣。说是要帮他遮一遮,但每次,指腹都有意无意地蹭到他布料下的肌肤。
卡洛斯的大脑都快变混乱了。
“阿维德先生……”他想说应该照顾一下阿维德,要不然这样太奇怪了,怎么能有客人被冷落。结果愣是被这两人弄得说不出别的词,茫然地靠在沙发上,没一点力气。
他本来就困,轻柔的动作弄得他愈发接近睡眠的状态,恍惚中都开始产生梦境般的幻觉了。
卡洛斯看见纯白的天使和小小的自己,还有清冷的夜空,俯瞰的城市。月影朦胧,星河璀璨,他甚至闻到了教堂边特有的香料味儿。
天使的表情很难过,他竭尽所能安抚了一下,最后没忍住埋到他的羽毛里,又软又暖和。
手也好像真的埋在了羽毛里。
“砰!”
卡洛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下,看着忽然起身,走来的阿维德。
他心里竟然没有意外的情绪,有一道声音在说:看吧,让你们冷落高傲的魔族,这家伙不高兴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身上用不出力气,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张口:“……你也冷吗?”
阿维德当然不冷:“你记得我吗?”
卡洛斯被问到难处了,他根本不记得。想这个他就会心虚。特别是阿维德摆着一张脸,一副很熟悉、指责他不记得的样子,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
“你没有感受到吗?”阿维德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你的身体里还残留着我的魔力,魅魔。”
卡洛斯愣了一下。
阿维德的气息很熟悉,他的小腹发热,好像真的有残存的魔力在共鸣。
兰托和尼伯龙根硬是没拉住他——卡洛斯忽得站起来,整根尾巴都绷得笔直,灵魂像是要飞到天堂去了。
短短几秒,他的三观自己碎掉重组了一下。牛奶里的药物在发挥作用,他的防备很低,更容易相信别人,仿佛一张白纸,谁都可以篡改。
是的,他是魅魔。
失忆没有,以前也许会吃点饭。
他身上有阿维德的气息,但是不记得对方。他肯定是把对方忘记了。
“对不起……”卡洛斯看起来真的要碎掉了,明明都接受自己是魅魔了,却不能接受现状,他特别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以前……当过床伴吗?”
阿维德微抬下巴:“你说呢?”
兰托:“……”
尼伯龙根:“……”
妈的,有人好不要脸,造谣来了。
但确实有用。
尼伯龙根紧跟着,非常熟练地说:“哥哥,你的身体里也有我的魔力。”这样兰托给自己捏造的假身份上就有两顶漂亮鲜艳的青青帽了。
兰托抿唇:“卡洛斯……”
“别说了!”
哪怕在催眠的状态下,卡洛斯的道德感也特别高,他瞳孔地震,无法接受现实,大脑都快烧宕机了。混乱中就想找个地方冷静冷静,结果刚站起来,就不得不停下。
坐着聊天时垫在身下的衬衫,湿润了一角。
卡洛斯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发现,但他感受是最明显的。
他确实是,一只魅魔。
已经没有办法用过敏来安慰自己了。
他的崩溃太过明显,三个人都挺熟悉卡洛斯,知道他现在的情绪很不对劲,竟是短暂地放下了互相的争斗。兰托离得近,皱眉问:“你还好吗?”他以为是催眠的魔法出问题了,伸出两根手指,想贴一下卡洛斯的额头。
卡洛斯躲开了。
他抱着自己的胳膊,眼尾发红,重新坐在椅子上都不敢,怕弄脏了兰托家里的昂贵家具。只能站着,感受湿润的布料贴在他的臀线往下的位置,在空气中微凉一片。
“对不起。”他说着,浅浅地吸口气,发出了一点啜泣般的声音,“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
魅魔低着头,不敢看大家,觉得自己太卑劣,和朋友聊天贴贴都变成这样,只能一遍遍说对不起。
“我想去……洗个澡,脏。”
其他人愈发不解:“脏?”
刚刚乱编就算了,没有人会觉得卡洛斯脏。谁不知道卡洛斯那高于人类平均线一大截的良知和道德感,是发自真心会去保护弱者、却不滥用同情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卡洛斯的脸上蔓延了一片绯红,他做不到欺瞒。
“嗯。”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因为……流水了……对不起。”
第20章 通感
“你一点也不脏。”
这是三人达成的共识。
卡洛斯只觉得他们在安慰自己, 他垂着手,不论他们在说什么都没听,只是红着眼睛, 等浴室备好了热水。
他把自己埋在热水里, 选择性地发呆起来。
魅魔,他是低级的魅魔, 好像谁都可以,只要魔力比他更纯粹。这样的存在, 怎么能算得上有尊严?
总不能别人把他当朋友照顾,他却想吃掉他们——或者吃掉他们的一部分。
太丢人了。
卡洛斯的精神状态极差, 倒是促成了外面三人的暂时和解, 看着他疲惫的眼神,连兰托也暂时放下了自己的计划:“卡洛斯, 你需要先休息一会儿。你需要热水、睡眠, 也许不够的话,我可以为你提供一点酒精。”
卡洛斯点点头:“谢谢。”
……
然而卡洛斯离开,夜晚却还没结束。
“阿维德, ”兰托看着他, 没有人不认识这位魔族, “我知道你的想法, 不过是想把卡洛斯带回魔界。”
阿维德:“低等的魔族在人界只会越来越虚弱。”
“呵。”尼伯龙根拉长了气音, “连我都知道,哥哥那样的性格在魔族只会愈发难受。毕竟就连我们的大魔族都无法坦然面对自己身体的欲望呢。”
兰托摇了摇头:“我不想和你们再吵下去,亦或是进行无意义的决斗。”
“你们现在将卡洛斯带走也无济于事, 神国的注视已然到来, 哪怕只是在千万年的历史中对一只小小灰尘投来的一瞥。若是觉得自己有能力抗衡神明来自遥远天国的注视,大可以试着将卡洛斯带走, 杀死天使也无妨。”
他几乎说着叛教的话——
“但来自神国的注视,你们永远没办法解决。”
“承认吧,你们对灵魂的研究没有那么深刻。”兰托张开双臂,只有谈及魔法或卡洛斯的时候,他的眼里才会出现一点疯狂的颜色,一点可怖的失控,“想要完美地躲过神国对卡洛斯的注视,一劳永逸,除了我正在冒险,难道你们有别的办法?”
阿维德根本没想到过这个,尼伯龙根本身和上古时代的古神明有一定关系,天然不想和神国对立。
或者说,有点脑子的生物,都知道不敢对抗神。
神不是信仰,不是虚妄,是真实存在于天国的极致。
“不要试着在此时妨碍我。”兰托说着,“除非你们想把卡洛斯一起害死。”
“说得好像你有多高贵似的。”尼伯龙根嘲他,“卡洛斯现在的魅魔身体不够健全,不就是你那不够高的魔法造诣导致的么。”
兰托:“我复活了卡洛斯,你们做到了吗?”
另两人沉默。
“去做点该做的事,”兰托有时候会有和所有贵族一样的忧郁气质,天生的悲观态度,“至少我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至于最后……卡洛斯是想去魔界、还是想去世外桃源,或是留在这儿,让他来选择……谁反对?”
“公平竞争。”
“一切皆可。”
“成交。”
……
或许是睡眠质量不好,卡洛斯睡得不是很安稳。
他觉得自己做了几个噩梦,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觉得周遭的环境变得很亮——他下意识觉得天亮了。
骑士有早起的习惯,在经年累月的神殿作息中,卡洛斯总是很早就起床,天未亮就开始锻炼自己。对他来说,睡到太阳出来的自然醒,是极其少见的。甚至可以说,睡梦中感受到太阳晒在脸上的瞬间,会忽然生出一种迟到的焦虑感。
然后瞬间跳起来。
就像他现在。
卡洛斯一个挣扎,狠狠起身——
“咚”
他的脑袋撞着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瞬间就把没睡醒的大脑给撞清醒了,然后陷入疼痛的茫然中。卡洛斯捂住额头,觉得自己的脑袋瓜都要开花了,他不知道自己起身还会撞到东西,印象里房间中没有这样的硬物。
难道他睡到地板上去了?
卡洛斯有点晕,缓了一会儿,看清楚了周围。
完全陌生的环境。
他方才用力起身,竟然撞到了一块儿玻璃。
玻璃在王国不是什么稀奇的产物,早就有相当成熟的技艺去生产各种各样的玻璃制品,能够让它们变得接近完全透明,也可以制造出奇妙绚烂的颜色。甚至还有人会往玻璃制品里面刻入魔法回路。
但问题来了。
他,房间里,有那么大的、比他人还高的玻璃墙?
卡洛斯定睛一看。
这哪里是什么玻璃墙,分明就是一个围着他的玻璃圆罩子,他身下也不是什么床铺,而是一块儿软软的毯子,摸起来有点粗糙,不像是兰托会用的东西。
他感受到的光芒也不是什么太阳,而是桌边上的一盏烛台,正在散发着不稳定的烛火。
好陌生。
最重要的是,卡洛斯看见了钟表,看见了边上的茶杯水壶,看见了衣服,它们都是如此巨大,水壶几乎有他的臂展那么大,钟表更是比他还高写,哪怕桌面边上放着的一块儿点心,看起来也像是什么山峦巨石。
就连那朵摇摆不定的小小火苗,对他来说也是脑袋大的火球。
卡洛斯几乎觉得自己来到了什么巨人的国度。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是那样的纤细,对比之下竟然和边上陶瓷杯壁的厚度差不多。他沉默了,张口想说点什么,结果只能发出很细很细的声音,不比虫鸣的声音大一点,在透明的罩子里面产生了小小的回音。
大概是做梦吧。
他想。
肯定是在做梦,梦到自己变小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空气里是一些香薰的味道,古朴又神圣,有些熟悉,像是教堂或者光明神殿里常出现的气味。卡洛斯更觉得自己在做梦了,因为自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是以小人的样子——他可是魅魔诶。
卡洛斯一直觉得,梦境不会是凭空出现的。
所以,他现在在这个房间里,被一个玻璃瓶罩住,也许是因为以前作为一个魅魔,被抓到过教堂里面去?
他试图借着这个环境,回忆自己的过去,然而不管他怎么想,也无法找到自己过去的相关片段。甚至也没有他自己预料中的,可能对教堂之类的地方,产生的害怕、恐惧、厌恶等情绪。
作为一只魅魔,他心情好像还挺平和的。
从环境来看,他现在应该在一张小圆桌上,边上除了摆放好的茶水点心、照明烛台以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和身子底下的一块儿毛巾,以及罩住他的一个透明玻璃罩。
他不能在罩子里面站起身,头顶会撞到。
刚才他试图推了一下,但玻璃本身的重量足够,底下的毛巾摩擦力也极大,推不动一点,也没办法伸到缝隙里抬起来。
他好像被困在这里了。
这让卡洛斯想起一些小故事,那些女巫或者别的什么,喜欢把美丽易逝的花朵封存在玻璃里,加上几个保鲜的魔法。贵族们也很喜欢这样时髦有趣的摆饰品,桌面上总是有那么几盒永不凋零的鲜花,就像他们期望自己的家族永远不会覆灭。
他现在就像被封存着的,折下来的一朵花。
当然,卡洛斯觉得自己太暗淡了,远不如那些被精心呵护的玫瑰或百合。
他抚摸着玻璃罩子,心里却是在思考该如何从这里面逃出去。如果给他一根长长的棍子,也许可以撬动。鉴于这里好像是他的梦境,卡洛斯苦思冥想了已汇入,试图凭空变出来一点东西,或者把玻璃罩子变没。
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这个“梦境”不受他的表层意识操控,大概。
卡洛斯干脆在毛巾上坐下来了,罩子还算宽,他可以抱着膝盖坐下,把周围都看一看。
门窗是紧闭的,上面绘制着熟悉的纹路,似乎是就是教堂的风格——教堂的客房?他怎么会做梦梦到这种地方。
一侧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面的书并非是什么摆设品,从它们的书脊来看,都是被频繁翻过的。有些书甚至看着很有些年代了,表面的包装十分古老。书架的另一边是一个胡桃木的橱窗,里面有序地放着不少瓶子,卡洛斯认得这些东西,魔药师的房间都会有这些。
他推测着房间的主人,也许他知识渊博,也许他对魔药有很深的了解。而且兴趣很坏,会把他装在瓶子里。在卡洛斯短暂而稀少的记忆里,并没有符合条件的人。所以他逐渐确信,这个梦必定来自他过去的记忆。
他为什么会忽然做这样的一个梦呢?
哒、哒、哒。
卡洛斯忽得听见脚步声。
有人要来了。
他略微期待起来,好奇房间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几乎是趴在玻璃上了,努力地让自己贴得更近些,不让边上摇曳的烛火还有玻璃的反光,影响他的观测。
门口的把手轻轻旋转,卡洛斯屏住呼吸。
……
于是梦醒了。
他不太满意这样的结局,在意识抽离前努力地想要将门口的影子看清楚,结果只注意到了那人手上有一串手环,隐隐透出几分神圣,别的就全不记得了。
“卡洛斯?”
兰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他的床边:“你做噩梦了。”
“唔……”卡洛斯不知道说什么,“反应很激烈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他瞥见窗帘,如果是白天,那么窗帘下方应该透出天光了,但现在仍旧是一片黑暗,只有兰托手心拿着的古朴烛台在散发光芒。
柔和的暖黄色火光,很熟悉,梦里也是这样的东西,但和梦境不一样,此刻的光芒真切地笼罩着他们两个,就像从黑暗里划分出了一个漂亮的圆,把他俩给包裹进去,温暖而珍贵。
兰托的眼睛被光芒染成了更加温柔的颜色,他不无担忧地问:“我能感觉到,你刚才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卡洛斯看着他,忽然就觉得动荡的情绪平复下来了。
他仅有的一点记忆里,兰托是救了他的人,他相信兰托,也许甚于相信他自己:“我想我确实做了一个噩梦,现在好多了。”
冷静下来,他才觉得一只眼睛酸酸胀胀的,似乎刚才的睡眠中,压迫到了血管。
有点看不清东西。
他下意识揉了一下左眼,眨着一只眼睛。
他和兰托离得近极了,呼吸间都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只要轻轻地往前一点,就能靠到对方的身上去。
卡洛斯的理智其实不太想离得那么近,他怕自己又有一些失态的反应。
但情感上,他还是忍不住去靠近兰托。
可能是他现在唯一熟悉的人了。而且兰托对他的关心是如此明显,就连做噩梦的时候情绪有点不对,都能被他察觉到。没有人会讨厌这样的关心。
“兰托,我刚才……”
卡洛斯忽然愣了一下。
他好像看见了重影。
桌子、玻璃、烛台、茶杯,以及……一个模糊的人,手腕上有着一串金色珠子的人。他似乎就坐在桌前,面对着他。
“怎么了?”卡洛斯话说一半就僵住了,兰托便问了一句。
事实上,他进来看卡洛斯,也是因为卡洛斯睡着的那一会儿,原先稳定下来的灵魂忽然产生了剧烈波动,甚至有一种要抽离出去的感觉。没有办法,他只能把卡洛斯叫醒,用更多的魔法来稳定他的灵魂。
是这副身体不够适配卡洛斯的灵魂么?不应该那么容易就被教堂的魔法给影响到才对。
卡洛斯没能立刻回答,他现在的视野里似乎有两个世界,一半是兰托,一半是未知的房间。
一双手靠近他。
卡洛斯看见,笼罩他的玻璃罩被拿开了。
“之前……是这个姿势吗?”对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卡洛斯悚然一惊。
他想起来了,他为了看清楚门口,趴在了玻璃罩上,和原来的动作大不一样了。果然这是梦境或是幻觉,未免也太逼真了,甚至还在顺着逻辑运作下去。
“卡洛斯?”
卡洛斯几乎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他的心跳得很快,直直地看着兰托,仿佛在确认,他刚刚真的在叫他名字。烛火下,真实能看见,他的瞳孔都放大了,分明是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他感受到,两个手指捏住了他的腰,庞大和渺小产生鲜明对比,他完全无法反抗。
——又感受到,兰托温柔地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用魔法安抚他的精神。
他被拢在手心,被抱住,卡洛斯呼吸不过来,只能一遍遍喘息,用更多的氧气来平息心绪。
明明应该是幻觉,可为什么他的身体真的感受到了被人捏住的感觉,隔着不了,指腹贴在他的腰上,连体温都如此鲜明而真实。
似乎是为了调整他的姿势,又似乎是为了研究他为什么乱动,对方把他提起来之后又放了下去,仍旧是两根手指,只是改为捏住他的后腰和肚子。
这对卡洛斯来说太不妙了。
映照在现实的身体上,就像是整个魅魔最敏感的肚子,被宽大而火热的东西顶住,反复揉捏。他难受,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发酵的面团,从内而外地开始发烫,后腰也烫,连尾巴都翘了起来。
“没事的,只是噩梦……”最终还是兰托的声音盖过了那些。他并未推测出卡洛斯遭遇了什么,只以为是最近的事情导致卡洛斯的灵魂和身体出现了磨合上的问题,灵性冲突,噩梦频发,精神脆弱。
卡洛斯顺从地被他抱住,只能从相依时感受到的、过分剧烈的心跳,还有呼吸间的颤抖,察觉到他心绪的混乱。
兰托没见过卡洛斯这么可怜的时候,哪怕是刚复活那会儿。
他心绪也开始混乱,手上还端着烛台,轻轻一颤,蜡油就滴到了卡洛斯的后背上。
魅魔整个一抖,烫的。
“抱歉。”兰托也知道这样端着火源不太行,他还得抱着卡洛斯安抚他,万一把被子烧了就糟糕了,“疼吗?我得把它放一边。”
“……别走。”
卡洛斯忽然拉住他,疼痛竟使他更清醒了,感官被更多地拉到这里,只有腰还能感受到一点按压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希望,眼神里有一点渴求,一点微不可查的期冀:“我,我现在太混乱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影响到了。”
“但是……你能帮我。”
只有你能帮我。
兰托心中一动,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卡洛斯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兰托……”卡洛斯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说出来,“疼痛似乎能让我保持清醒,你可以像刚才那样吗?”
兰托:“什么?”
他以为卡洛斯是觉得拥抱能够安抚。
卡洛斯指了一下烛台,眼神格外坚定:“蜡油烫到我的时候,我清醒了很多,可以……再试试吗?别的也行,疼痛,是疼痛就可以。”
“就这里……弄伤我也没关系。”卡洛斯闭上眼睛,把信任全权交给兰托,“我不想陷入混乱。”
“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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