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虫族世界完
“这是什么意思?”
江言晃了晃指尖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枚戒指, 尺寸刚刚好,他一下子竟拖不出来。
今早他还以为陆斯恩终于正常了些,好歹给自己这个帝国间谍戴上了手铐。虽然是把他的右手和陆斯恩的左手拷在了一起。
然而不过在回到帝都的飞船上眯了会, 再等他睁眼,手上就多了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陆斯恩避开了江言的眼睛, 避重就轻道:“阿言不喜欢这个款式吗?我还准备了别的…”
江言面无表情,“不许说别的。”
陆斯恩犹豫了几秒,还是实话说了现在的情况。看着江言陷入了沉思, 他不免有些忐忑, 指尖轻轻勾了勾雄虫的手掌。
陆斯恩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要护住江言, 确实也有别的法子, 只是他下意识选了最简单粗暴的一个。
“阿言……你在生气吗?你可是不愿意?可是教会实在来势汹汹,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况且我与阿言已有肌肤之亲,结婚是迟早的事。”
江言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陆斯恩这番话提醒了他,联邦帝王不愿意杀他,教会倒是可以。
死在教会手里, 想必也可以挑起战争吧。
他的心思活跃起来,一时间也没听到陆斯恩在不停地唠叨着什么,胡乱应和着点点头。脑中已经想好了怎么趁还没结婚落入教会手里, 被榨干之后残忍杀害, 成为挑起帝国联邦大战的导火索。
江言心中自信满满地推着轮椅出了飞船,准备即刻进行逃婚计划。然而映入眼帘的一片红色却叫他一顿。
整个帝都都红的过分耀眼, 整条街整条街的张灯结彩。许是因为江言来自帝国, 陆斯恩特地用上了这几年边界纷争夺来的帝国的花种,通往王宫的街道几乎被鲜花包围。
周围的民众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准备看传说中与陛下有一段凄美爱情故事的敌国雄虫长什么样子。
江言甚至能听见有人悄悄说:“这就是那个和陛下隔着国籍相爱甚至不惜废掉双腿也要来赴约的雄虫殿下吗?呜呜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江言:……
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向笑得发自内心的陛下招招手, 示意他来到跟前。
“我们快些坐悬浮车离开吧。”江言贴着陆斯恩的耳朵道。
人太多了,他社恐。
陆斯恩闻言,欣喜的笑容却收住了,愣了几秒,半晌没有回应。
他刚刚跟阿言说过了,一下飞船就是仪式,阿言也应了的,怎么现在这么急着走。
果然还是生气的吧,自己自作主张便让阿言成了婚。
本就是自己偷来的东西,怎么能奢望过多呢?
他低下头,“阿言,那我叫人送你回去。”他自己一个人完婚就好了。
耷拉着眼睛,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模样。
这一别,或许不能再见了。
这么大的排场,想必精心布置了许久。
江言心中还是一软,他拉低陆斯恩的衣领,看着陆斯恩怔愣的眼神,在他眼尾轻轻印下一吻。
周围的气氛组爆发出强烈的欢呼,还有鼓风机使劲吹起花瓣洒落在两人周围。
站的远远的民众俱是星星眼的看着,激动的快要尖叫出来。
周围是一片喧闹,然而陆斯恩的脑袋仿佛隔绝了外界,只看的见江言微弯的眉眼。
砰!一束小烟花在心底绽开的声音。
陆斯恩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像是被包裹在棉花里,只听得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他觉得上天大抵是眷顾他的,将阿言送到自己身边,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某一个瞬间,陆斯恩甚至头脑昏沉地想着,若是阿言是来灭他的国的,他也只好心甘情愿地认栽。
江言松开了他的衣领,笑笑道:“那我先走了,再见。”
陆斯恩晕乎乎地想:再见,什么再见?今晚再见吗?对,今晚是与阿言的洞房日,他一定要准备的十足充分叫阿言满意才是。
“好,”他下意识应道。
————
甩掉陆斯恩的下属并不容易,废了江言好几包前几日备下的迷魂散。
他在几个没人的小巷转了足足几圈,才终于等到一个从天而降的麻袋,和一包药性极差的迷药。
实在是药性太差了,江言只好装作被迷晕的模样,倒在轮椅的扶手上。
他被装入一个悬浮车,颠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目的地。
许久,一道尖细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就是他?A级的雄虫?”
“可是大人,他毕竟是陛下伴侣,况且红衣主教大人也不同意我们伤他,万一……”另一人犹犹豫豫道。
“哼,只要你我不说,谁知道他就在我们手上。教会积弱已久,不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陆斯恩?”
“这可是A级的雄虫,随便一点信息素稀释了,都可以大赚一笔。谁知道那份稀释过的信息素来自于谁呢?”
“地下室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那尖细的男声继续问道。
看来没冤枉这群人。
差不多了,再等会陆斯恩估计就要到了。
江言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那人震惊地指着他,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不是被迷晕了吗?”
就那个迷药?
江言哂笑一声,怕生变故,也懒得多说。没等眼前人反应过来,就拿起准备好的小刀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
尖细的男声尖叫一声:“可别让他死了,死了的信息素没用的!”
下一刻,紧闭的大门被一双漆黑的虫翼狠狠扇开,发出沉闷的巨响。
来的真快。
江言抬眼,看到伸展开虫翼的陆斯恩,瞳孔猛缩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原来是黑色的虫翼啊,不好看。怪不得一直不愿意给他看。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啊陛下,让你在新婚的时候失去了你的新郎。
————
原来人真的可以一瞬间从天堂掉入地狱。
陆斯恩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在半个小时之内飞到了距离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只记得那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想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因为过快的速度而撕裂的伤口遍布虫翼,陆斯恩却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然而他还是慢了。
漆黑的地下室里,到处是难闻的气味和血腥味。老旧掉漆的桌子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和针管,还有催情用的器具。
而向来是爱干净的雄虫躺在中间的台子上,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是这样安静,安静地像是一个沉睡的天使。
可是脖颈上刺目的伤痕却宣告着天使的死亡。
这样可怕的地下室,阿言心中必然是怕极了,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陆斯恩腿软的走不过去。
明明今天就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明明刚刚他的雄虫这样温柔的亲了他,似乎一切美好的未来都在等他。
明明他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理论知识,想要叫他的雄虫在床上对自己满意。
只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原来上天从未眷顾过他。
——
番外if线:
江言坐在陛下的寝殿里,百无聊赖地等着自己一个人在完婚的陛下。
没等多久,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么快?
江言循声望去。
陆斯恩身穿的喜庆,似乎与刚刚离开时不是一套衣服,不过可能是中途换了一件吧。
只是今天瞧着与往日有些不同,说不出哪里不同,就是怪怪的。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忙完了?”江言随口一问。
“嗯,”陆斯恩紧紧盯着江言,笑得很温和,“辛苦阿言等我。”
江言心中更觉奇怪。
温和的笑容一向是陆斯恩的伪装,只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江言看过这种笑,此后却再未见过。
他又看陆斯恩一眼。
琥珀色的瞳孔,深邃的眼窝,刀削般的面庞。看着确实是陆斯恩。
“阿言,”陆斯恩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江言,凑上来抱住他的腰部,似乎想要吻住他。
江言眉心一动,推开了人。
“你不是陆斯恩。你是谁?”
动作过于轻浮了些,陆斯恩只敢在自己要吻住他眉尾的时候,紧张地闭上眼睛。
“陆斯恩”微微一笑,“阿言,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我啊。”
江言眼尖地看到“陆斯恩”的手下意识在小腹出徘徊。
他确实知道一人,一紧张就会摸自己的小腹,因为那里面有他的崽子。
而且那人还一直带着獠牙面具,未曾露过脸。
“尤里卡。”江言叹一口气。
尤里卡装陆斯恩的时候还觉得自如,此刻被江言看出身份,反倒有一丝紧张了。
“阿言……我只是,我只是太……”
话还未说出口,他反应敏捷地往左边一闪。
果然下一刻,他原本站着的位置横着一刀尖,只要尤里卡慢一步便会一尸两命了。
“哥哥,好久不见。”尤里卡笑着往那边看。
陆斯恩冷硬着神情,拿起刀对准尤里卡:“滚!离他远一点,否则我便不会顾念什么了。”
“哥哥,别这么激动。”他的眼睛一直追随着江言的表情,看江言没什么大的反应才放下心来。
“你的新郎可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你若是杀了我……”
未尽的意思尽在不言中。‘
“况且,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啊。”尤里卡极真诚地看着浑身冷气的陆斯恩。
第42章 古代京城1
长安大道连狭斜, 青牛白马七香车。这里是京城,映入眼帘的尽是雕梁画栋,朱红屋檐。街道被各式衣着打扮的人挤得满满当当, 混杂着小贩的叫卖声,显得热闹非凡。
三道九流, 皇亲贵戚,凡夫俗子都在小小的京城中出没。在这里,你随便撞上的人都有可能是你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江言神色恍惚地看着眼前略显熟悉的街景。
“小言, 京城可不比我们那小地方自在, 你行事需要小心些, 可不能这样放肆了。”
“知道了哥哥, 我会注意的。”江言回过神,轻轻咳嗽几声。他的身体一向不好,受了点风就会咳个不停。
江映看了弟弟几眼,又叹口气。
这浑身的配饰叮铃作响,配着大红大绿的蜀丝锦, 外面还偏生不怕热地套一层软烟罗,似乎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有钱。
江映又有些微妙的自豪:这样……的搭配,也就只有自家弟弟能穿的出来了, 全靠一张脸撑着。
因为小时候流落在外, 小言身子骨一向不好,脸色略微苍白些。此时一身五颜六色的衣裳, 倒显得一张俊脸更靓了几分, 看上去就是招蜂惹蝶的模样。
罢了,小言不知道搭配, 整日胡乱把贵的衣裳往身上加,还不是因为从小就走失, 过尽了苦日子。
好不容易将小言找回来,就是小言想要天上的月亮,江映也要努力去够一够的。
“哥哥放心好了,我既是答应了去那些权贵子弟的宴会,就绝对不会给哥哥丢人。”
江映笑道:“那是自然,小言向来是最聪慧的。快些去吧,再不走那些公子哥该等急了。”
马车的帷帐落下,挡住了江映关切的神色,也挡住了江言陷入沉思的神情。
刚来这个世界是在别的县城,天高皇帝远,对京城的什么纷争一概不知。这番来了京城才发现,这个世界他也是来过的。
那时候他还是太子,兢兢业业做着东宫的本分,然而还是逃不过皇帝的猜忌,最终一杯毒酒下肚,死在了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来京城的时间不长,江言对现在政局的情况还不甚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曾经跟在自己后面整日整日“太子哥哥”叫的皇侄,现在已经成了恶名远扬暴虐狠戾的帝王了。
甚至比现在的自己大了十岁。
江言忍不住叹气,早在县城的时候,就听说过当今帝王的恶命:暴虐成性,稍有不顺心便杀人。皇宫当值现在已经成了在刀尖上舔血的高危工作了。
却没想到这个暴君就是小夷。
记忆中乖乖巧巧的一个,总是拿崇拜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小不点,怎么长大就长歪了呢?
“小公子,侯府到了。”管家的声音打断江言的思绪。
今日是侯府的独苗公子设下的宴,说是专门为江言接风洗尘。之所以受到这样的待遇,全是沾了他哥哥江映的光。江映家中本就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自己更是以商贾出身连中三元,直接被陛下赐了正四品的官阶,可谓是前途无量。
但要是以为一个小小的四品官便能让这些生在京城中眼高于顶的权贵公子以礼相待,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这个宴会,说是接风洗尘,不如说是警告。
警告在这偌大的京城,小小的江氏算不得什么东西。就算曾经在自己家乡是什么人人畏惧的纨绔,来到京城,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裴玄安低头抿了口茶,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只是带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一边的左将军公子看着裴玄安这笑,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依照自己对这位长宁侯独苗子的了解,一般他这么笑,包准是什么人要倒霉了。
“人呢,还没有到?”裴玄安嗤笑一声,“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成?不过是……”
他的后半句卡在了喉咙里,一时没说出来。
明明没雨,来人却撑着伞前来,似乎是极畏寒的模样。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各种颜色混杂的穿着,什么名贵布料都往身上穿,一身的配饰叮咚作响。明明是极俗气的模样,然而穿在来人修长匀称的身上,偏生生出了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味。
伞沿随着来人动作不时抬起,露出略显苍白的半张脸。但见肤白如玉,眉目温润。裴玄安不爱读书,这时候脑子里却浮现出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原来书中不全是骗人,这样半遮着面,却是这样……好看。
庭院中的喧闹一时间停了下来。
想来是被自己的混杂式穿搭震撼到了?
为了让自己的草包纨绔人设更加深入人心,江言微微晃动腰间挂着的昂贵玉佩,做足了一幅显摆的劲。
浅色的玉佩在深色的罗裙前微微晃动,如神仙一般的人似乎也带了丝生气,瑶佩作响间叫人心中痒痒。
古人只说愿做美人脚下的鞋履,鬓间的步摇,唇畔的胭脂,怎么却无人说愿做美人腰间的玉佩,不动时就贴在身边,动作间就随着步伐微晃。
江言收了伞,动作很自然地将伞递给侯府的下人。也不行礼,直接寻了一处空位坐下,一幅毫不客气的主人模样。
只有裴玄安的旁边是空出来的,众人皆知道他平生最厌恶旁人触碰,俱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此刻看着江言直直往裴玄安身边坐下,心中竟是担心不已。
裴公子不会毫不给面子的把人踹走吧。
刚刚跟裴玄安搭话的左将军公子左辞一瞬间都忘了对裴玄安的恐惧,脱口而出道:“裴公子一向不喜欢离别人太近,江小公子不如跟我换个位子吧。”
裴玄安神色不明地转动着指尖的扳指,半晌没说话。
哼,如此殷勤,真是丢了京城子弟的脸。
“不必了,多谢。我就在这里好了。”江言朝左辞笑笑,并没有动作。
毕竟他是个看不懂别人暗示的草包纨绔,最后可是会被众权贵嘲讽的京城笑柄。
裴玄安转动扳指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本来坐的放松的身子一时间竟有些僵硬,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好。
众人俱知他不喜旁人靠近的毛病,曾经因为一个婢女不小心撞在了他身上,他直接将人逐出了京城。这还是许久以来第一次与人挨得这样近。
但奇怪地,裴玄安并不像往常那样觉得满心的恶心。
反倒是……
想要再靠近一点,最好沉浸在这种身边人自带的清净气息里,狠狠一口咬在他略微冰凉的肌肤上,叫那苍白的肤色也显出几分红润来。
裴玄安猛地拿起茶盏,一口闷下,却仍觉得有些口渴。
“裴公子可是不愿意?”
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狠狠的一踹,江言有些失望地故意再提醒裴玄安一句。
“随便你。”他低垂着眸,就是不看江言,语气有些冷硬。
江言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这样好说话?不是最厌恶蠢人,最厌恶大红大绿,最厌恶有人靠近吗?
他buff都叠满了啊。
还没等他想出来下一步纨绔动作,就见一个下人急急忙忙地过来,似乎很是紧张的模样。
他站定在裴玄安身前,因为裴玄安不许别人接近,也只好在原地压低了声音禀告。坐在旁边的江言恰恰将话全听了进去。
“公子,侯爷让我知会您一声。那位今日正好也来了侯府,正在前厅与侯爷议事,您可小心些,别去冲撞了贵人。”
“那位?宫里那位还是相府那位?”
“是丞相大人。”下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似乎对口中这位丞相充满了敬畏。
江言眉心微动。
一个初来京城的小官家不识礼数的小公子,第一次参加宴会就冲撞了议正事的丞相,果然是草包的典范。
他心下打定主意,也不知会一声,一幅坐不住的模样,直接往外边走去。
前厅的长宁侯正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沈临微。
他们这位丞相大人,处理国政确实井井有条极有谋略,是人人爱戴的好官。然而私下里却太严肃古板了些,性子又冷,反手便可定人生死的存在。就是他这个劳什子侯爷,也不敢有丝毫造次。
他讪笑倒:“不知丞相今日前来,小辈们今日正好在后院设宴,有些喧闹,冲撞了……”
“无事,小辈们打闹罢了。”沈临微冷冷看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见旁边有人说话的声响。
“这就是长宁侯府?不过如此,看着也不甚气派。”
极清冷温和的声线,叫人疑惑这样粗鄙的话怎么会出自这人之口。
沈临微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
长宁侯的汗毛都快要竖起来了,他颤抖着声音,“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小辈,我这便去将人……”
“这又是何地,怎么如此安静?”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只有一墙之隔。
因为沈临微突然到访,他又一向喜静,长宁侯就将附近的下人全撤了去,没想到让江言直接摸了进来。
他想要出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江言已经踏入了内殿,正巧撞上了沈临微抬头间冷冽的神色。
江言的动作微微顿住。
原来这位人人又敬又怕的丞相大人,也是一位故人。
第43章 古代世界2
前半生, 沈临微是意气风发的贵家公子。家世、才华、样貌,他什么都不缺。
京城中人总将他与太子殿下并列,说霁月光风芝兰玉树这些个词, 似乎就是为了这两人而造的。
沈临微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不自觉嘴角微微翘起, 显然是十分受用。能与太子殿下的名字放在一起,他都会心下微动。
事实上,他甚至还未曾与太子殿下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殿下太忙, 又不喜游乐, 几乎不曾在众权贵的宴会上露过面。沈临微唯一一次见他, 还是在宫中的某个宴会遥遥一望。
这一眼, 他便晃了神。
京城中人常说,太子殿下是镜中月,水中花,已经不是凡间人物。殿下丰神俊朗,生的是个神仙样貌;又心怀天下, 生的是个菩萨心肠。谁若是能与太子殿下说上一句话,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临微这才知道,原来传言完全不虚。自那一眼以后, 他常常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心中像是有什么羽毛在扇动。
沈临微一向克己复礼,最重礼数, 头一次, 他这样失态地在夜晚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个人。
他想,总有一日, 等殿下即位,他做了官, 就能够靠近殿下一点,他会让殿下看到他的才华。
然而有一天,他的所有骄傲都被狠狠碾碎,被人无情地踩在脚下,成为了最卑贱的存在。
从前那个一根头发丝都不曾乱过,最是注重自己仪容的贵公子,因为家族的祸事,狼狈不堪地倒在草堆之上,身下的血留个不停。
为了羞辱他的家族,皇帝逼沈临微入宫为了太监。
黑暗的房间里只听得见他自己的呼吸,某个地方的疼痛完全比不上内心的耻辱。他无数次摸着手中藏着的剪刀,想要一举了断性命。
那一刻起,沈临微觉得自己是所有人脚底的泥泞,路过的狗都可以踩上一脚。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那把剪刀最终还是被丢在了角落,连同沈临微前半生的尊严。
这个讲究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杯子的贵公子,终于还是变得沉默,冷硬。他的眼睛里开始有了曾经不屑的算计,对于向上爬有着无限的野心。
一把君子骨,最终披上了宦官皮囊。肮脏阴暗,龌龊不堪,沈临微在这紫禁城里足足爬了十年。
他一步步谋划,成为了萧贵妃的入幕之宾,手中沾染了无数的鲜血,眼中写满的尽是算计。
他这个人,已经烂透了。
沈临微本来刻意地不去听关于太子殿下的任何消息,仿佛这样他就可以忘掉自己过去的悸动。他不配。
然而随着手中权力越来越多,他又忍不住想着,或许他也可以与殿下相交呢。
即使是逢人便弯腰,跪地捡碎银,他也想要与殿下再近一点,哪怕只是远远地说上话也好。
其实沈临微一直没告诉殿下,殿下捡到自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花了极大的代价打听好了殿下的行程,在殿下的必经之路上等待。是他故意跌落在雨中,扭伤了脚,狼狈不已。
殿下撑着伞从雨中走来,果然看见了他。
万幸的是,殿下还记得这么个人。
那时候殿下修长的指尖停在他面前,撑着的伞也微微向沈临微的方向倾。沈临微忍不住用衣角将自己被雨水打脏的手指擦了又擦,才敢握住殿下的手掌。
沈临微对自己的才华一向是极有自信的。他也确实有这个自信的资本。
短短几日,他便得到了殿下的赏识。殿下从皇帝那里讨了他来,皇帝早就忘了这么号人物,大手一挥也便同意了。
沈临微本以为殿下会留他在东宫做个幕僚,然而殿下却举荐他做了个小官。
沈临微至今都记得殿下那时说的话,“临微有大才,不可拘泥于东宫之中。”
殿下从没有说过任何关于阉人的话,他只是欣赏着自己的才学。
其实他配不上殿下的赏识。
沈临微太清楚自己了,里里外外已经肮脏不堪,早已经忘了曾经贵公子时的大志。
又是几年的时间,沈临微的官越做越大,手中无辜的鲜血也越来越多,只有太子殿下是他心中的一方净土。
后来的人大多不知沈临微的身份,知道的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有丝毫提及,毕竟沈临微的手段又阴险又难以察觉。
沈临微跟在殿下身后的时候,总是乐此不疲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贴近殿下。也只有在影子里,他敢幻想离殿下这般相近。
沈临微从未想过殿下会死。殿下是神人下凡的,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被皇帝特意调派出了京城,再回来的时候,殿下已经不在了。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下人哭得不能自已,沈临微却是呆在原地,一滴眼泪没掉。
等他忍不住猛烈地咳嗽个不停,才看见满手帕的血迹。
殿下这样心怀天下的神仙人物,竟然死于帝王家的猜忌。陛下忍不了殿下的功高盖主,随意一个蹩脚到不能再蹩脚的理由,就让殿下进了死牢。
一杯毒酒,叫殿下一个人死在了黑暗的地牢里。
殿下死前,会觉得心寒吗?自己辛苦半生,哪一桩不是为了黎民百姓,最后却被莫须有的罪名赐死在地牢,甚至无处伸冤。
沈临微每每想到那个漆黑阴冷的地牢,就会觉得心像被无数只蚂蚁爬过,揪作一团。
他太恨了,恨那张龙椅上假惺惺的面孔。沈临微知道,有一个也抱着和自己一般的恨意,像是暗处的蛇,吐着星子想要伺机报仇。
那是殿下的亲侄子,同样有皇室血脉在身。沈临微知道李承夷对殿下的心思,那双总是追随着殿下身影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同样是怀抱着不可见人的阴暗心思,他又比违背人伦的李承夷好了多少。
接下里的一切发生的极为迅速。谈话,联合,做局,假旨。短短几日,京城的局势便完全翻了个天。
沈临微以强势的手段推李承夷上位,自己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终是为殿下平了反。
殿下心怀天下,关心黎民百姓,于是沈临微也尽全力完成着殿下的遗愿,即使他心里清楚自己早就烂透了。
李承夷不算个仁义的帝王,他暴虐易怒,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但那又如何?沈临微不在意,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
他终究跟不上殿下的脚步。谁又能呢?
外人眼中的他是人人爱戴的好官,只是私下里性子冷了些。沈临微乐意营造这样的假象,他总是幻想着,若是殿下有一天下凡来看,不至于会失望。
京城中总有流言,说丞相心中有个早亡的心上人,所以才这般年纪未曾婚配。
此言不虚,他确实有个早亡的心上人。遇见过那个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李承夷自然也是如此。每次老臣们进谏要帝王纳妃,沈临微就会默默后退一步,不参与任何讨论。他知道李承夷不可能纳妃,死谏的结果不过是金銮殿上多一个老臣的血,没什么可谓。
后来死了几个老臣,争议着要纳妃的声音也渐渐小了,这几年几乎不曾有提起过。
沈临微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下去,抱着对一个早亡人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最后老死在这个偌大又微小的京城。
直到他看见那个与殿下如此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辈。
沈临微一时间僵住了。
同样的剑眉星目,同样的霁月光风,就像是沈临微还是贵公子的时候,遥遥相望殿下那一眼。
“殿下?”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
江言只乱了一秒,很快就神态自若,笑道:“这位大人莫不是也把晚辈认作了先太子殿下?能有几分像殿下是晚辈的福分。”
沈临微回过神。
眼前人自然不可能是殿下。
浑身各路颜色都混杂着的衣裳,满腰的玉玩配饰,鬓间还簪了束花。殿下素来戒奢行俭,这个鲁莽晚辈怎么能够与殿下相提并论。
沈临微为自己一时的愣神感到懊悔,但面对着这张脸却又做不出冷脸的神情。只好转过头,冷声道:“你是谁家的子弟,如此不懂礼数?”
然而一刹那过于膨胀的思念让他无法抑制地在脑中描摹殿下的眉眼,呼吸也紧促了几分。
江言随随便便地扯了个礼,作出毫不在乎的模样:“晚辈是冀州江家的子弟,不知大人们在此议事,这便退下了。”
说罢,不待沈临微有所反应,就迅速向外走去。
沈临微下意识喊住他,然而片刻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像是被附魂之人的突然清醒,沈临微指尖一顿。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透过这个小辈看殿下吗?他在把这个无礼又纨绔的小辈当做殿下?
这是对殿下的侮辱。
他摆了摆手,低声道:“算了,你走罢。”
江言看他一眼,马不停蹄地走掉了。留长宁侯在原地震惊。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首先儿子交的不三不四的朋友竟冲撞了沈大人,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其次……
那个先太子,是说的那位惊才艳艳的人物吧。
只要是见过先太子的,谁又能忘记呢?
长宁侯在看见江言的时候,也不自觉晃了神。像,太像了,难怪沈大人这样冷静的人也有失态的时候。
但那不可能会是先太子殿下。
这个道理,长宁侯懂,沈大人不可能不懂。
先太子殿下,在京城几乎已经是个禁忌般的存在。那年□□,多少人在那场宫变中丧失了性命。
最后第一件事却是为先太子平反。
所有参与所谓先太子谋逆一事的人,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陛下与沈大人手段毒辣得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自此之后,就没人再敢提先太子的名讳了。
记得有一次宫宴,一个老臣不过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某个弹琴的乐师有几分先太子神韵,陛下就直接拔剑砍下了他的头。
那时候长宁侯就坐在不远处,看着陛下通红的眼眶,紧张的不敢动弹,生怕陛下的剑下一刻就在自己身上了。
哎,可惜先太子这样的神仙人物,最后却无人敢谈论,无人敢说起,真叫人叹惜。
“沈大人?”他颤颤巍巍喊了一声,看沈临微手撑在案台上半天没动静。
“要不,我让小儿说教这小辈一番?如此不懂礼数,实在……”
“不必。”沈临微揉揉眉心,“一个晚辈而已。”
第44章 古代3
江映又看一眼自家乖乖巧巧靠在椅子上睡觉的弟弟。
怎么看也跟属下口中到处惹事挑衅的纨绔公子毫无干系。
这几日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沈大人都开始有意无意地瞥他一眼, 江映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直到沈大人状似无意地问起小言。
难道小言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把这位沈大人也惹到了?
江映复叹口气。
“哥哥, ”江言忍不住睁开眼,“一会的功夫叹了几次气了。”
江映想着, 若是小言做了什么能惹到沈大人的事,是一定得当面道个歉的。
“小言,明日宫中有个宴席, 百官都会参加, 你陪我一起去。”他故意作出严厉的模样, 语气不容拒绝。
江言只好应了下来。
这宴会办在宫中, 本是传统的帝王与后宫众嫔妃设宴的日子,只是因为李承夷始终后宫空设,便该做了众臣之宴。
反正就是坐在宫殿的最外围喝喝小酒,江言就没有费心准备他的五颜六色式穿搭,只随意找了件大红色的袍子披上。
却见江映眼神极亮, 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江言看了看自己,没什么问题啊。
小言没有穿平日里最喜欢的各路颜色混杂的衣裳,而是只套了件大红色外袍。江映不知道怎么形容心底的那种感觉, 他甚至觉得有些热泪盈眶。
红色的外袍极为修身, 勾勒出眼前人略细的腰线。疏朗的眉眼在红衣的映衬下更具张力,几乎要将人的魂魄吸入。
这样的人站在你面前, 你似乎不自觉就会想到铮铮风骨一词。
“小言, ”江映欣慰道,“哥不是说你平时穿的不好看, 只是今天这样就特别好。”
“是吗?”江言眨眨眼,“我觉得今天穿的太素了些, 定是不好看的。哥哥不必安慰我。”
眼看江映还要说什么,江言忙推着他出去,“宴会就要开始了吧?我们快些去,别迟了。”
其实江言还真的挺喜欢这种各路颜色混杂的衣服的。
很有生命力的感觉。处在虚幻的时空太久,江言享受这种生命力。
让他知道自己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江府离皇宫不算远,乘马车不过半刻钟便到了。
殿中坐了大半的人,只几个重要的大人物还没出场。江映虽说因为三元及第的身份与殷实的家世风头无二,但按照官阶,坐席还是安排在了宫殿的最外围。
本以为没什么人打扰,自己可以静静地品尝宫中的美酒,但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江言若有所觉地朝旁边看去。
原来是裴小公子。那次自己不辞而别,想必他心中还在记仇?
江言遥遥举起酒杯,朝裴玄安晃了晃。
裴玄安被江言嘴角的笑意晃了神,不自觉地避开目光。他本来想着兴师问罪,江言这一笑,他一下就忘了自己本准备做什么了。
“裴小公子今日的衣裳甚是好看。”
“是,是吗?”裴玄安愣愣地答道,很快又皱起眉头,“大男人怎么能说好看?”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今天自己的穿着,才想起方才离府时鬼使神差套上了一件红紫色的外褂。
果然这人喜欢这种颜色。
裴玄安嘴角微微翘起,似乎要说什么,但被太监尖利的声音打断。
“陛—下—驾—到—”
百官纷纷起身,恭敬行礼。
一身凌厉之气的帝王踏着众人的拜谒声负手而入,凤目微挑,眼眸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绪。张牙舞爪的蟒纹更增一分天家威仪,行动间冠冕上的珠帘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莫名叫人心生畏惧。
只是他紧皱的眉头,眉间的狠戾,昭示着这位帝王绝非什么良善之辈,而是谈笑间可夺人性命之人。
从群臣的态度也可见一斑。江言可以看见,在帝王走到跟前的时候,自己前面跪着的老臣微微颤抖的身影,显然是对这位帝王怕到了极致。
江言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上次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的这个小皇侄还拼了命违抗旨意要来地牢里救他出去,不过最终只是见了他最后一面。
那时候,小夷还是满脸挂着泪水,完全不懂得掩藏情绪的小人,转眼间就成了众人敬畏恐惧的帝王了。
反倒是自己现在小了他十来岁。
江言隐晦地藏住了自己打量的神色,埋下头,混在众臣之间。
李承夷终于面无表情地行至龙椅之上,挥了挥手。
太监会意,尖声道:“开—宴——”
周围这才响起了丝竹之声,悠扬的旋律打破了因为帝王的到来而显得死寂的氛围。
裴玄安若有所思道:“你似乎在躲着陛下?”
江言的手一抖。
“很明显吗?”
“那倒没有,毕竟是个人都会躲着陛下。不给我以为你会喜欢陛下龙袍的颜色呢。”最后一句是压低了声音,贴在江言的耳边说的。
江言手里的酒都快洒出来了。
他觉得跟裴小公子坐在一起,自己在完成任务身死之前就可以先一步因为谋逆之罪而死。
“我出去走走,这里面太闷了。”江言没有给裴玄安反应的机会,立刻端着酒杯出了宫殿。宫殿中多的是人来人往,无人在意宫殿外围一个小官家属的离开。
江言不敢离开太远,只是随便在旁边寻了处亭子坐下。
吹着凉风,酒便也醒了大半。
另一边
一直未曾停歇的丝竹乐声吵的李承夷心中烦闷,眼前舞女飘飞的水袖更是叫他眉头紧皱。
李承夷向来我行我素,索性直接起身从后门出去。
某种奇怪的直觉驱使着他来到凉亭,李承夷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凉亭中人的背影。
一身红衣勾勒出身线,如墨的青丝被高高竖起,显然方方及冠,是个年轻小辈。
然而下一刻,那人无意间侧过头,露出了一张侧脸。
过于熟悉的眉眼将李承夷定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叫嚣,但身子却无从动弹。
这眉眼在梦中出现过千次万次,李承夷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第45章 古代世界4
大太监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的时候。
自打陛下即位, 他就一直跟在陛下身边。陛下向来是叫人看不懂情绪,即跟了陛下快要十年,苏源吉依旧读不懂陛下。
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唯一几次情绪外泄的时候,都是因为有人诋毁先太子。
苏源吉现在都无法忘记, 那时候陛下手中紧紧抓着剑柄,剑尖还在往下淌着血。年轻的帝王双目猩红,眸中的盛怒让人不敢有丝毫动作。
后来苏源吉慢慢地猜到, 陛下心中, 怕是对这位霁月风光的先太子殿下有什么有违人伦的念头。
即使是杀红了眼睛的时候, 苏源吉也没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瞳孔猛缩, 指尖颤抖的不成样子,没有丝毫帝王态势,几乎是踉跄着往前。
“太子……殿下?”苏源吉听到陛下极小声的低语,丝毫是怕惊扰了梦中的人物一般。
苏源吉心中一颤,忙抬眼看去。
凉亭处果真坐着一人, 远远看着便是丰神俊朗,再细细一看,这侧脸竟是与先太子有九分相似。
那唯一的一分不似, 全来自于这人实在太过年轻。一头青丝被玉冠高高束起, 正是在京城年轻公子哥中流行的。
苏源吉眉头一皱,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就见陛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几步, 似乎想要触碰那人。
“陛下当心!”苏源吉忙跟上去,虚扶着李承夷, 防止他踉跄间直接摔下去。
凉亭中的人被他的动静惊住,转身来看。看见李承夷的一刻, 似乎愣了愣神,眼底飞快闪过不明的情绪。
看到正脸的一刻,饶是苏源吉也忍不住倒吸口凉气。
像,实在是太像了。
简直与先太子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草民见过陛下。”江言回过神,立刻跪倒在地上行礼。
李承夷似乎慌张地要扶他起来,江言却跪在原地没动。
“陛下想必是将草民错认成了先太子殿下,”江言顿了顿,抬头看着李承夷恍惚的眼睛,“草民不敢冒充先太子,陛下明鉴。”
良久的沉默。
陛下激动的神色似乎慢慢转凉,再到面无表情,一点点恢复成苏源吉所熟悉的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狠戾帝王。
沉默长久到苏源吉心底泛起了嘀咕,才见陛下猛地上前一步。
下一刻,他直直抓住江言的脖颈。
眼神凌厉,指尖显然在不断收紧。
“说,你是谁派来的?沈临微?还是吴国人?”
江言知道怎么挣脱开来,但身为草包纨绔的他不应该知道这些。所以他只是任由李承夷的指尖愈发收紧,强压住自己下意识反抗的肌肉意识。
脖颈间的力越施越大,大到江言已经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
李承夷看着那双眼神深处无波无澜的双眸,不知怎么心中一颤,猛地松开了手掌。
江言脱力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个不停。眼尾因为剧烈的咳嗽显现出几分红晕。
李承夷莫名觉得那脖子上明显的青痕很刺眼。
他握紧了指尖,压抑住自己想要冲上去抱住地上人的冲动,挥袖转身。
“苏源吉,”他背对着江言冷声道,“把他押下去。三天之内,朕要知道他所有的底细。”
“嗻——”苏源吉忙躬身行礼。
……
小江公子的身份没什么可查的。
苏源吉很快就掌握了小江公子的全部信息,清清白白毫无错漏。
苏源吉给江映江大人通了个口信,没说什么多的,只说陛下觉得小江公子聪慧,留在宫中陪他几日。
但陛下这几日显然心不在焉,经常做着做着事情就开始莫名其妙出神。
作为跟在陛下身边十多年的老人,苏源吉觉得自己有必要为陛下排忧解难。
小江公子被他安排在一处偏僻的宫殿。本来按照陛下的意思应该是关在暗牢之中,只不过苏源吉自作主张换了安排。
苏源吉进屋的时候,江言正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喝茶。
“小江公子,”他讪笑着靠前,躬了躬身子,“您近来住的可好?”
江言低头继续喝他的茶,并不回话。
苏源吉只好开门见山道:“小江公子,我也不瞒着你了。陛下对先太子,呃,是极其的后辈仰慕之情。老奴想,小江公子不妨学一些先太子的音容气度,或许陛下他一高兴……”
江言被茶水猛地呛了一口。
苏源吉只好闭嘴不言。
江言咳嗽了好半天才缓过来,看着苏源吉显得极为正经的神色,显然不是在说笑。
“先太子已故去多年,”江言蹙着眉,“陛下为何还沉溺在往事中不肯忘怀?”
“况且先太子与陛下的关系也并未亲近到这个地步吧,不过是叔侄……”
“小江公子!慎言!”苏源吉却急急忙忙看了四周。
敢说陛下与先太子的关系并不亲近,这位小江公子怕是没这么多条命给陛下杀的。
然而陛下对先太子的禁忌之情自然是他必须死死守住的秘密,苏源吉只道:“先太子神仙人物,陛下心中景仰有什么不对?小江公子还是不要这么多问题了,老奴这番前来可不是寻求您意见的。”
他招呼身后的太监上前,托盘上放着一件青色的衣衫。江言看了几眼,认出那是他当太子的时候最常穿的便服之一。
江言的嘴角抽了抽,半晌没说话。
“小江公子,”苏源吉压低了声音,“不要叫小的为难。您也不希望令兄因为您的事受牵连吧?”
江言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眼神中看不出情绪。
苏源吉强压下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壮着胆子继续道:“这还有本册子,是老奴亲自誊抄。小江公子多看看。”
说罢,他招招手。另一个太监躬身过来,恭恭敬敬将一本小册子摆在了江言面前的小案上。
“老奴晚些再来,希望小江公子多为令兄着想。”
等苏源吉带着人退出了宫殿,江言才状似随意地翻开小案上的册子。
——
(皇叔喜甜,十三街桃花酥乃最爱,长宁街四色酥糖次之。切记,他不喜酸,最厌酸枣之类,山楂蜜饯皆不喜。
当归酒不喜,琼花露爱之。
糯米凉糕,芸豆卷,椰子盏,白面丝糕,可。
他不喜欢苦,茶亦需甜。
……)
不知怎的,江言看着这些字眼,脑子里却浮现了一些久远的画面。
那时候李承夷还没及冠,每日的餐食是一定要来东宫吃的。来了却也不放肆吃,就看着江言慢吞吞进食。
等江言问他为什么不吃,李承夷就笑着道秀色可餐,他已经饱了。
没想到暗地里全在记他多夹了哪个菜几口,吃了哪个糕点表情有些不同了。
仅仅是关于吃食,就记了满满的几页,每一字一句都是在实践中得来的。
没想到小夷对自己这样上心。
江言潜意识里觉得这上心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对兄长辈的景仰,但念头只是飞快闪过,来不及抓住。
他继续看下去。
(皇叔爱海棠花,石榴花,虞美人,蜀葵,栀子花皆可,不喜绿梅,桂花,石楠花。
……
(腰间所佩为江南产雪洛琉璃佩,偶尔换龙州青玉佩,喜剔透质感,通体冰凉物什。
……
(殿内常燃沉香,偶有印香,皆为上乘。只是香不可过重,否则眉头紧锁。
……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江言自己都不曾注意过的小细节,但细细想来又有迹可循。
一整本小册子,不厌其烦地记录了他所有生活习性。江言这才恍然惊觉,自己那些年在京城总觉得过得舒坦,并非全因为自己身居高位。
而是有人在暗地里悄悄为他安排好了所有的琐事。
他眉心微动,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索性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看最后写的什么。
是苏源吉誊抄的字,很工整的落在最后一页,没有丝毫情绪。
江言却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最后一页只有三个字,写着:
他怕黑。
江言确实是怕黑的。
因为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江言最怕某种虚无的存在。他害怕长时间的黑暗,害怕只有一个人的地方。
李承夷会知道,是因为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那时候江言已经在地牢里待了几天。平日里不曾有丝毫乱过的衣衫,此刻也显得脏乱不堪。凌乱的发丝搭在身上,低垂的眼眸显出几分颓丧。
皇帝心知自己理亏,不敢来见江言,却也不让别人来见。江言完全是一个人在黑暗的地牢里坐了五天。
只有偶尔从外面递进来的饭菜交代着时间的流逝。
说实话,江言不喜欢这种死法。
他最讨厌黑暗,黑暗总是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
或者说,他惧怕黑暗。
第六天的时候,江言才恍惚听见地牢口有人喧哗的声音,夹杂着刀剑碰撞发出的刺耳鸣响。
他有些恍惚,又有些期待地看着。
李承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那个霁月风光的人,从来如神仙般叫人不敢靠近,此刻却双手双脚都被锁链拷着,无力地靠在肮脏的墙上。
凌乱的发丝不减他半分俊朗,纵使是身处这样的境地之中,他的脊梁依旧是挺直的,反倒更叫李承夷心中一哽。
许是没适应外来的光亮,他下意识伸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睛。
李承夷颤抖着走过去。
“小夷,”他皱着眉头,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不喜欢黑。”
这三个字,李承夷写的时候力气已经完全透过纸背。
每一笔似乎都要花光他所有的力气。
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李承夷已经的手掌已经被死死按住的指尖压出来血迹。
写下这三个字的那天,正是李承夷的即位大典。
第46章 古代世界5
晚些的时候, 苏源吉看着时间差不多,便回到了安排江言住的偏殿中。
小江公子并未换上那件青衫,仍旧着入宫时的红袍。此刻正倚靠在窗边, 手中拿着他抄的小册。
慵懒下来的时候,小江公子完全是先太子的翻版,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苏源吉也忍不住愣了愣。
苏源吉更年轻些的时候是见过先太子的。那样的人,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在心里记一辈子吧。
着实是像,就是亲儿子也没这么像的吧。
有这样貌在, 其实那衣服穿与不穿也无所谓了。
“小江公子, 跟咱家走吧?”苏源吉恭恭敬敬地过去, 请人到了陛下所在的起居殿。
苏源吉特意将江言的寝殿安排得离宫中心甚远, 以防陛下责问起来为何没有将人投入地牢。
江言这一路走来,倒是看到了许多太监奴婢,只是一个个看着都惶恐不安。遇着人了就埋头行礼,不敢有丝毫张望的模样,显然是平日里怕到了极致。
还没走到殿中, 先听到一声巨大的声响,似乎是什么重物被狠狠踢倒在了地上。苏源吉心中一惊,赶忙低眉顺眼的进去。
李承夷正一脸怒意地站在寝殿中间, 身前跪满了不住颤抖着的奴婢。
帝王的指尖微微颤抖, 显然愤怒到了极致。旁边躺倒着桌案和一堆摔碎在地上的东西。
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一柄没有剑鞘的剑身,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血顺着手掌握住的地方一点点往下滴。
“谁许你们动这柄剑的?”
他寒着脸, 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众人。
“朕说过,任何人都不可以碰它!”
李承夷双目充血, 显得异常狠戾,带着几分病态的痴狂。
他狠狠一脚揣在了离他最近的太监身上, 那小太监被踹翻在地,又立刻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埋头跪在地上,身子抖个不行,几乎快要休克过去。
苏源吉暗道不好。
这些新来的下人忘了提点,定是私自擦拭了先太子留下的剑身。
只是陛下正是盛怒,他自然也不会这么没眼力见的叫陛下留下这太监的性命。
算了,左右不过是个太监罢,往后多给他家人稍些银钱也便是了。
“陛下若是为了这剑杀人,可是先太子的罪过了。”却听见有人朗声道。
谁能这么大胆,敢直接劝陛下,还毫不避讳地搬出先太子?
苏源吉用余光探去,果然见江言不知何时进入了殿中,此刻正站在殿门处,显然是看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
然而苏源吉一时脑中短路,竟未想到小江公子怎么会知道那是先太子的佩剑,只是心中暗暗担心:小江公子这一出头,恐怕有可能闹得性命难保。
到时候,又该怎么跟江映江大人解释呢?
李承夷怒极反笑,笑声叫人不寒而栗。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剑珍重地放在怀中,用绣着龙纹的袖子轻轻擦拭着,像是在对待什么绝世珍宝。
等擦干净了剑上的血迹,他才冷冷抬眸看这不知死活之人。
然而苏源吉埋着头,半晌没听到什么动静。
他暗暗用余光扫了一眼。
陛下的神色隐藏在黑暗里,神色有些恍惚,看不太分明。只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出现在殿门的人。
江言逆光站在门边,眉头微微皱着。李承夷心中竟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那人眉间的褶皱抚平。
可是下一刻,江言却避开李承夷的视线,弯腰准备下跪。
李承夷一愣,心下还没反应过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朕不准你跪!”
但江言依旧跪在了地上,脊背挺直,抬头看他。
“陛下不准草民下跪,是因为先太子吗?陛下,斯人已逝,您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闭嘴!”
李承夷随手抓起手边的一个玉制的杯子摔过去,力道极大,一片碎片直直擦过江言的额头,划出一道血痕。
向来是喜怒不幸于色的帝王此刻气得全身发抖,眸中的盛怒叫人不敢对视。
江言于是垂下眸,不再多说,只是看着也不像认错的模样。
殿中陷入一片死寂,明明跪满了人,却似乎听不到丝毫声响。
李承夷半晌才恢复了平静。
刚刚的怒气渐消,他才意识到自己又魔怔了。
眼前人不是太子殿下,只是江家的一个小辈。今日早朝的时候,江映还特地担忧地问了自己,小弟是不是烦了什么错事。
李承夷当时心中很乱,没有理会他,只让苏源吉自行去解释。
其实江言说的没什么错,自己确实在自欺欺人。殿下已经不在了,死在了那个黑暗肮脏的地牢,死前穿着破烂的囚衣,没有任何人陪着,满心的冤屈无处申诉。
他亲手将殿下下葬,不可能再回来。
一厢情愿地保留着那人留下的痕迹,不过是在欺骗自己。
帝王没再多说,只是颓唐地转过身,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背影中尽显落寞。
他怀中还紧紧抱着那剑,身后是跪了一地的奴仆,和满殿的狼藉。
“都下去吧。”陛下缓慢地坐在椅子上,神色疲惫。
苏源吉这才敢起身,打着眼神让那些幸运地逃过一劫的奴仆们立刻退下。
江言也慢慢起身告退,跟在苏源吉身后出去了。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便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李承夷抚摸着手中的剑柄,记忆中殿下舞剑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清。
仿佛是某个瞬间,他的所有回忆里,殿下的面目都开始模糊不清。
是殿下对他太失望,不愿意活在他的记忆里吗?
轻生的念头是突然之间产生的,或许也并非突然之间。李承夷只是温柔地抚摸着殿下生前最爱的剑,莫名就想在脖子上用这剑抹一刀。
他的血会混在这柄剑上,或许没人敢擦拭。自己就有一点机会,离那人再近一点了。
死了的后果会是如何?大抵沈临微会随便在皇族中选一个傀儡,再过几个月便不会有人再谈论他。
独坐在龙椅上的帝王,神色中是暗藏的疯狂。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剑,没有丝毫停顿地往自己胸膛刺去。
然而下一刻,暗处飞来的玉佩猛地打掉了剑身。剑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在做什么?!”
江言站在殿门口,似乎在生气。李承夷仿佛看到了那个人,面对着自己可笑的行径。
他为什么要发怒呢,李承夷恍惚着想。
江言几步进来。
“草民竟是不知,我朝的君王竟是这样的不堪。随随便便就觅死觅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这样做,就没想过先太子的在天之灵会如何寒心吗?先太子毕竟对陛下寄与厚望,临死前最后托愿的也是陛下,陛下便这样放弃了先太子的遗愿?”
李承夷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人说着什么,实际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看着这人熟悉的眉眼,紧皱的眉头,一张一合的薄唇,眸中的薄怒,竟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
这冲动完全是潜意识里的,因为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眼前的人不可能是殿下。
可究竟有没有把眼前人当作殿下的影子,或是其他的什么,李承夷不想管了。
他都准备去死了,临死前不能随心所欲放纵一次吗?
李承夷只知道自己心中的声音在叫嚣着,疯狂地鼓动着,像是什么心魔在占据自己的全部心神一般。
他想要沉沦。
坐在龙椅上神色莫名的帝王猛地站起身,在江言迷茫的眼神中狠狠咬上那略显苍白的薄唇。
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野兽在倾占阵地。
他像是想在这吻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占据每一寸空隙,不给身前人留下喘息的机会。发烫的舌尖极力与身前人做着纠缠,想要他与自己一起沉沦在无边的深渊中。
江言先是完全愣住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本该立刻推开这人,但空气中弥漫的某种荷尔蒙与所剩无几的氧气似乎扰乱了他的理智。脑袋在一片混沌里,他狠狠地回吻了回去,完全是在跟人抢夺阵地。
没有任何温情的意味,反而像是打仗。两只困兽都在狭小的空间里做着毫无意义的挣扎,挤净每一寸余留的空气,叫心中的郁气在疯狂的索吻中消弭。
许久,两人才力竭地松开。江言粗喘着气,感受到舌根的发麻与唇角的刺痛,脑中才慢慢恢复了清明。
他恍然想到,小夷会这么做,必然不是因为江家的小公子江言,而是因为他的太子皇叔。
是他父亲的亲弟弟,他的亲叔叔。
大逆不道的禁忌之情。
脑中许多的疑惑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包括那过于细致的小册,过度的在意与眼神中某种江言并不太陌生的情绪。
江言眸中不复冷静,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李承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却看见眼前人神色猛地一怔。
江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作为一个草民,即使再激动,他也不可能脱口而出帝王幼时取的名来。
那是只有长辈会称呼的名字。
第47章 古代世界6
李承夷徒劳地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口型分明是“殿下”二字。
江言心下暗道不好,立刻后退一步,屈膝跪在地上。
“陛下恕罪, 草民一时昏了头,竟直呼陛下名讳。”
李承夷依旧是神色怔怔, 没有回话。
江言硬着头皮继续道:“草民会知道陛下名讳,实是因爱读先太子的文章。先太子文章中常常出现……”
李承夷恍若未闻,只是眸中通红一片, 紧紧盯着他。
原来上天也会怜悯无德的帝王。
在记忆里思念了无数次的人此刻活生生的站在眼前, 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怎么可能不是殿下呢?
心底的强烈震鸣似乎隔绝了外部的一切声音。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 只有眼前人是唯一可以解救他的浮木。
一时的巨大喜悦让他忘了自己刚刚对着眼前人展现了怎么禁忌的情感, 满心满眼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殿下……”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只是晦涩难辨。
李承夷踉跄几步,想要走到江言身前。
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声,隐约听见苏源吉的大喊:“江大人!您得通报了才能进去!您是要造反吗?”
“滚开!”江映怒吼一声,用力推开苏源吉。
再一转眼, 人已经来到了殿门处,人未见声已至:“陛下!臣弟不知犯了何事,若是……”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眼前的场景。
小言跪在地上, 脚边是一柄掉落在地的剑, 背对着自己看不清神情。
陛下显然气得双目通红,似乎还受了伤, 显得有些踉跄。
江映:!
小言要弑君?!
脑袋都还没反应过来, 江映的身子已经先一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陛下!这必然是个误会!小言是臣看着长大的, 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可能作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其中必然有天大的误会啊陛下!”
事实上江言在他们县城是出了名的纨绔, 除了张脸一无是处。所谓连只蚂蚁都不敢踩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江言:……
江映把头死死地埋在地上,半晌没听见陛下的应答。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小心看一眼陛下的表情。
然而陛下的神色竟是十分……温和。
温和地叫江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似乎还有些熟悉。
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呢?
江映茫然地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终于想到了这种眼神的出处。
活脱脱就是那些在县城的时候对小言死缠烂打的女子们看自己的眼神。
准岳哥的眼神!
江映浑身猛地一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一时联想到苏源吉欲言又止的神色,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如何追问却又不说。江映问是不是小言干了什么错事,也只道令公子什么事也没犯,就是陛下赏识所以多留了几日。
自己的小弟他还不清楚吗?小言要是有能让陛下赏识到这个地步的能力,也不至于家里塞了无数的银钱也没把人混成个举人了。
而现在,小言都对陛下刀剑相向了,陛下居然并无怒色?
江映明白了。
必然是陛下被他家小言迷住了心神,毕竟小言是这样丰神俊朗。陛下想对小言做什么不可理喻的事,小言一怒之下就拔了剑。!
江映猛地抬头,看着陛下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老牛吃嫩草,呸,也不看看自己今年几何了。陛下比他都年长了几岁吧,该大了小言一轮了。
实则李承夷今年刚刚三十,正是而立的年纪,绝算不上老。只是江言太年轻,来京城之前方方弱冠,这才大了些许岁数。
此刻立于庭前的帝王长身玉立,矜贵淡漠,浑身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压制性的帝王气场。
但在江映的眼里,陛下眼角增添了几分年长者魅力的细纹就是陛下老男人最好的解释。
该死,他一定要将小言带出去,然后给小言张罗婚事。陛下自己不娶妃叫天下人议论也就罢了,休想搭上他们小言。
长兄如父,小言打小就没了父母,终身大事自然是自己做主。
“江卿,”李承夷下意识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小江公子并未有弑君,相反倒是救驾有功。江卿不必惊慌。”
殿下或许是不愿意自己暴露他的身份的。
李承夷压抑住自己想要立刻冲到江言面前扶他起来的冲动,指尖绷紧,尽力作出帝王的常态。
“陛下,”江映大着胆子道,“既然如此,可否让微臣带小言一同回府。小言性子野,在皇宫中恐生事端。”
李承夷下意识看了江言一眼,江言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但态度已经明显了。
他将手上的扳指转了一圈又一圈,低声道:“那便如爱卿所言吧……”
他的脑子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才想到殿下现在心中该是如何的恼怒。
先是自己毫无责任感的想要了却生命,忘了殿下这么多年的不厌其烦的教导,然后又暴露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
殿下必然觉得不可置信,甚至于恶心吧?
两个男人,还是亲叔侄,竟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李承夷意识到现在的境地,脸色一霎间变得苍白,几乎要站立不住。他不敢强行留住江言,只能看着江映谢恩后带着人扬长而去。
怎么办?
殿下知道了。
他该怎么办?
————
江映两人上了他来时的那辆马车。
一路上,江映不停地偷偷打量江言的脸,却见他只是神色恍惚地思量着什么,心中气愤更甚。
陛下也实在欺人太甚,看把小言都吓到了。
江映更不敢多说什么,生怕戳到了小言的伤心处,只是小心翼翼自以为隐蔽地盯着江言的动作。
马车上一时静默。
马蹄声忽地停下,将江映惊了一下。
“怎么了?”江映掀开帘子问外面的马夫。
“是沈大人的车架,小人怕有所冲撞,不敢上前。”
沈大人啊……
沈临微在京城中的地位几乎于帝王一致,他手中的权力足以覆灭整个紫禁城。若是沈临微愿意,他甚至可以让这个王朝改名换姓。
江映探头望去。
两匹马一看便是上等的宝马,高大威猛。后面的马车繁贵富丽,车表上装饰着金制的镂空纹饰,整个马车都显现出高人一等的意味,一看便知里面坐的不是常人。
江映皱起了眉头立刻松开了,“沈大人啊,那边在边上等等好了。”
他又转身对江言道:“小言,没什么大事。等等就好。”
马蹄声不断地靠近了,江映静静地等着沈临微的车架过去。然而马蹄声在离他们最近的时刻却停下了。
江映心中一突,掀开车帘往外面望去。
沈临微的马车果然停在旁边,没再往前。
这是怎么了?
“下官见过沈大人。”他有些紧张地向着车架中的人问好。
这辈子所有紧张都在今天一天体验完了。
沈临微并没有掀开帘子,有着金丝雕琢的昂贵车帘挡住了江映观察他神色的途径,江映只能慢慢地等待里面的动静。
“江大人,”江映听见沈临微有些阴沉的声音,与往日在朝堂中一派温和的模样完全不同。
“请你转告令公子,就凭着一张相似的脸,不要妄想做那个人的影子。”
李承夷将江言留在宫中留了几日,想必是将此人当作殿下的替身了。
真是恶心。
殿下是谁人能比的吗?
沈临微冷笑一声,声音中的警告意味叫人不寒而栗。
“他不配。”
江映茫然地听着,刚想要再问一句,马蹄声又响起来,只留给他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
什么影子,什么相似的脸?
先不管这些,他凭什么这样辱骂小言?以为自己不知道那些年的秘事吗,不过是个没了根的阉人,趾高气昂成那样。
呸!
江映对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淬了一口,这才叫马夫起轿。
他看向小言,却看见小言眼中泪光闪闪,竟是委屈极了的模样。
小言在县城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来了京城就算缩了尾巴也大小是个纨绔,何时有如此委屈的模样?
江映心都要碎了,他赶忙关上了车帘,对着江言柔声道:“小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该死的皇帝,该死的沈临微,怎么都逮着他家小言欺负。小言才来了京城几日啊,那些在县城里闹得个鸡飞狗跳的手段都还没使出来呢。
江言抿了抿唇,只是摇着头不说话,避开了江映的眼神。
“方才沈临微说的什么影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江映的声音更是放缓,生怕江言觉得自己在质问。
“哥哥,”江言终于抬眼对上江映的眼睛,眸中隐约有水光闪烁,“你能别问了吗?我……”
“好好好,哥不问了。小言不愿意说,哥不问就是了。”江映看着小言的模样,心都要碎了,哪还有追问的念头。
“哥哥,我们回府吧。”江言叹口气,掀开帘子望向车外。
好好好,回府。回府后他就要看看这京城中贵女们的身世画像,必得给小言张罗个亲事才是。小言前些天也及了冠,是该婚配的年纪了。
第48章 古代世界7
京城中那个五品官侍郎的江大人, 近来忙着替他那小弟说媒。
这位江大人本就是江南的大户人家,又连中三元风光无限,前途是一片大好;更何况小江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能结上亲家自然再好不过。
以至于江家的门槛近来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江映却并不如众人想象中的那般春风得意。
每日例行的朝会几乎成了江映的噩梦。一面是陛下面无表情状似无意的凝视,一面是沈大人冷到掉冰渣子的偶尔一瞥。
前几日江映每次朝会结束后, 还会与众位大臣们一起慢慢走回去,现在只要是一下朝,就马不停蹄地立刻走。
江映最近忙的是脚不沾地。小言这几日看着似乎心情难受, 他便也没让小言知道自己在张罗婚事的事, 全是一个人里里外外的忙活。
好不容易挑出了几个年龄家世才貌都合适的女子, 江映取了媒婆送来的画像, 准备跟小言好好聊聊这终身大事。
人还没走到宅院,先看见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一幅魂都没了的模样。
江映皱眉:“怎么了,这样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下人半天喘匀了气,道:“大人, 是陛下。陛下来了!”
陛下?
江映手中拿着画像的手莫名一抖。
陛下来做什么。
帝王向来不随意来臣子的府邸,亲自前往必然是无上的恩宠。江府能得帝王青睐,本是明耀门楣的好事, 江映却心中慌张。
“陛下驾到——”
不等江映有所反应,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已经直接负手走了进来。
平日高高坐在金銮殿上看不清面容的帝王,此刻就活生生站在眼前。薄唇, 凤目, 是极薄情的面相,浑身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压叫人膝盖不自觉就弯曲, 不敢有丝毫造次。
庭院中一时间跪满了黑压压的一片。
江映忙不迭跪下行礼。
等江映起身,帝王才慢条斯理道:“江爱卿, 朕突临贵府,不会唐突吧?”
“自然不会,”江映干笑了两声,“陛下能来鄙府,微臣心中实在是欢喜。”
帝王但笑不语。
两人一前一后说着话来到了正厅,只是话语间没一句话扯到了正事上,全是些无用的废话。
江映心中焦急:陛下果然不是为正事而来,想必是为了小言?
皇宫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小言若是陷进去,怕是骨头都剩不下一点。亏他以前还觉得陛下虽说性情残暴了些,但在用人治国上还算贤明,现在看来竟是大谬。
“江卿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帝王突然发问。
江映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手中,是媒婆和他精心挑选出的画像。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陛下有所不知,”江映躬了躬身,“微臣家中小弟已是到了婚配的年纪,家中老母亦是日日盼着抱上孙子。这些是京中贵女的画像,正要拿去给小弟瞧上一瞧的。”
帝王的眸色沉了沉,看不出喜怒。
“哦,是吗?”他似笑非笑,“江卿这个做兄长的不也未曾婚配?”
“臣此生既已许国,便不再耽于男女之情。”江映正色道。
帝王只是轻笑一声,江映却莫名觉得全身发冷。
“不如朕与江卿一同前去吧,朕也可以为江公子瞧瞧。”
江映咬咬牙,“陛下能去,是小言的福分。”
两人转了个向,就往江言的院子里去了。
只是还没到半路,忽见一个小厮急急忙忙地跑来,看见帝王也在此处,犹犹豫豫地站在外围不敢靠近。
李承夷仿佛是早有预料,唇角微勾,反倒招了招手,唤江家那小厮过来。
小厮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先行了礼,才急忙对江映道:“大人!您在尚书院的书房走水了,那些卷宗烧的不成样子,您快去看看吧!”
江映心中一惊,怎会如此凑巧?
帝王眉头一挑,很自然地接下话:“哦?竟有此事?江卿,那些卷宗可不是小事,江卿还是去看一眼的好。”
“至于江小公子的事,朕倒是可以代劳。”
江映心中再是狐疑,也无法继续待下去了,只好顺了李承夷的话,将手中抱着的画像递给帝王身边跟着的侍卫。
“那便劳烦陛下了,臣且告退。”
李承夷轻轻鄂首,江映的身影便火急火燎地消失了。等江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眼前,帝王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来,很快变得极度的冷漠。
那双叫人看不透的瞳孔里,隐藏着深深的暴虐。
他似乎是随手接过侍卫手中的一沓画像,草草翻了几张。全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女儿,才华样貌俱是上乘。
帝王冷笑一声,握住画像的指尖渐渐收紧。
“烧了吧。”他将画像丢回给侍卫。
帝王继续往江言的院子走,只是脚步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越来越快。
他忍不住了,忍不住想要见到那个人。
到了院子门口,李承夷的脚步才猛地停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整理的一下因为走的急有些乱的衣摆,这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江言以为是哪个小厮。
李承夷推门进去。江言正伏在小案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话本,格状木帘透下的光打在他侧脸上,叫李承夷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江言半天没听到动静,抬眸才发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是你啊……”他叹了一声。
李承夷是被这一声叹息唤醒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江言似乎隔了许久的岁月,已然太久不曾相见乃至于有些陌生了。
“殿下,”帝王总是深沉的眸子,此刻也依旧叫人看不清情绪。“我不多问,殿下也不多问,我们就为彼此的重逢,大醉一场可好?”
殿下是如何起死回生,甚至年轻了许多,掌控欲极强的帝王却不想知道了。
他紧紧盯着眼前人,似乎是怕下一刻人就会消失。
江言愣了愣,没有理由拒绝。
毕竟印象中的小夷向来很乖,从不叫他有半分为难。却不知为何成了个暴戾的君主。
酒是李承夷一路带过来的,显然是坛好酒。一开塞便是盈满整个屋子的醇厚酒香。
江言看李承夷一眼,起身到桌边坐下。
小夷确实是长大了,俊朗的面容与记忆中的人有着极大的差别,一双眼睛自己也无从看透。
但依旧不会忤逆他。
江言接了帝王斟满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只是仰头的一瞬间,错过了帝王毫不掩饰地盯着他滚动喉结的眼神。
在江言放下杯的时候,帝王的眼神又极自然地转开,抿了口杯中的酒。
江言只当他是想通了,便也识趣地没有提起那日的事,只问李承夷即位这些年的作为。
坛中的酒在两人看似挚友重逢般的对话中渐渐见了底,江言晃晃脑袋,只觉得眼前人仿佛有了重影。
只是李承夷却似乎丝毫未醉的模样,只是静静看着他。
江言皱起眉头,终于感到了体内的不对劲。
某种熟悉的热流涌动叫他眸中情绪翻滚,滚烫的热意驱使着他寻找冰凉的躯体。
江言眉头更紧,撑在桌上的手一下抓紧,猛地站起身。
但很快就因为脑中的不清明晃了晃,只能无力地将全身的重量靠在桌上。
他喘着粗气,看向坐在一边并不惊讶的帝王。
“殿下。”帝王对上江言的视线。
“你,”江言在理智的边缘挣扎着,“你在酒中……”
话未竟,余下的意思两人皆心知肚明。
江言只是震惊,他以为小夷无论如何变也不会有忤逆自己的地方,事实却证明他错的离谱。
帝王没有站起身,只是抬眸看着江言眼中的薄怒。他心下微涩,突然道:“殿下还以为朕是曾经的那个皇子吗?”
明明低了江言一头的姿势,他做起来却没有半分低人一等的意味,反倒充斥着帝王的威压。
“殿下,十年,朕坐这个皇位已经十年了。”
帝王终于站起身,一点点靠近江言,“这几日我想了许久,最终倒是觉得,朕想要的东西,应该自己夺来。”
一会是朕,一会是我,足以显示看似平静的帝王心下也并非死水。
他又走近了一步,几乎快贴在江言身上,两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江言能感受到来自身前人的温度,以及几乎要摧毁他紧绷的最后一点理智的微微凉意。
帝王慢条斯理地解开束缚着龙袍的腰带,露出常年养尊处优的蜜色肌肤。极柔顺的布料顺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
“来之前,我看了许多书,也做了些准备了。”他轻声道。
江言脑中已是混沌一片,完全听不懂眼前人在说什么,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他。
帝王的心在微微颤抖。
“殿下,你只用享受就好了。”他低哑着声音,暗藏着浓厚的情欲。
江言没有听清。
充斥的欲望让他眼中泛红,某种说不上来的冲动驱使着他上前一步。
暴戾的帝王顺从地由着他的力道躺倒在桌子上,双手反撑。在两人狭小的间隙里,温度在不断攀升。
第49章 古代世界8
帝王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人, 看着他被汗打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一双纯黑色的瞳孔透出反光的色泽,像是最精致的玻璃珠。
帝王嘴唇动了动, 似乎要说什么。
但江言懒得听。他忍受着体内的暗流涌动,抓住身下人的手腕高举过头顶。
明明只需轻轻用力即可挣脱, 帝王却顺从地仰起脖颈。
“嘘。”江言沙哑的声线里藏着压抑的情欲,气息打在李承夷脖颈间,激起一阵战栗。
然而下一刻,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即近, 不一会便来到了门前。
江映急匆匆处理完尚书处的事, 也是两个时辰过去了。本想陛下应该已经离开, 不成想下人说陛下一直在小言屋里没有离开。
还屏退了所有下人,待在里面如此久,不会对小言做了什么过分的举动吧?
江映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自家小言眼泪汪汪的模样。
他脑中的怒气大过了理智,气势汹汹地来到江言所在的寝殿,毫不犹豫猛地踹开了大门。
檀木门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的声响, 伴随着江映的怒吼。
“暴君,你!你你你……”质问声戛然而止。
沉默了两秒。
“小言,”江映的脸色爆红, “你你你对陛下温柔点。”
“至少……至少得去床上嘛, 桌子多硬啊……”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成了气音, 只有江映自己听得见。
眼前的场面简直在刷新江映做了几十年克己复礼读书人的认知。
向来是一身威压不苟言笑的帝王, 此刻被年纪小了十多岁的青年压在桌角处,身上的龙袍被扯得松松垮垮衣衫不整, 露出半个蜜色的胸膛。青年却依旧是衣冠楚楚的模样,没有半分凌乱。
这种鲜明的比对叫眼前的场景更具有视觉冲击力。
帝王的双手被青年抓住高举过头顶, 只能被动地昂着头,脆弱的脖颈在青年面前乖巧地展露。从来冷淡的眉目,此时却是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青年,那眼神里的情愫毫不掩饰,似乎眉尾都带了几分春意。
而小言另一只手的指尖,还缠绕着陛下龙袍的腰带。
是谁脱下了陛下的衣服,已经不言而喻了。
江映脑子里的弦轰地一声断掉了。
陛下终于舍得歪过头,冷冷看他一眼,眸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江映只觉得脖子一凉,仿佛自己若是不立刻离开,便会马上脑袋分家。
这才是他熟悉的帝王嘛。
江映缩了缩脖子,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立刻后退一步退出门槛,贴心地关上房门。
竟是他错了。
原来不是陛下在强迫小言,倒是小言……
不过这也不能叫强迫。
小言平日里一幅纨绔的模样,不想竟是在闷声干大事啊,不愧是他的小弟!
可是小言毕竟是男子,需得娶妻成家才是正道。家中老母整日念叨着想抱上小儿的大胖孙子,每月的书信里不厌其烦地翠了又催,江映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是若是小言喜欢的是男子,叫小言娶妻,岂不是辜负了那些个贵家小姐?
他记得小言在县城的时候明明不好男色啊,虽说是整日花天酒地胡闹了些,却也从未有断袖之癖。
难道小言不是喜欢男子,只是有几分喜欢陛下?
可是陛下虽说长的不差,可这年龄也太大了些,哪里与小言般配。
现在的小年轻的世界,他终究是不明白了。
陛下呢?这般纵容小言胡闹,其中又有几分真心?
江映的脑子里面一团乱麻,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还不等他缓过气,就见小厮又急急忙忙跑来。
江映的头一痛,“又什么事?”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已经快要接受不过来了。
“大人,大人,”小厮气喘吁吁道,“是沈大人来了!”
不怪小厮如此不镇定,毕竟这位沈大人虽说在世人眼中是个鞠躬尽瘁的好人,然而浑身的气质却跟他的事迹给人的印象毫不相同,有一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的阴冷。
况且沈临微在京城的势力可以说与陛下是势均力敌,甚至隐隐有压过之势,是这座城的第二主人。
沈临微又来做些什么?
江映自然而然联想到陛下刚刚的到来。沈临微的眼线遍布京城,自然能知晓陛下破天荒地来了个五品官的府邸。
或许是觉得奇怪,来看看有什么猫腻?
半刻钟之后,江映发现自己还是错怪了这位沈大人。
人家确实就是拿着些没处理好的政事商量对策的,与平日谈话毫无差别,言语间也不像是知道陛下就在此地的模样。
“灵县此次大水来的汹涌,江大人自小生在江南,想必对江南那的民情更为了解。不知对这次水灾有何见解?”
“在下以为……”
江映稍微宽下心,认真认真处理起正事。
忙活了大半天,天色已经黑完,沈临微终于起身要走。江映松了口气,准备送人出府。
然而一个持剑的黑衣人却突然面无表情地靠近,满身的肃杀之气,一看便是武功高强之人。
江映被吓地后退一步。
“江大人不必惊慌,此乃我的暗卫。”沈临微摆摆手,那黑衣人就以快到常人难及的速度贴在了沈临微身边,耳语了几句。
江映敏锐地感受到气氛变得僵硬。
沈临微是个阉人,这是极少人知道的事。江映能知道是因为家族中曾有宫中的侍卫,认得沈临微的。
沈临微的面容也显得几分阴柔,没有丝毫女气,或许说阴冷更为合适。就像是暗处窥伺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面上却伪装出良善的模样。
此刻沈临微的眼神却有一瞬间毫不掩饰的杀意,仿佛是在大开杀戒之前放下了片刻的伪装,要将滴着血的红刀猛地扎进眼前人的胸膛。
江映的身子在细微的颤抖着,不敢说话。
那个黑衣人一幅下一秒就可以让自己身首异处的模样,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好在杀意只是一瞬,沈临微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挥挥手,黑衣人便融入了黑暗之中看不见身影。
“江大人,”沈临微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摆,又坐了下来。
江映的心一凉。
“陛下亦在贵府,江大人怎么不叫我知晓?”
自然是因为……因为陛下现在被做的事不适合叫人知晓。
可江映不能实话实说,此时嘴唇动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一句话。
“陛下莅临,江大人不去迎接,反倒招待起我了?”沈临微显得有些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却显几分寒意。
“呃,这,沈大人……”
“或者说,陛下现在有人招待?”沈临微却打断了他的话。
江映瞳孔猛缩,一时间大脑空空,说不出话来。
沈临微见他的模样,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呵,李承夷果然是为江家的公子而来。
不过有着相似的面容,就充当的殿下的赝品,李承夷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实在恶心。
自欺欺人的事,李承夷也做了不少。不成想会做出这样侮辱殿下的事。
沈临微无法忍受任何形式对殿下的亵渎。殿下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能稍稍的靠近便足以叫人铭记终生。谁妄想做殿下的影子,都是对沈临微底线的挑战。
“不妨我在此等等陛下,正好有些要紧的事。”沈临微的声音冷得要掉冰渣子。
江映心中更急。
谁知道两人什么时候出来啊?想他江映前半生顺顺遂遂,满腹经书子集,哪里遇到过这档子不可言说的事。
这让他如何说得出口啊。
他不敢说,又不敢去找陛下,只能面色绝望地与沈临微一起坐在凉亭里,等着帝王出来。
第50章 古代世界9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江映嘴角的尬笑都要僵硬住了, 只觉得今日实在时运不济,不是个好日子。
沈临微只是气势很足地坐在哪里,垂着眸转动着指尖的暗戒, 不知在想些什么。
总之周遭的气氛是越来越冷了。
好半晌,江映已然适应了这种阴飕飕的冷气, 打了好几个哈欠,困得不行。
廊桥尽头终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江映立刻振作起精神,偷看了一眼沈临微神色微动的侧脸。
明黄色的衣袍闪过拐角, 正是陛下。
他看见了坐在凉亭中的沈临微, 微微惊讶, 不过很快就神色自如地走到了两人跟前。
“丞相今日倒与朕有缘, 就是慢了一步。”
李承夷的眉间还保留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春意,嘴角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照江映的直觉来说,就像是在炫耀什么东西。
帝王显然心情甚好,向来是阴郁可怕的气场此时却叫人觉得如沐春风。江映忍不住往陛下那边靠了靠,毕竟沈大人身边可是冷的惊人。
沈临微冷笑一声, 眉眼间的鄙夷毫不掩饰:“不过一个赝品,陛下倒是视若珍宝。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江映虎躯一震。
这么直接,都没有客套话吗?虽然他没明白什么赝品不赝品的, 但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吧。
他往后缩了缩身子, 希望两人能够无视自己。
京城的两大主人在自己府邸正面杠上了,还火药味十足。他该如何在两位大佬一怒之下浮尸百万的怒气中苟且存活呢。
赝品?
李承夷眉头一挑, 看向沈临微。
果见沈临微满眼的怒气, 却不是因为自己用卑劣手段爬了殿下的床,却是因为觉得他找人当殿下的赝品。
实在好笑。
李承夷乐得见到沈临微这样, 左右叫殿下心生恼怒,对自己是再好不过。他何必去提醒?
李承夷干脆默认了, 没接话,直接准备离去。
在帝王经过沈临微的时候,沈临微清楚地看见了他喉结上深深的牙引。
沈临微的瞳孔猛睁,眼睛里是一片猩红。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颤抖着出声。
怎么敢将别人想象成殿下,还做出这样恶心的肮脏事。
沈临微从未曾将殿下与这种男女欢爱之事联想到一起,殿下是不可触摸不可玷污的,只要能跟在身后他便已然心满意足。他做过最出格的举动,不过是处心积虑谋划了两人的再见,在殿下向他伸出手掌的时候,紧紧抓住了那略显冰凉的指尖。
只是那一刻的触碰,就叫沈临微心曳摇动。
他是无根之人,残破的身子连沈临微自家都厌恶嫌弃,又怎能奢望与殿下有更近的接触?
在殿下面前,沈临微从来是自卑的。即使殿下无数次惊叹与他的才华,从不曾提起他的过往。那些在皇宫里的经历总是被殿下刻意地忽视,怕触及自己的伤心处。
他在殿下面前大可装作曾经贵公子的模样,仿佛宫中的耻辱与鲜血淋漓不过是一场噩梦。只有沈临微自己知道,他是怎样无时不刻地记起自己的残缺,无时不刻地痛恨着自己残破可怜的躯体。
沈临微曾经极为羡慕李承夷。
作为殿下的亲侄子,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享受着殿下的疼爱,可以在见到殿下的一瞬间飞快地抱住殿下不撒手,可以与殿下靠的这样近也不显奇怪。
殿下时常轻笑着摸李承夷的头,那些时候沈临微就远远地站在一边,满心里都是嫉妒。
嫉妒这种血脉上的连接,可以让李承夷毫不费力地得到殿下的偏爱。
而沈临微这样求之不得的亲近,却让李承夷产生了对殿下这样龌龊的想法。甚至将旁人当作殿下行龌龊之事,完全是对殿下的侮辱。
沈临微有一瞬间是真的想杀了眼前的帝王。
李承夷看也不看沈临微,更懒得管他在想些什么,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
呵,一个阉人,想必殿下也会嫌弃。
一日为奴,终身为奴。沈临微始终不过是皇室的一条狗罢了,连想都不敢想。
真是懦弱可笑。
李承夷忍不住想着沈临微知道殿下身份之后的表情,想必极其精彩。
不过他暂时不会让沈临微有丝毫这样的机会。
最好再口不择言些,叫殿下完全厌恶了他,那是最好。
“丞相,朕如何做,丞相似乎管不着吧?”走了老大远,李承夷似乎想起来什么,转头挑眉对着沈临微。
“况且谁说小江公子是赝品的?”他笑着对上已经缩成鸵鸟状的江映,不是是不是江映的错觉,似乎带着一丝郑重。“江大人务必相信,朕可是认真的。”
躲在一边的江映突然被点到,面色立刻怔住了。
哐当!
是沈临微将桌角的石块直接捏碎,掉在地上的声音。江映被吓了一跳,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成为沈大人手中那些已经成了碎片的石块,连片完整的都找不到。
江映虎躯又是猛地一震。
在送走陛下这座大佛后,沈大人也终于脸色难看地拂袖离去。
江映长长地叹了口气,瘫倒在椅子上。
夹杂在两人的威压之下,他背后的衣襟已经完全湿透了,冷汗是不住地留。
等等!小言呢?
江映猛地跳起来,飞快地跑到江言的寝殿。
寝殿的灯黑着,是一片宁静,显得几分静谧。江映蹑手蹑脚地取了烛火,走到床榻边。
小言正乖乖巧巧地平躺在被褥下,睡得正熟。脸上的神色似乎微微透出满足,眉尾带一丝叫江映也忍不住面红心跳的春色。
不愧是自家小弟啊,这姿色就是足以叫帝王甘心雌伏的资本。
被褥放得整齐,显然是有人走前专门掖了被角。方才匆匆一瞥时凌乱的桌子也被人整理的干干净净。
江映轻轻叹了口气,在小言身边坐下。
小言是满足了,却不知道他可怜的大哥刚刚承受了怎样的折磨啊。
……
另一边,皇宫
李承夷的脑子里还反复回放着方才的个中滋味,想着江言陷入情欲的瞳孔,粗重的喘息与手掌划过自己肌肤的战栗。
自己与殿下的毫无间隔的时候,两人都轻轻喟叹,那种叫人头皮发麻的感觉叫帝王忍不住嘴角勾起。
或许因为自己下了药的缘故,殿下带了些怒气,冲撞也显得蛮不讲理。恐怕他这几日走姿都会有些奇怪了。
不过殿下喜欢就好。
可惜自己看了这么多书,还有许多理论知识没有付诸实践。殿下便因为酒醉的缘故沉沉睡去了。他只好收拾好两人身上与周围的一片狼藉,将人抱去了床上。
殿下睡时的模样与曾经是一模一样的,都是这样该乖乖巧巧,不见平日里冷漠的神色。
想到自己走前轻轻在睡梦中的人脸颊边印下的一吻,帝王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些。
苏源吉小心地提醒了一句,“陛下,又拿倒了……”
李承夷挑眉,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脾气很好的将奏反了面,状似认真地看起来。
只是老半天没有批上一点朱红。
苏源吉:……
罢了,还是自己的项上人头要紧。
陛下今日旷工了大半天,回来之后又一直不在状态,今天的奏折恐怕是批不完了。
只是陛下嘴角那笑容就没下去过,显然心情极好的模样。
苏源吉的心思活络起来。
陛下今日是去了江府,那位有些古板的江大人不至于叫陛下这般喜形于色,想必是因为小江公子?
看来这位小江公子绝非池中之物啊。
后些日子的春猎,必得邀请小江公子去才是。
春猎一去便是大半个月,这些大人家属们帐篷的位置,可得好好琢磨一番了。
想着,他躬身道:“陛下,不日便是春猎的时候了。老奴听说江大人家的小公子也是极擅骑射,不如此次一同邀请了小江公子去?”
春猎是京城中一年一度的盛事,能去的大臣多是朝中重臣,家属也只有有诰命的几位夫人和几位身世显赫的公子小姐去得,像江言这种身份,本是去不成的。
所谓的擅长骑射也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小江公子在江南的时候就是有名的纨绔,不爱读书,不爱骑射,更不爱待在学堂里。是个专喜欢到处挑事的。
不过显然两人都没有在意这个细节。
李承夷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春猎,实在是好。
他正愁无从日日去江府,恐怕殿下因为京城中人的流言蜚语生厌。若是去了春猎,众臣都住在帐蓬里,便得以日日见得殿下了。
“甚好!”李承夷看着苏源吉的神色多了分满意,“此次春猎是郭尚书统领?即刻差人叫他来,朕有要事相商。”
“陛下,”苏源吉提醒道,“已是子时,恐怕郭大人已经歇下了。”
竟已经子时了吗?
帝王显然心情极好,往日里若是事情稍有不顺心,恐怕殿中的昂贵瓷器们又都得换一遍新。
李承夷忍不住想起自己昨日看的那些个春宫图,似乎有一幅便是骑马时的?
帝王的喉结微微滚动,颇有些食髓知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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