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变故(三)


    薛应挽难得的勤加修行?起来, 只是与他人相比,他的修行?总像是生了层隔障,灵根难以聚灵, 便比他人修炼更难上?许多倍,这也是为何多年来一直未涨修为缘由。


    越辞的进步却比他想象得更快许多, 短短数日,便几乎突破元婴, 说是奇才也不为过。


    比他长了一百年岁,现在?反倒轮到越辞来教导他修行?。


    二人感情?愈加深厚, 越辞总是喜欢抱着他, 不知疲倦地去?嗅闻他身上?气?息。


    用他的话来说, 便是有些……上?瘾。


    薛应挽揉他后脑勺,温声道:“今日想吃些什么?”


    越辞毛绒绒的脑袋拱在?他脖颈, 大掌揽着那?截纤软的腰肢, 答非所问:“老婆,好乖啊。”


    掌心温度透过薄薄衣物,传递到了薛应挽后背每一寸。


    他耳垂通红,身躯发?软, 嗓音黏糊地轻轻应声:“……嗯。”


    越辞抬起头, 双眼如隼,看?向他时却清澈:“你真漂亮,” 他说, “好喜欢你。”


    薛应挽更羞耻了, 胡乱地答:“嗯,嗯……”声音低了几分, “我也,喜欢你。”


    薛应挽时常会去?收拾打扫屋子, 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很少,大多都?是来了长溪后他一件件添的,多一件,少一件都?十分了解。


    今日在?架柜上?,却发?现多了一本书,像是经常翻看?,以致随便塞进去?,又为了防止被一眼看?到,往上?压着木盒。


    屋中一共就他两人,只能是越辞之物。


    第?一眼觉得字体诡异扭曲,再看?时,那?种奇特之感便消失无踪。


    他随手翻阅两页,是民间不知哪来的闲书,大多是教人说情?话,或是如何表现得很爱妻子,诸如此类,薛应挽从未见过这样书籍,就连触感,摸起来也十分诡异。


    其中不少话语,越辞都?对自?己讲过。


    每一句,都?十分动人。


    屋外声音传来,薛应挽忙将书放回原处,转身到另一处继续整理收拾。


    下?一刻,越辞推门入内。


    “在?做什么?”他问。


    薛应挽神色恢复自?然:“替你整理屋子。”


    越辞“哦”了一声,支腿靠在?屋门上?,把薛应挽盯得有些难受,放下?手中事务,起身至越辞身侧:“老公。”


    越辞勾起一点唇角,对这个称呼极为满意:“嗯。”


    越辞上?前?两步,薛应挽以为自?己没将书放妥,正要解释不是有意偷看?,越辞已然抬手取下?籍册,将他彻底撕烂。


    “你为何……”


    越辞表情?看?不出丝毫喜悦:“我本以为,自?己要一点点学?习去?怎样对一个人表达喜爱,也曾经……像那?样愚笨的做了很多准备。”


    他坐在?木椅,将薛应挽拉到腿上?,脸颊埋在?温软的脖颈间,高挺的鼻梁上?下?轻拱,落下?一个又一个亲昵的吻,“我真是犯了大错……怎么会有像我这么蠢的人,竟然拒绝过你,竟然觉得,不会喜欢你呢?”


    脑袋上?头发?毛绒绒的,蹭的薛应挽发?痒。


    薛应挽想到什么,他在?长溪修养将近两月,对外界算得上?是一无所知,只能隐隐约约觉察到,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比如长溪居民似乎人人变得身体疲乏,魂不守舍,看?诊时除却脉象虚弱,再无异常。


    于是问越辞:“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越辞一顿:“你指的外面,是多外面?”


    长溪有朝华宗庇护,灵气?充盈,尚且如此,谈何其他地方?。薛应挽不是毫无知觉的傻子,从渐起的谣言,越来越多外来者要上?朝华宗,便意识到境况不对了。


    “长溪以外。”


    越辞知道瞒不住,索性也放开了讲。


    “魔种即将临世,大陆动荡,平民也许不清楚,但?那?些修行?者一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所以一股脑地都?开始向大门派求助。”


    “这么快吗?”


    “是奈落界与鬼界中开了一道缝隙,那?边的领君感应到了魔种临世之兆,便带着絜钩来到人界,散播最初的瘟疫,为魔种的降生而做准备。”


    薛应挽叹气?:“若不是我当初……”


    “到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越辞道,“我和你说过的,你能触发?,是因为我在?,这是必然的结果。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其他缘由加速魔气?的诞生,你只不过是一个推动而已。”


    这套说辞已经听过太多遍,薛应挽阖目,说道:“我知道了。”


    以往越辞每次谈及此事,总是兴致勃发?,目光熠熠,可如今却有些说不上?的失落,他问薛应挽:“倘若有一天,你失去?记忆,我再追你一次,你还会不会,再喜欢我?”


    薛应挽指尖勾着他发?丝打转:“怎么会这样问?”


    越辞一口咬在他肩头,闷闷地说:“我有些,舍不得了。”


    魔物频生,意味着薛应挽不必再继续待在?长溪。这个节点上?,朝华宗却还有着一件大事——


    萧远潮与宁倾衡的结契大典,就在?秋分。


    越辞问过他,要不要留在?此处,等典礼过了再回宗,薛应挽拒绝了,并非其他缘由,只是没有必要。


    他与萧远潮早就没有什么能误会的关系,又为什么要刻意避人?何况之前与戚长昀说好,到了合适时机,自?己便会返回宗门,与师兄弟一道修行?,何必就只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拖延时间?


    与越辞说明想法之后,二人便决意一道回宗。


    只是在?长溪待了数月,对这个自?己亲手打理的小院都?生出了许多感情?,薛应挽有些不舍,便托了人时常来打扫照料,叹道:“往后若得闲暇,倒也想再回来留上?个几月。”


    “会有机会的。”越辞道。


    *


    朝华宗这场大典倒是来得好也来得巧,世间大乱人人自?危,而最能抵御即将到来危难的,不过这些同样修行?术法的修真仙门。


    其中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三大宗门为公认的顶尖宗门,自?千年前?横断之乱大洗牌后,一直维持三足鼎立之势至今。


    三大宗门往日虽算不上?交恶,但?交集也并不亲密,多年来互不干扰。如今沧玄阁小公子与朝华宗最被看?重的大弟子合籍——民间说法叫联姻。往近了说是两家关系交好,远了说,便是两大宗门要强强联合,不分你我了。


    朝华宗同样知晓这个道理,这场典礼被各方?看?重,各大宗门有声望之人都?会来观礼。朝华宗为了彰显地主?之谊,同样费了不少心思。薛应挽回到宗门时,被几乎焕然一新的宗门布置吓了一跳。


    典礼在?重霄峰,这本就是往日仪式举办之所,只不过从前?举办多为庄重严肃,道侣结契典礼也有早定下?的规章制度,有序从简,不会节外生枝。


    像今次这般,依照时下?年轻式样,在?千年老榕上?挂了红绸铃铛,更是将殿堂重新漆过一遭,峻宇雕墙,朱甍碧瓦,宾客居住之所更是直通种满小荷的水榭回廊,煞是好看?。


    灵力所制的彩蝶能维持七日,简单又不费事,以致每次都?会制出一大堆,如今正蹁跹纷飞在?整个山头,为每个路过的宾客送去?微薄的灵力与祝福。


    足以想象,三日后的典礼有多隆重。


    他第?一件事是到凌霄峰拜见戚长昀,可惜来的不巧,峰上?只有魏以舟在?练剑,甚至还偷懒靠在?亭柱打瞌睡,薛应挽上?峰时还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长椅上?掉下?。


    凌霄峰不常有人来往,他一个激灵,抓起身侧剑鞘:“谁!”


    薛应挽笑吟吟与他打招呼,食盒放在?凉亭石桌上?:“师兄,是我。”


    魏以舟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梦到被师尊抓到偷懒,罚我半月思过呢——”他打开食盒,翻出一只柿饼往嘴里塞,不禁感叹,“还是你好,师尊从来不会要求你什么……嗯,怎么回来了?”


    “回来参加萧师兄的合籍大典,何况,我也想师兄和师尊了,师尊呢?”


    魏以舟嚼吧嚼吧,道:“师尊之前?回来后就闭关了,说如果你回来了,就先安排住处,往后就待在?凌霄峰。”拍去?手指沾上?糖粉,揽上?薛应挽肩头,“好师弟,往后我们可以日日一起习剑了,师兄好好教你,一定把之前?那?些笑你的都?打趴下?。”


    “那?便提前?谢过师兄了,”薛应挽腕上?停了一只粉色小蝶,蝶翅翩翩,不禁打趣:“说起来,一路入宗,看?到了许多厉害之人,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大阵仗了。”


    提及大典,魏以舟脸瞬间冷下?,冷哼:“一个合籍典礼而已,弄这么大动静,别到了最后闹个大笑话,给大家当乐子看?。”


    不知是不是跟戚长昀待久了的关系,凌霄峰弟子都?带着点生人勿近的距离感,比如顾扬,比如离宗历练的大师兄。魏以舟却是独一个喜欢闹事的,尤其因为薛应挽和萧远潮那?段过往,始终和萧远潮不对付。


    薛应挽却不在?意:“因着合籍大典来了宾客,宗门也为我们开了高阶的修炼天池,师兄该盼望典礼顺利,天池开得更久些才是。”


    魏以舟道:“哈,数月不见,你倒开始修炼了,稀奇稀奇。”


    “师兄还是不要取笑我了,”薛应挽道,“既然师尊还在?闭关,那?我改日再来拜见。”


    魏以舟又从盒中取出一只柿饼,吃着吃着,想起什么,说道:“啊,对了……关于和你一起的越辞,有件事……”抬头一看?,发?现薛应挽不知何时已经走远了。


    三日时间过得很快,万众瞩目之中,卯时便开始了准备,至午时吉时,宾客入座,才算开始。画阁朱楼之下?,白砖铺就的百层长阶一路通向礼台,漫天灵蝶飞扬在?环绕而坐的观礼宾客上?方?,灵粉扑香,沁人心脾。


    寻常弟子是不能入观礼台的,如今此处招待的皆是各宗门有头脸之人,除却别有贡献之人与修为在?元婴以上?弟子,其余峰长老还能带上?几名亲传弟子入席,白玉桌上?摆着灵果,糕点与美酒佳肴。


    凌霄峰大师兄不在?,只他与魏以舟,顾扬三人前?来,身后是影流峰,青玉峰等弟子,灵兽园高邈,天照峰丹药堂的张晁,连栖寒峰那?位只与他寥寥几面之缘的万嘉也在?,还与他招了招手,十分开朗地示意。


    随后,他在?不远处发?现了越辞,二人简单对了个眼神,薛应挽才发?现他竟是坐在?了天机长老的亲传弟子位置,本还有些惊讶,后来想想,凭借他的资质,到哪当亲传弟子都?不奇怪。


    觥筹交错间,也听到身侧之人议论纷纷,多是什么萧远潮与宁倾衡有多般配,朝华宗与沧玄阁也算是个亲家,语气?中大多流露赞叹欣赏。也有好奇二人如何相遇的,此时便会有人替他解答,先说那?悬崖如何危险,又说萧远潮如何救下?美人,听完之后,无一不感慨,皆道果真天生一对。


    薛应挽当故事听,也乐得自?在?,将灵气?灌养的水果一一吃了个遍。


    魏以舟显然也发?现了,嗤了一声,“死下?三白。”偏过一点脑袋,手中扇子挡住薛应挽视线:“师弟,别看?了,吃,吃。”


    典礼进行?得很是顺利,据说是朝华宗几位长老与沧玄阁那?处商量之后,一拍手掌,决定将民间习俗加入典制之中,这才有了如今模样。


    萧远潮与宁倾衡身着正红礼服,在?彩蝶中步上?石阶,喜服是西陆蚩炼乌的羽丝所织,再以金线锈云纹镶边,日光照射其上?,会反射出斑斓的彩光。


    二人一并走到用于立誓见证的星晷台前?,跪拜行?礼,双手搭于石面请得仙人祝福。其后拜见沧玄阁阁主?宁天河与萧远潮师尊,朝华宗宗主?吕志。


    朝华宗弟子以灵力唤出花瓣雨,一路铺洒在?礼台中央,薛应挽注意到宁天河,好奇问魏以舟:“这便是沧玄阁阁主?,看?起来十分严肃。”


    魏以舟答道:“的确,沧玄阁以严苟出名,较朝华宗还要更甚,宗主?本人更是冰冷不近人情?,早年失了妻子,唯独对自?己这个独子极为宠爱——你怎么好奇起他来了?”


    薛应挽“噢”了一声,以示知晓,随口道:“没什么,只是感觉世上?父亲对家中孩儿成家应当十分不舍,可他的眼神却好像没什么感情?似的。”


    魏以舟扇子一挽,一面挡着宁天河方?向,小声凑在?耳侧:“这话我们说说可以,别给人听着了。不过世人都?知晓他爱子,也许只是习惯一张冷脸,实际上?心中又酸又疼呢。”


    薛应挽也不再继续纠结此事,台上?只差最后的定契便可礼毕。定契需二人血脉交融,宁倾衡早早划开自?己腕上?,萧远潮却有些恍惚,视线看?向台下?,微微停留在?薛应挽处。


    薛应挽偏过头,撇开了眼。


    本就是上?好佳酿,魏以舟贪杯,典礼前?便喝得有些发?醉,懒怏怏靠在?薛应挽肩侧,吃下?一颗葡萄,囫囵不清地呸了一声:“这种时候,他还在?开什么小差?”


    越辞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薛应挽身旁另一侧,微冷的目光盯着与薛应挽接触的魏以舟。


    魏以舟吓了一跳,却不甘落下?风,骂道:“看?什么看?,是我师弟,你算什么东西。”


    他又喊道:“谁准你来的,你位置又不在?这,赶紧滚回去?。”


    碍着薛应挽,越辞忍着脾气?,薛应挽搂着往自?己处靠。魏以舟也故意与他作对似的攀着薛应挽。


    两人这般一争夺,薛应挽不仅身上?难受,脑袋更直发?疼。


    他对越辞说:“你要没事就回去?吧,位置乱了不好。”


    “你帮他不帮我?我才是你……”


    薛应挽怕他说出什么惊人话语来,赶忙捂上?他嘴巴,魏以舟斜乜着眼,嗤了一声:“听到没,还不回去??”


    越辞亲了一口他掌心,道:“有正事。”


    “嗯?”


    “你猜萧远潮今天的结契大典,能不能顺利进行??”


    魏以舟早就看?他不顺眼,扇子扇出了残影,不耐道:“你特意来找不快的是不是?宗门准备了这么久,你说不顺就不顺?你算什么东西?”


    越辞不理会,靠近薛应挽耳侧,低声道:“宁倾衡有问题,或者说,应该是整个沧玄阁都?有问题。”


    薛应挽一愣:“什么问题?”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们第?一次下?山时,那?个张齐焦?”


    “你不是说将他送回家了吗?”


    越辞咳了一声,道:“我是说,你知不知道,是谁把他伤成那?个模样?”


    “……宁倾衡?”薛应挽试探问道。


    越辞点头。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要做的不止这些,”越辞道,“你还说过,张齐焦认出你,是因为他进萧远潮房中时,曾在?那?处看?到过你的画像。”


    魏以舟只听二人窸窸窣窣,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恼道:“你们讲什么悄悄话?师弟,我也要听。”


    薛应挽看?向场中仍在?犹豫着没有落下?银刀的萧远潮,说道:“……晚些再和师兄说。”


    越辞已然十分不快,像在?说一件令自?己厌恶至极的事:“昨日,我也想办法进了萧远潮房中,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薛应挽心中隐有不好预感。


    “你的画像。”越辞声音冷冷。


    薛应挽:“……”


    “我不知道,”他说,“我没见过。”


    越辞不满地撇过眼。


    “那?是他的旧居,住到主?峰后就很少再回去?,当初张齐焦一直有偷盗的癖好,自?然也摸进过萧远潮旧居寻些宝贝赚钱。”


    “我就是在?那?里,看?到了被藏起的你的画像,不止一张,”越辞顿了顿,说道,“落笔时间,是楚阳历二百九十二至四百零六年,几乎每年都?有,最长也相隔不超过一年。”


    薛应挽身形骤然一僵,继而寒毛直竖。


    如今是楚阳历四百零七年,二百九十二年,要追溯到文昌真人还未暴毙,他二人尚未分道扬镳之际。


    此后萧远潮分明憎恶厌恨自?己,又为何还会在?这些年间断断续续画他,甚至最近一幅……距今不到短短一年。


    “虽然我很讨厌他,但?也确实不想瞒你,”越辞说,“知道这件事后,我第?一反应便是去?找萧远潮质问,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似乎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薛应挽发?懵了。


    “那?狗东西说,他不知道自?己会去?画你的画像,”越辞声音压得更低,含带几分不满,“他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失去?记忆,连自?己也不懂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去?旧居……给你画像。”


    第32章 变故(四)


    越辞继续道:“我曾经与?宁倾衡有过短暂时间的接触, 我很难形容,像是靠近他,或是与?他讲话?, 都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继而头脑发晕, 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去问萧远潮,他却告诉我, 第一次与?宁倾衡相遇时,也?同样有这种感觉, 并且那段时间几乎无?法控制地喜爱他, 想要与?他共度一生?。”


    没有明说?, 可薛应挽已然?理解了他话?中之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台上,萧远潮始终握着那把银刀, 目光却惶乱, 典仪催促再三,才缓缓抬起了手。


    “宁倾衡与?沧玄阁当初对张齐焦动手,也?是为了抢夺他手中的《山河则》,如果我没有猜错, 今天就是最佳时机——”


    话?未说?完, 西南方宾客处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结契大?典十分忌讳被?打断,来参与?观典的宾客也?都是有修养家世之人,怎会做如此倒行逆施之事。


    萧远潮恍然?回过神, 松了口气般放下银刀, 典仪也?看往他方向:“何人在说?话??”


    很快,有人站起, 是位约莫三十模样的男子,面目白净, 眼神坚毅,生?得?十分周正,从讨论声中,薛应挽听?人说?道:“这不?是五蕴阁才死了兄长不?久的新任阁主周千望吗?五蕴阁不?是一向不?爱掺和热闹,之前还听?说?在为兄长之死哀悼,怎的来了朝华宗参加喜事”。


    薛应挽从他人三言两语中同样好奇,将?目光移向那位身形笔直的男人。


    周千望道:“我并非有意打扰二位,只是实在有一事,不?得?不?趁着众位齐聚之时讲出?。”


    有人不?耐烦了,醉醺醺朝他喊道:“你有什么事,快说?快说?!”


    周千望神色肃然?,嫉恶如仇般愤声:“我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揭穿朝华宗欺瞒诸位近千年的罪行!”


    这一声,才真是惊动了整个重霄峰。


    关?于五蕴阁,薛应挽还是知道些许的。


    千年前,鼎云大?陆的格局还并不?是这样的,那时仙门百家争鸣,现下的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放在当时,也?不?过只算得?上是能被?叫出?名字的宗门之一而已。


    当时最强的几个宗门,其中之一便有五蕴阁。


    也?是横断之乱中,这些门派出?力最大?,损失最大?,五蕴阁尤其。一门近八百弟子,大?半殁于此战中,死伤惨重,掌门带着余下弟子不?再问世,修养生?息至今。


    就在不?久前,奈落界最初异动之时,五蕴阁前任阁主,也?是周千望的亲兄长为保护村民,就死在异魔手下。


    照理说?来,五蕴阁才交接阁主,正式诸事忙绿之际,周千望怎会有空来参加朝华宗与?沧玄阁的典礼,还大?言不?辞,说?什么要揭露朝华宗曾瞒下的罪行。


    大?家只觉他是死了亲人,遭受打击太重而犯了癔症,没几个人将?他的话?当一回事,还有人看笑话?不?嫌事大?,问道:“那周阁主倒是讲一讲,朝华宗究竟犯了什么罪?莫不?是要扯到?千年前没及时赶去支援也?是罪吧?”


    周千望不?以为意,看向朝华宗,朗声道:“想必诸位都知晓,我兄长过身一事。”


    “我兄长被?一只奈落生?出?的魇怪杀害,他离开后,我便不?断杀魔想要为他复仇,也?正是此时,有人将?一件物品送到?了我手中。”


    他顿了顿,说?道:“是《山河则》。”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人人知晓《山河则》为千年前横断之乱后留下的预言,且据传只有半部,一直为朝华宗严加保管,是谁能避过朝华宗结界,将?《山河则》盗出??


    薛应挽深吸一口气,偏过脸颊,低声问越辞:“所以,你当初是怎么把《山河则》从朝华宗密室带出?的?”


    越辞挑眉:“跟着任务指引就好了,对我而言没什么难的。”


    “你看了里面内容?”


    “看了。”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越辞给的回答则是拢住他手背,十指紧扣,道:“听?他说?。”


    台下显然?有人比他们更着急,发问:“所以呢,《山河则》写了什么?和世上传闻的预言可是有差?”


    周千望冷笑一声。


    “差倒算不?上,不?过——却是被?朝华宗私自藏下了本应完整的后半部。”


    话?音方落,吕志当场喝怒:“大?胆!朝华宗岂容你随意出?言污蔑。”


    一股十分澎湃的灵流汇聚成柱朝周千望方向涌去,纵然?周千望早有准备,用了护身法器,依旧被?冲击得?身形不?稳,后退数步,撞上后方小桌,酒盏杯盏,菜碟落地成碎。


    陡起大?变,宾客惊呼连连,萧远潮此刻与宁倾衡立在台上,看到?台下动静,正要上前阻拦,宁倾衡却握住他手腕,面色苍白:“夫君,我害怕。”


    他愣了一下,转过身,手臂停在半空,半晌,还是搭在了宁倾衡掌间,选择暂且先安抚自己未来道侣。


    可目光却一直移向薛应挽处,甚至看到?他与?越辞交握的双手,目中闪过一丝错乱。


    魏以舟发现了不对:“他是在——看你?”又愤而骂道,“这个混账,他道侣还在身边……”


    薛应挽只得?又抽出?一只手,去按下魏以舟蠢蠢欲动的扇柄。


    吕志还要动手,周千望呵笑一声,喊道:“在场诸位都看到?了,你若是不?心虚,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为何不?敢令我把话?说?全?”


    吕志再次出?手,此刻却有人不?再旁观了,宾客皆是各宗门高位,也?十分担忧预言中魔物乱世,便出?言阻拦:“吕宗主,便让周阁主说?完如何?”


    旁人附和:“是啊,若真的无?事,你再对他惩戒也?不?为过,要是真的信口污蔑,我们也?定然?不?会让他就这般无?事离去的。”


    吕志脸色铁青,薛应挽侧眼去看沧玄阁阁主宁天河,发现他面色同样不?对经,连南斗书院副院长,也?紧紧盯着周千望。


    不?是不?能强杀周千望,可事已至此,强杀反倒坐实了自己心虚,也?会令宗门声望一叠谷底,众人猜忌。周千望选择在典礼之时当众讲出?,更是早做好了一切准备。


    周千望捂着方才被?伤的胸口,缓缓直起身子,直视吕志凶狠目光,凛声道:“我在完整《山河则》,看到?了世人所不?知晓的后半段预言。”


    “后半段?那预言竟还有后半段?”


    “不?错,”周千望道,“我看了之后才知晓,为何这后半段不?能现世的缘由。”


    “此书原是一位习观星之术的大?乘期前辈所观测预言所写就,并因窥探天意而付出?了生?命代?价,却不?想……竟被?有心人折去一半内容,就此掩瞒真相下去。”


    一位壮汉问道:“说?来说?去,那究竟隐瞒了什么?”


    周千望看了一眼吕志,一字一顿,铿锵有词:“书中曾言,千年后魔种现世地,便是长泽以东,滞岭西南,群山环绕,月芒交汇之处。”


    此话?一出?,方才的议论声霎时静默,众人惊骇不?已,目光纷纷望向吕志。


    若真如周千望所言,那他口中描述之地,也?只有建宗在滞岭山脉西侧,距离长泽湖只数十里,天地月芒交汇之处的朝华宗。


    这般预言,指的便是……魔种,将?会从朝华宗本代?弟子中诞生?。


    “……什么?”


    薛应挽同样惊讶,看向魏以舟,魏以舟摊手,无?奈:“你觉得?这种事我们这种弟子会知道吗?”


    不?是,是脑袋转错方向了。


    越辞喃喃自语:“这算过主线剧情?mv?”


    薛应挽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吕志面色不?改,几位长老也?不?明所以,唯独最早一位从横断之乱时期便留下的长老脸色极差,随时准备对周千望下手。


    随即,便是浪潮一般涌上的质问声,皆是对吕志与?朝华宗之人,性急的,便逐渐转为谩骂,吕志抿唇不?言,天机道:“周阁主,朝华宗敬你身份,可你毫无?证据,凭什么只依靠一本残破书页便能肆意污蔑?”


    周千望听?了此话?,反而哈哈大?笑。


    “污蔑?我得?到?《山河则》之时,便已经立下誓言,倘若说?出?书中内容,便会筋脉尽断,七窍流血而死。”


    讨论声此起彼伏,皆哗然?。


    化?科长老反问他:“既如此,又为何要在这时候讲出?来?”


    周千望狠狠咬牙:“自然?是我再看不?下去你们这些丑恶嘴脸,也?当不?下去一个装作无?知的蠢笨小人,我兄长是被?魔族所害,若此事早早公之于众,他又怎会如此?没了兄长,我独自在世,接管五蕴阁又有何意义?我今日既然?敢当众讲出?,便不?惧自己会如何死去!”


    这便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前来——求仙问道之人,哪个不?渴望长生?,又有谁会愿意主动牺牲自己成就大?义。


    据说?周千望与?兄长双亲早早去了,他兄长便充当起父亲角色一直照顾他长大?,接手五蕴阁,如今周千望,却是将?兄长被?魔族所害一事怪罪在了朝华宗身上,这才愿意用身死,换取一个世间真相。


    “横断之乱后,沧玄阁,南斗书院与?朝华宗蛇鼠一窝,也?早就知道魔种会生?于朝华宗,并且在或利益或威胁下选择了替朝华宗隐瞒,哈,宗门相护,不?过如此。我们辛苦这许多年,却决然?想不?到?,从一开始,就被?这些所谓的顶尖宗门当做取乐消遣而已,哈、哈哈哈……”


    吕志眼角微动,看向强撑着最后一股毅力,气极反笑,讲出?这段话?语的周千望,在周围目光看向自己时,冷冷回道:“一派胡言,《山河则》从来就在我宗门被?保护得?极好,又怎会流出?,还被?你知晓?”


    周千望口鼻已然?开始溢出?血液,这是违背誓言的证明,身后有人扶住他的身体,尝试往他体内灌注真气维持,却无?一点作用,只能看着生?命一点点衰败而去。


    最后一句话?,断续而口齿不?清,双目死死瞪着吕志:“灭……朝华宗,找到?魔种,才能,救世……”


    再无?气息。


    七窍流血,当众身死,更加证明了方才话?语真假。


    事到?如今,若真想找出?魔种,便要如周千望临死前所说?,将?朝华宗本代?所有弟子连同长老,宗主灭尽,才能彻底杜绝魔种出?世可能。


    世人只以为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横断之乱后三足鼎立,互不?相干,却从不?知这三门竟私下为朝华宗瞒下魔种一事,甚至繁盛千年至今。


    朝华宗本就是当世第一剑宗,若加之沧玄阁,南斗书院,怕是余下门派联合也?无?法撼动分毫。可怀疑便如同一颗种子埋入人心中,就算今日周千望白白牺牲,不?能造成威胁,今日之后,世人又将?如何看待朝华宗?一向公正清誉为名的宗门又如何继续立足世间?


    人人相顾无?言,心若明镜,却谁也?不?敢第一个问出?口,偌大?的观礼台,此刻却陷入了一片长久静寂。


    只有一个想法,深深刻入了每一个人心中。


    朝华宗此代?弟子必生?魔种。


    薛应挽却忽而心中澄明了。


    他意识到?,为什么当初宁倾衡提及照夜珠是用来制作探出?谁曾与?最早的魔气有过接触的法器时,师尊会要让他下山避开,为什么天机长老说?朝华宗是重要排查之所,又为何沧玄阁与?朝华宗会极为在意此事。


    与?最初魔气接触之人有极大?概率会与?魔种亲近,抑或就是未出?世的魔种。若预言为真,那朝华宗为了杜绝魔种现世的可能,就算他什么都没做,也?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性。


    到?那时,他的下场便只剩下一个——死亡。


    第33章 变故(五)


    本以为此事就要这般不明?不白?了却, 一位红衣持鞭女子却起身,取代?倒下?的周千望,成为除却礼台外的场中第二个?站立之人, 朝吕志质问:“吕宗主,方才周阁主所言, 是否确有其事?”


    她的嗓音洪亮,又夹带一丝澄澈内力, 观礼台每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比起周千望也不差分?毫。


    由第一人愿意出?头, 便也有零碎声音愿意跟从:“是啊, 吕宗主,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你也好歹给?我们一个?交代?不是?”


    吕志语调平稳:“他讲, 你们便信, 那是不是有人想要往我们朝华宗泼脏水,也只需要一张嘴和一个?自尽?”


    “那当初横断之乱后,朝华宗得了《山河则》一书可是人人知?晓,只是对外宣称千年后有关魔种现世, 再无其他。今日既到了这个?地步, 吕宗主既然不认,也说《山河则》至今仍在宗内,为何不将《山河则》拿出?来, 令在座诸位一览, 所有嫌疑便可尽数消除。”


    不少人赞同此说法,连连点头催促:“是啊, 吕宗主,总不能平白?被污蔑, 拿出?《山河则》又能自证了清白?,又能令诸位服气?,往后也不再有人会怀疑。”


    红衣执鞭少女仰起下?颌,声色清朗:“吕宗主,请吧。”


    吕志冷呵一声,化科长老接话:“《山河则》本就是我宗门秘藏,岂能因你们随意一二句而取出??朝华宗威严又何在?”


    这便是不愿意了。


    话语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在场人均脸色发黑,握着武器的手心收紧,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却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魔种降世,邪魔祸乱,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危害世间?的大事,各大宗门提心吊胆近千年,唯独没想到,最期望能在与奈落界大战中带头领导的宗门竟是导致祸乱天下?的元凶。


    没有得到一个?明?确回答,执鞭女子又转头看向沧玄阁阁主宁天河与南斗书院副院长,不卑不亢,朗声发问:“宁阁主,荀副院长,我只想问一件事——方才周阁主所言,沧玄阁与南斗书院在千年前便已经知?晓朝华宗得到完整《山河则》一书,知?晓其中内容一事,是真?是假?”


    吕志气?定神闲,显然早早做好了准备,知?道沧玄阁与南斗书院并不会出?卖自己。常年握剑的双指并起,指节敲叩在主座扶手,一下?,两下?,极为闷沉,像是钟声,深深撞在每个?疑窦丛生的人心底。


    “这,这……”南斗书院副院长眉峰紧敛,面对满场询问探求与急切目光,不知?如何开口。须臾,宁天河缓缓叹出?一口气?,道,“荀院长,不必如此为难,”他转过头,自然而然地迎上众人,“这些年,我们替朝华宗隐藏得够久了。”


    话音落下?,吕志表情瞬间?变换,声色一凛:“你说什么?宁阁主,你说话要带脑子。”


    宁天河面容毅正,以手抚须,声色沉稳冷静:“事已至此,吕宗主觉得还能继续瞒下?吗?不给?他们一个?结果,你觉得会有人愿意善罢甘休吗?”


    他骤然抬声,道:“横断之乱后,是朝华宗取得了上古遗留之物,你当初借我们之手在战场上暗害五蕴阁,丹心门,振雷山庄等几大门派,以此胁迫我们同流合污,又恩威并施,资源共享,辉煌这一千年来,有想过会有今日吗?”


    宁天河的话语再一次惊动满场——


    五蕴阁,丹心门,振雷山庄都是当初最为顶尖宗门,也都是在横断之乱中损失惨重,甚至有门派已经彻底灭宗,人们只知?朝华宗后来居上,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却从未想过,他们会将武器对准自己人。


    “什么?!”已然有人愤而起身,“丹心门也是因为朝华宗被灭?”


    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修为高深之人,也不过过眼?云烟,横断之乱实?在太过宏大,便是此处,也有人的好友,亲人曾死在大战之中。


    而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激动?


    吕志压着眼?神,说道:“宁阁主,贵公子与我徒弟尚在礼台,有些话也不是能这般肆言无忌的。”


    萧远潮早已因为这些话语惊在原地,连宁倾衡何时从他身侧离开也不知?道,只怔怔看着自己师尊,看着于自己朝夕相?处的长老,师兄弟。


    一身正红礼服之人,独自站在宽阔恢弘,布置大气?的礼台上,脚边是洒落的金粉花瓣,他习惯了拿剑,如今手中却空无一物。


    再没有人注意他这个?被夸赞了百年的剑道天才,也都忘记了,今日本该是他的道侣大典。


    他动了动嘴唇,想叫:“师尊。”但话语太远,宁天河已然正义凛然,轩昂气?宇地开了口,“吕阁主,是与不是,你我心中都有数。”


    罢又看向南斗书院副院长,接着道,“你借着《山河则》一书,从横断之乱中得了最大利益,愿意与我们共享的条件,则是替你除去当时几大宗门,同时保守书中预言,不顾魔种诞生可能,不舍朝华山最为优越的灵气?位置。如今事情已过千年……此事依旧如梦魇一般缠绕我心头,每每入夜,都似乎能看到那些被你害死之人的哭泣咒怨,如今趁此机会,我终于能够解脱,说出?此事,不再与你同流合污。”


    南斗书院副院长则是一甩袖子,闭口不谈,只是眉间?愁色,也暴露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越辞这下?明?白?了,他道:“原来沧玄阁在做的是这个打算……他们将《山河则》给?了最为愤世嫉俗,又因兄长离去而痛恨魔族的周千望,借他之口,在各门派齐聚的今日搅乱大典,要彻底毁了朝华宗。”


    薛应挽不可置信:“沧玄阁为何要做出?此事?”


    越辞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但是现在看来,他们的目的达成了,我们也……危险了。”


    大概谁也没有料到,沧玄阁阁主竟会反咬一口吕志。


    也没有人能够想到,平日明?公正道,仗义行仁的吕宗主曾做过如此阴险恶毒的小人行径。若非沧玄阁阁主良心发现,三大宗门极力**,今日之事定然便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宁天河道:“吕志,你我今日,便将事情一一盘算清楚罢。”


    吕志喝道:“一派胡言!”他站起身,目眦欲裂,掌中唤灵召出?长剑,剑意澎湃凛冽,“谁敢再行污蔑?”


    他与宁天河皆是合体期修士,若是真?要打起来,谁也占不到好。吕志眼?神示意,天机当即便转身离去,目标正是戚长昀所在的凌霄峰。戚长昀乃是当今世上第一剑修,也是渡劫期巅峰,只要他到,朝华宗今日危机可除。


    魏以舟暗惊,手中扇柄险些拿不稳:“不好,天机长老去找师尊了……”


    薛应挽道:“为何是这个?反应?师尊出?了什么事?”


    魏以舟道:“两月前师尊回山时被我撞见,那会他整个?身体都特别虚弱,特意嘱咐我别让外人知?晓。我从来没看过师尊那副模样,何况到了现在还没闭关出?来,看来是伤得不清……”


    两月前?戚长昀下?山救薛应挽,正是两月前。


    当时不是说没有事吗?薛应挽即刻便意识到,戚长昀一定骗了自己。


    修补已经破损的丹田本就是逆天而行,又怎么会不付出?代?价?修为越高之人,被索取的代?价也就越多,他的师尊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成那副样子?


    薛应挽不敢想,又急切地想要去看师尊,才站起身,一把短刃落在他脚尖,挡住了去路。


    连绵不断的呼喊声响起:


    “杀了吕志,为横断之乱死在他们手下?的门派报仇!”


    “去找《山河则》,找横断之乱留下?的上古秘藏,找到朝华宗藏匿的真?相?公之于世!”


    “魔种必出?在此代?朝华宗弟子,一个?也不能放过,一个?也不能留!”


    第一人出?了手,便有无数人愿意参与入这场正义的剿灭之中。本是一场欢庆典礼,霎时间?鲜血滚涌,混沌不分?,先是礼台上的朝华宗弟子,再便是重霄峰,逐渐蔓延到了整个?朝华宗。


    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抓到了一个?被“第一剑宗”名头压制许久后的空隙,群情激愤,口号亦冠冕堂皇:“将朝华宗灭门,魔种便不会再出?世了!”


    几峰弟子同时出?手抵御,高邈,万嘉等人亦在其中行列,万嘉入门不过筑基后期,短时间?内修为竟到了金丹后期,元婴一步之遥,修行速度相?比越辞也不相?上下?。


    他目中坚毅,与其余弟子列阵抵挡,一时间?重霄峰缠斗身影不断,各剑意与武器交汇,喝声,呼声,金石相?击铿锵声不断,场面极为混乱。


    大多弟子本就才入修行之道不久,便是已入元婴境,自然也比不得来此观礼,修为深厚的各门派大能,很快,便演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薛应挽便眼?睁睁看着高邈被利刃穿胸,倒地而亡,他本是兽修,随他而战的灵虎,猛豹也被错急的武器斩裂四肢头颅,未得嚎叫一声便失了气?息。


    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又像早有预谋。魏以舟护在薛应挽身前,越辞也神色紧张,握上他手心,说道:“怎么样?”


    薛应挽摇头,“没事,我自己暂时可以,但其他人……”


    “我们自顾不暇,帮不了他们,”越辞道,“你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魏以舟扇面化铁骨,挡下?一只长戟,道:“下?三白?,带我师弟走。”


    萧远潮隔着人流,与薛应挽有一瞬对上视线,又很快移开,抽剑抵抗袭来的敌人。


    “走?”持戟男人大义凛然,语气?愤慨,“你们朝华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走,走得掉吗?”


    他已然是出?窍境,对付几个?小弟子错错有余,何况戟上附了灵力,一斩,便是极其狠戾不留手的杀招。


    越辞眼?疾手快,身上法器冒出?白?光,抵挡一击同时,侧身将薛应挽掩在身后。持戟男人一惊,随后大笑:“有法器又如何?能挡得了一下?,能挡得住我源源不断的攻势吗?”言罢,又欲抽身而上。


    下?一招可谓更是来势汹汹,越辞做足准备,屏息欲敌。长戟将将下?落,千钧一发之际,却被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气?劈砍而过,将那精钢所制的长戟一分?为二,月牙戟头哐当砸落在地。


    “谁!”男人回过头,“谁敢这般大胆!”


    回答他的,则是同一时间?,如山海般倾潮而来,覆盖整个?重霄峰的锐利剑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戚长昀!戚长昀来了……”


    戚长昀这个?名字,无论在什么时候提及,都能令人心头一颤,便是如今境况下?,也有无数人停下?动作,企图一窥剑神真?容。


    戚长昀仗剑而来,玉冠束起的白?发扬在半空,既明?剑沉金色幽光流转,他眼?中平静,口中念出?剑诀。下?一瞬,既明?便如一座巨大山峦在他身后立起虚影,铺天盖地笼罩着礼台,长剑落下?,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霁尘真?人!霁尘真?人来救我们了!”


    “太好了,呜呜……我还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


    天机在他后方,十六柄长剑盘旋飞动,不断立下?屏障保护本门弟子。


    这柄独一无二的神武劈砍在重霄峰,连伫立千年的山头也似为之一晃,落叶扬沙间?,那位红衣执鞭少女立于高处,嗓音清脆响亮,问道:“霁尘真?人,到了此刻,你也要包庇朝华宗吗?”


    戚长昀面色冷沉,衣袂随风而起,头顶乌云骤乱,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如今已是浓雾环绕,处处黑压压一片。


    他居高临下?,立于半空,剑影在身后高竖,阴影落在了重霄峰每个?人身上,唯独长发如雪新?白?,剑刃金光直冲天际,成为这黑沉黯淡中最后一抹亮色。


    嘴唇微启,声色冷沉:“与你何干?”


    他的剑锋锐如旧,只一动手指,便生生穿刺过薛应挽面前人影。那握着半截长戟之人尚还保持着狰狞面貌,倏尔,便直直横倒在地,没了最后一丝气?息。


    “戚长昀,你助纣为虐!”执鞭女子脚尖一点,纵身跃上半空,长鞭挟卷,还未击上,便被重重击落在礼台后方巨岩处。


    余下?之人,有人胆战心惊,有人瑟瑟发抖,却又更多人,为戚长昀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威慑而沉迷,握紧手中武器,也求与他一战。


    与吕志正对决的宁天河唤出?本命武器,电光火石碰撞间?,不忘道:“戚长昀如今丹田已然没有内丹,不过强弩之末,诸位不必害怕。”


    ——什么?


    此话一出?,四下?惊乱,连顾扬与魏以舟都对视一眼?,慌措道:“师尊!”


    失去内丹,便意味着无法再修行,以往真?气?内力也会从丹田处逐渐流失,最终沦为一个?废人。可到了戚长昀境界,这世上还能有谁能对他造成如此伤害?


    除非是他自愿而为。


    显然吕志也不知?他已然失去金丹一事,手中长剑不稳,被一道灵流击入胸膛,咳嗽几声,喝声问戚长昀:“霁尘,怎么回事?”


    戚长昀表情未变,手中剑锐意不减,道:“不错,我的确失了内丹。”


    未等余下?人反应,又是一剑,在薛应挽与顾扬魏以舟所在位置之地落下?一道结界,将他们与乱战分?隔。所有上前之人,都被极快的剑意如看不见的利线贯穿心肺,倒地而亡。


    “可我今日想护之人,你们还拦不住,”他道,“只凭这一点修为,也足够了。”


    第34章 变故(六)


    戚长昀从半空落地, 挡在薛应挽身前,他所在之处,剑气纵横, 灵流澎湃,气场威慑整个重霄峰, 丝毫不像没?了金丹之人。


    薛应挽喊道:“师尊!”


    戚长昀没?有回头,脊背挺拔, 及腰白发一尘不染,手持出鞘的既明, 只说了一个字:“走。”


    他去握戚长昀的手, 对方很少见地停顿了一下, 随后满是剑茧的按着?他掌心,很用力地回握, 意为“不会有事”。


    同时掌中凝起?剑气, 将他往远处重重推开。


    薛应挽眼中漫上一点湿意,雾蒙蒙地看不清面?前景象。他被魏以舟带着?,顺着?戚长昀留下的那?一丝剑气,从数百千人中突破, 踏上飞剑, 穿透云雾朝峰外而行。


    从有记忆起?,每次遇到危险时,戚长昀总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前, 替他当下所有风雨侵袭。薛应挽曾问他, 师尊这样,不会怕我?长不大吗?戚长昀只是擦拭剑鞘, 很平淡地回答他:“那?便永远不要长大吧,”他说, “我?会永远保护你。”


    刀光剑雨,满目鲜血疮痍的混乱杀伐间,薛应挽也?终于将这一切原原本本串联了起?来——也?许宁倾衡找自己的茬,将他带到戒律堂审判只是偶然,可从那?件事中,他知晓了自己与戚长昀关系不一般,毕竟他二人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师徒。


    继而下山到长溪小居又正好给?了沧玄阁机会,他们重伤自己,也?只是在赌戚长昀会不会救他——毕竟,薛应挽是唯一一个能够令戚长昀如此在意之人。


    若只是丹田被毁,以戚长昀的能力,就算损耗大部分?灵力也?不是没?有修复可能。可也?许是那?一刀落下时看到了戚长昀留给?他的一丝护身真气,于是宁愿遭受同样反噬,也?要施下带有邪咒的恶毒手段,逼他若要救人,只能以性命交换。


    当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没?有人会觉得,戚长昀真的愿意为了一个筑基期的小徒弟,宁愿抛弃自己千年修为与飞升可能,顶多只是想拖他一段日子而已。


    谁也?没?想到,他们赌成功了。


    戚长昀真的愿意牺牲自己,去救薛应挽这个微不足道的徒弟性命。


    *


    确认薛应挽已经?远离朝华宗,戚长昀才重新收回神识,拿起?剑,凛冽剑意从身体内部骤然爆发,如光华般笼罩山头,剑气将前方生生劈出一条道路。


    一剑,百里。


    金光普照,天地也?为之动荡。


    戚长昀并不在乎接下来的朝华宗如何,吕志如何,自己又如何,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确保薛应挽安然无恙,这副身体油尽灯枯之际,死在哪处都是一样的。


    他的衣上沾了血,发间也?沾了血,有人惧怕他,有人迎他而上,无数的刀枪剑戟落在身上,随着?丹田最后真气一点点散去,身体也?逐渐消弭。


    弥留之际,戚长昀看着?伴随自己近千年的剑,又抬起?头,看向身后,曾送薛应挽离开的方向。


    然后,被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穿透了身体。


    戚长昀抬起?眼,望向凌霄峰方向,霁尘殿便坐落在那?处,数百年。


    记忆太?长,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比如殿内主座很大,足够两个人坐上也?绰绰有余。


    许是小时候带起?的坏习惯,薛应挽慢慢长大,还?是这样喜欢和他凑在一起?。戚长昀看剑谱,他便坐在身侧,有时磨墨,有时倒茶,有时一同看些剑招剑式,戚长昀桌案上常年摆着?一本简易入门剑诀,便是为他准备的。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连一整本都没?读完,前几页翻得翘了边,往后数章,便是崭新如故。


    薛应挽总是看着?看着?便打瞌睡,困了,便依着?师尊肩头闭目小憩,霁尘殿常年燃着?安静心神的檀木沉香,回味悠长,他总是闻着?香,闻着?师尊身上熟悉的气味入梦。


    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徒弟。


    三只糕点,一壶茶水,天色正好的晴朗午后,微风从窗中吹入,有叶动,有鸟鸣,通常一个下午,便能就这样轻易过去。薛应挽睡得迷迷糊糊,手中喜欢攥着?一点他宽袍袖口,脸蛋压在衣物上,留下好几道发红的印子。


    戚长昀习惯性搭着?他的腰,以防薛应挽不小心从自己身侧滑落,直到糕点吃尽,茶水生凉,偶然间低下头,看到薛应挽雪白而温润清丽的脸蛋。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像是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簌簌抖动翅膀,鼻梁直挺,肤肉在光照下有些白得透明。唯独那?一颗小痣缀得显眼,平白为这股纯然增添秾色,像是勾着?人去观察,去触碰。


    再?往下,便是微开的唇瓣,薄厚恰好,水润而轻红,像是能看到梦呓时一点微吐出齿关的柔软舌尖。乌黑稠密的长发铺散着?,与银白发丝绞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明明是见过千百次的场景,可今日,也?像被梨花香气醺得醉人,一向自制与冷静著称的霁尘真人,竟也?无知觉低下头,吻在那一颗漂亮而单薄的鼻梁痣上。


    薛应挽并未醒来,只觉有些冰凉,动了动眉心,寻了个舒服位置,蜷缩一团的白色猫儿似的,往戚长昀怀中更缩进去些许。


    再?而后,便是意识到自己做下什么事的戚长昀。


    他双目怔然,手中不知何时将薛应挽腰身搂得极为紧密,两人几乎是相拥贴合着?,没?有一丝缝隙。


    他慢慢松开手,目光盯着?那?只空空如也?的小碟。


    那?日薛应挽醒来,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座,他四处寻着?师尊痕迹,戚长昀握剑从殿外走入,面?色沉静,声色冷清,再?无半点亲昵。


    “往后无事,便不要再?来霁尘殿了,”他说,“糕点也?不必再?送。”


    薛应挽无措地待在原地,声音结结巴巴:“……师尊,是弟子做错什么了吗?”


    戚长昀没?有回答他。


    这般平平无奇的日子,往后的百年间,也?再?没?有过。


    问他后悔吗?若是那?与薛应挽有意避开的百年,是悔的,悔没?有多见几面?他的模样,说一声师尊没?有生你的气。


    可若问他宁愿不要多年积攒灵力的内丹,也?要换薛应挽一条命,那?问上千万次,都只有一个答案。


    ——不悔。


    从很多很多年前,还?要更早的时候,就不会后悔。


    意识浑噩间,像是再?一次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他在霁尘殿中翻阅剑谱,薛应挽端着?一碟才做好的糕点,兴致勃勃跑到他身侧,倒上一壶烫热茶水,笑吟吟地向他问好:“师尊,我?又来啦。”


    小碟糕点精致,戚长昀身形未动,薛应挽便催促他:“师尊,师尊,今日的是枣糕,一定没?有昨天那?么甜,帮我?试一试,好不好?”那?只修长漂亮,骨节匀称的手取了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软糕,慢慢凑到他嘴边。


    戚长昀这才接过糕点,两人指尖相触微有触碰,不知是糕点糯香,还?是从殿外梨花树下过,沾了一身梨花清香,慢悠悠窜入鼻间,甜得腻人。


    “如何如何?”他很兴奋地问,睫羽纤长,眼睛亮晶晶的眨。


    戚长昀回答常年如一日:“尚可。”


    薛应挽也?似早已习惯,从不气馁。


    人人敬仰的霁尘真人,当世无二的剑仙,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在了这些平庸无奇的修士手中。纵然过去千百年,也?会有人记得这一日,傲慢得意地说:“是我?将戚长昀杀死的,他被穿胸而过,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呢。”


    既明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撞击之声,很快,被更多的厮杀声遮掩,无人在意。


    *


    顾扬将他二人送回长溪,便要起?身离去,薛应挽叫住他:“你们是要回朝华宗么?”


    魏以舟瞥了一眼顾扬:“我?跟他说了师尊就算没?金丹也?能轻易离开,二师兄坚持要回去接应,唉搞不懂……算了,大家同门一场,顺道回去看看其他弟子,能救下几个是几个吧。”


    薛应挽阻止不了,只嘱咐道:“要小心。”


    “知道知道,”魏以舟理了理略有凌乱的衣摆,依旧那?副翩翩贵公子风度,压低声音,道,“我?又不傻,真要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和顾扬一起?送死的。你先?走,往西走,之后这边事情了结了,我?们再?去找你碰头。”


    薛应挽应下:“好,我?应当会往浔城方向而去。”


    魏以舟敷衍地点点头,今日事发突然,他喝了不少酒,神智是清醒了,脸色依旧泛着?一点酡红。忽而想到什么,朝越辞方向看过一眼,偷偷将他拉过一旁,设了隔音结界,再?三确保外人听不见后,才道:“有件事,之前就想和你说来着?。”


    “什么?”


    “是关于那?个下三白的,”他说,“师尊回来之后,曾让我?去查关于越辞的事,提到了一个村子,叫什么……瑶湾村吧,是越辞当时登记弟子名?册时记录出身来由的村子。”


    “后来师尊闭关,我?顺着?查了查,发一件挺古怪的事。”


    “的确是有瑶湾村的存在,但是距离此处很远,接近昆仑,且十分?偏僻,一向不通外,据说人口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是……在一千年前,甚至横断之乱前,瑶湾村已经?彻底废了。”


    薛应挽不明白这句话意思:“废了?”


    “就是人都死了,什么死法都有,大多是互相斗殴至死的,”魏以舟道,“这村子有记录的地方都说一直很和睦,偏偏出了这种奇怪的死法……而且时间太?长,过去了千年,不知道越辞上哪知道的。不过也?没?说一定和他有关,总之,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薛应挽犹豫片刻,答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顾扬已然御剑先?行一步,魏以舟与他挥手作别。待人走后,薛应挽才浑身松懈,原地怔然。


    他闭目轻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如今模样,也?尚未从戚长昀愿意舍弃金丹救自己中回过神来。


    越辞看出他状态不好,问道:“过意不去?”


    “换做是谁,都不能当做无事发生的,”薛应挽喃喃自语,“当日师尊救下我?,我?还?问他,会不会有什么损伤,那?时他回答我?,没?有事,让我?放心。”


    “师尊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太?过相信他,听他说了自己没?事,才稍微放下心,只以为是什么略有损耗的术法,却从没?有想过他瞒下我?,是将内丹给?了我?。”


    从来都是薛应挽去安慰人,如今却成了颓丧那?一方,他仰头望向朝华山方向,思及留在宗内的戚长昀,不禁去想,是不是当初自己再?小心一些,如今结果?就会不一样?


    但其实,从第一人出招时候起?,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这从来就是一场面?向朝华宗,有针对有预谋的战乱。朝华宗本代弟子必出魔种,只这一点,就足够天下人将其杀之灭之,昔日光辉荣耀的第一剑宗,最后也?只会不得善终。


    就算戚长昀真的能护住一时,也?堵不上悠悠众口与世人的愤怨之心。


    灭宗只会是时间问题。


    唯独有一点,薛应挽不明白——既然早有预言,魔种会诞生于朝华山,为何朝华宗宁可待到千年后再?想办法偷偷除去魔种,也?不愿意从朝华山迁移位置,将自己剥离预言之外呢?


    今日发生事情太?多,他脑子昏昏涨涨,容不得继续多想,只手心一直停留在丹田位置,隔着?皮肉摩挲那?颗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内丹。


    内息澎湃而充盈,似能汲取天地无穷之力。


    自七岁被戚长昀带上朝华宗,这么多年,他都是在朝华宗度过,而今一日之间,师友尽去,唯一的栖身之所也?将在血海中化为断壁残垣。


    越辞声音在身侧响起?,像是述说,又像开玩笑般地随口询问,“不知师兄有没?有听过,世上曾有一种锻剑方法,需以人血为祭,熔过持剑者血亲或挚爱心魂,则剑意纯粹,无人可及——据说奈落界爬出的魔,最怕的就这一把神魂之剑。”


    第35章 终局(一)


    的确曾有传言, 沾染血脉之物的神器能?有压制魔物之力?,但这千年?来,不伐丧心病狂者尝试用亲友, 爱人血肉祭剑,却?无一人成功, 逐渐,便也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传言。


    薛应挽问道:“为什?么这时提起??”


    越辞:“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要是真有这样厉害的方法,师兄想过牺牲自己一人, 换世?上太?平吗?”


    薛应挽顿了顿, 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相信世?间危难到必须要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牺牲才能?去救, 难不成天下安危与否,只会?系在我一人身上吗?那兴盛宗门?, 修士修炼千百年?又为了什?么?”


    薛应挽的确温柔, 处事却?从?不偏颇,他有大义,更?有私心,并?非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 有自己的想法的鲜活的人。


    “我想活着,”在越辞略微发愣目光中,他继续说道, “我身体里带着的是师尊内丹, 这便不止是我一个人能?够选择的事,倘若我随意便放弃了自己生?命, 大概师尊也不会?同意的。”


    “何况……就算世?上真有此法,那也是恶毒至极的邪法, 需要献祭血亲爱人性?命才能?换来的剑,真的可以斩灭邪佞吗?在我看来,用这种方法拿到剑的人,说是没了人性?,真正的魔也不为过。”


    这便是薛应挽全部想说的话了。


    他背过身,忽略越辞僵硬的表情,进屋中收拾二?人衣物行囊:“浔城离我们?最近,应当有不少修士在城中,先到那处看看情况吧。”


    许是受了魔族肆虐影响,一路上经行过的小村落多是紧闭屋门?,少有人穿行街道。


    天色渐暗,乌云卷席,一副要下雨的样子。经行过邬镇,此处早已人去楼空,屋房檐角处或坍塌或残缺,碎石木块满目皆是。拦腰而断的粗壮树干挡在路前,像是遭受过一番攻击,连入镇口的石碑都被外力?粉碎成数块,辨认好一会?才识出文字。


    越辞找到一家楼房尚还勉强完好的客栈,道:“要是没人,直接进去住就是。”


    他敲上三四次屋门?,正要抬脚踹,里面竟还真微开一条小缝,掌柜确认他二?人是个“人”,才将其放入。


    “对不住对不住,”掌柜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讲话时脸上褶子便如山壑般厚厚堆积在一处,赔笑道,“实在太?久没有客人了,我一个老人,耳朵眼睛不好,也不知来的究竟是什?么……”


    屋外果真开始下起?小雨,薛应挽摸出银钱,本想住间普通屋房,掌柜却?径直将他二?人带到上房,说是上房,也不过比寻常屋子大了几个身位,多了张小桌案与窗户,许是的确太?久没人居住了,案上都积了一层薄灰。


    老人颤颤巍巍地取着抹布替他们?简单擦拭,嗓音苍哑得似隔了层湿重的厚木板:“二?位就住在这吧,这么晚了,也不会?有其他客人了。”


    说完便转身下楼,越辞靠在房柱上,伸手拭过桌面,啧声道:“没擦干净。”


    薛应挽重新将桌案擦拭过,扶好烛台点燃,烛芯只剩下一小半,微弱的烛火摇摇晃晃,勉强照亮了这间昏暗窄小的屋房。


    今夜无月,却?有雨点断续飘进屋中,薛应挽坐在窗前往下看,整个镇子成了雨镇般,被连绵雨雾笼罩着,什?么都看不清明,唯独湿雨泠泠,不间断的银丝顺着屋檐往下落。


    他合上支窗,坐在榻上,替二?人整理行囊。越辞结丹后便辟了谷,不再需要吃食,他便肚子取了干馒头,就着水三两下吞咽入腹。


    越辞道:“我下去问问老板,有没有什?么吃的。”


    薛应挽本想拦住他说不用,口中咳呛两下,越辞已然起?身开门?,只能?最快速度将馒头吞咽,喊道:“老公,等一下……”


    越辞做事雷厉风行,一转眼已经下了楼,薛应挽只得随他一道,从?方才上来的老旧楼梯往下踏,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摇摇欲坠的木头吱吖声。


    客栈内也很黑,唯有柜台处同样点着一只小烛,老人头垂得很低,几乎快要贴到面前的账本之上。看到来人,才缓缓抬起?那张形同枯槁的脸,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二?位,是住得不习惯吗?”


    越辞环顾一圈,问道:“你这有吃的吗?”


    老人将手边一叠黑糊糊的东西往前递,看着像炒坏了的花生?或是干果一类,隔着空气都能?闻到股怪味,越辞取出银子,问道:“还有没有别的?”


    老人思索好一会?,才慢慢回答他:”后院大概,还有只雏鸡,或许能?吃上一两口……再其他的,好像就没有了……“说罢,竟真的要撑起?身子,去后院为他二人捉那只鸡来煮了吃。


    “不必了,老人家,”薛应挽阻止他,环顾四周,道,“我有几个问题倒是想请问您——这处客栈,就只剩下您一个人吗?”


    老人还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拿着笔不断在纸上算着什?么,片刻,答道:“这是我和我老伴的小本营生?,上个月,一群长相奇奇怪怪的东西进了镇子,到处吃人,老婆子在街上买菜,也没能?逃过。”


    他语调情绪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很平常的叙述一件事。


    薛应挽一怔,竟不知道老人竟经历过这样之事,想安慰,又不知该如何说起?,须臾,轻声道:“那你的孩子呢?”


    老人道:“早就带着媳妇,孩子到什?么浔城去了,我们?这种小地方,留不住人的,”又道,“幸好不在咯,不然,指不定还得和老婆子一样,命也丢了。”


    讲得越平淡,薛应挽越能?从?中听?出一丝酸楚。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晓,在除却?朝华宗的地方,一个在乱世?之下的普通人会?经历,遭遇怎样的事。荡析离居,颠沛流离,能?活下来,已然十分不易。


    薛应挽在极力?不提及老人伤心事前提下小心询问:“那您还记不记得,那日那些……怪物来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情形?”


    借着那点烛火,薛应挽看到老人低垂而耷拉的眼皮,睫毛窸窣到已近乎没有,肤上是点点黑黄的斑,讲话时扯到松垮的皮肤,像是一个皱巴巴,空荡荡的水袋子。


    “好像听?说,是一群没有脸,没有腿的东西,和镇头树皮一个颜色,就爬啊,挪啊的进了镇子,水团一样,肉瘪瘪的,还能?从?关严实的门?缝里头钻进去,刀砍不动,棍子也打不动。”


    “那些东西见人就咬,一口一口的,给钱也不要,给粮食也不要,就要人啊,往脑袋上啃,白花花的脑浆往下流,又被爪子撕布条一样撕,红红绿绿的,整条街道都是哩。”


    没有准确形体,也没有脸,没有四肢,更?没有思想,这样描述,倒像是一堆肉堆积而成之物。随习性?见人则食,如此说来,寻常人对上它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虽还未亲眼见过,可光从?描述中,薛应挽便觉察到了这些魔物的恐怖之处。


    薛应挽明白了什?么:“所以,活下来的人都离开了镇子。”


    老人依旧垂着脑袋,令人看不清神情:“是啊,都往城里去咯……那里有厉害的仙人,不怕这些东西。”


    “那你不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去吗?”薛应挽又问,“您的孩子不是也在城里吗?”


    老人摇头:“我太?老了,走不动了,人到年?纪,在哪都是一样的。”


    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知道劝不动,薛应挽不再强求,说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老人又问:“客官,是要往浔城去吗?”


    这本就是前往浔城的必经之路,薛应挽答道:“不错。”


    老人“噢”了一声,有些慢悠悠地,瘦如枯骨的手臂伸到柜下,往里掏弄两下,抓出一只缝缝补补过多次,约莫手掌大小的灰蓝色布袋子。


    袋外都是灰,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闻上去还有股酸腐臭味,越辞皱了皱眉,嫌恶几乎写在脸上。


    薛应挽接过小袋子:“这是?”


    老人抓了抓脑袋,答道:“啊,啊……是我家老婆子,要给孩子带去的东西,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你们?去了浔城,要是遇到个看着傻愣愣的,叫黄郊,带着个缺了腿的瘸老婆和女娃娃,那就是我儿子,能?不能?替我转交给他们??”


    老人又摸索一通,翻出点碎银子和铜钱,全数摆在了桌案上,缓缓往二?人面前推去,最大一块,是薛应挽留宿时放下的。


    薛应挽摇摇头,接过了那只蓝色小袋。


    雨声淅淅沥沥,想来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二?人重回屋室后,红烛又燃了一截,如今只堪堪剩下一小段,照亮着一室昏暗。


    越辞从?身后揽着他的腰,被褥只浅浅盖着小腹到腿的位置。二?人赶路疲累,已几乎习惯这样休息,薛应挽闭上眼,将自己更?窝在越辞怀中,轻声唤他:“老公。”


    越辞指尖正把玩着他发丝,几缕黑发打着圈儿绕在指节处,这个名字本是故意欺瞒,听?他念出总是带着一点狎昵亲密之感,唯独今日,却?觉薛应挽竟真的只是单纯在叫名字。


    心觉不妙,“嗯”了一声,“怎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越辞:“怎么想到要问这个?”


    薛应挽声音很低,像是困极:“其实从?认识你开始,我就时常觉得,你好像懂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也能?猜到一些事情的发展,而且总是成竹在胸。”


    “是吗,”越辞语气稍顿,刻意躲避了正面回答,轻笑,“我不知道你这样看我,是觉得我这样不好吗?你不喜欢我的都可以说,我慢慢去改正……”


    薛应挽偏开眼,将他推开:“我一直愿意相信你……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问:“你当真没有骗过我吗?”


    越辞没有回答。


    他软声道:“老婆,你不困吗,明天还要赶路。”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听?到了薛应挽的一声没有意味的轻笑。


    也是在离开长溪后,薛应挽第一次没有主动来抱他。


    也是此刻,越辞心中开始生?出一股对于薛应挽态度的不安来,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身侧,却?好像感知到一股疏离,让他不自觉的烦躁,以手遮眼,心脏跳得说不上的快。


    *


    第二?日,与老人告别后,重新踏上了去往浔城的路。


    下了一夜的雨,泥土黏答答的,草叶还缀着露,空气中却?是难得的清香。


    愈往前走,见到的人便愈加多了起?来,大多是听?说浔城安定,拖家带口逃亡至此,有的则是些散修,与他们?一样,去浔城和其余修行者会?和,一同抵御即将来袭的魔。


    随着魔种在世?间吸收灵力?与扩散,奈落界感受到了召唤,缺口缝隙更?大,更?多的魔凭借本能?,踏入人界,寻找能?填饱肚子之物。


    一时间,生?灵涂炭。


    薛应挽也从?没想过,从?前平和安定的人界,能?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变为这般人人自危的地狱。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浔城外。


    然后,他们?看到了紧闭的浔城大门?。


    无数流民盘踞城外郊野,几乎将城前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位置占满,守城士兵手持枪戟,皆是修行之人,墙上一片污脏,不知是什?么团在一起?,染得砖石发黑。


    薛应挽不解:“为何不让人进城?便是在饥荒时期,浔城都能?容纳十万难民,如今城门?前不过数千人,却?要关闭城门??”


    越辞道:“大概是因为,之前是在可控范围内的天灾,城主觉得区区饥荒,有的是钱,于是收容难民,还赚了个好名声。但接下来的却?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对付的魔物,当然是命最重要。换我的话,也不会?在这时候开城迎人,只会?想办法尽力?保住原本的城民,再把钱财用于加固安防和请高修为境界大能?前来庇护。”


    这话说得再有道理不过了,薛应挽其实也知晓,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和承认,当人真正陷入危难之中,便只剩下自私与利己。


    他顺着小道一路走,到灾民不再那样密集之处,看到一位盘腿吃着烤饼,看模样精神状态不错的男人,才停下脚步,询问道:“大伯,能?请问一下,浔城是何时关上城门?的吗?”


    “现在还来浔城啊,”男人幽幽往上觑了一眼,又低头啃食手中烤饼,随意答道,“半月前吧,那会?浔城周边的一个小镇进了几只魔物,整个镇子人全都没了。我和我娘听?说这件事,想着来浔城找亲戚投奔,结果刚到,城门?就硬生?生?在眼前关上了。”


    薛应挽道:“没有一点余地吗?”


    “余地?怎么有,除非你是元婴以上修士,报上名头,那自然会?有人出来迎你,”男人自己也觉得说来好笑,“其他时候,城门?就这么关着,守门?的人都是有修为的,你要想闯,就给你一枪穿了挂城墙上以儆效尤,这些天,光是死在他们?手上的就不少。”


    薛应挽终于明白城门?处那些大片脏污究竟从?何而来,他抬眼望去,只能?看到高高的城楼,和城墙上方驱散不去的密布乌云,军士手中枪柄尖利,反射着雪亮银芒。


    薛应挽谢过男人,继续往前走。比起?待在不知何时会?被魔物入侵的村镇中,在浔城周边,至少还能?在修士落下结界时得到一点庇护,是以大家都聚集于此,尽可能?想着避过这一劫难。


    薛应挽看到了很多人,有带着孩子的母亲,年?迈的老人,或是年?纪尚小,衣衫褴褛的孩童,他们?手里拿着木棍,拿着铁楸,拿着最原始的武器准备去对抗有可能?突袭的魔物,通常几人,十几人聚在一起?,夜夜点起?篝火,轮流值夜,以防随时突袭。


    好在魔物入世?时间不长,前来此处避难之人随身物资携带还算充足,如今尚且一副和乐融融,共商如何抵御魔物的友好景象,也算得上破败中唯一慰藉了。


    甚至还有在地上摆摊卖菜卖饼和包子的,薛应挽路过一个小摊前,想着买些热饼晚上饱腹,听?到有人夸摊主竟还能?找到鸡蛋,摊主道:“我家的鸡蛋那可是我们?村里最好的,前几天还有个老头儿,说想用一个铜板跟我换点烂鸡蛋,他妻子特别想吃炒鸡蛋——开玩笑,我家鸡蛋,哪会?有烂的,何况现在一个铜板就想买鸡蛋,真是异想天开。”


    旁人道:“哦?后来呢?”


    摊主摆弄那几个半个掌心大小的鸡蛋,随意道:“后来?不知道,好像听?说当晚他妻子就没了吧。”


    其余人只当听?了个笑话,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每日都会?有新到浔城之人传来外界消息,闲暇之余,这算得上是大家解闷谈讨之话了。朝华宗被灭宗之事自然也传到了此处,一路下来,薛应挽竟也听?到了不少关于他们?离开宗门?后发生?的事。


    比如当日那场未完成的典礼,据说宁倾衡不知所踪,萧远潮则是与师门?一道抵御余下门?派攻势,最后力?竭身亡,一代?天才就此陨落。


    天机,化科等几位长老同样,吕志则鏖战三日,最终死在赶来支援参与围剿的几大门?派掌门?手中。辉煌了千年?的朝华宗,一夕之间,从?世?上彻彻底底消湮,宗门?宝物更?是被各家瓜分,完整的《山河则》则在五蕴阁被翻出,重新现世?。


    果真如周千望所言,被掩藏起?来的后半部,便是预言魔种会?出于本代?朝华宗弟子之间。


    只是传闻中横断之乱留下的神物,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薛应挽迫切追问:“那戚长昀呢?可有成功逃离?”


    几人微微一怔,随后笑了两声,道:“戚长昀?不是最开始就死了吗?”


    “……死了?”


    “他没内丹,还能?撑多久?”带头谈论之人名葛东旺,他摇摇头,似也觉得惋惜,“也不知是谁能?让戚长昀心甘情愿放弃修为送出内丹,可惜可惜,好歹也是个剑神……”


    “还有他那俩徒弟,据说戚长昀好不容易把他们?送出去了,最后还要赶回来救师尊。结果找到戚长昀尸体,却?没本事守住,想要带走,硬是拦在戚长昀尸体前,身体被四分五裂而死。据说死前才终于肯低下头,跪在地上,求其他人放过他师尊尸体呢。”


    “这些人,可真是蠢到了极点,”旁人也笑道,“朝华宗的人都该死,尤其是戚长昀,什?么剑仙,我看啊,碎尸万段都是轻的!”


    第36章 终局(二)


    男人话语如同一桶凉水浇在薛应挽头上, 将他身体冻了个透彻,血脉也冰冷。


    死了?


    ……都死了?


    师尊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整个修真界也难逢敌手, 他的两位师兄虽一个不着?调一个太?死板,可向来修行天赋极高, 不落于人后,想脱离, 也绝对不是难事。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从那场屠杀中逃出,全?都死在待了大半辈子, 当作一个家的朝华宗里。


    唯独他这个被保护的懦夫, 捡回了一条可笑的命。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具像化的痛苦让他不断质问, 随后陷入不间断的自责与无力中。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该活下来的人偏偏没有活,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偏要留下他这条命?


    薛应挽向来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在朝华宗没有什么人会真心待他,唯独在戚长昀的凌霄峰,能和?师尊师兄在一起时, 能得到?一点真心相待。


    可最?终也是他害了师兄, 害了师尊。


    薛应挽浑身冰凉,面色惨白,却丝毫无人注意到?他模样, 依旧嘻嘻哈哈描述出自己听闻的朝华宗灭宗惨状。于他们而言, 不过是讲述一桩人人叫好的大喜事,于薛应挽而言, 却是一字一句,都如同深重的铁锤, 敲砸入那颗柔软的心底。


    他慢慢偏过脸,直起身子要走,连脚下拦路的石块也没注意,踉跄一下,兀地跌坐在地,双手撑在沙泥里,被锋利的碎屑在掌心处划开一道血痕。


    越辞想扶他,被手掌重重打开,薛应挽重新?撑起身体,一瘸一拐地,朝着?林中走去。


    葛东旺这才发觉,叫住正欲追上前?的越辞:“小?哥,你这位同伴怎么了?”


    越辞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大概许久没吃东西,太?饿了吧。”


    找到?薛应挽时,对方坐靠一处树干之后,瑟缩着?身体,脸蛋埋在手臂间一动不动。越辞叫了两声,没有应答,上手去掰起薛应挽下颌,才发现指腹每一处都沾染了温凉湿意。


    薛应挽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解地,睁着?那双漂亮的双眼?,瞳中湿朦一片。


    格外的平静。


    泪水聚在发红的眼?角,顺着?脸颊,淌过下巴,再如水滴啪嗒落到?衣物上,泅出一块皱巴巴的深色痕迹。


    好像还想说?什么,可颤颤张着?口,喉咙却像哽着?东西似的,除了几丝细小?哽咽外,什么也讲不出了。


    短短半月,好像什么都没了,他生长的一切,他的师长,好友,像是浮云过隙般消失在了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恍然间想到?,自己做错了那么多事,拖累了师尊,师兄。是不是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到?现在这个程度。


    他们也不会死。


    这个念头,最?后只剩下一句——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他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


    像很久很久以前?,还未遇见戚长昀时,在那处荒芜空旷的枯地里,满村屋房中一片死寂,没有半点生机。


    好不容易被种下的种子,细心呵护下才冒出一点绿芽,又被狂风与铺天盖地的暴雨生生折断,什么也没留在世上。


    越辞坐在他身侧,温热掌心将他的手紧紧拢覆,忽略了那点没什么大力气的挣扎。


    薛应挽闭着?眼?睛,慢慢地,便也困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见了魏以舟和?顾扬,他们手中握剑,酣战数招,山上有几只兔子窜过,被魏以舟抓着?两只耳朵拎起,远远瞧见薛应挽,抬手与他招呼。


    又见了师尊,如往常一般,玉冠银发,身形颀长挺拔,问薛应挽,今日功课如何。


    他想问师尊,为什么要独独留下他,是不是如果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展成这样。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后方传来的一声巨大呵斥,将他神思重新?拉回。


    “不要脸的臭乞丐,你怎么又来了!”男人粗声驱赶,显然十分不耐烦,“都说?了多少次,让你滚远点,听不懂吗?”


    薛应挽转头看?去,正见到?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粗黄衫小?孩,衣物上满是破旧补丁,正趴在一个饼摊前?想往里凑。


    老板起身,一脚踹在孩童小?腹上,将孩童踹滚好一段距离,扬起一地尘灰。又唾口白沫,不忘骂道:“别再让我?看?到?你,听到?没有!”


    方才与他讲话的男人也注意到?了那处,却道:“不用?多管闲事理这乞丐,我?们都习惯了”


    现下情?形,能顾好自己便已经很不容易了,谁还会去管一个孩童。


    薛应挽始终还是不忍,他走上前?,蹲在孩童面前?。正要伸手去扶,孩童已然自己往地上一撑,伶俐一跳,站直了身子。


    她?拍拍身上的灰,粗糙的袖口擦过面颊,全?不在意似的,看?到?薛应挽,眨了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咯咯地笑:“呀!大哥哥,你真好看?。”


    近了听她?讲话,薛应挽这才发现是个女孩,道,“为什么大家都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女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可能因为我没有钱,肚子饿了,实在受不了,就想去找点东西吃。”


    薛应挽替她?擦了擦满是泥污的脸蛋,叹了口气,牵着?人到?前?方馒头铺子,买了两只大馒头,交到?孩童手心:“可以去帮着?人守夜,或是捡些?草药卖钱,能得一些?酬劳,不要再偷东西吃了。”


    女孩笑起来脸上有两只深深酒窝,十分惊喜:“谢谢大哥哥!我会的!”


    薛应挽拍拍她?后背,将其余尘灰去了,女孩便一蹦一跳,像个兔子似的与他告别离开,一溜烟就钻进前?方满是树林的小?道里消失不见,全?无方才被踢踹一顿的伤痛。


    直到?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薛应挽一模袖口,乍然发现——荷包没了。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啊,是刚刚那女孩……”


    越辞抬脚往树干上踹了一脚,头顶干枯的枝杈哗啦啦响。


    话语森然,“我?们的钱都敢抢?”


    “算了吧,”人人都在为生存担忧,薛应挽没想怪她?,只是觉得不能放任一个这样年纪的女孩行鼠窃狗偷之事,道,“我?身上东西还能换些?银钱。”


    越辞道:“你要就这么放过她??”


    一位靠在树上的青年听到?他二人言语,多嘴道:“你们说?的是那臭乞丐?”


    薛应挽道:“你知道她??”


    “知道啊,这儿谁不知道,”青年侃侃而谈,“这小?孩一天一个理由,什么自己娘病了爹死了,开始还有人信,结果她?其实就是个孤儿,哪有什么娘啊爹啊的。”


    越辞道:“撒谎成性,罪加一等。”


    青年乐道:“要想找她?也简单,等她?饿了,就又跑出来偷东西吃了。”


    天色见晚,城外皆是席地而眠之人,好在浔城近林子,常人夜间不敢入林,薛应挽便与越辞找了个地方打算休息。


    越辞抱着?团成一团窝在怀里的薛应挽,平日一个喜爱干净的人,如今头发也乱了,衣衫沾了泥沙,就这般与他在野外和?衣而眠。月光落下,掩了一半的侧脸如玉,依旧白皙得近乎透明。


    “有些?难为你了,”越辞说?道,“不习惯住这种地方吧,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薛应挽摇摇头,脸颊埋得更深了些?,大概是发困了,声音也闷闷的,回答得漫不经心。


    “快入冬了,路也不好走,就在这吧。”


    薛应挽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润意,像是春日的雨水,教人舒畅端和?。


    现下状况,还能去哪儿呢,浔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会好到?哪里去?


    越辞抬起眼?皮,透过头顶已然光秃秃的枝丫,望向天际一轮凄白圆月。


    与薛应挽共游长溪,尚且还是春日。


    一转眼?,已经快入冬了。


    他不是没有感觉,这几日的相处间,薛应挽已然对自己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冷淡,这让越辞不免心慌起来,与薛应挽相处越久,越觉察自己心意,就越患得患失起来。


    与之相反的,是曾经一心喜爱自己的人变得逐渐疏离,两相交加,让他更为迫切地想要得到?一点回应,比如去亲吻他,拥抱他,一遍遍询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会喜欢上别人吗”,或是不停地叫他老婆,脑袋贴着?薛应挽发丝,嗅闻他身上香气。


    可就算得到?了薛应挽“没事”或是“还喜欢你”的回答,也觉得像是敷衍,让他更为焦躁不已。


    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完美。


    本该掌控局面的人,早被不知何时套牢其中。


    *


    他们就在浔城留了下来,许是有大量修士驻足城中,魔物一时尚未接近,平日无事,便会到?周边查探,亦或每日听一听其他城市传来的消息。


    沿林外小?路而行,恰好听见几道讨论之声,却是有关此前?被覆灭镇子的惨状,有妇人哭道:“我?姐姐就住在那处,救生生被魔物吞了吃了,后来去看?,只剩下了一点尸体碎块和?衣物。”


    有人埋怨上天不公:“魔这么可怕,究竟怎样才能将他们彻底消灭,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经历这些?……”


    “都怪朝华宗,如果不是他们刻意隐瞒,如果他们快一点死光,魔种早早死了,说?不定魔就不会受到?感应从奈落界钻出来了……”


    这番越讲越远,听者也无奈,薛应挽抬步要走,一转头,恰好看?到?几日前?拿偷拿了他荷包的女孩正往林子里钻去,怀中还偷偷抱着?一张饼。


    越辞也发现了她?,说?道:“走,跟上去。”


    二人隐去身形,悄然跟在女孩身后,只见她?熟练地在林中七拐八绕,穿过一道道粗木遮掩后,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来到?深处一座极为破旧偏僻的小?木屋处。


    林中竟然还有这样一间屋子……


    既找到?了女孩藏身之处,越辞也不再客气,三两步上前?,一把?揪上她?后领。


    女孩身体陡然一震,回过头,正对上越辞那张故作凶神恶煞的脸,声色阴沉凶狠:“小?孩,还记不记得我??”他磨了磨齿关,字眼?加重,道:“我?只说?一遍,赶紧,还、钱——”


    女孩吓得不轻,那副嬉笑讨好的嘴脸也全?然不复,眼?眶蓄泪,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有钱了,我?是为了给我?父母买粥喝,呜,呜呜……”


    “再放屁试试看?呢?”越辞毫不留情?,拧牙凶道,“说?谎不打草稿是不是?”


    女孩被提在半空,捂着?脸,“哇——”地哭了出来。


    也是此时,那间残破的屋门被吱吖打开,木板摇晃,一位中年男人从屋中匆忙走出,喊道:“小?麦,小?麦……!”


    被称作小?麦的女孩哭得更大声:“哇,父亲……!父亲快救救我?!”


    越辞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手中女孩:“还真有个爹啊,他们不是说?你没爹没娘的吗?”


    女孩瞬间收拢哭相,恶狠狠朝他呸了一声:“你才没爹没娘呢?”


    男人见越辞身强体壮,知道不好惹,扑通一声跪在越辞脚边,一面磕头:“这位侠士,不知小?女犯了什么错,还请你大恩大德,放过她?一命……”


    越辞挑眉:“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到?处偷别人的钱,别人的东西?”


    男人急切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大侠,我?、我?妻子生了病,我?一直在照顾她?,小?麦说?她?是出去替别人帮忙换来的钱,我?也不知道她?竟然会做出这种事……”说?完又往地面一下下地磕头,撞出几道闷响,“小?麦拿的钱我?们会还的,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放过我?的女儿吧……”


    如今早已不再是平和?世道,人心急乱,一言不合便相互残杀之事频频发生,男人身体瘦弱,面色暗黄,知道自己不是越辞对手,只一味求饶,妄想他宽恕自己犯了错误的女儿。


    越辞嗤了一声,还要说?什么,薛应挽已经按住他手臂,顺着?力道,小?麦重新?落地,当即扑上男人佝偻在地的后背:“爹!”


    男人抚摸上小?麦脸颊,他的指尖缝里都是黑泥,反倒将女孩勉强还算透一点白的脸摸得脏污一片,才送下心,身体后悸地发软。


    复又跪在薛应挽面前?:“谢谢侠士,谢谢恩人,钱我?们会让小?麦还回去的,谢谢,谢谢,谢谢……”


    他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额头已经嗑出了血印,薛应挽垂下眼?睫,将他扶起,说?道:“不用?了,也没有多少钱,小?麦既然说?是拿来救命的钱,那夫人身体现下如何?在城外能买到?草药吗?”


    男人知道薛应挽是好人,最?初的惶惧逐渐转变为感谢,忙答道:“能的,能的,那些?钱换了些?药,我?妻子身体已经转好了,恩人若不嫌弃,请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薛应挽环顾四周,这间木屋藏得极深,若非熟悉林子的人很难寻到?此处,他问道:“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男人为他们寻来两个粗简打造的木凳,依着?张低矮的,缺了一角的木桌而坐,怀中抱着?小?麦,答道:“不是的,我?们从前?也是住在浔城里的。前?段时间做生意失败,没了钱财,又恰逢邪魔乱世,便被从浔城赶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容身之所,就此留了下来。”


    说?到?此处,屋中又走出一位妇人。


    妇人同样身着?粗布简衫,只用?一根木钗束发,手中端着?一锅米粥,先是感激地看?向薛、越二人,又返回屋中,取了碗筷与一小?碟咸菜炒蛋,这才匆忙擦了手,坐在男人身侧,不忘接过小?麦,替她?整理头发。


    “多谢二位侠士愿意不追究我?女儿,我?们没什么可以做的,只有这些?简单小?菜,希望侠士不要嫌弃才是。”


    米粥煮得很稀,几乎看?不出有几粒米,农妇还是为他们和?小?麦盛了足足一碗,将米尽数捞了上来,余下的米汤才给自己和?男人。


    见没有动筷,农妇试探问:“二位是不愿吃吗?”


    越辞一股气没消,闭了闭眼?,随意答道:“没有。”便端起碗要喝粥。


    嘴唇还未碰到?碗沿,却被薛应挽指尖按住:“别喝。”


    “嗯?”越辞抬起头。


    薛应挽出声问道:“你为何走路没有声音?”


    农妇夹菜的手腕一顿,发愣地看?向他。


    薛应挽沉下眉眼?,道:“失礼了。”


    几乎是同时,他握起剑鞘,隔着?衣物朝桌下妇人右边小?腿处打去——


    随后,剑鞘没有丝毫阻碍地,由前?至后,穿过衣裙位置。


    越辞一个激灵,站起身子,唰地抽出长剑指向农妇,再去看?桌上东西时,发现哪有什么咸菜炒蛋,只剩下一颗颗的砂石杂草。


    他心头怒起,剑尖微动:“你们——”


    你们压根就不是人!


    一句话未完,农妇与男人便再次双双跪下,速度之快,熟练程度,令越辞目瞪口呆,将后半句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有眼?无珠,不知道两位是修行仙人。我?,我?只是怕小?麦一个人无法生活,才动了歪念头……”


    薛应挽放下剑,揉着?眉心。


    “你们原本打算怎样?”


    农妇与男人对视一眼?,知道无法隐瞒,只得支支吾吾:“小?麦好久没吃东西了,我?与老黄,与老黄又没有什么办法……”


    言下之意,便是倘若他们没发现菜的问题中了招,便会彻底留在此处,充当孩童食物。


    “你们对几个人这么做过?”


    妇人头垂得很低:“若是有人跟着?小?麦到?此……”


    薛应挽没有再问下去。


    逢乱世人人自危,有人资源充沛不愁吃穿,有的人却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他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这些?已经不堪称为“人”的东西?


    越辞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就剩下了个小?麦?”


    被称为“老黄”的男人答道:“半月前?我?们被赶出浔城,来到?此处后,我?妻子本就腿脚不便,一开始还能去外面一起讨食,后来染了风寒,我?们没钱医治……”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我?则是……把?食物给了小?麦,自己吃干草树皮,有一日醒来,就已经……”


    薛应挽想到?什么,打断他:“你夫人叫你老黄,你的名字……可是叫黄郊?”


    男人发愣:“仙长为何会知道我?名字?”


    薛应挽取出客栈中老人给的灰蓝布袋,放在桌面。


    黄郊瞳孔放大:“这是,这是我?母亲……”


    “你父亲让我?给你的——你的母亲在街上买菜时候不慎遇到?了觅食的魔,父亲在客栈中躲过一劫,镇上其他人在那件事后也搬走了,据说?都到?了浔城,你们一个也没遇见吗?”


    黄郊面色滞愣地摇头:“我?们才离开浔城不过几日,阿苑便得了病,也没能回去看?他们,怎么就……”


    布袋被粗糙手指扯开,调转方向,从里面掉出来一团黑乎乎黏在一起的,有些?潮湿发臭的花生米。


    “啊!”


    黄郊不可置信地盯着?这袋散落在地的花生米,过了很久,眨眨眼?,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抬起一点手臂,抓起花生米往嘴里塞,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而后意识到?什么,机械而僵硬地开合上下两颚,把?花生米嚼得咔哒咔哒响。


    黢黑的脸上此刻竟洋溢着?笑意,说?不上的诡异。


    “多谢二位,”令人作呕的酸臭味从发黄的齿缝间飘出,黄郊却吃得很香甜,比他女儿更像个孩童,“好久没有尝过母亲的手艺了,还是和?之前?一般好,炸的正是程度!”


    甚至摊开手,问薛应挽道:“二位要不要也尝一些?,家母从前?就是卖花生米的,隔两条街都有人跑来买哩!”


    越辞:“……还是不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他的妻子,阿苑,则是郑重地,朝着?薛应挽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仙长,我?们离开后,能不能麻烦你们,替我?们照看?一下小?麦。如果魔被驱赶走了,再将她?送回爷爷那,好歹往后能有个依靠。她?不是故意去偷盗的,年纪小?,又是自己一个人,如果不去偷东西,她?会和?她?爹一样饿死的……”


    “离开?你们要去哪?”越辞不明白。


    薛应挽却道:“你们是往生魂?”


    阿苑苦笑:“我?们本来只想陪着?小?麦,能帮她?就多帮她?些?,可没想到?遇见了二位仙长,也算是,天意如此。”


    往生魂,则是因着?对世间事务留念,介于恶魂与寻常魂灵之间的一种鬼魂,他们有丝微的灵力,也能做些?生前?简单之事。相应的,也十分容易被认出,而一旦被认出是非人,便会魂飞魄散,再无转圜。


    故此大多时间,小?麦夫妻都避着?人,大家也才会认为小?麦在骗人,根本没有家人。这次是越辞跟到?了小?麦居身之所,还要对她?动手,夫妻见到?女儿出事,又想着?能有人送上门,才主?动现身。


    小?麦虽然年纪不大,可却极为敏感,她?抬起头,看?向阿苑:“娘亲,你和?父亲要走了吗?”


    阿苑想说?什么,可张着?口,半句话也讲不出。她?抬起不住颤动的手腕,替女儿梳理最?后一次头发,用?袖口将小?麦的脸颊擦得干净:“娘亲要去为你找好吃的,你跟着?这两个哥哥,要听他们话,知道吗?”


    小?麦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麻花马尾在妇人巧手下编到?最?后一节,阿苑跪在地上,抱着?与自己肩头等高的小?麦,掌心揽着?巴掌大的后脑勺,和?往常教育她?调皮一般揉弄数下,没有告别。


    小?麦就这么跟着?薛应挽了,越辞有些?后悔:“早知道是往生魂就不去了,就算偷一偷抢一抢,能活下去就行,她?父母还能陪着?她?,我?们俩能干嘛?”


    薛应挽没有理会越辞不满的嘀咕,他当了玉簪,问周围人给小?麦买了件御寒衣物,买了干饼,牵着?小?麦一路往回走。


    经过入林小?岔路时,又遇见那总爱谈天侃地的几人,葛东旺看?到?小?麦跟着?薛应挽,不禁稀奇:“你们怎么把?这小?骗子带着?了?”


    薛应挽道:“教她?以后不再偷盗骗人,等到?动乱平息,如果她?愿意,就送回她?爷爷家去。”


    葛东旺嘁了一声,不以为然。现在这情?况,多带一个人都是累赘,别人多事,他也没这个闲心管,转头又与身侧人讲起了那个被魔侵略的镇子。


    才迈出几步路,薛应挽却捕捉到?了其中关键词:“等等,你们说?的,是邬镇?”


    “怎么?”葛东旺仰靠在树干上,百无聊赖地往空中抛石子玩,“我?们一直说?的不就是邬镇吗,最?开始,被那些?邪魔入侵最?惨烈的地方。”


    “一整个镇子,每一个屋子都被闯了进去,什么客栈酒楼商铺院子,简直干干净净——足足几百上千人啊,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第37章 终局(三)


    薛应挽此刻才想明白, 邬镇客栈时老人?惨白到不同寻常的?脸色,为何能精确讲出的?那些怪物模样?与行为,像是亲眼见过一般, 又?为何说镇上之人?来了浔城,小麦一家却一个也没?有遇到过。


    整个邬镇, 早就被倾巢而出的?邪魔啃食得干净,没?有任何一个在镇上的?人?能逃脱。


    他看向小麦, 女孩方才蹲在路旁,仔细地逗弄着一只路过的?小蟋蟀。她尚且不知晓自己连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 只甩着母亲给她编的?长辫, 乌溜溜的?眼睛转悠, 像是反着光的?黑曜石。


    那间木屋其实早就不再能住人?,薛应挽就这样?带着小麦, 为她多买一份吃食, 在物资紧张的?情况下,也能从几个书生手中借到书本。出乎意?料,小麦倒是对?看书很有兴趣,一个人?端着书便?能看足足一日?, 有吃的?穿的?, 也不再像从前一般行偷盗之举了。


    夜晚,便?和他们一起睡在林中,小麦蹲在一旁, 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抱在一起睡觉啊。”


    越辞没?好气地答:“因为这是我老婆。”


    小麦问?:“老婆是什么??”


    薛应挽也一直不明白越辞为什么?这么?叫自己, 顺着问?道:“老婆是什么??”


    越辞道:“老婆就是爱称,只有我能叫的?名字, 就像你?叫我老公?一样?。”


    薛应挽道:“可是老公?不是你?的?小名吗?”


    “也是爱称,”越辞道, “不过,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叫。”


    薛应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换了个位置,将自己团进越辞怀中。越辞身体长得好快,初见他时还是少年身形,如今却可以轻易地将他环抱,替他阻隔夜间寒风与忽来骤雨。


    天气似乎又?转冷了,听着风吹枯草的?沙沙声,好久好久,薛应挽都没?睡着。


    越辞问?他:“在想什么??睡得不舒服吗?”


    薛应挽像只小兔子,或是黏人?的?猫儿,整个人?软乎乎的?,嗓音有点儿泛哑:“我的?师尊走了,师兄也走了,这些在浔城的?人?说得没?错,要是魔种真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被消灭了就好了,这样?……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这么?多人?离开?了。”


    越辞似乎明白他在为什么?而忧恼了,抬手一捞,将人?连着胳膊带高?,夜色中对?上那双澄澈如琥珀的?双瞳:“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后悔也没?有办法弥补,着眼当下,不好吗?”


    薛应挽睫毛很长很浓,讲起话来像蝴蝶翅膀扑簌,他偏过一点头?,轻声道:“我听说,有一个上古密咒,名曰‘华胥’,能够让人?入梦。入梦之人?有机会?在梦中将错误重?新弥补,直到得到想要的?一切,直到这个世界完美的?属于他,他也将永远留在其中,心甘情愿,不辨真假。”


    越辞问?他:“你?想做什么??”


    薛应挽眨了眨眼,想掩去一点湿意?:“我有很多后悔的?事,比如没?有多陪陪师尊,比如不该去对?李恒动手,促成了第一个魔气的?释放;又?或者,那日?不该出门,被人?钻了空隙毁去丹田;再不然……就是该千方百计阻止师尊,不要将内丹给我。”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最后一句却很轻很淡,像是融化在了不间断的?风中:“这样?,也许大家就都不会?死。”


    “不要把什么?事都怪在自己头?上,”越辞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发展成现在模样?,你?也没?有一点责任。”


    薛应挽喃喃道:“都说一切到了最危难之际,都会?有救世之人?挺身而出,可是大家都很累,很辛苦了,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呢?”


    越辞道:“也许他在等一把剑。”


    薛应挽看向他:“是那把没?有完成的?神器吗?”


    越辞眼神有一瞬的?闪躲:“……我不知道。”


    也许是错觉,薛应挽深深叹了口气。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靠着越辞,脸蛋埋得很深,慢慢闭上眼睛,宽袖中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腕子,手指牵着一点衣摆,随呼吸而小幅度晃动着。


    至夜半,万物静寂,薛应挽从噩梦中惊醒,骤然睁眼,下意?识喘息不停。


    许是环境太差,他已经很少能睡个安稳觉了,可从前至多早醒或劳累,极少有这般被惊吓而醒,久久不能回神的?。


    他梦到戚长昀在为他梳发,本还带着一点笑意?,倏然场景变换,一把长刀突如其来,由前至后贯穿了戚长昀的?身体,他的?五官消失,只剩一团扭曲不清的?面容。


    千万支箭半空飞驰而来,透过血肉,扎入挡在身前的?师兄,像是被扎成了刺猬的?靶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浓重?的?血淌成了河流,一点点渗入他肌肤里。薛应挽转过头?,身后是深不见底,隐约能听见沸腾岩浆的?异火窑窟,青蓝色的?火苗往上窜,沿着他的脚一路往上爬。


    他浑身冷汗,胸膛重?重?起伏,指尖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扣入掌纹里,留下了几道极深的?印子。


    越辞被怀中动静惊醒,眼皮发沉,困怏怏道:“怎么了?”


    好一会?儿,薛应挽平复下来,除却嗓音微哑,再无异常,只是从他怀中撑起身子,低声道:“小麦不见了。”


    越辞还是犯着困,打了个哈欠:“大晚上能去哪啊,可能睡不着自己玩儿去了吧,”又?想将薛应挽拦回怀中,“我们继续睡,明天就回来了。”


    薛应挽道:“你?休息吧,我去找找她。”


    越辞自然不会?让他一个人?去,没?辙,也跟着起了身子,冷风一睡,困意?果然消去大半。


    浔城城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却城门外一片空地,便?是连着泥路的?山林。聚集而来的?百姓皆聚集在此处,靠着城内修士结界庇佑,不会?离开?太远,小麦若活动,也只能是在这附近。


    生怕打扰其他人?睡觉,薛应挽并没?有大声呼叫,只借着修行者超于常人?的?五感寻找,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小麦身影。


    不足人?胸口高?的?女孩猫着腰,借着林叶遮挡,压低脚步,猫儿似的?,小心翼翼绕到先前卖鸡蛋的?货郎身后。


    这货郎还在呼呼大睡,他的?鸡快死了,应当也就最后几日?能下鸡蛋,昨日?没?卖光的?,便?被堆放在一块旧衣裹起的?小包处,塞了几块布料当做缓和。


    小麦就这样?悄悄伸出了手,掀开?一点布,往里摸走了一个,两个,三个……足足四?个。


    鼓着腮,一副气馁模样?,要不是揣不下,显然还不想就此放弃。


    她衣摆兜着这几只半个巴掌大的?鸡蛋往回走,才转过身,便?被阴着脸的?越辞抓了个正着,拎着后领便?提了起来,登时吓得一哆嗦,手掌托了个空,鸡蛋骨碌碌往地上滚。


    薛应挽眼疾手快,替她重?新兜住衣领,好歹保了这几个鸡蛋安危。


    小麦眼神打转,薛应挽向越辞比了个嘘声手势,往货郎腿边放了几个买鸡蛋的?铜板,这才带着人?绕回林中人?烟稀疏之地。


    越辞环胸靠在树干上,冷声道:“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出去干坏事儿?”


    薛应挽将鸡蛋放在地上,看向满脸不服气的?小麦,轻声问?道:“你?想吃鸡蛋?”


    小麦别过脸,哼了一声。


    越辞道:“问?你?话呢。”


    薛应挽吓她:“不说我就把鸡蛋拿走了。”说着往前伸手,将将抓握上一只鸡蛋。


    小麦一跺脚,扑在地上,护住自己辛苦取到的?几颗鸡蛋。


    “不许!不许不许!”她愤愤道,“我娘最爱吃鸡蛋了,之前我爹问?那个坏蛋要鸡蛋他不给,我要拿去给我爹娘吃!”


    薛应挽突然想起,货郎前几日?说要一个铜板跟他换鸡蛋的?竟是小麦父亲,而那时候的?小麦母亲应当已近油尽灯枯,才会?浑浑噩噩,死前还想着要吃一顿鸡蛋。


    小麦父亲没?有钱了,全身上下只剩下那个铜板,还是没?有求到货郎开?口,阿苑自然也没?吃到鸡蛋。


    小麦年纪小,不懂得太多,唯独记下了妈妈想吃的?东西,还顺带记仇上了不给她爹鸡蛋的?货郎。


    薛应挽愣住:“你?……”


    只说了一个字,越辞却冷冷打断他:“正事不干,倒是会?骗人?得很。”


    一本书被甩在地上,书页敞开?,薛应挽投去视线,看到每一页本该有文字之处,都被人?用树枝沾了湿泥在上面涂涂画画,书页也早就破损,可以看出下手之人?对?书本的?愤恨。


    唯独最外层封页看起来干净些许,起到了一点掩盖作用。


    “看起来对?书爱不释手,背地里早就恨不得把书撕了是不是?”越辞面色温和,讲出话语却像淬了把刀,舌尖舔上犬齿,笑道,“要不是今天被我翻开?,还真以为你?多喜欢读书呢……小崽子,你?装得可真好啊。”


    薛应挽捂着额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不喜欢看书啊?”他问?小麦。


    事已至此,小麦索性也不装了。


    她朝着越辞“呸”了一声,抬脚想往越辞处踹。越辞轻松避身,小麦踢了个踢空,自己踉跄两步,脑袋撞上树杈,晕乎乎地,眼圈直泛红。


    “你?们把我爹娘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说,“我恨死你?们了,有本事,有本事你?们就把我也杀了……”


    薛应挽有些恍惚。


    父母因为他们的?到来而离开?,在小麦视角看来,薛应挽也确实算是“凶手”。


    小麦朝薛应挽大声叫喊:“我会?找你?们报仇的?,我要让爹娘泉下有知……”


    “书不好好学,成语也乱用,还天天想着什么?杀人?报仇,”越辞黑着脸,“你?知不知道,就你?这样?的?,在我们那是要被关到少管所教育的??”


    小麦咬牙鼓腮,泄愤似的?朝他们喊:“我最讨厌书了!我爹说了,我以后想做什么?做什么?,我是小麦,当然就要种麦子!”


    越辞啧了一声,拧了拧手腕,薛应挽拦住越辞,看向依旧一脸愤愤的?小麦,长长出了口气,说道:“随你?吧。”


    小麦努力睁大眼睛,争取不落下凤。


    薛应挽道:“无论你?怎样?想,但是如今情况你?自己也看到了,多少人?颠沛流离,号寒啼饥,你?如果想活命,想有一口东西吃,也只能跟着我们。”


    小麦:“你?威胁我!”


    越辞冷笑道:“你?也大可以自己走,反正你?没?了爹娘,饿死在哪就不知道了。”


    小麦十分?聪明,知道薛应挽与越辞讲的?一点不假。


    她没?法一个人?生活,她会?饿死,她会?没?有办法给双亲报仇雪恨。


    小麦满含怨忿,不情不愿地重?新坐回树底下,不服气地闭上双眼,发红的?鼻尖一抽一抽,肚子也咕噜咕噜叫。


    很快,她被饿醒了。


    再睁眼时,面前多了两颗鸡蛋。


    蛋壳还十分?烫手,似乎能闻到一点香气。小麦偷偷抬起眼睛,月光洒过疏漏残枝,映在另一侧重?新靠在越辞怀中的?薛应挽脸颊,他呼吸绵长,像是累了许久,再一次沉沉入眠。


    身边堆着团仍冒余烬的?炭火,细烟随风一点点窜入阒夜半空,朦胧化散开?来。


    越辞忽而握住薛应挽手腕,逼他面向自己。


    “老婆,你?的?灵根是什么?属性的??”


    薛应挽先是一愣,随后怔然:“……你?知道了。”


    “从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你?是筑基修为,但是所习并不偏向五灵根中任何一脉,只用些最基础的?小术法。方才你?点燃炭火,我留意?了一下,才发现这其中……竟没?有一丝灵根之气。”


    越辞郑重?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没?有灵根?”


    与修者而言,金丹能提供灵力存储与转化,以供修行境界突破,而灵根则是决定修行者所修行的?术法资质与上限,灵根越纯粹,则日?后进益便?会?越高?。


    二者缺一不可,就连世间公?认最弱的?修者都是杂灵根,可薛应挽身体内竟无一丝灵根之气,那他当初,在没?有戚长昀过强的?内丹支撑以前,究竟是如何修行的??


    薛应挽沉默好一会?,才道:“从前是有的?,后来,遭遇了一次意?外,灵根就损坏了。”


    “什么?意?外?寻常小事根本不可能伤及人?的?灵根……除非是被人?亲手剖出,是谁这样?对?待过你??”越辞问?,“你?一直不修行,根本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修炼,对?不对??是因为你?没?办法……”


    “可以了,”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薛应挽面色僵白,打断他,“不要继续讲了,我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件事。”


    越辞嗓音喑哑:“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什么?事都会?告知我。”


    “我很小就上了朝华宗,在宗门里虽然过得算不上顺风顺水,大多时候都平安,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你?又?何必逼迫我呢?”薛应挽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没?有一点精神,说话也带着一股恹恹之气。


    越辞莫名生出一种感觉,薛应挽似乎不愿意?再与自己深处交谈,他们两人?中间相隔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遥远,触手可及之人?好像就要咫尺天涯。


    “不要这样?,”越辞低声诉求,“不要这样?对?我。”


    薛应挽不带任何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只这一下,越辞浑身冰冷,便?恍然觉得被这道视线穿透了心底,不由心虚起来,更多的?,却是抵挡不住的?痛楚。


    最初的?那点欺骗,成了无法越过的?隔阂,他不敢去说,不敢去问?,甚至不敢在薛应挽明显抗拒的?情况下去与他更亲近的?接触。


    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薛应挽的?一举一动控制了心神。


    漆黑的?浓雾席卷了本该晴空万里的?天际,魂幡飘扬,枯枝簌簌,偶有一两片落叶飘扬,被踩踏在脚下,化作一滩污泥。


    到了晚上,釜中生鱼,析骨而炊,连月亮也不再明澈,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渺远而驱散不去的?阴霾,等待着时日?终结,与耀阳一般彻底熄灭。


    薛应挽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只存在与古籍,话本中的?乱世。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何人?要自私地关闭一道城门,为何要将人?隔开?阶级,为何有人?能佳肴美馔,有人?却只能忍受饥寒,为求两个鸡蛋付出生命。


    薛应挽轻声说:“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良久,越辞回道:“这是上天降下的?,对?这个世界的?惩治,要想救下倾塌的?将来,总得需要一场足以改变天地的?牺牲。”


    “比如一把剑?”薛应挽低声问?道,“若我能做到,我该救吗?”


    越辞低下头?,与他鼻尖相抵,二人?温热气息在这一点最亲近的?空间里紧密交融:“这该是你?的?选择,你?的?所见,所闻,都是支撑你?做出每一个决定的?奠基石,在这之前,没?有人?帮你?去想,没?有人?能替你?做出这个选择。”


    薛应挽认真看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希望我救吗。”


    越辞沉默了很久,最后给了答案。


    “我不希望。”


    “我后悔了,”他说,“我也做了一个……世界上最大错误的?选择。”


    “我从没?有喜欢过人?,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样?爱你?,到光想象可能会?失去你?,心口就不断发闷发疼。”


    “师兄,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第38章 一周目完(上)


    小麦始终不是个老实?性?子。被揭穿了, 索性?不装不藏,背地里趁人睡着,拿着把薛应挽给她防身的短刀便凑上前, 在两人面前琢磨来?琢磨去,最终不敢下手, 决定再一次偷了银钱跑路。


    手刚伸到一半,便被骤然睁开眼睛的越辞吓了一跳, 慌乱之中?,连另一掌间所握的短刀也往下落, 刀尖直朝着薛应挽大腿。


    小麦一惊, 越辞已?然眼疾手快, 在距离肤肉二?寸距离时凭空接住刀柄。


    薛应挽也睁开无甚波澜的双眼。


    “小小年纪,够狠毒的啊, ”越辞朝她咧开一个笑, 露出森森白齿,“胆子也不小,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你们装睡骗我!”


    “没有装睡,是你靠太?近了, ”薛应挽道, “我的感知会比常人强些,你走过来?时就醒了,只是想?看看你要做什么。”


    小麦计划被打破, 干脆破罐破摔:“有本事, 你们就放我回?去找爷爷,等以后我长大了, 去学术法,拜师傅, 找仙人把你们都杀了报仇!”


    “就你,还拜师,还学术法?”越辞哈哈大笑,挑眉:“不种小麦了?”


    “不种了!”


    越辞呵了一声,将小麦再一次提在半空,威胁道:“还想?回?去找爷爷,你倒是想?得美……你等着吧,等事情结束了,我们会把你丢去去书院里,那里每天只能对?着书本文字,让你待在那里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小麦被吓得脸色苍白,“哇”地大哭出声,四肢在空中?胡乱踢踹,张牙舞爪地要咬人。


    越辞任她动作,好一会,小麦哭得没力气了,抽抽搭搭地哽咽,手脚垂条似的耷拉。


    薛应挽示意差不多了:“放她下来?吧。”


    “我再和她讲两句话。”越辞就这般拎着小麦,往更远处小道走去。


    他本就是漠然中?自带隐怒的凶相,如今借着树干避开薛应挽,放下小麦同时,脸色陡然生变,更是透着股煞人的阴戾。


    目光锋锐,声音沉下几?分:“你该庆幸,你不是真的想?要动手,否则……”


    小麦被这一下吓得鼻子一抽,连怎么哭都忘记了。


    对?上越辞寂如黑潭的双眼时,身上更被一股寒意侵蚀,蔓入骨髓与?四肢百骸似的悚然。


    越辞很快恢复往日平静模样,轻嗤一声,将她丢在一侧,起身往回?走去。


    小麦远远听到他与?薛应挽讲话时爽朗声色,话中?还带了笑意:“教育过了,放心吧。就随便讲了两句,小孩子而已?,我没当?回?事儿。”


    想?到越辞的表情,小麦依旧会下意识浑身发寒,也真的不敢再有其他动作,难得平稳过去了一段时日。


    最后一片枯叶落尽,一片林子,满眼只剩光秃秃枝桠。


    今年入冬格外的早,雪也来?得急。开始还是小雪,后来?便是猎猎寒风,卷着漫天大雪呼啸而来?,这场雪来?势汹汹,数日未停,雪片如刀,吹得人脸上刺痛。


    小麦换上厚厚的冬装,窝在一处背风的粗壮老树下,与?薛应挽和越辞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每次望去,便会收到龇牙咧嘴的凶狠。到了吃饭时,又不情不愿地挪过身子,一起窝在火边,吃烤得发硬的馒头干饼。


    薛应挽也在这几?月间结丹辟谷,说?是一起吃,其实?每次都只会给小麦做吃的。小麦身体消瘦,吃得也不多,所以粮食消耗得格外少,在他人食物日渐短缺的日子里,他们还能勉强活得舒服些。


    可并非每个人都能如他们一般,在如今情形下也能保持心态平和的。


    初雪后的第五日,一位老人找上了他们。


    形如槁木的身躯颤巍巍跪在薛应挽面前,一顶简易制作的绒布帽上堆满了厚厚的雪,压着得他抬不起头,连鬓角都是湿了又干,结成一绺一绺的。


    “好心人,公子,求求你,给我一点吃的吧。”


    薛应挽对?他有印象,初来?浔城时,老人身边还跟着儿子儿媳和孙女,一家和乐融融寻了个好地方,商量等祸乱结束后,回?村里该收拾不少田地。


    他们备了不少干粮,儿媳妇心地善良,以往常价格卖给了不少急忙逃难来?此?之人。


    薛应挽扶起他:“你的家人呢?”


    老人气力不支,讲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口中?吐出,说?得很慢,含着讲不出的万千酸楚:“他们,都走了。”


    “东西,东西没有吃了,太?冷了……”


    老人抬起脸,泪痕被席卷的北风刮得发干,“给我一点干粮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不吃,还有个孙女,她要吃东西的……”


    “一点就好,一点就好……我求了很多人,他们都不给我,公子,公子你是好心人,你帮帮我吧,求你了……”


    老人衣衫单薄,显然将身上能保暖之物都留给了孙女或是拿去换取钱财。薄裤的膝盖处因不停下跪磨得发破,风一吹,勾勒出两条瘦伶如竹竿的小腿痕迹。


    薛应挽将留给小麦的食物分出一部分,剩下的,连同银钱都交到老人皱巴巴的掌心里。


    “买些衣服,”他说?,“天还要冷,你孙女也许熬不过。”


    小麦口中正吃着属于她的干饼,看着老人兴奋地抱着同样的饼,踉跄小跑着往回?走,一深一浅的脚印踩在厚厚的雪上。


    她坐到薛应挽身边,胳膊肘推了推:“你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啊。”


    薛应挽侧过一点伞,替她遮挡飘落的雪花:“假的,为了让他孙女记得我的好意,以后和我报恩。”


    小麦说?:“我就知道,不过我是不会吃你这套的。我记得的,我爹娘是因为你才死的,你也不要妄想?我回?承你的恩情回?报了!”


    薛应挽“嗯”了一声,抬起手,指腹拭去小麦嘴边碎屑。


    他悄悄在二?人身侧落了施了道小术法,让风雪经过时去冰寒,徒留一点暖意,小麦靠着他胳膊,逐渐困怏怏地睡了过去,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不过,你别让我去学堂,也不是……不能稍微原谅一点儿……”


    越辞凑到他身边,看着占了自己位置的小麦,有些不满:“把她挪远点儿,这是我的位置!”


    薛应挽看着他。


    好吧,越辞妥协了。


    他寻了个其他位置,枕着薛应挽大腿,一手环抱着厚衣下的腰,一手勾着他后颈往下压,与?自己接了个很漫长的湿吻。


    薛应挽时刻注意着小麦有没有被惊醒,又被嫌弃不专心的越辞咬了一口舌尖。


    “别这样……”他想?侧过脸,被掰着下巴转回?,推拒的手掌被紧扣十?指。


    好一会,越辞才放过他,薛应挽瞳中?盈了水意,湿红的下唇还残留着一点涎液银丝。


    “多了个电灯泡,好久没能和你亲近了。”


    “什么?”薛应挽听不懂。


    “……没什么。”


    “对?了,”薛应挽看放轻声音,尽量不打扰到小麦,“我之前试着探了一下小麦,她身上些微的灵力反应,应当?是有灵根的。”


    虽然不如专门的探测灵根法器,但也能查探一点常人身上是否有灵力反应,修行者千中?无一,越辞也没想?到过一个普通山野小女孩竟也有修行资质。


    “那怎么说??”他问。


    “不知道具体灵根和资质深浅,等之后事情平定,看看能不能送她到一个宗门里去修行吧。”


    越辞没什么表情地,朝占着薛应挽胳膊呼呼大睡,还流口水的小麦冷冷撇了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与?其说?是留在浔城,倒不如说?他们被困在了这里。随着各地沦陷,一道道消息不断传入耳中?,比如哪个城镇又被魔物入侵,哪位大能又在与?魔物的对?抗中?身陨……种种种种,从一开始的震撼,到最后已?经习以为常。


    来?人扑倒在厚厚的雪面上,匆乱喊道:“何坊村也被毁了,那些怪物,怪物朝着这里来?了……”


    仗着浔城内部修士筑下结界之由?,那些魔物始终没有接近浔城,这几?月以来?一直平安无事,也逐渐让此?处避灾之人放下心。可何坊村距离浔城不过十?数里,说?明魔已?将附近的村镇蚕食殆尽,终于一步步靠近了百里内最多人聚集的浔城。


    四下哗然,涉及自己性?命,便都开始人人自危起来?,有人精神失常,高喊着询问:“为什么,朝华宗的人不是都已?经死光了吗,为什么那些魔还在?”


    “太?晚了,一旦魔种有初生痕迹,奈落界就能受到召唤,就算再行消灭也只是做补。”


    “何况朝华宗弟子那么多,还有在外游历的,当?日戚长昀送出的弟子不就一直没寻到?还有个一直在外游历的大弟子,也是前不久才死在了和邪魔的对?抗中?。”


    那人崩溃发问:“那些修真门派呢?那么多人……就没有想?到一个办法吗?”


    有人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他:“他们?不就和城里的人一样,都在一起,想?尽办法保全自己,可又有谁愿意来?保护我们呢?”


    又过三日,雪更大了。


    城内城外被彻底隔绝开,逃亡至此?的各处村民带的粮食早在入冬时就消耗得差不多了,随着天气严寒,逐渐开始为着争夺食物恶言相向,更甚起了冲突,大打出手。


    那天的老人又来?了,他更瘦了,面容也更憔悴枯槁,身形摇摇晃晃,也许北风一刮,就会如同纸片一样被吹卷倒下。


    他再一次跪在薛应挽面前,恳求道:“公子……”


    或许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脸面再来?乞求,后半句话磕磕绊绊的:“我,我孙女……”


    薛应挽却实?在有心无力了。


    已?经没有可以再给老人的,就是连小麦往后的食物都得省着用才勉强能熬,他摇摇头,道:“对?不起。”


    老人身体一僵,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关系,”他喉咙沙哑,道,“公子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他好像撑不起身子了,喃喃重复道:“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


    薛应挽看着老人一步步离开,在漫天大雪中?缓慢挪着步伐,佝偻着脊背,竹竿似的双膝弯折。在他能看见的每一个人面前跪下乞求,额头重重嗑在雪上,一路留下星星点点的斑红,又被新落的白絮覆盖。


    小麦扯扯薛应挽衣角,小声嘟囔:“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少吃一点……”


    越辞枕靠在一旁闭目而憩:“没用的,”他道,“就算真的给了他食物,能再救一天,两天,可你看雪一两天会停下吗?城门会开吗?魔族会被消灭吗?”


    顿了顿,继续道:“何况,还要让在世的人,再煎熬多两天,看亲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吗?”


    薛应挽低低垂着眉眼,手中?摩挲着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勉强能换取钱财之物——是越辞曾经送给他的,那只梨花式样的玉制发簪。


    其实?到了现在,便是上好的玉石,金银也换不了多少食物。


    他还是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子,将玉簪放入他手中?。


    薛应挽目光十?分黯淡,像是已?经很难再对?任何情感有什么巨大反应,只是僵硬地做着这一切,纵使?知道这只是不过是杯水车薪。


    许是实?在天寒,又缺少食物,不断有人大喊着要求开城门,可浔城用巨石堆成的高墙宏伟肃穆,任无数人叫喊恳求也如一座高耸屹立之山俨然不动,不减分毫威压。


    守城士兵同样巍然立在雪中?,身形雄健,目光铮铮,似乎没有任何情感,对?请求讨好不为所动,似乎只有威胁到城门之人出现,才会做出该有的反应。


    然后这个人出现了。


    一个年约三十?,蓬首垢面之人,只是肤色暗黄,身上只披着件缝补过多次的棉衣,冬靴裂了口子,融化的雪水便从上渗入。


    唯独身形坚。挺,神情刚毅非常。


    小麦叫道:“啊!是他!”她扯着薛应挽袖子,努了努嘴,“他骂过我,他说?我是小偷,还赶我打我。”


    越辞补刀:“你本来?就是小偷。”


    守卫与?男人隔雪相询:“你是何人,又有何事!”


    “双彭村葛东旺,”他不惧高喊,“我要见城主!”


    守卫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为什么要见城主?”


    “我要问他,城内明明有足够的物资,为什么不愿意开城门,为什么不愿意救治流民?”


    守卫哈哈大笑。


    “城内的人不然身份尊贵,不然是能与?魔物作战的修士,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此?吵吵嚷嚷!”


    葛东旺上前一步,质问道:“我记得浔城城主说?过,无论天降劫难,战火侵扰,他都不会放弃一个城民,前来?投奔也会一一接纳。也是因为这句话,附近百姓才都聚集到了浔城,可现下城外有不少百姓就是被从浔城赶出自生自灭,早些日子多多少少还会开城救济,为什么到了最危难的时刻,却紧闭城门,不愿意救一救百姓呢?”


    守卫不想?听他长篇大论,打了个哈欠:“讲完没?”


    葛东旺脸色一僵。


    “你、你们……”


    “讲完就滚吧,别来?吵爷耳朵。”


    葛东旺不服气,手持一只铁棍,三两步上前,怒道:“我说?了,你们听不懂吗,开门,我要见城……”


    他的话没有讲完。


    因为没有机会了。


    守卫手中?锃亮的银枪抬起,已?然捅入他心口。


    白进,红出。


    轻而易举,不费一丝一毫力气。


    他们本就是有些修行之人,对?待一个普通人再简单不过。


    最后,一挑,尸体便被高高扬起,在守卫戏谑的表情中?,借力丢到远处,正?落在围聚观看的众人中?间。


    小麦本是凑热闹站得靠前了些,葛东旺一砸下来?,**在雪中?撞出一声闷响,雪碎飞扬,连带着腥热的血就这般溅上了她面颊。


    小麦几?乎是瞬间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


    葛东旺脸上还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双眼大大瞪着,似有无数不甘与?怨忿,眼白几?乎要突出眼眶之外。


    死不瞑目。


    一个活生生的,上一眼还在讲话的人转瞬成了一具死尸,在场所有人无一不脸色惨白。


    小麦跌坐在地,又慌乱地起身跑回?薛应挽身侧,手上也溅了血,湿淋淋地,带着雪水一起抹上薛应挽衣物,眼中?泪花闪动,显然被吓坏了。


    薛应挽反应过来?,抬手捂上她双眼,薄薄眼皮之下,瞳珠不住湿热颤动。


    守卫收起武器,重新挺直身板,对?葛东旺的死不以为然,目光落在远方。


    是威慑,是压服,是杀鸡儆猴。


    再有不从者,结局如他。


    果然,无人再敢提起开城门一事,只有零星妇人泣声自葛东旺身边传来?。


    还是有已?经没了吃食,步入绝路之人——他们趁着修行者被接纳入城时想?跟着一同闯入,结果便是如同葛东旺一般,被守卫那程亮的长枪如同穿签子一般穿过身体,继而被丢出城门,血肉模糊。


    孩童害怕得惊声尖叫,年长的老人更是别过眼。突兀的颜色在纯白的雪地中?极为刺目,不过半个时辰,尸体便被人搬走分食,如同在最严寒几?日,那些没有被褥衣食,没熬过严冬的妇孺老人一般结局。


    *


    人越惧怕什么,被惧怕的东西便会越靠近他。


    在一个天还未完全亮堂的早晨,在漫天雪絮与?浓雾之间,随着几?声奇怪而低沉的黏腻之声响起,一股震颤感同时击在每个人心底。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一件事——有东西,正?在靠近浔城。


    很多,很多。


    随即,在雪雾中?,薛应挽终于见到第一只魔的模样。


    和那位在邬镇客栈里死去的老人描述得一样,他们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形状,连颜色都难以形容得准确,好像所有乌黑杂乱的东西都聚合在一起,黏糊,湿腻,庞大,似乎没有脚,又似有千足万足,靠着蠕动,缓缓朝浔城而来?。


    薛应挽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一只,还是很多的聚合体。


    魔睁开了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乌黑的瞳仁同时左右移动,又死死盯着最近的目标,令人毛骨悚然,连逃跑都软了脚。


    最先传来?的,是极为刺耳的尖叫哭啼,还有大批驻扎在城门外之人的推攘奔逃之声。他们同样未见过如此?诡异恐怖之物,那些准备的棍棒铁楸早就脱手散落一旁,只顾得慌乱逃窜,再无他想?。


    “魔”张开了他的嘴,呈圈环状,有无数尖利的牙齿,身体变为蚯蚓一般伸长,以极快的速度咬住一个人,瞬间身首分离,血溅四方。


    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几?乎要刺破耳膜,小麦从梦中?惊醒,下意识便要逃跑。


    越辞握住她的手,厉声质问:“你要去哪?”


    小麦吼他:“你看不到吗,怪物都来?了,你不跑,我还要跑呢!”


    越辞本来?就没睡好,脾气也有点早,回?道:“你是没脑子吗?四面八方都是,你往哪里跑?主动送上去?”


    薛应挽不想?听他二?人吵架,干脆利落将小麦扯到身边隐蔽大树下,双指掐了个圈地诀,说?道,“你一会躲在这里,魔物一时半会不会靠近这处。”


    “你会术法?你也是修行者,你,你为什么不早说?……”小麦惊讶不已?。


    薛应挽想?走,小麦拽住他衣物,不满道:“我也要学,你回?来?要教我!”


    越辞扯开她的手:“好好待着,别瞎喊了。”


    薛应挽观察周边形势,握剑起身,对?越辞道:“去立结界。”


    越辞应声:“……知道了。”


    小麦喊道:“要教我!不准耍赖!”


    越辞脚尖点地,轻跃半空,在城门外尽自己修为立下一道结界,能够暂时阻挡停留在外的魔物步伐,薛应挽则是独身一人,走到城门前。


    门前守卫同样因魔物来?袭而惊慌,不忘将长枪对?准他:“滚开!”


    “开门。”薛应挽沉声道。


    守卫道:“你听不懂吗?!”


    薛应挽一字一顿,再次重复:“开门。”


    这已?算得上明晃晃的挑衅,守卫聚灵于枪,再无可忍耐,银白枪尖径直朝薛应挽而出。


    面前两人虽也是修行者,却不过只是如他当?初一般的筑基,这些天里薛应挽加紧修炼,已?然是金丹后期,应对?他二?人并不算难事。


    他抽剑而上,枪剑相撞,铿锵声起,火花飞溅,薛应挽本就身形灵动,以一敌二?,依旧绰绰有余,回?身避过尖利枪尖,剑身一抬,便将双枪同时挑飞,哐当?落了地。


    士兵朝后方喊道:“快去禀告大人!”


    薛应挽再次提剑而上,周身激出灵流:“浔城内分明有修士坐镇,有足够物资护住城外百姓,为何不愿开门?为何收拢结界?”


    一道金光闪过,持斧之人现于城前,面色凛然,看过一眼后方瑟瑟发抖聚在一起的众人,回?答他:“他们只会进一步无用消耗,不能为抵御魔有任何助益,若所有城池无条件接济救助,等到真正?与?魔大战之时,谁又能保证还有足够的物资支撑修士?”


    “即便如此?,那为何不愿将结界再扩开一里,保住城外之人?”


    “魔族既然能到城门前,说?明多数地方已?然沦陷,修士自然要节省气力,留待今后。”


    他所说?所言句句有道理有大义,看似为了更好保全,实?则却是弃更多人为无用之物,薛应挽耳畔啼哭哀求声不止,他没有退缩,再次举剑,疾身上前,目标却是城门关隘处机关。


    剑光刹然而至,又被斧头拦下,二?人再次对?上,电光火石间,薛应挽被逼退两步,脚步不稳,堪堪靠剑支撑才保持站立。


    “你使?的是朝华宗剑法?”持斧男人神色厌恶不掩,“朝华宗……还有漏网之鱼?”


    薛应挽问:“那又如何?”


    持斧男人声色洪亮,捧腹而笑,看向那些瑟缩发抖的流民:“你们竟然让一个朝华宗弟子为你们出头?哈哈,哈哈哈……”


    流民则是面面相觑,生死一线间,无人顾得上他究竟是哪门哪派用的何种功法,何况此?处大多只是普通人,识得他用剑用刀已?是不易,又怎会知晓仙门招法。


    与?他们看来?,能救人,那就是大侠,是天上派来?的仙人。


    男人呸了一口,大声问道:“谁想?进城?!”


    话语落下同时,四周戛然而静,除却远处在朝结界攻击的魔物嘶吼碰撞声,再无其他。


    有人试探地问:“能、能进城?”


    男人回?:“杀灭朝华宗余党,领人头,自然能入城。”


    几?乎是同时,数千道视线聚集到了薛应挽身上。


    是再平凡不过的人,是这数月来?时常相见的人,可在这一刻,那些面庞却如同雕塑,无数只瞳孔如一排排设置好的机关,贪婪而机械地盯着他,令人毛骨悚然,胆寒发惧。


    男人叹道:“要是朝华宗早早交出魔种,说?不定也就不会有这一劫难了。”


    第一道声音响起:“啊,他、他是朝华宗人?”


    第二?道声音问:“朝华宗不是都死完了吗?为什么还剩下人?”


    第三道声音说?:“是朝华宗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为什么又来?假惺惺?是不是魔没有消失的原因是因为魔种其实?还在?他是朝华宗的人,会不会就是……”


    薛应挽心感不妙,他所学本就只有朝华宗剑法,原以为到了现下这个人人自危地步,没有人会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朝华宗弟子,可偏偏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股预感,在看到那些人将视线转向小麦时达到了顶峰。


    “这个孩子……似乎是和他一起的?”


    “他会不会也是朝华宗的?”


    那句能够入城的话语引诱与?诸多因素交杂之下,在连日的沉寂,怀疑与?惧怕中?,终于彻底找到了一个能够抒发的宣泄点。


    他们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得到解放的诡异表情,脚步不约而同朝着小麦而去。


    薛应挽留下的阵法只能短暂阻挡魔物辨别,却不能阻挡人,薛应挽想?起身,却被一刀斧子拦下,躲在树下的小麦被人抓扯出来?,冬装被抓破,露出白绒绒的棉花。


    小麦纤细的手臂被从冬衣中?抓出,苍白的肌肤留下骇目指痕。


    她吃了痛,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解:“诶,你们要干什……”


    几?乎是瞬间,快到薛应挽来?不及挡开面前放大数倍的铁斧,一把平日割草用的镰刀就从小麦前倾的脊背上方往下落,只一眨眼间,一颗小小的,带着两只辫子的乌黑脑袋便骨碌碌滚了下来?。


    薛应挽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的那句:“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入城”卡在喉咙里,第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具没了脑袋的躯体倒在地上,雪白大地晕上灼目的艳色,拿着镰刀的男人有些不解:“死了一个,还是不够吗?”又将眼神转向薛应挽与?越辞,“还有他们……”


    薛应挽怔怔看着这一切,目光盯着小麦被细雪慢慢覆盖的身体,脸色变得惨白。


    自己不是在帮他们吗,不是在救他们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做出一个反应,脊背好像压了千斤重的铁块,很缓慢地向下弯曲,走得十?分艰难。


    官兵没有再拦着他,于是薛应挽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小麦身边,双眼被雪雾遮盖,一片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伸出手想?摸小麦的身体,方才手腕发抖的男人再一次抬起镰刀,这回?决然而坚定,要落下时,被一道极其强劲的灵力从腕处生生截断,如同头颅落下一般,一声闷响,手腕与?镰刀一并落在雪中?。


    鲜血大股喷涌而出。


    越辞挡在薛应挽面前,他俯下身子,将人抱在怀中?,单手持剑,沉声道:“怎么样?”


    又看向周围蠢蠢欲动人群,说?道:“先走。”


    薛应挽才明白,原来?越辞早就可以御剑而行。


    他们穿过层层叠叠的乌云,脚下长剑一点寒光破风,回?头望去,只剩下那座依旧巍峨高耸如山的城墙,墙下团聚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随着视野而逐渐渺远,好像数不清的虫豸爬行。


    叫喊声却能够穿破天际,历历在耳:“不要让他们走,他们是朝华宗的,他们得死,他们得死啊,我们才能活下来?!”


    薛应挽被挡住双眼,等到松开时,湿意早已?从他指缝间不断滴流而出,淌满了整只手掌。


    隔了很久,也未能平息。


    他们停留在一座山头,薛应挽的身体早就蜷缩成一团,肩头细微地颤动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他不解,“为什么会这样?”


    “是朝华宗做下的事,难道这个也要怪我吗?是我让他们不要交出预言,是我让他们将魔种一事藏了千年吗?这些难道都怪我吗?”


    他淌了满脸的泪,攥着一点越辞衣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有最后一丝一点的不甘心,平日最漂亮的瞳孔湿亮地睁大,被泪意洗濯过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要伤害我身边的人呢,每一个,每一个都要离我而去,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越辞抱住怀里柔软的身体,道:“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说?是你的错。”


    薛应挽头垂得很低很低,鬓发散乱,脸色惨白,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越辞胸膛,身体不断发抖。


    “我好累,”薛应挽神色狼狈,讷讷地自言自语,“我真的好累啊。”


    越辞自然地伸手要去抱薛应挽,这些时日甚至已?经成了一个二?人间无需言说?的习惯,薛应挽总需要一个人依靠,于是他可以揽过腰,揽过肩头去轻轻安抚,享受一点怀间温软。


    唯独今天推开了。


    越辞抚开他一点额边发,视线温和,像个十?分尽责的道侣:“怎么了?”


    “我不想?继续这样装下去了,”薛应挽没有抬头,声音虚弱,也很低,“你早就知道,会又这样的结果吧?”


    越辞表情有一瞬间僵硬,随后不容拒绝地从前方抱住了这具颤抖的身体:“什么意思?”


    薛应挽很费劲地,才能保持自己的呼吸,他发现自己已?经推不动越辞了,被以一种无可反抗的方式困在原地,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让他离开的可能性?。


    薛应挽实?在太?累了,于是他放弃了,整个人平静得有些恐怖。


    “从什么时候就计划好的?在长溪,还是朝华宗?”


    “带我来?浔城,看着我一点点因为百姓流离而难过,因为身边人离去而难过,让我亲见炼狱,尝过百般苦楚,断绝我最后一丝希望,要我心甘情愿,要我去救下他们,救下我恨的人,救下杀了我亲近之人的人……”


    薛应挽的头发落在颊前,很乱,很湿,若非不间断往下滴落的泪水,倒像是个生了癔症的疯子在平和地讲出说?些胡言乱语。


    越辞也好似听不懂,话语冠冕堂皇:“我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薛应挽看着他,不知是笑还是哭,攥着那点衣物的指尖发白,脊背佝偻,失去力气一般,整个人要低到雪中?。


    他很艰难地,仰起头,掀起一点眼皮,目光落在大雪飘落之外。


    那是越辞的头顶,约莫三、四寸高度,一块浮起的,似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浅黄色卷轴。


    从他离开朝华宗后,越辞到长溪时,它就出现了。


    卷轴永远半开,永远都在越辞的头顶,一行黑色的小字像是用一种奇特方式刻印在其上一般,不会因为变化距离而扭曲模糊,不会被任何事物遮掩,独立在世界之外。


    薛应挽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任务要求:


    【说?服好感度最高npc主动舍身祭剑】


    【薛应挽(祭剑0/1)】


    第39章 一周目完(下)


    薛应挽看?着越辞脑袋上那行永远不会变化的字眼, 无故泛起一股恶心。


    初时不明其意,给?了越辞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而后身入动乱, 才明白其中祭剑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 薛应挽都想过要?去信任枕边人。


    直到见识过越辞表面平静下的险恶与凶狠,才明白, 自己到底爱上了一个怎样的畜牲。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时隔数月,重新回到生?活百年的朝华宗。说不思念是假的, 可当真正再见, 却也只剩下一点难以严明的哀伤。


    昔日盛景, 金砖碧瓦,早就化为了一片断壁残垣, 与师长, 师兄弟曾每日走过的路,如今碎石堆积,再不能如初。


    薛应挽没有去主峰,没有去相忘峰, 也没有去看?一眼那日典礼的重霄峰, 只是径直随着越辞到了纵曦洞。这处本就是朝华山聚集灵脉一处,洞内有常年熔烧的岩浆,薛应挽也是第一次来此处, 光是入洞, 便已觉炙热非常,仿若置身火炉, 连视野都被烧灼得?发烫。


    于薛应挽而言,越辞身上总是有很多谜团, 就连他这个人,都如同?一个谜般存在。比如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越辞好像没怎么修炼,就能轻松到元婴后期,学会御剑之法?,又或者随身有许许多多的法?宝丹药,还?有不知从哪得?来的,这把?神器的锻造之法?。


    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越辞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洞内深处而去,好像两?人只是结伴来此观览一般亲密,越是深处,薛应挽便越发神思浑噩,好像迷迷糊糊之间,想到了很多很多事。


    也许是失落,也许是后悔,更多的,大概就是遗憾。


    他这一趟来得?太过匆忙,结果什么也没做好,没遇见过几个人,却好像总是让靠近自己的人不得?善终。


    最早的记忆,是在那个残破,荒僻的小村庄里,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最后离开,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戚长昀从满地?尸骸的狼藉中将他带回朝华宗,临别前,薛应挽曾回头望去一眼,这几年村民们的指责犹在耳侧,大火焚天?,死状也历历在目。


    他们说:“你是灾星,你不得?好死——”


    戚长昀对他说:“不要?回头,不要?去看?。”


    薛应挽真的没有再回过头。


    再后来,就是遇见文昌真人和萧远潮。


    薛应挽一向是个喜欢藏着事情的人,所以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那日文昌真人的死,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亲眼看?着,萧远潮双目赤红,将正逢虚弱的文昌真人亲手杀死,长剑脱手,血流满地?,再匆乱地?从殿中逃开。


    文昌真人握着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嘱咐他:“不要?怪萧继,不要?怪他,不要?,告诉,他……”


    而后到来的,是宗主吕志。


    他告诉薛应挽,萧继是无法?控制自己而犯下的错,也会失去这段记忆,可他在知道自己杀了文昌真人后便自毁了灵根,往后应当不再能修炼了。


    薛应挽与萧远潮一同?长大,自然知道萧远潮心气高?傲,一定无法?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接受自己灵根被废,他不忍看?到一夕天?才陨落,不忍萧远潮再无半点意气风发。


    “用?我的吧,”薛应挽说,“我本就没有远潮的天?分和坚毅,往后也定然难成大道,与其如此,不如给?更适合的人。”


    吕志道:“可即便如此,即便你们换了灵根,依他性子,一定会将此事追查到底。”


    “那让我来当这个恶人吧,”薛应挽道,“远潮曾欠我一条命,他不会真的……对我下手报仇。”


    现?在,是两?条命了。


    吕志同?意了,薛应挽用?自己的灵根修复萧远潮的灵根,萧远潮在恰到好处的时机看?到他杀害文昌真人,二人决裂,至此分道扬镳百年。


    萧远潮还?是那个朝华宗的天?才,无人能出其右。


    薛应挽修为停滞,自请到相忘峰,宗内弟子人人讽刺。


    其实薛应挽知道,自己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算不上顺遂,却也不会再历经风雨,一生?就这般浑噩地?过去。


    他自认一向不算聪明,不懂得?怎样做才能让每一个人都满意,所以只能尽量地?,尽最大的可能要?去做好每一件事。


    但是还?是没办法?做到最好。


    独自待在相忘峰的百年间,不是没有过感到孤独,望着月亮的时候就在想,就算他真的是灾星祸星,能不能看在他做了这么多的份上,也能给?他一点点眷顾,能有人认同?他,相信他,愿意真诚以待呢?


    后来,他遇上了越辞。


    越辞对他很好很好,好得?薛应挽心甘情愿付出满腔情意,好到他真的以为自己得?了上天?眷顾,时来运转,不用?再孤身一人行于世?间。


    少年如清风朗月,肆意闯入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会给他带来山下数不尽新奇的玩物,会认真地?告诉他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意思。会愿意陪他在无趣的峰上照料花草死物,也愿意带他下山,教他更多他不知道的事。


    替他挡在萧远潮面前,说相信他的时候,薛应挽以为,越辞会是那个人。


    也以为,越辞是不会骗他的。


    以为二人真的能够有机会携手,哪怕最后不再修行,哪怕僻静的村庄或是荒无人烟的山中,总会能相互依靠着,一步步走下去,像最平凡的夫妻一样,离去之际许愿能够来世?相守。


    他从来都只想要?一个,能够真心相待的人。


    却偏偏从未如愿。


    二人停在纵曦洞最深处,停在那道如同?锅炉常年滚热的深渊之上,一眼下去,像是看?不到底,只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像是真的要?将人烧熔。


    薛应挽就这样站着,他的头发早就乱了,墨缎般的长发尽数披散在肩背,许是太热了,几缕细碎的发丝黏结在脸侧颈边,更生?出几分楚楚可怜之意。


    白玉般的脸颊被蒸红,薛应挽低低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深渊,像是对自己究竟要?不要?就这么结束生?命已然不再有所谓。


    他在这世?上,早就没有一个能够信任,能够依靠的人了。


    每一个人都离他远去了。


    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薛应挽往前侧去一点身子,眨了眨眼,正要?抬脚,却被越辞握住了手腕,制止了接下来的动作?,将人一把?拉握入怀间。


    薛应挽有些疑惑。


    越辞看?着他的侧脸,眉眼分明,鼻梁直挺,恍然想起初见薛应挽时,便是被这一双清澈漂亮,宛若琥珀玉石的瞳珠所吸引。


    那时想的是什么呢?


    ——这世?上,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吗?


    像是盛着一泓秋水,或者漫天?星辰,闪闪发光的,温和又纯澈,不用?说话,便含了万千的情意。


    他的手腕被扣得?很紧,连躲闪也毫无距离,只得?被迫与他面颊相贴,感受在耳侧的温热吐息。


    “老婆,”越辞叫住他,“你刚刚在做什么?”


    薛应挽问他,“这里是朝华宗,你带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带你离开浔城,是因为现?在无处可去,来朝华宗也是,”越辞道,“你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再找其他地?方。”


    薛应挽垂着眼,呵笑一声:“是不是我已经不能离开你了?”


    越辞动作?却更为狎昵,指腹将掌中手腕细细摩挲:“现?在哪里都很乱,哪里都是魔物,老婆想去哪里?”


    薛应挽一直低着头,泪痕一点点被拂干。


    “我哪里也不想去,”他轻声问,“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越辞久违地?愣了一下,随后“啊、嗯”地?应了,指尖去将薛应挽湿黏的额发从脸颊抚到耳后,露出那张清丽而的狼狈脸庞:“是有些话,可是也不急,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薛应挽反拉住他的手:“就现?在吧。”他颤颤抬起眼,瞳珠微动,声音发抖,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深切看?向自己相处了一年的,最为亲密之人,用?那句话反问他,“……你想,说什么?”


    越辞别开视线,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出声。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我有一把?没有锻造成功的剑?”


    “……我记得?。”


    “那张图纸,告诉我,想要?锻造出绝品神器,就需要?一个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需要?,一个心甘情愿舍弃生?命,用?血肉祭剑,换取剑灵的人。”


    薛应挽只是怔了怔,反应没有很大:“啊,这个人……是我吗?”


    越辞没有说更多,问他:“你愿意吗?”


    “你都已经这样问我了,难道还?觉得?,我会说出一个不字吗?”薛应挽说道。


    “这不是小事,也不是什么随口说说,就过去的事,”越辞不解了,他试探着问道,“你明白,我说的祭剑的意思吗?”


    “明白啊,”薛应挽面色平静,嘴角因讲话幅度而微微下弯,“让我去死,不是吗?”


    太过直白,反倒让越辞不知道怎么回复。


    “你……”


    “就这样吧,”薛应挽说,“我太累了,我不想继续了。”


    “那我呢?”越辞莫名有些烦躁。


    “什么?”


    “不想继续的意思,包括我吗?”


    薛应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有差别吗?”他问。


    越辞看?着他,试图从薛应挽脸上发现?一点难过悲伤或是气愤,可惜什么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这段对话实际上也对他们二人如今的对弈没有丝毫半点作?用?,只是让越辞无端地?更加烦闷。他与薛应挽退开一段距离,来回踱步,最后不甘心,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薛应挽坐在地?面,散乱的发丝搭在肩头,他摇摇头,视线失焦地?望向一点远方。


    “我愿意,你不应该开心吗?”他问,“你要?铸成神器了,你要?成为英雄了。”


    他记得?越辞很久很久以前,与他还?在相忘峰峰顶时,吹着夕阳后的晚风,自豪而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会拿到一把?独一无二的神器,会拯救这个世?界,成为人们心中的英雄。”


    现?在,他终于要?成为这个自己话语中的人了。


    此刻的越辞面上却十分难看?,似乎极其不愿意听到这个回答,他喉咙滚动,紧紧盯着薛应挽:“你就不会,不会对我哪怕有一丝不舍吗?”


    薛应挽问:“有什么必要?吗?”


    越辞喘息粗急,眼下一圈泛红:“有必要?,为什么没必要??你是怪我吗?还?是恨我,我,我当初没有选择的……”


    薛应挽看?着他的模样,忽而也就释怀了。


    从前有多喜爱,如今便有多平静。


    他给?过越辞信任,可最后,也是他将信任一点点亲手捣毁,在薛应挽心上烙下一个深而痛的痕迹,教他永生?永世?难以忘怀被欺骗,被戏弄背叛之感。


    “越辞,”他说,“你从来就没有将我当做一个“人”来对待,于你而言,我唾手可得?,舍弃也轻而易举,可我也会难受,也会心痛,失望太多,也就不会再抱有一丝期盼了。”


    越辞骤然松开他,像是急切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的,不是这样!”他咬牙切齿道,“我只是当时没有意识到,也什么都不明白,我有在学,我也知道了自己对你是什么感情,可我……我没有其他选择,没有其他机会给?我,我没有办法?去掌控……”


    “不要?紧,越辞,”薛应挽说,“我不在意这些了。”


    越辞错愕地?看?着他,而后,听见那道温和的嗓音再一次响起:“也不在意你了。”


    话语落下瞬间,越辞心跳骤停。


    “什么意思?”他话语带了恼意,“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薛应挽没有回答,越辞却迫切追问:“不在意我,你怎么能不在意我,我是你道侣,我是你喜欢的人,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你不能……”


    薛应挽打断他的话语:“我给?过你的。”


    “……什么?”


    “我所有的喜欢,所有的爱,都曾给?过你的,”他不解道,“是你不要?它们了。”


    越辞一愣,随后猛地?抬头,不可置信:“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面目甚至变得?有些纠结和混乱,“我要?的,我要?的,师兄,应挽,你的一切我都想要?……”


    越辞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薛应挽,脖颈绷紧,喉结上下滚动,继而一把?拉住薛应挽,“和我走。”


    “去哪?”


    越辞低骂一声:“去他*的,不就是一把?剑吗,老子不玩了,我带你走。”


    薛应挽一只手按在越辞小臂上。


    “我不想走,越辞,”他说,“我知道你能救下所有人,我也相信你,可我……不想再继续了。”


    越辞非要?得?到一个答案,齿关紧扣,小臂握得?青筋毕露,额间渗出汗水。


    薛应挽看?着他,一字一顿:“越辞,我不喜欢你了。”


    他不想再继续待在这个世?界哪怕多一点时间,他没了师兄,师尊,没了所有在意的人,没有什么好值得?留念的,抬步便要?往前方悬崖而去。


    只迈出一步,被握上的手腕再次一紧,将他重重往后拉回,薛应挽反应不及,脚步踉跄,骤然跌坐在地?。


    “什……”


    没有说下一句话的机会,越辞身形覆上,单膝压在手边一侧,蓦地?变了调子,声中怒意明显:“你要?做什么?”


    从前就算二人再有争吵,越辞也尽量克制着礼貌,可这时候的越辞令薛应挽变得?不适:“你怎么了?”


    越辞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一双乌黑眼瞳将薛应挽注视得?发毛。


    薛应挽想要?离开,只爬出半步,又被拖着脚踝拖回原地?,后腰顶在岩石尖锐处,发丝在拉扯中缠在越辞指缝间,稍一动作?,便连着脑袋一起拽扯得?发疼。


    好痛。


    “嗯——”


    越辞将薛应挽带回原地?,指腹穿过发丝捏紧后颈,施力一抬,逼薛应挽仰头与他对视,他本就十分有力,如今拉拽到头发更是生?疼,薛应挽吃痛闷哼,如引颈受戮的天?鹅被迫高?仰脸颊,露出青色血管的纤白脖颈。


    薛应挽不敌他力气,浑身被制,对上越辞血丝密布的双眼。


    “老婆,你刚刚在说什么呢?”


    薛应挽胡乱摇头,说不上恐惧或是惊乱,眼中泌处泪水:“放开我,滚开,嗯,滚开……”


    “你就这么想死?”


    “是你……要?让我去的!”


    “我让你去你就去?”越辞抬声,“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不过问去做吗?”


    似乎是被这句话戳破了什么一直秉持着的假面,越辞整个人忽而变得?狂躁起来,那些往日强装着的镇定,沉着也一并消失无踪,他盯着薛应挽,仿佛非要?他承认对自己的情意并无作?伪。


    越辞低下头,高?挺的鼻梁顶在他颈侧拱弄嗅闻,湿漉的舌尖一路上沿,狎昵地?舔舐着耳垂软。肉,喘息粗而急:“老婆,你是不是说错话了,你想离开我,你想去哪里?跳下去,去死吗?”


    薛应挽所有的反抗都被以极大力气按下,甚至连双手都被锢于一掌之间,只不住地?蜷着身子发抖。


    疯子,疯子。


    越辞这个疯子!


    “老婆是怪我,想要?牺牲你是不是,”他咬着薛应挽耳肉,吐息灼热,哑声道,“没关系,你怪我吧,是我没有……打好这把?游戏,但你不能不要?我,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下次,下次一定对老婆好……”


    薛应挽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又被咬着唇,舌尖顶入唇腔,粗鲁地?与他津液交换,到最后被亲得?齿关大开,连呼吸也困难。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越辞,凶狠,粗。暴,眼中锐利,像是什么狼犬,死死盯着口中猎物不愿放手。


    在他的手顺着衣领还?要?往下时,薛应挽终于找回一点力气,重重合上牙关,咬在没来得?及缩回的一点舌尖之上。


    带着咸锈味的鲜血瞬间布满了口腔。


    越辞退开一点距离,被咬下的舌尖还?带着红,**着唇角,却反倒终于好像得?到了一点慰藉,那股滞郁的闷燥从胸中发泄而出。


    “老婆真疼我,咬人都那么温柔,”他随意抬手擦过唇边血迹,问道,“只是这样而已吗?”


    薛应挽寒毛直竖。


    仿佛是要?得?到什么答案,越辞一遍一遍地?问:“老婆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刚刚只是在说气话,对不对?”


    薛应挽偏过脸没有答话,他便已经松了一口气,自顾自答道,“我就知道你喜欢我的,老婆除了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薛应挽斜觑着眼,看?着跟前不足数步,深不见底的暗渊。


    “你放过我吧,”他低声恳求,“你让我走吧……我太累了,我真的,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休想,”越辞温声回道,幽黑的瞳孔一动不动,“你是我的老婆,你不和我在一起,你要?去哪里呢?”


    薛应挽单薄的肩头起伏,只感受到了一股悲哀与无望。


    他好后悔。


    后悔曾经在朝华宗认识越辞,后悔听到甜言蜜语收下他礼物,后悔和他下山,后悔心甘情愿付出身体?,后悔相信他,更后悔曾经……那样喜欢过他。


    他爱过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二人如今姿势实在不雅,从前多喜爱与他亲近,薛应挽此刻便不住犯恶心,甚至后悔,自己究竟为什么当初会相信越辞,为什么没有去争取留在朝华宗,哪怕和师尊,师兄一起死在宗门,也比如今被肆意欺辱戏弄来得?更强百倍。


    越辞要?抱他,就要?松开他的手,得?了解脱的瞬间,薛应挽便重重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越辞,”薛应挽咬牙道,“你不要?逼我恨你。”


    “恨我?”越辞两?颗尖利的犬牙随着讲话而上下开合,“老婆又说错话了,不过没关系,老公很大度,说什么都能原谅。”


    薛应挽难与他相敌,只得?去咬他肩头,咬他手臂,至几乎力竭,也无法?撼动半分。


    现?在的越辞已经有些变得?恐怖了,甚至跟从前的他不像是一个人。


    这才是……他的本性吗?


    “应挽,应挽,老婆……”越辞指腹摩挲他脸颊,又去摸揉那只小巧的耳垂,嘴唇贴着薛应挽温软的下唇亲吻,“怎么像只猫儿一样,爪子那么利,天?天?抓人,抓伤老公,你怎么办?”


    薛应挽崩溃地?质问越辞:“你究竟要?我的什么?要?我的身体??”他扯开本就松散的衣领,露出大片锁骨,局促地?喘。息,“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放过我吧……”


    “错了。”他摇头。


    “是我要?给?老婆东西,老婆喜欢,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老婆只要?爱我就足够了,”越辞道,“剩下的,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就连刚刚说的话我也能原谅。”


    越辞掐上他脖颈,令薛应挽有些窒息,视线也逐渐模糊,他几乎分辨不清越辞表情,只能看?到那对血丝密布的通红双眼,散发着摄人的幽光。


    不像人,像一只经过油煎火燎的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这一刻,薛应挽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越辞。


    在他面前精心伪装了这么久,真是……辛苦越辞了。


    “可是老婆,你唯独不该求死,”他说,“我是救世?主,是天?下第一,你是我的道侣,全世?界都会感谢你,都该仰望你,没有人敢说你任何不是……你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抱我,亲我,陪着我……”


    没等?说完,又是一掌落在他脸颊。


    薛应挽用?了十成十的力,可在早已元婴,经百炼淬体?的越辞身上,只留下了一点浅淡红痕,甚至与挠痒无异。


    唯一能确定的是,越辞真的已经成了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他去掰越辞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目眦欲裂,拼劲全力挣扎:“我,我不要?当……你的附庸……”


    越辞没有收力,他看?着薛应挽鬓发散乱,肩头瑟拢,温润的脸蛋上满是泪痕,心中莫名升腾起一股焦躁的施虐欲——这样漂亮乖巧的人,就应该被他锁在囚笼里,用?一条锁链圈住脖颈,浑身上下只能披上一件极透的纱衣,每日只要?在屋中等?着他归来,温柔地?被宠爱就可以了。


    一道念头适时地?冒了出来。


    既然能有道侣,那这个游戏……给?薛应挽的设置本来就该如此吧?


    有着最高?的外貌数值,性格柔软到可以算得?上有些懦弱,被人欺负了也只会忍下,就算惹了生?气,送上个十几铜钱能买到的小玩意儿就能哄好,对你死心塌地?,满足你任何要?求,连床笫之上也毫不例外。


    如此让人迷恋,上瘾,沉溺其中,简直就是微越辞贴身打造的,最好的……脔物。


    “宝宝,老婆,”越辞垂下眼,痴迷地?闻着他身上气味,声音喑哑,“你好香。”


    薛应挽真的好累,好累,好累啊。


    原来只想求一次死,也变得?这么困难。


    多可笑,一开始想让他去牺牲生?命,可他真的愿意了,偏又要?证明他不会放弃自己而选择离开,他究竟要?证明什么,证明自己真的爱过,证明那点不舍有多情重吗?


    要?他去死,要?他牺牲,但不愿意被他在最后一刻摆脱,好像唯独这样才能撑着那点可笑的自尊,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用?他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利益。


    他不要?这样的爱,他只想变为从前那个自由的自己。


    金黄色的小卷轴漂浮在半空,愈是场景昏暗,愈是明亮耀眼,自己的名字也似随着涌上的热流微微抖动。


    他问:“越辞,你的任务,不要?紧吗?”


    越辞面色短暂僵了一下,喉结滚动,甚至连手上动作?也松了几分。


    越辞口中话总是奇奇怪怪,初时觉得?有趣,也想探究一二,后来习以为常,也不会去多加过问。薛应挽也没想到,这些不着调话语,最终成了让自己得?到解脱的关键。


    “还?说没有怪我,明明就不开心,”越辞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是老公太着急了,如果当时,没有一定要?让你去触发李恒,我们就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薛应挽汲取着难得?的空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泪眼朦胧。


    “不过也没关系,老公打游戏很厉害的,这次失败了,下次就知道该怎么玩了。”


    “老婆想去哪里来着?之前说过的,我只记得?几个了,有沧州,南漠,千石林……是不是?我记得?,你想吃沧州的白鱼……我是没觉得?鱼有什么好吃的,不过老婆做的,倒是可以尝尝。”


    “老婆,老婆,怎么不说话,困了吗?困了我带你回相忘峰睡觉,那里应该还?是完好的。”


    “老婆,”越辞叫他,“说你爱我,好不好。”


    “我恨你。”薛应挽半垂着眼睛,声音微弱。


    “好,好啊,”越辞忽而坐起身体?,与他同?靠在岩边,一把?将薛应挽搂入怀中,哈哈大笑起来,“我是不是第一个被你恨上的人,”笑声回荡在山洞中,断续传来空灵的回音,“你的爱,恨,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除了我,又有谁能有这样的荣幸?”


    片刻,又喃喃道:“口是心非。”


    越辞指尖微动,燃起一簇金黄色火苗。


    火苗顺着他的指尖,在黑暗中划出弯曲痕迹,澄金的火星子四下飞溅,如同?不间断炸开的烟花,绚烂而尽态极妍,照亮眼前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琉璃般彩炫的岩石。


    越辞侧过一点脸,面容俊朗,飞眉入鬓,带着一丝恣妄的少年气性,笑起来却像是多了几分邪气。


    “越辞,”薛应挽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声音没有起伏,“我死了,你会放过我吗?”


    “不会,”他说,“我会纠缠你一辈子。”


    “你的任务不做了吗?”


    “做啊,可没人逼我什么时候做,我着什么急呢?”越辞有些犹豫,还?是道,“我可以和你一直待着,直到那些怪物把?人都吃干净,再过个百千年,我再完成任务,那与现?在也没什么差别。”


    越辞捏起美人下颌,相互摩挲嘴唇,鼻梁相顶,吐息交融,睁开眼,便能看?到长睫近在迟尺。


    “越辞,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两?全的,”薛应挽被迫与他接吻,唇舌分别的短暂间隔中,断续低声,“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要?当独一无二的救世?英雄,要?与情人海誓山盟地?久天?长,要?登峰造极境,还?要?两?心相许约。


    要?他的任务顺利完成,还?要?对方心甘情愿,舍了一条命还?对他至死不渝。


    可以去死,但不能不爱他,这句话讲来,薛应挽都想笑。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好事。


    越辞漫不经心,又似成竹在胸地?。


    “我都要?。”


    他们两?人实在太过亲近又熟悉,以至于就算哪怕一方没了爱意,也会不由自主地?顺应习惯。很快薛应挽便被吻得?呼吸不畅,只能下意识依靠攀附着越辞,勉强支撑着不滑落身体?。


    越辞极为满意,正要?加深,忽而身体?一僵,无法?再动弹。


    他想起来,这是曾经给?予薛应挽的一个一次性防身的小法?器。


    这东西对付元婴以下修士能延滞对方行动,对他本该没有用?的。


    还?是大意了。


    都会示弱欺骗他了。


    好在,效果还?是微乎其微,只能制住他那么短短几秒。


    薛应挽自然也知道无法?长久,可这已经足够了。


    他迈步上前,停留在崖边,没有回头,一点微弱的风将满背青丝吹扬。


    “如果真的有下一世?,”他轻声说,“我希望,这一辈子,都再不要?遇见你了。”


    而后,纵身一跃。


    没有犹豫。


    滚烫岩浆没过身体?时,薛应挽早已不在乎燃骨焚身的剧痛,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终于解脱了。


    那些后悔的,遗憾的,未尽的愿望,也逐流而散去吧。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太大太难,他太痛苦,也不想再当一次薛应挽,将一切重走一遭了。


    *


    越辞心头陡然一震,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徒然伸出手,连飘扬的最后一角衣袂也没抓到。


    薛应挽就这样消失在他面前,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最后的一句话,还?是要?与他别鹤离鸾的诀别书。


    半晌,才喃喃道:“……不是怕痛吗,这会又没什么犹豫了。”


    越辞行至崖边,驻足在薛应挽离开前最后停留的位置,直上的热气拂面,其下还?是昏暗一片,看?不到底部,看?不到坠落入岩浆的尸体?。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任务进行,可越辞还?是感觉到了心中难以言喻的空落。


    无措,空虚,慌乱,烦闷与焦躁感瞬间席卷了他,甚至还?有一股……恐惧。


    他咬紧后槽牙,如何也驱逐不去这些交错纷杂的情感,只沉重的呼吸着,死死盯着面前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后,看?到了自己手臂上,那道渗出血迹的咬痕。


    “老婆,你还?真够蠢的,”他蹲下身子,笑得?激出几分清泪,“你以为这对我会是什么威胁吗?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吗?”


    “死了?死了好,你没了记忆更好,我们一切重新来过,你爱过我一次,怎么会不爱上第二次?我再攻略你多少次,都手到擒来……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


    “你怪我欺你骗你,怪我为一己私欲去牺牲你,可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围着我转,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我可以当救世?主大英雄,也可以再拿到一次你的真心。”


    越辞仰起头,大口喘息,泪意不知何时模糊了双眼视线。


    他喉咙有些涩哑,很慢地?讲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偏要?两?全。”


    第40章 寻迹


    山底中冒出无数道青蓝色的光亮, 一把经?过淬洗的剑就?这般现于?越辞面前。


    神?器出世,天下动荡。


    长剑认主,几声与天地?共鸣的雷声后, 缓缓落到了?越辞掌间。


    并不沉重,反而极为轻盈利落, 剑身雪亮锋利,反射着?一点寒光。与之同生的剑鞘形制则是无数草药蔓生缠结而成, 凌厉之中,又似藏着?几分温柔。


    很像一个?人。


    越辞顺利拿到了?他心心念念, 举世无双的神?器。


    这把剑通体幽黑, 出鞘时却泛青绿之光, 轻易照彻昏暗的纵曦洞。


    他握着?剑,不知怎的兴致乏乏, 直到低下头, 看到胳膊上带血的牙印,才忽而福至心灵,心道:“果然是闹了?脾气,嘴上说着?讨厌我, 不还是这样用力, 要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记。”


    唇角弯起,又埋怨道:“等?到时候记起来,还得好好哄一哄。”


    又觑眼看向仍旧难见其貌的崖底, 似是随着?神?器出世耗尽了?所有能量, 本?是炙热酷燥的洞窟一点点冷却。


    在其中待上小半时辰,已觉四周岩上覆了?层薄霜, 剑鞘冰冷不已。


    他带着?这把剑,再次回到浔城。


    天下第一的神?器果真?不同凡响, 凡出剑,皆所向克捷,无论妖,魔,都被?尽数斩于?剑下,毫无还手之力。


    越辞机械性?的杀着?魔物,所到每一个?城池都恢复了?平静,不少人将他视为英雄,一时鼎云大陆流传着?救世主之名?。


    他还是也没等?到魔种出世,最后,带着?神?器杀至域外,剿灭絮钩,面对着?已然一片空荡的血狱之地?,木然地?选择了?结束游戏。


    至小到大,越辞玩过很多游戏。


    MOBA,RPG,FPS,MMO,SLG……甚至类模拟人生,我的世界种种都不在话下。


    到后来,开?发出能够身临其境的虚拟游戏接口,更?是极大的满足了?所有玩家的心之所好。


    他这个?人,向来是在游戏里雷厉风行,更?喜爱于?寻找或隐藏或成就?,支线亦兴致十足,又因着?家境富足,每日沉湎。


    每每结束一个?游戏,或走向游戏世界中最高之位,或拿到最高成就?,不然便是成为所在服务器分数前十,说来,这多少也勉强算是一个?天赋。


    拿到《寻涯》时,就?听说游戏宣传主打自由度市面独一无二,宛若一个?真?实仙侠世界。


    游戏主线大背景为最简单的魔种复生,将有灭世危难降临。玩家身为普世之人,可选择拜入喜爱的宗门修行,或入外域历练为魔,可成为仙魔尊主翻天覆地?搅动风云,若都不喜欢,亦可只当一个?寻常凡人度过一生。


    初见薛应挽,也只将他当做寻常npc,直到被?铸剑任务将两?人绑定在一起,他才算重新认识了?这个?自朝华宗,便时刻照顾自己,甚至对他产生了?情意的薛应挽。


    不可否认,最开?始的确是抱了?目的去重新接近,甚至去买了?镇上话本?学习如何追人,更?带着?十分的自信,像曾经?做好感度任务一样去攻略薛应挽。


    如他所想,轻易得不能再轻易。只要送上些最不值钱,仅需花费一点精力就?能做出的手工艺品,或是夸赞他两?句,给?予一点认同,多陪一陪他,好感度便以一种极为夸张地?形式增长,就?算犯了?错误,也会被?很快的原谅。


    像是一个?早早设定好的,最适合玩家的npc,没有什么大脾气,清润漂亮,性?格温善乖巧,会温温柔柔地?亲他脸颊,脖颈耳垂发红,带着?耻意小声喊他老公。


    让人觉得,就?算欺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相处间一日日潜移默化地?爱上更?是人之常情。


    越辞甚至觉得,哪怕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的,以至于?逐渐沉迷于?此?,很长时间都忘记去做那?些没完成的支线任务。


    他喜欢什么,陪他就?是,医书,糕点,小玩意,还有各种各样,稀奇百怪的花儿。


    玩了?无数游戏,也是第一次想着?剧情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和薛应挽再待得久一些。


    连同后续带他离开?长溪,经?邬镇,至浔城……这些本?就?设计好,让薛应挽见世人悲痛,苦海茫茫而自愿祭剑的故事桥段时,都变得有些不忍。


    但是,游戏嘛,有生有死很正常……为了?剧情,结局,总得要有人牺牲。


    在薛应挽纵身跳入深崖时,越辞忽略心中那股奇怪的不适感,安慰自己,没事的,只是游戏而已,等?拿到了?剑,等?一切结束,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只是为什么,才分开?不到两?分钟,他就?已经开始想薛应挽了呢?


    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只剩下无尽的空落,好像身边就应该有个人,眼睛亮晶晶地夸赞他好厉害,身上香喷喷软绵绵,很黏人害羞的抱着?他。


    老婆,老婆……


    老婆一定也想我了,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他迫不及待结束这轮几乎算得上没有结局的游戏,带着?那?把能够保存的剑,重新开?启了?二周目。


    几个?简单的新手村任务,拜师,比试,入宗门,和第一轮游戏时一模一样的流程,终于?让那?颗紧绷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许。


    其他弟子还在研究着?明日功课,越辞进入宗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相忘峰,他走过那?道熟悉过数遍的路,每走一步,呼吸便更?急促几分。


    第一次见面一身的血,把爱干净的老婆吓了?一跳,这回特意穿了?镇上买的新衣,带着?自己做的机关鹊鸟。他已经?不住想象,薛应挽看到后会多开?心,眼睛睁大,长长的睫毛颤抖,说不定还会抱着?这只小鸟,笑盈盈地?说谢谢。


    要做的太多太多了?,要和老婆打好关系,送老婆东西,夸老婆漂亮,说老婆做的东西好吃。


    然后和老婆结成正式道侣,带老婆回长溪,给?他种两?颗大柿子树,种满院的花,给?他买无数的医书,陪他在长溪待到腻。


    他好想薛应挽啊,想抱他,想亲他,想和他说对不要生老公的气了?,老公再也不骗你,老公什么都给?你。


    没了?记忆最好,他重新追求一遍薛应挽,送给?他最好的礼物,带他去最好玩的地?方都走过一遍,和他一起修行。薛应挽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摘下来,他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薛应挽。


    说罢,自己也笑。


    区区一个?npc,倒也会放什么大话……他不光要再去找薛应挽,还要跟他结为道侣,跟他成亲,薛应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别想摆脱自己。


    去他*的主线,滚他*的任务,他全都不做了?,等?那?些奇形怪状的肉团牙齿再一次来,他就?带着?薛应挽躲到山上去,躲一辈子。他有世界上最厉害的剑,能保护好老婆,什么都想……都别想打扰他们。


    他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雀跃,期盼着?再一次见到薛应挽,一颗心冒出了?无数的泡泡,像锅里煮得沸腾的水,每一只炸开?时都在叫老婆。


    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满怀期待的一切终止在他准备上峰的那?一刻。


    相忘峰还是相忘峰,不同的是,山下多了?两?个?守峰小弟子。越辞到来时,一个?弟子正撑着?剑打瞌睡,知晓来了?人,慌慌忙忙地?立直身体,凶巴巴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越辞懒得跟他们继续掰扯,径直就?要上峰,弟子出了?剑,剑尖顶在越辞胸口几寸之处:“你要强闯吗!”


    越辞眉头微挑:“笑话,相忘峰什么时候成你们的地?方了??”


    弟子对视一眼,语气更?加肃然:“什么相忘峰,你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你们在相忘峰下守着?,却问我什么是相忘峰?”越辞本?来的喜悦之情被?耗了?个?大半,又急着?上峰,冷冷道,“我耐心是有限度的,别逼我动手。”


    “什么乱七八糟的相忘峰,我们朝华宗哪有什么相忘峰!”弟子不甘示弱,“你还敢动手,你才是活腻歪了?!”两?道长剑同时抬起,刚直的剑意便朝着?越辞而去。


    越辞长眉压坠,侧身躲过,也隐约觉察了?不对。


    “我是本?届新入门弟子,”他站定身姿,问道,“此?处不是相忘峰,又是什么?”


    弟子收了?剑,懒得多给?他一个?眼神?:“这就?是个?种植药材的峰头,从来没有甚么名?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里不欢迎你,赶紧走远些,否则弄坏了?里面灵草灵植,怪罪下来,有你的好看。”


    越辞也并不想与他二人继续纠缠,更?是只当他们为了?赶走自己随口一讲。干脆用了?能隐匿身形的法器,大摇大摆从二人中间经?过,一路上了?相忘峰。


    相比一周目最后几乎被?大火焚毁的整个?宗门,此?刻的相忘峰依旧翠影丛丛,竹柏常青,山过半道,便能闻到极为熟悉的草药香气。


    而一路上峰,便会看到一座小院,院中有屋房,石桌,和屋后被?仔细栽种培养的一圃灵植。


    更?重要的,会在峰上见到一个?思念已久的人。


    好久啊,他不住想,分别几天,为什么像是好多年没有见他一样久。


    越辞理了?理头发衣衫,他知道薛应挽其实喜爱自己这张脸,否则便不会用细白的指尖抚摸他眉眼,夸他五官生得深邃,鼻梁也很高,随后忍不住地?,凑上来亲他嘴唇。


    他有把握,能追到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毕竟整个?朝华宗,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薛应挽。


    只可惜,天不总是遂人愿。


    做足了?所有准备,唯独没有想到,在爬上相忘峰后,见到的并非美人温酒,而是一片杂草丛生蓬蒿满径的荒芜。


    那?间小屋自然还在,只是似乎已有数百年无人打理,早已布满蛛网与厚厚尘灰,日晒雨淋之下,屋檐也腐朽断裂。


    没有一点……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越辞第一反应,是他被?人耍了?,比如这里不是朝华宗,或者根本?就?不是什么相忘峰,不然就?是落了?障眼结界,针对他来欺瞒。


    薛应挽是npc,他的数据就?在游戏里,不在相忘峰,还能在哪?


    他狠狠踢了?一脚地?上滚石,在传来痛楚之时才略微从慌乱中清醒几分。


    能做出这种事的,不用想,也只有一个?地?方——


    他提着?剑,径直闯入了?凌霄峰。


    凌霄峰名?声在外,基本?少有弟子敢擅自入内打扰,是以并无弟子守峰。他轻易入了?峰中,即将步入霁尘殿前,撞上了?正在偷懒的魏以舟。


    对方吓了?一跳,一个?哆嗦,赶忙把手中桃子背在身后,发现只是个?小弟子,暗自低骂,恼道:“你谁啊?”


    越辞一双黑眸盯着?他,道:“把薛应挽交出来。”


    魏以舟“呸”了?一声,回道:“你叽里呱啦讲什么,什么薛应挽,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越辞视线扫过凌霄峰一周,目光停在宏伟古朴的霁尘殿殿门,声音冷冷:“我要见戚长昀。”


    “哪里来的三白眼,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见我师尊?”


    神?器太过张扬,越辞知晓不能此?刻使用,抽出入宗时宗门配备的木剑,蓄势待发,抽身而上。


    魏以舟本?就?看他不顺眼,当下更?是嗤笑一声,取了?身侧长剑与之缠斗。


    剑影交纵,闷沉金鸣之声连绵,翠影曳曳,剑意过处,飘落竹叶飞花。


    约莫撑上百招,魏以舟已然有些吃力,便是在朝华宗内他的修为境界也在弟子中居上等?,区区一个?未见过面的弟子,如何能将他逼至这个?地?步。


    “好生厉害的剑法,”魏以舟道,“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越辞眸中阴沉,剑式招招凛冽,魏以舟也被?迫出了?全力,两?人交手不断,砍折两?只细竹,惊得鸟雀频飞。越辞木剑要落在魏以舟肩头之时,被?一道横空而来的剑意拦下,咔嚓一声,凭空截成两?段。


    魏以舟抓住机会,掌中推力,将越辞逼得连连后退,抬眼看去,顾扬已然现身,正拦在二人中间。


    “二师兄!”魏以舟原地?调息,不忘喊道,“这小子使的是本?门剑法,招式又怪邪气的,你小心啊!”


    顾扬不发一语,接替他与越辞再战。


    与魏以舟一战消耗了?不少体力,更?别提顾扬剑术于?朝华宗亦是顶尖。越辞取了?断竹做剑,被?对方极为凌厉的剑招逼退,只犹豫要不要出神?器的一霎,便被?击中小臂,吃痛分神?,顾扬长剑已然抵在咽喉。


    “你到底是谁?”


    越辞迎剑而上,脖颈被?锋利剑刃割出一道血痕。


    “哈……别和我开?玩笑了?。”


    他松开?剑,双膝跪地?,强撑着?一点皮肉的倔,望向顾扬。


    “这样总好了?吧,”他说,“让他出来见我一面,我和他认错,我再也不会凶他了?。”


    “你们让我见见戚长昀,让我见我老婆,哪怕让我看看他,和他道歉……”


    到最后,撑不住那?股傲气,徒剩一点哽咽,终于?低下头颅,泪珠滴落在地?。


    “我求你们了?……”


    方才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现下突然哭成这副模样,着?实吓人。顾扬后退一步,越辞便膝行上前,狼狈至极:“你们打我骂我都好,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魏以舟早已忍不住,出声骂道:“什么老婆不老婆,我们凌霄峰从来没有叫老婆,也没有叫薛应挽的!”


    越辞抬起一张鬓发散乱的脸,黑眸湿润,嘴唇发颤,显然有些不可置信,片刻,又皱紧眉头:“为什么要骗我,薛应挽不在这里会在哪里,为什么,他还没有原谅我吗?”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说话?”魏以舟恼道,“现在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朝华宗?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在凌霄峰待了?两?百年,从来就?没听过什么薛应挽。你要是脑子不好呢,就?去草药堂找丹心长老医治,不然就?赶紧滚,要是再来,别怪我不客气!”


    不知是被?哪句话刺激,越辞目光忽而发狠,起身逼近,猛地?攥上顾扬衣领,另一掌中蕴起灵力:“不可能,你们骗我……!薛应挽就?在这里,是戚长昀把他藏起来了?,让我见戚长昀——”


    话未说完,顾扬已然流利换了?佩剑方向,以剑鞘击他后颈,将其瞬间击晕。


    “师尊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叫的?”见他倒下,魏以舟抱臂冷笑,目光鄙夷,“师兄,把这癔症丢到山下去,省得脏了?我们地?方!”


    *


    越辞在不间断扑打到脸颊的暴雨中醒来,他睁开?眼,只见到一片灰茫茫的天。


    淅沥声音在耳边炸开?,雨下了?很久,将他的身体与泥土几乎混为一体,无一处不泛着?酸软疼痛。


    他突然记起来很多事,比如上一次这样大的雨,好像还是在长溪的小院子里。一个?午后,薛应挽只穿了?薄薄单衣,就?这样黏糊糊的窝在他怀里,他的身体很柔软,睡觉时气息清浅,颊边酝起一点红。


    那?时候的越辞在想什么,在想要怎么去说服薛应挽,要怎么让他更?喜欢自己,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作为任务npc去牺牲。


    他闭着?眼睛,不知不觉地?也犯了?困,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两?个?人就?这么窝在那?间逼仄窄小的榻子上,抱得很近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也能闻到薛应挽发间传来的一丝皂角清香。


    越辞抬起手,挡住双眼,肩头一抽一抽地?抖,他无声的哭泣着?,雨水落到大张的口中,没有一点味道。


    那?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于?是总是带着?一种身为掌控者的优越与自负,习惯刺激冒险,也最瞧不起庸碌寻常。


    以为一切都会随心意而行,就?算错过,也会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也从没想过有一日后来,连再回忆起,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薛应挽,薛应挽。


    他念着?这个?名?字,用颤抖的嘴型,向天人问询。


    老婆,你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


    想到快要死了?,胸口被?千刀万剐一样的发痛,我呼吸不上来,要溺死在无边无际的暴雨里了?。


    为什么找不到你呢?


    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呢。


    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我的老婆。


    *


    薛应挽真?的不见了?。


    像一滴水,掉入了?大海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甚至惊不起半点波澜。


    越辞拖着?满是泥污的身体,找遍了?朝华宗的每一寸,恨不得掘地?八尺,连泥土也翻朝天。


    他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薛应挽,“啊……你问是谁,是一个?,这样高的弟子,”他用手比了?比自己下颌,“到我的这里,喜欢扎一个?白色发带,长得特别漂亮,容易害羞,喜欢……喜欢花,喜欢草,也喜欢好吃的糕点,还喜欢傻乎乎的去帮别人,对谁都温声和气的,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亮。”


    几个?弟子经?过,看到越辞对着?一棵树比划低语,悄声与身边人打探:“这是新入宗的弟子吗?他在干什么?”


    旁人答道:“不知道,据说还是本?届的第一名?,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越辞看到他二人,疾步走上前,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讨好的笑:“你们好,你们见过……我的道侣吗?他叫薛应挽,大概,这么高……”


    他身上脏兮兮的,满是泥土与雨水混合后又被?风干的腥臭,弟子嫌恶地?挥了?挥手:“没见过没见过,朝华宗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人。”


    越辞保持着?那?个?发僵的笑,鸟儿从他头顶经?过,排泄出一团秽物,两?弟子憋着?笑,一面骂着?让他滚远些。


    《寻涯》的天气系统模拟得很真?实,只大概实在倒霉,近日接连大雨。乌云卷席,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演武场上,被?浇淋得湿透。


    此?时的越辞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的薛应挽,他的道侣,他的老婆,真?的不见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一星半点的消息。


    越辞脸上满是水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将他的视野渲染得一片影绰,什么都看不清了?。


    薛应挽……怎么忍心留他一个?人?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丝对他的不舍吗,难道那?么久,那?么久的相处,他的那?些小心翼翼的情爱,全都成了?假吗?


    越辞心里生出一股极大的焦躁与不安,空虚,这些情绪将他死死困在原地?,像一个?凶猛的龙卷风将他卷裹着?吞噬,将他撕裂成千片万片,粉身碎骨。


    太难,太难,太难了?。


    一切都太难了?。


    薛应挽这个?人像是钻进了?他的大脑里,像一团交织的线,乱糟糟缠绕在一起,把所有东西都搅成烂泥,他摸不到死结的线头,只摸到一遍又一遍不断翻涌的回忆。


    越辞不断问自己,问世界,问系统。


    薛应挽到底在哪里啊。


    是不是做下了?错误的选择就?没办法挽回,是不是失去一个?人就?没办法再见他哪怕一面说上一句话,是不是木头上生出的枝芽被?折断,他就?永远找不回当初的那?朵花。


    大雨瓢泼,寒风猎猎,越辞顶着?雨珠一路往前走,直到体力不支,忽而被?石块绊倒,双膝跌跪在地?。


    他勉力抬起头,深深凝望着?相忘峰方向。


    雨滴在小水洼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有人缓步行来,长靴停在他面前,周身灵力环绕,无一丝水珠沾身。


    “听说,你是本?届第一的弟子,”吕志笑道,“那?你可认识,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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