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第 91 章
◎你才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
第九十一章
商溯掀了下眼皮。
——他喜欢这样的相蕴和, 说着最温柔的话,下着最狠最黑的手。
“宁平行吗?”
雷鸣挠了挠头,“这个地方无险可守, 楚军若冒死冲阵, 我们只怕很难抵挡。”
商溯懒懒出声, “宁平虽无地势可借,但可借天时与人和。”
“天时人和?”
雷鸣有些疑惑, “这个地方哪有什么天时人和?不过是——”
声音微微一顿, 眼睛瞪得滚圆, 不敢置信地看着胸有成竹的男人,深深怀疑他怎么敢。
“宁平乃前朝天子尽诛江东士族之地。”
商溯不仅敢, 还胸有成竹,气定神闲, “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自此之后,宁平之地成为江东人的噩梦,有止小儿夜啼之威。”
手指捻起一只旌旗, 落在两军对峙的沙盘上, “三十年后, 此地将再次成为江东人挥之不去的恐惧。”
笃定自负, 悠然自得。
仿佛他说的不是利用人心的恐惧将楚军尽诛宁平的战役, 而是在闲话家常。
“你”
雷鸣从震惊中回神, “你难道不怕遭到反噬吗?”
“有道是哀兵必胜,如果南人上下一心, 立志要洗刷过去的屈辱, 那么宁平之地便极有可能是激起他们死战不退的契机。”
想想那种画面, 雷鸣便觉心惊肉跳,“楚军素来悍勇,如果再气势如虹——”
“那便折了他们的军心,灭了他们的士气,让所谓天下无敌的楚军在宁平之地一败涂地。”
商溯眉梢微挑,打断雷鸣的话,“悍不畏死的楚军都不是我们的对手,那么普天之下,哪方势力敢与相军争锋?”
男人眸光轻轻一转,视线落在相蕴和脸上。
少女彼时也正看向他,视线相撞,他清楚看到她黑湛湛眼眸有着欣赏。
将帅之才,国士之态,身为上位者的她怎会不欣赏。
商溯眉眼飞扬,悠悠笑了起来,“楚军败亡之日,便是天下归一之时。”
相蕴和心头微动,笑意染上眼眸。
——这是她听过的世界上最动听的一句话。
一道道将令发出,三军开始调动。
这场奠定九州一统的战役,在这一刻缓缓拉开帷幕。
得益于相豫章与姜贞的精心治理,前线战事虽剑拔弩张,但不曾被战火波及的乡下彼时还能保持安静宁和,可惜周围的百姓已被相军迁走,否则此地已是太平昌明之相。
再见兰月,相豫章百感交集,悬了一年多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若不是兰月是女将,他还想上前给兰月一个大大的拥抱,庆祝兰月死里逃生,在绝地的洪水之下都能留得性命。
可也正因为兰月是女将,还是姜贞的心腹爱将,在姜贞心里的分量远比他重得多,只要她们两个凑在一块,他就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哪怕他才是三媒六聘与姜贞大婚的夫。
相豫章用力牵着姜贞的手,姿态摆得很足。
——恩,他才不是多余的,贞儿是他的,他的!
这种行为极其孩子气,姜贞没好气地白了相豫章一眼,甩开相豫章的手。
“多大的人了,还来这一套?”
姜贞嫌弃推开相豫章。
兰月顺着姜贞的话点头,眼睛瞧了瞧相豫章。
这位夏王不是一方雄主么?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来争宠?
两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倒衬得自己像是无理也要闹三分的人,相豫章摸了摸鼻子,只得松开手。
“那,你俩先说会儿话,我去给你俩弄点吃的?”
相豫章觉得自己像极了宽容大度的正妻。
姜贞微颔首,“去吧。”
“那便辛苦夏王了。”
记忆仍未找回,兰月对相豫章颇为尊敬。
姜贞忍俊不禁,拢了拢兰月被风吹乱的发丝,“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那是他应当做的。”
“对,都是我应当做的。”
相豫章撇了撇嘴。
只要贞儿与兰月凑到一起,他绝对是被忽略的那个人,不是端茶倒水,就是催促饭菜,总之处处都透着多余。
更别提现在兰月死里逃生,劫后重逢的欣喜让贞儿的眼里心里只能看见她一人,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留意他的存在?
特殊时间特殊对待,他才是姜贞三媒六聘的夫,没必要在这个时间段跟兰月争贞儿。
相豫章努力劝说自己。
姜贞去牵兰月的手,“听军师说,在水中死里逃生的人容易落下病根,不能见风,更不能着凉,否则连骨头缝都是疼的。”
“我没那么娇气。”
虽不大记得姜贞,但兰月与姜贞相处起来却极为自在,“阴雨天的时候身体会有些不舒服,但其他时间还好。”
姜贞眉头微蹙,“好也得注意点。”
“你现在年轻,还能用身体抗,等以后年龄大了,疼痛便一起来找你了。”
身上是相豫章亲手给她系的披风,她抬手解开,披在兰月肩头,“以后要注意保暖。”
“知道了。”
兰月含笑说道,“你越来越啰嗦了。”
姜贞伸手戳了下兰月的额头,眼睛仍微微泛着红,“你应该庆幸还能听得到我的啰嗦。”
“恩,庆幸。”
兰月抬手握着姜贞的手指。
俩人有说有笑回了房间,只留下相豫章与石都并着一众亲卫在外面。
相豫章想跟上去,但又被姜贞伸手推出来,最后只能留在外面,隔着窗户与姜贞说了句话。
“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弄点吃的?”
相豫章问道。
连着几个昼夜的急行军,哪有不饿的?
但他声音刚落,姜贞的话便从里面递出来,“不饿,你与石都先玩吧。”
“”
玩?玩什么?玩泥巴吗?他又不是小孩!
相豫章嘴角微抽,有些绷不住。
石都瞧了瞧仿佛被人抢了媳妇的主公,心里莫名舒坦了。
——主公在她们两人面前都只是这种待遇,他又有什么可伤怀的?
石都曲拳轻咳,忍笑说道:“主公,吃茶吗?”
“吃你个大头鬼!”
相豫章恨铁不成钢,“你提前来了半个月,怎么连兰月的心思都没摸清?”
若不是眼前这个人着实不中用,兰月哪里还会这么黏他的贞儿?
“你在别的事情上这么聪明,怎么在兰月的事情上泛起糊涂了?”
相豫章越想越郁卒,“白瞎了军师夸你机敏稳妥,遇到这种事情一样抓瞎!”
石都笑了一下,全盘接受相豫章的说辞。
“主公,感情一事,勉强不来。”
石都摇头轻笑。
抬手给相豫章斟了一盏茶,俯身送到相豫章手边,“正如主公与姜王,纵然结发为夫妻,不一样及不上兰月姑娘在姜王心中的地位。”
“”
瞎说什么大实话!
相豫章接了茶,脸拉得比他的马的脸还要长,“你这是悖论,悖论!”
“在贞儿心里,我绝对是最重要,比任何事情任何人都重要!”
相豫章说话很快,堪称斩钉截铁,仿佛生怕自己的话若慢上一点,连自己都会质疑自己话的真实性。
——在姜贞心里,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也不是没有那么重要,而是排在江山女儿乃至兰月之后。
她与他的确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可若到了紧要关头,她依旧会毫不犹豫放弃他。
如此清醒又如此理智,该死的让人着迷。
相豫章长长叹气。
“石都,你努努力,争取在兰月心里有这么点位置,成么?”
相豫章伸出小尾指,掐出尾指上丁点位置,“让兰月别在整天与贞儿凑在一起,成么?”
石都哑然失笑,“主公放心,末将会努力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被兰月这种女将吸引之后,眼里又怎会容得下世间的其他女子?
“这才对嘛。”
得到石都的保证,相豫章的心情这才好了点,伸手揽着石都肩膀,与他勾肩搭背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兰月是贞儿最好的朋友,也是贞儿最看重的人,寻常男人哪里能入得了她们两个的眼睛?”
“你若是雷鸣阿满那种人,我便不催你了。”
平日里极不正经的人此时极为郑重其事,明明是话着家常,却不亚于交代战事的肃容,“但你不同,你文武双全,进退有度,性格与兰月颇为互补,若能与兰月修成良缘,也算了却我与贞儿的一桩心事。”
“倒不是觉得兰月一定要嫁人。”
“我与贞儿在这种事情上素来看得很开,嫁与不嫁没什么重要的。”
“只是是觉得她若嫁,定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子,如此才不算辜负她的将帅之才。”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主公——”
“你便是那个男子。”
相豫章侧目看石都,打断石都的话,“允文允武,虚怀若谷。聪明但不世故,悍勇但不鲁莽,是我能为兰月挑选的最为合适的夫婿。”
石都呼吸微紧,心绪顿时澎湃起来。
四目相对,他清楚看到相豫章眼底是满满的欣赏与信任——在这一众将军谋臣里,唯有他能与兰月相配。
石都心头一热,仿佛混沌之中窥见天光。
“主公放心,我定然不会辜负主公对我的期望。”
几乎是瞬间反应,石都倒头下拜。
相豫章结结实实受了他的礼。
“兰月虽与贞儿没有血缘关系,但自幼与贞儿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关系极好。”
相豫章挑眉瞧着拜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石都,你若负了她,贞儿必会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石都额头抵在地面上,“石都不敢。”
他怎会负她呢?
他与她多说一句话,便比打了打胜仗还要开心。
“知道不敢就好。”
相豫章俯身,将石都搀起。
“对了,还有我。”
相豫章把人扶起来,拍着石都身上沾上的土,瞧着男人英气面容,笑眯眯说着话,“你若对不起兰月,你就不必当男人了,割了家伙什进宫当内侍吧。”
“至于兰月那里,我会送上多多的俊俏郎君,保证让她连你姓甚名谁都想不起。”
“”
这可真是杀人诛心。
石都长长叹气,“主公,您放心,你不会有机会送兰月俊俏郎君的。”
“那可不一样。”
相豫章道:“万一兰月嫌你老,嫌你一身伤病呢?”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将军,不死也是半残废,哪能与年轻又俊朗的小郎君相比?”
相豫章唏嘘叹息,“别说兰月了,连贞儿都格外偏爱那些隽秀的小文官们。”
“主公,您还是吃茶的。”
石都急急斟了一盏茶,送到相豫章手边。
好好的一位雄主,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有石都,雷鸣葛越一帮人在面对商溯时也颇有同感——好好的一位绝世将才,怎么就长了张能把人气死的嘴呢?
“唔,的确有些难。”
在面对与楚军的硬碰硬时,这位桀骜自负的将军微颔首,似乎颇为理解将士们的处境,然后话锋一转,说出来的话能把人原地送走,“难是难了点,但只要脑子正常的人,大抵都能做得到。”
葛越差点跳起来,“商溯,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话里的意思。”
商溯瞧了眼年轻气盛的小将军,“你的意思是,你不正常?你做不到?”
“”
你才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
葛越恨不得拔剑戳了商溯的舌头。
相蕴和摇头轻笑。
到底是相处的时间短,若是相处久了,雷鸣葛越便能知晓商溯的绝世将才,到那时,莫说会质疑他的话了,只怕会将他的话奉为圣旨,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快,不够好。
相蕴和出来打圆场,“葛越叔叔,三郎不是那个意思。”
手指拿起旌旗,推到她与商溯一早便议定的位置,“若从这个位置出兵,便能将我军布成口袋阵型,楚军若来攻打,我们便可瓮中捉鳖,全歼楚军。”
葛越微微一愣。
——世上还有这种战法?!
世上的确有这种打法。
当楚军重新踏上宁平,这座曾经让南人痛不欲生的城池,这里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浸满了他们先辈的鲜血,血流成河的惨状让这里的土地至今都泛着微微的红,与江东之地的土壤大不相同。
“宁平”
楚王凤目轻眯,指腹摩挲着腰侧佩剑。
他的家人全都死在这儿,死在所谓的圣明天子的刀下。
经此一事,江东士族一夜坍塌,至今难以形成与北地抗衡的势力,若不是他年少英勇,一统江东,只怕现在的江东之地早已被北人驱使。
楚王佩剑缓缓出鞘,“儿郎们,以相军之血,来祭奠我们祖辈之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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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 第 92 章
◎“怎么,怕了?”◎
第九十二章
恨意被点燃, 军心被激起。
当楚军时隔多年踏上这座曾被他们祖辈们的鲜血浸染的土地时,他们心中只生下一个念头——杀!
杀光曾经的刽子手。
杀光刽子手的子孙后代。
杀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活物!
这座城市既然曾经血流成河,那么便该继续书写它的使命, 让那些刽子手的鲜血再次铺满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冲锋的号角被吹起。
恨意直冲云霄的楚军们如踏碎世间一切的修罗鬼神, 不过三日, 便冲散相军的阵型。
将军们血染征袍,大胜还营。
楚王按功封赏。
众将推杯换盏, 三军主帐热闹异常。
楚王手指捏着酒盏, 看帐内将军们的豪饮喧闹, 透过烛光与酒光,忽而想起这次的战役并没有姜贞的参与。
她似乎被郑水决堤的事情绊住了脚, 并没有参加南下攻打江东的事情,而今他北上反攻, 兵至宁平, 危及中原之地,那位两王并立的姜王,也该放下赈灾救民之事,前来帮助她的独女对付他。
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 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真正能与他决一死战的, 唯有姜贞相豫章夫妇罢了。
楚王抬手,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酒水入腹, 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或许是白日里的冲锋太累, 又或者是方才的酒水喝得太急, 烛火在他眼眸中跳跃,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
“姜二娘, 你来送我一程, 我才能安心上路。”
那是很久之前他做的一个梦, 梦到自己兵败如山倒,不可战胜的江东之主一夕之间成了丧家犬,将士们拼死准备了战船,要送他回江东。
“王上,大争之世,怎能以一战定输赢?”
副将苦劝他,“只要王上能活着回到江东,咱们就能重整旗鼓,血今日之耻!”
他却轻摇头,拍了拍副将手背,“不必。”
“本王自成名以来,攻必克,克必下,从未有过败绩,今日竟败于宵小之手,让我楚军将士血流成河,溃不成军”
声音微微一顿,他有些说不下去,只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一双凤目慢慢聚起了水光。
但到底杀伐果决的楚王,他闭眼再睁开,水光已消失不见,只有眼眸凛凛,不怒自威。
“请姜二娘来。”
他对亲卫道:“若她肯来送我一程,我便安心上路。”
这似乎是一个梦,所以姜二娘来了。
梦里的姜二娘比他记忆中更凌厉,也更冷硬,像是失了剑鞘的剑,连眼角眉梢都透着杀人不见血的寒芒。
“你要我做什么?”
姜二娘问他。
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约定,在彼此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情况下依旧作数,于是他写下一个地址,两指夹起绢纸,抬手递给与他保持着距离的姜二娘。
“这是我阿姐的孩子。”
他看着姜二娘的眼睛,缓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善待他。”
女人锋利眉眼有一瞬的柔软,“阿若的孩子?”
微抬手,接下绢纸。
绢纸上的字迹潇洒飘逸,写着一个地址,与一个孩子的生辰八字。
看到生辰八字,姜贞眼皮轻轻一跳,视线再度抬起,落在他身上。
他便迎着她的打量目光,轻轻笑了起来。
“姜二娘,你赢了。”
他对姜二娘道:“可惜相豫章并非良人,你纵然助他一统天下,也未必能落个富贵荣华的后半生。”
“且等着吧,你与他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你们会与我与你一样,刀剑相抵,不死不休。”
“姜二娘,你选择的路并不好走。”
明明将死之人是他,他看向姜贞的眼眸却充满怜悯,仿佛她比众叛亲离自刎江水的他更可怜。
姜贞嗤笑,“那又如何?”
“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好走的路。”
笑意里带着苍凉,但更多的是无所畏惧,她的软肋被这个世道一一剔除,只剩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自己。
“楚王,当年得您庇佑,今日送您上路。”
她收好绢纸,取下他的画戟,凌冽寒光指向他的脖颈,“一路好走。”
梦境到此中止。
他一败涂地,死于姜贞之手。
楚王眸色微沉。
这似乎的确是个梦。
梦里的他与姜贞关系匪浅,从志趣相投,到恩怨两忘。
而现实世界的他,却与姜贞并无太多交集。
当初江东之地的遥遥相望,有心相交,却因敌对关系而浅尝即止,直至今日,都只是萍水相逢的敌对势力。
仅此而已。
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他,不对,不是这样的,他与姜贞绝非如此。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要拨乱反正,让一切重回正轨,哪怕最后自己兵败身死,也比现在只是陌路来得痛快。
那是一种无关风月的感情,是人生在世竟得一知己,畅快淋漓笑谈天下大势,对酒当歌诗酒花茶。
而现在,姜贞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江东之主,他的抱负,他的雄心壮志,她一无所知。
纵然有一日,他与她在战场相见,当她看向她,她的眼里只有陌生,再无其他。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让他与姜贞走上一条完全平行的线?没有相交相接,没有渐行渐远,只有永永远远的陌路。
楚王凤目轻眯,指腹捏在酒盏上。
“啪——”
一声轻响,酒盏碎成几片。
碎片划破楚王指腹,殷红血液一滴一滴砸在案几上,亲卫与将军们齐齐侧目,他才缓缓回神,慢慢松开掌中碎片。
“本王醉了。”
楚王声色淡淡。
的确是醉了,竟因为一个荒诞梦境,而将思维发散到这种程度。
楚王退席。
亲卫打来热水,伺候他沐浴更衣,他微阖眼,任由亲卫擦拭着自己的湿发。
两军交战中鲜少能有这种放松时刻,他的思维却没有此刻的放松而放松,反而在亲卫的侍弄下越发紧绷。
“唤诸将前来议事。”
他手指轻扣案几,凤目缓缓睁开。
是夜,楚军突然出现大规模调动。
·
“不对劲。”
商溯眼睛轻眯,看向因斥卫战报而重新调整的沙盘图,“楚王此次调兵,似乎并不求胜,而是为了——”
声音微微一顿,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那双杏眼此时也因他的话而轻轻转动着,投向他的脸上。
视线相撞,他清楚看到那双眼睛里有着与他一样的疑惑。
“为了我。”
相蕴和接下商溯的话。
姜七悦道:“楚王想擒贼先擒王?”
“我军虽以公主为饵,但对公主的保护极为严密,莫说只是十万大军,纵然二十万,三十万,只怕也伤不了公主分毫。”
严三娘双手撑案几,俯身看向沙盘图,“楚王若为公主而来,那便是打错了主意。”
谁说不是呢?
明明可以再进一步,将宁平周围的地方一口吞下,进一步威胁中原之地。可偏偏却突然停止北上,将相蕴和所在的宁平围了起来,此种举动,不可谓不愚蠢。
相蕴和与商溯对视一眼,“将计就计?”
“不可。”
商溯摇头,“楚军悍勇闻名天下,断不可让他们有任何可趁之机。”
姜七悦单手托腮,“他既然敢来,咱们就敢迎战。”
“我就不相信了,楚军是三头六臂还是神兵天将,能让咱们的军队没有一战之力?”
“咱们当然有一战之力,只是这样硬碰硬实在不划算。”
严三娘抬手掐了下眉心。
楚王乃超世之杰,排兵布阵的能力远在他们之上,普天之下,唯有两王席拓死了的皇叔盛元洲以及眼前这一位与他有一战之力,剩下的将军里,哪怕石都兰月这样的名将也不是楚王的对手。
至于公主相蕴和,她与老谋深算的楚王相比,还是略显稚嫩,在左右天下一统的战役里,她需在商溯的辅佐下才能压楚王一头。
彼时两王赈灾救民,席拓北击匈奴,盛元洲已死,眼下便只有商溯能压制楚王。
严三娘抬头看向商溯,“三郎有何良策?”
“良策没有,歪主意倒有一个。”
商溯手指驱动沙盘上的旌旗,“我不信楚王会如此愚蠢,留这么大的破绽给我们,他的用意并非相蕴和,而是另有其人。”
相蕴和眉头轻轻拧了起来。
旌旗落在姜贞相豫章所在的地方,商溯余光瞥向相蕴和,“主少国疑,乱世尤甚。”
“若这两人被楚军所杀,相蕴和,你还坐得稳天下九州么?”
相蕴和呼吸陡然一紧。
明孝公主何其厉害,但在前朝天子死后,不一样做了乱世人?
国破家亡,身死族灭,连自己的血仇都报得如此艰难。
她呢?
如果没有父母为她坐镇中原,她压得住哪一个武将?御得了哪一位谋臣?
“你这是什么话?”
姜七悦的声音不悦响起,“阿和就是阿和,哪怕没有父母,阿和也是独一无二的阿和。”
“阿和要天下,我便替她打。
束手一指,指向房间诸将,“他们也一样。”
“我们不会因为阿和无人庇佑而欺辱阿和。”
姜七悦声音脆生生,带着不可置疑的笃定。
严三娘含笑点头,“七悦所言甚是。”
“这是当然。”
雷鸣声若雷霆,“阿和聪明着呢,不比二娘差。”
葛越瞪了商溯一眼,“商将军,你少挑拨离间。”
“我这条命是阿和救的,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以阿和马首是瞻。”
相蕴和微微一愣。
商溯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主少国疑?那是因为下面的人居心叵测。”
姜七悦走上前,揽着相蕴和的胳膊,“我们不会,因为我们是阿和的家人,不是想取而代之的臣子。”
声音并不大,带着十五六岁少女独有的清脆悦耳,清凌凌响在书房,让商溯耳朵微微一动,眼底素有的讥讽薄凉顷刻间淡了下去。
“很好,记住你们自己今日说过的话。”
商溯收回视线,手指再次驱动沙盘上的旌旗,“我欲与两王为饵,引楚军主力前去攻取。”
雷鸣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商溯,你玩真的?!”
“我何时与你们开过玩笑?”
商溯声音悠悠,凤目斜着雷鸣,“怎么,怕了?”
“我会怕楚军?”
雷鸣被噎了一下,“我是觉得你的计划太荒唐!”
商溯嗤笑出声,“能赢就行,你管我荒唐不荒唐。”
“相蕴和,你敢么?”
商溯眉梢微挑,看向相蕴和,“楚军大军调动,我们便切断他们与后军的联系,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粮草得不到补充。”
手中旌旗再次调动,落在离宁平只有五十多里的地方,“二十万楚军,能战者只余三五万,纵然楚王有通天之能,也只能饮恨中原,兵败宁平。”
相蕴和胸口微微起伏。
敢吗?
她不敢。
哪怕以小搏大,哪怕商溯拍胸脯保证,此战必胜,但她依旧不敢。
——那是她血浓于水的至亲,她怎能用他们的安危来赌九州的一统?!
“我不敢。”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蕴和看着商溯的眼,“如果我连父母都能抛弃,那么我与不择手段的政客有什么区别?”
商溯啧了一声。
相蕴和果然如此,没有丝毫悬念。
这位出生在乱世之中的小女郎太过柔软,身上没有半点她父母的枭雄气度与杀人不见血。
“但是,如果是故布疑阵的话,我可以赌一把。”
少女的声音再度响起,温和且柔软,绵里藏针似的,让人防不胜防。
商溯懒懒挑眉。
她从商溯手里拿过旌旗,手指微微滑动,落在一个离宁平仅有三十里的地方,“阿娘阿父与兰姨他们在这里。”
“把楚军引到这儿,在这里送楚王上路。”
楚王必须死。
她只有看到这位彻底点燃阿父阿娘感情破裂导火线的枭雄死在她面前她才安心。
【📢作者有话说】
阿和:石都可收,席拓可降,梁王这种人也不是不能要,但是!楚王必须死!
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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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 第 93 章
◎“所以要对他赶尽杀绝?”◎
第九十三章
如果说前世她的死是阿父阿娘感情破裂的引火线, 那么前世的楚王便是点燃这条引火线的人。
对于平民出身的人来讲,白手起家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字字血泪, 乱世中尤甚。
阿父阿娘没兵没资源, 早期的他们最多的经历便是东躲西藏, 而她因为父亲部下的出卖,被盛军追杀堵截, 与父母失散在乱军中, 最后死在乱世中。
那段时间是阿父阿娘最为艰难的时候, 阿父在盛军的追捕下一路北上,而阿娘在盛军的堵截下只能南下, 两人分隔千里,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艰难求生。
梁王嫉贤妒能, 三番五次害阿父性命, 若不是阿父机警,只怕早就死在梁王的手里。
与既要打匈奴,又要防备梁王的阿父相比,阿娘的运气也不大好, 遇到的朱穆也并非明主, 不过是仗着父辈们的庇荫成一方诸侯之势。
但阿娘终究比阿父幸运些, 又或者说阿娘敏锐捕捉到江东之地的形势变化, 然后看准机会, 从朱穆身边脱身, 一跃成为楚王的心腹之人,助楚王一统江东。
楚王美姿容, 性宽宏, 善用兵, 任贤能。
在阿父阿娘崛起之前,江东之主的楚王是最有帝王相的人。
似这样一个人,他并没有因为阿娘的女人身份而看轻阿娘,反而因为阿娘的女子身份分外优待阿娘,天下无人不知,阿娘是楚王最看重的人,这个看重在三人成虎的交口相传中逐渐变了味,成为阿父与阿娘重逢之后的一根刺。
若只是一根刺,以阿父的豁达宽厚,不会让这根刺影响到他与阿娘的关系,真正影响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是后面发生的事情。
楚王兵败自刎,阿娘亲自相送,送走楚王之后,阿娘又亲赴江东,带回来一个孩子。
据传言,那个孩子像楚王又像阿娘,是他们两个的私生子,而那个孩子也的确唤阿娘为母亲,在后来的阿娘与阿父的政斗夺位中,一度被阿娘的势力推举为继承人。
这个孩子最后死于阿父之手,而阿父心心念念的继承人修文哥哥,也废于阿娘手中。
他们看重的人死于彼此之手,一死一残废的结局,彻底揭开阿娘阿娘不死不休的帝位争夺,留下一个阿娘毒杀阿父的千古骂名。
而纵观阿父与阿娘的感情变化,她的死是导火线,楚王是点燃导火线的人,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的存在与死亡,是让阿父与阿娘再无任何回旋可能的大爆炸。
幸好,她重生了,蝴蝶的翅膀悄悄扇动,悄无声息改变了这一世的走向与结局。
阿娘没有在楚王手下做事,他们之间没有肝胆相照,没有惺惺相惜,更不会存在楚王身死阿娘去送,然后再领回来一个孩子的事情。
她无比满意这样的结果,想让这样的结果不可更改——只要楚王死在她面前,这一世的阿娘与阿父便不会再起任何风波。
将令一道道发出,相蕴和端坐书房,只等斥卫们传来楚王兵败身死的好消息。
“你好像很讨厌楚王?”
看出她的心思,商溯有些诧异,“梁王之流你都能容忍,为何容不下楚王?”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告诉任何人,相蕴和斟了两盏茶,一盏给自己,另一盏送到商溯面前,手里捧着茶,笑眯眯与商溯说着话,“梁王虽为一方诸侯,但懂得审时度势,知晓自己没有争霸天下的能力,便伏低做小,甘为我父母的马前卒。”
“但楚王不一样。”
相蕴和微抬眉,看向楚军所在的方向,“此人心高气傲,宁折不弯,纵然身死族灭,也不会俯首称臣。”
商溯掀了下眼皮,“所以要对他赶尽杀绝?”
“不错。”
相蕴和微颔首,“楚王必须死。”
不仅仅是为了一统天下,更为了阿父与阿娘。
——她可不想让他们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感情破裂,反目成仇。
战场之上,要死人远比要活人来得容易,当相蕴和的将令下达军中,与楚军交战的相军们便再无顾忌,拼死厮杀。
相军的变化被楚军看在眼里。
“看来相蕴和很忌惮王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王上死在这里。”
楚将门对相军想要楚王项上人头的行为嗤之以鼻,“简直可笑。”
“王上何等雄才伟略?怎会败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手中?”
斥卫们送来两军交战的战报,亲卫们根据战报,将军情整理,三军主帐中的沙盘被重新部署,每时每刻都有着变化。
楚王瞧着两军交战的沙盘,却没有楚将们这么乐观。
他将进攻的旌旗推到相蕴和所在的宁平,周围相军重重部署,仿佛一个只进不出的巨大口袋。
楚王眸色微沉。
——相蕴和绝非一般人物。
她的排兵布阵或许在姜贞夫妇之下,但她的用人之能绝对不亚于她的父母,从她任命名不经传的商溯为三军主将之事便能看出端倪。
商溯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多次与他们的交战中,相军占尽上风,哪怕他亲自领兵,也难以在商溯手上讨到便宜。
她是如何发现商溯的?
又是如何力排众议,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成为相军主将?
楚王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问题出在相蕴和身上。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楚王迅速调整部署。
他从不信命,更不信什么所谓的前世注定。
前世的他兵败身死,今生的他却未必如此,他会问鼎九五,一统天下,终结自刎江水的遗憾。
楚军再次调动。
相豫章敏锐觉察出不对劲来。
“二娘,咱们两个的分量难道不够重?楚军好像没上钩。”
相豫章把姜贞从与兰月的叙旧中薅出来,与姜贞分析楚军动向,“我瞧着楚王的意思,还是想取阿和所在的宁平?”
兰月虽失而复得,又失了记忆,但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姜贞从来拎得清,楚军有异动,姜贞的重心便立刻回在战事上,小小的房间摆上了沙盘,配合着斥卫的战报来查看两军交战的情况。
“取阿和所在的宁平是自寻死路,楚王不应该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姜贞眉头微蹙,手指轻叩沙盘。
兰月失去记忆,以前的带兵打仗经验一切清零,如今的她在战事上与新兵蛋子没什么区别,便安静坐在房间里,看众人分析战事,自己不对楚王的用兵指手画脚。
石都沉吟片刻,“有没有可能是楚王想声东击西?”
“若楚王来找我们,他的大军便不可避免会被公主阻截,首尾难以相顾,粮草更无法供应。”
石都竖手一指,指着相蕴和所在的宁平,“可若是他虚晃一枪,去找公主,便会牵制住我们的主力,让我们无法对楚军进行合围。”
相豫章微颔首,“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楚王善用兵,岂会不知他若来攻,便有被阿和断去后路的风险?”
相豫章拿起一只旌旗,插在楚军驻军的位置,“所以便声东击西,直取阿和,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夫妻俩在这种事情上素来极有默契,姜贞顺着相豫章的话往下说,“宁平无险可守,只要楚军兵临宁平城下,我们对楚军的合围之势便不攻自破,只能星夜急行军去救援宁平。”
“阿和岂不知宁平一马平川,易攻难守?”
姜贞看着代表楚军的旌旗,声音有些缓慢,“阿和已在宁平布下天罗地网,楚王若敢攻打宁平,一样能让他有去无回。”
所以,楚王到底想做什么?
是攻打他们,还是直取阿和?
但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好决策。
一个会被阿和截断后路,切断粮草,另一个是自投罗网,有去无回,以楚王之精明,应会寻找另一条破局之法——
眸光微微一滞,姜贞呼吸陡然急促——京都!她怎么忘了京都!
“不好,楚王要绕道取京都!”
察觉到楚王真实意图的相豫章脱口而出。
兰月眼皮狠狠一跳,“京都有军师坐镇,他怎么敢直取京都?”
“他不需要把京都打下来,只围而不攻,便能让公主的计划全盘落空。”
石都跟着反应过来,清朗声音变得低沉,“他取京都,便是反客为主,把战事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中,让我们只能被动防御,跟着楚军走。”
这便是中原之地最大的劣势,一旦失去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之地,便很难再束起屏障,去阻挡敌军的攻取。
“飞马传信军师,让他组织兵力,防备楚军的突然来袭。”
姜贞立刻吩咐亲卫。
楚军善水攻,但同时也非常擅长千里奔袭,当姜贞与相蕴和的书信一前一后抵达京都时,被楚王调动的楚军此时也到了离京都不远的地方,只待楚王一声令下,便将京都围起来,迫使相军不得不回援京都。
“好一个神来之笔,围魏救赵。”
商溯对楚王的突然改变策略并没有太多的惊讶,轻嗤一笑,与相蕴和分析楚军动向,“可惜咱们并不着急回援京师,他的围魏救赵,只能是白费力气。”
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葛越雷鸣对商溯的用兵能力越来越信服,从最初的一个少年郎如何能做三军主将,到现在以商溯马首是瞻,不再质疑商溯的任何决定,哪怕听上去再怎么天方夜谭,也觉得肯定有他的道理。
雷鸣觉得商溯另有打算,便问道:“那咱们怎么办?真的不回援?”
“军师有点小心眼,咱们要是对他见死不救,他以后肯定会报复咱们。”
葛越忍不住说道。
严三娘道:“军师不是那种人。”
“不要怀疑,军师就是那种人。”
作为曾与韩行一共过事的人,杜满对韩行一的手段记忆犹新。
商溯眉梢微挑,“既如此,咱们便象征性回援一下。”
相蕴和眉头微动。
商溯手指推动旌旗,“杜将军,你领五千兵马,走这条路回援京都。”
“商将军,我没听错吧?五千?”
杜满瞪大了眼,对商溯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人马够干嘛的?
还不够给楚军塞牙缝。
杜满怀疑人生,“商将军,楚军围困京都的兵力少说也有二十万,二十万!”
“五千对二十万,您让我怎么打?”
“谁要你打了?”
商溯执起一只相军旌旗,插在楚军身后,“五千乃疑兵,行军之际以马尾绑树枝,做出声势浩大的模样来,让楚军误以为我们真的回援京师。”
相蕴和豁然开朗。
楚王在声东击西,商溯亦在声东击西。
两人皆用此计,端看用计之人谁更高明,能一战定乾坤。
商溯眸光轻闪,“楚军中计之时,便是楚王兵败身死之日。”
他在宁平布下的天罗地网,足以让这位以骁勇善战闻名天下的楚王引恨宁平。
“原来是这样!”
杜满一拍大腿,“商将军,我明白了!我这就回援京师!”
杜满领命而去。
只有一个杜满还不够,能让楚王中计的调兵,必然要有其他将军的一同协助。
——最好是极有分量的将军,让楚军听闻他的到来便知他意在京师。
“相蕴和,此人非我不可。”
商溯抬头看相蕴和。
相蕴和微颔首,“我知道。”
“我往京师走一遭,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多保重。”
商溯看了看相蕴和,心里有些放不下。
虽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楚王乃绝世将才,极善用兵,楚王若在他离开之后突然改变用兵,他担心相蕴和应对不来。
“放心,我可以的。”
相蕴和弯眼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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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 第 94 章
◎恶劣凉薄又厌世的人有了一丝温厚.◎
第九十四章
商溯眉头微蹙。
或许是重逢之后第一次与相蕴和分开, 他总有种悬心不下的感觉,倒不是质疑相蕴和的能力,而是单纯放不下。
尤其是当对手是楚王时, 这种担心便到达顶峰, 仿佛只要他一走, 楚王便能摧枯拉朽般摧毁他的布防,而今急行军擒拿相蕴和, 让相蕴和成为他的阶下囚。
商溯眸色沉了沉。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楚王极其悍勇, 你不可不防。”
沉吟片刻, 商溯向相蕴和说道:“若我布下的兵马不是他的对手,你便及时撤军, 不要与他争一时长短,待我回来之后, 我们再与之交战。”
“呸呸呸, 你这个乌鸦嘴,阿和才不会败给楚王。”
这话着实不吉利,姜七悦瞪了商溯一眼,心里有些不喜。
其他诸将想问题想得比姜七悦深, 商溯的话音刚落, 众人心里便忍不住嘀咕起来, 若以用兵来论, 天下谁是商溯的敌手?可当商溯都说要避楚王兵锋, 便意味着这场战争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难打。
相蕴和眉头微动, 瞧了瞧立在自己面前的商溯。
男人没甚城府,心思全写在脸上, 一双艳丽凤目看着她, 潋滟眸光里满是担忧之色。
“三郎不信我?”
相蕴和笑了一下。
“不是不信, 是担心。”
商溯轻摇头,“以楚王之将才,纵然是你父母或者席拓亲临宁平,只怕也没有必胜于他的把握。”
诸将脸色微变。
严三娘与雷鸣对视一眼,片刻后,她试探开口,“既如此,商将军不如留在公主身边,另着一位将军打着商将军的将旗回援京都。”
“是啊,还是公主这边的事情更重点一点。”
雷鸣跟着开口。
商溯有些意动。
但他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相蕴和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位看似温柔和缓但实则心中极有主意的寿昌公主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果决拒绝众人的提议——
“不可。”
相蕴和道:“楚军斥卫的探查能力不在我们之下,如果让他们发现三郎没有去京师,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变成无用功。”
“三郎,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你们被人拿捏的软肋。”
相蕴和目光看着商溯,温柔杏眼里是满满的笃定。
商溯心头一动,莫名想起自己初见相蕴和时的场景。
那时的相蕴和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在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山贼时尚能镇定自若,笑眼弯弯与他闲话家常。
而现在,不过是当年的场景再重现,山贼变成楚军,当年阴晴不定又刻薄的他换成了楚王,不变的只有相蕴和,她依旧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撑起周围人的一片天。
如话中所说,她从不是别人的软肋。
——她是盔甲,是长矛,是一击必杀的见血封喉。
商溯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缓缓收回视线,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口,“既如此,我便去宁平。”
众将脸色微变。
雷鸣急声开口,“商将军,军机大事不能儿戏,您再考虑一下吧!”
“我相信你们的公主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拖累。”
商溯眉梢微挑,缓声开口。
满室皆静。
没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有信服力,这是来自用兵如神的人的肯定——楚王虽厉害,但他们的公主亦非庸才。
她曾在被人追杀之际不仅保住自己的性命,还将他们这群伤的伤残的残的人带出困境,甚至还设计诛杀杨成周,哄骗了刻薄恶劣的商溯的金珠,为相豫章在方城站稳跟脚打下坚定的基础。
与父母团聚后,她的光芒在大争之世被战无不胜的父母所掩盖,但这并不代表她的资质仅限于此,她强大的学习能力以及用人能力依旧能让她在群星闪耀之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从不是需要别人来保护的菟丝花,她自己便是撑起一片蓝天的参天大树。
雷鸣不安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严三娘笑了起来。
姜七悦一脸自豪,“那当然,阿和厉害着呢!”
“楚王能征善战又如何,阿和绝不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她会带领我们打破楚王的不败神话。”
“就像席拓战无不胜的威名折于阿娘手中,楚王的攻无不克,也会在阿和面前折戟沉沙,兵败宁平。”
姜七悦的眼睛亮晶晶,看向她最喜欢的小姑娘,“阿和一定会赢的!”
相蕴和莞尔一笑,伸手捏了下姜七悦的脸,“借你吉言,咱们能大败楚军,结束乱世。”
商溯眸光微勾,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曾经的小姑娘已长大成人,眉眼间的绝色百般难以描画,和着柔软与阳光,仿佛是静谧夜里的一抹皎皎白月光,又仿佛是天上的神灵降在红尘俗世的化身,让人一眼惊艳,再也移不开目光。
商溯嘴角漾起笑意。
——委实好看。
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如此皮相,又有着如此才情,九州天下唯有她一人。
是日,将士们打出将旗,商溯领兵出征,回援京师。
相蕴和与众将一起送行。
昭昭烈日下,男人身着银甲,胯/下战马嘶鸣,再配上长风卷起的猩红色的披风,倒将那张女人似的精致眉眼衬得英气起来,好像他的确是冲锋陷阵的威风凛凛大将军,而不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智将。
看着这样的一张脸,相蕴和突然想起前世的史官们的描写,写她那见多识广的阿父在看到商溯的那一刻半日没有说出话来,当时她以为是商溯的样貌极丑,阿父才有如此反应,可如今再看,却是完全相反,阿父一眼惊艳,一时间忘了言谈,从而留下一个豫公见之失语的史料片段。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说阿父了,这样的一张脸,谁见了谁不惊艳呢?
“笑什么?”
相蕴和无端发笑,商溯眉梢微挑,闲闲问道。
相蕴和忍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什么旧事能让人笑得花枝乱颤?
——多半是他年少之际的发生的趣事儿。
商溯啧了一声,只当自己没有问过相蕴和这样的问题。
大抵是与相蕴和相处久了,彼时他的性格已少了几分曾经的尖锐与敏感,回想之前的事情,只觉得分外好笑,尤其是那些刻薄话语,像极了刺猬长在身上的刺,有事没事便爱拿话去刺别人。
如今的他依旧爱说刻薄话,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差别攻击,旁人着实蠢,他才会懒懒说上几句,而不是像之前那样,遇到谁便把谁骂得狗血淋头。
他这是成长了?
还是受了相蕴和的影响?让恶劣凉薄又厌世的人有了一丝丝的温厚?
仔细论起来,大抵是后者。
他这种性格是不会成长的,只会在与相蕴和的朝夕相处中才会发生丁点改变。
他喜欢这种改变。
——因为相蕴和明显更喜欢现在的他。
商溯笑了笑,对前来送他的相蕴和道:“我走了。”
“去吧,早去早回。”
相蕴和微颔首,轻轻冲他招手,漂亮的眸子灿若星辰。
商溯掀了掀眼皮。
大军开拔。
数以万计的兵马调动让整齐排列着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头,商溯骑马走在中军主将的位置上,百无聊赖看着周围的寒甲如霜,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方才应该多与相蕴和说几句话的。
战机瞬息万变,一旦分开,便有可能很长时间不会再见面,他应该在分别之际多与相蕴和说几句话,而不是只说一句简单的我走了。
唔,分别太草率,那就多给她写几封信?
相蕴和的字写得越来越漂亮了,给他的回信一定很赏心悦目。
商溯神游天外。
商溯此人说好听点是喜怒不形于色,说难听点就是阴晴不定难相处,当他神色若有所思时,周围人便以为他在思考军情,想想他平时的刻薄恶劣,再想想此时没有相蕴和在一旁打圆场,众人极其默契地不去打扰他,让他自己去琢磨接下来的仗如何打。
可他这一琢磨,就是琢磨了好几日,看得周围人跟着心发慌。
——不是吧不是吧?这场仗这么难打的吗?难打到商溯都开始沉默不语了?
更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是后面的事情,琢磨几日的商溯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更没有召集将军们商议军情,只让人研墨铺纸,自己给相蕴和写信,似乎在询问相蕴和对战事的看法。
这就很可怕了。
连商溯都不知道怎么打然后只能去问相蕴和的仗,他们还有得打吗?
人心惶惶中,有一个胆大的曾经的扈从现在的副将忍不住小心翼翼试探,“三郎,此战很难打吗?”
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忘给商溯斟茶,借着斟茶送水的机会,更进一步去观察商溯的脸色,生怕遗漏了他的半点反应。
“对你们来讲的确难打。”
接过茶的商溯表情与旧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的模样,“不过若有我坐镇军中,那便算不得难打。”
行,您厉害。
但您都这么厉害了,怎么还心事重重与相蕴和通信频繁呢?
扈从心中腹诽着,奉上一出彩虹屁,“这是自然。”
“三郎天生将才,自领军以来,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怎会将小小的楚军放在眼里?”
奉承话说得太露骨,商溯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抹不耐之色。
扈从立刻换了话题,不着痕迹再次试探,“三郎的信写完了?属下这便将书信送走。”
“此乃军机重事,万万不能耽误。”
“谁说我与相蕴和的信里只能聊军情了?”
扈从的每句话都精准踩在商溯雷点,商溯烦不胜烦,“我是与她闲话家常,不涉及丝毫军政之事。”
他与相蕴和才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他们是知己,知己!
知己分隔两地,聊得当然家常事,而不是君臣之间只能谈生硬无聊的军政事。
真相离自己只差一步之遥,扈从眼皮微跳,屏住呼吸,“那您之前愁眉紧锁——”
“你才愁眉紧锁。”
这句话比刚才的话更不中听,商溯没有好气地打断扈从的话,“我之前是觉得不应该这么冷淡与相蕴和道别,应该多与她说几句。”
“”
好家伙,我们白担惊受怕了,原来您琢磨的不是军事而是寿昌公主!
扈从极其一言难尽。
还别说,这是他家三郎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位刻薄的贵公子万事不挂心,流芳后世也好,千秋霸业也罢,都很难激起他的在意,他唯一上心的,只有那位似阳光般灿烂温暖的小公主。
“散了,都散了。”
从商溯营帐中走出的扈从驱散周围等着他消息的人,“什么事都没有,三郎只是想公主了。”
而被他挂念着的小公主,彼时迎来楚王的又一波冲阵。
一封封战报从战场送到她的书房,她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伤亡,又一次清楚明白楚王比她想象中更难缠,更明白商溯为何说哪怕是她父母与席拓亲至,也未必能赢楚王的话。
这的确是一位天选将才,如果没有越挫越勇的她的父母,没有商溯的逆天的战事才能,那么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绝对会在楚王的兵锋下恢复一统,可也正因为有她父母与商溯的存在,这位绝世将才才会兵败自刎,空留一段传奇。
而现在,这位将才的正面对手是她。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
稳住,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心态。
打仗除了打将士与兵法,更要打士气与人心,如果连她都自乱阵脚,底下的人又如何应对楚王与楚军?
相蕴和抬手掐了下眉心,缓缓睁开眼。
“启动备用方案。”
相蕴和缓声说道。
她虽要强,但从不头铁,如果没有必胜把握,她绝不会为了面子而与楚王死磕到底。
对于前世惨死于乱世中的她来讲,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只要活着,便一切都来得及。
遭受重创的相军开始有条不紊撤退。
“王上,相军败了!”
将军们大喜。
楚王凤目轻眯,“不,她不是败了,她是佯败,而后诱敌深入,诛杀本王于宁平。”
“王上,那我们不追了?”
将军们心头一跳,脸上的喜色荡然无存。
“不,我们要追。”
楚王指腹摩挲着马缰,凌厉凤目眺望着远处不断撤退的相军,轻嗤一笑,胸有成竹,“她诡计百出又如何?本王有何惧哉?”
不怒自威,睥睨天下。
这位江东之主是真正的上位者,不需要华丽的词汇,也能激起将士们的心头热血,为他征战天下,为他血染疆场,为他——百死无悔!
“王上所向披靡!”
伴随着一声声呐喊,楚军再次咬上相军。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最终决战,当楚军再次扑上来的时候,前来截杀楚军的相军打出相豫章与姜贞的王旗,王旗周围是遮天蔽日的将旗,那些跟着他们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军们杀气腾腾,再一次追随他们冲上战场。
大决战的开始往往以计谋占上风,但打到最后,便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剩下拼各自的将士与军心士气,拼谁能熬得过谁,在这座大型绞肉场上活下去。
临近傍晚,如血的残阳铺满三军主帐,将刀剑林立与寒甲如霜染上一层艳丽的红。
相蕴和立在营帐内,抬眸看着深深浅浅的一片红。
主帐内如血的是残阳,战场上却是真的血,比这里更刺目,也更满目疮痍。
她眺望着只剩下一片血色的战场,那里的厮杀已到了最后关头,数以万计的将士失去性命,能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楚王冲锋陷阵的能力无人能及,她的兵马坚持到现在已是一种奇迹,哪怕阿娘阿父斩断了楚军的粮草供应,但行军所带的粮草也足以让楚王冲破冲冲围堵,杀到她面前。
“楚王来了,快拦住楚王!”
当势不可挡的一支楚军踏破层层布防冲上来,营帐外的将士们脸色微变,顷刻间形成防御阵型。
刷地一声,姜七悦反手持陌刀,挡在相蕴和面前。
另一边是雷鸣与严三娘。
这些单兵战斗力最高的将军们,此时全部围在相蕴和身边,只等楚王冲阵而来。
“来得正好!”
姜七悦一双眼睛亮晶晶,眸光里满是跃跃欲试,盯着不断逼进的楚王的军队。
相蕴和摇头轻笑。
生死的厮杀对于七悦来讲,仿佛是孩童之间的过家家,越激烈的战争越能激起她的兴致。
——她不是嗜血好杀,她只是单纯的以战斗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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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 第 95 章
◎成王败寇,在此一战。◎
第九十五章
“手持陌刀的女将便是姜七悦。”
远远看到姜七悦护在相蕴和面前, 副将对楚王说道。
楚王微颔首,眯眼看向姜七悦。
他听过姜七悦的名字,也知晓她的本事, 所以早早做了应对的措施。
对于一个天生神力的人来讲, 正面硬碰硬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战无不胜的将军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是因为他比莽夫会动脑子。
“放箭。”
楚王一声令下。
楚军纷纷架起□□。
这是楚军不为人知的大杀器, 也是楚王在与皇叔盛元洲联盟时便从盛元洲手中要过来的东西——郑地独步天下的弩/箭。
梁王虽有诸侯之才, 却无称霸之能, 盛元洲的三言两语便说得他心潮澎湃,自带兵马与粮草投入盛军阵营, 心甘情愿为盛元洲冲锋陷阵,直到自己被算计得险些丧命, 才终于回过来味, 而后改旗易帜,又投入相军的旗下。
似这种见风使舵的庸碌之人,楚王向来瞧不上,更不会让自己成为梁王这样的人。
他心怀天下, 志在九州, 江东之地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助他一统天下的基石, 终于有一日, 他会横跨长江, 问鼎九五。
心中有着宏图霸业,自然不会被盛元洲轻易招揽, 更不会因为盛元洲开出了好处, 便成为盛元洲的部下, 供盛元洲驱使。
——他与盛元洲的结盟,是建立在他与盛元洲完全平等甚至他隐隐压盛元洲一头的基础上。
最开始时,盛元洲自持身份,虽抛出结盟的橄榄枝,但并未真正花心思拉拢他。
可随着相军逐渐占据上风,盛军节节败退,以至于连梁王都背弃盛军投入相军的阵营时,盛元洲便不能再稳坐钓鱼台,只好答应他的要求,将弩/箭的图纸与工匠送到江东之地。
他与盛元洲的结盟要求有两个,一是他的军队完全独立,不必配合盛元洲行动,二便是要郑地的强/弩,为自己建立一支让相军防不胜防的特殊军队。
得到弩/箭图纸与工匠后,他并未声张,只悄悄命人把弩/箭做出来,然后秘密打造一支军队,成为自己在与相军作战的最后关头让相军防不胜防的一击必杀。
这件事保密到连许多部下都不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只有被他选中统帅这支部队的将军才知晓强/弩的事情,所以哪怕相军的斥卫虽然厉害,但强/弩军的事情也没有被相军的斥卫探听到。
更别提他向来有训练特种部队的传统,什么冲阵营陷阵营之类的军种让人应接不暇,某一日突然又多了其他军队,相军并不会觉得意外……
有特种部队的传统,再加上他的有意混淆视听,以至于相军的斥卫并未打探出他训练了一支强/弩军队,并且在这次的战役中以杀手锏的地位投入使用。
不为人知的秘密才是秘密,能让人出乎意料的,才能发挥特种部队的最大作用。
楚王凤目轻眯,视线落在被众人护卫着的相蕴和身上。
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在一众魁梧将军里略显娇小的女将微抬眉,一双温柔宁静的眸子向他探了过来。
那是一双与姜贞完全不一样的眼,姜贞眉眼凌厉迫人,她则恬淡柔和,像是天边一抹皎皎白月光,与她对视久了,会无端让人躁动不安的心绪平静下来。
这样一个人能统帅三军?
让一众骁勇善战的悍将为她沙场饮血?
楚王眉梢微抬,眸色不辨喜怒。
“嗖——”
弩/箭划破长空。
见识过盛军强/弩军队厉害的姜七悦脱口而出,“楚军怎么会有盛军的强/弩?”
雷鸣脸色微变。
严三娘心头一惊。
在与盛元洲作战时,盛元洲的弩军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在射程远远落后盛军的情况下,进攻与撤退都是用人命来填,死了不知多少将士,才终于赢了盛军,将郑地纳为他们的势力范围。
当然,这个赢是惨胜。
郑水的决堤让周围土地变成一片泽国,五年之内不可能恢复元气,而灾后重建需要花的银两与人力,更是不可估量。
正因为花费了大力气去赈灾救民,所以在应对楚军的事情上便格外吃力,兵力不足,粮草不足,甚至有时候连粮草也是捉襟见肘,各种物品的不足导致他们的军队很难与楚军在正面战场上取胜,若不是商溯屡出奇计,他们根本撑不到现在。
可楚王并非传闻中只有莽夫之勇的楚王,而是一位心思极为缜密的枭雄,竟瞒过他们的斥卫偷偷训练了一支弩军,这让他们如何应对?
——他们完全措手不及,甚至很少做这方面的备战措施。
弩/箭如雨落下,护在相蕴和周围的亲卫顷刻间倒了一片。
“保护公主!”
一片慌乱中,众将的声音此起彼伏。
长距离射/出弩/箭裹挟着厉风而来,所到之处非死既残,当射/箭之人的力气足够大时,特制的弩/箭甚至能穿透一个相军的身体,然后钉在他身后的相军身上,穿肉串似的收割着相军的人头。
温热的鲜血溅在相蕴和脸上。
作为出生于乱世父母又是反贼的人,相蕴和直面过无数次战场的惨烈,尸堆如山的场景曾一度成为她的噩梦,让她在午夜梦回时陡然惊醒。
可在与父母走失的那些岁月,没有人将她抱在怀里温声安慰,说不要怕,只要熬过这段岁月,便能拥抱太平盛世的温暖。
父母的身份让她不可能作为一个普通人来生存,她注定要在刀光剑影中长大,在赤地千里中成长,直面内心的恐惧,然后战胜恐惧。
她已经完全不怕了。
不再害怕鲜血,不再畏惧厮杀,不再让自己成为父母的软肋,而是成为他们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相蕴和微垂眸,淡淡看着溅在脸上的鲜血,手指抬起,拭去脸上的血迹。
仿佛这不是昨日还为她斟茶与她说笑的亲卫的血,而是天上落的一滴水,落在了她眼睑下方,影响了她的视线,她含笑擦去了,才能将自己的目光看得更远。
楚王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看心腹之人被射杀而毫无反应,甚至还能微笑着拭去心腹溅在自己脸上的血迹,这位看似柔弱的寿昌公主有着与她父母一样的心胸气魄。
“变阵。”
楚王斩钉截铁。
楚军再次出现变动。
□□变成了强/弩,随着楚军的冲阵而让相军溃不成军。
察觉到相军的意图,相蕴和一声令下,“起盾阵。”
□□的威力便如此之大,若换成强/弩,她身边的将士们哪还有还手之力?
“不要乱!稳住!”
雷鸣抬手以武器隔射/向相蕴和的弩/箭,嘶声大吼着,重复着相蕴和的将领:“起盾阵!”
相军到底是从战火中淬炼出来的军队,哪怕经历了惨无人道的□□与强/弩的射/杀,他们依旧能在短时间内重新换防,甚至以自己为肉盾,让周围军士们能够成功束起盾牌。
这是特制的盾牌,专门用来防守盛元洲的弩军,在盛元洲自杀后,曾让人闻风丧胆的弩军也随之消失,再没有出现在神州大地,可尽管如此,相蕴和依旧让相军们保留着厚重的盾牌,提防有一日独步天下的弩军再一次重现战场。
“盾阵——起!”
雷鸣跳下马来,以肩膀借力,撑起比人还要高的盾牌。
第一块盾牌被竖起,后面的盾牌才有机会立起来,形成反制楚军的盾阵。
相军明白这个道理,楚军更明白,雷鸣用肩膀抵着的盾牌瞬间成了楚军的靶子,一支支强/弩射向盾牌,巨大的冲击力震得雷鸣退了半步,几乎有些撑不住。
周围将士立刻补在他身旁,与他一起抵挡强/弩的冲击。
“嗡——”
又一支强/弩射过来,打着旋撞在盾牌上。
雷鸣脸色一白,虎口溢出鲜血。
“雷叔坚持住,我来帮你!”
姜七悦拨开一支又一支的强弩,准备下马帮雷鸣。
雷鸣吐出一口鲜血,额上汗如雨下,“别过来!保护好公主!”
“好。”
姜七悦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不去看雷鸣的情况。
严三娘挺枪护在相蕴和周围,“公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我知道。”
相蕴和抬眸看向楚王的弩军。
雷鸣的情况下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镇定,在面对楚王这样的强敌,若连为将者的镇定都不能保持,那么等待着她的只有失败。
她不想失败。
她重活一世走到今天这一步,为的不是败在楚王之手,成全楚王一世英名的,她为的弥补上一世的遗憾,让天下与父母得一个圆满,让自己得一个得见盛世太平的夙愿。
“楚王会冲阵,然后来杀我。”
相蕴和敏锐觉察到楚王的意图。
姜七悦轻嗤一笑,“他在做梦!”
“不可轻敌。”
相蕴和说道:“楚王有备而来,我们只能背水一战。”
严三娘问道:“如何背水一战。”
弩军虽不断变化着阵型,但相蕴和还是从弩军变化过程中找到规律,手指攥着阿娘留给她的佩剑,冰冷的金属质感让她胸腔里不住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下来。
“他既想杀我,便让他来杀。”
相蕴和缓声说道。
姜七悦瞪大了眼,“阿和,你疯了?”
“楚王不是杨成周,不可能让我们有可趁之机,一旦他冲进来,我们便很难对你起到严密的保护!”
“我知道。”
相蕴和微颔首,“所以在他冲进来的那一刻,盾阵立刻合围,在咱们的盾阵之内擒杀他。”
严三娘反应过来,“这个很难。”
“不难。”
相蕴和凑到严三娘身边,示意她看向楚王左边第三个将军,“此人便是我们可以利用的破绽。”
“他是带伤冲杀,反应比不上寻常将领,一旦到了紧要关头,这一点点的迟钝足够要了他的性命。”
喊杀声震天的战场上,相蕴和声音极其平静,“冲阵之际最要紧的是将士们的配合,一个将士有了破绽,便意味着整支先锋军都有了破绽。”
寻常的将军或许不会发现这样的破绽,更不知如何利用这点破绽,但对于极善用兵之人,这点破绽足以让她转败为胜,逆风翻盘。
严三娘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公主,这件事交给我来做。”
“三娘小心。”
相蕴和说道。
严三娘点点头,竖手一指,选出自己的亲卫,“若楚军冲阵,你们便跟随我出动,将楚军撕开一个口子。”
“喏!”
亲卫们应诺,积极备战。
相蕴和攥紧手中匕首,眸光遥遥看向楚王。
彼时的楚王也在看着她。
视线相撞,他们清楚看到彼此眼中的两军厮杀。
成王败寇,只此一战。
箭雨短暂结束。
从箭雨中捡回一条命的相军稍稍松了口气,换上备用的武器,等待下一轮的箭羽。
但这一次,伴随箭雨而来的不再是呼啸而过的厉风,而是如九天惊雷炸响的马蹄声——
“儿郎们,随我冲阵杀敌!血江东百年之耻!”
嘈杂战场上,楚王清朗声音如划破混沌的利刃,让追随他的楚军将士们为之沸腾。
万马奔腾,将军冲阵。
大地颤抖,日月无光。
“防御!”
雷鸣大喊,“不能让楚军冲进来!”
“喏!”
相军们齐声应诺。
第一层相军抵着厚重盾牌,是为防御。
第二层相军手持武器,待冲阵的楚军来到,便给他们致命一击,是为反击。
第三层的相军是待命,若前两层相军有伤亡,他们便迅速补充过去。
而第四层相军,便是弓弩手,在楚军冲阵之际便将他们猎杀。
各个位置的相军配合无间,让这场名垂千古的战争的伤亡字数不断上升。
近了,更近了,楚军来了!
“杀!”
雷鸣一声令下。
“唰——”
长枪出盾,狠狠刺向前排的骑兵。
鲜血喷涌,战马嘶鸣,无数楚军倒了下去,然后又被新的楚军取代位置。
“砰——”
战马撞上厚厚的盾墙。
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盾牌后的相军撞得飞了起来。
相军口吐鲜血,摔在地上,鲜活的生命成为一具毫无声息的尸体。
像这样的尸体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他的死不会引来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他最亲之人都无瑕往他尸首上看一眼,便要顶替他的位置去防御楚军的冲阵。
可尽管如此,盾墙还是被撕开一个口子,短暂的空缺足以让这些身经百战的楚军将士们敏锐把握住机会,将小小的缺口不断扩大。
“哐——”
伴随着一声巨响,比人还高的巨大盾墙倒下来,将抵在后面的相军砸在地上。
雷鸣瞳孔微缩。
——盾墙破了。
“保护公主!”
雷鸣大喝一声。
但是已经来不及,通体乌黑的战马掠过半倒不倒的高高盾墙,以近乎的姿势冲进尚未来得及合围的盾墙里。
雷鸣抬头去看。
马背上的将军金甲红衣,如九天神祇降世。
神祇显然是倨傲的,连瞧也未瞧拼命抵抗着的人,仿佛那是一群无足轻重的蝼蚁,不值得他分给他们半瞬眼神。
绝对的自负,绝对的笃定。
——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是楚王!”
“楚王冲进来了!”
相军的声音此起彼伏。
雷鸣回神。
“想要动公主?先过我雷鸣这一关!”
雷鸣提起长刀,冲上去阻拦楚王。
楚王随手一划。
“砰——”
武器相撞。
雷鸣虎口大震,倒退几步,手里的武器险些脱手。
“你不是我的对手。”
楚王声音凉凉。
姜七悦跃跃欲试,“寿昌公主麾下姜七悦,前来领教!”
楚王轻嗤一笑。
“嗖——”
利箭破风而来。
“七悦小心!”
相蕴和脸色微变。
但是已经来不及,姜七悦尚未来得及提刀防备,肩膀已中了一箭,射|箭之人的箭术显然极高,精准避开她的甲衣射/在她肩膀。
可怕的是射/箭之人不仅箭术高超,力气也极大,强/弩裹挟着厉风而来,在射/中姜七悦肩膀的那一刻便将她射落马下,钉东西似的将她死死钉在地上。
这种程度的强弩几乎能让人瞬间没命,但姜七悦天生神力,身体素质与正常人大不相同,致死的强弩没有让她立刻死去,她闷哼一声,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拔箭。
“嗖——”
又一支强/弩呼啸而来。
这支弩/箭直接射穿她的掌心,将她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钉在地上。
“七悦!”
雷鸣瞳孔微缩。
姜七悦胸口剧烈欺负,艰难出声,“我没事,保护阿和。”
雷鸣眼含热泪,微颔首,提着武器冲向楚王。
楚王身后亲卫迅速出手,将雷鸣远远隔开。
严三娘眼底闪过一抹不忍。
“合围!”
严三娘别开眼,再抬头,眼底已是杀气腾腾,执行相蕴和的将令。
相军立刻调动起来。
被楚军冲破的盾阵在严三娘的带领下再次合围。
冲锋陷阵的楚军被切断。
楚王眉梢微挑。
——以为这样就能困住他?可笑。
只要杀了相蕴和,这群人便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楚王继续冲阵,顷刻间冲到相蕴和面前。
那是一个在虎背熊腰将士堆里略显瘦弱的人,脸上虽沾了战场的灰尘与血迹,但却难掩眉眼间的精致,像是合该被人养在温室里的花,漂亮与孱弱才是她的底色。
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不应该出现在战场。
既然不该出现,那便由他来结束这一切。
楚王眉梢微挑,手中画戟刺向相蕴和。
画戟闪过阴冷寒光。
寒光之下的少女避无可避。
但她面上却无任何畏惧神色,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楚王。
“你败了。”
她吐出三个字。
“?”
天方夜谭。
楚王不屑一顾。
画戟即将落下。
与画戟一同落下的,是另一道寒芒骤然闪过。
那道寒芒更快更急,甚至还泛着微微的蓝,那是被淬了毒才会有的颜色,见血封喉,一击致命。
楚王眼皮狠狠一跳,立刻侧身去躲。
弩/箭擦着他的盔甲飞过,正中他身后亲卫,亲卫应声倒下,流出来的血迹尽是乌黑。
楚王眸色微沉,回头看相蕴和。
少女一手持匕首,另一只手拿着小型手/弩。
——很显然,方才的那支毒箭出自于她之手。
“算计我?”
楚王冷笑一声,瞬间出手。
但这一次,他的画戟却被人挡了去。
那人是舍了半只手掌挣脱弩/箭的姜七悦,另一支弩/箭还在她肩膀,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单手隔开楚王的画戟,飞起一脚踹在楚王胯/下战马。
战马倒退半步,而她护在相蕴和面前,身体鲜血淋漓,而眸中光彩却极亮,像是不死不灭的战神。
“休想伤阿和!”
姜七悦冲楚王道。
楚王听出她的兀自强撑。
手中画戟抬手斩下,劈在她头顶。
这是致命一击,姜七悦不敢大意,连忙拿起陌刀去防御。
但她伤得太重,力气发挥不出往日的十分之一,手中的陌刀被楚王压下,深深嵌在她受伤极重的肩膀上。
鲜血不断往外涌。
姜七悦眼前一阵阵发黑。
——楚王真的很厉害,无论是个人功夫,还是带兵打仗。
她感觉自己要死了,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弩/箭呼啸而来的声音,她知道那是阿和在用□□攻击楚王,为她争取时间。
但是没有用,那么近的距离,楚王怎会被弩箭射中?
阿和在做无用功。
有射/箭的功夫,还不如赶快逃跑,她拖着楚王,或许还能为阿和争取跑路的时间。
“阿和,快走。”
姜七悦说道。
“姐妹情深,感人肺腑。”
她的声音刚落,便听到楚王凉凉出声。
这句话多少有点嘲讽,她忍不住瞪向楚王。
然后便看到方才阿和射出的弩/箭此时被楚王抓在手里。
能工巧匠打造的利器,在他手中如同小儿的玩物,两指轻轻一折,便将弩/箭折断。
断了的弩/箭落在地上,他闲闲弹着手指,动作极为优雅,是雷鸣杜满等人一辈子也学不来的潇洒雍容。
“既如此,本王便送你们一起上路。”
华贵雍容的男人眉梢微抬,眉宇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倨傲。
姜七悦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她与阿和怕不是要死在这个男人手里。
可偏偏,相蕴和却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不,该上路的人是你。”
“?”
阿和,你在说什么傻话!咱们这群人里还有谁是楚王的对手?!
姜七悦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相蕴和拿着弩箭的手微微抬起,手指微曲,指了指楚王方才折断弩/箭的手。
楚王掀了下眼皮。
“江东之主,名不虚传,连这种浑身上下都淬了毒的弩/箭都敢握。”
相蕴和迎风笑着,声音很甜。
楚王心头一跳。
余光瞥到自己手指,指上已是一片乌黑——相蕴和射/出的弩/箭不止箭头有毒,箭身也有毒。
姜七悦大喜,“楚王,你死定了!”
死里逃生的欣喜让姜七悦生出无限勇气,奋力一搏,挣脱楚王的掣肘,而后手中陌刀狠狠斩下,趁机要楚王性命。
楚王侧身一躲。
“那又如何?”
男人凉凉一笑,手中画戟弹开姜七悦的攻击,瞬间攻到相蕴和面前,“这点时间,足够让本王取你的性命。”
这一次,无人能救她,无人能拖延时间。
但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拯救。
她自己便是一柄神兵利器,杀人不见血。
【📢作者有话说】
开局就噶的杨成周:梅、梅开二度?
扮猪吃老虎的阿和:谢邀,我选择杀人不用刀。
感谢在2024-04-01 22:25:25~2024-04-02 22:3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者 5瓶;猴哥爱蛋糕、晚日寒鸦、千颖、likeh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6 ? 第 96 章
◎九州天下,我主沉浮。◎
第九十六章
当楚王的画戟落下来, 相蕴和瞬间俯身,趴在马背上,躲过画戟的致命攻击。
如果在寻常时间, 她断然不可能在楚王手下逃生, 但当毒药开始发挥作用, 所向披靡的男人的动作便开始变得有些迟缓,一击不中后,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调整, 补刀一波把相蕴和带走, 而是画戟持续下降,直到戟尖落在地上, 他才反应过来,改劈为挑, 再次攻向相蕴和。
这次的挑砍冲着相蕴和的胸口而去, 哪怕她趴在马背上,也不可能再次躲过,楚王几乎能够预想得到,当自己的画戟挥至相蕴和身上, 身着盔甲的少女被他劈成两半的模样。
那场景定然极为好看, 尚未完全绽放的花儿被他只手捏碎, 零落成泥, 散在风里, 如同无数个死在战乱之中的冤魂, 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装点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卑劣。
但他并没有看到那一幕,身材略显纤细的女将并非他想象中的手无缚鸡之力, 她的功夫与力拔山河的将军们相比的确不怎么样, 但并不代表她在乱世中没有自保之力, 她双脚蹬开马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再次躲过他的画戟。
她的骑术也很一般,摔在地上的模样有些狼狈,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堪堪站稳身体,身上与脸上满是血污,那双黑湛湛的眼睛却越发明亮,像是从乌云中探出来的月,又像是秋日里洒在地上的一抹霜。
很漂亮的一双眼睛。
明明没有姜贞的凌厉迫人,但那种温柔着的笃定却莫名与姜贞有些相似——她们骨子里都有着宁折不弯的坚毅。
周围的战马在嘶鸣,她躲着战马的践踏,右手反握着匕首,隔开周围楚军的刀剑,左手拿着的□□往前一探,□□便挂在她胳膊上,而后抬起手,吹了声口哨。
听到口哨声音的战马像是收到了召唤,双蹄腾空,踢翻周围的楚军,横冲直撞向她奔赴而来。
战马越来越近,她抬起左手拉住垂落下来的马缰,翻身一跃,跳上马背。
与骁勇善战的将军们相比,她上马的动作显然不够矫健,也不够潇洒,甚至在上马之后还颠了颠,险些被一旁的楚军用长矛戳下来,但在生死关头之际的她反应很快,侧身躲过楚军的长矛,左手扣上□□,弩/箭呼啸而过,楚军应声而倒。
楚王眯了眯眼。
——功夫差,骑术差,唯一可取之处是反应快,足够敏捷,配合着手里的□□,的确能在绞肉场一样的战场活下来。
但这又如何?
他虽中了毒,也能在毒发身亡之前把她带走。
他心中隐隐有着一种预感,他与姜贞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心中有宏图霸业,姜贞有家国天下,他们两个志趣相投,旗鼓相当,应是两人携手定天下。
纵然未来时局动荡,清白的良心在朝野之上格格不入,他与姜贞从并肩作战到反目成仇甚至不死不休,那也不负人间慷慨,轰轰烈烈在凡尘俗世走一遭。
而不像现在这样,他与姜贞连点头之交都不是。
战场上惊鸿一瞥,到最后依旧陌路,像是强行分开的两条线,渐行渐远渐不知。
相蕴和大抵便是在他与姜贞之间动手脚的人。
为了让父母心无芥蒂在一起,所以将他这个外来者推出姜贞的世界?
楚王凉凉挑眉。
——既如此,那便与他这个外来者一同去死吧。
画戟再次落下,裹挟着厉风而来。
这次的速度极快,相蕴和催马躲避。
但她的速度还是不够快,被画戟的刀风扫过,甲胄上顷刻间多了一道极深的白色痕迹,几乎穿透她的甲衣深深撞进她肩头。
钻心的痛感瞬间袭来。
肩膀之下的胳膊因盔甲剧烈的撞击而轻颤不已,痛到近乎麻木。
相蕴和剧烈喘/息。
她的确不不是楚王的对手,哪怕楚王慎重剧毒,依旧能轻易取她性命。
——当然,这个世界上也很难找出与楚王正面相抗的人。
雷叔遇楚王,一合便败,力气不足的七悦遇到了楚王,在他面前完全没有反制能力。
她麾下武力值最高的将军尚且如此,武力值远不如将军们的她又怎会是楚王的对手?
楚王骁勇至此,普天之下,唯有全程时期的席拓才能与楚王有一战之力。
但彼时的席拓远在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追击匈奴千余里,莫说能来帮她了,只怕斥卫都不一定能找到席拓的位置。
她只能靠自己。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因剧痛而略显急促的心绪。
与这些天选将才相比,她在功夫上着实没什么天赋,但是没关系,谁说杀人一定要用刀?
只要拖得足够久,便能拖到楚王毒发身亡,又或者让她再抢到一次机会,她一样能取楚王的性命。
相蕴和反手握□□。
“嗖——”
弩机扣响,弩/箭破风而出。
楚王眼皮微抬,画戟微勾,拨开弩/箭.
但这支弩/箭只是相蕴和虚晃一枪,弩/箭射出,她便双腿一夹马腹,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想跑?”
楚王冷笑。
天真。
如此稀松平庸的骑术,如何能在他的神驹之下逃脱?
楚王立刻去追。
“嗖!”
又一支弩/箭冲他面门而来。
这一支比刚才更快,也更让人防不胜防,他侧身躲避,箭尖擦着他的头盔飞了出去。
楚王眸色微沉。
不对,这绝对不是他该有的迟钝。
以相蕴和稀烂的骑术与箭术,怎会让他险些躲不开她射/出的弩/箭?
是毒药在发挥作用,他的反应已不复最初的敏捷,迟缓到让他竟有些躲不开相蕴和的弩/箭。
楚王凤目轻眯。
——相蕴和在拖延时间。
这位功夫不怎么样的小女郎脑子极为灵光,竟想用这种法子来拖到他毒发身亡。
呵,愚蠢。
她难道忘了,他的箭术亦独步天下?
楚王胳膊微抬,松开画戟。
画戟稳稳落在地上,深深嵌入因鲜血的灌溉而显得略有些松软的土壤。
手指探到马臀,那里挂着他的雕弓与羽/箭,抬手拿了雕弓,单手反手上弦,随手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
视线里的相蕴和已跑出很远。
为数不多的亲卫们追随着她的身影,将她护在中央。
无妨。
几只蝼蚁罢了,送他们一起上路。
“嗖——”
箭去如流星。
亲卫应声倒地。
毒素在身体里蔓延,他的力气已大不如从前,可尽管如此,他射出的箭也将亲卫穿胸而过,而后血淋漓的箭头钉在另一个亲卫后背。
“散开!快散开!”
亲卫摔在地上,相蕴和眼底闪过一抹不忍,“他的目标是我,你们不要跟着我。”
亲卫道:“公主,我们不走。”
“我们的使命是保护你的安全,怎能为了活命丢下你不管?”
军令如山在这一刻失去作用,亲卫们非但没有散开,反而将相蕴和围得更紧,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护她。
相蕴和咬了下唇。
——她不能让亲卫们这样白白送死。
相蕴和勒紧马缰。
战马嘶鸣,狂奔着的速度停了下来。
□□挂在胳膊上,手里从小小的□□换成了弓弩,反身一箭,射向楚王。
亲卫们亦全部停下,纷纷捻弓拉箭,反制楚王。
数十支齐齐冲向楚王,楚王拨开弩/箭,周围亲卫倒了一大片。
那些不曾倒下的楚军亲卫连忙取自己的弓弩,射/向相蕴和与相蕴和的亲卫。
“立盾。”
相蕴和一声令下。
盾牌瞬间被立起来。
随身携带的弩/箭并未强弩,射不透盾牌,只叮叮当当撞在上面,躲在盾牌后的亲卫们毫发无伤。
这种相互消耗弓/弩的你来我往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为相蕴和拖延时间。
楚王有些不耐,反手将雕弓挂在马臀上,拔起插/在地上的画戟,战靴轻踢马腹,颇有灵性的良驹腾空而起,冲向竖着盾牌的相军与相蕴和。
“砰!”
马蹄蹋翻盾牌,将后面的亲卫狠狠砸在地上,亲卫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与染尽鲜血的土壤融为一体。
江东之主的冲阵,从来势不可挡。
“公主快走!”
其他亲卫脸色微变。
楚王冷笑,“晚了。”
画戟凌空劈下。
鲜血喷涌而出。
身着盔甲的少女摔在地上。
这是足以取人性命的攻击,莫说只是相蕴和,纵然是她的父母,也难以从这样的攻击下逃得性命。
这便是名震天下的楚王的实力,寻常武将在他面前没有一战之力,更别提相蕴和的功夫本就陈善可乏,在将军堆里都排不上号。
三两下解决周围聒噪的亲卫,楚王懒懒踱到相蕴和的尸首面前。
死神来得太快,让原本颇为敏捷的少女都来不及反应,肩膀重重挨了画戟的攻击,失去意识的人便栽到泥土里。
脸朝下,背部与脖颈暴露给身后的敌人,这是死得不能再死才会有的状态,能让杀她之人轻而易举便割下她的头颅。
楚王哒哒而来。
戟尖挑开相蕴和戴着的头盔。
青鸾瑞兽头盔骨碌碌滚在一旁,竖着的头发散了下来,盖在相蕴和纤细脖颈上。
有点碍眼,但问题不大,他大可连着她的头发一起斩断。
“竟让本王花费半个时辰来杀你。”
戟尖划过寒芒,楚王缓缓出声,“相蕴和,你今日之战绩,足以流传青史——”
“砰——”
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扣响。
爬在地上的少女陡然转身。
“嗖!”
弩/箭破空而来,正中楚王额头。
楚王瞳孔骤然收缩。
——她在算计他!她根本没死!她在装死,只为这最后一击!
挥出去的画戟落在地上,他却没有力气再将画戟提起来。
有什么东西模糊着他的视线,麻痹着他的身体。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仿佛在无声嘲讽着他的倨傲,他以为的自己随手便能捏死的蝼蚁,竟然在最后关头反杀他。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被这样一个人所杀?!
她分明武功稀松平常,骑术不堪入目,唯一出彩的是反应与弩/箭,但这两种优势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只需他动动手指,便能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她!
可是没有,他死在她手中。
她的弩/箭淬了毒,见血封喉,无药可治,只为取他性命。
“嗖——”
弩/箭再次被射出。
这次不是一支,而是接连好几支。
有弩/箭正中他喉咙,有弩/箭正中他胸口,她要她手中的弩/箭全部射在他身上,每一个重要部位都要来一支。
她显然极为谨慎,也极为小心,她不相信自己的一支弩/箭便能置他于死地,哪怕她的弩/箭上淬了毒,只要见血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她要他死得彻彻底底,绝无任何生还可能,所以她手速极快将□□里存的弩/箭全部射/出,直到里面空了,再也射不出什么,她才警惕着丢下□□。
楚王眼睛轻轻转动,不敢置信地看着深深插/在自己身上的弩箭——他死了,死在一个自己从未正眼相看的女人手上。
不,又或者说,他死在自己之手,死在自己的倨傲上。
从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布下的大网便已悄然收拢,引他冲阵,引他追了出来,引他用弓弩与她互相射击,引他再次冲阵,踏倒亲卫们竖起的盾墙。
他以为的他的画戟落下是他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哪怕自己没能一统天下,但他还是带走了这个改变天下格局乃至他自己命运的人,殊不知这才是她真正的杀招——假死。
是的,她是故意的。
她十分了解他的性格,他对她的不屑一顾,他笃定自己对她一击必杀,所以连检查她究竟有没有死都懒得去,只居高临下提起画戟,准备割下她的头颅。
死神在敲钟,牛头马面来迎人。
可嘲讽的是死的不是她,而是他。
她用那一闪即逝的时间,将自己握着的弩/箭射出,胆大心细,倾尽全力,让他这个从无敌手的江东之主死在一个武功平平的女人手里。
这是她真正的杀招吗?
必然是的。
可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不是的,她还有其他准备,这招不成,便用下一招。
她的谨慎小心让她绝不会孤注一掷,哪怕自己稳操胜券,她也会为自己准备后一击不中的后路。
鲜血仍在流淌。
有什么东西模糊着他的视线,麻痹着他的身体。
呼吸越来越浅。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终于注意到她的盔甲,那是特制的盔甲,腕上有手/弩,战靴有暗器,她从不是冲锋陷阵的骁将,所以她把自己打造成见血封喉的利器。
谁说杀人一定要用刀?
——她只用脑子。
生命的最后关头,楚王无声笑了起来。
他收回自己方才的狂言。
与他大战半个时辰的战绩并不是让她名垂青史,而是让他。
死在这种人手里,不负他江东之主的威名。
楚王慢慢合上眼。
人类的悲喜从不相同,相蕴和无法与楚王共情,此时的她正忍着疼,去捡楚王的画戟。
画戟很沉,她又受了极重的伤,但足以致死的伤势并没有阻挡她的动作,只是让她的动作有些迟缓,看上去有些吃力,她艰难捡起他的画戟,用力把戟尖戳向他。
戟尖与金甲相撞,发出一声轻响。
战无不胜的男人轰然倒地。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她的目的并不是将他弄下马背,而是另有其他打算——她要他的人头,用他的画戟。
画戟挥舞起来,她的动作算不上潇洒,甚至还有些笨拙,但戟尖还是精准落在他脖颈,狠狠劈向他肌肤。
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在这种事情上无比好用,因中毒而泛着黑色鲜血喷涌而出,将周围染得一片乌紫,而那颗人头也骨碌碌滚在地上,连带着他的头盔。
身中剧毒又被割下头颅的人一定会死吗?
正常情况下是会死的。
相蕴和从不担这种风险。
所以她丢了楚王的画戟,抽出阿娘留给她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到楚王的尸首面前。
那具尸体毫无声息,但相蕴和却没有掉以轻心,她猫着步走上前,以匕首刀鞘拨开楚王的胸甲,锋利匕首狠狠插向楚王的胸口。
这是心脏的位置,但有些人的心脏不在这个位置,所以她双手握着匕首,又用力一划。
鲜血溅在她身上。
浓稠液体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眼疾手快擦去糊在自己眼睛上的血液,视线重新落在楚王身上。
这人的确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再无复活可能。
相蕴和稍稍松了口气。
严三娘带人赶来。
浑身是血的相蕴和着实吓人,女将心头一惊,跳下马来。
“公主,您没事吧?!”
严三娘连忙检查相蕴和的伤势。
相蕴和轻轻摇头,嘴角努力扯出一丝微笑,“无碍,只是有些疼。”
“怎能不疼呢?您伤得这么重。”
严三娘心疼极了,撕下自己的披风去帮相蕴和包扎伤口。
包扎伤口间,余光忽而发现地上躺的不全是相军的人,还有明显的楚军的人,最为惹眼的是高大的男子的尸体,尸首分离,身中数箭,胸口还插着一柄匕首,实在是死得不能再死。
严三娘眼皮狠狠一跳,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这不是楚王的盔甲么?
公主杀了楚王?
不不不,这种好事她梦里都不敢做。
可若不是公主杀的,那又是死于谁之手?
他身上中的弩/箭是公主的手/弩,胸口插的是公主匕首,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有着公主的痕迹,甚至那源源不断流着的乌黑的血迹都是出自公主的手笔,是公主的剧毒。
楚王的的确确被公主所杀。
战斗力甚至不抵楚王一根小拇指的公主,杀了威威赫赫名震天下的江东之主。
严三娘瞳孔微微放大,一点一点侧过脸,抬头看着一脸平静忍着疼的少女,断断续续问出自己的问题,“您杀了楚王?”
“恩,我杀的。”
相蕴和微颔首。
足以在天下九州掀起滔天巨浪的事情在她这里仿佛是再正常不过,她甜甜说着话,黑湛湛的眼睛弯弯一笑,恍如阳光灿烂。
严三娘在恍惚中回神。
这是她认识的寿昌公主吗?
显然是的。
天真烂漫,温暖治愈。
血腥的杀戮从来与她无关,但她却有结束杀戮的能力。
伤口包扎好,温柔少女提起那颗仍在不断滴血的头颅,递到严三娘手里。
“去吧。”
少女眉眼沉静,笑如三月暖阳,“告诉他们,他们的王已经死了。”
杀人诛心,擒贼擒王。
优秀政治家的残忍与敏锐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逢人便有三分笑,但做起事情却狠辣无比。
——这才是相豫章与姜贞的女儿,一个顶级的军事家政治家,甚至阴谋家。
严三娘回神,接下楚王头颅。
“末将这便去做。”
严三娘说道。
头颅被塞到严三娘手里,相蕴和站起身,环顾着周围的赤色大地与满目疮痍,神色悲悯,眸光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严三娘仿佛看到神女降世,拯救人间。
神爱世人,所以她来了,结束战乱百年的赤地千里,让颠沛流离的百姓看一眼盛世太平。
跟随这样的上位者开疆扩土,治理九州,是每一位将军的一生夙愿。
严三娘心潮澎湃,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
她拿起相蕴和送给她的楚王的头颅,高高举过头顶,在嘈杂的战场上大喝出声,“楚王已死,降者不杀!”
洪亮的声音响彻周围,周围楚军陡然安静。
相蕴和静静看着失去反应的楚军,神色依旧悲悯而无害,一如严三娘乃至很多人心中的神女模样,但他们绝对想不到,她看着周围的兵荒马乱,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从今以后,这九州天下,我主沉浮。
她的时代来到了。
不属于席拓盛元洲,不属于楚王,甚至于不属于她的父母,而是她的。
群星璀璨的时代已经结束,她离那个位置只差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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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 第 97 章
◎一切尽在掌握。◎
第九十七章
那个位置上的人如今是她父母, 大夏朝的开国帝后哦,不对,是两位开国皇帝——前世的阿娘毒杀阿父, 登基为帝, 是史官们捏着鼻子不得不承认的又一位皇帝。
但这一世有她在中间做调和, 再加上曾让阿娘阿父感情彻底破裂的楚王已被她所杀,他们两个应该不会再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应比前世和缓些, 比如说, 各退一步?
相蕴和笑了笑,忍不住开始期待未来的执政路。
当然, 在这之前,她需要把眼前的这一切平定之后, 才有可能走上那个位置。
一个王朝的兴起, 往往意味着另一方势力的彻底瓦解。
当楚王身死的消息被相军的斥卫传遍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这支曾让九州为之颤抖的楚军罕见地沉默起来,他们似是忘记了反应,呆呆地看着拿着楚王胸甲头盔或者臂甲纵马狂奔的斥卫, 不敢置信地听着斥卫一遍又一遍地大喊——“楚王已死, 降者不杀!”
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们的王所向披靡, 怎会死在相蕴和的手里?
这定然是相蕴和用的奸计, 放出假消息,扰乱他们的军心。
可斥卫手里拿着的, 的的确确是楚王的盔甲。
蟠龙甲, 云气纹, 还有带着楚的图腾,九头凤振翅欲飞,精致雕琢在臂甲上,每一处都透着精致华美与不怒自威,这是相军断然做不出来的东□□属于他们的王的甲衣。
不止有甲衣,还有他们王的披风,他们王的画戟。
那些代表着他们王身份的物品,都被斥卫们拿在手里,一遍一遍向他们展示着。
——他们的王的确死了,死于相蕴和之手。
“不,王上绝不会死!”
死一般的沉默中,一位将军爆发出一声嘶吼。
“王上不会死!”
“王上没有死!”
“你们在骗我们!”
像是受到了召唤,将军的声音刚落,周围楚军们的声音便接连响起,他们怒吼着冲向传递消息的斥卫,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杀了假传消息的相军。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郎,怎能杀得了名震天下的王?
这必然是假消息,必然!
“嗖——”
万箭齐发。
在楚军因为楚王死亡而愣在原地的那一刻,相军们便再次调动起来,原本与楚军正在交战的相军们撤出血流成河的战地,弓弩手就位,将这些不知完全丧失反应的楚军们围了起来。
不降,便是死。
战场上从没有仁义可言,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一批又一批的楚军中箭倒地。
相军的弓/弩原没有楚军厉害,中箭的楚军并没有立刻毙命,他们还在挣扎着,挥舞着手里的刀与剑,不断流着鲜血的嘴里兀自说着连周围人都听不大清的话——
“王上、王上绝不会死。”
他们的王不会死。
这是假消息,骗他们投降的假消息。
“江东楚郎,宁死不降!”
濒死之人爆发出一声惊喝,跌跌撞撞扑向弓弩手。
其他楚军见他如此,也跟着他不顾一切往前冲。
王若没死,他们便杀假传消息之人。
王上若已殒命,他们便替王上报仇雪恨!
“杀!”
一群又一群的楚军不断冲向弓弩手,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与相军同归于尽。
因为不计后果,所以冲阵的队形毫无阵法可言,他们拥挤在一起,完全不去躲避相军弓弩手射出的利箭。
当第一排的人倒下时,第二排的人便接替他的位置,拿着武器继续往前冲,仿佛是不知生死不知疼痛的行尸走肉。
事实上,失去楚王的楚军也的确是行尸走肉。
楚王是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灵魂。
楚王在时,他们所向披靡,楚王被杀,他们便是一盘散沙。
“放箭!”
副将一声令下。
万箭齐发。
血流成河。
相豫章看着远处堆积如山的楚军尸首,手中长剑送还鞘中,“楚王尽出江东之兵,兵力约有三十多万。”
“若将他们都杀了,你我岂不是历史罪人?”
“想办法招降。”
赤红色的鲜血印在姜贞眼眸,姜贞眉头微蹙,清凌声音里有着一丝悲悯,“屠江东士族的人是前朝天子,不是我们,我们与江东没有深仇大恨,何必走到赶尽杀绝那一步?”
三十多万兵马,死伤数十万人,如今还有二十多万人。
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一条条人命。
他们有着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他们的家人还在等他们回去,回到他们的故土家园。
他们不应该因为楚王的死而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同丢在这里。
正如她一样。
如果今日输的人是她与豫章,她希望她的将士们不必执着于替她报仇,而是放下刀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他们已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她,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在战场上为她出生入死。
他们已经足够对得起她,所以战争结束了,便是一切都结束了,不必去学冤冤相报那一套。
打了半辈子仗的他们,值得一个盛世太平。
是日,相豫章姜贞召集谋臣悍将,商议招降楚军的事情。
与此同时,相蕴和也在琢磨这件事。
——她的确心狠手辣,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没有狠到能面不改色屠杀二十多万人的程度。
前世的阿父阿娘是如何招降楚军的呢?
仔细想来,其实他们没有花费太多力气。
阿娘曾经是楚军里的二号人物,在楚军中颇有威望,这样的身份让阿娘很容易便能劝说楚军来降。
楚王自刎江水河畔时,阿娘顶大巨大压力,亲自去江边送楚王,这种行为无异于昭告天下,哪怕他们曾刀剑相抵不死不休,但在楚王身死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随着楚王的死而烟消云散,而她也会善待他的部下,不让万千将士随着他的死而被新王朝清算。
这种情况下,本就对阿娘颇为推崇的楚军自然愿意归降。
他们的归降成为阿娘未来与阿父争权夺势时的中坚力量,在阿娘毒杀阿父之际,江东诸将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这一世,因为她的介入,阿娘与楚王连相识的机会都没有,自然便没有成为楚军二号人物的契机,阿娘与楚王率领的江东之军只是简单的敌对关系,这样的关系很难让楚军心无芥蒂归降,更别提在未来的朝政相争的时局动荡里让他们无条件站阿娘。
但尽管如此,她依旧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
招降的事情难了些又何妨?只要阿娘与阿父之间不生波折,那这些难她心甘情愿去领受。
相蕴和眸光轻转。
“不着急,先困他们几日。”
相蕴和吩咐下去,“几十万人呢,哪能个个都对楚王忠心耿耿?愿为楚王赴汤蹈火?”
“这个世道上,多的是只想安稳过日子的普通人。”
相蕴和收起军报,“当初追随楚王,是因为生的江东,没有别的选择,如今有了可以解甲归田的机会,他们未必不会选择这样的机会。”
大战之后,将军们伤势颇重,雷鸣姜七悦昏迷不醒,其他人更是连爬都爬不起来,躺在床榻上由亲卫们精心养活着。
众多将军里,严三娘伤得最轻,彼时绑着绷带,还能帮相蕴和处理事情。
“公主说得是,不是每个人都想过刀光剑影的日子。”
严三娘微颔首,“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未必想做堆起当世名将的累累白骨。”
将令下达,相军们围而不攻。
军医前来给相蕴和换药。
“公主真是命大,竟能在这种伤势里死里逃生。”
看到相蕴和肩膀上的伤,军医心疼不已,“如果这伤口再偏离半分,莫说公主的胳膊了,只怕公主整个人都被劈成两半。”
相蕴和笑了一下,“想来是老天都舍不得我死,所以我只是受了些伤,并没有丧命楚王之手。”
假的。
一切都是她精心算计过的,如何在楚王手下留得性命。
她不止研究过楚王的用兵,更研究过楚王的功夫。
楚王用兵大开大合,极其霸道,功夫也一样,走的是刚猛路子,手中画戟一旦落下,便鲜少能有人逃得性命。
她备好了毒箭,准备了□□与匕首,在面对楚王时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被楚王折断的那支弩/箭,是她根据楚王的倨傲性子射出的,她知道他单手便能接过她的箭,会轻蔑地当着她的面将弩/箭这段,所以她装在□□里的弩/箭都是被毒药浸泡过的,只要碰触到了,毒药便会发作,只是没有直接进入血液时发作得快而已。
但这点毒发时间足以帮她争取到活命的机会,中毒的楚王反应迟钝,力气大不如从前,劈在她身上的画戟,自然不能发挥出以前的战斗力,只要避让的角度足够好,便有可能从楚王手中逃生。
逃生之后,便是假死,骗楚王来砍她的头。
以楚王之自负,绝不会检查她究竟死没死,那是对他个人能力的一种质疑,他只会以画戟挑开她头盔,然后挥戟而下,砍下她的脑袋。
她等的便是这么一个机会。
在楚王抬画戟的那一刻,她陡然翻身,扣动□□,取楚王的性命。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位名扬天下让后人扼腕叹息的江东之主,注定死在她的手中,成为她日后称帝登基的政治资本。
身为女子,又无足够拿得出手的功绩,那些能臣悍将怎会心甘情愿拥立她为帝王?
她是阿娘与阿父唯一孩子的这重身份,并不足以让她顺利登基。
前世的阿娘与阿父不是没有共同的孩子。
在她死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被养得有些平庸的太子,朝臣们极为不满,弹劾的奏折从来没有断过,相应的,拥立更为贤德也更为年长的堂兄赵修文的呼声从来没断过,两种声音争论不下,直到阿娘当机立断废了赵修文,朝臣们才彻底死心,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太子。
儿子尚且如此,若继承人为女子,受到的阻力会更比儿子更要大。
天下初定,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上位者若无铁血手段与过人的本领,根本压不住这群惊才绝艳的文臣武将。
楚王死于她手中,算是让她除却固守方城外又有一件足够拿得出手的功绩,一件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战功。
——厉害如楚王都败于她之手,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与她相争?
她的父母?
不,她是他们的继承人,只要她不是太离谱,他们都会尽心尽力培养她。
席拓?
此人的确有可能,但他虽有绝世之才,却无称王称霸的野心,终其一生,只为他人掌中刀,只要她使用得当,他会成为她手中极为锋利的一把刀。
梁王?
此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可为一方郡守,却无成就一方霸业的心胸。纵然有一日,他反复无常叛出大夏,她也有能力将他擒拿。
商溯?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顿,轻轻笑了起来。
不不不,更不可能。
与前两者相较,他的确有一统天下的能力,但他与席拓的问题大差不差,都是没有野心,在九州恢复太平之后,在他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之际,他绝不会主动掀起战乱。
此三人都不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她要做的,便是让朝中之人也认可她的存在。
只是文人远比武将难缠,在对付文臣的事情上,她怕是要花费不少心力。
但问题不大,尸山血海的战场她都闯过来了,还会怕文人之间的明枪暗箭?
更别提阿父与阿娘的确属意她,还会帮着她一起弹压文臣。
相蕴和对未来充满信心。
医官换好药,包扎完相蕴和的肩膀,提着小药箱去帮下一位将军处理伤势。
“七悦与雷叔叔醒了吗?”
相蕴和问严三娘。
严三娘道:“七悦刚醒,雷将军仍在昏迷之中。”
相蕴和微颔首。
这便是年轻的好处了,明明七悦伤得比雷叔更严重,但还是会比雷叔更早醒来。
“雷叔百战沙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知道有多少。”
相蕴和叹了一声,“这次伤得又重,怕是把以前的伤都给勾了出来。”
“走吧,咱们去看看他。”
相蕴和扶着亲卫的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相蕴和一一探视过去。
不仅探视了将军们,还撑着病体,去普通兵士们那里走了一遭,将士们无比感动,越发觉得公主当真是一代仁主。
公主治理封地的能力早在方城验证过,豫公外出打仗时,整个方城都会交给她,在她的治理下,方城从偏居一隅的穷乡僻壤一跃成为供应他们南征北战的粮仓,连盛元洲与楚王这种死对头都不禁感慨豫公着实好福气,能得这样一个好女儿。
能治理民生,还能带兵打仗。
亲手砍下楚王人头,畅快淋漓打楚军,便是她用兵如神的最好证明。
文治武功皆出彩,又是豫公与二娘唯一的孩子,这九州天下不交到她手里,他们这群随她出生入死的人第一个不答应。
众将士对相蕴和越发忠心耿耿。
武人的心思很好猜,看到他们的脸色,相蕴和便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她笑了笑,心情越发好起来。
——这些都是她拿命换来的,都是她应该得到的东西。
探视完伤员,相蕴和吩咐严三娘,“将楚王的头颅拿石灰封了,送到阿父阿娘那里。”
“而后再用香木给他重新雕琢一个头颅,我要给他风光大葬。”
不仅要厚葬楚王,还要为他请封,封他永为江东之主,镇守这片他为之战斗一生的土地。
“公主放心,楚王的头颅已经封存,随时都送给两王。”
跟在相蕴和身边历练多年,严三娘已不是最初的女将,而是越发细心,能敏锐捕捉到相蕴和的心思,“至于香木,已经运过来了,工匠们正在雕琢,不出五日,便能将楚王的头颅雕好。”
相蕴和欣慰地看了一眼严三娘,“辛苦三娘了。”
“这是末将应该做的。”
严三娘莞尔一笑。
是日,相蕴和带着楚王的头颅,奔赴另一场战场上的姜贞与相豫章的军营。
楚王的画戟险些斩断她的左肩膀,让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伤势如此之重,军医并不建议她长途跋涉,而是让她卧床修养,早日把伤养好。
她当然知道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她着实没时间去顾忌自己的健康情况,楚王早日下葬,她便能早日招降楚军,楚军归降,九州便再无战火,她的愿望便能早日实现——父母登基,天下归宁。
相蕴和忍着钻心蚀骨的疼,出发去相豫章姜贞的军营。
尚未走到军营,便看到前方黄沙滚滚,马蹄震耳欲聋,她眼皮跳了跳,下意识问严三娘,“楚军不都是被围起来了么?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不能吧?”
严三娘也很纳闷,“两位王上极善用兵,断然不会出现这种疏漏。”
话说这样说,但该防御还是要防御,免得楚军冲到自己面前了,自己连弓弩手与盾兵都没准备。
一声令下,相军戒严。
但下一刻,前方却传来相豫章撕心裂肺的大喊——
“阿和!前面的人可是阿和!”
喊话过程中吃了不少沙子,又是咳嗽又是不停打喷嚏,听上去又惨又滑稽。
相蕴和忍俊不禁,“好啦,都散了,是阿父的军队。”
来人不止有相豫章,还有姜贞。
姜贞比相豫章要脸点,没有在策马奔腾时一边吃沙子一边放声大喊,嫌弃地瞧了一眼没有任何形象可言的相豫章,眼里的埋汰一览无余。
行吧,自家男人,丢人就丢人吧,不能把人给丢了。
姜贞心想。
相豫章一马当先冲到相蕴和面前,围着相蕴和看她身上的伤。
“嘶——”
相豫章看着便觉得疼,一向脾气极好的他顿时拉长了脸,“怎么伤得这么重?你身边的人呢?七悦呢?”
严三娘连忙往一旁避了避。
——恩,这种时候她安静如鸡比较好。
相蕴和笑道,“那可是楚王,能万军之中取人头颅,在他面前,再多的人也只是摆设。”
“阿父,都是小伤,我不疼的。”
相蕴和安慰相豫章。
相豫章吹胡子瞪眼,“什么不疼?你这只胳膊都快掉了!”
“都怪你阿娘,说什么你长大了,得历练一番,为你以后做打算。”
相豫章后悔得无以复加,“你还是个孩子,历练什么历练?”
严三娘肃然起敬。
厉害啊夏王,连姜王都敢埋怨了。
姜贞纵马而来。
“见过姜王。”
严三娘大声向姜贞见礼。
姜贞微颔首,看向相蕴和。
相豫章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姜贞,但埋怨的话却没敢再说,只是无比心疼道:“伤得这么重,这、这多疼啊!”
想去解相蕴和的绷带,看看里面的伤势究竟是怎样的深可见骨,但又怕碰到她伤口,让原本便不好愈合的伤势更加严重,两只手伸在半空中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敢落在是相蕴和的绷带,而是往上抬了抬,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
相豫章眼含热泪,“跟阿父回京都,咱们以后再也不打仗了。”
他可以接受自己战死疆场,但见不得妻女受一点点的伤。
“恩,等江东之事平定,我就随阿父回京都。”
相蕴和笑着点头。
“什么江东之事?”
相豫章道:“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三娘他们,你先去回去,好好把身体养好。”
相蕴和不接他的话,看到姜贞过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阿娘,阿娘快看!”
抬手一挥,亲卫们奉上楚王的人头。
相蕴和献宝似的呈给姜贞,“阿娘,我杀了楚王。”
“阿娘知道。”
姜贞微笑点头。
略瞧一眼楚王的头颅,她的视线便落在相蕴和的肩膀上。
哪怕缠着厚厚绷带,相蕴和的肩膀还有血色透出来,那是典型的伤得太重导致伤口难以愈合的缘故,伤在她最爱的女儿身上。
姜贞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阿和,你做得很好。”
“但是你还是要撑住,把江东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再回去。”
“阿和都这样了,你还让她在这儿待着?!”
听到这话,相豫章差点跳起来。
姜贞声音低沉,“正因为阿和这样了,她才更需要在这里。”
“楚王是她所杀,楚军是她所败,这样足以流传青史为后人传颂的功绩,怎能落在别人头上?”
相豫章张了张嘴,顿时说不出话来。
——若现在回去,便是让旁人捡个大便宜。
“阿父,我能行的,我没有那么娇弱。”
相蕴和蹭了蹭相豫章掌心。
黑湛湛的眸子看着相豫章。
相豫章心头一软,忍不住想起战乱中与相蕴和重复的那一日。
曾经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一夜之间长大,长成他完全陌生的模样,当时的他心中只有痛惜,可现在再看,那是他与贞儿几世修来的福气。
——只是这样的福气,太过催人心肝。
“罢了。”
相豫章自嘲一笑,“阿父听你的。”
相蕴和眉眼弯弯,“谢谢阿父!”
“阿父,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与你们商量。”
相蕴和郑重其事道:“我想厚葬楚王,安抚楚军,接纳楚人的投诚。”
相豫章一口应下,“好,都依你。”
“此事你亲自操持,不可让别人代劳。”
姜贞微颔首,“还有,厚葬楚王的费用由你私库出,不可动用国库。”
这是全程交给她的意思,做事的人是她,楚人感激的人是她,百年之后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也是她。
——另一种形式的父母为她的上位在铺路。
相蕴和笑着点头,“当然。”
“这事既然交给我,我便做得漂漂亮亮的,不动用国库一分钱。”
“若你的钱不够用,阿娘可以支援你一些。”
姜贞补上一句。
“还有阿父,阿父这里也攒了些钱。”
相豫章跟着道。
相蕴和莞尔,“知道啦,你们好啦,我不会在钱的事情上委屈自己的。”
楚王的事情敲定,便剩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请父母称帝。
相蕴和扶着亲卫的手,慢慢下战马。
“阿和,你这是做什么?”
相豫章有些意外。
话刚出口,便明白她的意图,原本想阻拦的动作微微一顿,与身边姜贞对视一眼,从她眼底看到熟悉的默契,于是重新坐回马背上,静静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女儿。
相蕴和俯身拜下,声音清亮,“请阿父阿娘称帝。”
一人跪,万人跪。
无论是相蕴和带过来的人,还是跟在相豫章与姜贞身后的那些人,所有人尽数下马,单膝跪地,请求他们的主公问鼎九五——
“请主公称帝!”
众将士异口同声,声音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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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第 98 章
◎她是我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第九十八章
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到相豫章耳朵, 相豫章耳朵微动,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
——谁能想到,他一个庶民出身的人也能走到称王称帝的这一天?
最初揭竿而起时, 他身边只有自幼相熟的兄弟们, 官兵一声令下, 便追得他们没处躲,只能往山沟沟里面躲。
后来还是贞儿有法子, 又是跳大神又是看星象, 给他造势豫公当立的天命之说, 没什么学识的庶民们最信这一套,再加上他年少便为游侠, 积攒了不少声望,这才有人前来投奔他, 让他接连打下几个乡镇来当根据地, 借着根据地来发展自己的势力。
可好景不长,根据地的民心尚未收稳,便遇到席拓这位绝世的将才,人家有钱有粮有精兵, 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这种灰头土脸的小老百姓。
阿和就是在这时候与他们失散, 再重逢已是另一番模样。
他心疼过, 自责过, 但到最后, 在贞儿的开解下慢慢接受——无论怎样的阿和, 都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全盘接受。
更别提现在的阿和熟知未来走向, 能帮到他的事情多不胜数, 在她的帮助下, 他们很快劝降严老将军,统一西南之地,让原本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他们终于有了争霸天下的资本,逐鹿中原的群雄第一次正眼打量他们,一群泥腿子,竟也能与他们一起争霸天下。
大盛的西南门户大开,席拓不得不放弃大好的剿匪形势来剿灭他。
与席拓作战,的确是险之又险,但他终究是幸运的,他身边有贞儿,一位才干不在他之下的奇女子,他们夫妻联手,大败席拓,让这位从未败绩的有大盛战神之称的大司马成了他们的手下败将。
九州震动,天下皆惊。
原来蝼蚁一般的平民百姓,也有入主中原的实力。
席拓战败的消息传到京都,吓得大盛天子仓皇出逃,贞儿到底是贞儿,急转兵锋,抓到了准备入蜀偏居一隅的端平帝,然后又顺路往蜀地派了些兵马,将蜀道难难以上青天的蜀地一并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
席拓败,之后便是盛元洲,是梁王,是楚王。
这些曾虎踞一方的诸侯,最后不是身死兵败,便是拱手投降,这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终于在他有生之年恢复太平。
在他手里恢复太平。
——再准确一点,是在他与贞儿与阿和的手里,在他们一家三口手里。
天下已平,他们一家三口仍在,身上虽有大大小小的伤,但总归还活着,只要人活着,便一切都能养得好。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
相豫章开怀大笑。
姜贞瞥了一眼相豫章。
男人显然极为开怀,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是走在路上捡到了金元宝,连头发梢都因天降横财而透着开心。
“咳。”
姜贞曲拳轻咳。
收敛点,这么多人看着呢。
只是请你登基,还没到真正登基那一日,你的开心还是留着些,等真正登基的那一日再笑不迟。
被姜贞这么一提醒,相豫章连忙敛了笑。
恩,马上是要当皇帝的人了,要稳重,不能跟商溯似的,把心情全写在脸上。
相豫章随着姜贞咳了几声,不再像刚才似的咧嘴笑,尽管刻意敛了笑,但心里的开心是藏不住的,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就差把你们的提议可太让我满意写在脑门上。
“天下未定,如何能在这时候称帝?”
姜贞缓声开口,“称帝之事先缓缓,待九州彻底平定之后,我与豫章再做定夺。”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相豫章跟着点头,“等江东事情结束,等咱们回到京都,再说称帝的事情。”
这就是草莽出身的好处,不扭捏,不虚伪,不为了面子好看而搞什么三辞三让。
席拓已降,盛元洲已死,如今楚王也死了,整个天下都落入他们手中,当然可以把称帝的事情提一提了。
相蕴和微颔首,“话虽如此,可也要提前做些打算。”
“阿父阿娘称帝乃天下之盛事,万万不可在这件事情上潦草。”
“不错,两位主公需提前准备才是。”
严三娘跟着开口,“依末将之见,当给军师去信一封,让他在京都着手安排起来,免得日后两位主公凯旋,反而因准备不足而手忙脚乱。”
但军师韩行一是何等的人精?
看到商溯领兵过来,便知道江东之地稳了——若不稳,以商溯那种看阿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性子怎么可能真的来解京都之围?
商溯既然来了,江东没几日便该传捷报了。
江东之地的捷报传来,便意味着九州最后一块土地也归于他们之手,整个神州大地,尽在他们掌握之中。
作为一个合格甚至于极为出色的军师,这个时候该做什么?
——当然是准备两位主公称帝的事情了!
至于为什么会是两位主公称帝,而不是一位为帝,一位为后?
当然是因为这一半的江山都是那位夏王打下来的,要她退居后宫,放权天下,怕不是觉得自己活得不耐烦,想提前去西天。
韩行一对这种两王并尊两帝并称的事情接受良好。
事实上,不接受也没办法。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位夏王绝非池中之物,纵然此时被众人弹压,不得不为后,日后也会行雷霆手段稳定九五。
他不想去触这种霉头,也触不起这种霉头。
更别提他还有抱负没有施展,在治国理政的事情上,他亦是一把好手,天下战乱数百年之久,如今百废待兴,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
于是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位帝王的东西都准备着,只待两王回到京都,便祭拜天地,封禅泰山,成为九州天下的帝王。
是以,楚军还在外面围城的时候,韩行一便已经开始准备相豫章与姜贞登基的事情了。
倒不是瞧不起围困京都的楚军,好歹十万大军呢,他非常重视,连夜制定了战术,提防他们狗急跳墙,死战京都。
而是因为外面有商溯坐镇,杜满冲锋,别说只是十万楚军了,再来十万盛军,也未必是商溯和杜满的对手。
无他。
在打仗的事情上,天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韩行一心平气分配着守城任务,胸有成竹处理着京都的政务,只等商溯给楚军致命一击,自己就能开城迎王师。
恩,这个时间应该不会久。
十万大军罢了,给商溯塞牙缝都不够。
事实证明,韩行一的判断非常准备,不过十几日时间,由商溯率领的相军便大破楚军,擒杀楚将,让耀武扬威行围魏救赵之地的楚将楚军彻底打消自己的念头。
商溯歼敌三万,俘虏无数,这样战绩对于他来讲不过是洒洒水,但却让充当先锋将军的杜满喜出望外,开心不已。
“商将军,您真神了!”
杜满大着嗓门,对商溯的敬佩溢于言表,“末将只有五千人,您不过八千人,加一起不过一万出头,竟能把十万楚军打得落花流水,弃城而逃!”
“您简直是天神降世,专门为打仗而生的!”
比商溯大上好多岁的杜满对商溯用上了敬称。
商溯轻啜一口茶,懒懒听着杜满没有任何修饰词的夸赞。
若是在以前,这样粗暴直白的马屁他是极为不喜的,旁人的一句话尚未说完,便会被他轰走,绝对不会让这种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白丁来侮辱自己的能力。
但现在不会这样。
大抵是与相蕴和相处久了,他那刻薄尖锐的性子也变得柔软起来,说话之前会过过脑子,简单思考一下自己的话会不会比给人一巴掌更有杀伤力。
“不过十万楚军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夸赞?”
自认为自己不再刻薄的商溯开口便是能把人得罪到死的话,“只有庸才才会在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不知所措。”
“”
行吧,我是庸才。
跟您相比,再怎么厉害的将军在您眼里也不过尔尔。
杜满大大咧咧,没什么心机,对于商溯扎心窝子的话一笑了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便又笑呵呵问话,“商将军,剩下的楚军怎么办?”
“咱们的兵力远远不如他们,强行将所有人俘虏的话,很容易暴露我们兵力不足的劣势。”
他们之所以能赢得这么快这么彻底,是因为楚军压根没有摸清楚他们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商溯的战旗打出来,还以为是他们的主力军到了,当下便乱了阵脚,被商溯一击便溃。
当然,他们不自乱阵脚也没什么,有商溯坐镇军中,有的是法子以少胜多。
打得天下诸侯们闻风丧胆的战神,就是有这种睥睨天下的实力。
“不急,等韩行一。”
中原之地远比南方的天气干燥,商溯抬手往嘴里又喂了一口茶,闲闲说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人今夜便会到。”
聪明人做起事情来从来不需要提前通知,只需将战局略微分析,便能知晓对方会做什么。
——当然,商溯的聪明仅限于战场上。
酉时刚过,杜满便等到了韩行一派来的人,这人是他的老熟人,与他们一起起义的张奎。
张奎比相豫章还大好几岁,是他们这波人里年龄最大的人,相豫章怜他上了年龄,又一身伤痛,便不再让他冲锋陷阵,而是让他留在京师给韩行一打下手。
武将转文臣是个技术活,好在张奎接受良好,心思又细腻,所以在京都做得很不错,如今是韩行一的左膀右臂,帮着韩行一处理军政杂务。
商溯的人手不够,接纳不了那么多的楚军俘虏,韩行一便把张奎派过来,让这位阔别战场数年之久的将军再一次披甲上阵,重温一下自己以前沙场驰骋的英武风光。
“你来得正好,咱们现在便出来。”
杜满快步迎上去,拍了拍张奎肩膀,“时间不等人,咱们得赶快把楚军全部俘虏了,要不然等他们溃散落草为寇了,以后还得琢磨剿匪。”
张奎看了看不远处的三军主帐,“不必急在这一时,我先拜访商将军。”
军师说了,这位商将军是出了名的刻薄小气,若是来他这里做事,却没有拜访他,则必会被他记恨,日后少不了被寻麻烦。
——能被一贯小肚鸡肠的军师说小肚鸡肠的人,那是非常小肚鸡肠了,万万不能得罪。
是以,他准备先拜访商溯,再去缉拿楚军。
“哦,对,是得先拜访商将军。”
杜满一拍脑壳,反应过来了,“商将军与旁人不一样,咱们是得先跟他打个招呼。”
他记得雷鸣被二娘指派给阿和时没有特意去拜访商溯,后来被商溯折腾得不轻,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明明必胜之战却让雷鸣疲于奔命,气得雷鸣恨不得拔刀去砍商溯。
但战场上最推崇的是军功,在见识过商溯神来之笔的战略战术后,雷鸣硬生生把自己被折腾的事情咽下去了。
——跟这种人打仗,别说被折腾了,被折断胳膊折断腿他都乐意!
“走走走,我带你去见商将军。”
杜满拉着张奎,快步去找商溯。
“三郎,杜满将军与张奎将军求见。”
扈从前来通报。
商溯掀了下眼皮,“不见。”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拜访他?
眼下这种关头,明显是正在溃散的楚军更为重要。
再说了,彼时的他在等相蕴和的信,哪有时间去见什么张奎李奎?
相蕴和已好几日没有给他写信,是战事太忙?还是受了伤,不方便写信?
商溯心头一跳,手里的茶喝不下去了。
——万万不能是后者。
商溯下逐客令,杜满见怪不怪,嬉笑着对张奎说道:“行了,咱们也算拜访过商将军了,现在可以去俘虏楚军了。”
“”
行吧,避而不见也算另一种形式的拜访。
张奎跃上马背,点兵去寻楚军。
彼时楚王身死的消息已传到中原之地,楚军军心大乱,再加上领军的楚将已死,其他副将威望不足,难以领兵,故而整个楚军营地人心惶惶,每日都有普通士兵偷偷离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是被相军活捉,就是被底下想要投降相军的人砍了脑袋去领功,两条路都不是什么好出路,几位副将摆上几碟花生米,愁眉苦脸开始合计。
“连楚王都打不过相蕴和,咱们怎么可能是相蕴和的对手?”
“报仇是报不了仇的,拼上咱们这五万人,咱们也不可能报得了仇。”
“那就是立刻撤离,落草为寇。”
“九州天下已平定,相蕴和会不剿匪?”
“只怕咱们的山寨还没建好,相蕴和的大军便打了过来。”
进一步是死,退一步还是死,横竖都是死,不如折个中?
几位副将对视一眼,一个胆大的副将试探性开口,“要不,咱们投降相军?”
“梁王曾害过相豫章的性命,但梁王投降之后,相豫章对他颇为亲厚,不仅仍保留他梁王的封号,还允许他驻守梁地,做他梁地的土皇帝。”
“席拓更不必说,当初把相豫章姜贞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还在战乱之中与自己的女儿失散了,要不是相蕴和命大,他们夫妻俩唯一的孩子就死在席拓手里了。”
“但尽管如此,席拓不一样做着他的大司马,在极北之地打着匈奴?是相豫章与姜贞麾下官职最高的一位武将?”
“相豫章与姜二娘是厚道人,他们的女儿相蕴和更是一位难得的明主。”
“咱们若是投降了他们,他们定然不会为难咱们。”
“指不定还会看咱们识趣儿,以后让咱们跟梁王一样,回到咱们的江东楚地。”
楚地,每一个江东人心心念念着的故土。
只要想到这个地方,哪怕身在绝境之中,他们都能生出无限勇气。
“投降就投降!”
短暂沉默半息后,另一位副将跟着开口,“楚王任人唯亲,你我皆不是楚王心腹,犯不着为了给楚王报仇搭上自己的性命。”
“楚王是咱们的王,但咱们也为楚王出生入死了,足以报答楚王的知遇之恩。”
“如今楚王已死,咱们无力报仇,与其落草为寇,不如投降相军,谋个日后在江东为官的前程。”
生是江东人,死是江东魂,生生死死都是江东人。
在相豫章姜贞麾下去江东做官,庇佑一方平安,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生死江东人。
但若想谋个好前程,便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绩来,副将们连夜动员,召集愿意投降相军的楚军,与他们一起找商溯投降。
对楚王忠心不二的人大多已战死,彼时的楚军军营里更多的是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相豫章夫妇素有贤名,从不杀俘,他们现在投降,的确是个好归宿。
愿意投降者十之七八。
不愿意投降的人,副将们也不勉强,给了他们粮食与银两,放他们自谋生路。
张奎与杜满赶到楚军军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楚军的旌旗已撤下,被副将们派去向商溯投诚的斥卫正准备出发,一副改旗易帜投降得很彻底的场景。
斥卫看到他们两个来到,乐得自己再跑腿,当即把降书呈上,只待自己编入相军。
——众所周知,相军的伙食待遇是最好的,普通士兵都能拥有校尉们才能吃上的饭菜与秩奉。
杜满哈哈一笑,“好,你们愿意归降,这是再好不过了。”
“放心,两王礼贤下士,断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四万多楚军编入相军。
若是人数少,还能打散重组,但是人数多,便需要花大力气来琢磨如何分配了。
现在的四万再加上之前的两万,六万的降军是一个随时能发生哗变让相军无招架之力的数字,万万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对付相军。
但这是商溯需要操心的事情,训兵练兵与领兵是他最擅长的事情,杜满从不在他擅长的事情上与他争事做。
事实上,他也做不来。
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十万之内的大军他能领,再多就不行了,典型的冲锋陷阵之将,而不是号令三军的绝世将才。
杜满向商溯交割楚军。
商溯瞧了下名单,与他预想的数字大差不差,于是便收下来,向杜满发出新的将令。
——早在让杜满劝降楚军之前,他便把编制的事情想好了。
杜满肃然起敬。
——人跟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跟狗的差距都大。
杜满拿着新编制,与商溯一起登上点将台。
这些曾经与他们刀剑相抵的楚军,如今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会并肩作战,剿匪平叛,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商溯这里大获全胜,而相蕴和这里也即将到达尾声。
这个世道上更多的是只想求生的普通百姓,谁当王,谁称帝,对他们来讲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要执政者是位贤名仁德的人,能结束乱世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那么他们便认这位帝王。
不过三月时间,江东之地尽皆归降。
为了方便统治,相蕴和没有罢免原来的官员,而是留下一部分兵马与心腹,与他们一起治理江东之地。
天下初定,对于这些新降的地方,要以怀柔方策让他们慢慢归顺。
不着急,她才十七,她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与耐心。
总有一日,她会让江东之地的百姓对她顶礼膜拜,奉她为神祇。
江东的事情解决完,相蕴和便踏上回京都的官道。
而彼时的京都,也在紧张准备着迎接相蕴和的凯旋。
“呃,以什么规制来迎接公主?”
韩行一看向相豫章夫妇,明知故问。
商溯眼皮微抬,视线跟着韩行一,一同落在相豫章脸上。
——相蕴和功绩如此,怎能只是公主?
相豫章哈哈一笑,“当然是世子的规制。”
现在是世子,以后是太子。
他还没有称帝,便先委屈阿和当一当世子。
当然,这个委屈不会太久,不出三月,他必称孤道寡,南面登基而坐。
“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她是我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相豫章轻捋胡须,抚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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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第 99 章
◎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相蕴和。◎
第九十九章
世子?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听到这两句话, 商溯微蹙眉间才舒展开来。
“还算你有几分良心,没有辜负相蕴和的浴血奋战。”
商溯抬手将茶盏送到嘴边,收回看向相豫章的视线。
“”
好好的一位战神, 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这厮跟阿和说话挺正常的, 怎么跟其他说话时嘴里仿佛噙了块刀子?
相豫章长长叹了口气, “三郎,我觉得你不说话时挺好的。”
众多文臣纷纷点头, 极为赞同相豫章的话。
战功赫赫又如何?
如今天下已定, 不再需要将军们领兵打仗, 将军们无用武之地,又容易遭遇开国立朝之后最司空见惯的鸟尽弓藏, 这位商将军若不嫌自己的命太长,跋扈刻薄的性子便该收一收了。
众武将却不这么想。
大哥二娘都是厚道人, 断不会搞坐上皇位便杀功臣那一套。
商溯的话虽难听点, 性子也的确桀骜难驯点,但一无反心二不弄权的,大哥二娘才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但话虽如此,商溯的性子若能改一改, 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有一说一, 他们有时候也被商溯的这张嘴噎得不行。
“希望你日后有求于我的时候, 也能保持这种说辞。”
商溯放下茶盏。
他已经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 便没必要再跟这群人浪费时间。
若不是今日商议以哪种规制迎接相蕴和凯旋, 他才懒得进宫, 听这么多的废话。
商溯敛袖起身,转身出议政殿。
姜贞眉梢微挑, “劳烦石将军送商将军一程。”
文臣喜欢阴阳怪气, 武将们说错话得罪人仍不自知, 文臣武将一大堆,能做去送商溯这种细致活的并不多,石都便是一个。
姜贞深深看了一眼石都。
姜贞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石都眸光微动,会意点头。
军师韩行一啧了一声。
天要下雨,王要搞事,都是阻拦不得的事情。
作为军师的他能怎么办?
——当然是一边饮茶一边笑看被搞事的人的热闹了。
军师看热闹不嫌事大。
“末将遵命。”
石都应诺起身,去追商溯。
商溯掀了下眼皮,瞧了眼追上来的男人。
他对石都的印象还不错,是个说话和气又好听的人。
当然,打仗也很厉害,比雷鸣杜满严三娘葛越张奎之流的人厉害多了,是相豫章夫妇俩之下的武将第一人。
“世女即将回城,商将军终于可以安心了。”
石都笑着开口。
商溯耳朵微动。
——唔,世女这个词比世子好挺多了。
相豫章是个大老粗,不会注意这种细枝末节,石都就不一样了,开口就是他爱听的话。
石都的话商溯听着顺耳,自然愿意给石都几分好脸色,只是性格使然,说出来的话仍带着几分习惯性的刺人,“什么叫我可以安心了?应该是你们的主公可以放心了。”
“这是自然。”
石都微笑颔首,“世女远征在外,夏王与姜王哪有不担心的?”
商溯抿了下唇。
——他也挺担心来着。
他虽在某些事情上有些迟钝,但也不是傻子,如果有心打听一些事情,哪怕相蕴和故意瞒着他,也能被他打听出来——比如说,相蕴和险些死在楚王手上的事情。
楚王的母亲出自会稽顾氏,与他父亲原本是一族人,早年前朝天子尽屠江东士族,会稽顾氏一夕崩塌,楚王父亲那里也没有好到哪去,是前朝天子重点清算的对象。
从世家大族到家道中落,楚王幼年的日子不比他好到哪去,好在后来顾家起复,而楚王也的确有能力,借着会稽顾氏之力,迅速一统江东,是会稽顾家交口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
楚王耀耀如星辰,他便是那活该被人踩在脚底的烂泥,更别提功夫不济又不喜读书,而楚王力拔山河极喜兵书,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是乱世争霸的好苗子,和一个败坏门庭有辱家风的纨绔子。
自幼听着楚王的事情长大,让他想不了解楚王都很难,此人骑射极好,用兵如神,若不是遇到相蕴和一家三口,这九州天下未必不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哪怕败在相蕴和手里,楚王的用兵能力与所向披靡的武力也让相蕴和吃尽苦头,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生生受下楚王的画戟,整个肩膀险些被劈成两半
他领兵打仗多年,知道那是怎样的伤,可也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落在相蕴和身上会是怎样的触目惊心,更不想象,相蕴和是否会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只能在苦涩的汤药里才能找到片刻间的安眠。
想到这样的场景,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比自己受伤还要疼,甚至看不得红色,觉得像极了相蕴和身上的血,浓稠得化不开,针扎一样刺进他眼眸,让他一声令下把府上所有的红色东西全部撤掉。
可哪怕没有了红色的东西,他对相蕴和的担心还是没有减少分毫,他甚至准备一声不吭便出城,去江东找相蕴和,要亲眼看到她此时已平安,他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但这种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京都的现状打消,彼时的京都不是原来的京都,而是有着投降的盛军楚军混杂的京都,两者加起来,人数是原本相军的好几倍,万一三者之间有了摩擦,这些盛军与楚军顷刻间便能让京都改天换地。
京都是中原之地的重中之重,而中原之地,是相豫章夫妇得以争霸天下的资本,若失了这个地方,他们之前的南征北战便付之东流,相蕴和在楚王戟下死里逃生更是一场笑话。
他不允许这种的事情发生,不允许相蕴和的努力与拼命最后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他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帮助相豫章夫妇将盛军楚军打散重组,训练这些原本互相敌视的将士,让他们尽快与相军融为一体。
“虽说江东已平,但江东士族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世女想让他们俯首称臣,怕是要费上一番心血了。”
石都的声音再度响起,男人似乎有些唏嘘,说话间轻轻一叹,“若是以前的统治者,应对这种情况是和亲安抚。”
和亲两字让商溯瞬间回神,原本略显清冷的眉眼此时变得有些凌厉,“和亲?”
“他们也配?”
石都笑了一下,“他们配不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扎根江东之地数百年,连前朝天子尽屠江东士族都没能将他们连根拔起,不过二三十年,便又成一方势力。”
“如今他们已然归降,夏王与姜王又是仁厚之君,自然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石都笑眯眯说道:“既不赶尽杀绝,又恐他们再次作乱,那么和亲江东,便是最好的选择。”
商溯嘲弄出声,“我以为和亲一事素来只有文人会提起,不曾想你为一方悍将,竟也能将此事说得分外流畅。”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话是明晃晃骂他跟文人一样没骨头,石都好脾气笑了笑,“不过商将军也不必太过担心,两位主公只有世女这么一个女儿,怎会舍得世女远赴江东?”
这话听着还算顺耳,商溯眉梢微挑,“你的意思是让姜七悦和亲江东?”
“非也。”
石都摇头轻笑,“江东士族最重嫡庶规矩,千金公主只是主公们的义女,她若和亲江东,只怕是好心办坏事,所以和亲江东的事情,多半会落在世女头上。”
“”
江东那些老不死哪来的资格挑嫡庶还是亲生!
商溯止住脚步,“你刚才不是说他们舍不得让相蕴和去江东吗?”
“这是自然。”
鱼儿已经上钩,石都眼底笑意更深,“两位主公爱重世女重于一切,自然是舍不得世女去江东的。”
商溯声音冷冷,“既如此,那和亲一事为何还是落在相蕴和头上。”
“公主只是不去江东,不代表江东士族们不可以送世家子弟来京都。”
像是想到什么,石都声音微微一顿,看向商溯,“听闻商将军与会稽顾家有旧,年少长于世家之中,那商将军对江东士族们可曾有过了解?那些世家儿郎的相貌如何?品性又如何?”
“”
那些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
这群豺狼也配和亲相蕴和,成为相蕴和的入幕之宾?!
商溯冷笑一声,不屑说道,“呵,你觉得他们如何?”
“瞧我这话问的,着实没有分寸。”
石都道:“他们都是士族大家精心教养的公子,自然是极好的。”
“他们不仅懂琴棋书画,还通风花雪月,自然比只知道打仗的武夫们会哄世女开心。”
石都话里有些期待,“况江东又素来出美人,他们的样貌也不会差。”
“才情如此,又有着俊朗的外表,世女见了他们,定然是喜——”
“相蕴和绝对不会喜欢这种人。”
商溯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冷冷打断石都的话。
石都有些意外,“这是为何?”
“不为何,总之相蕴和绝对不会喜欢他们。”
商溯没有好气道。
那些人他随口说上几句,便觉得脏了自己的嘴,相蕴和纵然眼盲心瞎,也不会看上这种败类。
石都笑了来,“商将军,您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可对于女人的心思,却是不大懂。”
“女人哪有不爱俏的?爱自己的俏,更爱郎君的俏。”
石都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只要江东士族送来的郎君足够漂亮,又会伏低做小说漂亮话,那世女便定然会喜欢。”
“???”
这绝不可能!
“莫说世女了,就连商将军也一样。”
石都悠悠笑道:“旁人若是忤逆了您,您必会折腾报复回去。”
“旁人若能说好听话哄您开心,你便愿意给他几分好脸色。”
“当然,若是那人生得好看,又会说好听话,您便对他春风细雨,甚至会将他引为心腹。”
石都笑着看向商溯。
“???”
笑话。
他怎会是那般肤浅的人。
商溯不屑一顾。
石都抬手指了下自己,“比如说,我。”
“商将军愿意给我几分好脸色,愿意听我在这里说了这么久的废话,不就是因为我比杜将军与雷将军他们长得顺眼些,又会哄商将军开心吗?”
“?”
“”
好像还真是这样。
商溯顿时面上的嘲讽不屑僵在脸上。
石都星眸灿烂,“商将军尚且如此,又岂知世女不会如此?”
商溯被问住了。
只是他哪怕知道石都说的是实话,薄凉恶劣如他就是这种人,更别提相蕴和。
以己度人,觉得相蕴和多半也是如此,会喜欢漂亮的人,喜欢伏低做小哄自己开心的人。
但想到这种可能,他便觉得无比烦躁,仿佛梗在心口的一根刺,扎得他又酸又疼,难以忍受。
“相蕴和绝不是这种肤浅的俗人。”
但商溯到底是商溯,狠起来连自己都骂,“能被她喜欢的人,定是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江东士族养出来的锦绣草包,根本不可能入得了她的眼。”
“世女喜欢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
石都手托下巴,认真想了一会儿,“唔,有道理,的确有这种可能。”
商溯心里这才舒坦起来。
对,就是这样。
相蕴和才不会看上世家子弟,那些纨绔败类给她提鞋都不配,又怎能做她的入幕之宾?
“世女与旁人大不相同,心怀天下,仁济四海,能被她瞧上的人,必然是人中龙凤。”
石都眼前一亮,似是豁然开朗,“世女喜欢的,定然是模样丰神俊朗,性格豁达仁厚,同时才高八斗,君子六艺无一不通。”
“唯有这样的人,才会被世女另眼相待。”
石都拳撞掌心,畅快一笑,但余光却不着痕迹去看商溯。
商溯懒懒挑眉,“不错,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相蕴和。”
江东士族们养出来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给相蕴和提鞋都不配。
石都啧了一声,看了又看尚未反应过来的商溯。
男人显然极为认同他的话,原本因为提起江东士族便厌恶戾气遮掩不住的脸此时终于有了几分笑意,映着冬日稀薄的阳光,在萧瑟的季节里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好看。
——同为男人的他都不得不承认的好看。
石都笑了起来。
挺好的,有时候迟钝点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扎心的事情会缓个几日才能想明白究竟有多扎心。
“多谢商将军解惑。”
石都对着商溯一鞠到底,话里满是真诚,“他日若夏王姜王问起来,我便拿商将军的这些话来回答他们。”
这是对他的一种肯定,意味着他除了军事以外不是一无是处,在其他事情上也颇有见地。
商溯微颔首,声音里透着几分骄矜,“不谢。”
“未来若遇到不解之事,可再来寻我,让我为你开解。”
过了年,相蕴和便有十八岁了,这个年龄的女郎到她这个年龄早已结婚生子,但她不同,忙于战事与民生,这才迟迟没有成婚,甚至连中意的郎君都没有一个。
好在现在天下已平,江东之地也接连投诚,她终于可以松口气,找几个贴心的小郎君陪在身边。
是的,是找几个。
相蕴和现在是世女,未来是皇太女,莫说只是找几个,找十个八个也使得。
商溯如是想着。
此时的他尚且不知这样的想法会给未来的自己带来怎样的劫难,只单纯觉得相蕴和配得上世间的一切美好,俊俏小郎君这种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
“王上,商将军尚未开窍。”
送走商溯,石都私下找姜贞复命。
姜贞眉梢轻轻一挑,“尚未开窍?我看未必。”
“王上英明。”
石都笑了起来,“若认真论起来,商将军并非不开窍,而是在某些事情上略显迟钝。”
“不过商将军听完末将今日这番话,应该很快便会明白过来。”
石都笑着补上一句,“以末将对商将军的了解,不过月余时间,商将军定然会发现自己的心意。”
“甚好。”
姜贞轻笑。
大盛虽亡于世家,但世家里也的确有好苗子,挑挑拣拣还能用,正好能补上她人手不足的缺。
但这种人用起来并不顺手,毛病一大堆,或贪污受贿,或仗势欺人,或好色弄权,或火上浇油,让她的武将们都跟着不安生。
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她绝不会看这些人一眼。
可正因为手中人才捉襟见肘,这些人才会看菜下碟,死性不改持续着自己的恶劣行径。
对于这种人,杀鸡儆猴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让最刺头的那个人收敛性子,其他人便会见风使舵,收一收自己的道德败坏。
商溯是最刺头的一个,也是最好收拾的一个。
从商溯身上入手,比收拾其他人来得容易的多,所以才会有她今日的示意,让石都点破商溯的心思,心思明了之后,这位恃才傲物的将军便会努力改去自己的刻薄与跋扈,试着去做一个性格平和稳定的人。
其他文臣见桀骜不驯如商溯都低了头,也会有样学样跟着改性子,只要他们收收自己的小心思,短时间内便能让朝堂之上的风气焕然一新。
当然,这个法子并不高明,一旦发现商溯为何低头,这些惯会偷奸耍滑的文臣们便又会卷土重来,潜移默化驯服她,让她接受官员本就如此肮脏的事实。
但问题不大,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春科便该开了,科举选仕选出来的人才能取代一部分的官员,同时给剩下的那部分官员敲响警钟——他们不想做的事情有的是人想做,只要她想,便能随时取代他们。
出自于政治目的,商溯成了她第一个下手整治的倒霉鬼。
但她觉得为爱低头这种事情不丢人,更别提商溯这种性子在其他帝王那只会落一个鸟尽弓藏,她没有称帝便清算商溯,对于商溯来讲已是十分难得。如此难得的结局,敛敛自己的性子又何妨?
总比落一个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结果好得多。
姜贞心安理得等商溯幡然悔悟。
·
商溯在某些事情上反应迟钝,但并不代表他傻,且恰恰相反,此人极为聪明,又极为敏感,所以很容易便能猜透旁人的心思。
之所以不把这种聪明用在琢磨人际关系的事情上,因为他懒。
——再直白点是恃才傲物,有才之人的通病。
与石都分开后,他越琢磨越觉得石都话里有话,什么叫相蕴和喜欢的人应是豁达仁厚之人?分明是故意拿捏他,看他欣赏相蕴和,所以以退为进,抬出性格好的人才会更容易招相蕴和喜欢的话。
然后他便会为了不被相蕴和讨厌,识趣儿地收敛自己的性子,做个团结同僚忠心相豫章夫妇的将军。
那些姜贞忍着恶心用的官员们见他如此,便会自省起身,为了不成为下一个被姜贞收拾的对象,自己先把自己的性格里的卑劣藏好,努力去做一个好官清官。
他又不瞎,怎会看不出姜贞这一出是杀鸡儆猴?
呵,天真。
她姜贞想用计,那也要看他商溯愿不愿意做这只猴。
他何时会看别人脸色?
哪怕相蕴和也不行。
天下已平,九州已定,他对权臣这种事情没甚想法,也知晓以相豫章夫妇的本事,终其一朝也不可能出权臣,所以他现在的目标,是帮助相豫章夫妇把军队练好,让天下不再起战乱,待此事终结,他便解甲归田,做自己的富家翁。
这个富家翁要在京中做,离相蕴和近一些,这样能时不时小酌几盏,闲话家常。
商溯如此想着,对姜贞的计策不屑一顾。
与此同时,相蕴和从江东之地起身。
这种想法持续到相蕴和动身返程,提前给他写信一封,言自己的江东之行收获很大,不仅练出了如何对待士族大家的本事,还招揽了不少与他一样对家族不满意的世家子。这些世家子们颇有才干,是她对付江东士族的左膀右臂,她准备把他们全部带回去,作为未来辅佐她的能臣干将。
商溯眼皮跳了跳。
江东士族能养出什么好东西?
相蕴和定然是被他们骗了。
再继续往下看,下面的内容是相蕴和一贯的轻快口吻——三郎,他们身世与你相似,又待我极好,是我未来所倚重的人,你一定会跟他们相处的很愉快吧?
“?”
“”
商溯慢慢放下信。
相蕴和怎么会有这种荒谬想法?
他怎么可能会与这种人相处愉快?
愉快?
不,相蕴和多与旁人说句话,他都想把那人丢出去喂狗,怎么可能会与她从江东带回来的俊俏小郎君相处愉快?!
·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商溯因相蕴和的一封信而陷入怀疑人生,而彼时京都的其他人,一边紧锣密鼓准备迎接相蕴和,一边准备两王称帝的事情。
按照相蕴和的行军速度,她大概能在腊月回到京都,她回来之后,没过几日便是黄道吉日,两王便选择那日登基,登基之后便是新年,正好是新年新气象,整个神州大地都焕然一新。
腊月十二,相蕴和抵达京都。
两王亲自出城相迎,世子仪仗在石都的提醒下改成世女仪仗,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一眼望不到头,无声彰显着两王对自己唯一继承人的重视。
而作为平定天下功劳最大的商溯,自然站在是仅次于两王的位置,艳丽凤目轻眯着,看着在冬日浓雾中不断清晰的相蕴和的军队。
江东士族们能养出什么好东西?
他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些被养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歪瓜裂枣们是如何哄骗了相蕴和,让相蕴和竟会觉得他们是有才之士?!
【📢作者有话说】
阿和:你一定会跟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小商:该死的石都!该死的乌鸦嘴!
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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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 第 100 章
◎这人是关心她的,更是心疼她的。◎
第一百章
报信的礼官与内侍们往来奔跑着, 不断汇报着相蕴和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近了,近了,更近了。
当马蹄声越来越近, 直到越发清晰, 像是在人的耳际炸响, 商溯便知道,相蕴和终于回来了, 这个与他分开已有半年之久的人, 如今终于从江东赶回, 回到京都,回到他面前。
整齐划一的声音不止有马蹄声, 连士兵们行军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 像是踏在商溯的心扉。
伴随着训练有素的行军声音一同清晰的, 还有浓雾中的军队。
猩红色的旌旗刺破冬日的雾气,凛凛闯入他的视线。
紧接着,是银质盔甲闪着寒芒,在刺破苍穹的猩红色旌旗下烈烈生威。
这是一位将军, 一位女将, 一位大破楚王收复江东的传奇。
她从娇娇弱弱的小女郎, 走到今日的威振四海, 她的能力与气魄已足够堵住那些质疑她的人。
——她是如今的夏王姜王世女, 更是未来九州天下的皇太女, 代替她父母成为壮丽江山的新主人。
“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
“军乐——起!”
礼官一声令下。
大气磅礴的军乐奏起。
或许是受军乐所影响,又或许是缓缓行军的相蕴和在从浓雾中破出的那一刻便镇住了所有人, 曾经弱不经风的小女郎已经长大, 面上虽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但眼角眉梢却被战争洗礼浸染得越发不怒自威,以至于让所有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仰望着她,仰望着这位亲手斩下楚王头颅的传奇。
“跪——”
礼官高声唱喏。
武将单膝跪地,文臣深深见礼。
而那些被京卫们远远拦在外面的百姓们,此时也陆陆续续跪下来,他们的姿势远远不如文臣武将们标准,但都尽自己最大努力拜在道路两旁,口中甚至还在碎碎念——
“世女回来了,太好了。”
“世女回来了,便意味着江东事情结束了,以后再也不会打仗了。”
“不打仗了,真好。”
他们对这位常年远征在外的世女并不了解,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位很厉害的人,在两王与盛元洲两军对峙之际,她以不到三万的兵马,守住了中原之地的咽喉,让战无不胜的楚王在商都与济宁屡次碰壁,兵败而返。
而在中原之地的战事平定之后,两王赈灾救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又整理军队,出兵江东,在夏城江城拉扯三月之后,便故意放弃商都与济宁,引楚王孤军深入,在宁平之地大败楚军,斩下楚王的头颅。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从来是庸才自我安慰的说辞,真正的将才,怎会没有力挽狂澜的战功?怎会没有名垂青史的大仗?
很显然,她是后者。
无论是年幼之际驻守方城治理方城的战功与民生,还是大破楚军将江东之地尽收的战绩,都足以说明她的能力——这是一位不亚于她父母的将星明主。
夏王姜王已是百年难遇的仁军,女儿又有如此才干,他们几乎能够预想得到,战乱百年的神州大陆将会迎来久违的太平。
这个太平会持续很久,因为她还很年轻,今年不过十八/九岁。
盛世太平会随着她的年龄而增长,五十年,六十年,甚至七十年都有可能。
百姓们心潮澎湃,对未来充满期待。
真好啊,他们很快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与百姓们的期待相比,商溯的期待便有些复杂——相蕴和不是自己回来的,还带了江东的世家子弟,那些他最讨厌的人,如今竟是相蕴和最为看重的人。
这种事情着实让人恼火,以至于近日的他完全没有任何笑脸,整个人像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处于一种随时都会爆发的状态。
但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太久,当他看到相蕴和的旌旗,看到相蕴和的盔甲,看到相蕴和与往日不大一样的稍稍有些塌着的肩膀,他的眸光微微一窒,心头的怒火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对相蕴和伤势的关心。
她的伤还没好?
随行的军医都在干什么?
明明已经半年了,怎么还没有治好她的肩膀!
庸医,都是庸医!每一个能用的!
刚刚消弭的怒火瞬间升腾,商溯一个没忍住,在心里问候军医的祖宗十八代,心吐芬芳的过程中丝毫没意识到被自己痛骂的军医是自己推给相蕴和的。
军医医术精湛做事又极为细心,所以深得他意,所以他才会把他留在相蕴和身边。
想着自己不在了,相蕴和若是在战场上磕着碰着了,有军医在身边,他好歹能放心点。
现在倒好,连相蕴和的肩膀都治不好,可见这人就是一个江湖骗子,寻常的小伤小病能治,但遇到大伤重伤的时候,便束手无策。
他当初是怎么想的?
竟把这种庸医送给相蕴和?
埋怨完军医,商溯又埋怨自己,眼睛盯着相蕴和略显不自然的肩膀,不由得心急如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反应,立在原地的脚上前半步,想现在便去看相蕴和的伤势,看她的伤是否已经愈合,是否还彻夜疼痛。
作为同为平定天下的功臣,石都的位置仅在商溯身后,看到商溯往前走,石都眼皮狠狠一跳,抬手便拽住了商溯的衣袖。
这位将军在想什么?
不跪迎世女也就罢了,怎还不管不顾往前走?
“商将军,今日是世女的大喜日子,您莫要生事。”
死死拽住商溯的衣袖,石都压低声音说道。
生事?
他生什么事了?
被石都拉住的商溯一头雾水。
回头一瞧,周围人几乎全部跪了下来,只剩下他与相豫章夫妇三人还站着。
——相豫章夫妇是相蕴和的父母,自然是不需要跪迎的,但他不是,所以他杵在相豫章夫妇身后,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哦,明白了,原来是没有跪迎世女。
抬手一撩衣摆,商溯跪得十分痛快。
跪就跪。
今日是相蕴和的大好日子,他不能让相蕴和面上不好看。
“!!!”
商溯跪阿和?!
石都微微一愣。
杜满眼睛瞪得像铜铃。
张奎等人更是一脸不可思议,眼睛直在商溯身上打转。
——这位一身反骨从不拿正眼瞧人没事便爱阴阳怪气的商溯居然真的与他们一样跪迎阿和?!
武将们为之讶然,文臣那边的神色更是极为精彩。
不是,三郎,我们还是更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模样,你现在跪滑得这么彻底,真的让我们很难做。
而文臣之首的韩行一,却笑着一双狐狸眼,视线略在商溯身上停留后,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相蕴和的方向。
啧,一群没见识的。
现在跪一跪怎么了?以后商溯有的是跪阿和的时候,那时候你们再惊讶仍是不迟。
相豫章掀了下眼皮,姜贞眉梢微勾,夫妻俩极有默契地没有出声。
很好,不愧是商溯,一整就整个大活。
那群在大盛时代长歪了的文臣们看到他这样,应该能短暂消停个几日时间。
如此一来,他们便能腾出与文臣们勾心斗角的功夫,把时间与精力放在科举选仕的事情上,选拔一帮只忠于自己又仁厚善良的臣子。
端平帝遗留下来的文臣世家,早就该随着大盛王朝的覆灭而随之倾塌。
若不是他们出身平民,手底下着实没有能治理天下的能臣,他们才不会允许这群人骑在百姓头上继续作威作福。
他们之所以揭竿而起,逐鹿中原,是因为乱世出英雄,他们想成为执掌天下命运的那个,也是因为大盛天子昏庸,作为普通百姓真的活不下去,而最重要的原因,促使他们走上造反这条路,且一条路走到黑的原因,是他们有一颗清白良心,他们想让与他们一样饱受欺凌与压迫的平民百姓过上好日子。
这颗清白良心至今仍在,没有被动荡的时局与尔虞我诈的肮脏政治浸染半分。
他们或许会不择手段,或许会攻于心计,或许会借刀杀人,又或许恩怨两负,背一身骂名,受半世唾骂,但尽管如此,他们依旧初心不负,砥砺前行,义无反顾走着自己最初认定的路。
他们努力缝补着千疮百孔的神州大地,平复着九州万里的战火。
让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有立足之地,得田地与房屋,把无家可归的孩童收入育婴馆,将他们培养成未来的栋梁之材。
百姓们安居乐业,孩童们健康成长,这才是神州大地应该有的模样,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这一日,很快便能到了。
相豫章嘴角噙笑,姜贞眉眼温和,夫妻两人含笑看着越来越近的女儿,为人父母为九州之君的喜悦在这一刻到达了巅峰。
——这个名扬天下收复江东的传奇,是他们的女儿。
相蕴和驻足,军队停下。
整齐划一的声音消失,只剩下高高扬起的旌旗飘在浓雾里,是盔甲如霜刀剑如林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相蕴和翻身下马,银质战靴踏在红色锦毯上。
锦毯虽是艳丽的红色,上面绣着盛世牡丹图与江山万里,但却微微有点毛边,看上去不像是官锦坊的绣娘们新绣出来的东西。
很显然,这是从大盛国库里翻出来的东西,她的父母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怎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花费钱财?
——有这个钱,还不如拿去赈灾,毕竟前者只是好看些,而后者却能因为这个钱过上有屋可住有饭可吃的安稳日子。
再说了,只有吹毛求疵的人才会在意是不是新绣出来的地毯,正常人谁会在意这种细节?
远远一看,是红色地毯就好了,红得足够喜庆,足够隆重,便是他们对女儿最大的重视了。
相蕴和笑了起来。
立朝之初总是艰难的,等过个几年,战乱后的经济恢复起来,国库为之充盈起来,也就不会这么抠抠搜搜拿大盛的东西充门面了。
“阿娘,阿父,我回来了。”
相蕴和走到相豫章与姜贞面前,战甲在身的她单膝跪地,拜见父母。
“快起来。”
相豫章连忙上前半步,将相蕴和扶起来。
姜贞立在一旁,上下打量着自己一年未见的女儿。
瘦了些,也高了些。
曾经的婴儿肥彻底褪去,将那张脸衬得越发精致,有了几分她年轻时的艳色。
大抵是性格不同的原因,她的眉眼与她和豫章大不相同,没有他们这般凌厉迫人,而是趋于平和沉静,黑湛湛的眸子像是藏了星辰,又像是永远蔚蓝永远开阔的晴空,让人望之温暖,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姜贞笑了起来。
“阿和,一路辛苦。”
姜贞轻抚着女儿脸颊,眼底神色越发温柔。
相蕴和莞尔一笑,“这有什么辛苦的?”
“能够帮助阿娘阿父统一天下,是我今生最大心愿。”
另一个心愿是阿娘阿父不要与前世一样,走到相看两厌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楚王已死,阿娘与楚王之间并无任何交集,自然不会与阿父感情破裂。
说话间,视线落在商溯身上,男人一双眸子焦急瞧着她,眼底满是关切之意。
这是在担心她的伤势?
相蕴和瞬间明了。
已经半年了,她早就好了。
只是受伤太重,稍微落下了些病根,让她的一只胳膊至今不能抬太高,否则还会有钝疼的感觉。
不过问题不大,军医说了,只要再养上一段时间便好了。
万幸她年轻,体质好,恢复起来也很快,若是换成上了年龄的人,只怕当时便会毙命在楚王的画戟之下了。
说起来,这位军医还是商溯留给她的,不仅治了她的伤,还把奄奄一息的七悦与险些丧命的雷鸣治好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性命之恩更是难以报答,方才在路上两人还在说起这件事,回来之后定要好生谢谢商溯。
思及此处,相蕴和弯眼一笑。
明艳笑意在商溯眼底绽开,商溯眼皮微抬,心中越发焦灼。
——笑不笑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相蕴和身上的伤!
“九州一统,天下归一,不仅是阿和的心愿,更是阿父的心愿。”
相豫章哈哈一笑,豪气干云。
姜贞微笑颔首,视线却落在相蕴和肩膀上,“阿和,你的伤势如何了?”
这话才对。
方才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没看到相蕴和的肩膀都有些不自然么?
商溯心中腹诽。
若不是今日是相蕴和的大好日子,若不是他想让相蕴和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回京都,否则他定会打断相豫章夫妇的话,单刀直入问相蕴和的伤势。
“我的伤早就好啦。”
相蕴和笑容甜甜,眉眼弯弯,看向忧心忡忡欲言又止但又艰难忍着自己话语的商溯,“三郎留下来的军医有扁鹊华佗之才,在他的治疗下,不过月余时间,我便痊愈了。”
商溯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他留下的军医真的有那么厉害?
可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何相蕴和的肩膀还是略微有些不自然?
这定然是相蕴和故意安慰他的话,不想让他担心她的伤。
是了,必然是这样。
她素来善解人意,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怎么会当众说他的军医不好?让他为她担惊受怕?
“你不必替他说话,他的医术如何,我比你更清楚。”
商溯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你放心,我必会遍访名医,把你的肩膀治好,绝不会让你受过的伤影响你一生。”
他不是没有见过一身伤病的老兵,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每到刮风下雨,骨头还会一寸一寸的疼,说句生不如死都不为过。
他才不会让相蕴和变成这个模样。
他希望她眉眼之间永远有笑意,笑意里满是阳光,然后高坐帝位,指掌天下。
她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好,那就劳烦三郎帮我寻找名医了。”
相蕴和忍俊不禁。
这人是关心她的,更是心疼她的。
——她喜欢这种心疼。
寒暄过后,众人回城。
红色的锦毯从城外铺到城内,又从城内铺到了皇城,若不是知道这是从大盛国库里翻找出来的东西,相蕴和委实会咂舌一句着实奢靡。
当然,哪怕大盛的东西,她也觉得奢靡。
这种锦毯应该用来赏赐功臣,而不是被她踩在脚下。
相蕴和一边心疼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红毯铺地,彩灯高挂,军乐声声声入耳,欢呼声连绵不绝,让这座因改朝换代而有些萧条的京都重新焕发出天下之中的光彩热闹,仿佛是盛世的画卷缓缓在世人眼眸中铺开。
相蕴和很喜欢这种感觉。
她喜欢战乱结束之后的张灯结彩的热闹欢腾。
临近晨时,一行人终于抵达皇城。
礼官们早已安排好时间与流程,在相蕴和还未回来之前,便派斥卫给相蕴和把流程送过去,避免她不清楚细节而误了吉时耽误事情。
——这是她仅次于受封皇太女的重要盛事,万万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相蕴和也知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把每一个细节都牢记于心,何时下拜,何时受封,何时起身,何时踏进殿门,又先抬哪只脚,这种被礼官们细细交代的事情,她全部都记得,且做得极为不错,仿佛她不是平民出身的小女郎,而是生来便该为王坐帝的天之骄女。
姜贞眼底闪过一抹骄傲。
相豫章面上满是得色。
看,这就是他们的女儿,一位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继承者。
拜完天地,便是祭拜祖宗。
相豫章姜贞称帝的事情已是大势所趋,所以礼官们早早建好了天子七庙,把两人能追封的老祖宗们全部追封上,让这些因太过贫穷导致连名字都没有的祖宗们没享受过一日的富贵,却在死了几十年乃至百年之后却被追封成皇帝。
礼官自然是极为尽心的,没有名字的老祖宗们被他们起好了文雅又不失风骨名字,送过去让相豫章挑选。
但相豫章却大手一挥,说大可不必。
“我本就是草莽出身,不必学世家那一套,追随千年百年给自己贴金。”
相豫章豪爽一笑,对给自己找名人老祖宗来贴金自己又给亲祖宗们取名的行为嗤之以鼻,“不必改他们的名字,就叫狗蛋黑炭七斤和八斤。”
“我们只想让后人知道,我们是庶民出身,往上推十代也是庶民。”
夫妻两人极有默契对视一笑,姜贞缓声开口,接下相豫章未说完的话,“可就是我这么一个世家权贵们眼里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的蝼蚁,却颠覆了他们的江山,取代了他们的帝王,成为新的天下之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们做到了。
若有一日,他们的子孙后代成了新的端平帝,将他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江山霍霍得生灵涂炭,那么他们曾建立的天子七庙,便是给底层庶民无限勇气的一种象征——
看,他们一个游侠儿一个商贾都能荡平乱世,在废墟之上重建王朝,你们为何不可以?
你们可以的。
若人君望之不似人君,那便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是他们不给自己贴金,不给祖宗们改名,建立狗蛋黑炭七斤八斤的天子七庙的最大也是最深远的意义。
——底层庶民有无限可能。
相蕴和自然知晓父母的用意与良苦用心,她拾级而上,祭拜自己的祖宗们。
这些都是最穷苦的百姓,最卑微的庶民,可就是这些人孕育了她的父母,在战火连天的世道里教会他们做人道理,他们没有高贵的出身,但他们却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人格与善良。
相蕴和丝毫没有因为祖宗们可笑的名字而对他们有丝毫的轻视,她无比郑重祭拜着他们,一如她尊敬自己的父母。
“起——”
礼官高声唱喏。
相蕴和在亲卫的搀扶下站起来。
彼时的她已卸甲,换上盛装华服,但有时候繁琐的宫装与头饰不比银质的盔甲轻,尤其是步摇凤钗插满头的情况下,更是需要注意垂下来的流苏不能因为自己的举动而纠缠在一起。
礼官说那是很失礼的行为,请求她务必要控制。
——呃,就很难受。
相蕴和一边难受着,一边祭拜了所有祖宗。
祭拜完祖宗,便是皇天后土与祖宗们的见证下受封世女,成为千年来第一位女性继承人。
相蕴和重新拜在相豫章与姜贞面前。
礼官高声宣读册封诏书。
诏书宣读完毕,由赵修文接下诏书,亲手捧给相蕴和。
这是相豫章强烈要求的,一定要赵修文把诏书送给相蕴和。
一来是彰显兄妹之间的团结友爱,二来也是让那些有心支持赵修文与相蕴和打擂台的人彻底死心。
“阿和,恭喜你。”
赵修文眉眼带笑,语气真诚,“从今以后,你是婶娘与叔父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相蕴和笑着接下受封诏书,“谢谢你,修文哥哥。”
“阿和,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继承人,是婶娘与叔父的骄傲,更是为兄的骄傲。”
赵修文无半点嫉恨之心,眼角眉梢满是对相蕴和的祝福。
站在武将之首的商溯懒懒挑眉,对有可能抢相蕴和位置的赵修文这才有丁点好感。
——不错,是位合格的兄长,比他那些衣冠禽兽的兄长们好了不知多少倍。
接下诏书,剩下便是接受文臣武将的朝拜与祝福。
朝拜是惯例,祝福是相豫章强烈要求加上的。
旁人有的,他的阿和要有,旁人没有的,他的阿和更要有,总之他要向天下宣告,自此以后,阿和是他的继承人,文臣武将们要像效忠他一样效忠他的阿和。
相蕴和手持受封诏书,微微转过身,面对文臣武将。
赵修文退在一旁。
首先上来的是兰月。
这位女将虽在没了记忆,但本性不改,依旧是一位飒爽英姿的女将,身着明光铠走上来时,映得昭昭日头都为之失色。
三拜九叩后,兰月走上前,一撩战袍,单膝跪地,行的是标准的军礼。
“臣折冲将军兰月,愿世女武德昭昭,威振四海!不负父母之威名!”
兰月声音清越,目光灼灼。
相蕴和忍俊不禁,“多谢兰姨,我会的。”
兰月退下,左骞走上前。
这位在抵御楚军的时候死战不退,险些丧命,是商溯的老仆把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才让他捡回一条命。他伤得实在太重,至今都没有养好身体,只能坐在轮椅上,靠别人推着才能勉强行动。
但今日是相蕴和受封的好日子,为了不给相蕴和丢人,左骞早早便锻炼起来,让自己能脱离轮椅,靠自己的力量走上高台,朝拜九州天下的继承人。
左骞忍着钻心的疼,一步一步走上来。
曾经只会问他要糖吃的女娃娃已经长大,长成战无不胜的女将,左右着天下棋局的执政者,她会端坐王位帝位,受世人的朝拜敬仰,一如曾经她奶声奶气告诉他——
“小叔叔,战乱会结束的,在我手里结束。”
她说得极为认真。
那时候的她才多大?
不过八/九岁,才刚刚到他腰高,是个一脸孩子气的小女郎。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女郎,却真的做到了她曾经的童言童语,她结束的战乱,收复了江东,手中持剑,身上染血,踏着尸山血海走到这里,走到继承人的位置。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也没有人会比她做得更好。
因为她是最好的。
——她是他陈善可乏人生里最耀眼的骄傲。
左骞走到相蕴和面前。
他走得分外艰难,有冷汗顺着他的额角往下落,相蕴和一阵心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去搀扶他。
“阿和,小叔叔没有那么娇弱。”
左骞艰难一笑,避开她的手。
于是她明白了,小叔叔不会让自己在她受封礼上出丑,他要她光芒万丈,体面尊荣。
百年之后的史书上不会记载她有一个瘸腿的叔叔,只会说,她的叔叔是一位将军。
相蕴和收回手。
左骞俯身下拜。
为了让他的行动更加方便些,姜贞曾提出让他礼服精简些,不要那么繁琐,那么重。
但一向随波逐流没什么主见的他却婉拒了姜贞好意,在官锦坊做好衣服送到他手里的那一刻,他便抱着衣服不撒手,他说他一定会穿上最隆重的衣服,以三跪九叩的最高礼节来拜未来的世女。
他做到了。
左骞吃力见礼。
“起——”
礼官的唱喏声响起。
礼服颇为宽大,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衣袖里的他要把手撑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才能勉强站起来。
但当他慢慢站起来,他便站得很稳,仿佛他不是一个断了腿的残疾,而是一位真正的威风的将军,一位不会让他的小阿和有任何难堪的体面人。
“臣宣武将军左骞,愿世女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左骞朗声说道。
相蕴和笑了起来,“多谢小叔叔。”
左骞退下。
下一个是赵修文。
“臣议政大夫赵修文,愿世女福寿绵长,吉星高照。”
赵修文笑着恭贺相蕴和。
因着有文臣想抬出赵修文与相蕴和打擂台,相豫章便压了他的封赏,好让那些有心人彻底死心。
所以他的官职并不高,是所有功臣宿将里最低的,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地位,他仍是相豫章夫妇最为倚重的亲眷,且官职虽低,管的事情却很多,许多政务要现在他手里过一遍,才会递到军师韩行一那里。
相蕴和笑眼弯弯,“多谢修文哥哥。”
相豫章的亲人死的只剩这两个,姜贞的亲人更是早早折在战场里,只剩下兰月一些表亲们,这些人没有参与平乱天下,姜贞自然懒得给他们封赏,只简单给些虚名应应景,不至于被后人骂她苛待亲族。
这些虚名并不足以让他们可以在文臣武将之前便单独朝拜相蕴和,而是随着众人一起朝拜,所以兰月三人拜完之后,上来的人是商溯。
为何是商溯?
原因很简单,武将之中他的功劳最大,文臣之首的韩行一又是极精明的一个人,不在这种时候与他相争,于是便造成他成为是臣子中第一个上来朝拜相蕴和的人。
商溯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
他发誓,这绝对是他有生之年做得最认真最耐心的一件事,耐心到衣摆随着脚步晃动的幅度都是刚刚好,既有武将的英气勃勃,又有出身世家的雍容光华。
这样拾级而上的姿势很好看,无论是从礼官的角度看,还是从相蕴和的角度看,都是极为赏心悦目的,商溯很满意,三拜九叩行完大礼,战袍一敛,在礼官的高声唱喏下站起身。
微抬头,看到相蕴和含笑的脸,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张脸已褪去曾经的稚气,眉眼间是秋水涟长,潋滟着天边的星月银河,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便有一种皎皎白月光落在自己的肩头的错觉。
温柔,宁静,仿佛能抚平他心中一切伤痛。
笑意在商溯眼底蕴开。
方才在底下时,他还在嫌弃兰月三人的祝词不够好,自己早早备下了最适合相蕴和的词汇,在她受封的这一日全部说出。
可当他来到她面前,看着她微笑的脸时,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溢美之词用在她身上都不过分,他准备的那些词汇远远不够,远远不能形容她的好。
怎么办?
从不知紧张为何物的他,突然在这一刻有些紧张。
但这是相蕴和受封的大好日子,他决不能在这一天出丑,于是他深呼吸,不着痕迹调整着自己越发紊乱的气息,待自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闭眼再睁眼,凤目瞧着相蕴和的脸。
商溯清冷声音响起,“愿世女如松柏之茂,如江河之长,岁岁年年,独占春风。”
以韩行一为首的文臣武将们眼皮微抬,齐齐看向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好词汇都用在相蕴和身上的商溯。
——来了来了,这位没事爱刻薄人的商将军来给他们上难度了!
扪心自问,好的祝词也就那么多,他们的人每人说两句,说到没一半,便能把好词汇给说完。
就这还不算某些爱卖弄才华的文臣们,他们一开口,便是锦绣文章字字珠玑,几乎把美好愿景串联起来。
如此一来,后面再说祝词的人便是拾人牙慧,毫无新意,日后史官们记录起来,便是一笔带过的旁枝末节。
就很气!
这么重要的场合,文采不佳官职更不佳的他们连个名字都不配出现在史书上!
相蕴和一下子被商溯的话逗笑了。
其实不止是他的话,还有他难得认真的郑重其事的神态,出现在随性厌世又桀骜的他的身上时,有一种百炼钢突然变成绕指柔的怦然心软。
相蕴和眼底笑意漾开,眉眼间越发温柔,“多谢三郎。”
恩,她也希望三郎如此,岁岁年年,独占春风。
许是今日的阳光有些烈,又许是旁的原因,商溯被晃了一下眼睛,有片刻间的怔神。
——这双眼睛真好看,尤其是当她在对他笑的时候。
“退——”
礼官唱喏。
商溯起身,退下台阶。
但在下台阶的过程中,他还是忍不住往身后瞥了一眼,望向高台之上的女人。
那人显然也在看他,一双杏眼映着冬日的暖阳,暖烘烘落在他身上,让他整颗心都软了下去。
唔,似这样一个人,就应该立在高台之上,享受万丈荣光,世间美好应该捧在她面前,供她挑选欣赏。
脚步微微一顿,商溯忽而再度想起石都说过的话——相蕴和不会和亲江东,但江东可以送来俊俏小郎君和亲他。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商溯视线陡然移开,看向那些江东过来的人身上。
这个太矮,那个不够白,这个鼻梁不够挺直,那个眼睛有些小,明明是出过能征善战如楚王的地方,这些世家子弟身上却没有半分楚王的英姿勃发,个个带着浓郁脂粉气,只差把世女快看我写在脸上。
“”
简直妖妖娆娆,不成体统!
商溯有些绷不住。
这些歪瓜裂枣哪里是最好的?哪里能配得上相蕴和?!
莫说做相蕴和的入幕之宾了,这些人给他端茶倒水都不配,又如何能和亲相蕴和?!
思绪在这一瞬间陡然停滞。
像是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所吓到,他微微一愣,脸上的表情分外精彩,又惊恐,又慌乱,如同被猫抓了心肝。
可尽管如此,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不仅没有被打消,还越发清晰起来——
江东送来的郎君不够好,那么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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