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022章 槐花乡
数日前, 还在岫城的林修竹前往郁棠曾经住的地方寻找线索。
他并没能从白雪口中知道更多的信息,倒是阻止了一场凶杀案。
很快,调查局的人就上门来把这对母子带走了。
林修竹用白雪给的钥匙打开了郁棠房间的门, 郁棠自打结婚后就没回过于家,他房间里的东西也都没有带走。
林修竹也不好留在于家的宅子里太久,在得到了调查局的允许后, 他就把郁棠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打包带走了。
他来之前——生活气息满满的温馨小屋。
他来之后——只剩下墙上大白的毛坯房。
林修竹花了一些时间,把郁棠留下的东西整理归纳,在整理过程中,他发现了一封署名被模糊了的遗书。
林修竹逐字逐句阅读了这封遗书, 并确认这并不是郁棠所写的。
写遗书的人讲话的风格和郁棠完全不一样,林修竹又回忆一下他们登记时签的字, 郁棠的字迹也不是这样的。
那个人在写下这封遗书的时候, 并没有带上过多情绪,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了自己决定去死这件事。
唯一能看出情绪的,是在遗书的最后, 他写下了自己选择的死亡地点, 说自己会去云槐镇附近的赤崖山上结束生命。
可以看得出,他是想要别人去找到他,然后阻止他的。
但是根据白雪说的那些话, 最后他的家里没有任何人去找他,甚至没有报警。
可他还是回来了。
只不过, 回来的他已经变成了祂。
一道灵光闪过, 林修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他曾经跟郁棠说过要去云槐镇祭祖,那时的郁棠说了一句好巧, 但林修竹还没问出“巧”在哪里,他们的谈话就被打断了。
而在林修竹的葬礼上, 出现了他姥爷睡前故事里的林二娘子,这位祖宗还跟郁棠很熟悉的样子,问过郁棠要不要跟她一块儿回去。
回哪里去?
会不会就是回林修竹的老家云槐镇?
白雪的儿子留下一封遗书就跑去了云槐镇,他是不是在那里遇到了郁棠?
可能在云槐镇里又发生了些什么,这才导致郁棠以对方的身份回到了于家。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林修竹决定先回一趟老家看看。
在走之前,林修竹要先处理一下公司的事情。
林必果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都干了些什么,更不了解玄学界的事情,他还在住校,也是个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林修竹倒是不用怎么担心他。
但林家舅舅与舅妈在公司里根基深厚,如今这俩人被带走调查,毫无预兆地少了两个管理层,公司里可能要生乱子。
此去云槐镇,林修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多久,又能不能回来,所以还是要多做准备。
林修竹把公司里的一应事务都安排好,又回到老宅跟林家二老住了几天。
他跟两位老人说明了自己可能要去远行,归期不定,本以为会遭到强烈反对,却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二老支持。
林家二老看得出这些日子林修竹心中装着事儿,总是闷闷不乐的,看他主动出去散心还觉得挺高兴。
只希望他这次远行能解开心结,安安心心去,开开心心回。
一切都安排妥当,林修竹踏上了前往老家云槐镇的旅途。
他抵达小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由于最近几年的旅游开发,小镇有一部分已经变成了商业气息浓重的模样。
在镇上随便找一条人流量大的街,左边轰炸大鱿鱼,右边特色臭豆腐,抬头就能看到一个立牌,上书:我在云槐镇很想你。
等穿过了热闹的商业街,七拐八绕来到远离喧嚣的地方,才是小镇最原本的模样。
青砖黛瓦的小平房,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是槐树,到了晚上,亮起来的灯也没几盏,却意外地宁静祥和。
林家的祖宅在小镇建设的时候拆了,后来也没有建新的房子,所以每年林家人来祭祖的时候都是住在镇里人开的民宿。
民宿老板娘长了一张和善的面容,圆脸,大耳朵,让人一看就觉得很亲切。
林修竹已经跟民宿老板娘很熟了,他这次拎着行李入住的时候没看到老板娘,还问了一嘴人去了哪里。
“哦,二姐上医院给大姐陪护去了。”一见是老熟人,民宿里的员工就多解释了两句。
“前几天大姐又发病了,大半夜跑去山神庙睡了一宿,找到她的时候烧得那叫一个厉害,就给她送医院了。”
老板娘姓陈,家里只剩下一个姐姐,姐妹俩都结婚组建小家庭了,但二十多年前镇上发生了一场天灾,老板娘的丈夫和陈家大姐的女儿都没了。
那之后,陈大姐的精神上就出了点儿问题,平常看上去倒没什么,只是说话有些神神叨叨的。
她老说自己的闺女就在槐花乡,她们很快就能见面了,还常去山神庙祭拜,希望小山神能让自己早点儿去那死后的世界。
某天,陈大姐的丈夫一声招呼没打就出了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老板娘就把姐姐接到了自己家,姐妹俩一起经营民宿,随着镇上的旅游业越来越好,她们的日子也蒸蒸日上。
林修竹知道老板娘一家的事儿,他自己也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天灾。
那正是一个暑假,他才上小学,跟父母来镇上祭祖,在回程前赶上了那场灾害,万幸一家三口只有他轻伤,父母都平安无事。
可不知时间过去太久,他不记得那场天灾具体是什么了。
当时的网络没有现在发达,网上已经找不到相关的信息了,林修竹又没闲工夫为了找一篇报道特地去图书馆翻看二十多年前的资料。
镇上的老一辈可能也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对于二十多年前的灾害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问十个人,能得到十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随着时间过去,大地的伤口渐渐愈合,活着的人缅怀着亡者,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林修竹怕提起镇上人的伤心事,也就再没问过人们关于二十多年前那场灾难的记忆。
林修竹在民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公鸡打鸣声叫醒。
他从房间里出来一看,老板娘姐妹俩已经回来了。
老板娘还是那副亲切的模样,陈大姐的脸色则更为憔悴了些。
别人一问,两姐妹就说没什么事,医生让回家好好养一养,可老板娘眼中的担忧藏也藏不住。
林修竹也没再多问,他在镇上逛了一圈,买了扫墓用的水桶、抹布、鲜花和糕点,准备先去槐树林看望自己爸妈。
一路上,林修竹就在想怎么告诉爸妈,你们有儿媳妇了,但儿媳妇跑了。
他都能想象如果两人还健在,听到这事儿该怎么笑话自己了。
希望他爸妈的在天之灵能保佑他早日找到他老婆吧,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
几分钟后,林修竹来到槐树林,找到了父母所在的那片区域。
然后,他就在自家爸妈的墓碑旁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背影,那身影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老婆。
林修竹:“……”
不是,这么灵验的吗?他都还没开始祭拜啊?!
*
再次见到朝思暮想的人,林修竹十分激动,脱口而出一句:“老婆?”
但是郁棠没回头,也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郁宁和旅店怪谈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一样的茫然——
这亡夫还没死透是个什么情况?
郁宁准备打破这两人间明明黏黏糊糊却莫名僵持的局面,他拽了拽郁棠的衣袖:“要不你给我们介绍一下你这位……”
这位亡夫哥?
郁棠终于转过身来,眼尾还带着一抹绯红,轻声细语,但开门见山:“我们之间有家里长辈订下的婚约。”
他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了,但郁宁已经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郁棠哪里来的家里长辈啊?
他说的长辈,怕不是属于过去那个自己的长辈,那所谓的婚约也是跟他过去的身份绑定的。
郁宁:“……”
说好了吃瓜看戏,怎么还有自己的事儿啊喂?!
郁宁求生欲爆棚地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箱:“我看到自己家屋顶了,先去给师父报个平安,回头见哈!”
说罢,他发挥出了一个优秀调查员的主观能动性,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槐树林中。
旅店怪谈也想跑,但是郁棠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一卡一卡地将头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就看到郁棠正面无表情地瞅着自己。
“不是说好要来我家做客?”郁棠的声音依旧温和。
“啊对对对!”旅店怪谈也想要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推着郁棠就要往前走,“咱们快走吧。”
“请先等一下。”林修竹把手里的扫墓用品先放在了墓碑旁,快走两步来到郁棠跟前,直接说明了来意,“我是专门儿来找你的。”
林修竹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立刻补充了一句:“找你复婚。”
郁棠道:“咱们没离婚。”
林修竹:“……”
对,他想起来了,他老婆是丧偶来着。
光听说离婚了又复婚的,没听说过丧偶了还能复活的。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他察觉到郁棠神色有异,很明显对方说话的音调和语气也都不对,像是在生气,而惹他生气的对象正是自己。
林修竹暂时想不明白老婆为什么生气了,于是问了一句:“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是在气你在他敞开心扉的时候朝他翻白眼。”旅店怪谈幽幽地说。
林修竹:“???”
林修竹也不记得自己做过那么没素质的事,但一看到郁棠眼睛里又泛起了泪光,瞬间明白他老婆真的是在气这个。
林修竹开始回忆自己前二十九年的人生。
而郁棠一抬手,霎时间槐花铺满了整片天地,渐渐吞没了他和旅店怪谈。
林修竹回过神来,伸手想要抓住郁棠的衣袖,但只抓住了几片花瓣。
伴随着花香,一阵眩晕袭来。
等到漫天花雨消失,林修竹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可他定睛一看,周围哪里还有什么槐树林。
甚至,这里连绿色植物都少见,他目之所及是一排整整齐齐的老式居民楼,和一片废旧破败的老厂房。
工厂、铁皮、高高的烟囱、厂区附近的家属院,这一切都是老工业基地的模样,但能看出所有东西都被废置许久,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
曾有一只钢铁巨兽在这里昂首守望着更好的明天,可如今,巨兽倒地长眠,皮肉腐朽,只剩下钢铁的骨架屹立于此。
这里,还是云槐镇……吗?
林修竹有些恍惚,他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
很快,他在一座厂房的大门前找到了可以表明地点的文字,门牌上写着“云槐镇第一采矿厂”几个大字。
可林修竹知道,云槐镇上绝对没有这么大的工业基地,小镇至今延续着百年前的建筑风格,除了建设墓园时拆了几栋房子,就再也没动过土地。
林修竹又四处看了看,没瞧见郁棠的身影,但终于找到了一点绿色,也看到了一座眼熟的山峰,那正是小镇挨着的赤崖山。
准确地说,是赤崖山那个呈九十度直角的山崖的另半边。
远远看去,他还能瞧见上山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巨大古树,只是山崖的直角换了个方向。
原来赤崖山真的被劈开了,只不过山的另一半不在寻常的人世间。
林修竹不了解这个死气沉沉的云槐镇,他想快点离开。
刚走没几步,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小孩儿嬉戏声,很快见到了几个光着脚在破败的厂区里乱跑的小童。
小童们还朝他打招呼:“呀,是你啊!”
这熟稔的语气,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这几个孩子里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四五岁,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小一些的孩子们不论男女都穿着肚兜,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像是年画娃娃。
大一些的孩子们穿着打扮和如今外界的普通小孩无异,跟小一些的孩子们站在一起,总有些割裂。
林修竹终于在这个陌生地方找到了人,也不管场景有多怪异了,立马喊住了那几个小孩儿,询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云槐镇呀。”一个小童说,“你也可以管这里叫槐花乡。”
“槐花乡?”林修竹想起了镇上流传的那个古老传说。
人死后会前往槐树里那个世界的,那是他们灵魂的故乡。
但为什么,槐花乡里没有槐树?
“你是迷路了吗,要不要我们带你去找你家里大人?”另一个小童问道。
林修竹还没反应过来他家里的大人是指谁,就已经被几个小孩儿围在中间,不由分说地带着向前跑了。
离开了那片荒芜的废墟,他很快就见到了还算熟悉的山道,正是云槐镇的后山。
山坡上绿草如茵,生机勃勃,林修竹一路被领到了一座林间小屋前。
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小孩儿上前敲了敲门,穿着旗袍的林二娘子笑呵呵走出来,将门外所有人都迎了进去。
小屋从外观上看起来并不大,但内里另有乾坤,进门后就能看到一个很宽敞的大院子,院子里是假山流水的园林。
林二娘子拍拍手,就有两个人身狐狸脸的小童拿着茶水点心走了过来,还给林修竹也倒上了一盏茶。
林修竹看着笑眯眯的林二娘子,试探地喊了声:“老祖宗?”
林二娘子抽出手帕掩着半边脸笑出了声,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还应了一声:“乖。”
林修竹之前听姥爷讲过那个睡前故事,自家先祖在故事里不太像正面角色的样子。
可看这位祖宗的祖宗如此和善,瞧自己的眼神儿都十分和蔼,完全不像是被自家先祖用那种绝情的话伤害过的样子。
林二娘子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了一句:“那个故事里的人不是你们这一脉的先祖啦。”
“我还挺喜欢养孩子的,养子养女有些多。”林二娘子道,“只不过,因为那个故事最有名,后来也只有那个版本流传了下来。”
这么说着,她对着围上来的小童们又抱又亲,看得出孩子们也很喜欢她。
林二娘子把一个扑到自己身上的童子抱起来掂了掂,又放了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一双笑眼看着林修竹:“你是来找岁无君的吧?”
“岁无君?”林修竹问,“是说郁棠吗?”
林二娘子点头:“没错,郁棠这个名字是他为了去人世生活才取的啦,我们之前都叫他岁无君。”
“生活在人世的人,就连听多了岁无君的名字都会疯掉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真实太脆弱了。”
说罢,她又看了看外头的天,瞧见了大朵大朵形状各异的云彩飘过:“他今天的心情好像不是太好呢。”
“嗯。”林修竹低头看着手中茶盏升腾起的热气,“我好像惹他伤心了。”
“他以前也这样,一伤心就生气,一生气就躲起来不见人。”林二娘子又叹了口气,“他上次这么气鼓鼓地回来,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林修竹一愣:“以前也有人惹过他伤心吗?”
听出了林修竹语气中藏不住的在意,林二娘子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
“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山顶上,看着山下的热闹。”林二娘子斜靠在圈儿椅上,讲起了从前,“直到有一回,他终于跟人下了山……”
*
男孩儿的弟弟病死了,父母骗他说弟弟被小山神带去山里享福了。
男孩儿信了,跑去山里找弟弟,然后真的在山上碰到了在寻找玩伴的小山神。
小山神听到男孩儿管自己要弟弟,可他没办法把男孩儿的弟弟凭空变出来,他提议:“那我给你当弟弟吧。”
于是,小山神下了山。
下山前,他兴冲冲告诉了自己所有的小伙伴,他马上就要有家人啦。
他那天开心极了,晴天里都出了彩虹。
但是,男孩儿的父母看不到小山神。
男孩儿以为父母不喜欢弟弟,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弟弟说,于是男孩儿从不在父母面前提起弟弟。
后来,男孩儿长成了少年,而少年的父母在一次外出中双双遭遇意外去世,只留下少年与弟弟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几年是云槐镇上难得的好年景,家家户户省下一口饭,养活了兄弟俩。
镇上的人很好,哥哥也很好,小山神想,就这样作为人长大然后死去,好像也不错。
可随着时间流逝,他喜欢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哥哥已经长大,有了更爱的人与物,小山神发现自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只是人间的过客,不是谁的牵挂,对他所在乎的家人来说,也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于是,小山神又回到了山上。
他留下了一个不倒翁代替自己,有半个人高的不倒翁穿着衣服,脸上却没有雕刻五官,没人的时候就会自己在地上摇啊摇,摇啊摇。
哥哥没有发现弟弟已经离开了。
偶尔有离开镇子的人回来,看到哥哥院子里巨大的不倒翁却没见到弟弟,于是就跑去问哥哥:“你弟弟去哪儿了啊?”
哥哥一脸茫然地看了看还在一晃一晃的不倒翁:“我弟弟一直都在啊。”
后来,哥哥成了很有名的工匠,雕刻了一个又一个不倒翁。
传说,经过他手的不倒翁都会在寂静无人的夜里独自摇晃,好像在等待有人摸摸祂的头,唤一声祂的名字。
*
林修竹默默听完了老祖宗讲的故事,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听过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林二娘子再次读懂了他心里想的事儿,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本云槐镇的旅游宣传册:“你看过的是这个版本吧。”
宣传册上也是小山神和不倒翁的故事,只不过这个版本更加曲折离奇,反转不断。
林二娘子表示:“要吸引游客嘛,总要加工一下,不然镇上有些传说会吓坏小孩子的。”
林修竹翻了翻宣传册,找到了故事后续。
后续主要讲述了哥哥发现弟弟被替换成木偶后万分后悔,上山去找小山神换回弟弟。
小山神变出了九九八十一个木偶,自己也藏在里面,但哥哥并没有认出来,于是在天亮的那一刻所有木偶和小山神都消失了。
林修竹问:“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林二娘子如实回答:“结局就是哥哥一辈子没发现自己弟弟被替换成了木偶啊,镇上的人都以为他疯了,他做的不倒翁倒是因此出了名,流传到了现在,是个旅游景点呢。”
林修竹之前那种“居然有人比他更早一步走进老婆心里”的酸味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伤感。
郁棠想要寻找一个家,不管是找到故事里的哥哥,还是找上了于阳春一家四口,都是他渴望一个家的体现。
可他在人世找不到家,所以一次次离开,一次次回来。
“他一定很伤心。”林修竹也跟着有些难过。
林二娘子点了点头:“那次他回来以后就在生气,等睡了一觉醒来,气儿消了,又自己下山去找那个哥哥了。”
林修竹皱眉:“怎么能这么好哄?”
甚至都没用别人哄,而是自己哄好了自己。
他老婆怎么可以受这么大委屈!
“不过那时他哥已经寿终正寝了,人都死了五十多年了。”林二娘子补充道。
林修竹:“……”
林二娘子笑眯眯看着林修竹脸上那精彩的表情,又拿手绢捂着嘴笑了,还安慰道:“你现在又不是人了,不用担心时间问题啦。”
“可我不想看着他伤心又生气,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林修竹说。
什么都不做可不是他的风格。
“那好。”林二娘子对自家人还算纵容,“我来帮一下你好了。”
说着,她从墙上摘下了一幅山水画,往林修竹脑袋上一盖,眨眼工夫,林修竹已经被装进了画中山水里。
“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
在赤崖山脚下的山神庙附近有一个集市,马上就是云槐镇上每年夏天最隆重的节日,槐花乡里的集市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郁棠带着新认识的朋友逛集市,碰到了比他早回来几天的绿腰。
绿腰正盘在那几米高的红嫁衣新娘的头顶,闺蜜逛街,但只有一个人在走路。
看出了郁棠心情不佳,绿腰一尾巴将旅店怪谈拽到了自己身边,主动说要带新朋友去熟悉一下小镇,让郁棠先回家休息。
郁棠回到了赤崖山上,往山顶那棵巨树里一钻,跟树一起晒太阳。
没晒多一会儿,他就听到了有人在敲他的树。
出来一看,是林二娘子抱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画轴站在树前,身边还跟着几个来凑热闹的小童。
在自己人面前,郁棠没有一定要有一个人样的执念,他半个身体还在树里,露出来的半边身子上也缠满了扭曲在一起黑色的丝线。
拧在一起的黑色丝线像是有着生命的树藤一般,缓慢地一呼一吸,纠缠着,舒展着。
“我来瞧瞧你。”林二娘子道,“你好像不太高兴,又是因为人世的那些人吗?”
郁棠沉默不语。
“我猜猜,是不是因为……”细长的双眼转了转,林二娘子故意拉长了声音,“你那个亡夫?”
郁棠依旧没说话,本来慢悠悠伸展着的树藤突然停下了动作,在半秒钟的卡顿过后,又瞬间像是炸毛了一般伸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舒缓下来。
“真在生他的气呀。”林二娘子叹了口气,搬出了人间通用句式,“人都死了,何必呢?”
“都怪他。”郁棠终于开口,声音也不大,听着还挺委屈,“谁让他擅自死掉的!”
林二娘子:“……”
童子们:“……”
画里的林修竹:“……”
擅自死掉什么的,真是太可恶了,看把孩子委屈的。
“我带了个朋友来见你。”林二娘子清咳两声,把带来的画轴往半空中一抛。
画轴挂到了绑在树枝的红绳上,画面徐徐展开,墨色山水意境悠远。
然而,红绳上左边一个人皮做的灯笼,右边一个头骨做的铃铛,中间那幅山水画里还有个会动的大活人,十分破坏意境。
“你们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林二娘子给小两口留出了沟通交流的空间,还把来看热闹的童子一个不落地带下了山。
郁棠看到自己的亡夫就站在画中的山头上,还在使劲儿朝自己挥手。
挺好,毕竟一个合格的亡夫就该挂着,瞎出来溜达像什么话。
下一刻,林修竹就从画中一跃而出,落在郁棠面前。
而郁棠一个不爽,非但没变回在人世的模样,还让原本有人样的地方也变成了树藤。
对方拒绝跟你说话,并变成了一棵树.JPG
林修竹靠近几步,礼貌询问:“我能摸摸你的藤蔓吗?”
郁棠:“???”
郁棠一个树藤飞过去,把人推出去老远。
林修竹刚才听到郁棠那句话,终于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翻过白眼了,应该就是他第一次看到郁棠脱下人类皮囊的那个晚上。
他晕过去的时候,大概是两眼翻白了。
郁棠那么期待对他敞开心扉的时刻,但是他受了太大刺激,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发动,干脆断绝了对外界的一切感应。
这样的表现,在郁棠看来,就是自己被嫌弃了吧。
林修竹不打算让郁棠理解一个普通人类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哪里,他只想用行动证明自己是真的可以接受爱人所有的模样。
于是,林修竹摸了摸正在推自己的树藤。
树藤触感冰冰凉凉的,明明看着很不好惹的模样,但摸起来却意外的柔软丝滑,像是质量很好的丝绸。
林修竹只是很轻地摸了摸,但是树藤像是被吓到了,一个横扫,把人绊倒在地。
林修竹爬起来,又走到了那棵树跟前,这次不等他说什么,郁棠先开口了。
那是直接响在林修竹脑子里的声音,郁棠告诉他:“你不用来找我了,本来跟你有婚约的那个人就不是我。”
林修竹一下子就想到了刚才在槐树林里遇到的那个陌生男青年,对方一听到“家里长辈订下的婚约”这句话,吓得跑出了残影。
也许那人才是白雪和于阳春家的小儿子,但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他真是对这个身份相关的人事物唯恐避之不及。
“我不是因为婚约才想要跟你结婚的,我喜欢的也不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这层身份。”林修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他说:“我喜欢的是郁棠,也只是你。”
随风摇摆的树藤又一次不动了,整个赤崖山好像都随之安静下来,陷入了一片死寂。
树藤静止在原地,似乎在说——
别吵,我在思考。
终于,郁棠思考完毕,又给出了一个方案:“如果你喜欢我的皮囊,我可以让你带回去。”
就像很久以前,他可以把他的模样套在不倒翁的身上,谁想看都能看个够。
林修竹觉得是自己解释得还不够明白:“我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带回去一具空壳。”
“郁棠,老婆,宝贝,我喜欢的是你。”林修竹又想起了自己的誓言,“不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会喜欢……”
“骗子。”
郁棠打断了林修竹未说完的话语。
这一回他好像特别生气,已经不是最开始那样恶作剧一般的小打小闹,身上的树藤全都疯狂舞动起来。
黑色的树藤暴长,没有任何目的地在山林间延伸、挥舞、横冲直撞,无法理解,无法预测,充满未知的恐惧。
霎时间,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林修竹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大地正在晃动,像是下一刻就要有什么庞然巨物撑破赤崖山钻出来,将整座山碾成齑粉。
“叮铃铃——”
人骨铃铛发出狂乱不安的声响,人皮灯笼里的火苗也在无规律地跳动,像是在瑟瑟发抖。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郁棠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结合摇摇欲坠的赤崖山和周遭突然飞沙走石的环境来看,他是如此愤怒,危险而又焦躁。
可林修竹愣是从那没有起伏的声音中听出了委屈,像是再不来个人哄一哄就要哭了。
林修竹想要抱住郁棠,安抚他的情绪,但是树藤让他根本无法接近。
忽然,四根树藤朝着林修竹袭来,分别捆住了他的四肢,将人高高地举了起来。
林修竹被举到了远离地面的高空,树藤又开始缓慢往下倾斜,林修竹心中升起了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他的预感成真,树藤在下压到接近地面的时候,又用力向上一甩,直接把他整个人丢到了天边去。
“嗖”地一下,他就变成了流星。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大地的摇晃与呼啸的狂风渐渐平息,疯狂舞动的树藤也一根根缓慢地落回到了山林间,扎根进土壤里,一切重归宁静。
“再也不信你了。”
郁棠的声音喃喃着,没有人听到。
林二娘子挂在红绳上的那幅画并没有被刚才的风吹走,有一根树藤慢慢攀上了画轴,戳了戳林修竹刚刚站立的那座山头。
此时画中的山上再也找不到人了。
*
林修竹睁开眼,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蹲在自己面前,女孩儿歪着长脖子,睁大了好奇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林修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女孩儿看他吓了一跳的样子有些滑稽,咯咯笑着跑远了。
愣了两三秒,林修竹才想起自己刚才被树藤卷起来扔上了天。
他站起身,发现自己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于是又开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他认得这里,这是赤崖山脚下的那一座山神庙。
几年前,镇上那间民宿老板娘的姐姐陈大姐病发,大半夜跑了出去,那天林修竹正好投宿在她家,就帮忙出去找人。
后来他们就是在这座山神庙里找到了陈大姐,陈大姐跪坐在山神石像前,说她的小苗苗要来接她了。
小苗苗就是陈大姐的女儿,如果她还活着,年纪该和林修竹差不多了。
林修竹走到庙门口看了看,外头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半边天。
他瞧见了满山的槐树和记忆中的赤崖山,看来自己是直接被扔回了云槐镇。
林修竹又转身回到了山神像前,仔细看着那位笑着眺望远方的小山神。
自从知道了这里的小山神其实就是郁棠,忽然感觉连大门口那两个没有脸的不倒翁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了。
之前那个女孩儿又跑了进来,看到林修竹还没走,就上前跟他搭话:“你就是刚才大闹赤崖山的那个人吧?你真厉害!”
林修竹:“……”
不是,搞清楚,那么大动静是他能弄出来的吗?!
女孩儿也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不准确,于是又说了一句:“你能把岁无君惹得发那么大脾气,你真厉害!”
林修竹:“……”
这样说显得他更混蛋了啊喂!
刚醒来的时候,林修竹就发现女孩儿的脖子呈现出不太正常的扭曲,但他以为自己还在槐花乡,在那里见到什么都是可能的。
但现在他已经回到了云槐镇上,而面前的小姑娘显然是槐花乡的小童之一,刚才还看到了赤崖山摇摇欲坠的一幕。
女孩儿歪着脑袋晃了晃,想是想把脑袋晃回该在的位置,她看出了林修竹的疑问,正想为他解惑。
忽然,她听到了什么动静,下意识后退两步,灵巧地躲到了旁边那一堆垒起来的纸壳箱后头。
没过多久,有两个人走到了山神庙的门口,正是民宿老板娘和她姐姐,姐妹俩手挽着手,还拎着很多上供的东西,一路走来有说有笑地。
老板娘在门口遇到了个熟人,得先跟人打个招呼,就让自己姐姐先进去了。
陈大姐接过妹妹手里的篮子,一走进山神庙就看到了林修竹,她还挺惊讶的,问林修竹来这儿做什么。
“我来看看小山神。”林修竹笑了笑,又礼貌性地把话题进行了下去,“你们呢?”
“我来给小苗苗送点儿东西。”陈大姐晃了一下手里的篮子,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快要送不了了,趁现在多送一些。”
陈大姐说话的时候,林修竹的余光注意到了那个躲进箱子堆的女孩儿。
陈大姐看不到女孩儿,但女孩儿的大眼睛却牢牢黏在陈大姐身上,带着浓浓的眷恋。
林修竹心中一动,又看向了正把贡品一样样拿出来的陈大姐。
相比去年见面时,女人的面容更加憔悴,好像光是呼吸就已经是很艰难的事情了。
除了妹妹,她对这个人世间并没有太多留恋。
清醒的时候,她生活在惶惶不安中,她害怕自己信仰的灵魂归处并不存在,永远无法与亲人团聚。
而她万分想要前往的槐花乡,林修竹刚刚就去过了。
“是存在的。”
不知为何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既然已经说出来了,林修竹干脆把话说全——
“槐花乡是存在的,我去过了。”
民宿老板娘刚走进门,就听到了林修竹的这番话,她睁大了充满惊讶与同情的双眼,无声地看向了林修竹。
不是,这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怎么说疯就疯了?!
第23章 第023章 警报
被民宿老板娘那担忧又同情的眼神这么一看, 林修竹也意识到自己的说法可能不妥。
但陈大姐听到他那句话后显然很高兴,姐姐一高兴,老板娘也开心了一些, 只当林修竹其实也是在哄自己姐姐开心。
林先生真是个好人啊,老板娘心想。
当天晚上,好人林先生给家里人扫过墓后, 就开始琢磨怎么进入槐花乡。
林修竹在槐树林里捡了不知多少槐花,但都进不去槐中世界,根本复刻不了清晨的那场花瓣雨。
紧接着,他又转战了林二娘子山半山腰处的那个守林人小屋, 也就是当时帮忙领路的几个童子带他去的地方。
但位于人世的这间小屋空置许久,不用敲, 那个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里头也没有他祖宗的祖宗,只有一屋子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
之后,林修竹又跑上了赤崖山。
他既没遇到在他身后叫他名字的人, 也没瞧见到处找小伙伴陪自己玩儿的小山神, 倒是找到了山顶上的那棵树。
不知名的参天巨树静静晒着月亮,树里面不会钻出藤蔓,更不会钻出他老婆, 周围还竖着栅栏,不让人靠近。
红绳、灯笼与铃铛也是普普通通的模样, 跟人骨、人皮这些东西根本不沾边, 哪怕是在夜色之中也没多少阴森诡异之感。
风一吹,铃铛还是会响, 林修竹站在铃铛下呼唤郁棠的名字,没有回音。
折腾到大半夜, 林修竹一无所获,他回到了落脚的民宿,一觉睡得也不踏实,天刚亮就醒了。
白天他又在镇上转悠了大半天,一点儿头绪没有,决定再回到槐树林看看,半道先遇到了昨天在郁棠身边的那个男生。
郁宁打招呼:“吃了没,亡夫哥。”
林修竹保持礼貌微笑:“我姓林。”
“林先生。”郁宁立马改口,并做了自我介绍。
在听说林修竹昨天去了槐花乡,但是今天怎么都找不到进去的办法以后,郁宁也觉得奇怪:“你最开始能进去,说明你是受到邀请的啊。”
“虽说还活着的人就算被邀请了也最好不要进去,但我看,林先生也不完全算是普通人了吧?”郁宁依旧想不通,“为什么忽然就进不去了呢?”
“你难道是被赶出来了吗?”他随口嘟囔了一句。
林修竹:“……”
看这位林先生忽然间陷入沉默,郁宁知道这是被自己说中了,缓慢地闭上了眼,为还没死透但估计也快了的亡夫哥默哀两秒。
两秒后,他又睁开了眼,并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你去山神庙里碰碰运气吧。”
林修竹眼前一亮:“那里就是入口?”
“其实没有特定的入口。”郁宁道,“我也是客人,没法带别人进去,但槐花乡里经常有人出来取快递,没准儿就有人愿意带你进去的。”
“快递?”林修竹想起了堆放在庙里的那些大包小裹,“你是说,镇上人送给亡故亲人的那些东西吗?”
“那倒不是。”郁宁解释,“最近几年槐花乡通网了,大家都学会了网购,就把山神庙当快递站点了。”
林修竹:“……”
那种诡谲神秘的宗教氛围一下子就消失了,反而变得富有生活气息。
郁宁也看得出来,其实郁棠就是在闹别扭,心里还是挺在意这位亡夫哥的。
他还真怕等郁棠不生气了,这位林先生早已经作古了,所以想着能帮一下就帮一下,毕竟生命如此绚烂短暂,错过总归是遗憾的。
林修竹真心实意跟郁宁道了谢,下午就买了几斤点心去山神庙守株待兔,听郁宁说那些个童子就喜欢吃这些,可以适当贿赂一下。
没等多久,还真有一群小孩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山神庙里,直奔着那些快递箱而去。
林修竹叫住了昨天见到的那个歪脖子小女孩儿,把点心匣子递给她,还问她是不是陈大姐的女儿小苗。
小苗歪着脑袋点了点头,笑嘻嘻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林修竹说明来意,恳请小苗带自己去槐花乡,下一秒,那个点心匣子就又被塞回到了他手上。
“岁无君说了,不准放你进来。”小苗朝他呲了呲牙,是个有些勉强的笑脸。
林修竹想了想,又问:“不论是什么快递你们都能带进去吗?”
小苗脑补了一通,顿时大惊失色:“你要把自己分开装进快递盒里偷渡进去吗?”
林修竹:“……”
林修竹赶忙制止了小苗的惊悚脑补,说明了自己真正的意图:“我只想给他送点儿东西。”
*
郁棠在浅眠,不知睡了多久,被敲树的声音唤醒。
出来一看,发现自己家门口出现了一堵墙,原来是大大小小的包裹堆在一块儿,快把整棵树围住了。
槐花乡里的人不少,也有的爱出门儿溜达,像是林二娘子和绿腰就经常去人世游历,遇到好吃、好看、好玩儿的东西,还会买一些寄快递回来分享给大家。
郁棠人缘儿还不错,家门口出现这么多别人送的东西也不奇怪。
从树里冒出来的黑色细线将快递箱一个个拆开,随后黑线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个黑团团。
黑团团跳进了一个打开的纸壳箱,在里面翻了翻,翻出了一堆零食。
祂很开心,身后无数黑色细藤没有规律地轻轻摆动着。
黑团团一个个地开盲盒,每个里面都是不同的惊喜,吃的喝的玩儿的用的应有尽有,最后还开出来一个很漂亮的玩具娃娃屋。
祂把娃娃屋里的娃娃拿出来丢在了一边,自己钻进了娃娃屋里,很快整颗团就开始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像是睡着了。
第二天,童子们又送来了新的快递,没注意到娃娃屋,把纸壳箱往旁边一堆就走了。
童子们刚走不久,快递箱小山就塌了,把娃娃屋埋在了里面。
黑团团被巨大的塌方声惊醒,从娃娃屋里钻出来,一根细细的藤蔓还卷着碎掉了的蓝色屋顶。
黑团团疑惑地将整个身体向一侧倾斜,有些疑惑,这两天的快递好像有点太多了。
祂没有着急拆快递,而是去找寄件人的信息。
祂这才发现,这些快递箱上并没有贴快递单,也没有注明寄件人是谁。
但童子们还是把快递送到了祂这里,里面的东西还如此符合祂的喜好,一想便知究竟是谁送来的。
黑团团从中间裂开,郁棠从里面走了出来,舒展了一下好久没动了的四肢,又随手捡起了一个快递箱里的风车。
七彩的风车被他凑到自己唇边,恰巧一阵风来,还未碰到他的唇珠,风车就转了起来。
郁棠轻哼了一声:“小孩儿玩的东西。”
片刻后,他高举着风车在山顶上漫步,气流带动着风车同样慢悠悠地打起了转。
*
中午,林修竹寄完快递回到民宿,就看到陈大姐今天好好打扮了一番,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然而老板娘和店里的员工却愁眉不展地,林修竹见此,就问了问这是怎么了。
“今天早上起来,大姐就说她闺女要来接她团聚去了。”小员工压低了声音,不断拿眼睛偷瞥老板娘姐妹俩,确认她们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这边。
“这团聚,哪里是在阳间团聚啊,二姐就想带着大姐去医院看看,但大姐说什么都不乐意去。”
小员工叹了口气:“只希望是大姐又在说胡话了吧。”
陈大姐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了,但她自己很乐观,还劝妹妹看开一点,反正医生也说就是这两个月的事儿了,早晚都一样。
老板娘一听就不乐意了,跟她姐姐绊了两句嘴,但她当天晚上还是搬了一张小床去了她姐姐屋里,说是要姐妹夜聊。
夜色渐浓,林修竹刚睡着就被一阵细细碎碎的铃铛声惊醒。
他睁开眼睛,从百叶窗的缝隙看到院子里有个影子一晃而过,他拉开窗,借着月光看见了那个歪着脖子走路的背影。
真的来了?!
林修竹心下一惊,陈家姐妹一喜一忧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顿时心情有些复杂。
很快他又想起了槐花乡的传说,于是迅速起床穿衣跑到院子里,躲在了一棵槐树后面。
林修竹从树后探出个头,瞧见歪着脖子的小女孩儿一手拿着人皮灯笼,一手拿着人骨铃铛,走到了陈大姐房门外停下了脚步。
木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没过多久陈大姐打开了门,她惊喜地看着门口的女孩儿,又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儿,肩膀一抽一抽地,像是哭了。
抱了好一会儿,陈大姐把自家闺女放了下来,又转头看向了自己屋内。
此时老板娘就躺在她床边的陪护小床上,枕着胳膊,睡得很沉。
陈大姐也躺在自己的床上,用跟妹妹差不多的姿势睡着,同样睡得很沉,今夜过后也不会再醒。
依依不舍地跟妹妹道了别,女人抱起了小女孩儿,走向了院中的槐树。
林修竹被抓了个正着,但母女俩都没表现得太惊讶,陈大姐还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屋子,像是在说别吵醒她妹妹。
夜风吹过,裹挟着满树槐花纷纷而下,林修竹看到母女两人真的走入了槐树之中。
他立刻追了上去,用手接住了几片落花。
*
强烈的白光过去,林修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栋单元楼门口。
这栋楼一共六层,外墙的白漆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变得灰蒙蒙,防盗窗也生锈了,虽老旧,却也透着生活气息。
夏日正午的日头太大,虫鸣声不断,不远处的小公园里还有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
抬起头,就能看到高高的烟囱在吐着黑烟,那是钢铁的巨兽在喘息,不远处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厂区,人们挥洒汗水,机器永不停息。
不知为何,林修竹感觉眼前的一切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像是二十多年前的旧照片,陈旧、泛黄,还带有颗粒感。
林修竹使劲儿眨了眨眼,还是不能让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还总感觉周围少了些东西
说起来,为什么云槐镇上没有槐树里呢?
等等,镇上原本有槐树吗?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但左看右看,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景象,一下子又说不上来那种违和感从哪里来。
大概是被晒得产生了错觉吧,林修竹心想。
他走进了居民楼,楼道里凉飕飕的,暑气一下子退了下去。
七八岁的小男生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他也不好好走楼梯,一次跨个两三级台阶,就这么迈着大步上了三楼。
他敲了敲门,看不清脸的父母给他打开了门,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上山找小伙伴玩儿去了吗。
林修竹忽然想起来,他确实是准备去山里找小伙伴的,但不知为何就回到了家里。
“算了,既然回来了,你就看家吧。”
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拎上包、穿上高跟鞋,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一头卷发,跨上旁边男人的胳膊,准备出门。
林修竹还是想去找小伙伴,但既然爸妈交代了,他还是决定先留下来看家。
明明是中午,屋外照进来的阳光看起来却像是黄昏,放在鞋柜上的小风扇摇头晃脑,风扇上方的猫头鹰挂钟的钟摆也在一晃一晃。
真是个平和的午后。
小男生往沙发上一倒,回弹了两下才坐稳,一手拿起茶几上的西瓜,一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客厅的电视机。
千禧年前后流行的大脑袋电视机屏幕白光一闪,画面突然亮起,画质却并不清晰,屏幕里的人都模糊了面容,只能看清眼睛和嘴巴的色块。
电视里不知在播放什么节目,伴随着滋啦滋啦的杂音,一个男女莫辨的声音传了出来。
“欢迎来到云槐镇,这里有美丽的自然风景,特别的民俗文化,丰富的矿产资源,一定会让您得到宾至如归的体验。”
“欢迎来到云槐镇,欢迎踏上这片乐土,享受不被肉\体束缚的安宁。”
“云槐镇,您灵魂的故乡。”
电视画面好像因为信号不稳而开始闪烁,并出现了雪花点,等恢复稳定的时候,本来色彩就不够艳丽的画面更是蒙上了一层灰白。
“下面播报本日新闻。”
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变得尖细,伴随电视里的杂音,让人很难分辨在说什么,字幕也模糊不清,工工整整的方块字好像变成了鬼画符。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全镇将有一百二十八名居民回归故乡,开始新的生活,让我们热烈欢迎回归的同胞。”
电视上出现了很多半身照,看上去和证件照差不多,但每张相片都被黑色的框圈了起来。
而主持人开始播报他们的信息。
“秦苗苗,【—消音—】年11月26日离乡,【—消音—】年8月12日回乡,曾于云槐镇第一小学一年级八班任学习委员,学习成绩优异。”
“林大海,【—消音—】年1月20日离乡,【—消音—】年8月12日回乡,曾就职于云槐镇采矿二队,获得过劳动光荣勋章。”
“苏梅……”
“林晓静……”
伴随着主持人的声音越来越尖,电视画面上照片中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从还能看出是个人样的程度,逐渐扭曲成了一团混乱的色块。
林修竹本来是没耐心听这么长的新闻播报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就是离不开电视机,手里的遥控器也换不了台。
“林子豪……”
“葛晨……”
一张张照片滑过,彩色电视逐渐变成了黑白色,信号也断断续续地,画面一闪一闪。
突然,主持人的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嗡鸣,音调忽高忽低,那是警报拉响的动静。
电视上滚动的照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蓝底红字的画面,上面鲜红的“警报”两个字如心脏般在不断跳动。
“警报!警报!今日下午两点三十分,我镇将发生地裂灾害!请居民立刻转移到地宫避难所!”
“请居民们不要贪恋家中财物,看管好老人小孩,有序撤离!”
“警报!警报!今日下午……”
电视中的警报声响个不停,林修竹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急得在客厅里打转,总感觉自己好像是忘了点儿什么。
对了,他今天本来是要去找小伙伴玩儿的。
他新认识的朋友就住在山上,对方家里并没有电视,也不知有没有看到这则通知。
现在距离预警的两点三十分还有一点时间,也许这点时间还够他跑去跟小伙伴建造的秘密基地,再把人一块儿带到避难所。
林修竹在脑子里规划好了前进路径,憋足了一口气跑出门。
可当他打开家门,却发现原本安静的居民楼里不知何时全都是人。
所有人都着急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赶往避难所,小个儿不高的男生在拥挤的人流中寸步难行。
面容模糊的人们惊叫着、哭喊着、呼唤着自己亲朋好友的名字,混乱、吵杂、拥堵,找不到出路。
林修竹奋力往有光亮的地方挤,可就在这时,预报中的灾难突然到来。
大地震动,用耳朵都能听到山上的土石滚落的巨大声响,人群开始尖叫起来,恐慌不断蔓延。
终于,有人跑出了楼道,在下一刻,单元门好像不存在了一般,不再拥堵,很快人们就狂奔着离开了这栋居民楼,林修竹也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可在外面等待着他们的并不是生机,而是一张巨大的嘴。
脚下的大地裂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吞没了在裂口之上的一切东西,建筑、植物、飞禽、走兽、人……无一幸免于难。
刚刚踏入光亮之中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裂缝,一脚踩空掉进了那黑不见底的深渊,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然而裂口不止一道,大地仍在晃动,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裂开的会是哪一块土地。
林修竹焦急地望向了小伙伴所在的赤崖山的方向,却发现那座山以山顶的巨树为分界点,不知何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一左,一右,宛若双峰,同源而生,却分阴阳。
从林修竹这个角度来看,右半边的赤崖山突然向云槐镇的方向倒了下来。
不对,倒下的并不是赤崖山!
他的脚仍踏在地面上,但天地在旋转,林修竹忽然意识到并不是山倒了,而是整片大地都像是煎鸡蛋一样被铲起来,翻了个面。
这个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头顶不再是天空,而是另一座小镇的景象——
青砖黛瓦,古色古香,家家户户的院子里种满了槐树,和充满重工业气息的云槐镇完全不同,自然而又安宁。
不,那也是云槐镇。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他。
那也是云槐镇,是老一辈口中所说的槐树里的世界,是人们死后的归处,灵魂的故乡。
脚下是开裂的大地,头顶是奇异的小镇。
仿佛硬币被抛上半空,这一次,光与影、静与动、阴与阳、生与死发生了翻转。
脑子里出现了如同锁链断开的声响,记忆的闸门打开,他想起来了!
再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林修竹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亲眼见证过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的。
他也想起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追着小苗母女俩偷渡进了槐中世界,却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个属于二十多年前的混乱时空,还变回了七八岁时的模样。
那一年,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不属于人世的景象。
林修竹也想起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紧盯着赤崖山,果然又瞧见了本该刻印在他脑子里的熟悉身影。
明明隔着很远,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但不知为何,林修竹感觉他也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
小苗带着自己妈妈回到了槐花乡。
多年不见,她也不知该跟妈妈说什么,而且现在还有一些事情要去找小伙伴商量,在安置好人后她就跑了。
守在山神庙附近的几个小童子看到小苗慌慌张张跑过来,就问她发生了什么。
“就是那个亡夫哥啊!”
这个称呼太洗脑,只听小伙伴讲了一遍小苗就记住了:“他跟着我进来了,我却没见到他人,他可能是跑去那个地方了。”
“你是说那个怪谈?”童子揪了揪自己的小辫子,“大概是被当成闯入者给拦截了吧。”
“偷渡进来的也确实算闯入者吧?”小苗问,“这事儿要不要跟岁无君说啊?”
小姑娘话音未落,郁棠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手里还拿着一枚彩虹风车。
“他怎么了?”郁棠盯着手里的风车,好像很随意地一问。
见到人都自己来了,小苗也不再纠结,把自己刚才的经历又讲了一遍。
“那个地方还挺危险的。”一个童子问,“小殿下,要不要我们几个先去把他接出来吧?”
那些口耳相传的异闻传说,不管有多少人信,只要有很多人知道,假的故事也会变成真的怪谈。
自打槐花乡跟人世有了更深的来往,调查局就把那些自己看不住、也处理不了的怪谈都被搬来了槐中世界。
怪谈多了,为了防止突发事件,调查局的人不仅特地在云槐镇设立了分部,还在槐花乡里安排了这个拦截偷渡客的怪谈空间。
那是由人们对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天灾残存的记忆构成的空间,每天都会重复着那一天的灾难。
虽然是个难得温柔不伤人性命的领域怪谈,但被困在里头的人根本无法出来,只能等别人去找。
郁棠叫住了那几个准备出发找人的童子:“我跟你们一起去。”
一睁眼,郁棠就出现在了赤崖山的山顶,他手里的风车消失了,外貌也变成了和山神庙里的石像差不多的年纪与穿着。
他二十年前就在这里,所以来到这个怪谈领域后也就变成了那时的自己。
他看到了正在阴阳反转的两个世界,又很快在慌乱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生的身影。
他看到了他。
而他知道,对方也看到了自己。
隔着时间与空间,他们再次四目相对了。
好像……有些眼熟。
郁棠不自觉地眨了眨眼,那些被他在睡梦中淡忘的记忆浮现在了眼前。
夏日,虫鸣,静谧的山林,
一个小男生拎着捕虫网闯入了他晒太阳的地方,并且用了很大力气将浅眠中的他摇醒。
男生还十分焦急地问他:“你怎么样?是在山上迷路了吗?饿晕了吗?你家里人在哪儿?需要人工呼吸吗?”
第24章 第024章 人世间
祂睁开眼, 有些茫然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地下宫殿。
安静,孤独,时间在此失去了意义。
祂将自己摊开, 巡视着自己的宫殿,找到了无数金银珠宝、奇珍异物,还在各个方位找到了九九八十一名童男童女少了头的骸骨。
头去哪儿了呢?
祂翻遍了地宫, 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头。
于是,他决定出去找找。
发丝一般的黑色细线找到了大地的缝隙,一点点向上攀爬而去,钻出土壤, 爬上山丘,登顶赤崖山, 在一棵树上找到了被做成了铃铛的头骨。
祂把骸骨从地下带了出来, 一个个地把他们的头按了回去。
骸骨生出血肉,变成了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童子,“小殿下”、“小殿下”地喊着祂。
愿意离开的童子离开了, 愿意留下的童子留下了, 而祂不想动弹,也不想回去晒不到月亮的地下宫殿,于是在那棵不知名的大树里安了家。
人世间沧海桑田, 祂睡睡醒醒,不知过了多久。
醒着的时候, 祂会把自己挂在那棵大树上, 远远看着赤崖山下的人间烟火。
原来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守陵人村落在赤崖山下繁衍生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这里, 共同建设家园,变成了云槐镇。
夜里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烛光, 慢慢地变成星星点点的灯火,后来又变成了明灯如昼的热闹景象。
一代代人在这里出生长大,经历过暴风、山洪、战乱、灾荒、疫病,有世代更替的混乱,也有盛世安稳的繁华。
祂静静注视着人世间,仿若无悲无喜,却也无忧无虑。
有时,祂会在山林间徘徊,与同样不被人察觉的祟物成为朋友。
祂也会把自己装进人的皮囊,与上山来的小孩儿交谈、玩耍。
久而久之,云槐镇里就出现了关于赤崖山上小山神的传说。
人们畏惧着所有不被自己所理解的存在,却也向往着被认可、被偏爱、被庇佑,在绝境中抓住一线生机。
镇上建起了山神庙,供奉着孩童模样的小山神。
某个晴朗无云的清晨,一对儿夫妇相携走进了山神庙,将瓜果与糕点摆上供桌,双眼垂泪,祈求着山神把他们的孩子还回来。
祂看得见,祂认可了别人称他为小山神,只要呼唤祂的名字,祂什么都能“看”得见。
祂也知道,就是这两个人亲手杀掉了那个孩子。
孩子不是男人的孩子,是女人改嫁给他时带过来的。
小孩儿三岁半,走路还不太稳,在睡梦中被埋进了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下,什么都不知道,连哭一声都来不及,最后一铲子土还没盖上就不喘气儿了。
夫妻俩说,是小山神把小孩儿带上了山,哭哭啼啼地在邻居面前演了一出戏,差点儿连自己都信了。
祂有些委屈,祂没有留下过任何一个玩伴,每次天还没黑就把他们送到了山脚下。
祂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自己杀了孩子却来怪他,还哭得那么伤心。
但不理解也没关系,祂还是让那个孩子回去了。
腐烂到一半儿的尸体扒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土壤,一步一步走回了家门前,咚咚咚地敲响了房门。
尖叫声吸引来了街坊邻里,人们看到那对儿苦苦哀求小山神归还自己孩子的夫妻,正恐惧地盯着那已经不像是人的怪物。
土壤的重量压断了孩子脆弱的骨头,初夏已经活跃起来了的蚊虫在腐败的血肉里游走。
即使如此,邻里们还是认出了小孩儿身上的衣服,也注意到了这一家院子里那棵槐树下被从里面挖开的大坑。
回来了。
已经死去的孩子,从槐树里回来了。
这件事儿不知怎么传的,渐渐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人们说,镇上的人死后都会去往槐树里的世界。
故事越传越广,细节越来越多,人们还给槐树里的世界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槐花乡。
“槐花香,槐花甜,槐树里头有神仙。”
“故人就在槐花乡,朝你招手把魂牵。”
“重走一回归乡道,赤条条地来人间。”
镇上的小孩儿唱着歌谣,一代又一代,长大又老去。
终于有一天,世界上真的出现了槐花乡。
祂带着童子们与自己结识的祟物朋友去了槐中世界。
大家一砖一瓦建起了屋舍,仿照着云槐镇的青砖黛瓦与小桥流水,建成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小镇,定居在了这个不受打扰家园。
偶尔,也会镇子上的有人误入那里,被好客的祟物们留下暂住,又被好好地送了回去。
于是,槐花乡的传说经久不衰,就这样流传了千百年。
*
后来,祂依旧睡睡醒醒,一觉起来,人世间都要变个模样。
醒着的时候,祂还是喜欢看着山脚下的万家灯火,也喜欢在山上找人陪自己玩儿。
某天,祂遇到了一个来山上找自己弟弟的男孩儿。
祂已经习惯了镇上一有小孩儿不见就被赖在自己身上,有时候也会帮忙找孩子,只不过一般是找不到的。
这次也一样
男孩儿的弟弟不像那个被埋在槐树下的小孩儿,时间过去得有些久,连祂都无法在天地间寻到那个孩子的踪迹了。
于是,祂提出了要给男孩儿当弟弟。
祂欢天喜地跟友人们说自己要下山,说自己马上就要有家人啦。
友人们知道了祂的打算,只说让他觉得腻了就回来,还集思广益为祂取了名字,不让人世里的人被祂的称呼吓到精神失常。
“这是一棵甘棠啊,只是年头太久,已经不像是树了而已。”绿腰的蛇尾缠在祂常年寄居的那棵树上,提议道,“你不如就以此为名吧。”
之后,友人们又每人给祂写了一个字,放进签筒里抽签,最后抽到一个“郁”字为姓。
祂有了名字。
郁棠带着新名字开开心心地下山了。
过了一段时间,祂又气鼓鼓地回到了槐花乡。
“家人不好吗?”友人问祂。
祂摇摇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干脆又睡了过去。
*
千百年时光流转,不知何时,改革的春风吹到了云槐镇,封建王朝彻底成为了过去时。
男女老少都走出了家门,学习,工作,劳动,建设家园,满怀热情地奔赴即将来到的新时代。
直到有一天,人们在云槐镇附近的山脉发现了稀有矿石。
很快,小镇的古建筑被推倒,小河被填平,槐树被砍伐,田地被柏油路覆盖。
一座座高高的烟囱拔地而起,人们建起了工厂与采矿场,小镇上出去上学、打工的人们纷纷回来,成为了厂里的工人,住进了厂区的居民楼。
随着居住地的各种设施不断完善,人们也在不断改造着这片土地,原本放眼望去好似看不到头的槐树林一点点消失。
最后,云槐镇上已经没有槐树了。
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郁棠也依旧静静注视着一切。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就好了。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好了。
人们不断向自然索取着,掏空了山脉的矿藏,掏空了地下的资源,掏空了树林、河流、也掏空了千百年积攒的一切。
当资源一点点枯竭,留在小镇上的人们开始担忧起家乡的未来。
有人想到了旅游经济,于是搜集起了镇上千百年间流传下来的传说,东拼西凑地弄出了一条文化之旅的线路。
只可惜,旅游线路还没发展起来,就因为种种原因无限期停工,只留下几本发放到各个旅店内的宣传册。
小镇变得越来越荒凉,会上山来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郁棠很久没有遇到可以看见自己的小孩子了,醒着的时候,祂也不爱在山上瞎晃了,就随便找了一个大石头晒太阳。
夏日的午后,虫鸣声扰人,但郁棠睡得很熟。
直到他被人用力地摇醒。
摇醒郁棠的人看到祂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十分焦急地询问:“你怎么样?是在山上迷路了吗?饿晕了吗?你家里人在哪儿?需要人工呼吸吗?”
郁棠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小男生那担忧的眼神,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偏头盯着对方。
男生见郁棠彻底清醒了,还把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又问他怎么会晕倒在山里,但一直没得到答案。
“不会是傻了吧?”男生把手伸到郁棠眼前挥了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郁棠依旧没说话,但一瞧见男生那着急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很好,嘴角也微微向上扬。
男生见了,也不自觉笑起来,他介绍说自己叫林修竹,是跟父母来老家祭祖的。
林家父母难得有一个假期,一家人商量了一下,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游玩,就来到了老家云槐镇,打算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个暑假。
林修竹又问郁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喝水吃东西。
郁棠依旧只是笑着,没有说话,他那双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男生。
山林里的鸟叫虫鸣忽然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响。
看着面前这陌生的同龄男孩脸上的笑容,林修竹不知怎么忽然有些害怕。
“你能走路吗?”虽然害怕,林修竹还是不太放心就这么离开,“不然我背你也行,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
想到了大人吓唬自己时说的那些故事,林修竹打了个寒颤,感觉林子里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道:“这座山里的小山神可是会抓小孩儿的!”
“我就是啊。”
一阵大风从西南方吹来,将高草丛吹得向另一个方向倒去,风中,郁棠说出了他们相遇以来的第一句话。
“什么?”林修竹其实听清楚了,只是没能理解,所以才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郁棠笑眼弯弯,漂亮的面孔却呈现出了不可言说的非人之感。
“我就是小山神啊。”他愉快地说道。
第25章 第025章 阴阳翻转
凶名远扬的小山神, 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小男生。
林修竹果然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藏到了大树后面,但他仍忍不住好奇探出头去看对方。
这个好看到过分的同龄男生, 乖乖巧巧地坐在山石上,有斑驳的光点落在他身上,有一种山中精怪的奇异之感。
但也有一种让林修竹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是一种明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多看几眼的感觉。
郁棠本以为过不了多久林修竹就会跑了,可没想到在安静地盯了自己好一会儿后,他又走到了自己面前。
林修竹问:“你真的会抓小孩儿吗?”
郁棠反问:“那你想被我抓走吗?”
林修竹果断摇头:“不想!”
“哦, 那好吧。”郁棠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依旧微笑着, 上半身做了一个猛地向前扑的动作。
林修竹吓得惊呼出了声,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用双臂挡在脑袋前, 做出防御动作。
一秒, 两秒,三秒……几个呼吸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林修竹睁开眼, 他看到自己面前只有一个在沐浴阳光的大石头,小山神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 郁棠换了一个地方晒太阳。
他刚眯了一会儿, 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你怎么样?是在山上迷路了吗?饿晕了吗?你家里人在哪儿?需要人工呼吸吗?”
郁棠:“……”
后来,林修竹成了山里的常客。
林修竹每天都上山, 天还没黑就会被送下山,每天也都会忘记自己在山上干了什么, 遇到了谁,只记得自己跟小伙伴玩得挺开心的。
但只要有人问他的小伙伴是谁,家住在哪里,林修竹就什么也答不上来了。
郁棠也遇到过很多这样执着的玩伴。
有的小孩儿长大了,自然而然看不到他了。
有的小孩儿遇到了灾年,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有的小孩儿被家长发现了经常上山跟看不见的小伙伴玩耍,家长还以为小山神要把自己孩子拐跑,就勒令孩子再也不准上山。
郁棠想,这次这个小伙伴应该也会是其中的一个吧。
但是,在分别之前,他们一直都会是好朋友。
*
夏天最热的时候,郁棠带林修竹去了山神庙。
山神庙的后院儿有一口井,井边还有个凉亭,这里一般不会有人过来,也就变成了两人的秘密基地。
来山神庙的第一天,郁棠指着小山神的石像跟小伙伴说:“那个是我。”
“很像!”林修竹予以肯定。
这也不知是哪一个匠人雕刻的,石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不论是神态还是相貌都惟妙惟肖。
“那个也是我。”郁棠又指了指山神庙大门口的那两个不倒翁,“你要看看我那个样子吗?”
一说到不倒翁,林修竹想到了自己在旅馆的旅游宣传册上看到的故事。
说是小山神变成了镇上最厉害的手工匠人家里的弟弟,因为不满自己被家人忽略,所以又跑回了山上,留下了一个神偶代替自己。
但是木偶假身被匠人的师父识破,匠人这才发现弟弟失踪了。
师父告诉匠人,想要找回弟弟,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小山神,匠人上山后,小山神让他在九九八十一个木偶中找到自己的弟弟。
但其实木偶只有八十个,小山神自己就站在哥哥面前,他就是第八十一个神偶。
可是,哥哥一直到天亮都没有认出自己的弟弟,于是木偶和小山神一起消失了。
而故事里的木偶,就是云槐镇的人们在花宴那天祭祀时使用的神偶,也就是大门口那两个不倒翁的形象。
故事的最后,匠人老去,他雕刻了一个半人高的不倒翁,想要为其刻出记忆中弟弟的面庞,但是还未来得及雕刻出脸就去世了。
后来,人们看到了那个未完成的神偶,由于匠人去世祭祀的神偶不够用了,花宴的时候只好把这个没有脸的不倒翁搬了出去。
花宴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只巨大的神偶在没有风吹、没有人碰的情况下自己摇了起来,人们都说是小山神附在了上面。
后来,云槐镇上的神偶就都不雕刻脸了,人们管这样的神偶叫无面翁翁。
林修竹想,故事里的小山神应该是很想被认出来的。
他不想被家人忽视,所以才会闹脾气,才会跑回山上,可是,故事里的人就连最后一次机会都没有把握好。
小山神会很伤心的吧。
“我一定能认出你的。”林修竹忽然说。
郁棠一愣,有一点跟不上小伙伴的脑回路,他们刚才有讨论过认不认得出来的话题吗?
但郁棠还是点了点头:“嗯,好啊。”
没有问小伙伴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记下了这个承诺。
他相信他的小伙伴一定会认出他的。
*
山中无岁月,郁棠感觉才认识了小伙伴没几天,就听对方说要离开了。
今年夏天还没过去,但是暑假要结束了,林修竹也要回到城里上学,提前了好几天跟郁棠道别。
但是林修竹每天都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有在见到郁棠的时候,才会想起这是自己的朋友,而自己的朋友是小山神。
在没见到郁棠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有一个住在山上的小伙伴,甚至连小伙伴的长相都想不起来。
所以,林修竹提前了一周多的时间就开始道别,每天一次。
郁棠就这么样听他道别了快十遍。
“我知道,你要回岫城上学去了对不对?”现在,他每天第一次看到林修竹的时候都学会抢答了。
林修竹很惊诧:“这你都知道了?真不愧是山神!”
郁棠:“……”
郁棠找槐花乡的友人要了一本日历,数着小伙伴要走的日子,忽然感觉接下来自己会有些寂寞。
在林修竹一家动身离开云槐镇的前一天,郁棠依旧在秘密基地里等着小伙伴不知第几次地来跟自己道别。
这天阳光很好,还是一个工作日,工厂与矿场像往常那样开工,人们也像往常那样起床、吃饭、上班、做着要做或者想做的事情。
郁棠坐在井口,带着些燥热的微风吹动他的发梢,闭着眼睛,他聆听着草木的声息。
忽然,宁静的山林躁动不安起来,林中野兽四散而逃,大山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轰隆隆——
郁棠身下的井开始晃动,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瑟瑟发抖,他跳到地上,感受到了地动山摇。
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也“看”到了小镇上正在发生什么。
以整个云槐镇为中心,大地正在不断开裂,不论是高高的烟囱、满是人的厂区还是小区游乐场里的孩童,所有的所有,都被深渊巨口无情吞没。
灾难来得太过突然,人们四散而逃。
但是他们根本无处可去。
深渊巨口出现在各个地方,人们脚下的大地正在一点点破碎、坍塌,毫不留情地咀嚼着生命。
在新世纪刚刚到来的今天,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无所不能。
当人们忘记了自己原本刻进基因的、对自然的恐惧与敬畏,当人们盲目自信、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终有一天可以征服整个宇宙的时候……
每当这个时候,总会有些什么来告诉人们,所谓万物之灵长,其实与虫豸无异。
然而,虫豸也有求生的本能。
郁棠耳边忽然出现了无数呼喊他的声音,生活在云槐镇、听着小山神的故事长大的人们,在危难时刻想起了自己的信仰。
“救救我!我不想死!”
“宝宝别怕,妈妈在这儿,坚持一下,警察叔叔和小山神会来救咱们的。”
“小山神,求求你了,救救镇子吧。”
千千万万的声音一同响起,如生命般渺小,如生命般盛大。
郁棠听到了。
如果灾难注定会在此日此时此地发生,小镇终会消失于世,那么,就消失吧。
云槐镇必定会有这场浩劫,那只要这里不是云槐镇就好了。
感受到外界的震动,槐花乡里的大家也出来查看状况,而还没出来的那些也听到了郁棠的声音,让大家赶紧撤离。
槐中世界的大家立刻猜到了郁棠想要做什么。
他要把云槐镇连带着人世的这次灾难一起送到槐中世界。
槐中世界的大家想要重建家园,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他们并没有多为自己的住处感到惋惜,反而很怕自己动作太慢会让镇上遭灾得更严重,所以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郁棠轻轻一跃,跳到了赤崖山的山顶,俯瞰着满目疮痍的大地。
他没有闭上眼睛,他仍旧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
轻轻一划,赤崖山被他分成了两半,以他沉睡多年的赤崖山为阴阳两侧的转轴,他准备反转阴阳。
“郁棠!郁棠!你还在吗!”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一个呼唤自己的声音,不是叫他小山神,而是在叫他的名字。
郁棠低下头,瞧见了已经跑进了山神庙后院的林修竹。
小伙伴来找自己了。
郁棠有了一瞬间的分心,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只来得及用黑色藤蔓将小伙伴带去暂时安全的地方,却忘记了遮住对方的眼睛。
于是,林修竹看到了“祂”的一部分,也看到了阴阳两面逆转时倒悬的天与地。
世界在碎裂,在崩塌,而祂站在光与影、生与死、动与静的分界线上,如无悲无喜的神明,平静地张开了双臂,星辰在他指尖流转。
生死两面,阴阳翻转,顷刻间,云槐镇与槐花乡交换了位置。
*
或四散奔逃、或已经被地缝吞没但还留着一口气的人们已经站在了小桥流水旁,还没从刚才的绝望中醒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没有惊恐的尖叫、没有绝望的哭泣、没有大地的裂痕,也没有了工业留下的痕迹。
宁静,祥和,槐花随风飘落,死亡与灾难不知所踪。
正在发生可怕灾难的工业小镇,连带着这次的灾难,以及在翻转发生前就死去的一百二十八人一起,沉入了世界的阴面。
而本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槐花乡,那个依旧保留着古风古韵的小镇,则翻转到了阳面的人世,成为了还活着的人们新的家园。
灾难发生了,但本该覆灭整座小镇、令全镇三万多口人丧命的地裂,在带走了一百二十八人后戛然而止。
已经死亡的生命无法回归,人们还是留下了亲人逝去的伤痛,以及对于那场灾难的模糊记忆。
但是,那场灾难到底是什么,自己又是如何脱险的,这些记忆,全都随着消失的工业小镇一同被人们遗忘了。
受伤的人忘记了自己如何受伤,但是受伤的事实还在。
万幸,他们不再被困在幽深的地底,只要等附近县城的救护车来了把人拉走就好。
林修竹也被拉上了救护车,他没受什么伤,但不知为何倒在山神庙旁的山林里昏迷不醒。
林家父母在这场灾难中安然无恙,俩人一直在医院陪护,但是医生对林修竹这个状况束手无策,查不出他昏迷的原因。
直到几天后,一群自称是国家有关部门的调查员的人来到了医院,专门找到了林家父母,说有办法唤醒他们的孩子。
但这俩人一个穿着僧衣的和尚,一个是穿着道袍道士,还都上了年纪,自带几分神秘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像是江湖骗子。
在林家父母怀疑的眼神中,一僧一道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还有国家部门的盖章。
夫妻俩也不是迷信科学的人,本着人家都来了,就让他们试试吧的原则,夫妻俩同意了让一僧一道进入病房,又全程紧盯着俩人的动作。
没过多久,林修竹真的醒了过来,林家父母相当惊喜,也对两位大师多了几分信任。
所以,在一僧一道提出要单独跟他们家孩子谈一谈时,林家父母也同意了。
善思大师问了问林修竹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疼,在得到孩子没什么难受的地方的答复后,就进入了正题:“你还记得自己晕过去前看到了什么吗?”
林修竹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那就好。”站在门口的了尘道长小声嘟囔了一句。
善思大师也松了口气,又问:“你为什么要去赤崖山?”
“赤崖山?”林修竹的头忽然开始疼了起来,耳朵里也嗡嗡直响,他闭紧了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脑海里似乎有一个人的剪影,但那个影子越来越淡,又一点点破碎,但不论他怎么努力,都留不下那道身影的痕迹,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道身影彻底消散了。
“我……忘了。”
他有些茫然,他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忘记什么了。
第26章 第026章 祂
林修竹在老家度过了一个很难忘的暑假。
虽然他后来什么具体的事都想不起来, 但仍有模糊的印象,那是个让人很开心的夏天,他和小伙伴在山林间手牵着手奔跑、爬树、晒太阳。
他的小伙伴很酷, 很厉害,但他忘了小伙伴的模样。
林修竹醒来后不久就出院了,经过检查, 他身上只有些擦伤,这些小伤口在他昏迷期间就愈合了。
善思大师和了尘道长给了林修竹一家一人一张安神符,还嘱咐林家父母,如果孩子有任何不舒服, 或者将来遇到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的事,都可以去找他们。
林修竹这些天也确实经常做噩梦, 但是一醒来, 就会忘记自己都梦到过什么。
偶尔他也会头疼,尤其是在他回忆梦里的内容,或是回忆暑假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的时候, 头会疼得厉害, 就像是大脑在警告他不要去回想。
有了安神符,他也开始自然遗忘这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噩梦与头疼也渐渐消失了。
*
云槐镇上的人们也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
人们只记得自己的家乡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很多人都在灾难中丧生,自己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如果问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离去的人是怎么死的, 活着的人是怎么得救的,现在的生活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又没人可以回答上来了。
民宿老板娘准备去厨房做饭,走到小院儿里, 看着满树的槐花,忽然想到现在可以做槐花饼了。
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至少二十年没有亲手做过槐花饼了。
好奇怪,明明院子里这么多花,还是可以食用的品种,小时候她最期待和姐姐一起摘槐花,可为什么她这么久不做槐花饼了呢?
而且,她家的小院儿也让她有些陌生的感觉,她总感觉自己家应该是个四层高的小旅店来着。
忽然失业了的云槐镇居民也感觉很奇怪。
大脑告诉他们,他们单位倒闭了,但是留下了足够的补偿金,可以慢慢找工作了,而且政府也为他们提供了帮助,不用愁无法再就业。
但是,他们单位是怎么倒的来着?
总感觉自己是亲眼目睹单位倒了,那个画面还很有冲击力,可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一切都不要紧,忘记了就忘记吧,新的生活总会来到。
*
而有关部门的众人,同样度过了一个很精彩的夏天。
地裂发生的第一时间,各个机构就收到了报告,人们都知道云槐镇遭了灾,忙乱中准备着救援工作。
可没过多久,全世界大部分人,哪怕是亲历者,都忘记了这场灾难。
除了一些灵感高的人,或者在之前调查超自然事件时就把大脑的防御机制给搞坏了的人,谁也不记得云槐镇里有什么发生了。
而调查局里几乎全是这样的人。
那本该吞噬上万人的浩劫,以这样离奇的方式被抹去了痕迹,唯一留下的奇怪现象,就是镇上那些需要救治的伤员。
彼时已经是玄学界中流砥柱的善思大师、了尘道长,以及专门培养调查员的特殊大学校长,带领着儒释道三方人马奔赴事件中心的云槐镇。
伤员们已经被转移到医院,县城里的几家医院全部爆满,但没人疑惑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除了忙碌的医院,附近的县城也一切日常生活照旧,一派祥和景象。
调查员大学的校长领着学生们去了镇上搜集情报,而善思大师和了尘道长则去了医院查看伤员的情况。
云槐镇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和资料上因为矿产资源而发展起来的小镇完全不同,没留下一点工业文明残响,更不存在致使这么多人受伤的那场灾害的痕迹。
医院里的伤员们多是摔伤、擦伤,他们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
小镇、记忆、灾难、甚至还有因果,好像有一双手,把那些全都抹除了。
最后,善思大师和了尘道长把目光聚焦到那个倒在赤崖山的山脚、身上没有受伤、却一直昏迷的小学生身上。
两位经验丰富的调查员,一眼就看出这个男生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冲击,大脑受到的伤害不亚于直面了不可名状。
也许,他是唯一看到了真相的人。
但在善思大师两人把他唤醒后,男生却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
可能他本身就具备强大的精神力,虽然神魂受损,但他没有脑死亡,也没有陷入癫狂,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他还能醒来。
可这样一来,线索就全断了。
既找不到还记得发生了什么的目击者,又找不到灾难留下的痕迹。
是什么造成了这次的事件?背后有什么人在推动?有多少人类无法理解的力量被牵扯其中?
这些问题都需要一个答案,调查局众人会合后,决定先去查一查早些年的资料记载。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可以随意抹除已经发生的“事实”的存在,那么“祂”的存在本身就已经高于了这个世界的法则。
这样的祂,也许会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中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事实上,玄学界众人并没有费多大事儿就找到了关于“祂”的记载。
云槐镇所在的地区,在距今两千年前,是一个名为“启”的王国。
启国强盛一时,曾吞并过周围不少部落,在群雄割据时代,也有着与各国一争的实力。
但启国国祚百余年,在一夕之间灭了国,之后再没有详细的史料记载,却留下了不少神异的传说。
而在调查局尘封的资料中,记载了启国的灭亡的原因,那与一个强大的祟物有关。
当时,调查局还不叫调查局,而是叫感天司,同样是调查各地神秘事件的组织,也比现在有正规编制的情况混乱许多。
当年邪龙出世,以摧枯拉朽之势毁坏了所经之处所有的屋舍农田,见人即吞,被祂吞噬的人都会变成龙身的一部分。
恶龙一路飞往的启国都城,整座王成被他尾巴一扫就成了废墟。
感天司出动了全部人马,鏖战数日,伤亡惨重,终于把恶龙关在了地下,暂时平息了此次的浩劫。
后来,感天司的前辈们又在全国各地建立九口锁龙井,用山川大地的自然之气镇压恶龙。
在时局动荡中,记载那九口锁龙井方位的资料已经遗失,但关于恶龙被镇压在何处还是能查得到的,那正是祂当年出世的赤崖山附近。
赤崖山一带是启国皇陵所在,而云槐镇的前身是寿山村,寿山村的村民则是当年皇陵的守陵人之后。
但那个造成了这次云槐镇居民集体失忆事件的幕后之人,仍不能确定就是当年的恶龙。
因为关于启国有记载的“祟”并不止这一个。
传说,当年启国供奉着一位能为他们带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神,被称为岁无神君。
但这位神君,并不像其他异闻传说中的神仙那样不死不灭,反而生来身体孱弱,也只活了七个年头就羽化登仙了,死后被葬入了皇陵。
有传言说,恶龙正是吞噬了岁无神君尸身的野兽所化,但时代久远资料不全,真相已经无从考证。
玄学界众人在云槐镇住了数日,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安的气息,甚至从此次事件的结果看,“祂”的存在还救了不少人。
但是,众人并不能因此放松警惕,也必须要进行更深入地调查。
恶龙和岁无君的传说都很赤崖山有关,人们的重点也就放在了赤崖山上,还在山顶安营扎寨。
山下的镇民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还提醒过这些人,听到有人喊名字别回头,别被小山神抓走做朋友。
就在大家快把赤崖山以及附近山头翻个底儿朝天了的时候,有一对儿提着灯笼、拿着铃铛的童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明月高悬,夜色深沉,雾气浓重,人皮灯笼泛着红光,人骨铃铛在一走一晃间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两位童子忽然出现在了调查局众人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惊慌的众人。
“我们家小殿下说来者是客,邀请诸位去我们那儿喝茶。”童子们笑着说道。
为什么?他们的行动,真的引起了“祂”的注意!那样的存在怎么会注意到他们这些小虫子啊?!
还没从学院毕业的学生们吓得呆愣在原地不会动了,对他们来说,这个场景顶多算是诡异,但两个童子身上还沾染了从未体会过的危险气息。
只是看到了他们,就好像已经看到了深渊,每个人脑子里都响起各种乐器奏出的狂想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更不要提,这对儿童子还只是来邀请众人去做客的,他们身后还不知有怎样可怖的存在。
了尘道长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拱手,轻声问道:“您二位家的小殿下是?”
“是岁无君。”一个童子答道,“你们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虽说普通人听多了这个称呼都会疯,但感天司的后人天天都在疯掉的边缘来回试探,听一听已经不要紧了。
调查局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那位“祂”还真是传说中的岁无神君。
对于人世而言,祂的故事已经太过遥远。
现在的祟物多是对人无害的,普通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就算建立了连接,也大概率不会伤害别人。
会危害到人性命的祟物也不是没有,但是能造成云槐镇这个状况的,必定已经是“神”这一级别的存在。
在惊骇过后,他们面临着更严峻的问题——
传说中的不可名状要请你喝茶,你去不去?
不管去还是不去,现在都已经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了结的事情了,他们已经被祂看到了,调查局,乃至整个人世都已经在祂的感知范围之内。
可以说,自打那头恶龙被镇压在了赤崖山的地下,千余年间,人世就再未出现过这种级别的祟物。
更何况,传说那恶龙是吞噬了岁无君的尸身所化,而岁无君本身又会多么令人难以想象。
玄学界众人早在童子们出现的瞬间,就用了各种方法在暗中将消息传递回了调查局。
但就算如今的调查局和当年的感天司一样全员出动,不怕死地来到这里,也未必能起到什么效果。
人类的武器对祂有用吗?核武器炸得了地球,炸得到超越了人世的存在吗?众人心底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光是想一想,要被混乱的旋涡撕裂。
这可是关系到人世存亡的重大事件啊!
了尘道长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行了一礼:“请带路吧。”
善思大师也往前一步,站在了他身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只有你们两个吗?”童子们有些不解。
了尘道长闭上了眼睛,语气沉重:“是。”
调查学院的校长为两位准备赴死的同伴送上注目礼。
这里还有这么多学生,等下也需要有人来传递信息,她选择留在原地,随时策应。
调查员就是这样,不论男女老少,不论是修行者还是灵感高的普通人,一旦走上调查员的道路,随时随地就要面临意想不到的危险,死亡如影随形。
自己的力量在自然的伟力之下如此渺小。
可那位不可名状的存在意外地和善,没有因为受到了打扰就将他们这些小虫子全都碾死,甚至还发出了邀请。
善思大师和了尘道长决定抓住这次的机会,尽量多地搜集情报。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一去凶多吉少,而自己也未必能在这次的事件中幸存,气氛一下子沉重下来。
而两位前辈简单交代了几句接下来的事,就跟众人道了别,仿佛真的只是去朋友家做客一般,跟在两位童子身后走入了月色下的山林间。
眨眼工夫,一僧一道已经来到了槐中世界。
此时他们还能看到一地残垣断壁,那是倒塌的工厂与居民小区留下的废墟。
原来那个消失的小镇是来到了这里,一僧一道看到了一些残留的血迹与还未来得及收敛的遗骸,念起了度人往生的经文。
童子们带着两位客人穿过废墟,来到了赤崖山顶的那棵大树前。
刚才,调查局众人就是在阳面的这里挖土,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把这棵怎么看都很诡异的大树也挖出来看看,还没商量出个结果,童子们就出现了。
一僧一道屏住了呼吸,雾一点点散去,他们渐渐看清了树下有一个盘腿坐着的小孩子。
那是个漂亮到不像活人的孩子,一双深色的眼睛安静注视着来者,唇角微弯,带着一丝笑意,和山下神庙中的小山神十足地相似。
但有着丰富经历的两位老年调查员知道,这具好看的皮囊只是表象,甚至可能是自己的大脑在受到巨大冲击下产生的幻觉。
皮囊之下,是深渊,是世界的暗面,是不可名状的存在,是人类无法理解也无法直视的神秘。
祂强大而美丽,鲜少沾染凡尘,人于他而言与一花、一草、一片落叶无异,可只是祂随意的一瞥,就能对人世造成无法挽救的伤害。
走得近了,哪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调查员们也感受到了自己从骨子里散发的阵阵寒意。
那是刻进基因的本能在告诫他们不要接近,赶快离开,逃离这个地方。
但是他们不能那么做。
整个人世还在他们身后,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僧一道看到祂抬了抬手,像是在示意他们坐下,果然下一秒两人面前的地上就升起了两个石墩。
两人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强忍着身体本能的恐惧,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失礼,可大颗大颗的汗珠还是不受控地从额角滑落。
两人不敢抬头去看祂的眼睛,还在心里预演着该如何开口,就先听到祂的声音。
“要不要喝奶茶?”那分分钟就能毁灭世界的不可名状,声音甜甜地问道,“黑糖珍珠还是杨枝甘露?”
善思大师:“???”
了尘道长:“???”
第27章 第027章 找到你了
两杯还冒着热气的奶茶被放在了一僧一道面前, 一杯黑糖珍珠,一杯杨枝甘露。
了尘道长拿起其中一杯,仔细看了看塑料杯里那呈现浅棕色的液体, 还有杯底黑色的珍珠,这看起来就像一杯普普通通的奶茶。
他闻了闻,确实是奶茶的味道, 又拿起吸管嘬了一口,瞬间双眼圆睁,这这这——
这就是一杯货真价实的珍珠奶茶啊!
有那么一瞬间,了尘道长觉得自己可能是在见到树下那个孩子的瞬间就已经疯了, 他现在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尝到的都是幻觉。
为什么不可名状说请他们喝茶还真的就是喝茶,喝的还是奶茶啊, 而且是拿奶茶粉冲泡的那种?!
这经历, 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的吧!
了尘道长看了看旁边的善思大师,发现对方的表情同样迷茫,像是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震惊到都没注意自己嘴里还叼着吸管。
后来, 事实证明不可名状的存在不仅会请人喝奶茶,还会跟人沟通交流。
了尘道长说明了自己一行人的来意,又询问了云槐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本来战战兢兢,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 就感觉自己的内心越来越平静。
虽然是平静到诡异的地步, 但更有利于沟通。
他们在祂的面前也隐瞒不了任何事,还把差点儿就要用导弹轰赤崖山的事儿也笑呵呵地说了出来, 像是脑子成了摆设。
说完,他们都以为自己要成为全人类的罪人了。
可没想到, 祂依旧笑得十分温和,好像没有感到半点儿被冒犯的不悦,也没追究那些对祂来说过于可笑的小心思,转而又问了很多人世相关的问题。
茶喝了很久,就这样,在天快亮的时候,一僧一道又被童子们送了回去。
此时,调查局能来的人都已经赶到了赤崖山附近,官方也在云槐镇建立了临时指挥部,全世界玄学侧的相关人员都盯着这里。
人们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
也许,下一秒那不可名状的存在就会对人世失去兴趣,像过去千百年那样又不知在哪里沉睡过去,再也不会关心地上生活的这帮小虫子。
也许,下一秒人世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自认为无所不能的人类所有的反抗都相当于无声的呐喊,未来的再也不会到来。
人不可能理解祂的存在,也不可能猜到祂的想法,面对这样难以揣测却又强大到不可撼动的存在,人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此刻,他们终于明白了千万年前藏身在山洞里的先祖面对未知的黑暗时的恐惧。
所有人屏气凝神,静静等待着宣告自己结局的那一刻。
然后,在天边亮起鱼肚白的时刻,人们看到赤崖山的小径上走来了一僧一道。
被不可名状请去喝茶的两人居然回来了,活生生的,理智尚在,四肢健全,安然无恙。
他们不仅自己回来了,还一人手里拿了一个奶茶杯,这是把没喝完的都打包带回来了。
众人:“……”
调查局众人纷纷围了上去,询问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见到不可名状,现在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一僧一道心情也很复杂,但那种诡异的平静感还没有过去,仍能有条理地说话。
于是,在简单讲述了自己此行的所见所闻后,一僧一道把跟那位神秘存在的沟通结果告诉了等待结果的大家:
“祂说,想去人世过暑假。”
众人:“……”
众人:“???”
*
不仅是灾难,工业小镇里所有的东西,也在阴阳翻转的时候被带入了槐中世界。
原本住在槐中世界的大家,在回来后就开始整理那些看上去还能用的东西,就当是重建槐花乡的物资。
于是,郁棠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了冲泡奶茶,觉得还行,就拿出来招待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刚开始,没人知道这些鬼鬼祟祟地在山上刨地的人是要干嘛,反正看着不太像正常人,谁家正常人精神天天在理智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
后来,大家听说这些都是调查局的人,而调查局的前身就是千年前的感天司。
那这些在山里扭曲、尖叫、阴暗爬行、翻滚蠕动的行为忽然就解释得通了,毕竟他们千年前的老祖宗也这样。
槐中世界生活的大家偶尔会出去看看,但没尝试过与人世建立过多的联系。
但如今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大家一商量,还是把话说清楚比较好,这才有了郁棠的邀请人去喝茶的事儿。
也不知调查局的内部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与多方博弈,他们又进了槐花乡好几次,一步步试探,最后真的与槐花乡达成了友好合作。
双方并不存在任何交流障碍,也都十分真诚,或者被迫十分真诚,沟通进行得很顺利。
调查局知道了云槐镇上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了郁棠这些年来都在赤崖山附近活动,并没有出去过。
为了更进一步的友好合作,官方提出了要援建槐花乡,最好把槐中世界改造得更加舒适惬意,让这里的祟物都不愿意离开。
而对于主动提出想去人世看看的这位不可名状的存在,众人也很为难。
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祂,现在都开学一周了,暑假早就过去了。
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还是让众人不想违背祂的意愿。
在又协商了一段时间后,调查局众人表示可以带着祂先了解一下如今的人世,但可能需要祂提前了解一下人世的常识。
郁棠同意了,还亲自去接回了调查局给他找的老师。
这位肩负了无数同事期待的优秀教育工作者,就是培养了无数调查员的调查员学院校长。
给不可名状的存在上课,调查学院的校长表示自己这辈子值了,这次经历够她被载入史册的。
而等她真正开始教学后,更是感动到潸然泪下。
这位存在简直比她的学生还要谦逊礼貌、勤勉好学、乖巧听话多了啊!
要知道,多少人都听不懂人话啊!
面对自己最乖的学生,校长热泪盈眶:“你是我教过最好的一届!”
在一个阶段的教学结束后,郁棠坐上了开往某个不知名小镇的大巴车。
不知名小镇是调查局众人临时搭建的,一比一还原某个最近成了旅游热门景点的古镇,镇上居民全部由调查局和抽调来的官方人员扮演。
大家演得要多卖力有多卖力,力求打造一个和谐友爱的烟火人间,在展示特色文化的同时,还要让唯一的游客有宾至如归的体验。
郁棠在小镇上生活了半个月,按照调查学院校长教的那样逛街、买东西、跟人打招呼、解决一日三餐。
要是再穿上校服,那他就真的跟普通小学生没什么两样了。
校长的课程里,不仅有这些在人世生活的基本常识,还夹带了很多私货,例如八荣八耻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校长也不求祂能有多遵纪守法,主要是写教案写习惯了。
人世的规则对祂来说都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东西,那生活在人世的人又能怎么办呢?
管又管不了,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
反正祂也没表现出对人世的恶意,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在那种诡异平静的影响下,调查局众人已经完全接纳了祂在人世晃悠的事实。
但很快,郁棠就对这个人造的小镇失去了兴趣,也没提出要去别的城市看看。
郁棠跟调查局的大家打了一声招呼,就自己回到了槐花乡。
此时的槐花乡还在建设中,调查局众人把人世里有的东西都搬了进来,还给拉了网线,往常那些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祟都开始宅家了。
郁棠则又回到了自己的树中,闭目浅眠,像是已经对现如今的人世失去了兴趣。
他这一觉睡睡醒醒,不太安稳,经常能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只是他正睡得迷迷糊糊,也没有回应。
直到有一天,一个被人骗来了云槐镇、准备结束自己生命的少年,走进了赤崖山下的山神庙。
他闭上了眼,双手合十,对小山神许下愿望:
真想回家啊。
真想逃离那个家。
两个截然不同的愿望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少年的心里,半梦半醒的小山神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
睡梦中,郁棠经常忘记曾经发生的事,每次睁开眼都会陷入茫然。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干什么来着?
过去那些记忆总会被他放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也许有一天会被某种气味、某种声音、某种颜色唤醒。
这次一觉醒来,他已经忘记了之前跟自己在山上玩儿的小伙伴。
直到今天,他来到二十年前的破碎时空,再次见到了幼年版的林修竹。
二十年的光阴过去,当年不到十岁的小学生如今已经大步流星奔三了,一开始郁棠完全没认出来。
现在他终于把人认了出来,忽然就有点儿开心,也有点儿难过。
怪谈领域内仍重复着二十年前那一天的灾难,被当成了闯入者困在这里的林修竹混在四散而逃的人群中。
下一秒,天地已经完成了翻转。
吞噬生灵的灾难与原本的工业小镇不知所踪,站在小桥流水旁的大家茫然无措。
林修竹依旧紧盯着赤崖山的方向,可是眨眼工夫已经不见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就在林修竹愣神的时候,怪谈领域内的时间好像暂停了,身边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全都停下了动作,连飘落的槐花都定在了半空中。
几个穿着红肚兜的童子光着脚丫走过来,大白天的手里还拎着灯笼。
童子们瞧见了此时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大的林修竹,笑嘻嘻地抓着他的胳膊,说要带他出去。
林修竹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在童子们中间发现了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童子,直奔队伍最后那个小小的身影而去。
下一秒,郁棠忽然被人握住了双手,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就看到年少版林修竹朝自己傻乐的脸。
林修竹把郁棠装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记忆复苏,当年自己说的那些话也都被他回想了起来。
盛夏,微风,蓝天,白云,他在山神庙里对小伙伴许下承诺。
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年少版的林修竹给了守望人间数千载却从未被记住的小山神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说到做到,我找到你了!”林修竹说,“你可不准再消失了啊!”
第28章 第028章 吃掉你
“我一定能认出你的。”
盛夏山野, 神庙之中,小山神听到小伙伴对自己这样承诺道。
即使当时完全跟不上小伙伴的脑回路,但郁棠还是点了点头, 收下了这个承诺。
时至今日,哪怕相隔了遥远的时间,哪怕刚刚重逢时并未认出彼此, 林修竹也还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小山神版的郁棠在年少版的林修竹怀里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推开了紧抱着自己的小孩儿,后退了两步, 直勾勾盯着林修竹。
“我可没答应过你不会离开。”郁棠说,“而且是你先离开的。”
林修竹想起来, 郁棠还在气自己居然“擅自死掉”, 害他丧偶这件事儿。
但林修竹也知道,郁棠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并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完全接受爱人所有的模样。
林修竹正想解释, 却看到郁棠的这副身躯忽地长高了许多, 变回了在人世活动时的青年模样。
可变化还在继续,转眼间红颜枯骨,漂亮青年的半边身体变作了森森白骨, 一根根肋骨随着呼吸开开合合,无数黑色丝线缠绕在枯骨之上, 有生命一般舞动着。
这是跟新婚夜郁棠对林修竹敞开心扉时差不多的模样, 只是这次,连他的半边面容都跟着一起化作了白骨。
黑色的丝线缠绕成漆黑的藤蔓, 向四周生长,越来越高, 像是要通天彻地。
童子们早在瞧见郁棠脱离了小山神的模样时就赶紧跑了,小镇居民的虚影也一点点消散,整个怪谈领域都开始不安地晃动起来,像是随时就会散架。
随着怪谈本身出现裂缝,通向外界的出口已经打开,林修竹也变回了二十年后的模样。
直面如此巨大的压迫感,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明明身体已经烧成了一堆骨灰,也没有了大脑的防御机制和刻进基因的本能,但他还是会恐惧、战栗、想要立刻逃离。
但林修竹知道,自己这时候要是走了,那就真的再也见不到郁棠了。
漆黑的藤蔓张牙舞爪,像是随时都可以掀起毁灭世界的灾祸。
林修竹顶着威压向前一步又一步,像是在台风天里逆风而行,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郁棠平静地看着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男人,释放的威压并没有因为对方看上去越来越狼狈的模样而停止。
要把自己的气场控制在一个不会真的把人搅碎,又可以将人吓走的区间,还是有一点难度的。
明明连自己真实模样都不能直视的人,明明强忍着恐惧带来的本能,男人还是没有停下接近自己的脚步。
郁棠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情绪。
过去的千百年间,他栖居在山顶的树上,看着云起云落,兔走乌飞,向来平静随和,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好像感受不到特别大的欢喜,也感受不到特别大的悲伤,更是从未有过愤怒与焦虑。
人世间可以形容人情感的词语数不胜数,他却从未深刻地拥有过哪一个。
但是看着男人顶着压力不断向自己靠近,哪怕站都站不起来,匍匐在地也要爬向自己,郁棠忽然感受到了焦躁。
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刚才应该让童子们跑的时候把这个人也带上的。
但是郁棠的心里又很矛盾。
他希望这个人赶紧离开,又不希望这个人就这样走掉。
郁棠见过这样矛盾的愿望,就和郁宁当年的愿望差不多,想回家和想逃离的愿望同样浓烈至极。
当年,他可以代替于家的孩子回家,以这样的方式同时实现两个矛盾的愿望。
但如今,他要怎样实现自己这两个矛盾的想法?
郁棠走神间,林修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直到自己的一根藤蔓被男人紧攥在手里,郁棠才察觉到这件事。
林修竹直起了腰板,先是单膝下跪的姿势,然后撑着自己那条踩在地上的腿,很费力地站了起来。
郁棠不再后退,他把拧在一起的藤蔓散开,变回了无数的丝线,可怖的压迫感随着黑色细线如发丝般轻盈落地而消失。
林修竹乘胜追击,再次走到郁棠面前,紧紧抱住了对方此刻形态可怖的身躯。
噗咚——噗咚——噗咚——
林修竹感觉到自己早该化成灰了的心脏在快速跳动着。
噗咚——噗咚——噗咚——
郁棠感受到了自己的核心跟上了对方心跳的节奏,也在有规律地膨胀又收缩。
两颗“心”步调一致,胸膛紧贴着胸膛,心也紧贴在一起,达成了共鸣。
“我说过我会找到你,也说过,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愿意接受。”林修竹将郁棠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这件事我也会说到做到。”
感受到怀中人有些僵硬,也可能是露出来的肋骨比较硬,林修竹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郁棠的情绪。
抱了很久,他都没听到郁棠的回应。
他松开怀抱,想看看怀里的人怎么了,一低头就瞧见郁棠仍保留着皮肉的那半边脸上有着斑斑泪痕。
男人比自己这个骨架高太多,郁棠抬眼去看林修竹,神情依旧平静得像是没有情绪,可饱含着委屈的眼泪一颗颗掉个不停。
林修竹呼吸一滞,那已经不存在了的心还是揪了一下。
下一刻他再次将人拥入怀中,明明自己怀里的是半边美人半边骷髅的诡异模样,他却抱得更紧了些。
郁棠这回任由他抱着,只是把头埋在林修竹怀里,声音闷闷地威胁道:“你再不离开,我就吃掉你!”
“好啊。”林修竹说,“荣幸之至。”
郁棠:“……”
郁棠强调:“剥皮拆骨,掏心挖肺,一小口一小口在你活着的时候就吃掉你的那种!”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郁棠的头,语气温柔道:“这有什么不好的,等我变成你的一部分,咱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忽然,林修竹感觉自己的手摸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刺,很扎人。
这是炸毛了?
还不等林修竹去看郁棠此刻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就又被漆黑的藤蔓卷了起来。
“郁棠!”林修竹知道自己这是就要被丢出去了,赶紧把心里的话都抖露出来,“我知道你还是不能安心。”
“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慢慢看我的真心,慢慢思考咱们的关系,咱们也可以慢慢了解彼此。”
“宝贝,丧偶不要紧,要跟我来谈一个第二春吗?”
他这个春字还没喊完,郁棠藤蔓一甩,林修竹已经被扔出了怪谈领域。
*
林修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民宿房间的床上,时间也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百叶窗开着,能看到窗外热烈的阳光,和小院里满树的槐花。
他想起昨晚自己是怎么进槐树里的,也不知现在陈大姐是个什么情况,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去找老板娘等人。
跟预想中的不太一样,民宿里十分安静,只是没见到老板娘,留在店里的小员工眼睛也红红的,明显是刚哭过了。
原来凌晨的时候老板娘就从梦中惊醒了,她去查看姐姐的状况,发现不对,立刻叫了救护车,只可惜陈大姐那时候就已经走了。
其实陈大姐身边的人对她的身体情况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医生也说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儿了,陈大姐自己也联络了镇上办丧事的人。
她这一走,老板娘等人再难过也没有乱了手脚,从凌晨到现在,棘手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后续工作。
因为要办葬礼,民宿这边就跟住宿的客人商量,如果觉得忌讳要离开的话可以全额退房费,如果还想住在民宿也不拦着,这几天就不收费了。
林修竹准备继续住在这里,还帮忙准备了葬礼的用品。
老板娘就只剩下姐姐一个亲人,陈大姐的葬礼也比较简单,但是姐妹俩人缘不错,镇上很多人都来送别了。
林修竹围观过自己的葬礼,他能感觉到陈大姐葬礼办得些急,像是在赶什么进度一样。
老板娘就跟他解释:“快点办完葬礼,正好可以赶上花宴。”
云槐镇每年夏天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祭祀山神、祭祀祖先、送别亲人的亡魂,这就是老板娘所说的花宴。
自从云槐镇变成了旅游景区,每年都有很多游客专程来看花宴,而林修竹不喜欢人太多,所以每次来祭祖扫墓都会错开花宴的日子。
今年的花宴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夜幕降临时,镇上主持祭祀的槐婆婆登台带领一帮小孩子跳起了花宴之舞,长街上人山人海,繁华热闹。
等到花宴之舞结束,人们就会到了河边放河灯,林修竹怕到时候人太多,在祭祀舞蹈还没跳完的时候就来到了河边。
传说河灯会一路顺着水流漂到冥河彼岸,将人们写在灯上的话语传达给逝去的亲友。
林修竹拿着一盏莲花模样的河灯往河岸走,远远就看到有几个熟悉的童子站在水边。
人们像是感应到那里不能过去一般,很默契地给童子们空出了一片场地。
等走近了,林修竹发现了那块地方不仅有一群孩子,还有几个成年人,陈大姐也在其中,小苗就牵着她的手。
林修竹想起老板娘好像也在往这边走,正准备回头去找人,但又想起现在老板娘已经看不见自己姐姐了。
他还想跟陈大姐打个招呼,却发现陈大姐只是眯眼笑着,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反应,有些呆愣愣的。
虽然从前陈大姐有时候也神神叨叨的,但绝不像这样,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浑浑噩噩。
“不是所有人死去以后都能保持生前的模样啦。”小苗看出了林修竹的疑惑,解释了两句,“更多的就是这个样子,维持不了神志的。”
有形之物终将消亡,可无形之物也不长存。
肉\体也好,魂魄也罢,一切的一切都会归于天地,归于来处,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我也该走了。”小苗呲牙笑了笑,“这回可以跟妈妈一块儿走啦。”
今天是云槐镇的花宴,是传达思念的日子,也是送别亲人的日子,槐花乡里准备离开的人也会在这一天踏上回归天地的旅途。
“啊。”小苗看向林修竹身后的方向,瞬间喜笑颜开,“岁无君来送我们啦!”
林修竹闻声,立刻转过身去。
夜色之中的长街被灯火照亮,不论是三三两两说话的人们,还是生活在人世之外的祟物,都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纷纷避让开来。
数位童子列成两队,行走于长街两侧,一手持着灯笼,一手抱着铃铛。
缓步走在队伍最后的青年长发披散,穿着一身红色长衫,脸上是再平静不过的神情,仿佛亘古不变地注视着人世间的神灵。
天上的烟火,街边的红灯,远处的鼓乐声声,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
他穿行在热闹的长街上,但不知为何,明明人们无法看到他的身影,却还是会在他路过时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他所行之处,凡人退避,诸邪不近,天地内外一片澄清。
第29章 第029章 花宴
郁棠走到林修竹跟前, 看到他手里也捧着一盏河灯,上面写着的是林家父母的名字。
林修竹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状似很随意地看了看手中的河灯, 问了一句:“他们会收到吗?”
郁棠点点头:“当然。”
还不等林修竹作何反应,郁棠忽然走到了他身后,看着奔流的河水, 声音很轻道:“你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天地都会知道。”
“他们也早已变成了天地的一部分了。”
林修竹低着头,轻叹了一口气, 没再多言。
他也和郁棠一样转过身,面朝河流, 将点亮的河灯放进了河里, 看着它顺着水流漂远。
跟着郁棠一起来的童子已经在和小伙伴们道别了,小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是没有多少伤感的氛围。
长街另一头, 神槐下, 祭台上,槐婆婆踩着鼓点跳起了花宴之舞。
街市正热闹,云槐镇的居民与游客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说说笑笑,也有不少人拿上了花灯赶来小河边。
民宿老板娘一手牵着店里的小员工, 一手拿着写了姐姐名字的河灯往河边走, 远远地,她好像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她姐姐还是分别时的模样, 怀中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边围绕着很多小孩儿, 跟那些孩子一起走上了桥。
一阵风吹过,吹落无数槐花,转瞬间,桥上的人影全都消失不见了。
郁棠一一与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童子和来到了槐花乡的人们道了别,随后静静地看着他们走上了桥,走向了彼岸,化作星星点点。
执念消散,重归天地。
说是团圆也是团圆,终有一日,世界一切都会在混沌之中重逢。
离开的童子们留下了自己的灯笼与头骨做的铃铛。
这些都被其他小伙伴们收了起来,挂在赤崖山顶那棵大树的红绳上,风一吹,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孩童的笑声。
林修竹走到郁棠身边,和郁棠一起目送着离开的人们远去,手却在悄悄试探地牵住了郁棠的手。
直到所有要离开的人都走上了桥,所有的光点都化作星芒,消失在了庆典的烟火中,郁棠仍盯着那个方向,林修竹也一直牵着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花宴之舞已经结束,小河边的人多了起来,但人们默契地远离了某个方位,人山人海的小河边突兀地空出来一块,却没人察觉。
忽然,林修竹感觉有什么戳了戳自己的肩膀,他转头一看,发现是一根熟悉的漆黑藤蔓在捣乱。
林修竹失笑,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来回晃呀晃的藤蔓,大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起来。
被一只手抓住,藤蔓本来没什么反应,直到藤蔓末端被人来回摩挲,那感觉很不自在,才开始挣扎起来。
林修竹知道,以藤蔓的力气,要是真的想挣脱,自己根本连抓都抓不住,如今这个反应,明显只是礼貌性地表示了一下不满。
于是他变本加厉,开始揉捏起来。
物理拿捏.JPG
终于,藤蔓被惹生气了。
它把自己从魔爪中抽了出来,轻轻一下甩在罪魁祸“手”的手背上,又把自己缩了回去,假装自己从来没有伸出来过。
林修竹立刻扭头去看郁棠,发现他依旧盯着远方,只是眼神飘忽,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只有表面理直气壮,心里却晃了的小猫。
林修竹看得心都化成了一片,将他一直牵着的那只手凑到了自己的胸膛,稍稍让对方的指尖贴近自己的心跳。
“确实没听说过丧偶了还能复活的。”林修竹忽然说道。
郁棠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
“所以,我在想,既然结束了,不如重新开始吧。”林修竹的语气郑重起来,“我想从现在开始追求你,好吗?”
郁棠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又很快低下了头。
他没有立即回答,但是伸出来的几条藤蔓忽然拍打起了地面,像是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林修竹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郁棠的答复。
“好啊。”郁棠最后点了点头,“那就如你所愿吧。”
烟花点亮夜幕,将整个小镇照得恍如白昼,郁棠在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光雨中抬起了头,漆黑眼眸中有星火闪烁。
林修竹因这一幕愣神了一瞬,想要邀请人一起逛花宴的话明明都到了嘴边,愣是被卡在了喉咙里。
今夜没有给他再把话说出来的机会。
林二娘子已经带着绿腰和红嫁衣新娘走了过来,她们身边跟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还有几个林修竹在自己葬礼上见过的非人也一起来了。
“这不是林先生吗,上次见面还是在你的葬礼上。”绿腰跟林修竹打了个招呼。
郁棠为林修竹一一介绍了自己的友人,又向友人们介绍了一下林修竹。
“这个是我的亡夫。”郁棠想了想,又说,“将来可能会成为我的伴侣。”
林修竹为“未来可能的伴侣”这个身份感到十分自豪,但还没有高兴多一会儿,宣布他可能会是自己未来伴侣的郁棠就要被绿腰几人带走了。
“明天见。”林修竹恋恋不舍地看着郁棠。
郁棠也给出了承诺:“明天见。”
*
花宴的热闹会持续到天光破晓的时候,每年绿腰她们都会混迹在人群中,一直待到天亮散场了才会离开,也经常拉着郁棠玩到通宵。
这回,郁棠早早就与友人们道了别,一个人回到了赤崖山。
他取下了一枚绑在树上的铃铛,又摘了一盏红灯笼,往自己曾长眠的山下地宫走去。
郁棠答应了林修竹的追求,又想起了自己还没全拆完的那一堆快递,收到了对方那么多礼物,他就想明天见面的时候要送个回礼给对方。
赤崖山下那座地宫里有很多东西,放在现在应该很值钱了,他从前都没仔细看过,现在想从里面挑出来个合适的,可能要翻找好久。
郁棠闭上眼睛,听着铃铛的指引声,穿过一道石壁,走进了地下宫殿。
他很久没来了,地宫中的灯柱早就熄灭,全靠他手中的灯笼照亮。
受到二十年前那场地裂灾难的影响,地宫塌了一部分,但整体还是完整的,变化也不大。
郁棠凭着记忆走向自己长眠的那间墓室,忽然,他听到了头顶传来碎石滚动的声音。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个人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砸塌了他家屋顶,重重摔到了他的面前。
*
缪文轩回家过暑假,被自己的发小抓出来凑了个大学生旅行团。
旅行团成员有他、他发小、他发小的女朋友、他发小女朋友的闺蜜、他发小女朋友闺蜜的男朋友。
非常经典的五人小队,成员关系看似简单明了,其实错综复杂,其中各种恩怨纠葛情情爱爱分分合合不胜累举,简直是国产恐怖片标配主角团。
对于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平凡大学生,在大半夜去爬赤崖山之前,缪文轩也没有联想到什么国产恐怖片。
而且,他这种不参与情感纠葛的人设,放在国产恐怖片里,明显就是那种遇到危险会第一个死的炮灰啊。
去云槐镇旅游是闺蜜他男朋友提出的建议。
对方说自己就是云槐镇上的人,每年夏天镇上的花宴都很热闹,说如果大家想出去玩儿的话,小镇既有自然风光,又有人文景观,简直不要太好。
缪文轩的发小正在跟女朋友闹别扭,就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在对方面前表现一下,还拉上了缪文轩当助攻。
一行五人在花宴的前一天抵达了云槐镇,本来玩得挺好,直到闺蜜的男友又突然表示要带大家去赤崖山上玩儿。
这人说山上风景好,夜爬也不会有危险,人还少,清净,又讲了不少山间精怪的传说,问他们敢不敢上山找找刺激。
此时的缪文轩还没察觉到什么不对,见发小跃跃欲试,他也就跟了过去。
大半夜的,一群不怕死的大学生远离了热热闹闹的人群,跑到了赤崖山的山脚下。
一路上,缪文轩就看那四个人发生各种矛盾冲突,来回拉扯,戏剧效果点满,而他自己只是一个吃瓜路人。
缪文轩吃瓜吃到一半,听到前面的四个人停止了争吵,缪文轩发小女朋友的手机摔进了一个树洞里。
那表面看上去是一个树洞,实则连通着幽暗的地下,洞口的宽度可以容纳一个人,但也不知道具体有多深。
几个人商量着想把手机捡回来,缪文轩他发小自告奋勇要第一个下去,缪文轩就是在此时察觉到了不对。
大半夜的,毫无安全措施地跑进山洞里去,这不是在作死吗?
就算没有闹鬼的情节,也得有个蛇虫鼠蚁什么的吧,这可是在野外,多不安全啊!
缪文轩心里完全不愿意掺和进去,甚至产生了自己花钱给人买个新手机,让发小以自己的名义转送给女朋友得了的念头,实属破财消灾。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缪文轩的脑子好像突然被灌进了浆糊,不知怎么就答应了全员进入山洞里找手机的提议。
这种不靠谱的提议到底是谁提出来的啊喂!
缪文轩在心里呐喊,但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跟其他人一起往那个洞里钻。
室友送给他的护身符已经热得赶上烧铁板了,可缪文轩仍无法从这种混沌的状态中脱离。
垂直进入洞穴后,几人来到了一条十分宽敞的走廊上,可以看出是人工开凿出来的通道,也不知通向何方。
而闺蜜的男朋友则在最前方开路,其他四人排成一条直线,跟在领头人的身后,四肢有些僵硬,像极了传说中的湘西赶尸。
打头的人拿出了手机照明,手机手电筒的光亮有限,但也照亮了走廊墙壁上那些诡异的图案。
仅仅瞥了四周的图案一眼,缪文轩就开始耳鸣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整个脑袋都在膨胀,好像快要爆了,无形无状的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即将把他吞没。
不行啊!
千万不能去那个地方!
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缪文轩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可他制止不了自己向洞穴深处走去的脚步,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幽暗的山洞中安静极了,只有五个人的脚步声,甚至听不到他们呼吸的声音。
忽然,前面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尖叫,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缪文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时,他终于摆脱了那种无法自控的状态,四肢可以自由活动了。
“别慌!都别慌!不要乱跑!手机呢!都拿出来照明啊!”
缪文轩站在原地大喊着,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慌乱中,不知是谁撞了他一下,缪文轩一下子撞在石壁上,年代久远的石壁被重物一砸,直接破了个窟窿,缪文轩就掉进了窟窿里。
土石松动的声音越发明显,缪文轩心里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但还不等他站起来,身下的石块就连带着他一起朝下滑落下去。
“啊——”
缪文轩惨叫着,摔到了地下更深处。
好在他是顺着坡道往下滚落的,有一个缓冲,并没有摔得太狠。
落地之后晕了半分钟,缪文轩终于清醒过来,他咳嗽两声,摸了摸自己的上半身,感受到了心跳。
还好,还活着。
缪文轩坐了起来,看到亮着屏的手机就在不远处。
他爬起来准备去捡手机,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闭着眼咧嘴嘶了一声,起身的动作也刚做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缪文轩想等那股疼劲儿过去了再动作,可等他再睁开眼,却发现手机屏的光已经熄灭了,但他并非完全处于黑暗之中。
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光源,红色的,十分喜庆,是一盏灯笼。
那盏红灯笼正被人提在手中。
缪文轩先是看到了提着灯笼的手,明明是在红光照耀之下,那只手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紧接着,他僵硬而又缓慢地直起了腰,抬起了头,一张漂亮到不像是人的面庞撞入了他的双眼中。
一片死寂之中,幽暗的地底深处,与队友失散的男大学生看到了一个长发披散的红衣美人。
美人提着红灯笼,正无声地朝他笑着。
笑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第30章 第030章 地宫
一股电流直冲缪文轩的天灵盖, 他的呼吸与心跳都停了一瞬,但下一秒又恢复了正常。
“原来是你呀。”缪文轩站起身,舒了口气, “你也掉下来了吗?吓我一跳。”
缪文轩想起来了,他们是六个人一起上山的。
他,他发小, 他发小的女朋友,他发小女朋友的闺蜜,他发小女朋友闺蜜的男朋友,最后还有他们在镇上结识的新朋友郁棠, 一共六个,没错。
他们六个人进入了洞穴, 来到地下, 郁棠就走在自己身后,想必是在刚才的混乱中跟自己一起掉下来了吧。
缪文轩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总感觉身体有些冷, 后背也有些痒, 但是用手又够不到痒的地方,只好作罢。
此刻,一根根黑色丝线在他身上如同生物一般爬行着, 正在把他身上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已经断了的脊椎、以及破碎的内脏缝合在一起。
血从他还没被缝合好的伤口里渗出来,染红了衣衫, 但他本人却一点没有察觉。
“你怎么样。”即使自己身上仍旧很不舒服, 缪文轩也没忘记关心同伴,“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郁棠摇了摇头, 问他,“你是怎么下来的?”
“啊?咱们不是一起摔下来的吗?”缪文轩挠了挠头, 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边揉额角一边嘟囔着,“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郁棠歪了歪头,这到底是多少不请自来的人到他家里来做客了啊,也不知屋顶还够被砸塌几次的。
“咱们一起去找他们吧。”郁棠轻声说。
缪文轩已经捡起了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碎了,但是还能开机,电量也充足,但一点信号都没有,联络不上其他人。
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机屏,没注意屏幕上被蹭上了自己的血,又把手机揣进了兜里,全靠郁棠手中的灯笼照明。
“走吧。”缪文轩走到郁棠跟前,想要接过他手中的灯笼,“我打头,你抓住我的衣服,别走散了。”
虽然莫名其妙掉进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单纯的大学生自己也怕得要死,可他还是想尽量在朋友面前保持理智,不能把自己的焦虑不安传染给其他人。
“我走在前面。”郁棠并没有要把灯笼交给他人的意思,“我对这里很熟的。”
啊,是这样吗?
缪文轩的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但是大脑告诉他对对对,就听你朋友的,他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而所有的疑惑,也都在他看到郁棠那双漆黑而沉静的眼眸时烟消云散了。
两个人走在黑黢黢的地下宫殿内,缪文轩害怕会蹦出来什么妖魔鬼怪,一路走得十分小心,但还是控制不住会发出脚步声。
完全不像身边的同伴,每一步都悄无声息,连呼吸声都掩藏起来了,如同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可别说妖怪了,他们连蛇虫鼠蚁都没有遇到,就好像生活在山里的生灵都有意避开了他们的所经之处。
红色的灯笼照亮了他们脚下的道路,也照亮了墙上的壁画。
缪文轩每每控制不住好奇心,想要四处打量时,他室友送给他的那个护身符就会烫一下。
缪文轩从小就是招邪体质,家里大人为此操碎了心,也请了很多高人,他自己也跟玄学侧很有缘,上个大学还能碰上个有些本事的室友,室友帮了他很多次。
虽然室友的护身符已经被弄碎好几个了,足以证明缪文轩在招邪上的天赋异禀,但好在他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护身符一发烫,缪文轩就会掐自己一把,让自己好好看着脚下的路,不要东张西望。
地宫很大,有些地方因为多年来的地质灾害坍塌,郁棠还得带着缪文轩绕路,就这样上上下下的,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两人在穿过了一条狭窄的甬道之后,见到了代表科技文明的手机亮光。
现在这里肯定只有自己的同伴啊,缪文轩没有半点儿警戒心地快跑两步迎了上去。
好在,前头拿着手机的人也确实是他认识的同伴,正是他发小的女朋友和女朋友的闺蜜。
“可算找到你们了!”缪文轩连忙问她们有没有受伤,另外两个人在哪里,还有就是当时的混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女生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们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进入这里,更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好在,等她们恢复意识的时候有彼此相伴,这才没有在黑暗的陌生环境里陷入绝望,而是一直在积极自救,寻找出路。
发小女朋友的手机还是没能找到,两人正用闺蜜的手机照明,同样没有手机信号,而且电量也不多了。
在看到那诡异的红光越来越近的时候,还有和浑身是血的人朝自己跑来的时候,两个女生感受到了一瞬间的害怕。
但也只有一瞬间的恐惧而已,在看清了拿着灯笼那人的面容后,她们也平静了下来。
对啊,他们是六个人一起来的,这个提灯的漂亮青年也是自己的同伴,那个浑身是血的家伙也不是什么坏人。
即使闺蜜的手机在几人交流信息时候彻底没电关机了,两人也没有陷入慌乱,她们意外地平静。
知道了现在还有两个人下落不明,郁棠询问被他找到的几人要不要先离开这里,这里距离出口已经很近了。
缪文轩三人都有点担心不知所踪的那两个人,明知现在离开这里报警才是最正确的,但仍选择了跟随郁棠。
他们对自己的处境其实心里有数。
这里是地下深处,自己对周围不熟悉,手机没有信号,只能靠一盏灯笼照明,黑暗中潜藏着不知多少危险,随时有氧气耗尽、洞穴坍塌等危机。
可四人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就像安静跟在郁棠身边。
郁棠没多说什么,只是感应了一下,很快就知道了最后那两个人在什么地方。
郁棠领着四人向自己本来想去的那个地方走去,很快就在墓室大门前找到了缪文轩的发小,和发小女朋友闺蜜的男朋友。
但两个男生的处境不怎么好,他们显然是打了一架,身上全都是厮打出来的伤口,发小还被闺蜜男友按在地上,一把匕首就抵在他脖子上,随时准备刺下去。
缪文轩三人见此立刻就冲上前去救人,转眼间五人就厮打在了一起。
好在郁棠及时收走了唯一的匕首,让五人徒手搏斗,很快就在四打一的群殴下分出了胜负,现在变成了闺蜜的男友被人按在地上。
闺蜜的男友叫小杨,缪文轩本就跟他不熟,再加上不管是来云槐镇还是下洞探险都是这个人提出的,对他心存怨气。
刚才又瞧见他要对自己的发小行凶,缪文轩气不打一处来,照着小杨肚子就是两拳。
小杨呕出了一口黑血,把几人吓了一跳,缪文轩也是第一次打架,见此更是立马怒气全消,还给人道了歉。
“去你爹的!”小杨呸了他一口,“老子才不至于被你的花拳绣腿打成这样!”
小杨爆完这句粗口,整座地宫里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有五个人呼吸的声音。
没有人开口说话,即使他们都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和中
在危机四伏的一片黑暗中,他们只感到宁静祥和,不想吵架,也不想歇斯底里的尖叫,只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刚才差点儿被杀了的发小更是松开了对凶手的钳制,五个人乖巧地坐在了地上,和郁棠一起,围成了一个圈儿。
红灯笼就放在这个圈的中央,郁棠靠着自己墓室的大门坐着,眼睛一一从五人身上滑过。
他轻声开口问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呀?”
“我们来云槐镇玩儿啊,最近不是有一个花宴嘛,据说挺热闹的,还有民俗表演,我们就想来看看。”回答的是缪文轩。
“这些都是小杨提议的。”发小指了指刚才险些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还拍了拍这人的肩膀,“说起来,你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是准备干什么啊?”
不只是缪文轩,等进入地下洞穴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只会跟在小杨身后向前走。
再结合他们此行完全是被小杨引导来的,而小杨刚才还准备对发小动手,不用想都知道这个人肯定是一肚子坏水。
“对啊。”闺蜜也去看自己的男朋友,“为什么我们那时候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一点不入流的小法术而已,赶尸的时候常用的。”小杨笑着说道,那笑容还有几分得意。
“原来是这样啊。”发小女朋友赞叹道,“你还会法术,好厉害!”
“也没什么啦。”小杨像是听到了别人的表扬一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没想到能在活人身上成功,幸好你们没什么警戒心,都喝了我的符水。”
“嗷嗷,原来你给我们下药了,我们都没察觉到呢。”发小也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家常,最后还笑了几声,可能是被自己的毫无戒心逗笑了。
几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和谐,说话的时候也都是笑呵呵的,要是现在有吃的,都可以直接在这里野餐了。
小杨叹了口气:“唉,要不是中途出现差错,没准儿我现在都已经完成献祭了,也是你们命大啊。”
“献祭?”发小明白了,“难道我们就是祭品吗?”
“对啊,”小杨点了点头,“要不是咱们走到一半儿,突然有个人脸蛇身的东西掉下来,吓得我一下子破了功,现在献祭仪式都结束了。”
小杨的女朋友一拍脑门:“啊,我想起来了,我当时就走在你身后,确实看到有个什么东西掉下来。”
当时她也借着手机光看到了个像蛇一样的影子掉下来,吓得发出了惨叫,但不知为何事后就全忘了,经过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
“山里的蛇应该还挺多的,但是咱们进来这里后一条也没遇到啊。”发小女朋友说,“你们确定不是太黑看错了吗?”
“先不管那些了。”缪文轩拿肩膀撞了小杨一下,“你可太过分了啊,居然想拿我们献祭。”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不像在谈论杀人见血这么凶残的事情,更像是在抱怨室友偷吃了自己的外卖。
“哈哈哈,没办法嘛,我得了绝症快死了,师父说,最快的办法就是向邪神献祭了。”小杨也笑得没心没肺。
笑完他又叹了口气:“毕竟我还年轻,学了一身本事也不容易,就这么死了也太可惜了,而且我死了我爸妈也会伤心的啊。”
“可是,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爸妈也会伤心的。”小杨的女朋友情绪有些低落,“而且我还是女朋友,你居然连我也不放过,真是太可恶了。”
“我感觉自己的命比较重要嘛。”小杨实话实说道,“而且你不是也已经出轨,跟小周在一起了吗?”
小周就是缪文轩他发小,此时小周也有话要说:“我跟怡怡是青梅竹马,是你先横刀夺爱的。”
小杨又道:“可我追怡怡的时候,你已经跟你女朋友在一起快一年了。”
小周道:“唉,我这不是一直拿怡怡当备胎嘛,小春对我那个态度,就像是我配不上她一样,一看就是处不长的。”
发小女朋友幽幽看了自己男朋友一眼,声音也有些委屈:“你确实配不上我。”
“不过我也有错,我当时接近你其实只是不想让怡怡被你拐跑。”说罢,发小女朋友也唉声叹气的,“可没想到,她最后还是被人给拐跑了。”
“好了,你们不要再掰扯了,我一路吃瓜都要吃撑了。”缪文轩道,“我就好像你们Play里的一环,以后再也不跟你们出来玩了。”
小杨摇摇头:“别说这些了,我看你们也不会心甘情愿被献祭,现在术法破了,我又打不过你们四个,反正我都快死了,就消停一会儿吧。”
“但是这件事我们还是会报警的哦。”缪文轩被卷入的灵异事件太多,知道有专门处理这些事件的机构,不会让小杨逍遥法外。
很快,缪文轩又想到了一件事:“我听说,很多邪\教献祭都是随便找个地方摆祭坛就行了,你怎么还特地带我们跑这么远啊?”
如果小杨真的在他们上学的城市随便找个地方举办祭祀仪式,以他们这些大学生对熟人不设防的性格,没准儿现在尸体都凉了。
“那还不是因为现在的献祭仪式成功率不大嘛。”小杨说,“但我们师门的书上有明确记载,这个地宫有个邪神,还蛮灵的,没准儿就能一次成功呢。”
“我来了好几趟踩点,好不容易摸清了地宫的大致情况,还好不容易凑齐了人,结果功亏一篑,唉,果然是我命该如此。”小杨又叹了口气。
“邪神?”一直安静听他们讲话的郁棠忽然开口了,“是什么样的邪神,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们又不是我师门的人,没听过也是正常的。”小杨道,“那些邪神祂可凶了,据说千年前的启国就是被整个献祭给了祂,那可是一夕之间就灭了国啊。”
“真的有那样的存在?”郁棠深感疑惑。
没想到他住了这么多年的地宫里,居然还有这种恐怖的存在,甚至连他都无法察觉。
也不知道现在的调查局能不能应付得了那样的邪神。
一想到自己无知无觉地跟那么凶残的邪神共处一室多年,郁棠也有些不安。
“那当然了!”小杨压低声音道,“关于那位的记载少之又少,祂特别神秘,这在我们师门里也是禁忌,据说就连呼唤祂的名字都会陷入疯狂。”
“但我现在都快死了,也无所谓了,就告诉你们吧。”小杨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典籍里说,那位就是千年前启国万民供奉的邪神。”
“是不可说、不可见、不可闻的存在,无形无状,喜怒无常,可以一念之间令山河倾覆、阴阳颠倒、星辰逆转。”
“典籍里称祂——”
“岁无神君!”
幽暗的地底深处不知从何处刮来阵阴风,带着彻骨的寒凉,那被包裹在灯笼里的烛火都慌乱地跳动了一下。
霎时间,整个地宫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忽然被点名的郁棠:“……”
郁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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