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夏虫在枝叶间声嘶长鸣, 树影婆娑,在室内落下满地斑驳。
半梦半醒之中无意识地歪过头,从脸上滑落的书本砸地的闷响, 以及眼前没了遮挡骤然明亮的光线,让简暮猛地惊醒。
除却窗口的风铃随风发出叮啷响之外, 满室寂静, 书房散发着书墨和木质家具的馨香, 令人心宁神和。
简暮探身从地上捡起书, 身下的摇椅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地摇摆, 他抱着书躺了回去,按揉午睡后酸胀的太阳穴, 感受从窗口铺洒进来的热烘烘的阳光烤着下半身。
缓了好一会儿, 他才回忆起这是哪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温泉山庄,自打从医院治疗回来后, 霍予安和父子二人的精神都不太好,加上天气逐渐燥热, 简暮便趁着周末带父子二人来山庄短暂地度假。
今天是周日, 今晚就要返程, 现在霍予安和岁岁大概正在泳池里玩水。
似乎无论是反应力, 亦或是记忆力,都比从前更差劲了, 简暮失神地想。
而且似乎比平时更加嗜睡一些,每晚早早就躺下, 原本的生物钟也失灵了, 每天需要定十个闹钟,他才能准时到达公司。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 他今天早上睡到饭点,吃了饭又接着睡,睡到现在。简暮看一眼墙角的古董摆钟,现在是下午两点多。
霍予安还以为这是他有孕的讯号,想要送他去医院检查,被简暮笑着拒绝。
他腺体和器官状态极差,这辈子可能只有岁岁一个孩子,怀孕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简暮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出现了问题。
缓过了午睡后太阳穴的酸胀,简暮想要站起来去找霍予安和岁岁,然而刚直起身的一瞬间,后颈袭来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刺痛。
自从与霍予安重逢,这样的刺痛已经许久没有犯过了,简暮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代表了什么。
他微抿着唇,拎着书脊站起身,把书随手扔到书桌上。
今晚让霍予安放纵一下好了。
简暮冷白的脸微微泛着红,不知是被阳光烘暖了,还是书房里的空调温度不够。
自从被医生下令被迫禁欲后,霍予安已经素了许久,这些日子里每每看着简暮,那眼睛里似乎都在冒绿光……-
山下暑意旺盛,但山庄内植被郁郁苍苍,踏出庭院,四通八达的小路被遮天蔽日的林子遮挡,走在路上并没有感受到多少酷热,甚至还有阵阵凉意随着风卷来。
简暮随便问了一个佣人,便得知父子二人正在隔壁庭院里泡凉水,他从厨房拿了一些水果和阿姨鲜榨的冰镇果汁,亲自端去隔壁庭院。
走到院子门口,还隔着一小段距离,就听到孩童与成年人的笑声伴着水浪声,在院子中,在山庄里回响。
刚走出转角,岁岁就眼尖地注意到了他,高喊一声“爸爸”,然后扑腾着水花朝岸边游过来。
他的腿已经基本好了,走路和凫水不是问题,在水中的两条小短腿倒腾得飞快,霍予安见状也紧随而上,将他护在安全范围之内。
“累了吗?吃一点水果。”简暮给岁岁喂了一块切好的甜瓜。
抬眼时,发现另一双渴求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从水里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啊——”
简暮故意说:“自己上来吃。”
霍予安也不装可怜了,挑眉:“我要是上来,吃的就不止是水果了。”
简暮:“……”
他承认他怕了,往霍予安嘴里送了一块黄桃。
如果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倒是无所谓,互相亲亲抱抱,占一点便宜,有利于促进提升夫夫感情。
主要是现场还有一个天真无知的儿子。
这个天真无知的大电灯泡还好奇纯洁地问:“安爸爸上岸除了水果,还有什么吃呀?我也想吃,我爬上去也能吃得到吗?”
简暮:“……”
霍予安一本正经认真脸:“当然不能,只有我能……”
他话都还没说完,被坐在岸边的简暮一脚踹到了心窝,向后仰跌进了水里,掀起巨大的浪花,溅了简暮一身。
简暮抹一把脸,面无表情地盯着霍予安在水里挣扎。
让他口无遮拦乱说话,这些污言秽语是能在孩子面前瞎说的吗?
简暮又给岁岁和自己喂了两口火龙果,凝视着逐渐平静的水下,只见原本还在水下挣扎的霍予安不知为何慢慢没了动静,甚至后背朝上浮出了水面,缓缓朝他这边飘过来。
简暮握着水果签的手顿了顿。
不是游泳运动员吗,摔进了水里,这就浮不上来了?这么菜吗?
……不会真溺水了吧?
简暮的心猛地揪起,扔开水果签,刚要起身去水里看看情况。
这时已经飘到他身旁的这具“浮尸”猛地诈尸,简暮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一道极大的力从他的脚腕传来,将他拖进了水里。
猝不及防呛了好几口水,被打横抱着浮出水面时,身旁的alpha捉弄成功,在放肆地开怀大笑。简暮一边猛咳把呛进去的水咳出来,一边还不忘拢住手舀一兜子水呼在这人脸上,手动静音。
他就多余关心这个二傻子,简暮在这大夏天里冷飕飕地释放凉气。
“哈哈……咳咳……哈哈哈……咳……”霍予安被呛了一口水也忍不住笑,把简暮送回到地面上。
露骨的视线像X光一样在简暮浑身上下扫视。
下了一趟水,简暮全身湿透了,湿漉漉的发丝被随意向后捋,露出精美妍丽的五官。
今天他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和黑色短裤,一过水,单薄的布料黏黏糊糊地贴在了他身上,隐隐约约透出布料下的瓷白肤色,清瘦匀称的身材一览无余。
霍予安恨不得手边有手机,把简暮这难得一见的失态美照拍下来。
“反正都湿透了,下来玩一玩呗?”霍予安趴在岸边抬眼看着他,邀请道。
简暮想了想,起身朝屋子里走去:“我去换衣服。”
这一套庭院被设计专门用来休闲娱乐,影音厅、室内运动场应有尽有,简暮去更衣室换了一套连体泳衣,再回到泳池。
不过他兴致不高,在水里游了两圈就回到岸上,坐在躺椅上看着父子俩玩闹了。
游泳池是引来的山涧水和温泉水的混合而成,在这暑意正浓的天气里,对于常人来说正好,但对于天生体寒怕冷的简暮而言,实在有些冷了。
岁岁养的大鹅和黄狗圈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和父子俩在水中玩闹。
将近半年过去,圈圈已经是大黄狗了,变得威风凛凛,学会了看家护院,据说有一天山庄里闯入了不知死活的贼,是圈圈警觉发现,吠叫引来人,避免了一场损失。
水里的人、狗、鹅玩得水浪翻飞,水花四溅。
简暮从桌上拿来手机,笑着将这打闹的一幕拍下来。
霍予安见状立刻游过来,无死角的俊脸怼着镜头:“拍帅一点,传给我,我要发微博。”
“发微博?”简暮的视线从手机上挪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穿着常规的及膝泳裤,腹肌块块分明,人鱼线延伸进入布料,引人无限遐想,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彰显着爆棚的张力。
简暮作势要收起手机:“不拍了。”
“哎哎哎?别不拍啊,我开个玩笑。”霍予安连忙从他手里抽来手机,“我可算清楚了,这镜头有拍到你的腿,我怎么可能舍得让别人看呢。”
他撑着泳池的瓷砖块上岸,把简暮挤到一旁,一起挤在同一张躺椅上。
翻转摄像头,手机屏幕中立刻映出他们两个风格不同,一沉静一张扬,但帅的旗鼓相当的俊脸。
“看镜头。”霍予安说。
简暮无奈地转过脸,霍予安嗞着大白牙对着还在录制的镜头比剪刀手。
霍予安让他也学着做。
简暮觉得傻透了。
于是他也跟着傻透了地比了个剪刀手,面无表情地露出标准的八齿微笑。
两个人一起犯完傻,霍予安还是没有关掉录制,问:“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发微博?老婆,你是不是吃醋了?”
这个人的记性总是在不该好的时候好的出奇,简暮沉默一秒,死不承认。
“宝贝儿,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撒谎的时候,手会无意识地摸索什么。”
简暮的视线顺着自己的手看过去,只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在霍予安大腿内侧的手在摩挲这块嫩肉。
再抬起眼眸,霍予安的眸光已经变得幽深,在简暮迟钝地反应过来之前,他俯身压过来,在爱人的嘴上又深又重地吻了一口。
简暮落荒而逃。
霍予安盯着着他跳入水里降温,朝背对着他们的儿子游去的背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畔。
停止手机的录制,打开微信,把这段视频发送给自己,以供以后反复回味-
晚上,岁岁依依不舍地和圈圈以及大白鹅告别,坐上了下山的车。
霍予安启动奔驰驶出山庄大门时,岁岁还在向简暮撒娇,想要再在这里待两天,被简暮拒绝。
“你明天还要去幼儿园,而且安爸爸明天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要飞去京都。”
岁岁委委屈屈地答应:“好吧。”
他想了想,又问:“等安爸爸回来了,我们下周还要一起来山庄玩!”
简暮答应得爽快:“我感觉可以。”
原本恹恹的岁岁立刻转悲为喜,哼哼唧唧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个爸爸聊天撒娇。
山庄离他们常住的岛中墅不算太远,一个小时不到的路程,奔驰就在别墅门口停了车。
晚上九点多的别墅一反常态灯火通明,简暮疑惑地收回视线,把腿上在不知不觉中睡着的岁岁叫醒,一家三口下车。
打开指纹门,玄关处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行李箱,小林阿姨听到动静,从厨房走出来。
简暮忽视了她的欲言又止,一见到她就指着行李箱问:“小睿回来了吗?”
自从霍予安搬进来后,简睿为了少吃几口狗粮,自觉搬去了他在外面买的小公寓,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住了。
小林阿姨的视线从玄关到里间飘忽不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这时一阵拖鞋的趿拉声从里间的方向传来。
看清那个一身白裙的女人,简暮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甚至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转过身,将霍予安连同他怀里看到了什么,眼睛骤然亮起,却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的岁岁一起推出了房门。
简暮只来得及语速飞快地交代:“你今晚带着岁岁回你家。”
指纹门在面前重重地合上。
房门叩合前,霍予安清晰地听见,从门内传出的那一记响亮清脆的巴掌声,像是对待隔着血海深仇的死敌那般用尽了全身力气,让他为之一颤,头皮发麻。
岁岁怔愣地注视着面前紧紧合拢的花纹古朴繁复的大门,过载的小脑袋瓜运转许久,终于勉强消化了这让他十分费解的境遇,蓦然“哇”地一声嚎哭出来。
他啪啪地用力拍着大门。
“外婆不要打爸爸,呜呜呜,爸爸开门,外婆不要打爸爸……”
第142章 第 142 章
和霍予安所听见的一样, 徐乐颖这一巴掌扇得很重,以至于简暮捂着脸,后背抵着门板才没在巴掌落下的那一瞬间顺着力度摔倒。
又惊又俱的目光凝视着徐乐颖那张盛怒到扭曲的脸, 只能看到她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而简暮从耳畔到脑内只回荡着幽长的嗡鸣, 像一把锯齿, 把他几乎劈成两半。
许久, 脸侧仍然火辣辣地疼, 耳鸣如潮水般褪去, 简暮才听见徐乐颖的质问。
简暮淡然平静的气质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的母亲,可这个温柔可人的女人在此刻像是一只被天敌刺激的刺猬, 炸开全身的锐刺来保护自己和幼崽, 试图逼退所有威胁,殊不知她的尖刺同样把她在意的人扎得伤痕累累。
上次见面时的温婉慈和荡然无存,此时的母亲只有发病的癫狂和绝望的歇斯底里:“我说过让你远离alpha, 我不想让你重蹈我的覆辙!简暮,你就是这么听我的话的吗?”
“alpha都是人渣!人渣!!简暮你瞎了吗, 简钺诚对我的伤害你看不到吗, 陇峯这么大一个简钺诚制造的罪证你看不到吗, 你竟然还和alpha走到一起?”
“那个人好眼熟, 是不是六年前和你搅和在一起的alpha?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把你迷得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六年前我就让你离开他,六年后你们竟然还厮混在一起!”
“小暮,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把锁打开,小……”
门板被霍予安砸得砰砰响, 但他始终无法打开这扇已经被从里面反锁的门。倏地听见了门内那个被岁岁称为外婆女人尖锐的语调提起六年前的事,霍予安猛地顿住。
六年前……简暮的母亲……让简暮离开他?
猛烈的眩晕感轰炸了大脑,霍予安眼前阵阵犯黑,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靖和会议室里简暮决绝的话语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在他爱得又傻又炽烈的少年时代如同盛夏猝不及防又凶猛的冰雹,将他砸得头破血流,无所遁形。
所有伤痛都最终归于那抹决然离去,消失在会议室门口,从此在霍予安的二十多岁里销声匿迹长达六年的背影。
他爱简暮的十年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恨他。
到头来却有人说,他浪费了六年的时间,恨了一个同样无辜的受害者?
像是海水倒灌入肺,又咸又苦,充满了旷日持久的酸涩,短暂的缺氧过后,霍予安更加激烈地拍门,甚至直接侧身撞过去。
“简暮,你给我开门,把话给我说清楚,六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简暮开门,开门!”
门外霍予安的拍门、岁岁的哭喊,与房中徐乐颖仿佛厉鬼索命的凄厉尖叫混杂在一起,构成今晚让简暮绝望窒息,从今往后噩梦连连的杂音。
徐乐颖问:“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岁岁是谁的孩子?”
简暮斜眸盯视着她差点要戳到他眼睛里的长指甲,眼角轻微颤抖着,浓密的羽睫掩住了他眼尾的倔强和一股不知何来的豁出去的勇气。
他轻声说:“是霍予安的。”
旋即闭上眼,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一阵掌风迎面扑来,下一秒,又一个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侧,这次似乎还有锋利的指甲在他脸侧的皮肤刮擦而过,不过他已经疼到麻木了,除了锐利的触感之外,感受不到其他。
伫立在一旁的小林阿姨再也忍不住,上前拦腰抱住了还想再接着教训不听话的孩子的徐乐颖。在拉扯之中她也挨了几下,但死死咬着牙不肯松手。
“孟小林你反了吗?你放开我!他不是在alpha身上找死吗?那么我先打死他,他这条命是我给的,我亲自回收!”
“小姐,你冷静一点,你的药在哪里,我去拿给你……”
“松手!”
……
简暮顺着门板滑落在地上,眼前是一地鸡毛,身后是被他亲手关在外面的爱人和孩子,门板被用力地拍打,震得他也微微颤抖,却仍然纹丝不动。
真他妈的和噩梦一样。
不知道是脸更疼还是头更痛,简暮垂着头沉默地坐在地上,划破的脸侧渗出滑落的血珠在他浅色的裤子上坠出一朵红色的血花。
他凝视着这朵血花,沙哑又颓靡地开口,像是在走高空悬丝的人,每个字都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然和踽踽独行多年的孤独无助。
“妈,我今年27了,这27年人生里,有三分之二是苦的。”
在情绪极度波动时,往往是简暮最平静的时候,却仿佛一艘游轮行驶在无风无波的海面上,悄无声息就会撞上暗礁,船毁人亡。
“你把我亲手抚养到十二岁,从那之后没有再照顾过我,在自由、仇恨和我之间,我从来不是你的第一选择,你把我扔在简家,把仇恨扔在时光里,选择了远走高飞。”
“没有你护着,我养自己养得很艰难,我很想你,但我知道那个冰冷冷的房子对你来说是避之不及的牢笼,你好不容易得来了安宁的日子,我不敢打扰你。”
“简钺诚对我不闻不问,偶然的关心就是他那一套omega无用论的贬低,我不敢告诉你,他曾经试过很多次把我塞给alpha换取利益。”
徐乐颖骤然瞪大眼睛:“他敢!”
简暮抬起脸,脸侧已经红肿了一片,小林阿姨心疼地倒吸一口气,他自己却似乎毫无觉察。
他仰着头,透明的泪珠从他眼尾顺着线条柔和的脸部轮廓滑落,失神的目光望着客厅里的水晶吊灯,眼睛微微眯着,视野被水汽模糊朦胧,他好像在仰望一轮明亮灼热的日光。
“门口的alpha你认识吗?你应该不认识,因为你没有给过我向你介绍他的机会,你对他也不屑一顾,但今天我想让你了解他。”
“他叫霍予安,是我的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你不是一直想不通我当年为什么在保送交大后又正常参加高考报京大吗?他就是答案。”
“他不是人渣,和他简钺诚不一样,他是陪我走过少年成长期的人,你和简钺诚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是他在管着我顾着我撑着我。”
徐乐颖显然把他的话语听进去了,她的表情、动作和言辞不再像之前那么激烈,但还是下意识地反驳,或者更像在挽留什么:“我没有不管你……”
“没有不管吗?”简暮轻笑,“如果偶尔捕风捉影听到一些我和alpha的风吹草动,就打一通跨洋电话过来向我发疯也算的话,那也确实不算不管我吧。”
小林阿姨感受到被她箍在怀中以免再度暴动伤人的徐乐颖颤了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林阿姨已经被眼泪铺了满脸,泪水和汗液交杂着淌入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
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受了欺负,戚惶委屈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兀自把自己最深最触目惊心的烂疮抠给别人看,像是感觉不到痛,却让小林阿姨的心疼到像是被一把钝刀凌迟了。
“妈,你说我让你很欣慰,我省心懂事,没有你陪着,哪怕在简钺诚身边,我也能长成让你骄傲的样子,但真的没有人能在一条路上一直笔直地走下去。”
“霍予安读书时候成绩烂,但他从来不是一个烂人,他比谁都清醒明事理,我一度钻牛角尖,他教我放下和和解,让我向前看,向未来看,于是我在我的未来里看见了他。”
“无论是谁不要我、不选我,弃我如敝履,但霍予安不会。”
“可我却被你逼着丢了他。”
简暮撑着地站起来,起身的一瞬间,眼前发黑,双腿发麻踉跄,他扶着鞋柜缓了缓,深深地吸气,拖着两条似有电流流窜过的腿,朝里面走去。
路过徐乐颖和小林阿姨时,他的嗓音带着乞求,“妈,这一次,不要再逼我了。”
“我在简钺诚手中生不如死的时候你没护过我,现在我大了,也不用你护着了,我能自己护着自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我看得清人心,我也能对我自己的选择负责。”
“妈,你回去吃了药,冷静一下,睡一觉,我有些累了,就不陪你了。”
简暮的视线自始至终压得很低,没有直视过徐乐颖,与她和小林阿姨擦身而过,背影极其疲惫地上了楼。
回到房间,拿出手机解锁,看到霍予安给他发了很多微信。
【岁岁被吓得有些应激,我先带他走远一点】
【你妈打你了?】
【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离开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和你妈这样的状态有关是吗?】
【简暮你看到了消息回我】
最后一条消息发送于十三分钟之前。
今晚的情绪爆发得太过于措手不及,简暮的额角隐隐胀痛,他抬手揉了揉,没能来得及缓解多少,就开始回复霍予安。
【今晚,连着后面几天,都不要来这里了,你带着孩子回你家住一段时间】
霍予安立刻回复:【为什么?】
……怕你和岁岁的出现会再次刺激到徐乐颖。
简暮听见屋里走廊上有脚步声,大概是小林阿姨安抚住了徐乐颖,把她哄回到房间里休息。
他从来不寄希望于自己的只言片语能够抹平徐乐颖被简钺诚种下的长达将近三十年的陈年旧伤,今晚推心置腹的长篇大论能够让徐乐颖冷静下来,不要在霍予安和岁岁面前闹得太难看,已然是尽力了。
——虽然到最后,那样的局面和结果似乎并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只不过是两败俱伤。
徐乐颖被他指责得自我怀疑,十分痛苦,他同样被双刃剑扎得痛不欲生。
简暮在屏幕上打字:【我妈精神和情绪不稳定,需要慢慢和她说清楚,她也需要时间慢慢想明白,不然会适得其反。她是我妈,我不想逼死她】
【霍予安:我不可以和你一起面对吗?我很乖的,你妈一定会喜欢我】
【简暮:嗯,你最乖,所以乖乖听我的话,好好带孩子,明天是不是要去京都?你把孩子带去京都玩吧,我让小林姐和你一起去照顾孩子】
【简暮:这边的事我来解决,说不定等你从京都回来,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到时候,我把我的一切都说给你听】
霍予安显然快要被他哄住了,但扭扭捏捏还是不肯走,想要鸽了后面几天的行程。
这时候就要一把火点了他的屁股,把他烧走。
【简暮:如果我没记错,你这次是要去参加金曲颁奖?没有拿到奖,哪怕到时候和我妈说开了,我也不让你进家门,我妈应该不太想要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儿媳妇】
【霍予安:嘤!】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霍予安此时的委屈,简暮想笑,但一笑起来就会牵扯脸侧的伤,只能抿着嘴唇,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
他烧了霍予安的屁股,还不忘塞一颗甜枣,让他拿着甜枣跑开。
【简暮:去吧,晚安,我爱你】
【霍予安:我想听你亲口说】
这还得寸进尺上了。
简暮将手机抵到唇侧,修长的指尖按下语音键。
嗓音比穹顶的如水夜色还温柔几分,娓娓动听,好比名家手底下流淌而出扣人心弦的钢琴曲目。
简暮说:“我爱你,简暮爱霍予安。”
霍予安也发来一条语音。
点开,哪怕脸再疼,简暮也禁不住笑了。
“我也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简暮我爱死你了!”
这人永远有丰沛的情感,让他每一声爱意都得到回应。
最后在辽阔却昏暗的小区里张望一圈,没能如愿搜寻到他心心念念的那对父子离去的身影。
简暮有些失望,收起手机,回到卧室。
也对,如果事事能够顺心,那么这世上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求而不得的执念和身不由己的错失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情绪起伏过大, 简暮从半夜发起了烧。
半夜他被自己的体温热醒了一次,踢开了被子,刚翻一个身就又睡着了, 也有可能是烧晕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是因为半睡半醒之中感受到脸上的凉意。
眼皮很重, 感觉慢慢回笼, 喉咙又干又痛。
感受到身旁有人, 被踢开的被子也回到了身上, 简暮闭着眼睛沙哑着吩咐:“小林姐, 替我倒一杯水。”
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后才传来玻璃磕碰的声响,简暮察觉不对劲, 眼睛睁开一条缝。
外面天光大亮了, 但窗帘严丝合缝地紧闭着,他透过床头的小夜灯,才看清身旁是谁。
“妈?”简暮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昨晚睡前的记忆终于归位, 回想起睡前发生的桩桩件件,他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惨白。撑起身, 额头的冰毛巾滑落掉到枕头上。
“你躺着不要动。”
徐乐颖连忙让他躺回去, 把冰毛巾放回到他额头降温。端来倒了热水的碗, 舀起一勺轻轻地吹凉, 送到简暮嘴边。
一口一口地将水喂进去,直到简暮侧过脸, 无声地拒绝,徐乐颖才收回手。
低着头搅动着碗里的水, 有些感伤地说:“好像我在你的生命里确实缺失了太久, 我的孩子病了,喊的人不是我, 而是保姆。”
简暮疲惫地闭了闭眼,从胸腔中呼出的气息干燥滚烫:“只是习惯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徐乐颖问:“你恨我把你丢在这里吗?”
简暮沉默许久,久到徐乐颖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才开口。
“恨过,但我能理解,如果我在你的处境里,可能也无法面对我自己,不知道如何处置那段失败关系的产物。所以我没有恨很久,也不是很恨。”
而且怪罪和怨恨除了徒增烦恼外,又有什么用?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徐乐颖恨了这么多年,不就把自己逼疯了吗。
如果那些人那些事桩桩件件都要去恨,那么简暮每天也不用干其他事情,光顾着对那些人散发怨气就已经能过得很充实了。
他不是不恨,只是感觉没必要做这些无用功。与其浪费感情,不如报复,就像他对简钺诚做的那样,蛰伏多年一击致命。
房间里空调在夏日维持着27摄氏度,平日里对于简暮的体质来说刚刚好,但此时全身滚烫,简暮难得感受到热意。
他喊了一声房间里的智能,吩咐下降温度,被徐乐颖制止了。
“把汗捂出来,好得快,你的体温烧到39度多了,得赶紧降温。”
简暮没有什么表情地盯着她,踢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徐乐颖,不想搭理她,一副赌气的姿态。
徐乐颖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又感到心酸。
这一幕场景,给她一种他们母子好像回到了简暮十二岁之前光景的错觉,简暮还是有些调皮偶尔任性的孩童,她还是温婉慈和的母亲,随时随刻陪伴在简暮身旁,即使丈夫对她不闻不问,孩子也已经足够让她的生命充实起来。
如果不是故事一开始就充斥着欺骗、利用和无情,哪怕简钺诚只是单纯地对她感情冷淡,最后也不会闹得那么难看,让所有人都无法收场。
然而没有如果,分离十五年的鸿沟切切实实横亘在他们之间,在简暮最需要徐乐颖的时候,她缺席了,后来再多的弥补也显得可有可无,甚至多余。
简暮闭着眼,身体极度疲倦,但他的精神紧绷着,感受着身旁陌生的气息为他忙前忙后。
一会儿伸向他的脖子探查体温,一会儿抽走毛巾,去浴室里放入掺了冰块的冰水里降温,拧干再放回他额头,一会儿又替他擦脸上身上的汗,喂他一些水……
在她再次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粥的时候,简暮实在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把毛巾放在床头上。
“你想做什么?”徐乐颖问。
“该去公司了。”简暮刚起身,脑袋中就是天旋地转。
徐乐颖连忙放下碗去扶他:“都这样了,还去什么公司?你助理给你打过电话,我替你请假了,你在家里待着养病,哪里都不要去。”
“……”听到她再次擅自为自己做主,那一瞬间简暮的脸绷得极紧,可转瞬后他又松开了僵硬的身躯。
算了。
习惯了。
她精神正常不发疯,他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事情就随她吧。这些事情计较多了,他很累,徐乐颖要是发疯,他会更累。
躺回到床上,从徐乐颖手里接来碗和勺子,一勺一勺地,速度很快地往嘴里送。
徐乐颖一开始还想喂他,但缓过了最初的脱力感,体温稍稍下降一些后,简暮就不愿意再让她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了。
要是换成小林阿姨,他也就赖在床上假装瘫痪随她折腾了,但如果是徐乐颖,他非常不习惯。
喝完了粥,简暮把碗递给她。既然徐乐颖代他在公司里请了假,那么简暮也就干脆享受难得的偷懒,躺回床上闭上眼酝酿睡意。
他本来以为很快就能睡着,然而身旁总是传来若有似无的盯视,含着浓烈的爱意,藏着亏欠的愧疚,裹着绵密的温情。
让简暮无所适从,辗转难安。
他有些顶不住,倏地翻过身,睁开眼看着徐乐颖。
“妈,我睡一会儿,醒了喊你,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这还病着,需要你的照顾,小林姐又不在,要是你也累病倒,我们就只能一起在床上躺尸了。”
他开玩笑地轻笑,让徐乐颖无法反驳,只能欲言又止地眨眨眼,最终无可奈何说了一声“好”。
她走到门口,简暮又忽然叫住她。
“岁岁和霍……”
名字吐到一半,被简暮咽了回去。他暗自说还是冲动了,昨天徐乐颖刚被刺激完,现在不适合和她说这个。
他头疼地说:“算了,妈,你回去吧,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事你喊我。”
徐乐颖沉默着点了点头。
房门扣合,简暮盯着房门的方向怔愣许久,直到眼睛酸涩,他才叹一声气,收回视线。
这些年徐乐颖在全世界到处跑,他鲜少有和徐乐颖如此亲密的机会。每当过年假期去找徐乐颖,也是岁岁粘着她。
岁岁在的时候,帮简暮省了许多让他坐立难安的关爱,然而岁岁现在被带走了,他只能独自一人面对母亲。
他母亲的爱和她这个人一样,疯狂而又执拗。
简暮经常看不懂她,她能冷漠到丢下年幼的孩子独自一人逃离,也能深情到毫无保留地向他释放爱意,甚至能伟大到无私奉献,为那些更无助弱小的人撑起一片天。
可以说,她做出任何事,简暮都感觉不足为奇。
简暮翻了个身,从身侧捞来霍予安睡过的枕头,埋进去,深深吸一口枕头里残留的alpha信息素。
然后在床上胡乱摸索着,没能找到手机。
简暮生活习惯规律,十分规律地习惯性把手机乱扔,床上没能找到,他揉着酸胀发烫的脑袋下床,赤着脚在房间里搜寻,最终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找到手机。
手机已经没电了,他回到床边充上电,又躺了一会儿,手机才自动开机,他这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将近上午十点。
霍予安从早上七点开始就陆陆续续给他发消息,一直到一个小时前飞机起飞之前。
简暮从第一条翻到最后一条,十分怀疑这人把他当成日记本,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从早上在家起床吃早饭准备出发,到登机的全过程。
心里觉得好笑,但身体十分诚实,把他发来的视频、语音和文字一条不落地看完,从岁岁早上起床,站在小凳子上对着镜子刷牙,到吃饭、整理行李箱,最后到在机场登机。
父子二人酷酷地带着墨镜,对着镜头摆poss,岁岁看上了烤淀粉肠,想让霍予安买给他,结果一抬头撞上了正在耍帅的霍予安的鼻梁,把霍予安撞得眼泪汪汪流鼻血的视频,被简暮反复细品,笑得就连床也在抖。
简暮点开输入框,他发烧了,不想让霍予安担心,选择打字和他聊天。
刚打了两个字,他握着手机的手骤然一颤。
“嘶……啊……”
一阵如同被几十根针同时扎入皮肉,在体内翻搅捣弄的刺痛从颈后传来,简暮呼吸瞬间凝滞,眼前发黑,视线里所有画面在一瞬间都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一种区别于发烧头痛的剧痛如同迅速扩散的瘟疫一般,眨眼间从腺体流窜到大脑。
这阵痛意来袭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简暮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发生了什么异常,在令人窒息的剧痛之中,手机从掌心滑落,他的意识陷入了一片无声的黑暗-
徐乐颖端着吃空的碗,扶着楼梯从二楼走下来。
别墅在平日里总是盈溢着童言童语,飘散着等人归来的饭菜香,所以再大也不会觉得清冷。
可如今,岁岁和小林阿姨被送走,简睿据说搬出去有一段时间了,别墅里只剩徐乐颖和简暮这对生分了十几年的母子。
望着空荡荡的房子,这一幕让徐乐颖感到十分眼熟,似乎将近二十年前,她就日复一日地守着这样凄清孤独的房子,守着一个自始至终没爱过她的人归家。
那些年的经历让徐乐颖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时光倒流,她每天必吃用来控制病情的药物告诉她,那些事,那些伤痛切切实实存在,她无法否认,只能自己走出来,让那些事情过去。
——可怎么能过得去。
她这辈子毁在那个男人,那个alpha手里。她为了他,差一点众叛亲离,可到头来呢,只是一场高匹配信息素和人的贪欲导致的利用罢了。
徐乐颖能感受到现在的简暮不再是当年那个与她无话不说的孩子,两个人之间像是隔了一层摸不着、戳不破的纱,简暮在纱的另一头对她敬而远之。
她知道,简暮对她是有些排斥的,她想方设法去补偿这么多年的亏欠,可就像是用同极的磁石互相触碰,她越靠近,简暮就被推得越远。
就像不知道如何面对简暮一样,徐乐颖同样不知道往后该如何面对岁岁。
她知道简暮是故意送走岁岁,怕她得知岁岁是alpha的后代后,会对岁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徐乐颖感到些许心酸,但不得不承认简暮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至于那个简暮说很相爱的姓霍的alpha……想到这一层,徐乐颖单薄的眼皮颤抖着,眼眸中清醒和狂躁互相挤占压制,打得你死我活。
口袋里的手机叮铃一声。
徐乐颖把碗放在餐桌上,拿出手机看一眼。
是一条来自海外的短信,由小语种撰写,徐乐颖飞速地扫了一眼。
大意是:
【Ying,或许你是对的,我的alpha丈夫在今晚再次殴打我,我的女儿试图阻止,同样被他打到眼睛,我们在医院接受救治,医生说尤多拉可能会有视力障碍】
【我不会在你面前为那个粗暴的alpha求情了,我会坚决地和女儿在一起,和他分开】
【Ying,如果我从最初就听你,事情或许不会变得更加糟糕】
第144章 第 144 章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再一次醒来, 不知道今夕何夕。
简暮迷茫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吊灯,脑中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 所有思绪和记忆都被揉吧揉吧攥成团,裹进这团雾气里, 混乱繁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 身上的灼热代表了什么, 甚至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谁。
简暮只能意识到, 自己大约出问题了。
他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 可能只过了几秒,也可能已经过去很久, 他才僵硬地吐出一口气, 缓慢地反应过来,身上的阵阵发烫是他还在发烧。
之所以睡得这么死,似乎是因为昏迷前腺体出现了异常。
腺体出问题了, 该怎么办?
好像脑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或者往更严重一些来说, 似乎有什么让他感受到胁迫感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流窜、运作, 影响了他整个人、体内所有器官和细胞的正常运作。
简暮的反应变得极度迟缓, 就像动画里的树懒一样, 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了, 腺体出问题了,要去找医生。
医生叫庄驭。
简暮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 后颈仍然在为他传递细细密密的痛感。
大约有半年多之久没有再吃过这样的苦头, 简暮拧着眉闷哼一声,鬓角瞬间沁出冷汗, 屈膝,脑袋埋在膝盖上颤抖着喘气。
他又想起来了一些。
霍予安被医生勒令吃药期间要禁欲,他虽然想,也向医生确认了能适当来一点,但害怕会影响岁岁的治疗进度,最终还是作罢。满打满算,两个人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过了。
原本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信息素水平失去了调节,再次陷入紊乱。
……可这一次,简暮能明显感受到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屈膝抱着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挺过那一阵让全身战栗发麻的钝痛,重新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简暮喘着气从床上下来,从衣柜里随便找了一身休闲套装换上。
刚把衣摆放下,房门未曾敲响就被推开,简暮转向门口,看到徐乐颖推门进来。
简暮迷茫地盯了她一会儿,脑子终于转过来了弯。
他收回视线,揉了揉脑袋,心说今天的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觉睡醒,好像把脑子和身体都睡丢了一样,就剩一个魂在漫无目的地飘着。
卧室里仍然只开着昏暗的小夜灯,房门被关上后,门口那一片区域便被笼罩在如墨一般的黑暗里,因此简暮错过了徐乐颖在进门那一刹那,神色中显而易见的怔愣,旋即与简暮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瞳中掠过一闪而过的精光。
踏进门的一瞬间,徐乐颖便发现空气中清浅的omega薄荷味信息素好像比上次进门时更加浓郁一些。
同为omega,她自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抚了抚裙摆,假装没有觉察出任何异常,徐乐颖神态自然地走到简暮身侧,仰头看着不知何时起已经高出她一个头的儿子。
举起手,想要探一探简暮的额头,然而却被简暮往后躲了一下。
母子二人都怔了怔。
徐乐颖的手颤了颤,转瞬之间眼睛就浮上了一层雾气。
她知道简暮最受不了的是什么,果然,这招在这次同样十分好用,当她不死心地再次把手伸出去时,简暮没有再躲。
“好像烧退了很多了。”徐乐颖说。
简暮没有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现在他的脑子处理信息需要很久的时间,但他本能地感受到徐乐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或者……他确实已经退烧了,现在体温高不是发烧,而是出于其他原因?
但这些看似浅显的推理,简暮在此时统统转不过弯。
他的脑子好像侵入了什么物质,被其侵吞蚕食,彻底锈住了。
徐乐颖问:“穿了衣服……是要出门吗?”
简暮顿了几秒,点头:“嗯,出门。”
“去哪里?”
要去哪里?
想起来了,要去找医生。
简暮说:“有点事。”
显然是一句敷衍的回答。
但掌控欲极强的母亲在此刻却放过了他。
换做平时,简暮一定可以从字里行间、细不可查的微表情里看出她的言行举止的不同寻常,然而他今天能与徐乐颖对答如流都已经是勉强。
徐乐颖问:“出门多久?”
简暮算不出来,随便答道:“小半天。”去做个检查,基本差不多都要半天时间。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徐乐颖说,“回来要好迟了。”
她没有阻拦简暮想要自由外出,神态自若地走向门口:“出门之前,帮我去顶楼阁楼上搬一些东西下来吧。”
“什么东西?”
徐乐颖打开门:“跟我上来,你照着我说的搬,都是以前从老宅里带回来的老物件。”-
简暮当年买下这套房子后,就带着简睿从简家老宅里搬出来。
他们二人从老宅里带来的东西不多,除了日常穿的衣服和上学时候的课本和物品之外,就没再带其他了,因为嫌弃简钺诚的东西晦气。
但简暮收拾了许多徐乐颖的物品,上至她的珠宝首饰、如今已经绝版有价无市的奢侈品包和礼服,下至她从前最喜欢的,经常和简暮一起坐在上面为他念故事书的竹编秋千吊椅……简暮统统带离了老宅,搬来新家。
这些东西一直放在顶楼被当做杂物间的阁楼里,长长久久地等待着它们的主人亲手擦拭它们蒙尘的躯体,却经年累月地杳无音讯。
从前简暮充满希冀,以为离开了老宅那个充满了噩梦的牢笼,有了一个承载着全新希望的居所,徐乐颖就会回来。
他期盼地等待,等到最后,阁楼已经积累了呛鼻的灰尘,蒙上了霉味,结满了蜘蛛网,她仍然不见踪影。
简暮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从装满陇峯机密的保险柜里找到阁楼的门锁,简暮关上柜门,带着徐乐颖走上别墅四楼,再通过一条走廊,进入走廊尽头的家用物资存储间。
打开存储间中隐藏在墙壁上的暗门,露出通往阁楼的宽阔楼梯通道。
这里已经尘封很多年,刚一打开,就是冲天的尘埃,两个人被呛得咳嗽。
简暮捂着口鼻挥开灰尘,抬步走上楼梯。
楼梯不长,只有短短十级。
钥匙插入锁孔,拧开,啪一声按下灯的开关。
然而由于太久无人问津,日光灯管已经老化,闪烁了许久,才勉强亮了起来,但亮度只有正常的一半不到,电路偶尔会滋啦作响。
“改天要找个电工过来看看电路。”简暮问,“想要找什么?”
徐乐颖径直走向墙角,抚了抚那张蒙着巨大的防尘布,保存十分完好的竹编吊椅,失神地捻了捻指尖沾上的厚厚灰尘,似乎回想起同样蒙尘的记忆里,她在过去的安宁午后坐在上面,哄着枕在她膝盖上的孩子午睡的画面。
“我的首饰在哪个箱子里,都帮我找出来吧。”徐乐颖拿出她提前打好的腹稿,“有很多是你过世的外婆送我的。”
饶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但当将已故人真正说出口时,徐乐颖眼眶也微微发红:“不知道有没有放旧了,我拿去找工匠处理一下,哪怕不戴出去,留着也是我对你外婆的纪念。”
她的父亲因为当年她执意要嫁给简钺诚,被气得心脏病发,在她婚后不久便不久于人世,徐乐颖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而母亲则是在她从酒店顶楼餐厅与简钺诚的情人一跃而下后出的意外。徐乐颖做了接骨手术和清洗标记手术,在医院修养,母亲在往返医院照顾她的路上,出车祸身亡。
简暮对过往也心知肚明。
他沉默地听着,很慢很艰难地处理了徐乐颖语调悲伤的话语,回想起那只有几面之缘的和蔼老人,他同样有些难过。
俯身开始翻找这些从老宅带来的箱子。
“东西不知道都放在哪里,可能要多找一会儿。”
时间隔了太久,简暮实在记不清装首饰的箱子究竟放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面,只能挨个打开翻找。不多时,他的手上积累了一层灰,白皙滑腻的掌心轻轻一搓就是灰和泥。
箱子叠放着,整整齐齐地堆满了整个储物间,放在上面的箱子中找不到首饰,简暮将它们搬到地上,接着找第二层箱子,很快脚边的通道被箱子占满,差一点没有落脚的地方。
在动作的过程中时不时会牵扯到后颈腺体,传来如针扎一般的刺痛,一种源于生物本能而自发的红色警报让简暮的心有些慌乱。
他想要加快速度,对徐乐颖说:“妈,你也一起找吧,能快一些,你找那堆。”
伸手指向墙角的方向。
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时一道脚步声往简暮身后门口的方向延伸而去,在这久无人气的阁楼中显得尤其引人注意,而这阁楼中只有简暮和徐乐颖两个人。
简暮疑惑地转过头,只见徐乐颖已经走到了阁楼门口。
简暮疑惑又警觉地直起身,喊她:“妈,你去哪里?”
徐乐颖的手搭在门把手上,走出储藏室,带上了门。
简暮朝门口扑身而去,没注意到脚边满地的箱子,被狠狠绊了一下。
跌倒在地闷哼一声的同时,简暮听见了阁楼的门落锁的声音。
“咔哒——”
沉闷,厚重,清晰。
在这密不通风的空间里,令人感到迷茫的本能绝望。
简暮的声音发着颤。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问:“妈,你在做什么?”
第145章 第 145 章
简暮原本计划得很好。
他去一趟医院, 先找庄驭把腺体的问题稳定下来。然后和徐乐颖慢慢地磨,结合心理治疗,慢慢地治愈她的心理创伤。
等到徐乐颖的情况稳定下来, 不再那么容易发病,他可以让霍予安慢慢出现在她面前, 对她献殷勤, 让她开怀。
霍予安那么好, 如果徐乐颖能够深入了解他, 一定会对他改观。
可现在, 所有美好的愿景似乎要被扼杀在摇篮里。
地上垫着的都是纸箱子,摔在上面不算疼, 况且受了腺体这么多年的折磨, 这些痛意根本无法让简暮放在眼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沉重地抬步走向门口。
伸出为徐乐颖翻找东西而沾满尘埃的手,用单薄到清晰地显出骨骼轮廓的指节叩了叩门。
简暮说:“妈, 开门。”
门外沉默着,但尚未有踏在木质地板上的脚步声响起, 简暮知道徐乐颖没走。
储藏室里半死不活的日光灯管滋啦了一声, 徐乐颖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这片密闭的空间陷入彻底黑暗, 简暮的希望也被磨灭得一干二净。
徐乐颖的温柔不可思议, 那一瞬间像是重新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柔情善良的母亲,充满了母爱, 以及对不懂事孩子的宽恕。
“你一直是懂事的孩子,长这么大, 妈妈从来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惩罚过你, 但这一次你确实做了错事,错的离谱。”
“妈, 你病了。”简暮疲倦地闭上眼,“我没错,你放我出去。”
徐乐颖充耳不闻,她像是已经被什么东西怔住了,思想和灵魂统统都不再属于她自己,而是被一个名为“心魔”的恶灵所支配。
“这一次妈妈要惩罚你了,不然你永远不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也不会改。你在这里好好反思,好好忏悔。”
“我没错。”
“等你和妈妈认错了,妈妈就放你出来。”
徐乐颖的笑意格外温柔漂亮,时光的痕迹让她的笑容更增添几分沉淀的韵味。
“那件事情,我已经考虑得很透彻了,小暮,alpha只会毁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够自由,妈妈的经历太惨痛了,付出的代价太大,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再重复我的苦难。”
“哪有不犯错的孩子,和会跟孩子计较的母亲呢,你放心,等从这扇门出来,你仍然是妈妈的骄傲。”
“妈……”
木质地板被碾压而发出的咯吱声从门外传来,代表着徐乐颖渐行渐远。
苟延残喘的日光灯管忽明忽暗,在最后一次伴随着电流滋啦声的闪烁之后,彻底罢工。
阁楼没有开窗,没有了灯光的照耀,伸手不见五指。
垂手站在门前,低头注视着从门缝里漏进来的微弱光芒,黯淡而渺小,简暮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无力过。
他不知道什么事情再次导致徐乐颖发疯,但无外乎是alpha那点破事,那是徐乐颖的逆鳞、跨不去的雷区,任何人触之必伤。
简暮能看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袭击。
在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后,简暮站在门边,从这个角度发现了一张旧书桌下,有一个崭新的袋子,上面还有小区内便利店的标识。
走过去拿起来,袋子里传来包装袋被揉搓的滋啦声,似乎是一些面包,还有几瓶水。
“……”
啪一声,袋子坠落在地,简暮脸色苍白,手脚冰凉。
徐乐颖究竟打算关他多久?-
这次来京都,除了参加颁奖典礼之外,还有另外一些工作安排,但总体来说还算清闲。
由于带了岁岁,霍予安让王海把一些不重要的工作都推掉了,多挤一些时间陪孩子。
岁岁坐在身旁小口小口地喝奶茶,大眼睛里偶尔闪过愉悦又享受的光,霍予安拿着手机无所事事地拍照。
飞机落地后,在酒店里稍微修整片刻,霍予安便带着岁岁来了京大校园,和孩子一起逛逛他们当初的母校。
他向孩子讲述了他们当年在哪条小路上骑着车穿梭于绿荫道,在哪栋教学楼楼下他调戏学校里的猫,结果被挠了一爪子,被简暮笑了三天……
又去拜访了金融系当年那个因为得意门生被勾搭,每次看霍予安都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教授。
老头教授正在上课,霍予安牵着岁岁从后门溜进来坐到最后一排。
一开始他还认真听了一些,他想多学一些东西,让自己变得更聪明,多多少少帮简暮分担工作上的压力,如此难得的大教授的课程机不可失。
但没过一会儿,教室后排便响起了香甜的轻鼾声。
恰好此时教授停下了讲课低头看点名册,准备喊人发言回答问题。在众人鸦雀无声之时,那轻微的鼾声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教授推了推眼镜。
霍予安被拍了一下,迷迷瞪瞪地从臂弯里抬起头,茫然地扫视一圈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汇聚在他身上数十道齐刷刷的视线。
前排拍他的同学见他反应不过来,还好心提醒:“老师喊你回答问题。”
霍予安:“……”
不知道从教室里哪个角落喊出了第一声“霍予安”和“岁岁”,紧接着教室里就炸开了锅。
教授背着手走过来,凑近了打量,从鼻子里嗤出一口气。
“这名字怪耳熟的,仔细一看,果然是你这臭小子。”教授多看了几眼岁岁,视线都舍不得从这个睁着大眼睛好奇盯着他的孩子身上挪开,问,“这是你孩子?”
霍予安点头。
“你孩子比你讨喜多了。”
没想过再次见面,这老头还是这么看自己不顺眼,加上周围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霍予安讪讪地笑。
有人问:“老师,你和安哥认识啊?你是安哥的老师?”
“我当他老师?你侮辱谁呢?你期末给我当心着点!”
老头吹胡子瞪眼,转而眉梢扬了扬:“我是他孩子爸爸的老师,简暮,都知道吧?在国内金融圈混,你们要是没听过这名字,差不多可以以死谢罪了。简暮才是我的学生!”
全场哗然,教授平时低调,这些事情鲜为人知,很少拿出来炫耀,他们只知道简暮毕业于京大,但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国内商界巨头竟然是他们的嫡亲学长。
“老师,为什么你和安哥认识啊?”
教授嫌弃地扫一眼霍予安:“这小子有很长一段时间,天天来我教室门口接简暮下课。他一出现,简暮的心就不在我身上了,魂都跟着他跑——,这臭小子烦人的很!”
往事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在场大几十个人还揶揄地拖长尾音“哦~”,霍予安脸皮再厚也顶不住,在教授的挽留之中,带着岁岁落荒而逃。
行踪已经暴露,京大也快下课了,怕孤身闯京大,一会儿会引起骚乱,重返校园之行不得不提前中断,霍予安带着岁岁离开了京大。
在去往和简暮曾经住过的四合院的路上,岁岁有些渴了,天气也热,霍予安牵着他的手,去巷子口的奶茶店点了一杯香草味奶茶。
父子二人坐在窗前吹空调,看着窗外盛大明亮的烈日下,街道上间或路过几辆自行车,偶尔传来清脆的叮铃车铃声,这一刻显得清闲而宁静。
霍予安拿出手机拍岁岁,拍外面挑着担子路过的摊贩,拍四合院的巷子路口……
照片全都发给简暮。
【我带着孩子回了一趟京大,去听了谭老头的课,不小心大闹了一场他的课堂,读书时候不敢干的事竟然在今天干了】
【老头还是看我很不顺眼,他一直为了夺你之仇对我耿耿于怀,这老头太好笑了】
【这家奶茶店还开着,你最喜欢的香草味奶茶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下架,还成了招牌】
【一会儿我们要去四合院了,忘了找你要钥匙,只能在门口逛一圈,下次等你过来,我们一家一起进去看看过去我们生活过的地方】
……
霍予安极有A德地向老婆汇报完今天的行程。
唠唠叨叨地说完,也没有得到简暮的回复。
再把聊天记录往上翻,找到今天早上还在安海时发给简暮的消息,同样没有得到回应。
霍予安叹了声气。
简暮回复消息的规律,要么秒回,要么下辈子回,最长的记录是三天才搭理人,霍予安已经习惯了。
从岁岁手里接来奶茶喝了一口,收起手机,推开奶茶店的挡风门帘走出去,留下一串风铃被吹拂的清脆悠扬余音-
闷热、黑暗、浑浊,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密闭空间之内久无人至的死去多年的空气,让人憋闷窒息。
在这样一片死寂的安静中醒来,有那么一瞬间,简暮怀疑过自己是否还活着。
不过很快,后颈如同被殴打抓挠过的痛感告诉他,他还在这世上苟延残喘,毕竟死人早就解脱了,不用再感受这生不如死的疼痛。
他趴伏在地上,无力地抽动了一下,四肢的感官缓慢地重新回到他体内。
简暮感受到他的一只手搭在地上,在蜷曲之时,指尖的皮肤被拉扯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黏稠的东西粘在了地上,稍稍使了点劲才与地面分开。
而另一只手则是搭在自己的颈后,那是腺体的位置。
手指传来温热浓稠的质感,轻轻抽动,立刻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血肉之内翻搅着,与腺体的疼痛一起,带来滔天的痛意。
上身的衣服被□□浸透了,与满地灰尘混在一起,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早已干涸。
这里好热,简暮想。
流了好多汗。
也可能不是汗。
汗液不可能是有腥味的。
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踏着木质地板拾级而上,简暮缓慢挪动着眼珠子朝门口转过去。
第146章 第 146 章
简暮忍着痛, 从后颈抽回手,立刻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重力在他身上蜿蜒流淌。
他虚弱地喘着,双手撑地坐起来的动作差点耗尽他全部体力。听着门外均匀的脚步声, 注视着黑暗之中阁楼内陈设的轮廓,在剧痛之中, 他已经几乎无法运转的大脑终于把他的处境告诉了他。
徐乐颖疯得彻底, 把他关在了这里。用他多年前邀请她回家, 送她的阁楼储藏间的钥匙, 预谋了一场软禁。
他挣扎过, 求救过,但他的手机乱扔没带在身上, 门板厚重, 阁楼隔音好,一切努力除了磨耗他的体力之外,都全是徒劳。
他的腺体在这时发作了。
那是前所未有、无法形容、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的剧痛, 仿佛有人把一团化脓生疮的烂肉掺了剧毒,强行塞进他身躯。身体与这块烂肉排斥又融合, 毒血经由心脏的泵压和流通的血管, 被输送往体内的每个角落。
全身都疼。
疼到意识迷离。
一只手在地上无助地扣挠, 试图抓住救命稻草, 另一只手探向后颈,想要把那个带给他源源不断痛苦的源头连根拔起, 修剪整齐的指甲穿破了皮肤,用疼痛对抗更加激烈的疼痛。
他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时间允许简暮把这个问题想透彻, 外面的脚步声已然在门口驻足。
毋庸置疑, 是徐乐颖来了。
她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意识不清醒时把自己儿子囚|禁在这憋闷的阁楼里了吗?
简暮松了一口气, 嘶哑着嗓音说:“妈,开门吧。”
他挺起一股劲,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踩过地上散乱的购物袋和面包,蹒跚朝门口走去。
等待面前紧闭的门为他敞开,放他回归光明。
徐乐颖问:“你认识到错误了吗?”
短短一句话,让简暮如坠冰窖,在这闷热的阁楼里浑身冰冷。
他在距离阁楼大门半米之处驻足,似乎不敢再往前,不敢僭越雷池半步。
身体滚热,加上失血,简暮已经流失了太多水分,喉间干燥到几乎裂开。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含着血腥味的唾液。
“妈,放我出去。”简暮无视她的逼问,冷淡地说。
徐乐颖在此时仿佛哄骗小孩子吃下毒糖果的女巫,语气极致温柔,话语又极致残忍:“你向妈妈低头,认错,和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和那个alpha接触,妈妈就放你出来。”
后颈再次传来抽痛,简暮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右手捂住腺体,死死地抠紧,未愈的伤口涌出的血痕在他身上如流水般蔓延。
徐乐颖说:“岁岁是你的孩子,我的孙子,虽然孩子是你犯错的产物,但终究是无辜的,我不会伤害他。让那个alpha把岁岁送回来吧,以后你们父子就和他断了关系,不要见面了。”
她伟大地宽恕了她犯错的孩子,和那个错误的产物。
简暮呼出一口浑浊滚烫的气息,他已经分不清是痛感、发烧还是功能紊乱的腺体让他浑身灼热干燥,出口的声音已经抑制不住颤抖。
“我认错,你就放我出来?”
徐乐颖说:“对。”
“可是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认错?”简暮紧咬着牙,死扛着这具近乎下一秒就要报废的身躯带给他的痛苦,每个字都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妈,我没错,我不认为爱霍予安是我的过错……你放我出去,我很难受,需要去看医生。”
“看来在里面还没待够。”徐乐颖的温言软语陡然变得狠厉冷硬。
“你说不想我逼你,那么这次我不逼你了,你好好想想,继续一个人在里面待着,等你想通了,想透了,认错,保证以后不要再犯,我就让你出来。”
木地板的吱呀声再次响起。
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了力气,简暮带着血的手狠捶地面,声嘶力竭朝门口喊:
“简钺诚困住了你,你把我困在这里,你和简钺诚有什么区别?”
脚步声一顿。
徐乐颖愤怒的嗓音隔着门板闷闷地传来:“别把我和简钺诚相提并论,他不配!”
她加快了速度逃离。
阁楼拽着简暮,再次陷入死寂的安静-
徐乐颖断断续续来了几次,问他认不认错,简暮咬死了他的答案。
尽管他知道,只要稍微向徐乐颖低头,他就能从这个已经让他落下心理阴影的阁楼出去,重见天日,他能去医院,腺体的伤痛将会得到救治。
但他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忠诚地坚守自己最赤忱的信仰,筑起坚不可摧的瓦墙,无人能够侵犯。
六年前,他已经妥协过一次。
这次,他不愿再背叛。
徐乐颖每次都被他的执拗气走,简暮从一开始的倔强到后来的苦苦哀求,让她开门,但始终不愿意松口。
他们陷入了僵持,谁也不让谁,谁都觉得委屈,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再一次从迷离中找回意识,简暮靠坐在箱子旁,失神地凝视着黑暗中不知名的某处。
他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他不记得了。
可能只有一夜,可能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黑暗让所有感官被封闭,加上他时不时的昏迷,他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听不见屋外的人声,除了绝对的寂静之中耳朵里断断续续的嗡鸣,就是从腺体出发,传向每一处肢体的长长久久的疼痛。
手指嵌入体内,指缝里,颈窝中,头发根,肩膀上,前胸后背……全都是干涸后的黏腻血迹,指甲里嵌满了自己的零星碎肉。
很疼。
这不可能不疼。
但用痛感制服痛感,给他一种莫名的得到解脱的快意。指尖多嵌入嵌入一分,全身的痛感就少了一分。
他换上的白色上衣被血液和满地灰尘染尘了诡异绮丽的水墨画。
意识昏沉,就像吃了许多安|眠|药,他清醒的时间似乎更少了-
京都盛大的颁奖典礼落下帷幕,获奖者高举奖杯意气风发的照片迅速卷席网络。
霍予安从网上找到自己工作室发布的得奖捷报微博,连带着自己举着奖杯咧着嘴笑,显得傻气十足的自拍照,给简暮发过去。
没有立刻得到回复,他和岁岁在酒店楼下的公园里玩了一会儿新买的足球,玩闹间隙听见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立刻丢下球,跑到长椅旁看手机。
结果是裴惜晴发消息来祝贺他拿奖。
霍予安回复了她几句,又翻到简暮的聊天框。
他发出去的消息仍然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这是他和简暮失联的第三天。
霍予安转头看向抱着岁岁擦汗的小林阿姨,问:“小林姐,简暮这几天有联系过你吗?”
小林阿姨摇了摇头。
霍予安的脸皱了皱。
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三天了,简暮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搭理他?
不过简暮不理他,霍予安会自己凑上去。
他直接给简暮打去一个电话。
手机铃声铃声悦耳悠扬,是霍予安翻唱过的一首情歌。
听见简暮把自己的歌声设置成去电铃声,霍予安整个人都要漂浮起来了,跟着哼唱了几句,然而铃声戛然而止,霍予安也跟着顿住。
“?”这是怎么了?
这大晚上的,怎么连电话也不接?
难不成被哪个妖艳小贱货缠住了?
霍予安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但很快就排除了这个可能。
简暮他妈还在简暮身边虎视眈眈,像狗守着肉骨头一样守着他——当然,他不是说简暮他妈是狗——简暮不可能在这时候随随便便出去和妖艳贱货牵扯不清。
霍予安不死心地又打了一次。
这次连他翻唱的去电铃声都没听见,机械女声说手机已经关机了。
“???”霍予安迷茫地盯着手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消息不回,电话也打不通,直接关机?
霍予安在原地打转了几圈,灵光一闪,从通讯录里翻到乐茸的号码。
乐茸是简暮的助理,对简暮的动向最为熟悉,找乐茸准没错。
乐茸接电话的效率倒是挺高,毕竟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待命,不敢让老板的电话久等,更不敢错过老板任何一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还没等乐茸礼貌地打招呼,霍予安就开门见山地问:“简暮呢?今晚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加班?最近是不是很忙?”忙到消息不回,电话不接。
霍予安都不知道陇峯那么多人干什么吃的,让简暮这个大老板忙得天天脚不着地,一个个的拿这么高的工资到底在做什么。
乐茸说:“简总最近没有来公司。”
“?”霍予安抬高了音量,“那他去哪了?”
难不成真被花花世界迷了眼了?
算一算时间,他和简暮好像确实要七年之痒了。
而且简暮他妈似乎看他不顺眼,难道是简暮他妈给他介绍了新对象,简暮不要他了?
霍予安一时之间脑子里警铃大作,胡思乱想让他坐不住,差一点青春无价硬座直达简暮家。
乐茸的解释让他悬着心落了地。
“简总和他的母亲去国外散心旅行了,霍先生,简总没有和说过吗?”
简暮和他妈出国玩了?而且说都没和他说一声?
霍予安眉心一跳,但转念一想,似乎也能理解。
按照简暮他妈对他那态度,估计对这个在她儿子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未婚就先搞大她儿子肚子的alpha挺排斥的,简暮带她出国散心,旅行途中舒缓放松的心情可能更加容易软化她的态度。
只要不是不要他了,霍予安都能接受。
挂断电话,乐茸看着桌上加班加点都完不成的工作,打开微信,看一眼前天晚上简总给他发的消息。
说带着母亲出国散心,归期未定。
留下公司里面一大堆工作。
乐茸心里苦,第无数次从电脑里调出早八百年前就写好的离职信,看看离职信,再看看银行卡里的余额、还款软件里的房贷和车贷。
流着面条泪,关掉电脑继续埋头苦干-
温白一下飞机就直奔岛中墅。
最近韩云霁烦人的厉害,他为了躲这个狗皮膏药一样的alpha,揽走了原本应该由下面的市场经理负责的一项出差任务,跑去外地躲了一个星期,今晚刚回来。
回家之前,他打开自己家里对着楼下花坛的监控。
温白气得捶一拳方向盘,幸好疑心重多看了一眼,那变态跟踪狂竟然还在他家楼下守株待兔。
温白果断绕道,打算去找简暮收留他一晚。
也不知道简暮的病好了没有,怎么这么久没有去公司,公司大群里面这几天来天天怨声载道,哭诉老大毫无征兆地请假跑出去潇洒自在,留下他们这帮虾兵蟹将在公司里群龙无首。
温白还不知道简暮和他妈“出去旅游”的事情,乐茸理所当然以为简暮肯定和温白说过,于是没有再和温白多嘴说一声简总的母亲近期回来了。
于是温白解开岛中墅的指纹锁,一推开门,就与客厅里的徐乐颖对视而上。
第147章 第 147 章
热浪如火的夏夜里, 夏蝉在生命的尽头趴在枝头孤注一掷地声嘶力竭。
徐乐颖被简暮的手机铃声和蝉鸣吵得头疼,她把手机关机扔到沙发上,又起身关了窗。
噪音消失, 她伫立在窗前,呆呆地注视着外面路灯下纠缠着扑朔的蚊蝇群, 脑中的思绪杂乱如麻, 似乎有几个小人在她的身体里打架, 让她快要人格分裂了。
她的前半生在被辜负中虚度而过, 时至今日重新回想, 只剩悔恨和屈辱。
她不希望她的后代再走上她的老路,她小心翼翼地用她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她的孩子, 可孩子并不领情, 与她僵持着,还向她撒谎,试图用欺骗她的方式来获得自由。
——徐乐颖发现自己确实确实了对简暮的教养, 没有教好他,导致他染上了撒谎的陋习。
他骗她想要证明自己, 于是在成功保送之后又参加了正常高考, 追随着alpha去了京大。
他说和一个叫温白的beta在一起了, 有了孩子, 要和温白结婚,结果这只是一个瞒天过海的障眼法, 他从身到心都背叛了他的母亲。
现在他说他不舒服,想要去医院, 可这次, 徐乐颖哪怕再担心牵挂,也不会再傻傻被他蒙骗了。
狼来了的前车之鉴太多, 徐乐颖不敢再信他了,就像她不会再信任和接纳任何alpha。
简暮的手机被他随手放在书房的保险柜边上,被徐乐颖捡走。
她试着解锁,锁屏密码仍然是1211,她一直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了什么含义。
她打开找到简暮的微信,那个alpha是她儿子的唯一置顶,她第一次知道那个alpha的大名怎么写,但她对此并不关心。
徐乐颖翻了简暮和他的聊天记录。
很多时候是alpha主动在讲,简暮在听,两个人的交流几乎没有断过一天,一个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和分享不完的心事,另一个充当耐心的倾听者,同样享受爱人毫无保留的分享,“热恋”两个字在他们之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有那么一瞬间,徐乐颖似乎看到了如果她遇到了一个合适恰当的人,过着平凡普通的日子,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但是那人绝对不可能是alpha。
失神转瞬即逝,神情中那细不可查的向往仿佛只是错觉,转眼间,冷厉和恨毒重新覆盖了她与简暮相似的瑰丽面容。
浓情蜜意时,谁不曾如此幸福过。
最终仍然是一地鸡毛,和永远无法挽回的岁月时光。
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够获得幸福。
她救了这么多omega和beta于alpha的水火,所有人都证明她是正确的。
况且那个alpha在分别时还让她的孩子有孕,在简暮最需要他的孕期玩消失,让简暮独自一人养了岁岁这么多年。
这能是什么好人?
她要保护她的孩子,哪怕现在让他吃一点苦头,但是未来他一定会感谢她。
实际上……与其说她在救简暮,不如说,她在救当初那个身陷泥淖无法自拔的自己。
门口传来的智能门锁解锁声,和门把手被按下的开门声打断了徐乐颖的思绪。
这个时间点上门,还能解开门锁的人是谁?
徐乐颖不免一阵心慌,对上温白那张脸时,她愣了愣。
仅有几面之缘,她差点没认出这个人是她原先的假儿婿。
温白大喇喇地走进来,抬着语调说着:“简暮?简暮呢?我来你这住一晚。”
一转头就看见客厅的落地窗前有一个面色不善的陌生女人正一瞬不转地盯着自己,被吓得一哆嗦,“卧槽”了一声,一边说着“不好意思走错门了”一边转身就朝门口走。
走到玄关,他才意识到他可以用自己的指纹解开这扇门,这确实是简暮家。
那么客厅里那个看上去有些岁数的女人是……
温白哆哆嗦嗦地倒退回来,不确定地喊她:“您是……徐阿姨?”
他看不明白徐乐颖那幽深的目光和高深莫测的沉默表情,但她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了,毕竟能在简暮家里出现的中年女人,除了小林阿姨也就只有他妈徐乐颖。
而且细看之下,女人和简暮的容貌至少有七成相似。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和温白记忆里见过的徐乐颖大相径庭,印象里他和简暮假装见家长时见到的徐乐颖明明是温柔亲切,而此时的徐乐颖在他面前,长盛不衰的漂亮容颜上结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显得美丽冻人。
可长辈再怎么冷脸,身为小辈,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
温白默默为方才他进门喊的那声“借住”留冷汗,祈祷徐乐颖没有听见,脸上还得挂着谦逊恭敬的笑,由于心口不一,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徐阿姨,您什么时候回了国?怎么也不跟小暮和我说一声,我们好带着岁岁去接您,为您接风洗尘。”
徐乐颖冷冷地注视着他,抬步朝他走来。她毫无温度的注视、沉默的步步紧逼,让温白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徐乐颖都知道了。
果然——
徐乐颖在他面前站定,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叛徒,尽管温白从未选定过她的阵营,他们之间也从未有过明面上的阵营划分。
徐乐颖在他面前站定时,温白后背已经冷汗如注了。
她质问:“你和简暮来接我?你要以什么身份?简暮的丈夫,还是普通朋友?”
没有开空调的客厅,在这滚热的夏夜之中气压低迷,如坠冰窖。
温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阿姨,我……”
“你们究竟是感情破裂,还是一开始就联起手来欺骗我?”
温白:“……”
他退,徐乐颖追,他插翅难飞。
温白想咆哮,简暮人呢,怎么就放他妈一个人出来咬人啊!
他和简暮本来就是各取所需,他需要一个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劲的平台和跳板,正好还可以挡一挡父母那边的催婚,而简暮需要为他在陇峯中用身份地位镇压墙头草和敌营的人,同时需要为孩子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父亲。
他们一开始就是互利合作共赢的关系。
但这是能说的吗?
温白见鬼说鬼话,但他不擅长在长辈面前,特别是对着亲近的长辈撒谎。
他如鲠在喉的表情给了徐乐颖答案。
徐乐颖笑得讽刺:“果然在骗我,全都在骗我,全都把我当傻子。”
“阿姨……”饶是再巧舌如簧,温白也没有应对过这样的场合,特别是对象还是一个精神不稳定的半个疯子——在交心之后,简暮就把他家,包括他妈的情况都告诉他了,毕竟还要联起手来对付简钺诚兄弟二人,总不能让温白什么都不知情就两眼一抹黑往前冲。
“既然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徐乐颖骤然发难,她把温白往门口推,“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也是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滚!”
大门砰一声砸在温白脸上-
再一次醒来,门仍然没有被打开。
大脑是这段时间以来前所未有的清明,似乎把这辈子的觉都睡清醒了,身体的潮热也已经褪去,原本仿佛被打断了全身骨头的钝痛也消失不见,除了后颈皮肉连带着腺体经久不散的疼痛外,简暮感觉自己好像重新变回了一个正常人。
从袋子里随便拿了个面包,就着矿泉水囫囵吞咽,许久没有运作的咽喉和肠胃陡然受了刺激,简暮难受地咳嗽干呕,又被他生生忍住,艰难地咽下去。
靠在身后的纸箱上,趁着大脑仍然清醒,简暮目光放空,缓慢地梳理思绪。
毋庸置疑,他的身体肯定出问题了。
从发烧那天开始。
不,或许在更早前,从他开始嗜睡,无论睡多久,无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开始,他破败的身体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是腺体病变了,简暮想。
这些天的非人折磨里,他所有的痛苦都发源于后颈,从腺体出发,向全身输送。
每当他自毁,自虐一般掐入自己的血肉,让自己痛的死去活来之时,却是他全身上下最轻松的时候。
可能是阻断了腺体的运作,中毒进程中断,让他得到了些许喘息的间隙。
此时此刻,无论是记忆还是思路,都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想起了庄驭曾经对他的警告,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救治,他的腺体会发生恶性病变,这个会自主产生□□的器官将会用毒液渗透入他的血脉。
他会慢性中毒。
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回光返照?
简暮好笑地想。
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一点水,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些能量。
他回望一眼大门的方向。他无力与这扇纹丝不动的门做任何斗争,不打算和门较劲,那只会浪费时间和体力。
简暮没有时间了。
他好像听见了倒计时的声音。
撑着身后的箱子踉跄地站起来,揉着太阳穴缓过久未起身的眩晕,简暮借着适应黑暗后勉强能看见轮廓的视线,摸索着在阁楼中走动。
他顺从着隐隐约约的印象,在属于简睿的某个箱子里,找到被弟弟心血来潮买来但从来没有用过的手摇手电筒。
大约是简睿读高中的时候,迷上了徒步和露营,刚开始买设备,结果就从新闻上看到徒步驴友的一百种死法,惜命的高中小屁孩果断放弃了这个爱好。
简暮尝试着摇了摇几圈手柄,打开开关。
好消息是,简睿当年斥小几千巨资买的手摇电筒质量不错,落灰这么多年仍然完好,还能用。
坏消息是,简暮太久没见光了,手电筒骤然迸发出的亮光差点把他眼睛闪瞎。
第148章 第 148 章
双眼刺痛无比。
睁开眼, 在被灯光照耀得苍白的眼前画面中炸开了一朵朵黑色的花。
简暮逼着自己适应,直觉告诉他,他快要没有时间了。
他又摇了几圈手电筒, 补充电量,从箱子堆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其中之一。
打开, 里面是他高中时用过的课本、作业本和笔。
他从箱子里抽了一本作业本, 从笔袋里拿了一支笔。
席地坐下, 将手电筒放在一旁, 立起来照着天花板, 这样不会刺眼。
他翻开作业本,一眼就看到了光面封皮背后写着三行字。
京大体育系
等等我
我来找你
简暮愣了愣, 再翻回来看一眼封面, 才知道随意抽的一本作业本竟然是高三冲刺时的强化题册。
他咬着圆珠笔的笔盖,盯着这三行字出了一会儿神,眼角骤然荡开一个摄人心魄的温柔笑意, 结合着脸侧不知何时蹭上的斑点血迹,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凄厉美感, 像雪山悬崖之巅盛开的一株嫣红梅点。
沾着干涸血迹的手翻过扉页, 在页脚留下暗色的血痂, 他找了一页相对来说空白干净的纸张, 撕下,再对着三次, 撕开成八份。
在阁楼的这段时间,意识迷迷糊糊之中, 他偶尔会看到有一缕光亮从某个地方传递进来, 清醒后仔细研究过,那是墙角的一条裂缝。
估计是当初工程质量和建筑材料不过关, 在日晒雨淋之下,墙缝连接处裂开了缝隙,本来应该去找房开投诉,如今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借着光源,他在每张纸条上写上“救我,我在阁楼”,然后一张一张地顺着缝隙塞进去。
纸条脱离缝隙,带着他的希望飘向不知名的地方。他不知道会不会被徐乐颖捡到,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每个动作都牵扯到颈后的伤,他疼到呼吸都带着灼热,面色苍白。艰难地重新坐回到手电筒旁,又撕了一张纸。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
垫着作业本,思索两秒,他神情专注,在泛着黑色斑点的视线中,开始在印有题目的纸页上写字,死寂的阁楼中响起笔尖极快摩挲过纸面的沙沙声。
“其实不知道写什么,但时间来不及我把内容考虑完整了再落笔,只好想到什么写什么。”
“霍予安,我是不是说过要‘和你不分开’这样的誓言?对不起,可能我要失约了。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算是失约,毕竟我加过前提条件,有生之年,我不愿意和你分开。”
“等你看到我这张信(姑且称它为信吧)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属于‘有生之年’的范畴里了。”
“或许这次重逢,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谎言,是我一直把你蒙在鼓里,对不起。”
“我的腺体撑不了多久了,我被医生下达了死亡预告书,不甘心于带着遗憾离开,于是处心积虑让你回到我身边。到时候一走了之,却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对不起。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很快乐,人生中的最后时光能有你相伴,这是我此生最无悔的事。”
“六年前和你分开不是出于我本意,我爱你,从高中到大学到现在,没有一刻停止过,我有一半的生命都在爱你这件事中度过。”
“嘶……”一阵针扎似的痛感如同电流一样从腺体出发,在全身流窜,简暮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死白如纸。
眼前忽明忽暗,心脏抽痛。
简暮握着笔的那只手探向颈后,可这次无论如何抠和抓,都只是隔靴搔痒。
当笔尖没入血肉,眨眼就扎进去大半根的那一瞬间,简暮的大脑暂停了一秒,他的脑子没反应过来在剧痛之下自己对自己做了什么,但那些触感很快顺着呼吸和额角渗出的汗水蔓延开来。
“啊——”这样的非人能承受的痛苦在自己身上上演,简暮捂着渗血的伤口痛呼,拔出笔杆,血流如注。
意识短暂地停滞,铺天盖地的剧痛像是战胜者一样占据了所有感官。他瘫软躺在地上,除了微弱的呼吸之外,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
身下汇聚了一小滩血液,痛觉麻痹了他的感官,简暮浑身颤抖着翻过身,趴在地上,重新拿起被他丢开的笔。
子弹头的笔质量不错,在遭受重击后还能出墨。
简暮视线模糊地趴在地上写字,时间更紧迫了,意识逐渐朦胧,他的瞳孔已经涣散了。
笔尖飞快书写,字迹明显潦草许多。
“不知道这次过后,还能不能再睁开眼见到你,如果能,我会信守承诺,再也不和你分开。如果不能,你带走岁岁,忘了我,重新开始吧,但不要告诉我,我这个人很自私,只想守着和你的回忆,不想看到你身边有了其他人,对不起。”
“要是你不想带走岁岁……你把他交给简睿和小林姐,他们会照顾好他。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不怪你,我只会爱你。”
“我发现命运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你对它希望满满,但它自始至终只会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当你沉浸在无限的憧憬之中时,它给你最致命一击,让你痛不欲生。”
“岁岁会有那样的病,你为了那样的病遭受无妄之灾,一切的起因都在于我,一切可能都是我试图反抗命运所造成的苦果。现在它要把我偷来的东西全都还回去了。”
“霍予安,我好疼啊,对不起,这回可能真的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
“我和你说过,我会向你坦诚我的一切,现在大概是最后的机会,这次我向你开诚布公。”
“我的母亲曾经也是很好的人,她过去和其他所有平凡但伟大的母亲一样,会为我擦拭眼泪,会替我撑腰,赶走欺负我的人,会送我上学,每天精心准备我爱吃的饭菜……”
“但我的父亲辜负了她,我不愿意称那样自私冷漠、唯利是图、阴险贪婪的人渣为父亲。他逼疯了我的母亲,让她变得怨恨这世上所有alpha,她同样怕我受到alpha的伤害,所以对你我百般阻挠。”
“她在我人生之初给予我太多温情,她病了,我无法恨她,也不怪她。我只可怜她。”
“妈,你放过你自己,放过我,放过霍予安,放过岁岁吧,不要再让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了。”
“妈,我最后恳求你一次,用我的性命。不要再插手岁岁的人生,求你,这是我的愿望。”
“小睿,我已经把我的财产分成了三份,在我书房中的保险柜里,你、霍予安和岁岁各一份,你的最多,记得好好赡养把我们养大的小林姐,万不得已的时候,帮我照顾岁岁。”
“我好疼。”
“我撑不下去了。”
“霍予安,对不起,我真的爱你。”
痛感让简暮眼前阵阵发黑,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已经彻底看不见自己写了什么了。
他把纸页小心翼翼地夹入作业本中,抚平,合上,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紧紧抱入怀里,用自己微弱的体温护着它,仿佛守护黑暗中那一抹微弱的信仰。
腺体再次不死心地开始运作,细细密密的疼痛让简暮全身冰冷发麻。
他颤抖着指尖在地上摸索,在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再次拿起搁置在一旁的笔,盯着血液还未干涸的笔尖,破釜沉舟一般,眼睛一闭。
锐器刺破血肉的声音在宁静的阁楼中细微地响起,单薄瘦弱的身躯倒地发出闷响。
手摇电筒耗尽最后一丝电量,阁楼重新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京都野生动物园,霍予安指着假山上的猕猴,向岁岁介绍:“那是吗喽。”
看着那只猕猴抠完皮燕子又把手指往嘴里塞,霍予安瞳孔地震,捂住岁岁的眼睛,嫌弃地直摇头:“这猴儿真不文明,咱什么都没看见,咱别学嗷。”
站在一旁的小林阿姨笑得肩膀发抖,岁岁哪怕再小两岁,也不会学这种逆天的行为。
可岁岁从早晨开始就兴致不高。
精致的小脸上表情耷拉,哪怕霍予安使劲逗他笑,他也兴致缺缺,小小年纪就满面愁容,霍予安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来从昨天到今天,有什么事让小祖宗不开心了。
此时面对他的逗弄,小祖宗只是转过头,小眼神可怜巴巴地瞅他一眼。
忽然岁岁整个人震了震,莫名的惊慌从身体不知名的角落漫涌上来,陡然间不正常的心悸和害怕让岁岁的大眼睛转瞬漫上了泪水,豆大的泪珠子从眼尾滑落。
霍予安一下子就慌了,把岁岁抱在怀里,心疼地抹他的眼泪,往其他方向走,嘴里还哄着:“宝贝怎么忽然哭了?是被吗喽吓到吗?好好好,我们不看吗喽了,爸爸帮你谴责这只变态的吗喽,我们去看熊猫,据说这里的大熊猫会越狱。”
岁岁趴在霍予安的颈窝里,鼻尖缠绕着父亲的香草味信息素,让他不安的心悸缓解不少,但这还不够。
小幼崽用浓浓的鼻音说:“我要爸爸,我想爸爸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岁岁从小乖巧,脾气又好,又聪明,很少哭闹,更别提哭得这么毫无预兆。他不是嚎啕大哭、用力挣扎的那种讨人嫌哭法,而是小声地啜泣,依赖感十足地抱着父亲,哭得眼睛水汪汪,鼻尖脸颊泛红,让人心疼的紧。
原来是想爸爸了。
可是,回家?
霍予安和小林阿姨对视一眼,两个知情的大人的眼中同时划过苦涩的意味。
他们也不想在京都耗着,无所事事地搜来旅游景点瞎逛,但现在哪怕回到安海,岁岁也不一定能见得着爸爸呀。
霍予安温声哄着岁岁,失败了,换小林阿姨来,两个人轮番上阵,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岁岁总算是稍微消停了下来,哭累了,想吃巧克力味的冰激凌鸡蛋仔。
这时候的小祖宗提要求,谁敢不答应?小林阿姨马不停蹄抱着他去排队。
哄孩子是体力活,也不知道简暮这些年一个人带孩子是怎么挺过来的,霍予安虚脱地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摘下口罩仰头灌了大半瓶可乐,跑了魂似的发着呆喘气。
手机叮一声响起来,拿出来解锁,是温白发来的微信。
自从知道温白这个前夫哥实际上有背锅的嫌疑,而且疑似老婆的真闺蜜后,霍予安就单方面与他和解了,并藏着掖着曾经单方面与他敌对势不两立的小心思,小心翼翼地偶尔讨好,免得闺蜜这种生物劝分不劝和。
两个人互相加了微信,偶尔会聊几句。
【温白:你丈母娘回来喽,简暮他妈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你的好日子到头喽,丈母娘的死亡凝视.jpg】
【温白:她知道我和简暮假结婚了,昨晚我去岛中墅找简暮,直接被他妈轰出来,吓死个人】
温白幸灾乐祸地盯着手机。
昨晚没能成功去简暮家避难,他一个身家背景清白的打工人又不像简暮那个真霸总资本家一样房产遍地,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家,左藏右躲鬼鬼祟祟,最后还是被韩云霁逮个正着。
自己不好过的时候,看看别人水深火热,比如去看霍予安的笑话,就能让人好过许多。
身旁飘来烟味,不浓,但刺鼻。
温白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一眼,果不其然,坐在他床沿的那个王八蛋正看着手机悠闲享受地抽烟。
温白不动声色地调整位置,在王八蛋察觉到他的动静,正要转过头但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一脚狠踹在他屁股上。
“要么把烟掐了,要么滚出去抽,臭死了!”
一脚踹完用力过猛,温白吃痛地扶了扶自己的腰,心说这把骨头再让王八蛋这么折腾下去,没多久就要报废了。
混球韩云霁猝不及防砰地摔到了地上。
他“啧”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在温白虚张声势的瞪视之中,嗤笑了声,夹着烟朝外面走,还一边大声嘀咕:“自己抽烟,还闻不惯别人的烟味,什么臭毛病。”
温白翻了个白眼,拿起韩云霁躺过的枕头,对准他的背影就砸过去。可这一回,这人跟后背长了眼睛一样,一个大跨步迈向门口就躲过去了,留下温白不甘心地躺在床上瞪眼。
这时霍予安回复他了。
【霍予安:等一下,你说你什么时候见到简暮他妈?】
【霍予安:昨晚?】
【霍予安:简暮不是早就带他妈出去旅游了吗,你昨晚在岛中墅见到他妈???】
第149章 第 149 章
霍予安的大脑在宕机和高速运转之间反复横跳。
已知条件, 乐茸说简暮在几天前带着徐乐颖去旅游了,所以他才无法联系到简暮。
但现在温白说,他昨天晚上见到了徐乐颖, 还被徐乐颖赶出家门?
在这短短三四天之内,简暮不可能从国内国外来回, 所以绝对不会是他们已经散心完回来了……
【温白:对啊, 昨天晚上, 我去找简暮, 结果一开门就碰到他妈, 他妈把我骂了一通,把我扫地出门了, 回头我得找简暮要精神损失费】
【霍予安:你有没有见到简暮?】
【温白:没有, 没看到他】
【温白:说来也奇怪,连续好几天了,给简暮发的消息, 不管是工作消息还是我昨晚和他吐槽他妈把我吓了一跳,他都没回我, 和人间蒸发了一样】
霍予安盯着“人间蒸发”四个字, 久久不能回神, 在京都这三十多度的高温中, 硬生生被吓得手脚冰凉。
小林阿姨抱着岁岁回来了,岁岁拿着一手拿着勺子, 一手拿着冰激凌鸡蛋仔,看看勺子又看看鸡蛋仔, 然后埋头一口咬在了冰激凌上, 吃得满脸都是巧克力酱。
阳光毒辣,哭完后, 他的小脸和湿润的圆眼睛都仍然可怜兮兮泛着红,吃着冰激凌的小表情看上去也没有多少胃口。
霍予安愣愣地看着他吃成小花猫的脸,联想起刚才岁岁无端的哭闹,想要回去找爸爸。
噌一下从长椅上起身,霍予安快步朝动物园出口的方向走,面容凝肃,行色匆匆:“回酒店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回安海。”
小林阿姨抱着岁岁跟上去,霍予安走得太急,腿又长,她追得很吃力,没几步就喘气了,欣慰地笑问:“怎么这么急?难不成小暮和你说他为你说服小姐了吗?”
霍予安发现她有些追不上,刹车停下,从她怀里接来岁岁,健步如飞往前走。
丢下一句:“简暮可能出事了。”-
飞机上,霍予安反复在简暮和温白的聊天框中切换。
他又给简暮发了很多消息,让他无论在做什么,看到微信马上回复他,然而仍然杳无音讯。
他回到温白的聊天框,拜托温白再去岛中墅看看简暮究竟怎么了。
温白无奈地回复:【我能去找简暮的前提是,我能进得去你们家那扇门】
霍予安绝望地放下手机,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
怀里的岁岁不安地嘤咛一声。
在上飞机前,岁岁又哭了一次,现在哭累了,躺在霍予安怀里睡觉。
霍予安心疼地揉开他睡着了也微微蹙着的眉心,默默祈祷千万不要真出事。
京都飞往安海的两个小时,霍予安感觉比那分开的六年还难熬。
终于如坐针毡地等到飞机落地,三人跑到前几个下了飞机,出了机场,根本等不及通知司机过来接人,直接打了一辆出租车。
小林阿姨上了车,霍予安正要扶着岁岁上车,忽然顿了顿。
在小林阿姨疑惑的目光中,他拉着岁岁,从车里退了出来。
“小林姐,你一个人先回去,如果遇到简暮妈妈,你知道怎么应对,我现在心慌的厉害,我把岁岁送去我父母那里待着,随后就到。”
见小林阿姨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霍予安向司机吩咐目的地,让他尽快到达,紧接着凝肃地关上车门,转身迅速去了下一辆出租车。
今天运气不错,飞机落地早,还没来得及碰上高峰期。
出租车司机像是乘客不安的神情中嗅出了极度焦灼的意味,极有使命感地疯狂踩油门和超车,在岛中墅大门口下车时,小林阿姨没来得及也没心情吃午饭的胃都要被他从喉咙口挤出几滴胃酸来。
付了钱,顶着头顶灼灼烈日,小林阿姨来不及缓一口气,拔腿往六号院别墅狂奔而去。
一路上她都默默在心里打草稿,如果和小姐撞上了,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回来。
推开别墅铁栏门,解开大门指纹锁,一进门就见一个人影从里间一闪而过,小林阿姨差点被吓得心脏骤停。
里间那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出头,互相仔细一看,双双松了一口气。
温白捂着心口的位置从小影厅出来,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是徐阿姨回来了,原来是小林姐,幸好……”
“予安不是说你没法来吗?”
温白说:“我想了想也觉得这事情实在奇怪,就跑过来了,等徐阿姨出门了,我才敢进来,这才刚进门还没开始找,小林姐你正好就回来了。”
徐乐颖临时出门了。
第六感告诉他们,这次的行动要躲着徐乐颖。两个人没敢耽搁时间,简单地交流两句,就开始找寻每个房间。
简暮还在别墅里是霍予安和岁岁共同的直觉,小林阿姨和温白并不知道这直觉是否准确,但如今他们也没有头绪,只能听这对父子的话,没准真有心电感应的奇迹呢?
别墅里房间零零总总加起来有几十个,地上地下一共六层,为了节省时间,温白负责地下两层和一楼,小林阿姨负责二三四层。
小林阿姨找了主卧次卧加起来的总共七个房间,就没了耐心。
温白说,乐茸和他报告说他们去京都的第一天,简暮请了假,理由是身体不舒服,那么他生病的期间,只有这些房间能够供他休息,可是为什么这些房间里面都找不到人?
而且刚才温白路过客厅时,和她发了消息,说茶几上有简暮的手机,这证明简暮确实还在房子里,可为什么……
隐隐摸到了答案的边缘,但那临门一脚无论如何也踹不进去。
小林阿姨又进出了几个房间,就连徐乐颖的房间也偷偷进去看过了,仍然一无所获。
手机响了,是霍予安打来的电话,她果断接通。
“找到简暮了吗?”伴着他的声音传来的风声来看,霍予安在车上。
小林阿姨遗憾道:“没有,但可以确定的是,小暮确实在家里,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其实从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车子飞速在大道上奔流穿梭,霍予安顾不上姐姐的车要是被磕伤擦伤会被她削成人棍,凶猛地踩油门。
把岁岁留在父母身边后,他的话语就无所顾忌了。后视镜里映出他深邃的眼睛,被暴晒的日头照耀得微微眯起,飞速划过一丝暗芒,形状漂亮的眼睑轮廓勾勒出浅显的担忧。
他说:“如果排除病得不省人事,那么,简暮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霍予安一开始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但仔细一分析,把他吓出了冷汗。
小林阿姨在楼梯上急得原地打转,并拢着五指给自己扇风,紧绷的神经让她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
听清楚霍予安说了什么,小林阿姨惊恐地瞪大眼睛,差点没能喘过那口气。
按照徐乐颖那疯癫又偏执的精神状态……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综合小暮又是生病,又是微信通知助理和母亲出国旅游,结果被温白撞见徐乐颖在家,小暮杳无音讯,从种种迹象来看……小暮被关起来,这是这一些反常最合理的解释。
小林阿姨倏地捂住嘴。
听见电话那头两个人沉默着,霍予安心知她的思绪已经与他同频,他沉声问:“小林姐,别墅里有哪里可以藏人吗?”
“好,我想想……”眼角已经被吓出了泪意,小林阿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简暮被她养大,几乎所有家事都由她一手操办,从简暮买来这套房子开始,她监督着房子的装潢和布置,哪怕是简暮,在对房子的熟悉程度上也比不过她。
小林阿姨深吸一口气,回想别墅里能够藏人的地方。
一分钟后,她蓦地抬起头看向楼上。
那是她平时存放家用物品的储物间,堆放着纸巾、洗衣液、垃圾袋,或者闲置的锅碗瓢盆以及消毒机烤箱这类杂物,除了她之外,平时很少会有人去那里。
“我知道了……储物间……”
在那仿佛迷雾被阳光照耀蒸发的一瞬间,小林阿姨感觉似乎参破了什么,她正拔腿要往楼上跑,温白忽然从楼下飞奔上来。
他举着手里的几张纸高声说:“小林姐,我从外面的草坪上捡回来几张纸条,是简暮的字迹,他说自己在阁楼里!”
在发现了茶几上有简暮的手机后,温白给小林阿姨发了消息确认简暮还在别墅里,就打算接着去其他房间找人。
他一转身,余光瞥见修剪整齐的碧绿草坪之上有几道白点,本来都已经往里间走了几步,然而疑窦已经发芽,促使他推开客厅阳台门走向草坪。
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选择。
小林阿姨双腿一软,要不是扶着扶手,她差点跪下去。
……是了,储物间里,还有一道暗门,通往阁楼,上面是从简家老宅带来的物品-
站在储物室里,平日与墙面融为一体的紧闭暗门此时大敞着,从窗户倾泻而来的阳光似乎无法穿透暗门中的黑暗,浓稠的暗色仿佛吞噬着一切靠近的光线、灰尘,乃至生命。
小林阿姨举着手机的手电筒,光线刺破暗门里浓稠的黑,她一抬头,就看到楼梯上方的阁楼门上,门把手上挂着钥匙。
“吱呀——”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无比沉重,越是靠近那扇陈旧沉重的阁楼门,小林阿姨的忐忑和恐惧就更多一分。
越走,越不敢靠近。
她驻足在大门前,盯着挂在锁孔上,那把本应该归属于保险箱中的钥匙,全身的血液已经凝固,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和衣服紧贴在身上,她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不算宽敞的暗门楼道里似乎回荡着她慌乱的心跳,但可能是她过于紧张,出现了幻听,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另外一阵虚弱渺茫的心跳从门里传来,断断续续,几乎已经油尽灯枯。
小林阿姨一手紧捏着裙摆的布料,瘦削的指节攥得指骨发白,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逆时针拧开钥匙,猛地压下门把手。
手电筒在阁楼里一晃,照亮了室内一隅。
跟在她身后的温白倒吸一口凉气,“卧槽”了一声,难以置信地向后退,差点在楼梯边缘踩空摔下去。
小林阿姨双腿一软,扶着门框滑落在地,泪水和崩溃的哭声的在刹那间决堤。
开着免提的手机响起霍予安焦急的声音,听见小林阿姨的哭声,他的心瞬间被揪紧了,不好的预感让他心惴如鼓。
“发生了什么?说话!你们是不是找到小暮了,他怎么样了?!”
第150章 第 150 章
当霍予安飙着车停在门口时, 这座夏日里蝉鸣喧天,被他暗诩为“家”的清静六号院别墅已然陷入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混乱之中。
他推开车门下车,呆滞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匪夷所思的场景。
红霞不知从何时起爬满了天际, 与庭院中呼啸闪烁红蓝光芒的救护车一起,将盛夏中绿意盎然的别墅晕染成红蓝闪烁色彩诡异绮丽的画卷。
救护车的后门和别墅大门都敞开着, 有医务人员从大门里迅速走出来, 抬着担架。
霍予安站的远, 从他的角度只能从医务人员之间若隐若现地窥见担架上躺着一个几乎被血浸透的单薄身影。
鲜血被担架颠簸着, 在光滑的布料上蜿蜒抖落, 在青石板路面上砸落,溅起细小的血花, 一路延伸。
霍予安愣愣地想, 那是谁?
双腿在此刻像是被灌了万吨铅水一样沉重,他艰难地挪开步子朝担架走去,祈祷那不是他所想的人。但还没走出两步, 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从他面前奔跑而过。
她难以置信地哭喊,试图拦下抬着担架的医护, 然而从别墅里跑出来的小林阿姨更快一步把她拦下来。
“啪——”巴掌声甚至盖过了救护车的鸣笛, 在宽阔的别墅庭院中回荡, 惊掠起树枝上的飞鸟。
女人被小林阿姨揪着衣襟, 发生上演的一切同样让她的大脑信息处理过载,忘了思考, 也忘了反抗。
小林阿姨泪流满面,扯着她使劲摇晃, 凄声质问。
“徐乐颖, 他是你亲生的啊,你把他逼成这样, 你想让他去死吗?”
“不是你养大的,你就不知道心疼了是不是?”
“这些年所有人都看你可怜,小暮心疼你的过去,很多事没想过要和你计较,纵容着你,所以你就由着自己发疯,把他关在阁楼里面吗?!”
“我开门进去的时候,阁楼里面到处都是血,满地的血,他身上全都是血,脖子几乎被扎穿,我差点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哪怕不心疼他,看在他是你亲生的份上,你能不能放过他。徐乐颖,疯了这么多年,求求你醒醒吧……”
……
别墅门口再次传来另一道节奏与救护车相异的鸣笛,几个身穿制服的人下车,从小林阿姨手中捞走了徐乐颖。
不知何时立在一旁的温白连忙趁机拦住小林阿姨,不让她妨碍办案,徐乐颖安静地被警察带走。
担架上一动不动的血人终于被平稳抬上救护车,护士探出车外,问:“哪位是家属?家属要上来随行。”
凌乱的庭院逐渐清场,温白终于看到了人群之后的霍予安,他一手搭在泣不成声的小林阿姨的肩膀上,一手指着霍予安。
他的语气充满了大风大浪之后的疲惫:“你和小林阿姨去吧,公司那边接下来应该需要我坐镇,记者和新闻也要压下来,可能要晚几天才能去医院。”
……
救护车门砰地合上。
树梢断断续续了无生气的蝉鸣在此刻终于彻底戛然而止,在今年死于初夏。
死因:过于渺小,却对炽夏爱得盛大-
车厢内,斑驳的地面上汇聚了一小洼冷却的血液,急救床上躺着生死不明的身影。明明车厢里亮如白昼,却好像有黑暗和死气在角落里无边无际地蔓延,吞噬光明,占据氧气,让人无法呼吸。
走近了一些,终于看清了急救床上那人的脸。
戴着氧气罩,本应白皙一尘不染的干净面颊上混杂着干涸的血迹和脏污尘埃,脸色惨白如纸。
明明在离别前会与他笑,会恼羞成怒地嗔斥,被逗弄得气到不行了还会不痛不痒揍他的人,如今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只有床头波动微弱的心电仪昭示着他尚存人世的证据。
心电仪忽然出现一段混乱的波动起伏,一直观察着数值的护士脸色骤变,拿起一旁霍予安看不懂的仪器,然而在试图急救时犯了难。
霍予安知道护士在为难什么。
简暮怀里有一本不厚的书,大约B5的尺寸,看上去是一本作业本,上面同样血迹斑斑,被他双臂环绕抱在怀中。
护士戴着口罩,但从她露出的紧皱眉眼之中能看出她有些犯难:“家属能不能尝试着把他怀里的本子拿开,让他松开手?不然无法进行急救。我们试过,但掰不动他的手臂。”
霍予安尝试了一下。
这个人明明身上没有几两肉,现在更是死气沉沉地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但偏偏手上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霍予安试着拉扯,但他紧箍的手臂不动如山,甚至抱得更紧。
霍予安俯身凑到他耳边。
一低头,一滴泪水砸到简暮的脸上,晕开了血渍,顺着他干枯的容颜滑落坠下,开口时嗓音沙哑哽咽,霍予安才发现自己早已涕泗横流。
“你安全了,没有人能伤害你了,宝贝,松手吧,让医生救你。”
他再去扯,这次轻轻松松就拿走了本子。再也没有了强大信念的支撑,简暮的手无力地耷拉在身侧。
原本白皙洁净的指甲缝里满是发黑的血迹,右手尤其严重,甚至指甲断裂外翻,让人想象不出他遭受了怎么样的磨难。
霍予安喘不上气了,温暖干燥的宽大手掌颤抖地包裹住这只污浊冰冷的手,在医护紧张迫切的急救节奏声和简暮的震颤之中,喉咙口发出嘶哑的悲戚哀鸣-
急救室中医护进进出出,霍予安出窍一般坐在铁椅上,呆滞地凝视对面墙壁上的健康科普。
他已经无心遮掩容貌,但纷杂的医院走廊中无人注意到他,能看出温白及时封锁了消息,不过估计也没有人会想到急救室门口竟然坐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大明星。
小林阿姨因为情绪起伏过大,还没到医院,就在救护车上晕过去了,下了车后,护士为她找了个地方休息。
霍予安第一次知道原来急救室的门口自带结界,结界之内,时间的流速格外缓慢,每分每秒都极度难捱。
在车上时,医生就说简暮的状态不好,失血过多,腺体严重溃烂损毁,有腺液病变中毒的迹象,而且伤口在高温下感染发炎,上了车后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要他做好心理准备。
不知等待了多久,走廊尽头忽然传来急速的奔跑声,霍予安福至心灵地下转过僵硬的脖子,模糊的视线中,看着霍予梦和封采两个人匆匆赶来。
看清了长椅上的人,霍予梦在霍予安跟前停下,差一点没能认出这个丢了魂一样的落魄汉是她那个每天跟孔雀一样开屏的弟弟。
霍予安张了张嘴,发现失声了,清了清嗓子再次尝试,终于发出嘶哑的嗓音,他自己都嫌难听。
“姐,学委,你们怎么在这里?”
“被电话喊过来的,让我们来这里看一个病例,说有可能用到我们的项目。”霍予梦说。
她和封采明显是临时被拉过来的样子,两个人已经下了班,一身宽松的短袖。
封采的圆眼几乎瞪成了正圆形,震惊地捂住嘴高声问:“你怎么坐在这里?里面的人……是班长?”
哪怕再怎么不愿意面对现实,此时霍予安也只能闭着眼睛沉重地点头。
“姐,你是研究腺体的专家……”他想起了什么,眼睛骤然迸发出含着希冀的光,混着眼泪剔透地在眼底破碎滚下。
揪住了霍予梦的衣摆,力度大到让霍予梦往前踉跄了一步,“姐,求求你救救他,让他醒过来,你帮帮我,救救他……”
得知里面躺着的是弟弟的爱人,霍予梦的心情瞬间沉重了许多。向来没心没肺整天瞎乐呵的弟弟抓着自己哭得泣不成声,霍予梦的心里不是滋味。
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敢给他打包票,但语气中的沉稳和镇定足以安抚他。
“有我在,我的团队在,而且那还是我的弟媳,无论如何我都要尽最大的努力。”霍予梦为他揩去脸上的泪,“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我进去看看情况。”
霍予安从小一身反骨,从不听霍予梦的话,此时却无比顺从地松开了手,生怕耽误治疗。
霍予梦带着封采匆匆去换衣服。
急救室门口再次陷入了死寂。
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霍予安担惊受怕,他守着这扇门,生怕一个不留神,死神就高举镰刀穿门而入,朝他的爱人挥下利刃。
时间难捱。
霍予安蜷了蜷发麻的手,感受到手心光滑柔软有弹性的触感,视线微垂,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着从简暮怀中取来的书。
这是一本高三的专项题册,书面上被他紧攥出了密密麻麻的折痕,染着斑斑点点的黑红色血痕和带着血的指纹,应该属于简暮。
为什么简暮昏迷之中也要护着这本题册?
霍予安颤抖着手翻开扉页。
光滑的书封背面,用漂亮标准的行楷写着娟秀整齐的三行小字。
“京大体育系
等等我
我来找你”
隐秘的爱恋,苦苦等待了十年,才被签收。
题册中抖落出来一张同样染着血的纸,上面印有粗体文字的“圆锥曲线专项练习”,但发黄的纸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修长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发着抖,将纸页捡起来。
上面的字迹比扉页上的表白更加成熟利落一些,是简暮如今的字体。从某一个字开始,字迹陡然变得潦草,好像在与时间争分夺秒,还有些字被血迹盖住、化开。
但霍予安还是一字不落地看完。
一封书信,六个对不起,全都是那人绝望而依恋的愧疚。
霍予安用题册捂着脸,泪水洇湿了纸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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