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夜中


    雨直下到黄昏才停下。


    趁着兰山远在回宗门递来的书信, 问泽遗修补好了略有破损的灯笼,提起来试了试。


    他手没生,扎得松紧程度刚好。


    “我想去河边看云莲。”


    淡蓝色的云莲只在南疆有,其形状若昙, 生于浅水, 会在夜晚开花时散发极淡的荧光。


    如今, 正是云莲开放的季节。


    “既然师弟想去,眼下正是好时候。”


    兰山远回了信将纸鹤放到窗口,把引水珠制成的坠子挂在他脖颈上:“但夜露深重,不宜在水边久留。”


    坠子做工精巧, 上品引水珠被藤蔓状银饰环绕,不显繁复浮夸, 用来衬问泽遗的面容刚刚好。


    引水珠制作的饰品不足以让他在雨中待得舒坦,但足以抵挡眼下略微潮湿的环境。


    “多谢师兄。”问泽遗笑道, “过几日,我再给师兄备个回礼。”


    拼财力他比不过兰山远,可论手巧,他不会输持明宗任何一人。


    “好。”兰山远看着光彩照人的青年, 目光变得温柔。


    下楼时, 掌柜趴在桌子犯困, 让他们逃过一劫,省得被掌柜脑内编排。


    涌入南疆的人潮之中, 再是所谓大能, 也不过芸芸众生的一员。


    两人肩并肩,穿越过孩童的吵嚷, 妇人们的嬉笑,老人的私语。


    水只到小腿肚的河流里, 温软的夜风拂过半透的花瓣。


    问泽遗半蹲下身,出神地看着云莲纤弱的叶片。


    来看云莲的百姓三三两两,四五岁的孩童想要趟水去碰触花朵,被母亲连忙抱起。


    “不能下水,很危险。”


    母亲严肃地叮嘱,孩童眨了眨眼,也乖巧地听话,奶声奶气应着好。


    两个读书人对诗对得脸红脖子粗,看样子要打起来了,旁边路过的杀猪匠扫眼河水,就兴致索然别过目光。


    他们生活在此处几十年,年年都能瞧见这风景,也不知哪里好看了。


    “真好。”


    良久,问泽遗站起身来。


    云莲的微光被百姓们手中的提灯掩盖。


    提灯的光映照出人们的笑脸。


    如今的皇帝还算治理有方,所以除去个别过于偏僻地方的地方太难管,凡人们生活的都称得上安康。


    “是你救了他们。”回去的路上,兰山远轻声道,“若是没有天降大雨,滋养云莲的水会枯萎,南疆将陷入十年未有的困局。”


    “我?”问泽遗愣了下。


    “算不上,只是一场雨而已。”


    芸芸众生,本就是渺小又伟大。


    如果修士们不管,定然会有人趁着灾难哄抬粮价,趁乱作乱。


    但与此同时,也也定然会有人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


    而他所做的只是举手之劳,换成谁到化神期,都可以做。


    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问泽遗好奇地循着方向看去:“师兄,那处是在做什么?”


    兰山远侧目,却是在看问泽遗:“像是有人在闹洞房。”


    唢呐声伴随着锣鼓,隐约还能听到南疆特有的银笛声声。


    “我们同主家非亲非故,这热闹是凑不得了。”问泽遗伸出手去,接住片恰巧落下的辛夷花瓣。


    皎皎玉兰花,不受缁尘垢。


    走着走着,哪怕再弯弯绕绕,还是得回到客栈门口。


    问泽遗活动了下筋骨,叹道:“明日就该回去,希望今晚能睡个好觉。”


    “师弟早些休息。”兰山远语调关切。


    他们在楼梯旁分开,在问泽遗的强烈要求下,兰山远先行上楼。


    问泽遗则走上前去,唤醒睡得迷糊的掌柜:“掌柜的,我还要间屋。”


    昨晚还有共处一室的理由,今晚只能自己单独睡一间了。


    “好。”


    掌柜回过神来,看到问泽遗孑然一身,倒吸了一口气。


    之前黏着他的师兄上哪去了?


    昏黄的灯光照得问泽遗像是心不在焉,微红的脸上有几分憔悴。


    他脸上看不出明显悲喜,掌柜权当问泽遗被夜风吹红的脸是因为失意。


    “小兄弟。”掌柜边摸钥匙,边斟酌着开口。


    “我看你师兄挺疼你,闹脾气得有限度,要珍惜眼前人。”


    问泽遗:?


    他怎么不珍惜兰山远了。


    “他是挺疼我的。”


    问泽遗收了钥匙,对着掌柜微笑:“多谢掌柜,我先回去歇息了。”


    他笑得太好看,冷清的面相瞬间温柔三分,让掌柜晃了神。


    是他多管闲事瞎操心。


    就这模样,恐怕就是闹脾气,都会有人乐意哄。


    许是掌柜刻意为之,他的卧房就在兰山远隔壁。


    问泽遗躺在床上,下意识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木桌。


    他趴在窗边挂了只灯笼,用恰到好处的声音冲隔壁道了晚安。


    “师兄,你也早些睡。”


    “好。”


    兰山远的声音散在风中隐约的花木香里。


    问泽遗躺回床上,安心地沉入睡意之中。


    意识模糊又清醒。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原本的床上。


    可之前有经验的他,立刻明白自己又做了梦。


    因为他手边散着白衣,而白衣的主人,正跪坐在他的身上。


    某处摩擦着布料,瞬间点起火来。


    “师兄。”


    短暂的怔愣过后,他忍住挺腰的想法,为自己起了反应难堪,连忙别过头去。


    他身上衣物齐整,只是露出半截精瘦的腰来。


    可兰山远只剩下上半身的衣服齐整,下面


    这又是什么梦。


    之前那些也就罢了,好歹有给准备的时间,也让他能反应过来,可这回居然猝不其防梦到兰山远拿他自娱自乐,亵玩自己。


    “你不喜欢?”兰山远的声音不带多少情//欲,他只是希冀地看着问泽遗,胸膛却起伏得剧烈。


    就算说不喜欢,可诚实的身体却很难真做到没反应。


    问泽遗选择沉默以待。


    他之前没研究过这方面知识,确实不知道怎么做更合适。


    这场景太真实,他很难将其类比成寻常旖旎的梦。


    兰山远似乎是看出他的局促,了然:“我点到即止,你切勿紧张。”


    前面又传来了难以言说的感觉。


    问泽遗胡乱点了点头。


    清晨。


    他冷脸收起亵裤。


    就知道最近容易做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梦,所以问泽遗没带罩衣,却带了亵裤。


    要不是太难启齿,他都想去找谷雁锦开点药了。


    “师弟。”


    门外传出兰山远的声音。


    问泽遗调整下面部表情,神色自如地给他开了门。


    虽然很难把晚上抱着他蹭的兰山远和白天的师兄分割,但装傻总归是做得到的。


    “我们该回苍巽山了。”问泽遗正色,“对于丹阳的处置,苍雀族理当已有定夺。”


    “是。”


    兰山远颔首:“若是师弟准备万全,我们即刻启程。”


    有术修施阵,回苍巽山不过转眼的事。


    看到兰山远的背影,问泽遗喉结滚动,心中念着清心的咒,默默移开目光。


    “师弟,怎么了?”


    兰山远回眸,面露不解。


    “没事。”问泽遗打着哈哈,“就是在想,过会别遇到麻烦才好。”


    “有师弟在,自然不会。”


    兰山远微微勾唇,宽慰道。


    为了不过于显眼,他们只传到离驻扎地半里路的地方。


    走了没几步,大老远就能瞧见前面乌泱乌泱围着修士。


    有人族,也有苍雀。


    苍巽山一带的土质偏黏软,雨都过去大半天了还滑腻腻的,一脚一个坑。


    还没到跟前,兰山远就被路过的莳叶谷长老喊走。


    临走前,他不放心地看了问泽遗一眼。


    问泽遗用眼神示意他安心,随后大步往前。


    一个红发少年跪在地上,膝盖陷入泥中,裤腿全沾染了脏污。


    “赐翎?”


    问泽遗上前,喊住凑热闹的莫且行:“他怎么跪在地上,没人拦着吗?”


    “副宗主可算来了。”


    莫且行无奈:“这鸟崽子蛮劲大得很,压根拦不住。”


    他啧声:“而且这是人家族长的儿子,金贵着,哪有人真的敢动。”


    “他为何跪在地上?”


    “还不是因为他那混账哥哥。”莫且行压低声音,“依照族规,他们族内想要用剮刑。”


    “谁都知道,那剮刑是极其残忍的。”


    所谓剮,就是把身上的羽毛拔干净,再把肉一片片割下来,咽气之后都不停下。


    “他想给自己哥哥求个痛快的死法,而且听说那教唆他哥的三爷跑到北境魔域,还想去北境追杀三爷。”


    问泽遗微微蹙眉:“他哥之前还说上家三爷神出鬼没,怎么知道三爷跑哪去了?”


    “他说他哥后面招认,听见三爷亲口说了。”


    莫且行磨着后槽牙:“要是这事是真的,倒像是魔族挑衅咱们。”


    毕竟其他地方人妖两族还能追过去,魔域那处,只有魔能活得潇洒,人和妖去了都得受气。


    问泽遗了然:“我和他说几句。”


    他挤进人群,修士们赶忙让开道,有些识相的更是直接离开此处。


    赐翎听到声音,怔怔抬起头。


    短短几天,族长家金贵的公子就变得狼狈无比。


    他跪在养育他的苍巽山前,倔强地一言不发。


    赐翎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现在没哭,不知是因为麻木,还是已经哭不出来。


    “擦一擦。”问泽遗翻出来膏药递给他,“像什么样子。”


    赐翎咬着下唇,没出声,也没接药膏。


    “我去替你问问族长,先别跪了。”


    问泽遗也不恼。


    其实给丹阳用剮刑,也有一层要安抚人族修士,做足态度的意味。


    如果受伤的人族大能愿意松口求情,比赐翎跪三天三夜更有作用。


    赐翎的眼睛略微亮了,他磕磕绊绊:“谢谢,谢谢。”


    他知道阿哥活不了了,他只想让阿哥有个全尸,死的别那么痛苦。


    “别和我磕头。”问泽遗提前预判了他的动作,制止赐翎折寿的动作。


    “既然没其他事,就快点起来。”


    “不,还有。”赐翎看向他,神色坚定,“我要去北境,找到三爷,杀了他。”


    妖族身上的兽性平时会有意收敛,可赐翎沉浸在悲痛之中,满脸都是阴郁的野气。


    “你去过北境吗?”问泽遗平静反问。


    北境是整个九州最残酷的地方。


    那里一半的土地终年积雪,冻土层千年不化,而且还有大片魔族活动频繁的魔域。


    “没有。”赐翎低声道。


    “北境魔域一年只开三个月,以供和外族通商,其余时候都只有魔能自由出入。”问泽遗心平气和,。


    而能出入人与妖的那三月,恰好在冬时。”


    那是北境最寒冷的时候,魔族向来狡猾谨慎又冷血,本身喜欢阴冷。


    所以只有人和妖最虚弱的季节,他们才勉强愿意和边境的外族打交道。


    “三爷告诉你哥他要去魔域,就是算准我们进不去。”


    “我偏要去!那就打进去。”赐翎低吼,像在呜咽。


    “杀了他。”


    遭遇无妄之灾,其他苍雀也很愤慨,一时间躁动不安。


    “赐翎,你好歹也有百岁,别太天真了。”


    问泽遗声音终于变冷:“现在贸然和魔族开打,是打算为个不知行踪的魔,破坏三族百年和平吗?”


    苍雀愿意去闹,其他妖和人族肯定不会跟着他们闹。


    眼见赐翎太过激动,他不再同赐翎说话,而是看向莫且行:“查到购买摧元丹的修士了吗?”


    “南疆宗门已经在查了,目前锁定了八位。”


    莫且行忙道:“只是彻查定然还需要时间。”


    围观的修士散的七七八八,听到莫且行的话,剩下的脸色都不好,讪讪地离开了。


    本来禁药一出,众人都以为和自家无关紧要。


    结果南疆宗门中排得上号的,除了莳叶谷全部有修士中摧元丹的招,甚至还有些弟子天资不错。


    三爷没把手伸向莳叶谷,想必一来是药修对修为追求没那么急,上不了他的套;二来是怕有着众多药修大能的莳叶谷发现异常,破坏他的计划。


    “害过人的修士另说,没害过人的修士,尽量让他们从轻处罚。”问泽遗意有所指。


    “要紧的不是责罚修士,而是找到背后的始作俑者。”


    他打的是拔萝卜带出泥的想法,希望能靠着已知服用过摧元丹的修士,牵出更多的线索来。


    要是罚太重,问不出线索就本末倒置了。


    莫且行了然:“副宗主英明,我这就去说。”


    莫且行离开后,问泽遗重新看向赐翎:“你冷静了没?”


    “嗯。”赐翎吸了吸鼻子,吹了一会风,态度比刚才软很多。


    “还想去吗?”


    “”


    赐翎坚定:“想去。”


    他可以死在魔域,但一定要抓住那个该死的魔,给族人报仇。


    但他不能做孬种。


    “可眼下魔域进不去人或妖,距离能进去还有近三月。”


    “而且三爷在魔域也只是你哥哥听到的消息,没人亲眼看见他在哪,他如今身在何处尚且存疑,去魔域大概率无功而返。”


    “这三个月,我们还有很多能做的,不只是报仇。”


    赐翎缓缓抬起头,看向问泽遗。


    “遏制摧元丹流动,查三爷的踪迹,以及帮助炼制解药。”问泽遗一字一句,试图让赐翎听得一清二楚,“比起虚无缥缈的和魔族开战,打进魔域抓幕后主使,这些事才是你可以真正做到的。”


    “而且眼下,你需要帮你的族人重建苍巽山。”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苍巽山一片狼藉,除了山边顽石,没有一处是曾经家的模样。


    千万年基业被毁,苍雀们抱怨着,可手上动作并没停下。


    赐翎缓缓站起身,接过问泽遗手上的药膏:“我知道了,谢谢你。”


    “赐翎,让自己变得强大。”


    “若是哪日我们查到三爷踪迹,或是不得不前往北境魔域,定会知会你。”


    赐翎必死的命运费劲周折才得以改写,问泽遗希望他能安稳度日,却也明白他的愤怒来源于何处。


    不管是赐翎还是容素,他改写命运,并不是为了操控他们的人生。


    他们活着,既可以选择安稳度日,也能去选择遵从自己的本心,放手一搏。


    “好。”赐翎眼中终于有了光。


    “你们,要走了。”


    “是,去替你哥求过情,我就得动身回中土。”


    本想着若是方便查就往下个地方去,可魔域没开,眼下只能让各个宗门提高警惕,再多加防备。


    正好趁着中间几个月,他还得精进剑法,压住身上的魔性。


    魔域之中,魔性更容易躁动。


    “一路顺风,我会变强,学好人话,再来找你。”


    “行啊。”问泽遗淡笑。


    告别赐翎之后,他信守诺言,去找了苍雀族的族长。


    燊烨对他的提议感到诧异,但毕竟是问泽遗亲自来说,也就允了他的意思,过程并不困难。


    “打碎经脉,砍掉头颅,问副宗主觉得如何?”


    “可以。”


    比起千刀万剐,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行刑前,他最后看了眼丹阳。


    重重法阵威压下,丹阳平静地坐着。


    他已经交代了所有知道的事,只求一个痛快死法。


    “是你弟弟帮了你。”


    若非赐翎求情,他肯定没这么闲。


    面对把他置入险境,差点害了一族的苍雀,问泽遗沉声:“你分明有很好的弟弟和母亲,却不懂珍惜。”


    丹阳确实不受重视,在族内处境尴尬,但与此同时,他本该也有自己算得上美好的家。


    可现在他的弟弟满心仇恨,母亲难过得昏迷不醒。


    是贪欲让他亲手毁了一切。


    丹阳低着头不知什么表情,从问泽遗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默默流泪,泪水洒在地上。


    问泽遗不再看他,转身出了门。


    这时,兰山远也已经和其他长老说过话,不知有意无意,在门口碰到问泽遗。


    问泽遗收拾了下沉重的心情,笑着和他打招呼:“师姐还在救治伤患,同师姐说一声,我们应当能同道走。”


    “这几日我得空,若是你想,还能在南疆再停几日。”


    “不必了,我才不当活靶。”


    南疆宗门各个都因为自家有人偷吃摧元丹气得半死,他刚刚瞧见的南疆长老脸色和菜叶子似得。


    这节骨眼上,持明宗宗主和副宗主明目张胆游山玩水,简直是煞风景,难免要让人记一笔。


    兰山远颔首:“那就准备启程回中土。”


    “回去后,我随你去藏经阁整理书卷?”


    “若是师兄得空,自然再好不过。”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持明宗修士们多数已经离开,问泽遗叫上留守的几个高阶修士:“我们可以离开了。”


    爱热闹的剑修们还意犹未尽,可本就不爱出门的谷雁锦听说能回宗,着实松了口气。


    “终于不闹腾了。”


    她揉了揉多日劳作,导致有些看不清的眼睛。


    “他们买卖摧元丹价格极其高,除了要从内部腐化仙门,估摸着也还想要谋取暴利。”


    宗门前,问泽遗若有所思。


    “可魔族惯会烧杀抢掠,喜欢什么都是明着拿,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不知道。”


    莫且行挠了挠头:“难道是为了和外族换武器,军饷?”


    谷雁锦反驳:“可魔族自身就擅长炼器,且无论人妖,都不会轻易与魔族做交易。”


    “眼下可以暂且搁置顾虑,等到魔域开时便知。”兰山远道,“魔族阴险狡猾,不可不防。”


    “师兄说得是。”问泽遗敛眸。


    兰山远是在提醒他,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专心清除身上的魔性。


    “不过摧元丹的事越闹越大,而且不光南疆,中土也得立刻查,后边有得忙了。”


    “忙也不该你忙,其他宗门又不是是吃干饭的。”


    “你得休息。”谷雁锦忍不住教训起问泽遗,“别刚好两天,就觉得自己能活蹦乱跳了。”


    眼见问泽遗一副不在意模样,她搬出来兰山远。


    “宗主,你也得看着四师弟,我是劝不动他。”


    兰山远微笑:“师妹忙药寮的事即可,我会盯紧他。”


    “我又不是离了师兄不能活。”附近也没外人,问泽遗开玩笑道,“师姐别遇到什么事,就来找师兄管我。”


    “我不清楚你们离了谁活不活。”


    谷雁锦似笑非笑:“反正找大师兄,至少真能管着你。”


    “青藿,走了。”


    她接上欢天喜地等师尊的青藿离开,莫且行等人也早就飞奔着和其他剑修勾肩搭背走远。


    风卷残云过后,山门处只留下了问泽遗和兰山远。


    “去藏书阁?”问泽遗提议。


    “好,我先去整理着装,一个时辰后,劳烦师弟在藏书阁门口等我。”


    他们身上穿得朴素,并非平时的修士打扮。


    经过兰山远提醒,问泽遗也去小筑换了件平日穿的衣服。


    思忖片刻,他还是没摘下兰山远送的吊坠。


    他卡着点到藏书阁,兰山远站在三步外的凉亭下,看着已等候多时。


    藏书阁内层层禁制,但对在持明宗地位最高的两人来说,压根构不成阻拦。


    持明宗的一切机密和千万年积淀,都向宗主和副宗主敞开。


    又是如山的经卷,只是这回旁边多了个兰山远。


    “师兄,其实我之前找了一回,就没找到好办的解法。”


    面对比他都高的书卷,问泽遗不忍兰山远同他受折磨。


    之前时间紧迫,导致问泽遗找得粗劣。


    他们两人如果要比之前更精细,至少也需要不眠不休三五天。


    “世间万物皆有破解之法,此次我陪你找。”


    兰山远像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拿起一本书,便开始翻越起来。


    问泽遗无法,也只能跟着他翻书,时不时偷瞄兰山远。


    出乎他的意料,兰山远看书的速度快得惊人。


    问泽遗已经算是看书看得快的一批人,可兰山远翻书的模样,就像是在扫描的机器,眼睛一眨不眨。


    他们面前放了纸笔,用于记录书中要点。


    不消半日,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两种不同的字迹。


    问泽遗的身体支撑不了他维持同个动作过久,因为精神高度紧张,松懈下来浑身酸痛。


    他靠在兰山远肩膀上,闭上眼睛:“师兄,我想歇会。”


    “这都三个时辰了,你也休息吧。”


    修仙之人多数都不睡觉,他生物钟一直没调过来,是少有一到晚上还会犯困的修士。


    兰山远放下书:“好。”


    “我们寻到的办法多数都不适用于你,但其中也有可行的。”


    “师兄觉得哪些可行?”


    问泽遗的声音懒懒散散。


    兰山远温声列举了几个,全都是非常温和保守,但也没太大成效的办法。


    “我身上魔性深重,怕是不太能行。”


    问泽遗换了个姿势,靠得离兰山远更近。


    用魔尊传承化解魔功都屡次碰壁,这些保守办法的效果自然无限接近于零。


    风险和机遇,向来成正比。


    “还有一个方法。”


    兰山远的声音很近,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找水或木灵根,且修为高于你的修士。”


    问泽遗猛地睁开眼,睡意一扫而空。


    “双修。”


    第062章 不安


    “双修”


    问泽遗慢慢支起身, 耳根泛了红。


    “师兄这法子就免了吧。”


    “你不愿?”


    “嗯。”问泽遗含糊道,“还得牵扯其他人进来,太麻烦。”


    兰山远丝毫不觉得尴尬,只是耐心看向问泽遗:“并不是非要有躯体接触, 灵修也可。”


    “我不找。”问泽遗小声抗议。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们换个办法。”


    灵修就是让元神在识海双修, 说白了,也还是做那档子事。


    双修不过是说着好听,他们现在就是在藏书阁内,一本正经讨论床第之事。


    而且还是两个互相揣着心思的人。


    “也罢。”兰山远并未强求。


    “若是再无其他有效的办法, 哪日你身上魔性脱离掌控,还是得考虑双修之法。”


    “我也算个魔修, 哪有修士愿意考虑和我当道侣。”问泽遗搓了搓发红的侧脸,用微凉的手背让自己冷静。


    “他们要是知道我修魔, 怕是躲我都来不及。”


    “你不必担心。”兰山远温声道。


    “我会替你找到的。”


    找到?


    怕是真到那时候,只有兰山远亲自上了。


    他是故意问兰山远人选,而兰山远仍旧只字不提替他联系别的修士。


    话说到这份上,问泽遗也相信兰山远对他有意, 不会把他推给别人。


    可他也不希望因过度接触, 让两人同时承担被规则惩罚的风险。


    而且做那档子事应该是基于喜欢, 而非任务。


    到时候为了驱逐魔性和修炼一样定个时间表,也太煞风景了。


    “所以这些天你尽量别找道侣, 以免到时辜负他人。”


    兰山远的话语中全是关切, 问泽遗也揣度不了其中真正的意味。


    但字面意思很明显。


    “我不找道侣。”他心情好了些,笑吟吟看向兰山远, “不过师兄,你当真连这也要管?”


    “只是为你身体着想。”


    藏书阁内不能带进吃食, 兰山远给他倒了杯茶:“也别因此紧张,船到桥头自然直。”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就是不知心思是否真的敞亮。


    放下心来,问泽遗又隐隐开始犯困。


    “我有些困,想先睡会。”他抱着臂,靠在兰山远肩上。


    外头应该已是子时了,藏书阁里只有兰山远翻书的声音。


    其他修士能当夜猫子,他还得睡觉才能足够精神。


    “安心睡。”


    兰山远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着身畔的银发青年。


    他一只手翻着书,另只手搭在问泽遗的肩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


    水生木,木又生火,他的灵力和问泽遗体内的灵根本就契合。


    冰凉的指尖回暖,问泽遗的眉头舒展开来,像是平日隐居山林不亲人,却又经常去药寮讨食的大猫,无意识地又往他身边蹭了蹭。


    他的动作极大地取悦了兰山远。


    翻越古籍的动作慢了下来,兰山远小心翼翼抓住他垂落的手,慢慢收拢。


    正道修士对待修魔的同门,最温和的处置办法都是直接打碎金丹或摧毁元婴,逐出山门任由其自生自灭。


    更狠一点的,干脆就是直接杀掉。


    很少有人会研究怎么拯救魔修,在各大宗门的规训内写满了对魔修的蔑视。


    正道眼中魔是该死的,哪怕他们是不慎入魔,也不值得同情。


    问泽遗醒时,看剩下的古籍已经不多了,兰山远的笔记里面依旧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线索。


    兜兜转转,竟然还是魔尊给的魔功最可靠。


    他将魔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兰山远,兰山远面上严肃:“利用魔功解魔性,按理来说可行。”


    “但毕竟是魔族给予的传承,还是需要小心谨慎。”


    “是。”


    在利用魔族心法反推的过程中,问泽遗也有几次险些遭到反噬。


    若非他反应及时,多留了心眼,怕是都活不到现在。


    “可我还是得试,毕竟是眼下最有效的办法。”


    “至少需要有人看护。”兰山远思忖片刻。


    “这些天,师弟身上是否有要紧事?”


    “我能有什么要紧事。”问泽遗失笑,“我在宗内,向来都是最闲的人。”


    尘堰昏迷构成了不小的混乱。


    但已经过去太久,现在以言卿为首,宗内管事的人开始重新各司其职,问泽遗也没必要同之前那般跑前跑后。


    且谷雁锦向来不主张他过于忙碌,所以问泽遗打算放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现在落在他身上的任务,只剩下查明摧元丹。偏偏魔域又开不了,追查的修士也没消息,抓吃了丹药的修士又是其他宗门的事。


    “既然无事,你先宿在我居所内。”


    问泽遗睁大了眼:“我住在师兄的住处?”


    这才刚回绝了双修,怎么又来了个同居。


    兰山远淡然:“镜泊夏秋潮湿,不适宜寒疾康复。”


    问泽遗抽了抽嘴角:“师兄,你前些天才送了好些除水的法器,够我用到百年后了。”


    兰山远从容不迫:“且你身负魔气,需要有人照应,而我是唯一的知情人。”


    问泽遗沉默了。


    这他倒是无法反驳。


    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和兰山远被绑在一条要沉底的破船上,只是兰山远随时可以跳船,但他走不了。


    兰山远现在的意思,是铁了心把他们捆在一起。


    “可我住在哪?”


    “小筑内有原定给弟子歇息的卧房,我未曾收徒,还没有人住进去过。”


    “你可以住在弟子的卧房。”


    除了他的小筑,宗内其他高阶修士的居所内都有弟子居住的卧室,数宗主那的最为宽敞,和宗主的寝居一般大。


    唯独问泽遗那没有,是因为原主瞧着太不靠谱,而且对收徒很抗拒,才没有修建过弟子寝居。


    对于这件卧房,问泽遗自然是有印象的。


    估计是作者为方便沈摧玉行不轨之事,所以离兰山远的寝居只有一墙之隔,居然墙上还开了门,非常方便半夜遛进来。


    而且宗主居所内其他地方隔音都极好,却唯独那墙隔音不好,晚上对面有点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问泽遗:


    莫名有种被下套的感觉。


    可兰山远都不介意他住进来,他也没拒绝的理由。


    从本心说,他也想和兰山远待在一起。


    他问:“我能和师兄学术法吗?”


    “置换痛觉的术法?”


    “不是,是自保和引火的术法。”


    剑修擅长爆发,短板全是防守,他想要趁着闲暇时弥补不足。而他本身有火灵根,习得引火会更容易,能早为去北境做准备 。


    他笑道:“若是师兄愿意教置换痛觉的术法,我也一并学了。”


    “引火和自保的术法我会倾囊相授。”


    兰山远的声音微沉。


    “但置换痛觉的术法,我不能教。”


    “行,我不学就是。”


    问泽遗托着腮,侧目认真看向他:“那我这临时的徒弟,师兄可愿意收下?”


    长明灯光下,他眼瞳明亮。


    “自然愿意。”


    “好。”


    问泽遗轻笑。


    他居然能在沈摧玉来之前,当回兰山远的大弟子。


    沈摧玉要真来了,高低也得又喊他师兄又喊他师叔。


    当然,沈摧玉死在外面最好。


    “我这就回镜泊去收拾些衣物,明早便去万年松下寻师兄。”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就几件能带的。”


    兰山远颔首:“好,那我辰时出来等你。”


    问泽遗压下上扬的嘴角。


    若非他们没在一起,这番商讨,倒真像是兰山远在帮着他搬家同居。


    “往后若是有事寻我,可以去宗主的居所。”


    湖心亭内,问泽遗翻阅过宗务,交还给言卿:“不涉及灵石往来、与别宗关系的琐事,你们自己定夺即可。”


    言卿本是例行和问泽遗汇报宗务,听到他这话,没忍住愣了下。


    他只知道宗主和副宗主在藏书阁闷了整一日,出来后两人瞧着心情都不错,分开后各自回到居所内。


    所以这一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有要事在身,我会暂居宗主的居所。”


    问泽遗笑吟吟,像是没看出言卿的欲言又止。


    “好的。”言卿到底心思缜密,终究是忍住了好奇。


    他的确知道有些关系好的修士为切磋剑招,交流术法,偶尔会住在一起个三五年时间。


    亦或是有亲传弟子住在师尊的屋里,方便和师尊讨教问题,这也是常事。


    可人家要么都是剑修,要么都是术修。


    上回见到剑修跑去术修的居所住,还是一对境界相当的道侣。


    而且镜泊到万年松都在宗内,距离又不远,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要住在一起商量?


    他看不懂,他大为震撼。


    言卿觉得眼下唯有装傻,是最明智的选择。


    大能们做事,肯定有他们的道理。


    总总不能是宗主和副宗主好上了。


    言卿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脸色煞白。


    “去吧。”问泽遗正色,“盯紧西寰那人,若有情况,及时通报给我。”


    这段时间沈摧玉安分得足够久了,让他不得不防。


    “是!”


    送走言卿,问泽遗回屋收拾行李,简单带了两把趁手的刀,能用来做些木工活。


    他挑拣着本就没几件的衣物,系统声音幽幽响起。


    【宿主,您这大张旗鼓,是要去做什么?】


    问泽遗的手一顿,随后胡乱叠着衣物。


    “去和师兄讨教功法。”


    【讨、教、功、法?】


    系统大声嚷嚷。


    【您骗傻子呢!兰山远的卧房和徒弟的卧房有门连通,您别是讨教到床上去了。】


    “那连通的门又不是我开的。”问泽遗满脸无辜。


    “谁叫作者想给沈摧玉行方便。”


    【您,您不许和他搞到一起!】


    系统气得结结巴巴。


    “不会的。”问泽遗将衣物收入纳戒,“我有分寸。”


    【分寸?】


    系统咳嗽几声,夹起嗓子,模仿着问泽遗半年前说过的话 。


    【我是直男。】


    【我一点也不喜欢兰山远。】


    【你想多了,少看点狗血文————】


    “计划有变。”


    问泽遗经历了多次春梦的折磨,现在听着系统的挖苦,已经没了羞耻感。


    【我才不管您变不变,总之您千万不能和兰山远跑到床上去!】


    【本身就是18x文学的世界,您和主角要是发生口口关系,我也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因为它之前从没见过这种色胆包天的炮灰。


    “我知道。”问泽遗平静,“所以不会的。”


    就是知道可能有不可预估的后果,才会如此谨慎克制。


    【宿主知道就好。】


    见问泽遗认真起来,宿主也收起阴阳怪气的口吻。


    “系统,我正好想问你个事。”


    问泽遗语调严肃。


    【什么?】


    系统来了精神。


    “你说如果我去拜兰山远为师,能不能顶替沈摧玉,走完师徒文学的剧情。”


    【】


    系统的沉默振聋发聩。


    他下次再也不抓搞艺术的了,宿主这想法也太天马行空了。


    这么会做梦,话本子归宿主写好了。


    【当然,不可以!!!】


    “行吧。”


    问泽遗遗憾地摇了摇头,系统也颤颤巍巍离开,回到识海中充电。


    夜已经很深了。


    他躺在床上,安稳地闭上眼。


    也不知今晚会不会做梦。


    如果做梦,应当会再梦到兰山远。


    可今夜的梦,却不太寻常。


    金属的锈味扑面而来,伴随着风沙的啸叫。


    问泽遗环视着眼前荒凉寂静的景象。


    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来过这里。


    哪怕是西寰戈壁都没这么荒凉,地上处处散落着废铁,刺目的阳光毒辣地暴晒,目之所及竟没发现任何水源,甚至连液体的痕迹也没有。


    只是也许是梦的缘故,他身上并没被暴晒的不适。


    试探性地用脚踢开个易拉罐,问泽遗可以确信,这并不是狗血文的世界,也不是曾经的世界。


    ————易拉罐上的生产日期模糊不清,却能看出是22xx年。


    “”


    问泽遗微微皱眉。


    是之前科幻小说看多了,才会做这种末世降临的梦吗?


    他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到这里,但识海和修为依旧存在,说明他仍然安全。


    “救救我!”


    一阵惨叫声传来,打破荒凉的镜像。


    问泽遗闻声看去,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已经昏迷许久的尘堰。


    他一身脏污,衣衫褴褛,若不是骨相还在,问泽遗甚至认不出来。


    他身后追着堆看不清容貌的玩意,但只轮廓,就能恶心得问泽遗头皮发麻。


    尘堰背上的剑黯淡无光,可他背上的通判微微闪烁,灵力充沛,依然能够发出剑鸣。


    先救下尘堰,才好问事情经过。


    正当他要拔剑时,尘堰身后的怪物全都停了下来,安安分分站在问泽遗一丈开外。


    问泽遗往前走,它们喏喏地往后退。


    “太好了,太好了————”


    尘堰跪在地上,歇斯里底地喊,朝着问泽遗伸出手。


    “师弟,救我,快,快救我。”


    他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了,讲话颠三倒四的。


    他没能高兴太久,只朝着问泽遗爬了两步,突然被类似藤蔓的玩意缠住脚,重新被卷入怪物之中。


    “对不起。”


    问泽遗猛地转身,发现一个低着头的男孩,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男孩的声音、面容和怪物们一样模糊不清,面部轮廓都是迷蒙的。


    可问泽遗却感觉到这张脸很熟悉。


    他身上的衣服像是病号服,胳膊上缠满绷带,裸露的皮肤上全是撕裂又被缝起的伤口。


    他低头的瞬间,问泽遗看见他脖颈处似乎隐约有一串数字。


    可数字就和易拉罐的生产日期一样,在身体最脆弱的部位被划得血肉模糊。


    “你不疼吗?”


    问泽遗下意识地问。


    这男孩像是受过虐待。


    “不疼的。”


    男孩仓皇地遮住身上伤口,情绪躁动不安。


    随着他的情绪发生变化,原本安静的怪物们也开始暴躁起来。


    “对不起,你不该在这里。”他干巴巴地道歉,“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放轻松。”问泽遗半蹲下身,尽量温和地同男孩道,“我相信你。”


    男孩语调很冷静,甚至冷静得像机器,可他的手指已经把手腕抓出血痕,却毫不在意。


    “我没带药,要不你将就用下我的衣服包扎?”


    潜意识里,他也想相信这个看着就很危险的男孩。


    “不用。”


    男孩抿着嘴,身后冒出的藤蔓卷曲上伤口,将伤口牢牢包扎。


    原来刚才拖拽尘堰的藤蔓,是男孩身上出来的。


    “为什么要杀他?”


    问泽遗温和地看向男孩。


    男孩不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


    问泽遗这才注意到,男孩模糊的面容上,眼睛颜色一深一浅。


    只是这深浅不似兰山远那般异色瞳,更像是眼睛受过伤,但还没完全瞎掉。


    男孩伸出手,紧紧抱住蹲在地上的问泽遗。


    他身后的藤蔓缠绕上来,却只是非常轻地贴在问泽遗的背上。


    “吓到你,对不起”


    声音虚无缥缈,到最后已经听不清楚。


    问泽遗猛地坐起身,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看向窗外,大概是三更天。


    昨晚的梦可以算是噩梦了,但他没觉得恐惧,只感觉悲伤。


    那些怪物听男孩的话,男孩行为诡谲,却对他抱有堪称卑微的善意。


    还有被卷入怪物之中的尘堰


    问泽遗觉得离奇,再难入睡。


    万年松下。


    兰山远将长发挽起,露出完好无损的后颈。


    再看手腕,也没无法愈合的割裂伤和缝合痕迹。


    缓缓垂下手,铜镜难掩他眼中阴翳。


    荒芜的识海内,狂风夹杂着暴雨,铺天盖地地摧毁一切。


    “是你在控制我?”


    他平静地问。


    【不是我,不是我!】


    系统哆哆嗦嗦地爬出来。


    【应该是规则,因为,因为您】


    因为您陪着炮灰违反规则,甚至还想和他住在一起。


    规则希望您远离炮灰,才故意将你们拉入尘堰的梦魇里。


    而问泽遗肉眼可见是个正常人,要是知道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哪怕喜欢兰山远,也可能会知难而退。


    它不敢说下去,怕兰山远突然发疯。


    绑定兰山远前,它也看过兰山远的资料。


    年少时的他就是个危险人物,长着张纯良无害的面容,实则睚眦必报且手段阴狠。


    他用藤蔓亲手绞死拿他做实验的研究员,并将其裹成茧丢在手术台上。


    而自从他十四岁后,就再也没人能控制他。


    能让兰山远战战兢兢甚至自卑的,也就只有问泽遗了。


    “别、动、他。”


    兰山远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一个字时,只剩下气音。


    与此同时,系统全身报警,各处零件都出了故障。


    【不是我,我不敢动他!!!】


    它吓得吱哇乱叫。


    【宿主,放过】


    兰山远不再回答,只是强硬地压迫系统了关机。


    催动识海骤变其实是件极其痛苦的事,就像在挤压自己的意识,可他对此习以为常。


    他打开暗匣,盯着修补不好的纸扎灯笼看了好一会,手轻轻触碰又缩回。


    这才平静下来。


    清早。


    睡不着的问泽遗提早来了万年松下。


    兰山远自然也提早等着 。


    “师兄。”问泽遗远远地冲他打招呼,笑得灿烂。


    “来得正好,屋内已经备好了,你看还需要添置些什么?”


    兰山远面色温和。


    像是谁都不记得昨晚的事。


    侧屋里面布置齐整,不管是床褥还是桌椅,都按照湖心小筑的模样摆放。


    桌上放着整齐的笔墨纸砚,纸是问泽遗惯用的,较为粗糙的纸。


    问泽遗对笔没讲究,所以放的笔都是最好的。


    松下的潮气自然不比湖心,但兰山远还是在各处搁了引水珠。


    甚至连问泽遗在南疆买的布老虎,他都不知从哪弄了个有八成像的,摆在床头。


    “辛苦师兄了,我很喜欢。”


    兰山远的小筑常年只有他一人,也没听说有谁昨日来过。


    这里的一切,都是兰山远亲自布置的。


    “你喜欢就好。”兰山远轻笑,“先休息几日,随后就要学着抑制魔性,万不可懈怠。”


    “若是控制不好,我只能用最后的办法。”


    “其实我能控制好。”听到双修,问泽遗赶忙宽慰他,“之前好几次发作,最后都被压回去了。”


    “真的?”


    兰山远声音依旧温柔。


    “自然是。”


    兰山远抬起手,掐了个诀。


    猝不及防,问泽遗身上的魔性被剧烈地牵引,朝着他手边争前恐后地扑过去。


    这是个破魔的高阶术法,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没十个人会,效果自然拔群。


    魔气环绕,问泽遗的瞳孔骤然缩紧,他咬着牙平息着身上的魔性,冷汗顺着颊边流下,右眼已经渐渐变成红色。


    兰山远不打算折磨他,迅速地收了手。


    问泽遗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气。


    “问泽遗,你还觉得自己能控制住?”


    兰山远声音冷了许多,给他擦汗的动作却很小心温柔。


    “若是遇到魔族,他们有比这更容易牵动魔气的术法。”


    兰山远传来的灵力迅速将魔性压回,问泽遗视线聚焦,身体的不适也随之消失。


    他看向兰山远,愣住了。


    兰山远眼中不光是严肃,似是还藏着不安。


    他一直都是宽容温和的,很少会像今天这般严厉又患得患失。


    问泽遗提防着魔性,兰山远同样恐惧他被魔性带走。


    尤其是在昨夜之后。


    “师兄,你别担心。”他轻声唤着。


    “我往后定会谨慎对待魔性。”


    兰山远的面色平和下来:“我并非不相信你的能力。”


    “只是有些事,容不得半点错。”


    规则从来不会对炮灰宽容。


    问泽遗点了点头,终于下了决心。


    “若是实在不行,就用师兄说的法子。”


    第063章 黎光


    住在万年松下, 问泽遗变得比兰山远更加深入浅出,日常作息极其简单。


    清早准时起来,他会投喂万年松附近徘徊的鸟雀,再去扫掉两人门口的落叶。


    但更多时候等到他醒时, 落叶早就已经被兰山远用术法吹得干净。


    随后, 他会在兰山远的监督下, 学着催动身体内的魔性。将魔气牵引出来随后压抑回去,借此提高对魔性的掌控度。


    中间过程无疑会痛苦,但这是三族公认驾驭魔性的有效办法,胜在安全。


    宗主的居所内有层层叠叠的禁制, 他身上那点飘散的魔性压根飞不出去 。


    多数时候问泽遗都能自己掌握住魔性,偶尔有几缕魔气太不服管, 旁边监督的兰山远也能及时出手。


    有高阶术修帮忙,他可以放开手脚来, 操纵魔气变得顺利了许多。


    可这办法只能压制魔性,却并不能驱除魔性,魔尊留下的心法自然还要学。


    他会提前和兰山远商讨,从魔尊留下的传承内优先选择较为安全的心法, 用以化解身上的魔性。


    日子变得单调重复, 但问泽遗觉得一直这么下去, 倒也还算不错。


    只要不牵扯到魔性,兰山远对他在居所内的一切行为堪称纵容。


    问泽遗觉得院子里太规整严肃和兰山远随口提了嘴, 兰山远就允许他把些长得好看, 但无用的低阶灵草种满院落。


    “你想种花草,种在哪处都随意。”


    因为问泽遗的频繁投喂, 万年松附近的鸟雀频频在宗主的居所附近出没。


    喜静的兰山远非但没责怪,还给他找来了五谷杂粮。


    兰山远卧房的书柜里全是奇珍孤本, 拿到外面有价无市,问泽遗却能够随意取用。


    谷雁锦偶尔会出药寮透气,顺路来给问泽遗诊脉。


    她头次瞧见兰山远院落内原本规整的草坪上开了星星点点的花时,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问泽遗都开始种花了,这是打算和宗主住在一块了?


    谷雁锦瞪着问泽遗:“你真把这当自己家?”


    “师兄说了能种,我就照着药书试种了点。”


    问泽遗笑吟吟道:“星黎草二十日一开花,要是师兄觉得闹心,等到花败了,我不接着种就是。”


    谷雁锦一言难尽。


    星黎草本身没什么用,甚至还因为带了小刺不招人喜欢,但晚上亮起星星点点,瞧着非常好看。


    不得不说,问泽遗的品味是挺不错的。


    可这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和兰山远的气质也太不搭了。


    转头,她看到兰山远的窗边,居然还放着一盆修剪过的藤萝。


    盛着藤萝的陶盆上雕刻着山水,绘工极好。


    可兰山远向来喜欢素淡的白瓷黑陶,这一看也是问泽遗的手笔。


    谷雁锦:


    你就接着宠四师弟好了。


    这才没多久,宗主的居所处处是问泽遗的痕迹。


    她越看越起鸡皮疙瘩,没好气地给问泽遗诊了脉,又没好气地给他开了药。


    兰山远这会恰好回来,谷雁锦把药方也给了他一份,逃也似得离开了万年松。


    “师兄。”问泽遗探出头,“我去睡会,醒来后就去练功。”


    “好,记得喝药。”


    松树一年四季长青,苍郁不变。


    转眼就到了夏末。


    修长的手指蜷起,捡拾落在地上的松塔。


    长尾的灵鸟扇动尾羽,稳稳落在问泽遗肩头,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中的松塔。


    “啾————”


    万年松的松果足有男子拳头大,个个都外壳坚硬,单靠着鸟喙,压根就撬不开。


    “别急。”


    问泽遗的手指略微用力,松塔碎裂,露出里面肥美的松仁来。


    灵鸟迫不及待低下头,啄食他手中的坚果。


    “行了,去吧。”


    问泽遗顺了顺鸟羽,灵鸟感激地长鸣了声,随后振翅高飞。


    沿着走了无数次的石阶而上,他推开小筑的门。


    兰山远设下的禁制对他全部没用,甚至包括卧房外的禁制。


    兰山远正在卧房内看书,问泽遗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


    “这才一个时辰,师弟不是说要去两个时辰?”


    闻声,兰山远放下书。


    “天还是热,不想待太久。”


    兰山远的卧房冬暖夏凉,问泽遗舒服地眯了眯眼,坐在旁边的另把椅子上。


    天气最热那会他没出过小筑,导致现在还不太适应夏末的余温。


    如今,他已经能控制适量的魔气进出经脉,且神智自始至终保持清明。


    所以兰山远也放松了些,能让问泽遗偶尔偷个闲。


    “师兄。”问泽遗靠在桌上,神秘兮兮地伸出手。


    “我给你变个戏法。”


    “什么戏法?”兰山远配合地问。


    问泽遗一挥手,手心冒出金红的烈焰。


    火焰扭动着扑向兰山远,却堪堪避开他的衣服和皮肤,只在他手边环绕。


    控火对术修来说不难,但因需要稳住心神集中注意,又需有术法天分,能掌握的剑修寥寥无几。


    问泽遗的心气能往下沉,自然在术法上比原主更有天赋,兰山远只是教了几次,他自己能融会贯通。


    “四师弟很厉害。”兰山远轻笑。


    可他只是无意中食指微动,火焰登时委屈巴巴地缩了回去,团在问泽遗掌心。


    “师兄在打趣我。”


    问泽遗撇了撇嘴,将那点可怜的火焰收了回去。


    “并非打趣。”兰山远温声,“寻常人难以在短时间内习得术法,更难抑制住身上魔性。”


    “师弟怀揣魔性但能守住本心,心性已是常人所不能及。”


    “既然师兄这么说,我更不该懈怠了。”


    问泽遗被夸得不好意思,站起身来:“我去庭院练剑,过会再来找师兄。”


    想要与魔抗衡,作为根本的剑术也不能落下。


    “我随你去。”


    出乎他的预料,兰山远也拿过放在一边的佩剑。


    “师弟是否介意与我切磋?”


    “师兄,你确定吗?”问泽遗攥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术修的佩剑是个好看的摆设,剑身更加细巧,拿起来轻飘飘的,剑芒也比剑修的佩剑要钝。


    兰山远的佩剑叫生和,剑如其名,长得就没什么杀气,比通判短了小半尺。


    生和在原文中为数不多的戏份,全都在讲兰山远拿它自刎,结果还自刎未遂。


    而脱离原书,他甚至没见过几次兰山远拔剑。


    而各大宗门教给术修的剑法,也多是看着华而不实的花拳绣腿,最大的用处是在宗门切磋时表演。


    他就算身体再差,但剑术没落下分毫,单凭剑法也能轻易比过任何术修大能。


    剑术切磋不得用术法是规矩,和他打架,兰山远占不到半点便宜。


    “确定。”兰山远擦拭剑柄。


    “你放开来打,我不用术法,自有分寸。”


    “好。”


    说是放开打,但面对兰山远,问泽遗自然要藏锋。


    两人走到院落内,小心避开问泽遗种下的那片小花海,走到处空旷地。


    “师兄。”


    问泽遗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严阵以待。


    兰山远也不客气,生和出鞘,他攥住剑柄最上的位置,朝着问泽遗刺来。


    在紧绷且有备而来的状态下,无疑是剑修的速度更快。


    问泽遗甚至没挪步,就轻松挡下兰山远一击。


    生和剑身太轻了,反倒被煞气缠身的通判震得后弹,发出一声呻吟。


    兰山远转动手腕接住剑气,面无表情地继续进攻,都被问泽遗一一拆解。


    剑修们在攻击时多会和对手保持距离,防止靠得太近被拿捏要害。


    可兰山远自始至终与他贴得极近,像是试图缠在他身上的蟒蛇,在渐渐收紧束缚,捕获猎物。


    没过几招,问泽遗察觉到异常。


    他抓住兰山远的手腕,温柔又毋庸置疑地挥开。


    兰山远攻击是假,在找他身上的破绽是真。


    他身上有几处旧伤只有自己知道,兰山远也不清楚。


    可兰山远却能够从他抵挡的举动,判断出他哪处关节更加薄弱。


    两人相贴的动作看似亲昵,可实则真的开始剑拔弩张。


    表面无害的兰山远非常危险。


    像是蟒蛇露出獠牙,猛兽伸出利爪。


    他腕部的力气比一般术修要大很多,除去开始轻飘飘的攻击,后面几次,居然能让问泽遗隐隐感觉危险。


    他藏了招,兰山远显然也藏了。


    兰山远并没打算真的攻击他的要害,剑尖在快碰到时总会流畅地转开,更像是在警告问泽遗不可掉以轻心。


    他使剑的路数非常怪异,喜欢贴身攻击弱点,而且完全不顾及自己。


    剑是君子之器,而兰山远比起用剑,倒更像是用短刺。


    这是很难缠的招数,也确实有效。


    既然察觉到了,问泽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一招一式挡住兰山远的攻击,头脑飞速运转,预判着他接下来会瞄准哪处要害。


    终于,问泽遗瞧见兰山远眼睛往下看。


    机会来了。


    他蜷腿侧身,利落避开兰山远指向膝处的剑芒。


    随后,他摁住兰山远的肩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通判架在兰山远脖颈处。


    但通判也同生和一样毫无杀意,懒洋洋趴在兰山远的肩膀上,连剑气都没露出来。


    但即使如此,凶剑的威压也足以让寻常修士感到恐惧,毕竟再挪过去几寸,就是喉管的位置。


    兰山远垂眸,眼中毫无波澜。


    他忽地笑了:“确实没懈怠。”


    “师兄好剑法,我受益良多。”


    问泽遗小心收回剑。


    兰山远对他没敌意,但要是遇到其他路数类似兰山远,专找要害不要命地贴身攻击的人,他不得不防。


    他很好奇兰山远这套极有攻击性的剑招是怎么学的,可见兰山远没解释的意思,也就没问。


    “我们过会再回去。”


    问泽遗看了眼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


    兰山远擦着本就干干净净的剑身,抬头问他:“为何?”


    “有个惊喜。”问泽遗熟练地拉住兰山远,“原本是想练过剑喊师兄出来,时间刚刚好,可惜现在还不够晚。”


    “好。”


    又等了一刻钟,晚霞只剩下层青紫色。


    缓慢落下的叶片被一分为二,问泽遗这才让通判落鞘:“差不多了。”


    “走吧,师兄。”


    远远看过去,兰山远的门前有一团淡淡的银色。


    近看是一盏灯 。


    白日还不显眼,可到了晚上,灯里发出柔和的银光,照得门前敞亮。


    “是星黎草的花,晒干之后仍能一年不腐。”


    “把成粉的花扎进灯笼里,就是能亮一整年的长明灯。”


    灯笼做得很雅致低调,与宅邸内清雅大气的布置和谐。


    问泽遗解释:“看院子里半夜太黑,我才想着挂一盏灯。”


    兰山远的视力很好,其实不需要灯。


    但是有灯,总能让人安心一些。


    带刺的星黎草在争奇斗艳的灵草里像是野草,看似无用甚至累赘,却也能成为引路的微光。


    “师弟是从哪学的制器之术?”


    “制器?”问泽遗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法器,就是我做着玩的灯具。”


    没人会去研究这般华而不实的法器。


    “多谢。”


    兰山远直直看着灯,眼中是欢喜。


    这盏更好的灯,不是给“十七”的,而是给他的。


    “师兄喜欢就好,我先回屋了。”


    问泽遗看兰山远喜欢,也就放下心来。


    “要是无事,师兄不如今晚也睡一觉。”


    兰山远和他不同,经常连着多日不睡觉,但偶尔也是需要休息的。


    “好,早些睡。”


    问泽遗推门进屋,打了个哈欠。


    窗台上是一只纸鹤,问泽遗打开看了几行。


    是莫且行寄来的。


    他在外帮着查三爷的行踪,时不时就会传来消息。


    前面已经来了好几封,都没太大进展,今天总算有了好消息。


    起因是他和其他修士在西寰发现了个卖摧元丹的下家。


    在下家嘴里,他得知三爷多日前来过西寰。


    按照行踪轨迹来看,三爷从南疆到中土再去西寰,的确是一路逃到了北境,而且算时间,怕是早就到了魔域。


    隔着信纸,问泽遗都能感觉到莫且行的满腔怒火。


    他发了封信,叮嘱莫且行继续追查,仍旧不要暴露行踪。


    三爷一走了之,可他给人妖两族带来的惶恐却没远离。


    丹阳临死前留下了解药,一群药修们很快顺藤摸瓜,不眠不休几夜仿制出来,这才让摧元丹没酿成大祸。


    只是当时鬼迷心窍吃摧元神的修士们,也都受到了宗内严厉的惩戒,而且因摧元丹的副作用,他们近百年修为都无法上涨。


    可有些修士的命,已经都不剩下百年。


    各家宗门如临大敌,胆小些的宗主掌门甚至严格限制弟子外出,彻底封锁自身。


    北境的冬来得比别处早,但还有月余时间,魔域大门才会敞开。


    送走给莫且行的信,问泽遗给苍雀族也发了只纸鹤过去,以合作者的身份,简要告知当下情况。


    魔的出现,让人妖两族关系再次缓和,开始互相伸出援手。


    有修士们帮忙,苍雀族搭了些陋屋,暂且安家。与此同时,他们也会教人族药修一些医治伤患的办法。


    问泽遗回来后赐翎一直没找过他,但之前苍雀送来的信上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赐翎的手笔。


    从族长处得知,赐翎要去北境的欲望并未消退,反而日渐增加。


    他没日没夜地练着刀法,希望自己修为能够更加精进,好去亲手杀了三爷。


    现在想亲手杀了三爷的,恐怕远不止赐翎。


    问泽遗没有立场劝他养精蓄锐,只能发信让族长劝他注意身体。


    西寰那边,沈摧玉最近不太安分。


    毕竟这十来年来运气都偏向他,哪怕他身上目前气运不足,依旧心思歪得很,屡次有跑出西南的意思。


    问泽遗自然希望他死在西寰,刚打算给灵兽谷写信,身体忽然一沉,手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并非这些天头一次。


    他身上的魔性没有恶化,可夜晚时的魔气涌动却开始变得频繁。


    像是规则给他的又一次警告和惩罚,让他不要一意孤行。


    可正是这种警告,让他能够越来越轻松地驾驭魔气,稳固心脉。


    如此程度的暴动能让半年前的他痛不欲生,可却无法残害到现在的他。


    他忍着不适,闭着眼调息经脉。


    手稍微动了下,不慎碰到放在桌面边缘处的砚台。


    这砚台是兰山远送的,上好的山石制成,掉在地上发出重重闷响。


    巨大的响声在黑夜中惊天动地。


    “师弟?”


    隔着墙,他听到兰山远担忧的声音。


    “我没事。”


    可再怎么佯装若无其事,声音都会沾染隐忍的痛苦。


    兰山远没被他说服,隔壁传来轻微响动。


    过了会,兰山远的声音更清晰些。


    “我进来了。”


    问泽遗没来得及拒绝,连通两室的小门被径直打开。


    这扇门在书里是为了方便沈摧玉行不轨之事,现在更多方便问泽遗抬脚就能蹭吃蹭喝,睁眼就能去和兰山远耍赖要多睡一个时辰,所以一直都没封住。


    他睁开失焦的眼睛,看向门的方向。


    他一分神,魔气就趁虚而入。


    半边脸上瞬间爬满艳丽的纹路,右边银色的眼睛染了绯红,像是两色的山茶。


    这几个月的训练初见成效,他的神智还非常清醒。


    兰山远脸色很差,搭着他的肩膀给他输送灵力。


    他只穿着里衣,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很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怕是在原本洗澡,结果被他给搅了。


    问泽遗愧疚:“师兄,对不起。”


    他坐着的角度,刚好瞧见兰山远领口处的风光 ,锁骨处甚至有若有若无的水珠,还在从胸口处往下滑。


    问泽遗赶紧闭上眼。


    他是真能看出兰山远很急了。


    压抑魔性最需要的就是静心,师兄穿成这样,怕是来考验他的。


    魔性放大欲念,他脑海中全是那片裸露的肌肤。


    心思一乱,兰山远的灵力效用就变得一般了。


    原本能轻松压下去的魔性,半天都还在为非作歹。


    早就习惯的问泽遗倒觉得还好,毕竟这点疼痛他早就习惯。


    但兰山远的神色越来越差,手也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


    他突然俯下身,额头与问泽遗的额头相贴,眉心红钿微微发亮。


    问泽遗安慰的话噎在了嘴里。


    意识总比行动来得直白,更能反映他真实的念头。


    额头相贴的瞬间,他的识海自觉地同兰山远的识海接触。


    他识海中的水火灵力不明所以,还朝着另一片识海欢快地流动,而充沛的木灵力涌入他的识海,以极其强硬的态度压住魔性。


    他头皮一阵发麻,呼吸急促。


    识海彻底交融,这是双修中灵修的第一步。


    魔性带来的不适褪去,取而代之的生理性的快//感,从颅内顺着神经往下。


    识海内作乱的魔性眨眼间消散,他的识海内恢复了山清水秀。


    识海本能地朝着另片识海靠近。


    可问泽遗还没来得及看清兰山远识海的模样,兰山远便触电般迅速地起身。


    他的识海想要贴过去,可兰山远的识海却迅速瑟缩退缩,像是在恐惧朝着他敞开。


    可就算这样,快//感依旧缠绵着挥之不去。


    他五感尚且麻木,不清楚自己身上如何,但能看出兰山远身上,现在满是属于他的灵力。


    水灵力还算安静,可隐约冒头的火灵力在兰山远身边绕来绕去,像是在占据领地,又像是在炫耀。


    幸亏没做到最后,他不敢想象真的彻底交融,会有多么失态。


    勉强还能自持,问泽遗定了定神,看向兰山远。


    兰山远面色瞧着还好,可透过昏黄的光线,能看到他站得非常僵硬,显然并没表面上这般自如。


    剑修的灵气极其活跃,横冲直撞钻进他的识海,一定会刺激到兰山远。


    “我没事了。”


    问泽遗的声音已经恢复,只是还带着藏了情欲微哑。


    兰山远没看他,只是往后退了几步:“早些休息。”


    问泽遗也没说话,只是目送他走入门中,轻轻关上门。


    他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


    难怪兰山远之前会提议双修,双修远比他想得更有效。


    只是不知兰山远的识海究竟为何回避,他分明也想要靠近。


    夜风吹得他冷静下来,问泽遗想去屋外打些水洗脸,却在路过墙边时,隐约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已经极其微弱,明显是在压抑着。


    按理来说不该去窥探师兄隐私,可他头脑乱作一团,鬼使神差地贴着墙去听。


    像是难捱的轻哼声。


    问泽遗如遭雷击,微微瞪大了眼。


    这声音他听过。


    梦里的兰山远不安分地磨蹭得湿漉漉时,他在兰山远的腰上,坏心眼地掐了下。


    兰山远也是这般轻声地低吟。


    带着兴奋,淫//靡、乖顺又压抑。


    第064章 天道


    问泽遗没敢再听下去。


    一方面冒犯了师兄, 一方面冒犯好不容易冷静下的自己。


    没人能听到这种声音还坐怀不乱。


    尤其发出声音的人,还是平日端庄的兰山远。


    他心慌意乱地走到桌边,茶杯里的水还是兰山远给他倒的。怕他睡不着,所以兰山远没放茶叶。


    已经放了有会的水早已发凉, 问泽遗一股脑喝下去后, 喉咙登时有些痒。


    他轻轻咳嗽了声, 连忙捂住嘴。


    心中有鬼,做什么都觉得奇怪。


    这墙连隔壁的低声呻//吟都听得见,更何况是咳嗽声。


    屏住呼吸后,原本就敏锐的五感再次提升。


    纵使他不想再听, 也被迫听到了墙外传来的声音变了。


    低吟声戛然而止,可似有似无的呼吸突然粗重了些, 又很快被压抑住。


    眨眼间,兰山远的卧房再没传来声音。


    此时, 问泽遗无比恨剑修极强的感知力。


    他甚至能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以及兰山远现在的模样。


    刚刚隐约有布料摩擦的声音,兰山远应该是躺在床上,正在平复心绪。


    他口干舌燥, 可又没法堂而皇之出门去接水。


    一墙之隔, 兰山远远比他想得更难熬。


    他太想要了。


    想要问泽遗。


    想要他粗暴地对待, 使两人得以最紧密的相贴。


    只是声轻咳都能让他难以自抑,兰山远蜷缩成一团, 贪婪地挽留身上问泽遗的灵气。


    问泽遗的灵气比他本人还主动些, 亲昵地蹭着兰山远,笼罩在他身边。


    他的嘴唇被咬出血, 极力不发出声音。


    兰山远仍然有些不满足,但还是强撑着捞起干净的衣物。


    刚和问泽遗接触过, 衣服上似乎也有他的气息。


    问泽遗不喜欢熏香,但身上常年有很干净的淡香。


    像是刚晒过太阳的草地。


    听到换衣服的声音,问泽遗坐在床头,背挺得比修炼时还直。


    又过去会,隔壁传来开门的响动,像是兰山远出了卧房,不知要去做什么。


    听到关门声,问泽遗松了口气,直挺挺躺在床上。


    兰山远一走,他身上被迫压下去的火也不受控地起来了。


    就着梦里的画面,问泽遗蒙着被子,也潦草地对付了下。


    很难想象有人能单纯地灵修,能忍住不滚到一起去。


    清早,阆山下了场雨。


    天才蒙蒙亮,问泽遗神清气爽地起床。


    昨夜瞧着狼狈,实则他最后睡得很好。


    庭院里的落叶昨日才扫过,但由于雨带着风来,又垂下不少。


    抱着本剑谱坐在屋檐下,问泽遗随意挽起发,只堪堪让银色长发不会垂落在地。


    他的薄唇轻轻勾着,脸色红润,有几缕乱发遮着眼睛,被草率拨到一边。


    胸口处坠着避水珠,问泽遗向来喜欢改从各处得到的饰品,可兰山远送的项链,他却一直没动过手。


    这些天他被兰山远带来的吃食胖了几斤,但瞧着并不明显。


    手腕处凸出块骨节,白皙的手背隐约可见青筋。问泽遗的手指修长,带了很薄一层剑茧,恰好被书页遮得严严实实。


    哪怕天上阴云密布,他的眼睛总是亮的。


    像是没有杂质的灵石,只要略有些光,就能析出剔透的质感。


    问泽遗看了会书,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下着雨,先进屋去。”


    兰山远语调一如往常,像是昨夜并未发生任何事般。


    问泽遗回眸,也露出个笑。


    “我感觉挺好的。”


    他拍了拍身畔:“师兄,坐。”


    好歹安分调养这么久,兰山远记他吃药的时间记得比他都牢,怎么都该有成效。


    瞧见他手腕处白皙,关节也不见薄红,兰山远这才坐在他身畔。


    “最近天太热,难得有凉快的时候,就想出来透个气。”问泽遗继续翻着书。


    其实还有层原因,两人要是在昨夜灵修的屋里碰到,怕是免不了多想。


    兰山远微微点头,只是陪他坐着。


    细雨带起薄雾,薄雾中隐约冒出缕艳色。


    远处跌跌撞撞,飞来只五颜六色的鸟。


    “啾————”


    拖着长长的尾羽,灵鸟抖落身上的水珠,落在问泽遗手边。


    有些小水珠掉在问泽遗手背上,兰山远的面色略微沉了些。


    问泽遗倒是不介意,手心生出细弱的火焰,替冻得瑟瑟发抖的灵鸟烤干羽毛。


    “怎么淋得这么湿?”


    “啾啾。”


    灵鸟低着头,非常委屈。


    它颇具慧根,勉强听得懂问泽遗的话,可问泽遗听不懂鸟叫。


    “是两刻钟前下的雨,来得突然。”背后传来兰山远的声音。


    “难怪。”问泽遗轻拍着灵鸟的翅膀,抖落上面黏连的野果碎屑。


    因为经常投喂,所以灵鸟和他关系极好,安静地耷拉着羽毛。


    “怕是急着觅食,出去后没反应过来。”他笑眯眯弹了下鸟的羽冠。


    “是吧?”


    灵鸟眼睛亮了,高兴地点点头。


    烤干羽毛,浑身蓬松的灵鸟还要往问泽遗身上蹭,却在看到兰山远目光的一瞬,踮起脚往后退了两步。


    “啾!”


    没等问泽遗招呼,它扑棱着翅膀,飞落到另一片屋檐下。


    问泽遗啧声,笑着收回手:“之前给它开个松果,好歹会谢过我。


    “今天怎么着急和我划清界限了?”


    灵鸟低着头,佯装没听见。


    兰山远冷不丁发问:“你很喜欢有灵智的鸟类?”


    问泽遗不明所以:“我是挺喜欢鸟,不过有没有灵智都不打紧。”


    他其实更喜欢猫,只是阆山的猫太少了,而且八成都是身长三五米,一掌一个筑基修士的斑斓大猫。


    为了不让“大猫”把他当饭吃,问泽遗还是忍痛和大猫保持了距离。


    兰山远颔首,却又不说话了。


    “昨夜多亏了师兄。”


    问泽遗翻着书,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他声音不大不小,混在雨声中显得朦胧。


    “我这才发现,双修的确有用。”


    他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


    他和兰山远的灵力契合度极高,所以灵修的效果比纸面描写得更好,甚至超过穹窿给的心法。


    兰山远垂眸:“师弟是打算用双修之法?”


    问泽遗看了眼远在角落的灵鸟,突然觉得它今日倒是真识趣。


    “不是。”他轻声道,“我不愿同不相熟的修士灵修,可昨夜,师兄与我灵修时也很勉强。”


    昨夜兰山远的态度他无暇细想,今早想来,愈发像是恐惧和他识海接触。


    他习惯性把话说开,省得两边猜测来猜测去的。拖着拖着,保不准要拖到他去北境,又是彼此胡思乱想几个月。


    没意思。


    “我并非不愿。”


    兰山远这回倒是答得快,像是慢一秒钟,就会陷入不安。


    问泽遗终于看向他:“我知道师兄定然有苦衷,也知道师兄始终向着我。”


    兰山远不善言辞又匮乏安全感,可对他好得掏心掏肺,问泽遗桩桩件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昨夜那急匆匆赶来的模样,更不像是作假。


    一直以来,兰山远在用自己的方式朝他靠近,哪怕不得要领。


    至少曾经的二十余年,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兰山远给予的爱像是会渗入骨髓,激烈、笨拙又潜移默化。


    “师兄哪日乐意同我说苦衷就告诉我,不乐意,换个时候也行。”


    兰山远像是松了口气,却也似下了决心。


    “多谢。”


    他没来由道。


    “不过若是到了昨晚那种境遇,只能麻烦师兄帮我了。”问泽遗笑道,“可别把我推给谁,我受不起。”


    一夜过去,他们身上还残存着对方的灵气,两厢交织,显得无声暧昧。


    “我不会将你推给别人。”


    兰山远的底气足了些。


    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随着雨势变大,问泽遗感觉到不适。


    “我煮了祛湿的茶。”兰山远适时开口。


    “先回屋去。”


    “好。”问泽遗合上书,利落地起身。


    风把灯笼吹得摇摇晃晃,临进屋前,兰山远伸出手去,施法摘下灯笼。


    问泽遗这才发现,星黎草灯笼上绕着层灵气,原本只能算饰品的灯笼被兰山远施法,现在真能算上法器。


    原来他昨夜出门,是为了加固灯笼。


    若是在外面,哪怕万顷星黎草,都换不来化神术修的灵力。


    法器哪能经不住风吹雨打,可瞧见兰山远分外珍惜,他并未多言,只是安静跟着兰山远进了屋。


    本以为只是场下个半天一天的秋雨,谁知这场雨格外绵长,下了足足三天三夜。


    第二天时,问泽遗就感觉到了异常。


    这般下雨,和他之前突破时有几分像。


    “师兄,你是不是又要突破关窍了?”


    翌日,他在长廊处截住兰山远。


    “是。”兰山远平静道。


    “昨夜受的感召,刚打算告诉师弟。”


    “”


    问泽遗掩下眼中复杂,笑道:“这次定能成功 。”


    兰山远颔首:“我会尽力而为。”


    问泽遗试探道:“如果师兄要突破,我理当是该回去?”


    兰山远终究不肯教他置换的法术,且他提一次气一次。


    可雷劫又不能用肉身挡,突破关窍时最好也别有外力干扰。


    面对比他高半个境界的兰山远,问泽遗清楚自己贸然呆着,可能还会帮倒忙。


    外面暴雨入注,草地上已经蓄起水洼。


    “你可想走?”兰山远反问。


    “不想。”


    问泽遗坦诚道:“但我留着,怕是个累赘。”


    “你从不是累赘。”


    听到他的回答,兰山远面上露出淡笑:“若是愿意留,就留下来。”


    “好。”


    往后几日,问泽遗看着兰山远在小筑各处支起结界。


    他从容不迫,全然不像是在渡个怎么都过不去的难关。


    似乎对他来说,这压根算不上要紧事。


    比起渡劫,兰山远对催问泽遗吃药更感兴趣


    趁着雨弱时,问泽遗披上斗篷,替兰山远检查万年松附近的禁制。


    连着几天的雨落下,持明宗的修士们也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


    言卿收了问泽遗的消息,这些天盯着宗门内外格外紧。


    “你要陪他渡劫?”谷雁锦的表情耐人寻味。


    “也罢。”


    她拿出药匣,又拿出一袋丹药:“把药匣给师兄,你自己收着这包丹药。”


    “师姐,我又不渡劫。”


    问泽遗打开袋子看了眼,默默合上袋子。


    “我知道,我这不是怕你被大师兄吓得晕过去,给你备的救心丸。”谷雁锦揶揄,“渡劫都要搭伙,你们怕是和那双头鸟一样骨肉连心。”


    “多谢师姐。”


    雨隐约有变大的意思,问泽遗嘴角抽了抽,无暇和谷雁锦拌嘴,拎着药匣起身欲走。


    “四师弟。”


    谷雁锦的声音传来,这会不服慵懒,变得严肃:“大师兄这关窍屡次突破不得,会愈发难渡。”


    “此次雷劫,极易摧残他的心智。”


    “你既然要随他渡劫,切记要留神。”


    雷劫比起摧残肉//体,向来都更摧残心神。


    “我知道了。”


    问泽遗回身冲她颔首,随后步入雨幕之中。


    万年松下。


    “师兄。”


    问泽遗三步并做两步推开门,甩掉斗篷上的水。


    兰山远在门口站着,不知等了他多久。


    “又等我?”他笑着凑过去,“都说了不用等。”


    兰山远只是将伞举高些,朝他偏了偏。


    “我们快些进屋。”


    一阵闷雷响起,问泽遗赶忙催促。


    兰山远盯着他的手腕看,没看出红肿,这才别过目光。


    来到兰山远的卧房,问泽遗将药匣搁在他桌上,藏起那包速效救心丸。


    “这是师姐给的丹药。”


    “辛苦。”


    “禁制已经布置好,你先去歇着。”


    “我不累。”


    兰山远压根不让他做什么,他这些天过得轻松。只是兰山远的劫难,还是压在两人头顶的阴云。


    万年松附近百米,结界层层叠叠,像是被牢牢加固的巢穴,里面只容得下两人。


    申时,天雷开始落在院内。


    “师兄保重。”


    其实居所内有术修修炼的地方,但兰山远却要在卧房里突破。


    问泽遗待在隔壁,两人离得极近。


    一道闪电划过,照得他半边脸苍白。


    问泽遗端着药一饮而尽,琢磨不出苦味。


    他又走出门去,检查了遍周遭。


    “师弟,回去。”


    隔壁传来兰山远严肃的声音,问泽遗应了声,飞速扫视周遭,这才不放心地返回。


    他进屋的一瞬,落雷劈得更近。


    问泽遗翻着手中剑谱,却难得地看不进去半分。


    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他没了磨墨作画的心思。


    雷声越来越重。


    “系统。”


    【宿主,怎么了?】


    系统刚醒,就被闷雷吓得一激灵。


    这雷声重得很,像是从隔壁传来。


    “你说他会成功吗?”问泽遗语调平淡。


    他放下书,随意塞到精致的雕花木柜里。


    【按照我的数据库分析不太行。】


    系统弄清楚前因后果,遂小心翼翼道。


    规则不会放过兰山远的。


    前几次他渡劫到一半天劫戛然而止,想必这次到最后也大差不差。


    兰山远现在做的,不过是无谓的挣扎。


    见问泽遗看着窗外发呆,系统恨铁不成钢。


    【宿主分明比我更清楚,为什么还要问呢?】


    反复去了解一个残酷的事实,真的能让人好受吗?


    “你说得对,所以我得寻解法。”


    问泽遗起身,换了本讲术法的道术。


    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该尝试,哪怕这次他阻止不了,下次也要找到办法。


    他能突破,兰山远也一定可以。


    系统沉默了会。


    【如果宿主真的特别希望他平安,我也希望他平安。】


    毕竟问泽遗,确实算个还可以的宿主。


    一阵阵雷声中,再没了多余的声音。


    问泽遗贴着墙,却听不到半点隔壁的动静。


    没有兰山远帮忙讲解,他看深奥道书的速度变得极其慢。


    隔行如隔山,这书对于剑修简直算得上催眠,可问泽遗毫无睡意。


    在他勉强读到五分之一时,外面的雷声变小了。


    他微微打开窗观察天色。


    雨势没有减弱,但天变亮了,说明正在放晴。


    天劫结束了。


    确切来说,是中途停止了。


    可这才不到一天时间,距离突破成功远远不够。


    意料之中的结果。


    雨丝落在问泽遗的手背上,穿过他手指的缝隙。


    他收拾好沉郁的心情,心不在焉泡了壶茶。


    他时时刻刻关注着墙外,但墙外依旧没动静。


    问泽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搬了把椅子,就守在连通两室的墙边。


    过了会,他拿书的手一顿,用手贴着墙。


    隔壁终于传来了轻微动静,只是听得不真切。


    又过去半刻。


    “问泽遗。”


    这声音麻木异常,像是经受过重大刺激一般。


    “师兄!”天劫已经终止了,问泽遗顾不得其他,赶忙大声喊,“师兄,你还好吗————”


    他现在非常理解那天晚上,兰山远听到砚台落地时是什么心情。


    那头没回应他,却传来压抑又痛苦的低喘。


    “兰山远!”问泽遗骤然睁大眼。


    毋庸置疑,兰山远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我进来了。”他贴着墙喊,“师兄,你听得见吗?”


    “进。”


    也不知那头的兰山远喊的是“进”还是“别进”,问泽遗破开门,冲进他的卧房。


    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得瞳孔紧缩,脊背也阵阵发凉。


    兰山远身下的阵法已经黯淡无光失去效用,他却仍然坐在阵法中间,像是被阵法所束缚。


    雪白的衣摆上沾了不知从何处来的血迹,在白衣衬托下触目惊心。


    问泽遗的身体先头脑一步,上前去要将兰山远扶起来。


    可兰山远双目无神,定定地看着前方。


    只是在碰到问泽遗的一瞬,他微微抬起头,无光的瞳孔泛起光亮。


    同上次突破失败时一般,兰山远短暂的得以看到因果。


    这是规则的馈赠,更是惩罚。


    与上次所见不同,问泽遗身上不再是空空荡荡。


    他身上牵出丝缕各色的因果细线,密密麻麻通向各处,连着世界,也连着他认识的人与妖。


    无根之木生出根系,无源之水有了源头。


    原本在死局中的问泽遗,以仁心作媒,用剑划开道生门。


    他在被整个修真界接纳,认可。


    兰山远的视线在无形的因果间游弋。


    万幸,各色的因果都有,唯独没有代表姻缘的红线。


    “兰山远。”


    问泽遗见他不说话,着急地呼唤着他。


    可兰山远只是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的身上空空荡荡,唯有手腕处,一条刺目的红线牵着西寰,粗得宛如锁链,像是阴毒的水蛭,鲜艳得淌血。


    这不是姻缘,是扯不断的恶咒。


    他的瞳孔再次散大,呼吸变得急促。


    问泽遗要抓住他的手腕,兰山远眼见他要碰到红线,匆忙往后退去。


    他自始至终攥着拳,问泽遗察觉到不对,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指。


    掌心血肉模糊。


    兰山远的自愈能力很强,也不知道是指尖反复刺破掌心多少次,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


    “我去拿药,你千万别掐了。”


    他早知道兰山远有这种抓和掐的小动作,没想到能严重成这样。


    “别走。”


    刚刚还在逃避的兰山远死死拽着他,他声音是极力压抑的平和。


    可问泽遗低下头,看到他眼中全是哀求。


    像是落水的孩子抓住浮木,绝望的信徒遇到神明。


    “没事了。”问泽遗俯身,紧紧抱住他。


    “天劫已经过去了,没事了,都没事了。”


    随着时间推移,窥见因果的能力消散,两人身上的因果线减弱,飘散,近乎透明。


    看不到因果线,兰山远渐渐平静下来,蜷着的手指也缓慢松开。


    “师兄,刚刚怎么了?”问泽遗扶起兰山远,眼中满是关心。


    兰山远专注地看着他。


    和世间万物产生因果,问泽遗能活下来了。


    这些因果,和他没关系。


    他很嫉妒。


    可他的因果绑在沈摧玉身上,他却杀不死沈摧玉。


    他杀过很多人,第一次见到这么难杀的人。


    压住心头疯长的破坏欲,他突兀地露出个笑,平静道:“没事,让师弟担心了。”


    问泽遗微微皱了皱眉。


    兰山远的情绪起伏太突兀,显然是被强行塞回去了。


    “没事?”


    问泽遗不依不挠:“我弄不清师兄在想什么。”


    “但兰山远,你现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他和兰山远分开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是在害怕,还是在生气?”


    兰山远收敛笑容,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沉默地抓住问泽遗的手。


    手上的伤口在缓慢愈合,可鲜血还没凝固。


    没等问泽遗制止,兰山远刺开伤口,在他腕上比了道血色的红痕。


    他收回手去,看向问泽遗目光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陌生在实在是不常见,熟悉在问泽遗潜意识里觉得,兰山远似乎本该如此。


    这是极重的占有欲和痴迷。


    “我怕你走。”


    兰山远说得很慢。


    “我看到了天命。”


    它要将我们分离。


    “问泽遗。”


    他看着问泽遗的眼睛,极力压着病态的情绪疯长,平淡地道:“你不要走。”


    殷红色沾染在问泽遗的手腕,像是条生拉硬拽出的红线。


    第065章 吃醋


    “天道算是我的谁?”


    问泽遗像是没瞧见自己满手的血, 轻声反问。


    “它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那我活得太窝囊了。”


    听到兰山远突然提起可窥得未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提前得知天命的原因, 无外乎两种。


    或许是兰山远作为原书角色觉醒, 窥探到了天机, 也可能是他穿越过来,自然知道后续的剧情。


    问泽遗猜是后者。


    因为原书兰山远的性格就算黑化,也很难变成现在这样。


    某种意义上,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之中, 他和兰山远才是真正的同类。


    他很惊喜。


    兰山远分明抗拒暴露自我,却在尝试着给他交心, 他自然也要给出明确的态度。


    “松开。”


    眼见兰山远的手又要合拢,他在兰山远的指节处轻敲:“别为虚无缥缈的天命折磨自己。”


    “我又没答应天道要走, 自然不会离开师兄。”他笑道。


    “就算哪日为宗务暂离,也肯定会很快回来。”


    “好。”兰山远的呼吸急促又趋于平缓,表情寡淡的脸上露出丝极淡的笑。


    他痴痴看着问泽遗,异色瞳渐渐失去光泽, 杏眼缓慢地闭上。


    听完他笃定的回答, 兰山远紧绷的身体晃了晃, 直直靠在问泽遗身上。


    他心下一凛,赶忙接住兰山远。


    “师兄?”


    兰山远没反应。


    问泽遗伸手在他鼻下探去, 气息微弱。


    这场景他太熟悉了, 经常出现在他自己身上。可出现在身体康健的兰山远身上,还真是头一次。


    是休克过去了。


    问泽遗手忙脚乱地把兰山远放在床上, 片刻不敢拖沓,给谷雁锦送去了信。


    一刻钟后。


    “开门————”


    提着药匣的谷雁锦风风火火把门敲得作响, 小筑里的问泽遗远远应声,极快地迎她进来。


    “师姐。”


    他身上衣服有些凌乱,但两人都心急火燎,自然也没在意。


    谷雁锦只是扫了眼问泽遗,便直直冲向兰山远的卧房。


    兰山远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


    见此情景,谷雁锦眉头紧锁,赶忙蹲下给兰山远诊脉。


    她的手搭在兰山远腕上,这才发现兰山远手里攥着块碎布,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


    布上染了血,只能隐约看出原本是蓝色。


    为诊脉不出差错,她想要掰开兰山远的手,却被问泽遗制止。


    “掰不开的。”问泽遗勉强地笑,“我刚才试过。”


    兰山远晕过去还没忘记抓着他衣服,人醒着还好说话让他松手,昏迷后就彻底讲不清道理了。


    没办法,他只能割下被兰山远攥着的那块布料。


    “算了。”


    谷雁锦无暇顾及其中缘由,换了只手摸脉。


    良久,她收回手去,脸色依旧极差。


    “大师兄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可此次突破,他遭到的反噬极其严重。”她沉声。


    “若非大师兄修为高深,怕是可能就回不来了。”


    天劫只要能扛过去,灵力变得强盛,境界也能增加。


    可戛然而止的天劫却是特例。


    天劫被收回,说明天道认为渡劫的修士不可突破。不被天道认可会遭到反噬,而屡次不被认可,遭到的反噬成倍增加。


    对于根基深厚的兰山远来说,这种反噬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恢复。


    可要是哪次挨不过去,极有可能死在痛苦的反噬里。


    “我实在不明白,既然不认可大师兄,为何要连续降下感应,邀他渡劫!”


    谷雁锦替兰山远愤愤不平。


    这一年内,兰山远返常地渡劫数次,却都不得善果。


    他的德才,哪一点不配安稳渡劫?


    问泽遗盯着兰山远不自然攥紧的手。


    “若是天道再为难他,他还能撑住几次?”


    问泽遗开口,语调艰涩。


    兰山远太会演戏了,方看着压根不虚弱,身体却已经走到极限。


    “天劫反噬,一年内至多还能有一次,要是再有,会有性命之忧。”


    谷雁锦烦躁地翻着丹药,却发现手头居然没有有效的丹药可以用来极快解决当下的麻烦。


    因为这种情况太少见了。


    天劫可能一年内三五次,也可能百年都不出现。但依照兰山远这一年来的情况,他们怕是要做好极坏的打算。


    “不,他不会死。”


    听到问泽遗的话,谷雁锦瞪大眼,清秀的面容上满是不可置信。


    她错愕看着问泽遗:“怎能如此掉以轻心?”


    “修道之路一步错步步偏,就算到化神期,依旧有万种危险难以预测。”


    问泽遗的视线移向兰山远的脸。


    许是昏迷前听到了想听的话,兰山远的面上并不痛苦,只像是陷入了场冗长的梦里。


    规则是想折磨他,逼着他就范,去乖乖走原书的老路。


    偏偏兰山远是一身反骨。


    降下后又收回的雷劫,就是规则对他的惩罚。


    眼见问泽遗一副失魂落魄模样,谷雁锦以为他只是不愿接受,放软态度:“我也相信师兄能逢凶化吉,可总归要做好准备。”


    劫难的反噬只能自己熬,她在兰山远手背小心谨慎地施过针后,拿了些调养的高品丹药搁在兰山远床头。


    “你想亲自照顾师兄,还是我带药修来照顾?”


    说是照顾,其实只是盯着兰山远,察觉到不对及时通报给她。


    他们住在一起本就是互相照应,谷雁锦觉得,兰山远定是想要问泽遗来照看他,也想醒来之后,能第一个看见问泽遗。


    “我来照顾他。”


    问泽遗毫不犹豫地应下。


    谷雁锦细心叮嘱了他丹药的用法,遇到紧急情况如何处理,这才不放心地离开。


    兰山远的身体素质优秀,所以状态在极快地转好。


    只用了半日时间,原本微弱的呼吸开始趋于平稳。


    “还是这么喜欢扯衣服。”


    问泽遗碎碎念着,又试着取了几次他攥在手心的碎布,依旧是失败告终。


    手指蹭了蹭兰山远眉心的红钿,问泽遗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看书。


    第二日,莫且行来了信,直直飞落到兰山远的小筑。


    问泽遗折开纸鹤,密密麻麻又狂放不羁的字迹看得他眉心一跳。


    与之前没营养的信不同,这封信的信息量巨大。


    先是演月阁的阁主卜卦,发觉今年冬时会格外寒冷,这也将导致魔域提前开放一到半月。


    他们的计划需要提前了。


    这算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可问泽遗接着往下看,越看心中越沉。


    安分了几个月的魔又开始闹妖。


    就在兰山远渡劫的这几日,修士们突然在北境的市井中发现摧元丹,其数量极多。


    各大宗门对魔非常警惕,魔族无法趁虚而入,便把目光投向普通百姓。


    他们打着摧元丹能够生出灵根的幌子,大肆欺骗百姓。


    一时之间,摧元丹受到北境百姓的热捧。


    没人不想修仙后谋得长生,更何况北境常有天灾,当地居民隔几年就要处在水深火热中,自然更想追求玄之又玄的另条路。


    贩卖摧元丹的魔极其狡猾,把摧元丹价格降了七成,正好卡在许多穷苦百姓拼拼凑凑后,也能买得起的界限上。


    可这也是许多百姓几年的积蓄。


    北穹剑阁为首的几个北境宗门焦头烂额,他们能管的住自家修士,却管不住北境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而后,真有百姓吃摧元丹,晨起发觉自己有得灵力,觉得自己可以修仙。


    他们跪在北穹剑阁门前,央求其收留。


    眼看这种人越来越多,北境的宗门不堪其扰,可又解释不清,只得纷纷闭门谢客。


    整个北境陷入片诡异的狂热之中,谁也不知丹药几时会扩散到别处。


    阆山早已放晴,和煦的风卷着秋意,窗外的风景美得似一幅画卷。


    可无形的山雨欲来,已经从北部吹起暗风。


    ————寻摧元丹交付莳叶谷,速速归来。


    问泽遗给莫且行修书后,又给其他中土宗门轮流写信。


    兰山远的玉印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若是以兰山远的名义请求,效率显然会更高。


    但为不显得像在惑乱朝纲,问泽遗还是盖了自己的印戳。


    现在的他,也能够在大能们中间有话语权。


    问泽遗看向床的方向。


    兰山远的呼吸已经与常人无异,至多明日就会醒。


    刚答应他不会走,可现在不得不暂时分别。


    分别也好。


    或许他离兰山远稍微远些,至少能让雷劫暂且少折磨兰山远。


    兰山远醒时,问泽遗正在束起发冠。


    窗外晨光微熹,清脆的鸟鸣声声入耳。


    问泽遗听到布料摩擦的动静,赶忙停下动作 。


    发冠没了支撑,银发如瀑披散。


    问泽遗顾不得这么多,满脸欣喜地走到床前。


    “师兄终于醒了。”


    兰山远仰头看着他,接过问泽遗递来的水。


    “你睡了两天多。”


    问泽遗这才找到机会,抽走他另只手中攥着的碎布:“感觉还好吗?”


    “我很好。”


    迎着从窗口倾泻的朝霞,兰山远的声音尚且虚弱。


    铜镜中映出问泽遗修竹般的颀长身姿。


    白鲛绡织成的内衬,镶烟青的玄丝凤纹,腰间系了冰玉玉带。


    这是剑修在正式场合常穿的着装,问泽遗平日嫌麻烦,不会穿得太认真。


    “你要去哪?”


    他仰头看着问泽遗。


    “过会要同和别的宗门议事,北境情况有变。”


    问泽遗将信递给兰山远。


    兰山远飞快地看完,眉头微蹙。


    “我随你同去。”


    “使不得,师姐说师兄伤得很严重。”问泽遗连忙按住他,“你安心养病,我很快就回来了。”


    “若是放心不下,师兄可以用窥天镜看我。”


    兰山远在场无疑能让持明宗有更大话语权,但还是身体要紧。


    他掰开兰山远的手检查,伤口已经愈合如初。


    见他坚持,兰山远不再勉强,安静地服下丹药。


    自始至终,他面上没显露出一丝初醒的不适。


    离正式同各宗长老会面还有一个多时辰,问泽遗捧起玉冠。


    他喜欢扎发带,所以戴玉冠的动作极其生疏。


    “过来,我帮你。”


    兰山远的手伸过来。


    “麻烦师兄了。”问泽遗将梳子递给他,随后乖顺地坐在床边。


    梨木梳一梳梳到底,问泽遗原本总要冒出的几撮乱发被理得服服帖帖。兰山远将发冠小心给他带上带上,扎得松紧刚好。


    整理完背面,兰山远将梳子搁在床头。


    “好看。”


    他看着铜镜里问泽遗的面容,轻声夸赞。


    没藏好情绪,兰山远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和迷恋。


    要是不让别人看到,就更好了。


    “那我下回还让师兄来戴。”问泽遗笑道,“师兄别嫌我烦。”


    兰山远抬手,替他将耳边翘起的发尾理顺 。


    “好。”


    “我走了,过会就回来————”


    出门后,他又不放心地朝着里面喊了声。


    屋里的兰山远应了声,听着心情不错。


    能在开会前瞧见兰山远醒来,问泽遗的心情也极好。


    可这份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


    议事堂庄严肃穆,大能们纷纷落座,看似目的相同,实则每人都各怀心思。


    “问副宗主,派修士去北境探查一事,我觉得还需要再三斟酌。”演月阁长老谨慎道。


    “可以先静观其变。”


    他们对于魔族憎恶,对魔域又心怀畏惧。都害怕自家宗门贸然出手,破坏两族长久以来的表面和平,背上骂名。


    “没时间静观其变。”问泽遗神色微冷,“北穹剑阁来信,如今北境百姓陷入对修仙的执迷,而他们其中多人都已持有摧元丹。”


    “等到莳叶谷查出改良过的摧元丹有何副作用,他们身上药性怕是已经发作,回天乏术。”


    他的话掷地有声。


    “北穹剑阁已经闭门不出,若是我们袖手旁观导致摧元丹扩散,往后就会重走北穹剑阁的现在的路。”


    一席话说到了在坐大能的心坎上,洛芷参率先开口,打破现场一片沉寂。


    “只要能保证药修的安全,莳叶谷愿意全力配合副宗主。”她施施然一笑。


    “北境的劫难,是中土的劫难,也是我们南疆的劫难。”


    “自然会。”问泽遗淡声,“莳叶谷愿意调遣药修,那但凡莳叶谷修士,我持明宗修士会鼎力相护。


    “淬羽山庄内高阶修士少,但若是问副宗主需要灵石,淬羽山庄定会出财出力。”


    问泽遗循声看去,是坐在角落里的容素。


    她瞧着比上次见时瘦些,衣服褪去天真稚拙,多了几分稳重。


    虽然仍能看出紧张怯场,可她的语调却无比坚定。


    “剿魔是行仁义之事,淬羽山庄义不容辞。”


    容郄一事后,淬羽山庄实力大不如前,眼下容老庄主没有倚仗,只能扶持容素做少庄主。


    容素根基不稳,眼下愿意出声,已经是顶着极大的压力。


    “多谢少庄主。”


    持明宗自然不缺灵石,他不会真正为难羽翼未丰的容素。


    有洛芷参和容素开头,其他宗门的修士态度开始松动。


    “我们愿意出人手去北境,可前往魔域勘察,实在是爱莫能助。”


    他们商讨出的计划,一开始就分两部分。


    一是让少数大能潜入魔域查三爷踪迹,在不和魔族撕破脸的情况下,寻找摧元丹源头。


    二是让其他修士分批隐秘进入北境,帮扶北境宗门,并且在出现异常时管控住局面,剿灭作乱的魔族。


    第二点很好做到,麻烦的是第一点的人选。


    首先过去的人不能太多,而且得是修为高的剑修或者术修。


    可魔域里面极其危险,就算是各家都有高阶修士,也没几人愿意前去做冤大头。


    事态发展至此,有些修士的小心思开始冒出来。


    峯教和锦漠门的两个长老看不顺眼,暗中搞起鬼来。


    锦漠门长老假笑着提议:“顾长老他去过魔域,理当是合适的人选。”


    姓顾的长老吹胡子瞪眼:“你胡说什么?要我说还是你们掌门修为更高,更合适!”


    两人脾气都不好,夹杂着私人恩怨,惹得场面渐渐开始混乱。


    “既然没人愿意,那就我去。”


    窸窸窣窣的私语声顿时安静,所有人齐刷刷看着问泽遗。


    议事堂镜得落针可闻。


    洛芷参蹙眉,打破寂静:“问副宗主,你的身体不适合去北境,更不适合去魔域。”


    “可责任落在我身上,我当以身作则。”问泽遗坦然,“进魔域要元婴后期以上修为的剑修,且善于隐匿行迹。”


    “除去身体略有抱恙,我尽数符合要求。”


    这种要紧事交给别人不放心,他早就打算自己亲自去,为此做足了准备。


    “问副宗主侠肝义胆,有您是持明宗的幸事。”


    见他态度坚决,其他修士肃然起敬。


    敲定了一个人选,至少还要去一个。


    莫且行本打算按照自己同问泽遗约定那般毛遂自荐,可他还没开口,那两个小宗门的长老又阴阳怪气起对方来。


    问泽遗把玩着兰山远送的玉佩,被小老头的念叨声烦得昏昏欲睡。


    他盘算着,究竟要不要把他们先请出去 。


    “都别吵了,我去!”


    石破天惊一声吼,赐翎站起身来。


    问泽遗被他喊得揉了揉额角,将玉佩收回怀中。


    短短几月,赐翎耳边的绒羽已经褪去,变成漂亮的成羽。


    可他的大嗓门没半分收敛。


    瞧见小公鸡似气冲冲的赐翎,他突然有些后悔叫上他了。


    “你们,胆小怕事。”少年的中土话利索了不少,他扫视着在坐大能,面露轻蔑。


    “不想去就闭嘴,少说话。”


    他话一出,两个要掐起来的长老面如菜色。


    被个乳臭未干的外族毛孩子教训,一时间他们脸上挂不住。


    问泽遗憋住笑,用眼神示意莫且行拦住少年。


    赐翎旁边的莫且行无奈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妖族牛劲大得很,而且他还挺乐得见这两个有小心思的长老吃瘪。


    “赐翎,安静。”问泽遗温和出声。


    赐翎立马闭嘴,乖乖坐回原位。


    问泽遗没责怪他,其他露出不满的修士也只能把教训妖族的话咽回去。


    “我们是去调查,不是去杀魔。”


    “我知道。”


    赐翎冷静下来:“我会掩盖好行踪,不会让魔,发现我们。”


    面对问泽遗,他平和了许多。


    小苍雀确实比之前沉稳些,且妖族隐匿身形的本事,向来比人族要强。


    保不齐还真是能用的人才。


    见到问泽遗陷入思索,演月阁长老急了。


    “问副宗主,您不会真要让妖跟着去吧?”


    “妖怎么了?”


    碍于问泽遗的面子,赐翎只是不满地嘀咕。


    “他至少乐意去,且有能力去。”问泽遗没继续理长老,抬眸看向莫且行,“你带他试试身手,要是够敏捷,就让他跟我去。”


    莫且行的境界比赐翎高上很多,如果莫且行能认可他的身手,那么多带个赐翎去,暴露的可能性反倒更低。


    毕竟在魔认知中,人妖之间关系一般,多数交际都是利益往来。


    人族中间混着妖,瞧着远没有三个人族可疑。


    随后,他慢悠悠对演月阁长老道:“您若是想入魔域,我自然不让他去。”


    这下,所有人都没声了。


    “若是诸位没有异议,两日后请我师兄做个见证,于此定下天契盟誓。”


    定了契约,到时候该出人的出人,该出力的出力,谁也别想躲在背后做乌龟。


    部分宗门的长老虽然瞧着不靠谱,但在对付魔族这件事上,还是值得信任的。


    他不担心有人泄露计划,反正天花乱坠的假消息过些天,就会在北境之内散开。


    如果不能让局面彻底干净,那不如搅得越乱越好 。


    魔族会玩阴招,他自然也会。


    “其实,若是兰宗主得空”


    有人弱弱提出兰山远,问泽遗面色未改,打断他的话:“我是闲人一个,可宗主忙于宗务,无法抽身去北境。”


    “我记得你们掌门也是合体期剑修,如果他得空,也可以替了赐翎。”


    被反将一军,提问的讪讪闭嘴。


    “今日便到此为止。”问泽遗起身。


    “持明宗已经备好寝居,请诸位移步。”


    守在门口的修士上前来,替长老们引路。


    问泽遗和言卿叮嘱了几句,抬头发现有不少人还不打算走,试图往他身边靠。


    现在的问泽遗不同之前,是仙界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不光兰山远器重,他自己也十分争气,除了偶尔说话带刺,行为散漫,几乎挑不出毛病。


    剑修嘛,有点散漫也正常。


    洛芷参冷眼看着他们的嘴脸,颇为无趣地离开了。


    可问泽遗没理会他们,只和在远处怯生生看他的容素主动搭了话。


    “少庄主这些天过得如何?”


    “我过得很好,真是多谢副宗主。”


    容素满脸感激,不住朝着问泽遗道谢:“之前怕叨扰到您,所以一直不敢登门来道谢。”


    她轻声道:“此次剿魔,我也想尽绵薄之力,冬日苦寒,淬羽山庄会为北境百姓捐过冬钱粮,也算是为仙门行善积德。”


    “量力而行,眼下还需你得有本钱,才能带着淬羽山庄走上正途。”问泽遗笑道,“我当时果真没救错人。”


    脱离了剧情强行降智和对亲情过度的追求,容素坚韧且聪慧。


    他们说话间,有几个长老带来的弟子在旁边看着,面露不满。


    “问泽遗不搭理师尊,却搭理个没多少修为的姑娘,两人怕不是有染吧。”一人啧声。


    “我觉得也是,那姑娘长得真好,果然英雄难过”


    “你们,说什么屁话?”


    拎着刀的赐翎不知从哪窜出来,脸色阴沉沉的,吓得两个低阶修士连连往后退。


    “心脏,看什么都脏。”赐翎眯起眼,“你们凑这么近,我看你们也有染!”


    “滚。”


    面对修为不低的妖,他们像被踢坏的蹴鞠,蔫蔫地连声道歉,落荒而逃。


    “别和他们计较。”问泽遗已经和容素说完话,手搭上赐翎的肩。


    他看向姗姗来迟的莫且行:“他胡闹,你怎么也不拦着他?”


    “拦什么。”


    莫且行嘿嘿一笑。


    “我觉得赐翎小兄弟干得漂亮,这种长舌头的,就是该骂,该打!”


    “对了,你刚刚试过他身手,觉得他怎么样?”问泽遗收敛笑意。


    “很不错,比上次见时还厉害,能力在他这岁数的妖里,算得上数一数二。”


    莫且行对赐翎赞不绝口,赐翎听着,骄傲地竖起尾羽。


    能看到一只鸟的尾巴揺得像大型犬,问泽遗也是叹为观止。


    最后,莫且行总结:“副宗主要是想,带他去不会拖后腿。”


    “什么拖后腿。”赐翎抗议,“我是要帮忙去的。”


    “那就带上。”问泽遗拍了拍赐翎的肩膀,“这些天别懈怠,若是让我发现你不够格进魔域,就把你送还给你父亲,去苍巽山砍树建屋子。”


    “知道了。”赐翎哼了声,得意地甩了个刀花,和莫且行走了。


    【宿主,我看不懂。】


    回去的路上,系统懵懵地开口。


    【书里也没有北境这块剧情,你为什么非要管摧元丹呢?】


    且不论魔域,北境本身就很危险。


    “你自己就是系统,你好好想想,为什么闹得能轰动整个修真界的摧元丹,书里会没有描写?”


    系统似懂非懂。


    突然,它灵光一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因为这是多出来的劫难,原书的剧情之中根本没有。】


    规则在修正剧情。


    “聪明。”


    有穹窿的倒霉事在前,说明规则为了捧沈摧玉乱加剧情有一就有二。


    如果他没猜错,沈摧玉在摧元丹一事中仍有戏份,应当是为了弥补容素或是赐翎戏份消失,对规则带来的影响。


    为了给沈摧玉加点逃跑的难度,他又加了盯梢的人手。


    就算沈摧玉靠着金手指逃跑,灵兽谷和持明宗也会让他掉层皮。


    这“天之骄子”沉寂太久了,再不急着起来,怕是这辈子离不开西寰荒漠。


    妥善解决摧元丹,不光可以重创规则和原书剧情,还可以护住无辜的百姓。


    规则是真的疯了。


    之前是拿一个魔,一个族群的命赌。


    现在陪葬的可能是整个北境。


    远远能看到高耸入云的万年松,问泽遗的脚步快了些。


    “师兄。”


    屋门虚掩,他径直推开。


    兰山远坐在院落内的石桌边,桌上摆着的正是窥天镜。


    他扭头看向问泽遗。


    “你要和赐翎同去?”


    声音温柔如常,可问泽遗却听出丝委屈。


    “不是,还有莫且行。”问泽遗赶忙解释。


    之前没看懂兰山远的意思,可他现在看懂了。


    兰山远不是讨厌赐翎,只是单纯不想看赐翎和他靠得太近。


    “对。”


    兰山远点点头,一字一字,缓慢地道。


    “还有莫且行,你们关系一直不错。”


    委屈不见了,蒙着阴翳。


    问泽遗:


    糟糕,越描越黑了。


    天地良心,他不喜欢半大小孩妖,也不喜欢糙汉剑修。


    第066章 再会


    “既然都是你能信得过的人, 就按照你的计划行事。”


    兰山远面上的阴郁转瞬即逝,短得就像问泽遗的幻觉。


    “北境路远,沿途总需要帮手。”


    不是赐翎和莫且行,也会有别人。


    “师兄放心, 我得空就给你写信。”


    看着兰山远气定神闲的模样, 问泽遗隐约觉得古怪。


    其实依照兰山远的性格, 没有提议要跟去北境,已经很奇怪了。


    可对上兰山远看不出情绪的目光,他只得按下心头疑惑。


    两日后。


    议事堂内格外肃穆,中土各宗的代表齐聚一堂。冲着人群随手一指, 都是合体期往上的大能。


    兰山远来得晚些,但举手投足与平日一般, 面上也无虚弱的病色。


    他白衣翩翩,从容地环视了圈神色各异的修士们, 淡笑着微微颔首。


    若是有心人仔细看,兴许能瞧见他腰上的玉扣和问泽遗那根水色差不多,只是模样有差别。


    是从同块玉上取的。


    持明宗宗主安然无恙出现,无疑是给其他宗门吃了颗定心丸。


    什么兰山远受天劫重创, 眼下昏迷不醒才被迫让问泽遗出来替他, 果真是无稽之谈。


    问泽遗受命, 不过是他能担得起。


    有问泽遗远去北境,兰山远坐镇中土, 最后结果怎么都差不到哪去。


    兰山远走到主座边, 同问泽遗视线交汇,随后极快地收回视线。


    “师兄, 请。”


    问泽遗微微躬身,眼中却含着笑。


    两人间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兰山远在主座右手处的位置落座。


    等到所有人坐下,正式开始走签天契的流程。


    天契是数万年前的修士留下的,所有在天契上落笔的宗门,都必须遵守契约内容一致抗击外险,将宗门内部的私人恩怨放于一边。


    而中土宗门中,只有持明宗有资格主持签订,天契也由历代宗主保管。


    在场的不光有中土的修士,也有北境宗门,和一些其他地方的大宗。


    赐翎代表着苍雀族,也在修士们之中。


    兰山远取出透明的卷轴,交于问泽遗手中。


    卷轴上不断浮现出各大宗门的名字,忽明忽暗。


    抬眸看向满堂修士,问泽遗目光如炬。


    “魔荼毒我人族修士,欺我人族子民,而今更是公然挑衅人妖二族,使两族立于危难之地。”


    “摧元丹不除,九州一日不得安宁。”


    “今日我与诸位道友在此立誓。”


    他松开手,卷轴浮动在空中,缓缓地展开。


    “持明宗上下一心,誓定北境、破魔障,取作乱者性命,还九州清明太平。”


    他提起玉笔,毫不犹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持明宗问泽遗,愿以身为焰,入虎狼之穴、百丈魔窟。”


    莫且行咧嘴笑了笑,也签下龙飞凤舞的字。


    “持剑之人不畏敌强,唯怕己懦。”


    “持明宗莫且行,且听副宗主差遣。”


    赐翎咬着牙,低声说妖族话,也歪歪扭扭签下名字。


    “苍巽山,赐翎。”他搁下笔,大声喊着。


    他要还苍巽山彻底的安宁。


    其他宗门的修士们被氛围感染,也纷纷承诺签字,原本黯淡的卷轴登时发出耀眼的银光。


    卷轴转了一圈,落在兰山远怀中。


    “今日在此,我为诸位作见证。”


    兰山远垂眸掐诀,宛如出世谪仙。


    “违天契者,将受天命责罚。”


    卷轴上覆盖着灵力织成的锁链,锁链缚紧,将天契彻底密封。


    签了契,原本踟蹰犹豫的各个宗门没了顾忌,情绪反倒高涨起来。


    “多谢诸位。”


    北穹剑阁的修士眼眶微红,朝着众人行一礼。


    上下一心,万难皆平。


    其他宗门的修士先行离开,偌大的议事堂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四人。


    “现在,我们走!”


    赐翎兴致高昂,巴不得马上收拾行李直捣魔族老巢。


    “臭小子,哪能说走就走。”


    莫且行瞄了眼他,恭敬地问兰山远:“宗主,请告知我们该何时出发?”


    遇到不好定夺的大事,向来都是让宗内修为最高的术修进行卜算。


    “我卯时已问过卦,后日最合适。”


    “这么快?”


    问泽遗收敛住脸上公式化的笑。


    “才不快,我还想马上走。”赐翎反驳,“早点走,早点抓住他。”


    “师兄说后日,那就后日走。”问泽遗不理他,只是示意莫且行先带着赐翎离开。


    早些走也好,能提早适应北境苦寒的天气。


    莫且行得令,干脆地拎着赐翎出了门:“走了,出发前我再教你个刀法。”


    赐翎闻言,果然不挣扎了。


    “真的?我要学!”他眼睛发亮。


    重重闷响过后,两人的大嗓门被隔绝在外。


    “我给你备了纳戒,放在桌上。”兰山远全然不在意刚才的巨大动静,只是看向问泽遗。


    “纳戒里面灵石足够,你们到底不是同族,一路上住店挤在一间屋,终归不合适。”


    问泽遗心领神会:“我知道了,到时候要是得住店,我们单独住一间。”


    虽然他只听说过男女不能住一间,没听过不同族不能住一间。


    “路上当心。”


    兰山远把情绪收敛得很好,就像只是单纯地关心问泽遗。


    问泽遗环顾了圈四周。


    议事堂早已无人,外部嘈杂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他往前了半步,轻轻抱住兰山远。


    兰山远面上温柔又公式的表情骤然碎裂,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会早回来的,也会多给师兄写信。”


    温热的怀抱很快抽离,问泽遗笑得眉眼弯弯:“我会想师兄,师兄也记得想我。”


    “嗯。”


    兰山远像是忘了接什么词合适,连着嗯了几声。


    “那我先走了,还有行李要收拾。”


    “好。”


    等到眼前人离开,兰山远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


    师弟刚才揽过,很轻很轻地抱着。


    他的眼中全是欢欣,低着头都难以维系住表情正常。


    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外的水年镇里,男孩在暗巷中睁开眼。


    他的瞳中漆黑如墨。


    眨了眨杏眼,男孩整理好破旧的衣衫,控制着傀儡躯体,跌跌撞撞朝着阳光下走去。


    问泽遗正在小筑收拾行李。


    兰山远得去忙着和其他宗门修士打交道,所以这回只有他自己收拾。


    因为是暂离,他没打算把自己的书和笔墨搬走。反正兰山远的隔壁屋是给他的,现在是往后也是,和沈摧玉没关系。


    纳戒放在桌面上,被午后的阳光一照,刺目得极其显眼。


    问泽遗拾起纳戒,看了眼其中内容。


    饶是早知道兰山远有多少灵宝,他还是被纳戒里的内容惊到。


    各种御寒和驱魔的法器琳琅满目,最低也有三品,最高甚至有九州都没几件的九品灵器。


    而且兰山远怕他看不懂怎么用,还用正楷字写了厚厚一册说明,说明详细到来个赐翎都能看得懂。


    而纳戒里藏的灵石,更是多到问泽遗都无法快速清点。


    这不像是拿来给他住店的,倒像是给他盘下百来间客栈挣钱用的。


    兰山远像是志怪书中带着宝石珍珠回巢的上古灵兽,把天材地宝都塞在了纳戒里面。


    见不到兰山远,没法让他把灵石取出来。


    问泽遗只能等着遇到兰山远,再和他商量。


    可兴许是兰山远刻意不让他还纳戒,整整两日,问泽遗都没见到兰山远。


    离开的日子如约而至 。


    不知兰山远何时归来,问泽遗压了张道谢的字条在砚台下。


    他也有小金库,到时候回来把灵石全数还给兰山远也不迟。


    拿上笤帚,他最后替兰山远扫了次院子里的落叶,再给自己养的花浇了水。


    灵鸟眼巴巴地从窗外探头,问泽遗撬开二三十个松塔,装在篮子内,满满当当放在窗外。


    “等我回来再喂你。”问泽遗趴在窗口,看着灵鸟啄食松子。


    “师兄就算不理你,你也不能和他生气,知道了吗?”


    灵鸟忙中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做完一切,已经是深夜。


    问泽遗换了身夜行装,将银发收拢在斗篷下。他趁着夜色下山,朝宗门口去。


    哪怕两日没见,问泽遗知道,兰山远今夜一定会出现。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


    外面万籁俱寂,只偶尔有蝉鸣风动,沿路上的小亭却点着灯。


    灯下,有人在等他。


    “师兄。”


    问泽遗压低声音,面露惊喜。


    兰山远冲他颔首,熄灭石桌上的灯。


    “我送你一程。”


    漆黑的夜里,两人并肩而行,亦如之前那般。


    兰山远今夜同问泽遗一样束着发带,导致被风吹得青丝凌乱。


    走到岔路处,问泽遗已经隐约看见山门处的两道人影。


    是赐翎和莫且行。


    “师兄,就送到这。”


    松林恰好掩盖住两人的踪迹,再走几步,怕是就会让敏锐的莫且行察觉到。


    师兄送师弟分明是名正言顺,可眼下硬生生被弄出偷情的既视感来。


    兰山远停住脚步,摸出一块系了红绳的玉髓来,小心地别在问泽遗手腕处。


    “这是何用?”问泽遗仔细观察着玉髓,好奇。


    玉髓上也没灵力,应当就是块极其好看,又很值钱的玉而已。


    “没用处,只是你戴着很好看。”兰山远看着他的眼睛,“别取下来。”


    这块玉成色特殊,浅冰蓝色很像问泽遗的瞳孔。


    只是要真是他的眼睛,制成饰品,还能再透亮些。


    “又是赠纳戒又是送礼,师兄是什么意思?”问泽遗择下落在他耳畔的松针,脸上笑意加深。


    今晚兰山远倒是诚实,没扯些报平安之类的幌子让他收下。


    兰山远的喉结微微滚动。


    他微仰起脸,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碰了下。


    动作小心翼翼,甚至没碰到唇瓣,更像是亲了脸颊。


    问泽遗呆住了。


    他们这是在山道上,前后随时可能会来人撞破两人的私情。


    他的脸不住地发烫,但很快被夜风给吹凉。


    “在外面离他们远些。”


    兰山远避开问泽遗的目光,可问泽遗还是瞧见他眼中没收敛住的躁郁。


    “他们?”


    问泽遗看向远处黑黢黢的两道人影。


    赐翎和莫且行像是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声音顺着风灌进他耳朵里。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赐翎急出鸟叫。


    万幸,两人都在气头上,什么也没发现。


    “嗯。”


    兰山远抓住问泽遗的手,数着他的手指,又缓慢地收拢。


    “所以师兄是来贿赂我?”他压住狂跳的心脏,“其实你直说就行,我本就有分寸的。”


    这是财诱//色//诱都用上了,问泽遗也头次知道让他点头,能弄得这么复杂。


    “只是刚才师兄那举止,不太像是师兄对师弟。”


    听到他轻描淡写的话,兰山远的手微微颤抖。


    “对不”


    他话没说完,手心被放了块青玉玉符,上面雕刻着雀鸟。


    “之前师兄给了我你的护身符,我就想着给师兄块好的。”


    “师兄定然也用不着我保护,你就当个寻常礼物留着。”在兰山远眼皮子底下找成色好的玉,还费了他点时间。


    “刚才是吓唬师兄的。”他安抚地拍了拍兰山远的背。


    谁叫兰山远也总吓唬他。


    “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我和师兄都该重新思量。”


    “我想,我去北境这段时间,差不多应当足够。”


    兰山远的手合拢,将冰凉的玉符攥在手心。


    “好。”


    胸口被陌生的感知充斥,兰山远没体会过,也不清楚这是什么。


    他抑制不住地想笑,却又为维持体面,极力压住唇线。


    “真要走了。”问泽遗看了眼天色,轻轻抱了下兰山远。


    “你才经历过天劫,在宗内安心养着,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


    兰山远轻声应着。


    树叶簌簌作响,问泽遗朝着岔路走去。


    连中土的夜风也这般冷,不知北境是怎样一番情境。


    回头看,兰山远还站在原处。


    问泽遗冲他轻轻挥了挥手,快步消失在崎岖山路间。


    他不走,兰山远是不会走的。


    赐翎和莫且行刚吵完架,谁也不理谁。


    见到问泽遗过来,两人的态度这才破冰。


    “怎么了?”问泽遗好奇。


    “他,他说我小鸡崽。”赐翎气得支支吾吾,眼圈红了。


    “就是个小鸟崽。”


    莫且行冷哼:“冒冒失失的,连加绒的衣物都没带,就他这身板怎么能遭住北境寒流。”


    “衣物路上添置也行。”问泽遗正色,看向两人,“清楚我们此行的身份吗?”


    “知道!”赐翎抢答,“我们是去北境,买卖皮毛的。”


    他自豪道:“你是我们的老大,他是你的奴隶,我家长辈是你认识的妖,他们让你带着我。”


    “停。”


    问泽遗无奈纠正他稀碎的中土话:“我是商人,莫兄是帮工,你是同我一道的妖族商贾家少爷。”


    给莫且行安排帮工的身份,是为了好分头行动。而且真要出了事,帮佣比商人更安全。


    本来想给赐翎安排个小帮工的身份,可他这少爷脾气实在是难改,只能给他也当个小少爷 ,算是本色出演。


    “知道了。”赐翎连连点头,“可惜了,要偷偷过去,我不能当大侠。”


    “下回我要,当大侠。”他攥紧拳头。


    问泽遗:


    怎么有人一百多岁了,中二病还没过去。


    莫且行给赐翎泼了盆冷水:“毛都没长齐还大侠呢?你再挑捡身份,只能等着给我做儿子了。”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问泽遗重重咳嗽了几声:“二位,我们该走了。”


    他们不能动宗门大阵,只能一路朝着北去,这过程还需要时间。


    赐翎和莫且行凑在一起像一池塘的大鹅开会,但好歹两人的轻功无可指摘,也明白轻重缓急。


    流光掠过树间,等到天光破晓,他们已经来到了几十里开外。


    赐翎站在棵树上,俯瞰着窗外的景象,原本兴奋的情绪低落下去。


    “我们得,经过千丈巷?”


    他吐掉嘴里的草茎,变得蔫巴巴的。


    一想到千丈巷,他就止不住地难过。


    要是当时察觉得更及时就好了,是不是苍巽山不会被烧,阿哥也不会死。


    “对。”问泽遗落在树下,“从千丈巷附近去最近。”


    他看赐翎脸色不好,宽慰道:“我们不在千丈巷久留,只是路过而已,眨眼就过去了。”


    赐翎有心理阴影,他何尝没有。


    “饿不饿?我去买些吃食。”他岔开话题,转移赐翎的注意。


    这附近正是当时放下十七的水年镇,也是这片最富庶的城镇。


    他和莫且行可以不吃饭,但赐翎还得吃,这岁数的妖饿起来,一顿能吃五六个壮汉的饭量。


    家长把孩子托付给他们,他们总不能饿着赐翎。


    “吃。”赐翎顿时来了精神。


    “随我去买。”问泽遗招呼着莫且行,“莫兄也一起,我请客。”


    莫且行大大咧咧摆手:“哪能让副宗主破费,我自己买些酒就行。”


    莫且行爱喝酒,问泽遗清楚他有分寸,也就没多叮嘱。


    和莫且行分开,他带着易容过的赐翎径直往市集走。


    “想吃什么?”


    “我要吃包子,肉馅的,还有豆汤。”赐翎闻到香味,腿都挪不动了,不停地吞咽口水。


    苍雀族给了赐翎一笔灵石,只是他父兄怕他乱花,多数都存在问泽遗和莫且行手里。


    正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包子铺边上挤满了人。


    问泽遗也想吃豆沙包,从兜里给摸了些碎钱,递给赐翎:“我来买包子,你去买绿豆汤。”


    “好嘞!”


    赐翎拿了钱,像是耗子掉进大米缸,兴致勃勃地跑开了。


    不停有人挤来挤去,问泽遗耐着性子排了好久,这才轮到他。


    想着给莫且行买些,再弄点干粮备着,他除去要了包子,还买了馒头。


    顶着百姓们惊异的目光,他捧着一大袋包子慢吞吞挤了出去。


    猝不及防,有人不轻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


    问泽遗到底是修士,被撞一下纹丝不动,还顺手扶住了撞他的少年。


    看清男孩的脸,问泽遗颇为惊讶。


    是许久未见的十七。


    他看着没长大多少,但身上的衣物是干净了许多,一双杏眼眨了眨,定定地看着问泽遗。


    眼中从懵懂变成惊喜。


    他是洗了十七的记忆,可只洗了知晓他是修士的一部分,所以十七对他还有朦胧的印象。


    十七怯生生地也不说话,问泽遗取了个包子递给他。


    “问泽遗,你好了没————”


    赐翎拎着豆汤,远远瞧见人潮汹涌之中,问泽遗在和个瘦巴巴的半大小孩大眼瞪小眼。


    “又是你?”他皱了皱眉。


    妖的直觉让他喜欢不起来十七。


    十七像是受了惊吓,赶忙捏着包子躲在问泽遗身后。


    “把你这爱凶人的毛病改改。”问泽遗扫了眼赐翎,安抚地拍了拍十七,“吃吧,别管他。”


    “谢谢。”十七小声道谢。


    眼见着十七缩在问泽遗身后吃起包子,紧紧贴着问泽遗,一副有靠山的模样,赐翎气不打一处来。


    他顾不得其他,凑到问泽遗跟前踮起脚和他耳语:“我上次就想说,他很奇怪。”


    “阴沉沉的,不像十几岁的小孩。”


    “赐翎,怎么说话呢?”问泽遗没看赐翎,余光一直在观察十七。


    赐翎的顾虑不是空穴来风,其实他也觉得十七古怪。


    只是这种古怪的既视感,是因为太像某个人。


    之前还不觉得像,发现他真面目后,问泽遗察觉到倒真是很像。


    在赐翎凑过来的一瞬,他明显感觉到十七变得紧张不安,手攥成一团。


    “问兄!”莫且行恰好提着米酒,找到了两人。


    问泽遗垂眸,心中有了打算。


    “莫兄,帮个忙。”


    莫且行刚要再喊,脑海中传进问泽遗的传音。


    帮忙?


    帮什么忙?


    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问泽遗不由分说地搭住肩膀。


    微微侧过头,他看到了问泽遗那张足以让路边卖菜大娘,遛弯的猫猫狗狗都怦然心动的笑脸。


    “莫兄来得正好。”问泽遗朗声道,“我看我们时间还够,今晚要不要一同去酒楼喝酒,不醉不归?”


    他话音落下,赐翎弄不清状况,却也屁颠屁颠凑过来。


    “我也去,我也去!”


    问泽遗长得再好看也是个男人,皮相对板直的莫且行没多大用。


    想到问泽遗的传音,他只是懵懵地应着哦。


    “好,好啊,那我就和问兄一道去了。”


    这么刺激,应该差不多了。


    问泽遗迅速扫了眼十七。


    十七的脸色极差,许是忘了吞咽,腮帮子鼓鼓囊囊。


    这副模样配上脸本该可爱才对,可他面上转瞬即逝的阴翳,显然不该属于这个岁数。


    他就说这几天兰山远怎么这么老实。


    微微磨了磨后槽牙,问泽遗不动声色地松开莫且行。


    十七,或者说是兰山远。


    真是好、久、不、见。


    第067章 装蒜


    问泽遗不打算揭穿兰山远。


    反正现在就算揭穿, 兰山远也会换别的办法跟上来。十七是兰山远的小号,但极有可能不是唯一一个小号。


    他是能忍住,倒也想看看兰山远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您是想去喝酒?”


    十七低眉顺目,声音温吞, 没了半分刚才幼兽般的凶猛。


    “我在此生活, 认得几处好的酒楼。”


    “有这想法。”


    “我们来水年镇, 是想取一批货,取过就走。”


    问泽遗笑着看向十七:“只要顺利,应当是有空喝一杯的。”


    “您这是要走去哪?”


    “北边,我们去北境做毛皮生意。”他有问必答, 语调却客套淡漠,像个关心陌生后辈的前辈。


    问泽遗很清楚, 兰山远不喜欢他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


    之前的兰山远还能忍,可后面又和他朝夕相处太久, 冷不丁被他疏远,兰山远指定不习惯。


    可一想到兰山远没在宗内安生养身体,瞒着他偷摸黏上来,问泽遗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又不是往后再见不着面, 兰山远的一身反骨, 偏生要用到这地方。


    “去北境做生意”十七反复琢磨着这句话, 眨了眨眼,踟蹰道, “我也想去北境, 能让我随您去吗?”


    “为何?”问泽遗蹙眉,一副不理解的模样。


    他心里已经乐疯了, 倒要看看兰山远能扯出什么好借口。


    “近些天,我知道可能还有父母的故人去了北境。”十七声音很轻, 谨慎地斟酌着字句。


    “我想去寻他。”


    “恐怕不行。”问泽遗一脸为难,“我们是去做生意,路上奔波劳累,也很难照顾你。”


    一旁的赐翎一口一个包子,忍不住吐槽:“怎么这么巧,又是撞上我们,又是跟去北境。”


    “吃你的饭去。”


    勉强看出些门道的莫且行往他嘴里塞了个馒头。


    问泽遗没赶走这小孩,保不齐有他的深意。


    赐翎呜呜叫着,咽下香喷喷的馒头。


    “我方才看到您后,刻意来寻您的。”十七像是鼓起勇气,仰头看向问泽遗,“请您带我走,我不会拖累您。”


    十七最终是要带走的,与其让兰山远再借着其他办法跟着他,不如直接接纳十七,对兰山远还更安全。


    瞧见兰山远这么委曲求全,问泽遗也有些于心不忍。


    可为了不让他太早察觉,他还是得走遍流程。


    “我确实不好办。”他沉吟片刻,“你来说说,自己能做什么?”


    十七面上失落顿时没了,他赶忙快速地道:“我能替您看行李,给您铺床,帮您跑腿。”


    “晚上,我就睡在门口,不占地方的。”


    堂堂持明宗宗主话说到这份上,问泽遗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


    十七比兰山远还矮,一抬手就能摸到。


    他像是被顺毛的猫一样,眯了眯眼,乖巧地一动不动。


    兰山远这小马甲真不错,虽然芯儿还是黑的。


    “可我不是单独去北境,还有随行的同伴。”


    问泽遗收回手:“这样,我去同他们商量下,若是他们同意,我考虑带你走。”


    “好。”十七乖乖低下头。


    他这副可怜模样没骗到问泽遗,却让一根筋的赐翎觉得是自己之前太针对十七,有些不好意思。


    “喂,真要带他走?”赐翎悄声问,“可咱们,又不是真去”


    “多带个人还能掩人耳目,到时候问他认识的人在哪处,给他放下。”问泽遗看向莫且行,“莫兄,你说呢?”


    “你定夺就行。”


    赐翎都知道不合适,莫且行当然也觉得古怪。


    但见问泽遗的态度,明白他有分寸,莫且行就没明说。


    “那,那我也没意见。”赐翎敷衍地答应,兴致勃勃地转移话题。


    “咱们真去,酒楼吃饭?”


    中土好吃的太多了,他根本吃不完。


    还有好多好多想吃的。


    “想去?”


    赐翎用力点点头。


    问泽遗勾唇:“那就去,不过晚上去太晚了,中午去刚好。”


    用于给他们伪装商人的行头还停十里外,若是要带上十七,那让附近宗门的修士帮忙挪地方也需要时间。


    等到得了新身份,办事就不能太随心所欲了,一言一行得像是商人,而非闲云野鹤的修士。


    赐翎发出一阵欢呼,脑袋里全是脆皮烧鸭和蜜汁烤鹅,哪还在乎什么十七十八究竟怪不怪。


    问泽遗走到十七跟前,面带严肃:“我可以送你一程,但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该问的也别问。”


    “知道了吗?”


    “知道。”


    十七眼睛亮了:“谢谢您。”


    知道外壳里头是谁,不停被喊“您”,让问泽遗觉得不自在。


    “往后喊我先生吧。”


    问泽遗随便扯了个还得体的称呼出来。


    “多谢先生。”


    十七低眉顺眼。


    “去收拾你的行李,午时在此处等我。”


    十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像是怕问泽遗突然把他丢下。


    “放心去。”问泽遗冲他喊了声,十七这才快步离开。


    “他到底咋回事?”等到十七离开,莫且行这才问问泽遗。


    问泽遗笑了,不置可否。


    “反正带上就完了。”


    他们这趟去北境,可算有点意思。


    赐翎傻乎乎跟在后面,不解地挠了挠耳羽。


    还有近三个时辰,三人去和附近的宗门交接,给自己换了身更合适的行头。


    问泽遗的银发银眸被掩成黑色,又浅浅施着易容的术法,却依旧挡不住极佳的面容。


    他穿得华贵,一身的红衣华服裁得得当,华丽的玛瑙坠在腰间,耳上还坠着精巧细琢的红玉。


    兰山远给的玉髓被他藏在袖内,白皙的手腕上还盘了串漆红的菩提珠。


    “我怎么觉着这身不合适。”


    问泽遗不自在地扯了扯绣着金线的手衣。


    一身衣服太张扬了,和不小心挖到金子,迫不及待来炫耀的暴发户似得。


    可当朝商人就喜欢穿得花花绿绿,越明艳生意越红火,明知道容易招贼还是爱穿。


    穿红总比穿红绿配好些。


    “副宗主这话偏颇了。”容素带着三个女修站在远处,瞧见问泽遗笑着夸赞,“分明是大户人家的俊俏公子哥,旁人喜欢还来不及。”


    “那我好看吗?”赐翎从问泽遗身后探出头来。


    他长得是好看的,可惜身板太薄,撑不起华贵的金色长袍,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好看。”容素憋着笑,同女修们交换个眼神,连连哄着赐翎。


    赐翎眉开眼笑。


    鸟雀天生喜欢亮晶晶的玩意,他对自己这一身浮夸的装饰接受良好。


    只有莫且行是苦着脸出来的。


    他一身粗布麻衣,和那张本身就偏粗犷的俊脸颇为般配,俨然是副干农活好手的模样。


    “行啊,你俩都是公子少爷,轮我这,就得喊你们老爷了!”他笑着骂了声,但也是为了任务着想,很快便不在意了。


    容素特意赶过来,是给他们供了马车和上等灵驹。


    马车倒是低调,看样子还是簇新的,没用过几次。


    她从淬羽山庄的库房取了之前买入的兽皮和蚕丝,也全都是好货。


    “都是些绵薄之力,您于我是救命之恩,我怎能和您开口要钱?”


    问泽遗想给她灵石,容素连连推拒。


    “问副宗主还需要什么,尽管同我提就是。”


    她比之前自信了许多,落落大方地笑着,冲着三人遥遥一拜。


    “祝三位此行顺利,早日凯旋归来。”


    “多谢少庄主。”


    容素不肯要他给的灵石,让持明宗把灵石送去淬羽山庄就好。


    打典过后,问泽遗等人已经很像去北境做买卖的商人了。


    三人辞别修士们时,离午时只剩一刻钟。


    问泽遗的姣好面容与华贵衣着引得路人频频侧目,时不时有少年少女冲他投来艳羡的目光。


    他开始后悔自己易容得不够彻底。


    赐翎抱着臂,满脸不满:“他们怎么都看你,不看我。”


    他长得好,只是站在问泽遗跟前,言行举止和形貌都显得像个随行的后辈。


    莫且行搓了搓手,没人关注他,他倒是乐得清闲。


    十七已经等在路口。


    他身上衣服干净但朴素,同两人格格不入。


    “你认得酒楼,那就你来带路。”问泽遗拍了拍十七,手腕上垂落的菩提串将他的衣服压塌一角。


    “是。”


    十七同三人挨个打了招呼,随后规矩地跟在问泽遗身后。


    时不时感觉到十七的目光想要投过来,却又被他极力克制住。


    兰山远想看他,可碍于现在的身份,不能做得太明显。


    问泽遗莞尔一笑,脚步愈发轻快。


    十七找的酒楼里头菜色很好,小儿们也非常客气,唯有酒水非常一般。


    莫且行扫了眼酒水,略有失望。


    “瞧着十七也不像能喝酒的模样,他哪知道哪家酒楼酒好?”问泽遗出来打圆场,“你们随便点,我来请客。”


    见他拿出自己的钱袋子,而非兰山远给的,十七眼中露出失望。


    问泽遗这回是真没瞧见,见十七不想点,他将菜单递给赐翎:“刚还喊着要吃,现在倒是谦让起来了。”


    赐翎被说得脸红:“你请客,应该你先点。”


    父亲说了,这是人族的规矩。


    “哪来这么多规矩,我过会点,菜又跑不了。”


    问泽遗光顾着看十七的乐,自然没多少胃口。


    见到他和赐翎插科打诨,十七不出所料地脸色微变。


    只是他克制着没做出惯有的小动作,而且收敛着情绪,所以在外人看来,倒更像是在发呆。


    问泽遗托着腮,将菜单还给小二。


    又不乐意他和别人说话,又非要看。兰山远出来一趟,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


    菜上来后,早上才吃了六个包子的赐翎狼吞虎咽,像是刚经历过饥荒。


    问泽遗给十七夹了一筷子肉:“吃点。”


    “再不吃,怕是让他吃完了。”


    十七面上无措,犹豫着抬筷夹起肉。


    “谢谢。”他小声道,长睫毛微微抖动,瞧着可怜又无助。


    手腕处的伤疤若隐若现,哪怕知道兰山远自己身上其实没有,但还是看得问泽遗忍不住心疼。


    等到差不多时候,他也该告诉兰山远


    “咳咳咳这什么味,好呛!”


    一阵咳嗽声打断他的思绪。


    赐翎着急忙慌吃着洒了茶粉的糕点,因为吃太快,被茶粉呛得直咳嗽。


    “山雀吃不来细糠。”


    莫且行哭笑不得:“不过是青茶的茶粉而已,喝口水吧。”


    被两个粗线条的人一闹,问泽遗差点笑出声来。


    不光是糕点茶味挺重的,他现在才发现师兄着急了,扮起可怜也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现在的师兄,怕是想把赐翎和莫且行轰出去的心都有了。


    黄酒端上来,问泽遗给自己倒了一杯。


    莫且行和赐翎碰杯,问泽遗也举着酒杯和他们碰了碰。


    可他没有喝酒,只是悠哉悠哉喝着茶水。


    “你不喝酒?”赐翎不解。


    “不喝。”问泽遗淡笑。


    他倒半杯酒,主要是为了吓一吓兰山远。


    只要他的视线不在兰山远身上,兰山远的眼睛就直勾勾粘在他的酒杯上。


    “好吧。”赐翎撇撇嘴,看向十七,“你能喝吗?”


    想到之前兰山远酒后的模样,问泽遗脸上笑意消失:“别带着他喝酒,他岁数不够。”


    “不喝。”十七摇头,“我喝白水就行。”


    “还是十七懂事。”问泽遗起了坏心思,“我师兄就说过喝酒误事,尽量少碰。”


    他猝不及防提起兰山远,赐翎和莫且行都是一阵莫名寒恶。


    有话好好说,提宗主做什么?


    “他不让你喝,你真就不喝。”赐翎惊讶,忍不住竖起耳羽,“问泽遗,你,这么听话?”


    “不然呢?”


    问泽遗转着手中的莲盏茶杯,眼中戏谑一闪而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的事,总归要做到。”


    他是做到了滴酒不沾,可某人答应他留在宗门,却没老实做到。


    经历过刚才的波折,十七面不改色,像是没听懂问泽遗的内涵。


    想到问泽遗喜欢吃葱烧的,他夹了一筷子鱼想给问泽遗,却碍于身份,只能放在自己碗里。


    酒足饭饱,已是一个时辰过去。


    正是一日中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一照阳光,十七的脸色比问泽遗还白。


    问泽遗故意找出顶丑但能遮阳的斗笠,扣在他脑门上。


    “走了。”


    车马已经等候多时,莫且行给两人拉开车帘,一秒入戏:“二位公子,请。”


    他手臂上肌肉臌胀,皮肤呈现出古铜色,完全是一副马夫做派。


    依照身份,只有问泽遗和赐翎能上马车,他和十七两个下人得骑马。


    十七站在他身后,斗笠遮盖住他的表情。


    看着赐翎和问泽遗一前一后进入马车,他漆黑瞳中的杀意愈发明显,呼吸也跟着急促。


    问泽遗身边的位置,应该是他的。


    骨节咯咯作响,他低下头,克制住想要破坏的冲动。


    手指抚摸这袖中小刀的刃尖,刀刃差一点就能刺破他的皮肤。


    可十七像是毫不在意。


    “小子。”


    见他低着头,莫且行招呼他:“你会骑马吗?”


    “要是不会,你得和我乘一匹了。”


    “我会的。”十七飞快地应答。


    从一开始,问泽遗就透着马车薄纱在观察十七。


    其实十七的各种情绪多数时候掩盖得很好,得对兰山远有了解,才能发现异常。


    可现在的十七,身上的郁闷和怒意几乎要掩盖不住。


    眼见着十七动作僵硬扯住缰绳,动作别扭地上马,他心中暗道不妙。


    书里没写兰山远会骑马,而穿越过来的兰山远似乎也不会。


    不光兰山远肯定不乐意和莫且行骑一匹马,问泽遗自己也不乐意。


    不能再逗了。


    “十七,进来。”他拉开帘子,“这马太高了,你骑着不安全。”


    “可是地方不够。”赐翎迷茫,“三个人,挤不下的。”


    他们两个成年男子坐着才勉强有空余,再来个半大孩子,马车里能挤死。


    “他进来,难道坐你腿上吗?”


    “你要是坐有坐相,那就够了。”问泽遗盯着大喇喇的赐翎规矩坐好,朝着十七伸出手去。


    十七这回丝毫不推辞,牢牢地抓住他的手。


    一开始用得力道太重,很快就放松下来。


    问泽遗状似无意地捏了捏他的掌心,惹得十七手指颤栗。


    莫且行笑着摇了摇头,抽出纸人来,化成个骑马的魁梧壮汉,帮着他赶车。


    十七上马车之后贴在问泽遗身边,而问泽遗和赐翎之间也没了多大空隙。


    嗅到问泽遗身上的淡香味,他才勉强安心些。


    可十七的脸色依旧不好看。


    要不是碍于身份,他会挤到问泽遗和赐翎中间去。


    “谢谢先生。”他平复呼吸,有意无意朝着问泽遗身上靠。


    是他的。


    问泽遗摸了摸他的头,笑容灿烂:“不谢。”


    十七很喜欢他做这种亲昵举动,只是被摸了两下,身上郁气散了大半。


    他偷偷瞄着问泽遗的嘴唇看。


    因为十七本身是没有意识的傀儡,藏在十七的壳子里,导致他的动作和情绪都会更加外露。


    要是之前,他可以亲上去,师弟也不会说什么。


    可以摸,可以抱,可以亲。


    拆穿他身份,问泽遗自然能更轻松地看出他的心思。


    “车上容易晕,你可以睡会。”问泽遗把他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又将斗笠扣回十七头上。


    “睡眠不足,会长不高的。”


    十七的嘴角微不可闻垮下去个弧度。


    问泽遗心情愉悦。


    躲在小孩壳子里,还想用大人才能用的招数。


    他刚才看到,十七往袖子里不知藏了刀还是小剑。


    等下了马车,得想办法没收掉那凶器。


    毕竟刀具,对十几岁的孩子太过危险了。


    真喜欢兰山远这副分明不爽,又不能对他做什么的样子。


    第068章 过往


    路过千丈巷时, 已是午夜。


    远处传来脂粉香味,问泽遗及时捂住鼻子,赐翎没反应过来,难受地打着喷嚏。


    黑暗中, 十七牢牢抓着问泽遗的衣角。


    “加快脚步。”


    莫且行得令, 同纸人化作的大汉用力甩鞭。


    灵驹嘶鸣, 随后飞速奔驰向前。


    千丈巷被抛在身后,脂粉香变成草木味,车上各怀心事的三人脸色才逐渐舒缓。


    “这狗地方,我再也不来了。”


    赐翎咬牙切齿, 巴不得现在就冲进千丈巷去,砸了所有的秦楼楚馆才能解气。


    沿途的路越走越崎岖, 问泽遗被颠得脸色惨白,胃部翻江倒海。


    他在现代时晕车也不严重, 晕马车晕得猝不及防。


    幸好谷雁锦给了膏药,问泽遗给自己额头攃了后,还分给了赐翎和十七。


    十七神色清明,丝毫没受晕车影响。


    他担忧地看着问泽遗:“先生是否需要休息?”


    问泽遗深吸了一口气, 闭上眼开始假寐:“不必了。”


    北边没有中土富庶, 道路修建的也更草率。等到再往后走, 干脆就没有人为修出的路了,全是靠着前人马蹄踏出的崎岖山道。


    莫且行的车驾得狂放, 马车摇摇晃晃, 得亏容素给的车质量够好,才没出状况。


    山路才又颠簸没多久, 问泽遗已经是半死不活。


    他的背上被冷汗浸透,胃部阵阵痉挛。


    连赐翎的脸色也不太好, 靠着车窗有气无力地睡觉。


    只有十七仍旧安然无恙,他小心地给问泽遗额角擦药,将水递到他嘴边。


    “先生,喝点水。”


    “几位公子忍一忍,我们去前边的城镇歇息会。”


    剑修的皮肉都像铁铸的,只有问泽遗的身体受过太多摧残,脆得像是瓷做的,经不起磕碰。


    他们已经走了一天一夜,若非现在身处浅林中,莫且行都想招呼问泽遗直接休息。


    浅林可不比深林安全多少,虽然没有魔兽,却容易生图谋不轨匪徒。


    尤其是这种两地边境地区,匪徒还多是亡命之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没往前走几步,训练有素的灵驹突然发出凄厉的嘶鸣。


    它高高地撂蹄子,狂躁地甩着腿溅起沙尘,陷入惊慌失措之中。


    被马一闹腾,马车又是阵颠簸。


    问泽遗感觉自己的体温又凉了些,五脏六腑濒临错位。


    他眼前视线清晰,才看见十七紧紧抱着他,用身体挡住磕碰。


    “你没事吧?”他强行忍着头晕眼花,抓住十七的手腕查看。


    十七摇了摇头,缓缓松开手。


    “先生没事就好。”


    幸亏莫且行劲够大,他及时牵住灵驹,飞身下马查看。


    “娘的。”他阴沉着脸骂了声,“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在路上下锁套。”


    一条绊绳藏在草甸里,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


    扯掉带着刺的草绳,灵驹这才甩着尾巴,渐渐安静下来。


    “几位公子,只能在此处休息了。”他看向探出头的赐翎,面露无奈,“现在天太黑,保不齐前面还有锁套。”


    这锁套是单纯为了猎小兽,还是想要困住过路人,谁也说不清楚。


    “辛苦。”问泽遗捂着嘴,朝着莫且行点点头。


    “正好前面是片空地,就在这休息。”


    “先生请当心。”


    十七跳下车,随后头也不回扶着问泽遗下马车,只留赐翎在马车上气得干瞪眼。


    他也晕马车,扶人怎么还只扶一个呢?!


    问泽遗晕车时胃里没东西,所以只是扶着树干呕了会。


    十七边轻拍着他的背,边给他递水,两人之间挤不进第三人。


    莫且行拿出伤药治马,赐翎仗着夜视能力好在附近捡了树枝,问泽遗施法点燃树枝生起火来。


    “我知道土方法,去林中给先生采些药。”


    看着问泽遗脸色转好,十七起身欲走。


    “别去,附近可能有狼。”问泽遗拦住他,“你不会武功,单独出去非常危险。”


    有没有狼倒是其次,他下车时就感觉到,附近有其他活人的气息。


    问泽遗怀疑他们被山匪盯上了,所以才下套绊倒他们的马,想要趁火打劫。


    只是打劫修士,算是山匪踢到钢板了。


    和兰山远不同,十七身上没半点灵力,应当是不知用什么办法做的傀儡。要是真遇到麻烦,十七未必能单独解决。


    “行。”十七闻言,乖乖地留下。


    “我听先生的。”


    问泽遗满意地闭上眼。


    这几天日夜兼程,他都没睡过安稳觉。


    可他才休息了一小会,睁开眼就发现十七没了踪迹。


    “他人呢?”问泽遗被吓清醒了,猛地直起身。


    赐翎和莫且行在掰馒头吃,闻言皆是一愣。


    赐翎迟疑地开口:“我刚好像,看他往林子里走,我还以为他是去方便,就没拦。”


    莫且行也跟着道:“我在看火,就没注意他。”


    “怎么,他不见了?”


    问泽遗拿起通判,沉着脸就要往林子里走。


    “先生。”


    十七回来的时候刚好,脚步匆匆跑到问泽遗跟前。


    他拎着一条肥美的河鱼,面上无辜又无措:“我想去给您打水,恰好发现了条鱼,这才耽误了时间。”


    被草绳串住的鱼剧烈地挣扎,鱼鳞被火焰反射出夺目的光。


    没等问泽遗责问,他主动低下头检讨:“我错了,我不该乱跑。”


    “先生若是要罚我,请随意责罚。”


    看他只是衣服剐蹭了几处,脚上溅了泥水,身上皮肉完好无损,问泽遗才松了口气。


    “十七,把你身上的刀交给我。”


    问泽遗冷着脸接过鱼放在火堆边,朝他伸出手:“免得你还有心思到处跑。”


    他心情不好时面上又冷又凶,活脱脱一个玉面修罗,吓得凑热闹的赐翎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十七犹豫了下,小心从袖中取出把刀。


    “我错了。”他小声又补了句。


    问泽遗收了小刀,继续伸手:“还有。”


    众目睽睽下,十七又从另个袖子掏出一把。


    收走两把刀后,问泽遗勾唇笑了。


    笑容却不达眼底:“还有。”


    “别让我搜你身。”


    赐翎和莫且行目瞪口呆,看着十七不情不愿从胸口处又摸出把小剑。


    问泽遗这才收回手,脸上冷意消弭三分:“下回不许带这么危险的玩意在身上,很危险。”


    十七身上的三把刀,把把都开了刃,可以轻松抹掉成年男子的脖子。


    他扫了眼十七最后给他的小剑。


    上面有清洗的痕迹,还有很淡的血腥味。


    不是鱼血的腥味。


    是人血。


    让十七在旁边休息,问泽遗传音给莫且行:“莫兄,这附近那群盯着我们的人呢?”


    赐翎兴许注意不到,但他和莫且行都能轻易察觉周遭的恶意。


    莫且行闭目感知,声音充满惊讶。


    “不见了。”


    “你去找找他们。”问泽遗揉了揉额角,“我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了,刚才还很明显。”


    碍于修道者的身份,他们不能无凭无据去杀疑似山匪的人。且当时他身体不适头昏眼花,莫且行又急着医治马匹好早些离开,赐翎和十七又靠不住。


    问泽遗本来打算等山匪动手,再解决掉山匪。


    对付修为低下的匪徒,对化神期剑修来说和捏死只蚊子一样简单。


    可有人比他沉不住气。


    “你去找点野果,再捡些树枝。”


    问泽遗佯装不知,切断传音,冲着莫且行喊。


    “火不够旺,太冷了。”


    “是,公子。”


    莫且行顺着他的话,顺理成章脱身离开。


    他走得快回的也快,回来时,手上还装模作样多了些树枝和梅子。


    “都死了。”他给问泽遗传音,“附近是群带弯刀和阴损迷药的匪徒,全都被干净利落抹了脖子。”


    他啧声:“杀他们的还是个老手,下刀没半点犹豫,还知道用香味刺鼻的卷叶掩盖住他们的尸体的血腥气。”


    “死了几个?”


    “六个,看泥地上脚印,应当是没活口了。”莫且行奇道,“副宗主,你说他们是不是得罪人了,我们都还没动手呢。”


    “有人帮忙也是好事。”问泽遗心下了然,宽慰莫且行。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再歇会就走。”


    十七刚被他哄得躲在树下闭眼假寐,表情安静又恬淡。


    他低着头,过长的头发垂在他眼间,半遮住了杏眼的轮廓。


    狼装成猫崽杀了人,叼条鱼回来想瞒天过海。


    兰山远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他之前只知道兰山远身手好,没想到能好到在没灵力的情况下,用极短时间杀六人连带掩盖气息,顺便还在洗凶器时抓条鱼回来。


    这堪称变态的心理素质,一般人压根做不到。


    问泽遗越来越好奇,兰山远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感觉到他的靠近,十七往他身上靠了靠,像是想缩在他臂弯间。


    十七提早动手,倒是让他们没了使用灵力暴露行踪的隐患。


    可这也太胡来了,他不敢想象若是没斗过匪徒,十七该有多危险。


    添了柴的火焰烧得旺盛。


    在第三次添柴时,问泽遗喊醒十七。


    “醒醒,过会我们该走了。”


    十七懵懵懂懂睁开眼,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好的,先生。”


    “你会做饭吗?”


    问泽遗拎着鱼,不报希望地开口。


    他反正不记得兰山远会做饭。


    刚才,他去河边处理了下可怜的河鱼,可因为手生,鳞片都没刮干净。


    十七愣住了,缓缓摇头:“不会。”


    四人面面相觑,竟然找不出一个擅长做饭的。


    可十七的劳动成果不能浪费,还是问泽遗硬着头皮串起鱼:“我来烤。”


    他们带了盐巴,但没其他调料。


    问泽遗没烤过这般大的鱼,狼狈地翻了个面,火堆顿时火光冲天,火星子蹦到赐翎脸上,吓得赐翎炸了毛。


    “你是烤鱼,还是要烧死我们?”


    他护住自己的耳羽,反复检查后松了口气。


    “你行你来。”问泽遗冷着脸又给鱼翻了个面,鱼的眼睛中迸射出绝望的光。


    见此情景,莫且行和赐翎惨不忍睹地别过头去,只有十七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像是还觉得问泽遗很厉害。


    在十七堪称捧杀的目光下,烤出来的成品焦黑诡异,像是接受过魔族的神秘仪式。


    赐翎疯狂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吃,莫且行也面露难色。


    “公子,这”


    吃了之后,怕是会损修为。


    “我可以吃吗?”


    问泽遗循声看去,十七眼睛亮晶晶的:“先生好厉害。”


    问泽遗:


    好纯粹的睁眼说瞎话。


    不过要是师兄,倒也不奇怪。


    瞧见十七吃得津津有味,他心中存了一丝侥幸。


    万一真是卖相不好,味道还过得去呢?


    问泽遗自己尝了一口,满嘴腥苦混着咸味,甚至还掺杂着没刮干净的鳞片。


    他两眼一黑,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别吃了。”他赶紧扔掉烤鱼,翻出个馒头递给十七,“包里还有馒头。”


    十七面露不解,慢吞吞啃着馒头。


    边吃,他边安慰问泽遗:“真的很好吃。”


    问泽遗油然而生出种残害未成年的罪恶感。


    能把烤鱼面不改色吃下,兰山远之前过得是什么苦日子。


    他们收拾好火堆,就得接着赶路。


    十七的胃非常强健,吃了堪称恶毒的烤鱼,居然半点事都没有。


    等到下个城镇,莫且行才重新停下马车。


    问泽遗给十七专门买了串烤鱼,试图掰正他的认知。


    “怎么样,好不好吃?”


    烤鱼香气扑鼻,上面洒满了辣椒和香料,看得旁边啃鸡腿的赐翎直咽口水。


    十七吃着,表情平淡。


    “没有先生烤得好。”


    莫且行和赐翎对视了眼,两人无奈地摇着头。


    这小子莫不是吃问泽遗的烤鱼,把脑子给吃傻了。


    望着十七诚恳的面容,问泽遗深感绝望。


    为了伪装成普通的行脚商贩,他们除去风餐露宿,自然也是会住店的。


    越往北走天越冷,日夜温差也更大。


    清早穿的棉衣,正午已经可以换纱衣了。


    对冷热最敏感的问泽遗率先对喜怒无常的天气感到不适,给自己和十七都添了件衣服。


    持庸城位于北境和中土的交界地,因为白日下了雨,他们打算今晚就住在这座城镇里。


    问泽遗领着人浩浩荡荡出现在客栈门口,瞧见他珠光宝气,掌柜赶忙亲自来迎接。


    问泽遗吩咐莫且行把货物卸了,又让小二牵着马去吃草。


    “要三间屋,你们这最好的上房。”他笑得张扬,草率地掏出钱袋,像是哪家大户刚接手生意的少爷,处处都想显摆。


    “为什么不是四间?”赐翎不解。


    “因为有人要和我住一间。”问泽遗笑吟吟道,“我自己住着多无趣。


    以为他要和赐翎或者莫且同屋,十七的面色骤然紧绷。


    “是吧,十七?”


    他径直走到十七跟前,神情倨傲,眼中却全是温和的笑意。


    “之前说好给我守夜,你自然和我同住。”他是命令的轻慢语调,仿佛两人真是主仆关系。


    “蹲在门口成何体统,你就睡在屋里的地上。”


    十七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配合地谦卑道:“是,公子。”


    问泽遗把玩着腕上手串,满意地接过掌柜递的钥匙,抛向空中又接住。


    “跟我走。”


    “他还真会使唤人。”赐翎盯着问泽遗的背影,小声和莫且行道。


    “别管了,公子喜欢做,那就让他做。”


    莫且行笑呵呵地,喝着随身带的酒。


    问泽遗不管他们,他还能出去偷闲,再打点好酒来。


    这家客栈装饰堂皇,足足有三层高,在当地算得上数一数二。


    问泽遗和赐翎一前一后走在楼梯处,从上头下来个一身酒气的男人。


    男人身上是辣眼睛的大绿大紫,从头到脚穿金戴银,俨然一副商人打扮。


    他走路摇摇晃晃,脸涨得通红。


    问泽遗闻不惯男人身上的酒气,侧过身去,给肥硕的男人让开道。


    怎料男人站定不动,眯着眼端详他。


    问泽遗今日穿了身红衣,脚上踏着长靴,手里拿了把折扇。


    他长发半披,只用牵了红玉的锦绳系着。


    这是中土富家公子常穿的打扮,可在行事粗犷的北境,人们更喜虎皮貂裘,而非蚕丝鲛绡,就连少爷们都穿得豪放。


    男人酒劲上头,没注意到他高挑身材,只注意到他面容姣好,明眸皓齿,一身衣装斯斯文文。


    问泽遗没出声,动作也还算礼貌,竟然让他没分清楚男女,起狼狈不合时宜的旖念。


    “哪家美人生得还挺标致。”他色眯眯凑上去,就要拉问泽遗的手。


    问泽遗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冷笑着将手背到身后,把拳头捏得嘎巴响。


    跋扈公子被出言不逊后把惹他的人暴揍一顿,这走向非常合理。


    没等他出手,一只手先攥住了中年男人的手腕。


    随后,发出骨骼碎裂的声音。


    男人发出惨叫声,脸色青青白白又变红,酒醒了大半。


    十七面色冷淡,眼中却带着强烈的杀意。


    “离我家公子远点。”


    “公子?”


    他这才发现问泽遗是男人,且看衣着华贵程度,他压根惹不起。


    哆哆嗦嗦地想要收回手,商人五官皱成一团:“饶命,公子饶命,是我,是我不识抬举。”


    他疼得话都说不利索,眼泪鼻涕齐齐流下,可十七的手上还在使劲。


    “十七,松手。”


    眼见着男人的手要废了,问泽遗赶忙制止十七。


    十七闻言,乖顺地松手,重新躲回问泽遗身后,和刚才那掰碎成年男子腕骨的凶戾模样判若两人。


    “我是姑娘你就能动了?”问泽遗冷笑着掏出一袋灵石,丢到他脚底下,“给你治脑子的钱。”


    “再借着醉酒轻薄人,无论让我看到遭罪的是男的女的,见一次我打一次。”


    “滚。”


    这男的一看就是轻薄人的惯犯,压根不值得同情。


    他只是觉得犯不着十七动手而已。


    高阶修士身上的威压只是露出半点,都能压得寻常凡人喘不过气。


    肥胖的商人被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拖着残废的手点头哈腰,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真晦气。”周围酒臭味萦绕不散,问泽遗快步上了楼。


    他和十七的屋离另外两人的很远,在东西两头,是他要客房时刻意为之的。


    这一路上,十七的行为越来越不受控制,也越来越接近他所认识的兰山远。


    兰山远之前很会伪装,不可能现在突然就不会伪装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假装成十七同他来北境时,兰山远就没指望过能瞒住他太久,只想瞒过莫且行和赐翎。


    再不和兰山远好好谈谈,他怕兰山远真的失控。


    关上房门,问泽遗脸上轻佻的笑顿时消失不见,转而变得严肃。


    “现在没别人。”他坐在床边,看着十七。


    “可以和我坦诚些了吗?”


    他把玩着手中浅冰蓝的玉髓,正是兰山远临行前给的礼物。


    “轻易杀掉六个山匪,随便捏碎成年男子的腕骨。”


    问泽遗抬眸看向十七。


    “师兄,你真是了不起。”


    十七尚且不明显的喉结滚了滚,承认得异常爽快:“你早就发现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句。


    “你也早知道我会发现,不是吗?”


    问泽遗面不改色:“原本师兄说好在山中修养,眼下是你违背了我们的承诺。”


    “我的躯体还在持明宗。”


    “是,师兄还在持明宗,十七只是寄着你的元神的壳子而已。”


    问泽遗忽地笑了:“兰山远,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狡猾。”


    “你能用偏门办法随我来,那我也能不带你走。”他定定看着十七。


    “这样吧,我问你三个问题,若是你答不上来,就回到本尊的身体去。”


    “你说。”十七攥紧了拳头。


    问泽遗将他的手掰开,轻轻叹口气:“你紧张什么,这么不经吓。”


    兰山远这副没安全感的模样,估计是之前就被人抛下过。


    他也只是吓唬兰山远,怎么可能真把他半路丢下。


    既然带着十七来,他就要安稳把这副小马甲交还给兰山远本尊。


    “原本说好了回去后让师兄和我交心,既然师兄别处食言,不如现在提早和我交个底。”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杀山匪,伤对我出言不逊的商贾?”


    十七答得很快:“山匪手里有烈性迷药,你的身体耐不住药,哪怕是触碰,都会受到损伤。”


    “那商人想要动你,我不会让他靠近你。”他眼中是淬冰的冷意。


    “不需要你来动手。”


    合情合理的回答。


    “好。”问泽遗欣然,“第二个问题。”


    “你一身偏门武功,还能面不改色地杀人埋尸。”


    “你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这问题显然比第一个尖锐得多,十七沉默了。


    问泽遗等了会,语调放轻。


    “如果不愿说,给我编个类似的故事也行。”


    他能想到兰山远的过去不那么愉快,甚至是造成他如今性格最深层的根源。


    所以他接受兰山远暂时编个和真实情况类似的说法,给他透个底。


    他也好表明下态度,省得兰山远患得患失,在他眼皮底下还战战兢兢的。


    “没什么能听的地方。”十七的声音里终于带了明显的情绪。


    “我父母走得早,捡到我的人拿我试药。”


    十七说得很慢,他抬起头观察着问泽遗脸上的情绪,似乎看到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他就会立刻住嘴。


    可问泽遗只是淡笑着,鼓励他接着往下说。


    “然后呢?”


    十七的语速这才快些。


    “试过药之后我就没用了。”十七轻飘飘道,“药有剧毒,导致最后死了很多人,没死的也带着后遗症。”


    “他们觉得我没死很危险,打算让我关禁闭。”


    “我不想被关起来,所以跑了。”


    “仅仅是跑掉这么简单?”


    十七睁大眼。


    问泽遗收敛住笑容,面上只是难过,没有一丝一毫的厌恶或者同情。


    “我以为你会杀了他们,再把他们挫骨扬灰。”


    “这才是我认识的兰山远。”


    单觉得匪徒不安全,兰山远都能毫无心理负担杀人,怎么可能放过差点害死他的人。


    十七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后,他如释重负地轻声道。


    “是,我杀了他们。”


    “一个都没留下。”


    第069章 幸福


    “我杀了他们。”


    像是罪犯的忏悔, 更像无所谓的陈述,兰山远又重复了遍。


    他的声音没有愧疚,没有害怕,也没有纠结。


    只是单纯地陈述。


    “我”


    他想接着说, 识海中骤然充满尖锐的警告音。


    【警告, 警告!】


    【请宿主不要透露自身来历与任务, 请宿主不要透露自身来历与任务。】


    【若有违背,规则将惩罚您,并对倾听者做抹杀处理!】


    穿越者的来历和目的是他们最深处的秘密,如果随意让他人知晓, 整个以原书为基调的脆弱世界都会崩盘乱套。


    见兰山远要提及真实的过往,系统慌了神。


    可兰山远的角色太重要了, 它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抹杀其他人。


    兰山远的瞳孔骤然缩紧,到嘴边的话失了声。


    尖锐的机械音牵动他记忆深处的不愉, 兰山远的瞳孔缓缓转动,看向苍白的墙壁。


    墙面很干净,却像能渗出血。


    滴——滴——


    滴————


    他的右眼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耳鸣声越来越重。


    “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问泽遗敏锐察觉到他的异样, 及时出声:“兰山远, 别说了。”


    兰山远置若罔闻。


    之前怕告诉问泽遗, 怕他不要他。


    可现在,他想告诉他的事有很多, 却说不出口。


    那是一间墙面惨白的屋子, 终年亮着灯,带着消毒水的刺鼻气息。


    每个透明罩内, 都有个孩子。


    孩子从年幼时就在那里,作为一群蒙面研究员的实验品。


    他们和植物异能融合度高, 被统称为实验体。每个人的玻璃罩前都标着数字和对应的植物异能。


    “17-山菅兰”


    这是属于他的编号。


    他的左右两边都喜欢哭。


    他们哭着要出去,一会说自己想死,一会又求着研究员想活。


    兰山远只觉得很吵。


    他没离开过地底,但他知道外面也是片废墟,出去也会死。


    研究所的生活压抑,无限放大兽性。


    有蒙面人会侵犯孱弱的实验体,有些实验体为了活下去,会选择攀附研究员。


    在暴力、侵犯和反复的实验下,七成实验体死于精神失常后的自杀。


    死掉的实验体会投入高温熔炉,若是研究员心情好,会丢到外面去埋葬。


    但没人敢对他起心思,实验体和研究员都怕他,总是绕着他走。


    他身上带着山菅兰的剧毒,会引起窒息和致幻,靠近他需要穿三层防护服。


    他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他们不喊他17号,也不喊他的名字,只说他是怪物。


    天生能忍受痛苦,天生匮乏恐惧的怪物。


    他从小不哭不闹,只会把靠近的研究员和实验体伤得鲜血淋漓,还使得几个研究员不治身亡。


    要拿他做实验得准备高浓度的麻醉针,而麻醉剂是金贵货,不可能用在一件试验品身上。


    发现拿他做临床实验很困难,研究员就拿他试药。


    他们用机器割开他的身体,测试他的愈合能力。


    只要他有反抗的意思,尖锐的警报伴随着剧烈强光,使他生理性地浑身抽搐。


    为了抑制抽搐,他会掐手心,或者抓住手腕保持清醒。


    他没死,身体还在日复一日的摧残中变得强盛,只是右眼的视力越来越差,身上的伤口也因多次开裂难以愈合。


    直到他十四岁时。


    “不能再用那小怪物了,他身上的数据已经足够多。”


    他闭着眼靠着玻璃罩,听着屋外若有若无的吵闹声。


    “17号越来越强,被光声干扰得行为也越来越怪异,他不知从哪学的,居然会拆卸机械了!”


    有人附和:“他智商高于其他实验体,迟早会脱离掌控,毁了我们的研究成果。”


    “我们想申请对他安乐死。”


    “实验体配得上安乐死?”


    另个尖细声音的研究员喊:“针剂对他效用不足,我看直接绞死或是烧死,还更彻底些。”


    绞死?


    兰山远收回伸出玻璃罩的藤蔓,漠然地垂眸。


    侧过头,他看见18号恐惧的目光。


    18号是个瘦弱的男孩,发现他看过来,18号拼命捂着嘴。


    眼泪汹涌地流下,18号跪在地上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可转头,他就讨好地把17号违规用藤蔓破坏研究器械的事告诉了研究员,用来换取一小口清水。


    高壮的研究员凶神恶煞地来兴师问罪,却连玻璃罩也不敢打开。


    十分钟后,全基地的警报响起。


    特制的钢化透明罩化成齑粉,18号的嘴被硬生生撕裂,像是破布娃娃一样被甩在地上,腿脚无力地抽动着。


    研究员没能让他得到惩罚,自己却被藤条束缚,身体被带毒的藤条缓慢腐蚀溶解。


    “我放你走,求求你放过我!”他惨叫着哀求,哀求不成,又开始口不择言地咒骂。


    “怪物,你这个恶心的怪物————”


    他漠然地捡起研究员的工卡,转身离去。


    他不怕被投入熔炉,也不怕死。


    只是突然想动手而已。


    被包成茧的研究员躺在实验台上,滴滴答答的红黑色液体从缝隙中渗出,腥臭味弥漫开来。


    他再没了生息。


    路上还遇到了很多人。


    有曾经说要绞死他的,被吊在天花板的悬梁上,身体随着排气口的风摇晃。


    有曾经说想玩他,只是怕他一身毒的,从上往下,被溶解得只剩下骨骼。


    还有惨叫声太大的研究员,因为很吵,他就撕了他们的嘴,撕到耳根处。


    更多人被他直接用藤蔓卷起,丢入千度高温的熔炉。


    只要是拦在面前会动的活人,他一个也没放过。


    绞住最后一个研究员的脖子,他模仿研究员的行动,用藤蔓熟练地操纵基地的控制台。


    警报停了,监控有序亮起。


    滴滴滴。


    屏幕内,整个研究基地已是一片炼狱血海。


    他看着遍地尸体,手腕上的脉搏检测器依旧平稳,跳得沉稳而有力。


    离开基地前,他备份了基地中的数据,随后捡了件全是血的防护服,敲碎手脚和脖颈上的检测跟踪器,划花后颈的编号。


    那串编号是个烙印上去的刺青,随着年龄还会长大。


    因为洗不掉,只能划得鲜血淋漓。


    “滴————”


    刷工卡后基地开门的声音,和系统刺耳的鸣叫重合。


    滴


    滴滴。


    墙面上的血迹出现又消失,不停地闪烁。


    他低下头,手上沾满鲜血和碎肉,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流。


    脖子上好像又落了沉重的束缚,那是钳制他十几年的跟踪装置。


    原本觉得无所谓,可迎着问泽遗的目光,兰山远喘不过气了。


    他的眼瞳剧烈颤抖,钳住自己的脖颈,试图掐碎无形的枷锁。


    “都过去了。”


    他被紧紧地拥抱住。


    血红色骤然消失,电子枷锁变成微凉的手。


    滴滴声远去,只留下门外住店客人们的笑闹。


    问泽遗身体不好,四肢多数时候都是冷的,却让他感觉到无比安心。


    “兰山远,没事的。”问泽遗贴着他的耳朵,“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对吧?”


    他不知道兰山远刚刚想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就别多想了。


    他想说现在没人会拿兰山远做小白鼠试药,可转念一想,他和兰山远何尝不是规则眼中,两只依偎取暖的小鼠?


    “是很久了。”


    十七回过神,逐渐变得平静。


    那是他的前十四年。


    但后十四年,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站在另个所谓领袖的位置上,被更多人恐惧着。


    一直没人敢靠近他,只有问泽遗愿意。


    他曾经想过,要是他隔壁的实验体是问泽遗就好了,他会保护好问泽遗,带着问泽遗一起逃走。


    却又很快被他自己否定。


    问泽遗不该去那种地方,他应该过得好,比所有人都好千百倍,比他看过的资料中,数百年前的人类更加幸福。


    “你真的不怕?”


    抱了会,他试探地问问泽遗。


    “你杀过很多人,却从没害过我,更没想杀过我。”问泽遗笑了。


    “是你选择了爱我。”


    “你说得足够多了,十七。”


    他轻轻拍了拍十七的肩膀:“剩下的事,等回到持明宗,再让兰山远慢慢告诉我。”


    毫无疑问,小时候能面不改色杀人的兰山远,长大后性子只会更黑。


    但兰山远也会自我约束,不会招惹没惹他的人。而且他说的话,兰山远大部分时候都很愿意听。


    在系统任务之中,这种性格比优柔寡断或是莽撞无知好得多。


    一切都会向好走,最后赢的一定是他们。


    “师弟之前是怎样的?”


    十七缓过神来,小声问:“我也想知道,可以吗?”


    “可以。”


    问泽遗松开他,脸上笑意变淡:“让我想想该怎么说才好。”


    跟在兰山远后边说他的过去,实在是不合时宜。


    他的过往也不算太好,但和兰山远透露出的冰山一角比,都像是狗血家庭片对上恐怖片,再戏剧性都显得没太大冲击。


    “我的父母也都没了,父亲走在我记事前,母亲则是在年幼时得了重病。”他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的母亲是个画家,一副画拍出过几十万。父亲是个歌剧演员,算是剧院里的台柱,两人感情恩爱,从校服走到婚纱。


    可作为剧院的男主角,父亲因为某次舞台事故摔碎了脊柱,当天就宣布了死亡。


    问泽遗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只知道在亲戚口中,这是个温和风趣的男人,比母亲更喜欢花。


    父亲走后没人拦着,母亲为了作画,原本就日夜颠倒的作息更加紊乱。


    因为喜欢跑仓库去挑画材,她的肺一直不好。


    麻绳挑着细处剪,她消沉几年好不容易振作,却在此时查出肺癌。


    一开始不严重,但治了几年,一直没有好转。


    狗血剧都不敢这么演。


    他想和兰山远说明他所处的世界是何模样,系统却响起警报。


    444号于心不忍地开口,打断问泽遗的陈述。


    【宿主,如果还想让你和兰山远都好好的,就千万别透露你的任务,还有曾经所处的世界。】


    【告诉他,你们都会遭殃。】


    系统苦口婆心。


    【如果你们真能走到最后,他总会知道的,不是吗?】


    也是。


    问泽遗不再往下说,所幸兰山远并未刨根问底。


    “对不起。”


    他看见问泽遗沉默,意识到什么,只是小心地问:“我只是想知道,你之前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幸福。”


    看见兰山远如释重负的模样,问泽遗喉咙像是卡了刺。


    可兰山远却一点也不幸福。


    他没骗兰山远。


    父母给他留下笔大额的家产,他险些被丢到孤儿院后辗转亲戚之间,吃着百家饭。


    亲戚们大多都是体面人,曾经受过他父母的照拂,对他也非常照顾。


    但毕竟不是自家儿女,他们态度始终不冷不淡。


    他被夸过无数次长得好,与此同时,亲戚们多少都背着他,议论过他的面相。


    他这副皮相生得太冷淡,凤眼薄唇,像是怎么都捂不热。


    更有些嘴碎的远房亲戚,偷摸说他一副六亲疏远的模样,克死了父母。


    喜欢笑,是问泽遗从小知道这样更容易释放善意,也能让嘴碎的亲戚少说几句。


    可流言蜚语听得多了,他也不再指望用善意换取善意,只感恩帮过忙的亲戚,过好自己的日子。


    “小泽这孩子真是怪,六百来分的,不老老实实学个医学个法,安稳拿个铁饭碗。”


    “和他妈一样,又跑去学画画。”


    小姨对他学画的反应最为激烈,却也拧不过他。


    在她心里,问泽遗的母亲就是被丙烯、塑形剂和铅灰夺去了性命。


    褪去幼年时狗血又糟糕的经历,往后的日子按部就班。


    他的成绩一直都还行,文化课成绩不错,艺术里的色彩成绩尤其好,顺理成章考了某所美院。


    结果毕业后安生没多久,就被系统给拉来当了倒霉鬼。


    “比起师兄,我足够幸运。”问泽遗哑声道。


    “可我的生活平淡,也没什么值得提出来说道的地方。”


    如果非要说什么最应景,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是个乐观又活泼的女人,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小姑娘一般。


    那是她走前的最后一个春天。


    她将年幼的他抱在怀里,躺在落地窗前的藤秋千上。


    秋千吱吱呀呀发出响声,不太结实,但承受一大一小两人的重量刚好。


    那是她和父亲结婚时装的,而父亲早已不在了。


    桌上摆着的红玫瑰已经枯萎,却没人有心情再买一束续上。


    母亲的脸色苍白,已经瘦得脱了相,和电视机上头挂着的婚纱照相比,判若两人。


    鎏金色的夕阳刺过半透纱窗,他们像是身处伦勃朗的画中。


    “妈妈,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问泽遗仰起头,天真地问。


    “是谁和小泽说的呀?”


    女人笑了,笑容中却含着苦涩。


    问泽遗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


    他见过插满管子的仪器,虽然不懂,但也能隐约察觉到离开不是什么好词。


    强忍住酸涩低下头:“是小姨。”


    “小姨说,让我要乖乖的,在妈妈走之前陪着妈妈。”


    “妈妈也许是该走了。”


    轻叹一声,母亲摸了摸他的头。


    “妈妈走了,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找妈妈?”


    “三个月可以吗?”


    听说之前父亲去巡演,也最多只离开三个月。


    “小泽已经长大了,不能想着着急找妈妈。”


    女人不禁笑了,她费劲地咳嗽了几声:“妈妈去的地方很无聊,小泽要乖乖留在这。”


    “替妈妈去看没看过的风景,遇到其他有趣的朋友。”


    “我们小泽这么漂亮、这么聪明,大家都会喜欢小泽的。”


    “我什么时候能去找妈妈?”他不依不挠。


    “等到小泽有三个妈妈这么大,已经不想动了,也玩够了的时候。”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小泽就来找妈妈。”


    “如果我找不到妈妈,以后想妈妈了,妈妈会知道吗?”问泽遗勉强接受她的话,懵懂地接着问。


    “我交了朋友,也会想告诉妈妈。”


    “当然会知道啊。”


    摇椅轻晃,带来窗外茉莉花香。


    “小泽可以带上小泽喜欢的朋友,一起在阳台种满花,一起看日落,一起画画,妈妈都会知道。”女人隔着纱帘看向窗外,那是条波光粼粼的河。


    “对了,记得要给妈妈看小泽最喜欢的人,他也一定最爱小泽。”


    她笑着,却流下泪。


    “我会偷偷多看几眼。”


    “妈妈也会爱那个孩子,只是会稍微偏心小泽一点。”


    “你不想提,那就不提了。”


    十七看他眼眶红了,顿时慌乱起来。


    他踮起脚抱紧问泽遗,傀儡身上传来的温度不如兰山远本身,却依旧让人熟悉。


    “你说过我们还有很久。”他认真地看向问泽遗,“还可以慢慢说。”


    “是啊。”


    问泽遗没落下泪,反而是笑了:“兰山远,我们都会幸福的。”


    他已经遇到了看一起看日落,一起种花,一起画画的人。


    有人无条件地偏爱他。


    他喜欢的人,也最喜欢他。


    十七点了点头,笃定道:“一定会的。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泽遗没忘记自己原本说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别过眼。


    “我烤的鱼,是真的好吃吗?”


    凝滞的气氛骤变。


    原本还有些低落不安的十七呆住了,他眨着乌黑的眼睛,懵懵地看着问泽遗。


    忽地,他嘴角微勾,赶忙低着头掩饰笑意。


    “你笑什么?”问泽遗耳根红了,“我就知道不好吃,一定是你在诓我。”


    “好吃。”十七抬起头,收敛住笑。


    问泽遗眯了眯眼:“你敢骗我,我就把你送回持明宗。”


    “能吃。”


    十七赶忙改口。


    一字之差,天差万别。


    问泽遗噎了半晌。


    “下回再也不烤了。”他气馁。


    “只要师弟烤的,我都吃。”


    眼见着十七在不该诚恳的地方诚恳,问泽遗气乐了:“我下回放毒药你也吃?”


    “吃。”十七爽快地回答,专注地看着问泽遗。


    “不许吃。”问泽遗黑了脸,捏了捏十七清瘦的脸蛋,“觉得不好吃的东西,都记得吐掉。”


    十七任由他揉搓,良久,他抿唇轻声道:“师弟很可爱。”


    “你要做什么?”问泽遗骤然警觉。


    要是别人说这话,他还觉得是单纯的夸赞,可兰山远有前科在。


    他面相瞧着挺纯情温和,本身性子也闷闷的,色心意外地极重,对那种事分明不懂,却主动得吓人。


    他不用问兰山远,都可以确信自己那些带点颜色的梦有兰山远的手笔在。


    现实中还收敛些,每次在梦里,兰山远都巴不得直接骑他身上自给自足。


    要不是他还存了点理智,俩人早都在几个月前生米成熟饭了。


    “想亲。”


    十七异常诚恳。


    问泽遗耳根更红了,脑子却很清醒。


    他还看不懂兰山远的心思?


    开始是亲,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成扒衣服,再滚到床上去。


    他不置可否,侧身拿起床头铜镜。


    镜子中映照出十七稚嫩的脸颊。


    看着镜子里的半大小孩,十七的脸顿时垮了。


    “师兄,你现在就是个小孩。”问泽遗忍住笑,心中涌起报复的快意。


    “小孩就该干小孩该做的事,我现在亲你,会被抓走下地牢。”


    他不带色欲地轻拍了下十七竹竿似的腰,胡诌起来:“都这副模样了,还能起色心?”


    活该,谁让兰山远开的马甲这么小。


    哪知十七听完不恼,只是若有所思:“我只要不小,就可以吗?”


    听到十七的话,问泽遗的笑容僵在脸上。


    第070章 魔修


    “不可以。”问泽遗换上副假笑, “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不许把你的本体搬过来,也不许对我用术法。”


    他捏住十七的脸,毫不留情堵死他的路:“否则我会生气。”


    “嗯。”


    十七低下头颇为失落,因为被掐着脸, 应得含含糊糊。


    等到问泽遗收回手, 他站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你去哪?”问泽遗警觉地拉住他的手腕。


    “已经很晚了。”


    “守夜。”十七收拢袖子, 认真道。


    “你刚才让我去的。”


    “那是和你开玩笑,怎能真让你守在门口。”


    见他作势又要走,问泽遗赶紧把十七拽回来:“就在屋里睡。”


    “好。”


    没等他接着说,十七抱着枕头, 自觉地就要打地铺。


    人偶离本体越远越不灵活,他的动作慢吞吞的。


    “睡床。”


    问泽遗忍无可忍地拎起十七的衣领, 把他放到床上。


    他真弄不懂兰山远的脑回路,刚刚还要亲, 现在又赶着守夜打地铺。


    “地上冷,你不能睡地上。”


    十七没挣扎,仰头看着他:“人傀感官弱于常人,我不怕冷。”


    问泽遗愣住了。


    原来是怕他让床, 所以才自觉去睡地板。


    “我也睡床。”


    这间屋的床够大, 容得下两个成年人, 更别说十七还只是半大的孩子,睡在一起也起不了什么心思。


    他是起不来色心, 但有前科的兰山远就保不准了。


    十七还没说什么, 一条被单扑面而来将他罩住。


    “说好了,就只是躺着休息。”问泽遗没好意思当着他面换衣服, 只是脱了外头繁复的罩衫。


    “明天还得赶路,别想有的没的。”


    “好。”


    被子鼓起的包蠕动了下, 像是在点头。


    躺下时,问泽遗看到了十七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缝合伤。


    察觉到他的视线,十七将手藏回被子,并且往后缩了缩,以表示自己真没起歪心思。


    他只留下双乌黑的眼睛露在外面,目不转睛看着问泽遗。


    “不疼吗?”


    灯灭得只剩下一盏,问泽遗的声音很轻。


    “已经不疼了。”


    满室寂静,只剩下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十七朝着问泽遗身边靠了靠,不出意外地没被拒绝。


    隔着被单,他能听到问泽遗的心脏在跳动。


    虽然忽快忽慢,但非常有力。


    十七安心地闭上了眼。


    莫且行发现,问泽遗最近不太对劲。


    副宗主已经脱离过长叛逆期,这一年来脾气很好。要是遇上对方是老人孩子,他态度还能更好些。


    可他居然在和个十几岁的小孩闹脾气。


    “我不穿。”


    马车内,问泽遗将灵狐裘披在十七头上:“你年纪小,你多穿点。”


    谁家修士才几百岁就被管着穿衣服,灵狐裘太沉了,压得他浑身不自在。


    透过灵狐裘,十七的声音闷闷的:“先生身体不好,最近天气阴晴不定,应当多穿些。”


    “可我不觉得冷,倒是你,该把单衣给换下来。”


    他们唇枪舌剑,弄得旁边还大喇喇敞着领口的赐翎不好意思。


    “要不,我穿?”


    他收拢衣襟,弱弱地插话。


    “不行!”


    异口同声。


    赐翎撇撇嘴,翻了个白眼,用耳羽遮住眼睛装睡。


    莫且行移过视线,匪夷所思。


    之前还只觉得十七性子怪些,现在来看不光是性子怪,这孩子还成熟得可怕。


    随着一天比一天冷,十七管着问泽遗的着装,管得理直气壮。


    知道的明白问泽遗好心捡了个小孩,不知道的,还以为十七是问泽遗捡来养大当道侣的。


    剑修一脉相承的不爱穿厚实衣服,问泽遗也不例外,为此免不了和十七掰扯。


    但十七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们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天上开始时不时地下雪,一下就是一天半日。


    今个的天气就不好,不光是飘细雪,还夹杂着冻雨。


    冷风顺着帘子的豁口灌入,问泽遗光顾着和十七说话,没留神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鼻尖,灵狐裘已经重新盖回他身上。


    “我没事。”


    问泽遗身上的棉装已经很厚,所以他讲话也足够有底气。


    “可我很担心先生。”


    十七声音低落,像是哀求:“穿上吧。”


    问泽遗顿时不挣扎了。


    罢了,多添件衣服而已,兰山远高兴就好。


    狐裘披在身上热烘烘的,问泽遗的晕车又一直没好,他干脆闭上眼沉沉睡去。


    十七靠在他肩上,枕着毛茸茸的狐裘,也假寐起来。


    被严防死守地盯了一路,问泽遗脆弱的身体竟然真没闹病,最多不过是咳嗽几声。


    路上磕磕碰碰,距离魔域开启还有十来日,他们接近了目的地阑冰城。


    阑冰城人魔妖三族混杂,最北连接魔域入口,距离北境最大的宗门北穹剑阁也只有不过十里路,还有狐妖一族聚居。


    问泽遗揭起帘布,看着外头的景象。


    飞落的雪花从颗粒状变成片状,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或者聚在一起,层层叠叠压弯极北松的针叶。


    道路打着滑,灵驹走得很慢,他得以窥见沿路百姓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脸上都带着愁苦与麻木,偶尔有些笑意,也很快泯灭在寒风中。


    北境六成都是冻土,牛羊也生长缓慢,财路窄得就像一年冰封两季的河道一般。


    外面实在是太冷,问泽遗只看了会,已经被冻得睁不开眼,只得移回视线。


    一只暖炉递到他手里,十七将帘布遮得严严实实。


    哪怕是在相对暖和的马车内,问泽遗呵出的汽都成了白雾。


    赐翎还在睡觉。


    他自小生活在温暖潮湿的南疆,遇到极端寒冷的天气就容易犯困。


    “已经快到了。”十七附在问泽遗耳边,小声说,“已有数百修士进入阑冰城,随时可以调遣。”


    暴露身份后,十七仗着本尊在持明宗把持大局,时不时会给问泽遗传递消息,省了很多麻烦。


    离本体越来越远,他的行动受影响也越来越重,变得僵硬迟钝。


    问泽遗轻轻点头,虽然知道没用,但还是给他身上也添了件衣服。


    “几个公子,我们到了————”


    莫且行冲着车内大喊。


    北境的天黑得格外早,才亮堂三四个时辰,外面天色又开始变暗。


    赐翎揉着眼睛懵懂转醒,一抬头瞧见问泽遗和十七,吓得骂了句妖族脏话。


    两人裹得像是南疆的长条粽子,十七还露出鼻子,问泽遗干脆只露着上挑的凤眼。


    裹成这样,长得再好看也只剩下好笑。


    “至于吗?”


    赐翎漫不经心揭开帘子,被冷气糊了一脸,顿时呲牙咧嘴。


    一刻钟后。


    耐冻的莫且行领着三个长条粽子,走在积雪的道路上。


    易容过的问泽遗黑发黑瞳,他的睫毛结了层霜,看得分明。


    路上行人们无精打采。


    “今年这冬天也太冷了。”


    “是啊,而且天天下雪,之前有这么多雪吗?”


    “就是天灾呐”


    城门处贴着零零散散的灵榜,需要有足够的修为才能揭下。


    问泽遗扫视圈,在一堆老黄历里边,瞧见张崭新的灵榜。


    是一张北穹剑阁发的通缉令。


    上面只写着犯人称号叫“三爷”,名讳不详,应当是魔,希望往来人族修士多加留意。


    能缉拿三爷者,赏三万灵石。


    这对于北境人来说是笔巨款,可目前为止,还没人乐意揭灵榜。


    毕竟真名没有,画像也没有,叫三爷的到处都是。


    这该怎么找人呢?


    问泽遗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


    他不缺灵石,对揭榜没兴趣。


    更让他在意的,是街角三五聚集行为诡异的人。


    他们手舞足蹈的,像是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邪//教。


    “摧元丹是有用的,那群狗屁修士不让我们吃,不过是怕我们抢他们升仙的位置!”


    一瘦削的男子被围在中间,他说得慷慨激昂:“我的兄长就是吃了摧元丹,现在已经有炼气期修为。”


    “假以时日,合体、结丹、飞升,都不在话下。”


    男子的衣服上打了补丁,甚至补丁上还有补丁,定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自身也活得窘迫。


    问泽遗问莫且行:“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摧元丹,一般是什么价钱?”


    “比前些天稍有下降,按照当下凡间的物价,在五百钱和六百钱之间。”


    “五百钱也不少了。”问泽遗神色凝重。


    “有些人不吃不喝,都得攒三五个月。”


    几人皆是沉默。


    “真该死。”莫且行骂道,“那药修士吃了都会入魔,没有灵根的百姓吃下去,副作用迟早会显现。”


    强行索求不该得到的修为,无疑要付出更高的代价。


    可面对看似唾手可得的修为,能坐怀不乱者寥寥无几。


    “可是我们,阻止不了。”赐翎对上摧元丹就气,恨恨地踢走一块碎冰,牙咬得咯咯响。


    “我们现在去劝,只会被当坏人。”


    “依照原计划来。”问泽遗倒还冷静,“你们去和早些来的修士接头打探消息,把摧元丹弄到手。”


    “我带着货物落脚,去城中熟悉情况。”


    已经到了北境,问泽遗却没提把十七放走,反而走到哪都带着他。


    莫且行也就明白十七来路不简单,心照不宣地没问。


    “好。”


    在条岔路边,他们分散开来。


    问泽遗走的方向是集市,沿路遇到的人开始变多。


    走在路上,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妖要打进来了,是魔族惹了他们。”


    “我怎么听说是城中混了许多魔,有人族和妖族来帮忙?”


    “你们知道那三爷吗?就城门口贴着榜那个。”


    “听说啊,他就是个魔族头领,惹了北穹剑阁,要被追杀喽。”


    “可我听说,摧元丹就是他弄出来的。”


    “这摧元丹很邪门,我看是没啥用,反正我是不敢吃。”


    没一刻钟,问泽遗听到的谣言不下二十个版本。


    提早散播的流言已经起了作用。


    在百姓们多次编纂和改写的推波助澜下,真相彻底掩埋其中。


    谁也不清楚有几个宗门,几个魔族被卷入其中 。


    这不光混淆他们的视线,更干扰躲在暗处的对手。


    其中,关于摧元丹的讨论最多。


    三爷足够猖狂,换个地方卖药,居然连名字也不象征性地改一改。


    可他确实攥住了凡人想要一步登天的欲念,借着千万渺小生灵的本性,让摧元丹在严寒之中生起一阵燎天的火。


    “摧元丹,就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生路!”


    狂热的百姓们依旧在冰天雪地中嬉笑怒骂,更有甚者赤//裸着上身,仰天大吼。


    “修真者受命于天,我们何尝不可得天道?”


    他身上没有灵根,却有不自然的灵力暴躁地涌动。


    偶尔有修士路过,看到这情境也只能摇头叹息,无力阻止。


    十七的态度漠然,看过客的眼神宛如看花草山石,没有怜悯,没有厌恶。


    问泽遗回头深深看了眼怪诞的景象,加快脚步往前去。


    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丝寒意。


    “你很难过。”


    走了一段,十七仰头看着他。


    “有些吧。”


    百姓们这辈子都少见高阶修士,他们对修仙的了解片面。


    多数认为修仙不过是能长生,能不用饿肚子。


    可这对他们来说,不饿肚子这一点就已经足够。


    他无法去责备百姓们愚昧可憎,这就像在指责鱼不能跃上岸一样盲目。


    现在能做的,唯有快些寻到幕后真凶,还北境太平。


    十七面上依旧无波澜,他很难理解问泽遗的想法。


    但他会相信问泽遗。


    “都会好的。”


    他们买了些驱寒的羊肉,随后找到约定的客栈。


    放下四人的行李后,问泽遗眼睛被冷红了一圈,被热风一吹,浑身骨头又开始发痛。


    不消多时,赐翎和莫且行也回来了。


    “不算太糟,目前为止没有百姓出现吃摧元丹的后遗症,倒是有低阶修士服用后险些入魔,但也及时吃了解药。”


    莫且行不住地搓着手。


    赐翎刷着耳羽上的霜,脸被冻得通红:“这次的药引,和之前不一样,但也已经,快做出更好的解药了。”


    “我们取了,你要的摧元丹。”


    他打开匣子,里头的丹药光看长相,和在南疆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魔族害人不可能只害修士,还需小心谨慎。”问泽遗收起丹药,藏在纳戒中。


    “有没有三爷的消息?”


    “北穹剑阁抓了好些下家,那些下家有的说三爷是男的,有的说是女的,还有更离谱的说那是个老婆子。”


    莫且行没好气:“非要说有什么靠谱消息,就是目前能确定三爷是个魔,且在魔域附近活动,估计老巢在魔域里。”


    “那就去魔域附近探查。”


    “不行。”一直沉默的十七出声制止。


    “魔域方圆几里极寒,你受不住。”


    莫且行也不赞同。


    “魔域周遭的温度比城内更低,我和赐翎去勉强可行,可你还需要提前适应阑冰城的气候,才能前去。”


    那里的温度,是真能生生冻坏灵根。


    问泽遗也没强求。


    他是几人中穿得最厚的,可进入温暖室内后的不适感比谁都重,现在手脚都没知觉。


    靠近魔域还需要缓冲期,他们接下来只能在阑冰城内活动。


    “既然魔域危险,还是过几日同去更稳妥,你们也别单打独斗。”


    说了会话,问泽遗的嗓子开始干哑。


    他察觉到了一丝怪异的气息。


    像是有谁在窥视他们,让他浑身不舒服。


    可看赐翎和莫且行,两人似乎都没发觉。


    他不动声色,将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


    “天色已晚,若有变故,也等明早再做打算。”


    “是。”


    赐翎和莫且行终于松懈下来。


    这般冷的天,他们在晚上也得养精蓄锐。


    “好,有事喊我。”赐翎打了个哈欠,乐呵呵地取钥匙去对门的屋。


    莫且行觉得古怪,以往这种时候,问泽遗总会交代几句接下来该做什么。


    可今日,他却什么都没说。


    可看问泽遗从容模样,他只当他是累了。


    “十七,去给我倒杯茶。”


    支开赐翎和莫且行,问泽遗想让十七也暂时回避。


    要是化神期的兰山远本尊他还不担心,可万一十七的躯体让魔给伤到,他都不知道怎么缝补。


    十七站着没动。


    “去吧。”问泽遗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也有了拿剑的力气。


    奇怪的窥视感不除,他就放心不下来。


    可十七还是没有离开,他比莫且行和赐翎更了解问泽遗。


    十七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一直固定在某处的不明之物开始移动,像是要逃离。


    来不及了。


    眨眼间,问泽遗起身拔剑,剑气震开窗,任由冷风呼啸着灌入屋内。


    魔族畏惧的烈焰在剑尖燃起,扼住窥探者的咽喉,在他的喉结处留下灼烧伤痕。


    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魔气流转的长枪挡住剑身。


    灼烧伤瞬间愈合。


    这魔修至少有合体后期的修为,上不封顶。


    问泽遗冷下神色,也对着魔修露出合体后期的修为来。


    火焰熄灭,剑身开始凝聚青蓝的水灵气,顺着枪尖,将长枪寸寸冰封。


    咔咔————


    冰块碎裂,长枪挥开后撤。


    问泽遗得以看到魔修的脸。


    同只露出眼睛的问泽遗不同,他上半边面遮着纱,只露出下半边来,看着是个青年模样。


    问泽遗伸出手去,想要揭下面纱,却被魔族青年旋身一躲,堪堪避开。


    可随后,一道缚咒落在魔族手腕上。


    十七手里捏着张符。


    傀儡没有灵力依旧能催动咒法,只是效果仅存原先十分之一二。


    他上一刻还严阵以待,下一刻却突然睁大眼,像是被抽了神的人偶,空洞地盯着地面。


    十分之一二换来的一秒钟,也足够了。


    趁着缚咒争取来的时间,问泽遗飞身上前,一把扯下他的面纱,露出里面的真容。


    魔修一头卷发,高鼻深目。


    那是张有些邪气的俊脸,瞳色红得能滴下血,眼周带了鲜艳魔纹。


    他略有惊讶,随后冲着问泽遗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压根不为自己暴露感到窘迫。


    魔抬手掐了个诀,缚咒碎裂成齑粉。


    他再度举枪,和问泽遗缠斗在一起 。


    “能发现我,你果然是魔修。”


    问泽遗不答他的话,只是丝毫不敢懈怠的迎击。


    剑刃碰上枪间,发出清脆的响声,迸射出火花。


    顾及到身后有人,问泽遗打得很保守,而魔修也非常谨慎。


    两人打得旗鼓相当,谁都不愿露全力率先破开僵局。


    越打,问泽遗越察觉到异样。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魔给他感觉的熟悉。


    他的功法很像穹窿的功法路数,只是气息有明显差别。


    这魔修认得老魔尊穹窿,或者学过穹窿的功法。


    “你是谁?”他挥开长枪,厉声发问。


    魔族似乎就是为等他这句话,脸上笑意更甚。


    “被发现了。”


    他挑了个枪花往后撤去,态度依旧轻慢。


    “明日午时,城北白石巷见。”


    “不想让那群正道知道你修魔,最好就单独过来。”


    他话音落下,周遭无形结界碎裂。


    他吹了声口哨,一只浑身魔气的鹰掠过。


    魔修转瞬不见踪影。


    又冒出来号书里没戏份的高阶修士,问泽遗不想放过线索。


    他本欲追去,被身后的十七死死拉住。


    “化神期魔修在北境,要强于人族。”


    经历过混沌之后,十七身上的元神归位,目光再度变得清明。


    “有比魔修更要紧的事。”他声音不轻不重。


    “他不见了。”


    问泽遗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个他是谁,两人都很清楚。


    他收起通判,看向十七。


    十七的气息也不稳当 。


    “沈摧玉失踪了,就在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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