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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晋江独家发表


    秋恬在地球的第一个新年是周书闻陪他一起过的。


    那天他们没有见任何朋友, 也没有和任何亲人一起,只单纯两个人待着。


    往常的这种时候,逢年过节, 一直是周书闻最忙的时候,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医院临时叫走。


    秋恬回想了一下,自己似乎都没有跟周书闻一起过过一个完整的节日。


    但这个新年他们运气很好, 一整天周书闻的手机都没有响过一下。


    他和秋恬在家里睡了个天昏地暗,下午才起来吃了点东西,然后又一起黏在沙发上看电影。


    秋恬看电影时总是很专注。


    对他来说, 电影不仅仅只是用来消遣的文艺作品, 更像是他了解地球文化环境的途径。


    周书闻原本是不想打扰他的, 他也想做一个体贴的男人。


    但秋恬认真起来实在太可爱了。


    周书闻对着他的侧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有人看电影脸会鼓起来。


    他在嘟嘴吗?


    也没有啊。


    那为什么会这么鼓, 跟只河豚似的,总不能一个文艺爱情片还给他看生气了吧。


    周书闻没忍住, 抬手戳了一下。


    果然一戳一个坑!


    秋恬对这类动手动脚的小动作习以为常, 没有反应, 周书闻就越发大胆, 随心而动。


    挠挠秋恬咯吱窝,捏捏手指, 摸摸脖子,抱着脸蛋亲两口……


    直到秋恬忍无可忍将他拍开:“唔……你挡到我了!”


    他被亲了好几分钟, 回神一看最精彩的片段都过了, 不由怒从心头起, 狠狠锤了周书闻一下,拿起遥控器往回调。


    但仅仅两秒就后悔了。


    秋恬按着遥控器的手指停下来, 后知后觉感到自己刚才打周书闻那一下用力有点大。


    毕竟他还是很强的,普通人能承受这样的力道吗?会不会给他打伤心了呀……


    秋恬越想越愧疚,连电影都没心思看了,虽然里面的男女主角已经开始亲嘴,甚至要做羞羞的事,也勾不起秋恬半点注意力。


    他悄悄转动眼珠,用余光朝周书闻看去。


    靠!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周书闻居然在笑!


    秋恬吓得往后缩了下,“你干嘛呢?我打你脑袋了?”


    “没有啊。”周书闻还是笑着,笑容里满是愉悦:“你打的我肩膀。”


    “那怎么还给你打爽了呢?”秋恬不可思议:“不痛吗?”


    “一点不痛,都没感觉,”周书闻抱住他,捧着他的脸固定在自己眼前:“别看什么电影了,看看我吧,不然再打一下?”


    “???”


    秋恬全捂住脸就往外逃:“你好神经啊!!”


    周书闻一把就给他抓了回来。


    ·


    多亏了有潘文生的项链和周书闻的陪伴,秋恬度过了一个虽然难熬,但也很幸福的冬天。


    春节过后,气温迅速回暖。


    大家都说今年春天来得太早了,到了六七月份一定又是一个酷暑。


    秋恬却盼着夏天的到来。


    事实上一整个冬天他都很不舒服,哪怕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暖气充足的家里,他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像是冻在冰天雪地里,寒冷刺骨。


    所以他想着等天气好起来或许会不一样。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节里,放眼望去整座城市都是一片芳菲,那他的生命或许也能得到短暂的复苏呢?


    他来到地球的时候是夏天,是地面时常弥漫烧焦热气的盛夏。


    他还没有亲眼见过漫山遍野的春天。


    凭借这样的期盼,秋恬熬过了苦涩的寒冬,眼见着窗外树枝一天天长出新芽,舒展成嫩绿的新叶。


    他的心也跟着活泛了起来。


    然而身体很拖后腿,像个不近人情的老古板,不愿意跟随春天的到来焕发哪怕一丁点生机。


    明明气温越来越高,身体却越来越冷,有时候突然来袭的疼痛会让他当场跌坐在地上。


    哪怕有潘文生的项链充当缓冲,疼痛也逐渐变得不受控制,难以承受。


    秋恬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过分可怜,也不表现出明显的疼痛,除非某个瞬间实在痛得受不了。


    但那也是很少见的情况,大部分出现在周书闻不在家的时候。


    可即便这样小心遮掩,秋恬依然觉得周书闻心里是清楚的。


    因为他也一天天开始变得小心、敏感、甚至神经质的紧张。


    他陪伴在秋恬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想将一辈子的人生都浓缩进着短短的几个月,沉醉着、眷恋着不愿意醒来。


    五月的某一天,周书闻忽然告诉他C市的麦子快要成熟了。


    那时候距离秋恬生命循环的日子还剩下一个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里的能量进行了最后一次小小的爆发,他感觉好了一些。


    至少膝盖不再酸沉,脑子也清醒很多,疼痛回归到可以忍受的范畴。


    于是他想到了周书闻客厅里的那副画,那副独占一整面墙,和夕阳相接的望不到尽头的麦浪。


    他起身向客厅走去。


    这会儿太阳正要落山,紫红的晚霞侵占整片天空,油画里的麦浪金灿灿地闪着光。


    周书闻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搭在他瘦削的肩头,和他一起看麦浪翻滚。


    “要不要出去散散心?”他忽然说。


    秋恬转过头,“去哪?”


    他瞳孔比阳光的颜色还要浅,周书闻仿佛在里面看见透明的波浪,他轻轻笑起来,摸了摸秋恬的头发:


    “去看真正的麦田。”


    秋恬没说话,那瞬间,他眼里的波光晃了一下。


    ·


    说走就走。


    他们没有任何停留或者犹豫的理由。


    时间对彼此来说是珍贵如宝石的东西,却又伴随着隐隐的心痛而变得不可言说。


    从做出这个决定到出现在真正的麦田前,只用了一个晚上。


    当晚收拾行李时,秋恬格外兴奋,扒着行李箱碎碎念的模样让周书闻想起他第一次看到秋恬的样子。


    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都像一颗初生的嫩苗,浑身上下散发着鲜活的朝气和对眼前世界的好奇。


    现在也是这样。


    他蹲在地上,脚边放着一个大行李箱,隔着老远把周书闻喊过来,仰着头问他:“你说我要不要带点厚衣服呀?”


    周书闻走近,翻了翻他的箱子,里面装了几件T恤短裤,其余全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连抽屉里积灰的单反都翻出来了。


    “还是带几件,”周书闻说:“乡下比咱们这儿冷,早晚温度还要更低。”


    “好。”


    秋恬又立马去衣柜里翻出两条长裤和冲锋衣,周书闻上前抱住他,顺手将衣服扔进箱子里。


    “干嘛呀,”秋恬推了推他:“你不收拾吗?”


    “我带两件衣服就行,等下去拿。”


    周书闻单手搂着秋恬,侧颈贴在他脸颊上,觉得他身上的温度都比前段时间要暖一些,脸上难得浮现出些许血色。


    周书闻稀罕地捧起他的脸:“这么开心啊乖乖?”


    开不开心的也不好说吧。


    麦田于秋恬而言原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结出的麦子对维持他的生命也没有用处。


    但周书闻喜欢。


    他喜欢看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夕阳下迸发出的暖烘烘的颜色,于是秋恬也难免产生好奇。


    他在网络上检索过那样的图片,每一张都和客厅里的油画大同小异。


    但这种麦田吸引人的本质,是其超越视野极限的旷远浩渺。


    无论图片拍得多么高超,一旦被框进小小的屏幕里,整片麦浪就在瞬间失真、失色,变得黯淡无光。


    秋恬哼了一声,扬起下巴:“我倒要看看你这么喜欢的东西到底什么样。”


    “这有什么难的,”周书闻张口就来:“你现在去照镜子就行了。”


    “……”秋恬把他推开:“哎呀,土死了。”


    周书闻撵上去:“土无所谓,但是不是有点油啊?”


    秋恬:“……”


    再次推开:“说实话真有点。”


    “是吧,”周书闻啧了声:“跟贺旗学的,怪不得那小子一直谈不到对象呢。”


    秋恬走出衣帽间,转身进了卧室,掀开被子上床:“可我记得你们以前不是说他读书的时候谈过很多女朋友吗?”


    “也就那会儿巅峰了,”周书闻接了杯热水给他:“可能那时候大家都比较非主流吧,能骗得到人,现在不管用了。”


    他拿拇指抹掉秋恬唇角的水渍:“还喝不喝?”


    秋恬摇头,周书闻就将水杯随手往床头柜上一放,绕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


    秋恬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眼神跟随周书闻的身影移动。


    房间里灯光暗了,是入睡前最朦胧的时刻,周书闻抓着手机,习惯性在睡前确认来电提醒和短信消息。


    荧光映在脸上,他眉骨到鼻梁那一段的线条格外英挺,手指修长指骨明显,睡衣领口下隐约可见流畅的肩颈骨骼。


    其实周书闻自然放松的时候,是他最有魅力的时候。


    秋恬托腮若有所思:“那你的巅峰是什么时候呢?”


    周书闻抬起头,随手暗灭屏幕,五官没入朦胧的暗光里,这瞬间的光影变化下可以说是极其英俊。


    甚至让秋恬脸颊微微发烫。


    于是秋恬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只是下一秒,周书闻非要坚持打破自己的帅气。


    只见他欲盖弥彰咳了声,倾身靠近,手肘往床头一搭。


    眉眼距离秋恬不过咫尺,双唇开合,自信地来了句:


    “当然是现在。”


    秋恬:“…………”


    秋恬当即闭上了眼睛,翻身倒头就睡。


    周书闻:“……”


    他戳了戳鼓起的被子。


    被子不搭理他。


    他就又戳了下被子外面那颗棕色的后脑勺。


    后脑勺直接缩进枕头里:


    “洗洗睡吧!”


    第72章 晋江独家发表


    然而不知道是因为第二天要出行太激动, 还是为周书闻从来不会好好用脸而遗憾不已。


    秋恬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好。


    他似乎有一点胃痛,但又不全然是从那个器官里散发出来的,胸口发闷, 关节冰凉酸软。


    这种浅淡的、缓慢的不适遍布全身,在放松时研磨神经,可一旦集中精神去感受, 却又总是抓不出痛觉产生的具体位置。


    秋恬在睡梦中皱起眉,感觉身上一半冰凉一半滚烫,口鼻被蒙在海里, 满是窒息的恐惧。


    这样的难受持续短短一瞬, 他在一阵战栗中猛然惊醒。


    铺天盖地的潮水退去, 新鲜空气灌入鼻腔,那仿佛被抽空压扁的胸腔再次充盈起来。


    他又能呼吸了。


    窗外天光竟然已经亮了。


    灰色朦胧的室内,秋恬恍惚听到一串压抑的呼吸声。


    我喘得这么厉害吗?


    他大脑迟钝地想着。


    然而随着意识逐渐清醒, 涣散的视线缓缓聚焦在天花板上,秋恬才一点点意识到, 这样压抑的, 伴随浓浓恐惧的呼吸并不来自他自己。


    他朝枕边偏了偏头, 脖颈僵硬的酸痛让他不觉抿了下唇。


    窗帘缝隙里灰白的亮光模糊成一团朦胧的光晕, 秋恬不确定是因为纱帘柔软的阻隔,还是他自己眼里含着泪水。


    周书闻就坐在他身边, 俯身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瞳里满是紧张和忧惧。


    “终于醒了?”他急切的。


    终于?


    秋恬顿了下, 他脑子还是有点转不过弯, 觉得自己分明是在难受的那一瞬间惊醒的。


    为什么周书闻会是这样的表情?


    他尝试活动了下身体, 连手腕都是一阵酸痛,身上黏糊糊的, 似乎出了很多汗。


    “我……”声音简直艰涩不比,秋恬偏头咳了声,沙哑道:“我发烧了吗?”


    “没有。”周书闻说。


    “那是又流鼻血了?”


    “也没有……”


    秋恬蹙了蹙眉,不明白了。


    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周书闻为什么如此不安和苦涩。


    他额角的细汗不比秋恬的少,弯曲的腰背仿佛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许久,肩颈和手臂的肌肉都紧紧绷着。


    胸膛不定地起伏,像是刚仍然心有余悸一般,他眼里的恐惧是从灵魂深处挣扎出出来的,无处藏匿地占据整个身体。


    周书闻抬手轻轻拨开秋恬汗湿的额发,手掌一如既往的温暖,秋恬却隐约能感受到他指尖残留的僵硬。


    “还有没有不舒服?”他问。


    秋恬摇摇头。


    说来也稀奇,这次他只在睡觉的时候难受了一瞬间,从睁眼的那一刻起,全身的疼痛都退潮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长久以来大山一样压在身上的沉重的舒服退去了,整个身体都轻松无比。


    如果不是关节处还残留着熟悉的酸软,秋恬恍惚都以为自己回到了新生的时候。


    他撑着床垫坐起来,周书闻立马扶住他的手臂,像是怕他支撑不起自己身体的重量似的。


    “不用。”秋恬轻轻按住周书闻手背,说:“我今天感觉还不错。”


    周书闻眸光动了动,不敢相信的:“……真的?”


    秋恬不明所以,笑起来:“当然了,今天很轻松……”


    他说着担忧地摸了摸周书闻的额角:“你怎么啦,我昨晚做什么吓到你了吗?”


    周书闻目光紧紧注视着他,秋恬不知道他在心里过了什么样的念头。


    大约几十秒,也可能是几分钟,直到窗帘缝隙里的光线越来越强,浅淡的灰白的光逐渐染上朝阳的颜色,周书闻的脊背才缓缓放松下。


    他倾身,用力抱住秋恬。


    秋恬能感到周书闻的手臂将自己锢得很紧,甚至有一点痛,但秋恬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像是无法克制某种念头,又像是在以这种方式确认秋恬是否还是真实存在的。


    于是秋恬恰当的推了推他,轻声说:“你抱得我有点痛了。”


    周书闻很明显地顿了下,贴着秋恬的耳畔仿佛在感受什么,手上力道终于没有再加重。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松懈下来,下颌抵在秋恬的颈窝。


    “我叫不醒你了。”他心有余悸地说。


    秋恬一怔,眸光动了动。


    从后半夜开始,周书闻就叫不醒秋恬了。


    某个时刻他从睡梦中醒来,觉得口渴去喝水。


    秋恬如今的睡眠不如以往那么好,一丁点响动都可能会吵到他,所以周书闻来去的步伐都很小声。


    回来时他特意看了看秋恬,发现他睡得很安稳,还放心了不少。


    但很快周书闻就发现了不对劲。


    秋恬在出汗。


    他出了很多很多汗。


    被子枕头几乎都被打湿了,周书闻伸手进被子里摸秋恬的后背,睡衣也是一片湿濡。


    秋恬身上冷得一丝温度都没有,全然不像在温暖的屋子里盖着厚棉被睡觉的样子。


    这种情况应该是很不舒服了。


    周书闻一开始也是这样的想的,心里一下子慌了。


    可再当他仔细观察秋恬,或者试图叫醒他时,却发现了更离奇的事。


    秋恬本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即便身体已经冷到快把关节冻僵的地步,即便因为疼痛而满头大汗,秋恬却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笑容没有痛楚,眉目安静宁和,昏暗灯光下莹白的皮肤宛若沾水的瓷器,美则美矣,毫无生机。


    周书闻无论如何都唤不醒他。


    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全身,这是一种平静却强势的,令人肝胆俱碎的恐惧。


    周书闻根本无法描述那一刻的自己的心情。


    他仿佛也在温暖到让人脊背冒汗的房间里,失足跌入寒潭。


    三个小时。


    整整三个小时,秋恬都维持着这样的状态,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


    周书闻守在他身边的时候一度在想,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秋恬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家乡吗?


    他会继续消失,还是灵魂回归故里,给他留下一个冰凉的躯壳好让他日思夜想?


    周书闻说不出话,他只觉得荒诞。


    生命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在流失,却怎么也抓不住,甚至无法弄清如何流失,流向哪去的荒诞。


    强烈激荡的情绪下,还夹杂那么一点点细微的遗憾,绵长地萦绕心间,成为点红眼眶的导火索。


    周书闻呆呆坐着,凝望秋恬的面孔,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就是那道白光穿透窗帘缝隙劈开黑暗的刹那,秋恬醒了。


    他不知道周书闻经历了怎样绝望的一个晚上,却只像是睡了一个舒服的觉,醒来还冲周书闻甜甜地笑。


    “我该说什么呢?”


    周书闻苦涩的。


    他轻轻摸着秋恬的头发,将每一根湿濡的发丝都撩拨开来,凝视他干净的眉眼,仿佛看一次就少一次那样珍重而不舍。


    秋恬看到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都溢满难过,心也跟着酸胀起来。


    “到底怎么了呀?”他抬手摸摸周书闻的眼尾,像是想把里面的难过都抹掉:“你昨晚没怎么睡吗?”


    周书闻摇摇头,拉下他的手捏在掌心握紧:“没事……我以为你不舒服呢。”


    “没有啊,”秋恬笑起来,“醒过来之前是有一下下,但现在很好,特别轻松。”


    周书闻也跟着弯了弯嘴角,眼底情绪比往常要沉重一些,他于是尽力调整:


    “那今天应该有精神玩吧?乡下上山下坡的可是比城里要累哦。”


    “当然没问题,”秋恬仰着脸看周书闻,觉得他今天好温柔好温柔,不由抬手环住他的脖子:


    “你可不可以亲亲我呀?”


    周书闻眉梢动了动,略带僵硬的脊背松缓下来,眼神几乎融化成了一滩水,低头吻上了秋恬的眉心。


    ·


    从城里去往种有大片麦田的乡下,开车都得花上三四个小时。


    而这一路上秋恬都没有睡回笼觉。


    周书闻不时就稀罕地瞄秋恬一眼。


    秋恬还在副驾驶上捧着两只肉包子啃,身侧那道宛如雷达般强烈的目光时不时来一下,时不时来一下。


    一开始还能忍,直到那目光落在手里的包子上时,秋恬忍不了了。


    “你是没吃饱吗?”


    “嗯?”周书闻立马收回视线,专注平视前方:“我吃饱了啊。”


    “那为什么一直觊觎我的包子?”


    “…………这能叫觊觎吗,不是,我……”


    算了,周书闻选择闭嘴。


    他只是觉得太稀奇了,毕竟今天之前秋恬已经很久没吃过早饭了,虽说和平常起得晚有关系,但这突然好起来的胃口还是让周书闻吃了一惊。


    没忍住再看了秋恬一眼:“今天精神这么好吗乖乖?”


    “还行吧。”秋恬啃完最后一口,把垃圾袋仔细收好,抽出湿巾一点点将手指擦干净:“毕竟是要去看你最喜欢的麦子了,得表示尊重呀。”


    “……”


    周书闻摇头,无奈地笑了。


    跨过长桥,穿过钢筋铁骨的城市,楼宇逐渐低矮,道路变窄,乡间盎然的绿意却越来越多。


    周书闻径直将车开进了一家农户小院里,一位皮肤黝黑但笑容亲切的大爷招呼的他们。


    “来了啊,怎么样,路上堵不堵啊?”大爷笑呵呵。


    周书闻甩上车门,把秋恬从副驾里抓出来,“还好,毕竟是周末嘛,出来玩的人多。”


    “就是啊,”大爷搭腔,“现在越来越多人周末爱来咱们这玩了。”


    一下车秋恬就东瞅瞅西嗅嗅。


    周书闻捏他的脸:“找什么呢?”


    “我闻到饭香了。”秋恬认真地。


    周书闻和大爷一顿,相视一笑。


    午饭两人吃的大爷家里的家常菜,有一盘回锅肉尤其好吃,据说是用大爷家的秘制榨菜炒的,秋恬只用这一道菜就干完了一大碗白米饭。


    农村的碗和周书闻家里那种又小又斯文最大作用是好看的薄瓷碗完全不同,那是真的使用且能装的海碗!


    就连大爷本人都看愣了,竖起大拇指夸秋恬看着斯斯文文没想到胃口这么好。


    周书闻也是一脸震撼又忍俊不禁的表情。


    秋恬顿时不好意思了,放下碗筷双腿并在一起:“好像吃得有点多……”


    他其实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多了,之前有段时间胃口甚至一度查到整整两天粒米未进,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能吃得下了。


    “嗨呀,不多不多,”大爷乐呵呵笑着:“你哥哥给钱了哒,不用担心吃光我家大米哈。”


    秋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书闻也无声笑着,摸摸秋恬的头,手指陷在他微凉柔软的发丝里。


    初夏的风和春天一样凉爽洁净,周书闻忽然不想顾忌天高地广、不想顾忌院子四周少有遮挡,也不顾对面还坐着一位初次见面的老人。


    他就这么静静看了秋恬一会儿,跟随越发强烈的心跳脉搏,俯身亲吻秋恬的嘴唇。


    大爷那声天真的“哥哥”随之消失于静谧的风里。


    第73章 晋江独家发表


    吃完午饭后时间还早。


    秋恬进屋睡了会儿, 周书闻就和大爷大妈们在院子里乘凉。


    秋恬睡的房间和院子只隔了一面墙,床贴在窗沿边,窗帘是两块被洗得快要透明的玫红色的棉布。


    院里的风一吹, 薄布轻飘飘的掀起来,粉色的阳光在空气里荡漾着。


    这间屋子的主人家是一对老夫妻,外面田野里的麦穗有一半都是他们家的。


    周书闻和老两口坐在一张大约两米长两米宽的矮木桌上, 铺着一层凉席看上去惬意无比。


    凉席上放着血压计和血糖仪,看来周书闻还顺便帮他们检查了下身体。


    窗外的交谈声很低,秋恬能听到周书闻亲切又温柔的声音, 夹在在两位老人浓浓的乡音里。


    他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 却感到格外的幸福与宁静, 像天然的白噪音,潺潺的流水哄他入睡。


    最后一眼,他似乎看见周书闻抬起了头, 心有所感似的朝他这边看过来。


    院子里的光是雪白色的,周书闻穿着雪白的T恤, 身后是远山和麦田, 风里有青草的味道。


    视野原因, 他应该是看不见的秋恬的, 但却像是回应般地对着窗户的方向看了很久。


    那一刻温柔得像梦一样。


    秋恬缓缓沉入流水般的梦镜。


    ·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秋恬一度感觉自己漂浮到了云端。


    醒来正好是霞光漫天的时候, 秋恬恋恋不舍地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走出门。


    外头的世界都是橘红色的, 秋恬一瞬间看愣了, 好一会儿才被院门口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周书闻又和不知道哪家的孩子玩起来了, 各拿一根绿色藤条模样的东西在编动物,抬眼看到秋恬, 就摆手将小孩子打发了回去。


    “睡醒了?”他笑着走过来。


    秋恬点点头,在水龙头边弯腰接水洗了把脸,管子里的水温比想象中低太多,秋恬猝不及防被冰得一激灵。


    “哇!”他条件反射地躲开。


    落在周书闻眼里就像某种踩到捕兽夹的小动物,在原地弹射起飞。


    “噗嗤!”


    笑声过于明显了。


    秋恬扭头瞪他一眼,捂着脸走过来:“怎么会这么冰啊……”


    院子里乘凉的大桌上有卫生纸,周书闻抽了几张摁到秋恬脑门上,浸水后直接粘在了一起。


    秋恬不满地后仰了一下,扯掉纸巾对折起来擦脸上的水珠。


    “这是他们自家水井里抽上来的水,是有点凉。”周书闻说。


    他坐在长桌的一侧,秋恬也顺势跨坐上去,周书闻另抽了两张纸巾给秋恬擦脸,秋恬就放下了手,双眼放空。


    “怎么了这是?”周书闻捏着他的下巴:“睡迷糊了?”


    秋恬迷瞪地:“唔……睡得特别好。”


    “怎么说?”


    “就是……我想想,”秋恬仰起头眼珠转动,努力组织着语言:“我觉得我只是闭上了下眼睛又睁开,感觉最多半秒钟吧,结果居然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很神奇反正。”


    是挺不可思议的。


    尤其对于周书闻这种需要按部就班工作的当代年轻人。


    眼睛一闭一睁一晚上就睡过去的体验,周书闻仔细回想了下,似乎只在特别小的时候有过那么一两次。


    那真是相当美好的滋味啊。


    可惜只会发生在最无忧无虑的年纪,长大之后,说难听点除了手术全麻外,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感受。


    所以听秋恬这么说,周书闻竟然觉得还挺好。


    他亲了亲秋恬的鼻尖:“那你睡眠倒是好了点,前段时间反而老是睡不好。”


    “对呀,”秋恬嘿嘿笑了声:“太舒服了,所以我老是一直想睡。”


    “都夏天了别一直冬眠吧,也得活动一下啊!”


    周书闻拍了下他后腰,目的是激励秋恬起来活动。


    但不知道是会错了意思,还是有恃无恐地撒娇,秋恬却往前挪了挪,侧脸枕到周书闻肩上,更懒散了。


    周书闻下意识将他护住,反应过来自己这种习惯性的纵容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秋恬身上软绵绵的,隔着薄薄的衣服,皮肤微凉的触感传进掌心,凭心而论抱着的确很舒服。


    周书闻内心激烈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算了,冬眠就冬眠吧。


    哪条法律规定夏天不许冬眠了?


    就算哪天法律疯了突然颁布这项规定,但秋恬不属于地球公民,也可以拒不履行。


    没错,非常合理。


    周书闻就以这样迅速而刁钻的脑回路说服了自己,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秋恬的头发:


    “还想睡吗,不然再进去躺会儿?”


    秋恬笑了声,闭着眼睛懒洋洋的:“这也不至于,我才起来有十分钟吗,再睡太夸张了。”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


    周书闻心想。


    他手指自然下滑,从秋恬的眉心滑到挺翘的鼻梁,再到小巧的鼻尖,然后是饱满的嘴唇。


    秋恬唇色非常淡,接近颜料被水晕染稀释到极致的浅粉色,皮肤也白得几乎透明。


    不,周书闻捧着秋恬的脸仔细观察了会儿,比起说“白”,更像是“薄”到快要透明了,眼底皮肤下泛着细微的红血丝。


    这种难以言说的薄和脆弱让周书闻不由一惊,突然觉得“吹弹可破”并不算什么好词。


    鬼使神差地,他指腹轻触秋恬的侧脸,很轻地戳了一下。


    秋恬睁开眼。


    周书闻猛地收回手。


    “弄疼你了吗?”


    “……”秋恬不明所以地笑了下:“当然没有,你都没用力呀,怎么会疼。”


    “是吗,那就好……”周书闻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秋恬眼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紧张,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放松,古怪地歪了歪头:“你怎么了?”


    “……没。”


    周书闻将视线从秋恬身上移开了,低头用力搓了把脸,感叹道:


    “我可能有点神经质了。”


    他都不敢说,那一瞬间他真的有种会将秋恬皮肤划破的错觉,手指尖清晰的触感让他脊背发凉。


    “没事的。”秋恬宽慰地笑笑,埋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的腰:“没那么脆弱,我真的很强的!”


    “……”


    周书闻环住他的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无奈地在他后背拍了拍。


    “——咳咳!”


    门外有人清了清嗓子。


    大爷在院子外的土路上,手拿一把蒲叶扇东张西望扇着不存在的蚊子。


    里面的场景对他这个年纪的老头来说相当挑战三观。


    他不好意思直勾勾盯着看,只能秉持着不理解但尊重的原则制造出些声响,来提醒那两个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的人。


    秋恬立马从周书闻怀里弹出来。


    比他在水管子下弹出来的动作还要迅速。


    周书闻:“……”


    他扭头向院子外面看去,大爷被夕阳刺得睁不开眼,原本就布满皱纹的脸更加皱巴巴,朝他挥着扇子,像是在招呼他出去。


    周书闻短暂一愣,然后猛然想起了今天的正事。


    他站起来理了理衣服,随手在秋恬头上撸了一下:“走吧,去田里看看,这个时间是最漂亮的。”


    “!”


    秋恬眼睛瞬间亮了。


    ·


    出了院子,外面视野极其辽阔。


    日落时分,夕阳铺满一望无际的天空和田野,麦浪卷着微风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和金黄的天际连成一线。


    大爷带两人一起向麦田走去,秋恬边走边看得入了神。


    的确和周书闻家里那副画一模一样啊,甚至因为是真实的,伸手能碰得到,鼻尖能嗅得到而无比生动和震撼。


    大爷识趣地没有问他们任何私人问题,仿佛毫不在意两个男的为什么要抱在一起亲在一起,只絮絮叨叨讲着田里的事。


    他们从远处一点点靠近,景色在秋恬透明的眼睛里掠过。


    先是海水般涌动着的金黄的麦浪,然后是布满黄色泥土的田埂,然后落在颗颗分明的麦穗上。


    周书闻随手抓过最近的那一株,挪到秋恬眼前:“看清了吗,这就麦穗。”


    秋恬凑近脑袋,看到了那样一颗颗小小的带着麦芒的穗子。


    这种农作物大片大片汇聚在一起的时候,远远望着像金子一样,没想到实际居然这么朴素。


    秋恬点点头,感叹:“确实和芦苇草完全不一样喔……”


    “是啊,”周书闻眼里浮着浅浅的笑意:“以后不会认错了吧?”


    秋恬嘁了一声:“我以后也不会再给你带礼物了!”


    周书闻笑意更深,摸摸秋恬的头:“好好好。”


    秋恬撇了撇嘴。


    忽然裤腿被什么扒拉了下,秋恬低头,发现是大爷家的小土狗。


    小东西应该刚出生没两个月,个头还没有周书闻的鞋码大,土黄色的小狗隐没在土黄色的田地里,就跟披了件隐身衣似的。


    秋恬连它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


    “你也来啦!”他欣喜地蹲下来,摸摸小狗头。


    小狗高兴得转圈圈。


    周书闻原本还想继续逗一逗秋恬,但看他俩玩得正高兴,想了想,没强行挤进去刷存在感。


    “这批麦子什么时候开始收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大爷聊天。


    “再过个三五天吧,”大爷说:“到时候整片田的庄家都一起收,你们有空也可以过来看看啊。”


    “行,到时候再说吧。”


    “每次我们收麦子,城里头那些人都爱跑来看……”


    秋恬从包里抽出一根火腿肠,那还是早上出门时揣兜里的,谁知道大爷家饭菜太好吃,这根肠一直没派上用场。


    现在好了,正好可以拿来喂小狗。


    秋恬咬开包装皮,掰了一小块放到小狗面前,小狗尾巴顿时摇得更欢,一口就吞进了肚子。


    “嗷嗷!”它兴奋地吠两声,示意还要。


    秋恬正要继续掰,突然耳鸣了一下。


    世界突然寂静,只有耳畔尖锐地叫响着。


    仿佛有把锯子划拉开大脑神经,秋恬额角猛地一抽,脊背掀起一阵战栗。


    他按着耳朵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样的尖响从脑子里晃出去。


    过了好几秒,世界逐渐安静下来,视野慢慢清晰,他才又能听见风穿过麦穗的声音。


    “秋恬,”


    “秋恬?”


    周书闻在后面叫他。


    他转过头:“怎么了?”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周书闻抬手指着远方,高声道:“去那边再走走?”


    “好……”


    秋恬撑着膝盖站起来,头有点晕。


    周书闻背对着夕阳面向他,身后是漫天落日的余晖,太阳摇摇欲坠地燃烧着。


    秋恬头一次觉得这样的光很刺眼,以至于他快要看不清周书闻的脸了。


    他脚下晃了晃,田埂的土坡不算很滑,但他居然没力气站稳。


    “秋恬?”


    周书闻向他走近了。


    下一秒他狂奔起来。


    “秋恬!”


    第74章 晋江独家发表


    秋恬晕倒得太过突然。


    几乎是毫无预兆的, 周书闻向他挥手,想带他再去田野那边看看的瞬间,他很轻地晃了晃。


    夕阳热烈的光辉铺在他脸上, 每一个表情都清晰落进周书闻眼底。


    周书闻居然看到他皱起了眉——仿佛被太阳灼伤双目那样皱起了眉。


    但他原本是不惧怕任何强光的。


    全身血液在一瞬间涌上大脑,心跳剧烈撞击耳膜,周书闻本能地拔腿狂奔起来。


    然而秋恬就像风里摇晃的麦穗一样, 轻飘飘地一颤,跌进了身后翻滚着的金色的海洋里。


    “天呐!怎么回事啊——”


    大爷已经走到田埂深处,回头一看这场面当即被吓了一大跳。


    他跌跌撞撞地向回跑, 迎面对上的就是周书闻抱起秋恬走出来, 小狗似乎也受到了惊吓, 一个劲扒拉着周书闻的裤腿。


    “去去去!走开!”大爷拍着小狗屁股把它赶走,张惶地跟着周书闻:“这这这孩子怎么了?”


    “没事,”周书闻短促道:“有点不舒服。”


    “啊?!”大爷惊慌失措。


    周书闻步子迈得极大, 大爷干瘦矮小,足足比周书闻低了快一个头, 相当艰难的追赶周书闻的步伐。


    往常任何时, 候周书闻都是一个相当体贴的人, 会根据同行人走路的快慢来调节自己的步速。


    但这种体贴往往是不动声色的, 就像大爷和周书闻相处了一下午,带他在附近四处都走过了, 都不知道他的步子原来是这么地大。


    他明明没有在奔跑,却让身后人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


    周书闻径直把秋恬抱回了院子里, 托着秋恬的后背单手打开车门, 抱他坐进副驾驶。


    大爷气喘吁吁地赶到, 被周书闻宽大的后背挡住,自始至终都没能看清秋恬的脸色。


    “这人一直好好的, 咋说晕就晕呢!”


    大爷急得搓手,毕竟人是在自家地盘倒下的,万一真出什么事他也得惹上麻烦。


    周书闻反手将车门合上,不动声色地挡在窗前:“没什么,一点老毛病。”


    “他才多大点啊,这么年轻的孩子能有什么老毛病?”


    “——干嘛呀,吵什么呢?”大妈在厨房里,老远就感觉院子里闹哄哄的,提着锅铲走出来。


    周书闻去里屋拿回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对大妈说:“阿姨,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


    “这么急吗?”大妈连忙道:“不是说明早才走么,我这菜都下锅了!”


    大爷用力扯了下老伴的衣袖,示意他小声。


    “出事了!”他黝黑的脸上全是汗珠:“那孩子突然昏了。”


    “啊?!”大妈大惊失色:“好端端怎么突然就……我家饭菜没问题啊!”


    “跟饭菜没关系。”周书闻说。


    他有在极力克制情绪,不让两位主人家过于惊慌失措,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他忍耐几乎已经快要到极点。


    过于焦虑的心境下,哪怕表面隐藏得再好,恐慌都会通过毛孔蔓延出来。


    周书闻涨红的脖颈,说话时不自觉紧绷出凌厉弧线的下颌一一落进拉大爷浑浊的眼底,让他心紧跟着颤动起来。


    “那我、我们……”


    “您不用担心,”周书闻说:“和谁都没关系,后续我们自己会处理,您不用再费心了。”


    好歹是确认和自家无关了,大爷大妈对视一眼,在忐忑中努力平复心情。


    “那赶紧打120吧,”大妈说着,没忍住往车窗里探头:“这孩子……什么病啊?”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无论她从什么角度望过去,周书闻的身影都恰好地挡住了一点点,让她无法看清车窗里的情况。


    “天生的,”周书闻说:“天生的一点……小病。先回去了。”


    他没再多说,勉强扯了扯嘴角,绕身坐进驾驶座,倒车掉头,径直开了出去。


    大爷大妈亦步亦趋地跟了几米,最终也只能在夕阳中,忐忑注视那逐渐模糊的车牌。


    ·


    周书闻带秋恬连夜返回了城里。


    因为拿不准秋恬这次是什么情况而无比焦急。


    一路上他都忍不住往副驾座上瞟,每经过一个服务区都要停下来查看一下秋恬的情况。


    但事实相当不可思议。


    秋恬似乎是睡着了。


    他呼吸均匀,面容宁静,丝毫看不出任何不适,也并没有出汗或者流血的迹象,仿佛只是陷入了一段美梦。


    周书闻不知道该不该用“睡着”这个词,但实际情况展现出的就是这样。


    只除了一点。


    那就是他无法被唤醒。


    和昨晚的状况一模一样,秋恬就像是完全沉浸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对当下的环境一无所知。


    周书闻的心跟着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


    这一觉秋恬睡了难以想象的久。


    再睁眼时他已经回到了家里。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和暖色的灯光,加湿器汩汩冒着白烟,窗帘被紧紧合拢,以至于秋恬分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醒了?”有人在他额头上摸了下。


    那不是周书闻的手。


    周书闻的手指很长,指骨明显,接触皮肤时会有很微妙的干燥的触感,那是他习惯性频繁洗手却又不爱擦护手霜所留下的,是只属于他的特征。


    但现在这只手却带着些许湿意。


    秋恬蹙了蹙眉,努力集中精神看去,竟然是潘文生。


    他不由怔了一下:“您怎么……”


    “周书闻托我照看你。”潘文生随口道,他永远都是这样淡淡的没有表情的样子:“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


    秋恬眼神动了动,没有立刻回答,撑着床铺慢慢坐起来,感受身上酸痛僵硬的程度,试探道:“半天?”


    潘文生没应。


    “……一晚上?”


    潘文生抬眸瞅了他一眼。


    秋恬讪讪舔了舔嘴唇:“总不能一整天吧……”


    “已经是第四天的下午了。”潘文生叹了口气,看着秋恬猛然一惊的神情,摇了摇头:“也还好吧,至少烧退了不少。”


    “……烧?”秋恬茫然地张了张嘴唇。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发烧了,甚至于刚才猜测昏睡的时间也全是基于潘文生的反应。


    事实上,就像上几次睡觉那样,在他的意识里,自己不过只是将眼睛短暂地闭上后又睁开而已。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儿?”潘文生问。


    秋恬连忙点头。


    他根本无法接受这短短一瞬就耗过了四天的光阴。


    要知道,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能继续留在这里了,也不能陪周书闻太久……


    对了,周书闻呢?


    他下意识张望了一下。


    潘文生将他每个表情尽收眼底:“别找了,出门了。”


    “这样啊……”


    秋恬顿了顿,垂下眼睛,似乎有些失落。


    他整个人已经极度消瘦了,脸颊、脖颈、手臂露出的皮肤接近于透明的苍白,仿佛下一秒就会在阳光中消散一样。


    这一幕似乎莫名地刺痛了潘文生的眼睛,维持了几十年的铁石心肠也不由地软了些,替周书闻解释道:


    “他请了三天的假,一直陪着你的,不说寸步不离,至少也是衣不解带。”


    秋恬抬起了头,浅黄色的眼里又跃动起了光芒。


    潘文生撇开视线:“今天是实在有事必须走一趟,说来也是运气不好,刚出门没半小时你就醒了。稍微等一等吧,一会儿就回来了。”


    秋恬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潘文生摆摆手,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你知道谢我,那你知道自己身体目前是什么情况吗?”


    秋恬一怔,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


    他没有回答,低头缓慢喝着水,氤氲的热气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那天晚上回来你就开始发烧。”潘文生无视他的躲避,直截了当。


    他一向擅长戳破任何人的伪装。


    “温度……怎么说呢,”他笑笑:“人类的体温计当然是测不出来的,应该也超过你可以承受的极限了。”


    “第二天开始呕血,量不大,但次数频繁,第三天开始血液颜色很淡了。”潘文生平铺直叙道。


    他话音很低柔,一改往常有些刻薄的语调,面容在暖色灯光下甚至算得上亲切。


    秋恬白到不能再白的脸色却一点点惨淡了下去。


    潘文生想了想:“我记得不错的话,周书闻在医院上班吧,是外科的?”


    “神经外科。”秋恬说。


    潘文生了然地扬了扬下巴:“给脑子开刀的,高精度手术啊都是,按理说生老病死早就看淡了的……”


    他感叹着:“但你都差点把他吓疯了。”


    这几天周书闻的模样在潘文生脑海里一一闪过,他一动不动坐在床沿盯着秋恬的时候,印象极其深刻。


    或许因为那是周书闻保持得最久的姿势。


    也可能是因为,在注视秋恬那漫长的时光里,潘文生没有哪怕半秒钟看透过他在想什么。


    秋恬始终保持着沉默的姿态,一杯水被喝得见了底,他侧身,缓缓将玻璃杯放到桌上。


    床头灯光刺透玻璃杯壁,在桌面折射出璀璨的光晕。


    “你们的身体里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潘文生说:“它能够保护你们的最低生命体征,至少不让你们在消亡期到来之前死掉。”


    “这是人类一直梦想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的,我们甚至无法窥探到它的一星半点。”


    “长久以来,你们自恃这样的机制而无畏无惧,”他的目光随着玻璃杯中的水光摇晃,而后缓缓转向秋恬:“但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他倾身,低哑地:“情况我都说给你听了,远远超出极限的体温就是最明显的征兆,别人不懂,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秋恬睫毛狠狠颤了一下。


    “崩溃了,”潘文生抵在膝上的手掌握紧:“彻底崩溃了!”


    第75章 晋江独家发表


    风将窗帘吹开了一角。


    初夏明亮的阳光透射进来, 划过秋恬惨白的侧脸,盈盈映照他闪动着的浅黄瞳孔。


    房间里依旧昏暗,在秋恬昏睡的这些天里, 长久地只留下一盏床头的小灯。


    窗帘遮光力强,那一点点缝隙中透进的自然光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


    风呼呼吹了一会儿,盘旋而去, 鼓起的窗帘瘪了下来,屋子里就又黑得恍如深夜。


    秋恬仍然在发烧,万幸的是, 温度不再像前两天那样高得恐怖。


    但他的脸色没有人类高烧时会出现的红晕, 随着温度的升高, 反而愈发苍白如纸。


    潘文生注视着他低垂的脸庞,目光深深的、沉沉的,甚至带着些许不解的恐慌:


    “你现在, 难道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吗?”


    秋恬猝然抬头。


    啪嗒!


    如同一滴水珠正中眉心,又像是尖韧刺破了最后一道薄薄的屏障。


    秋恬浑身战栗了一下。


    直到此时此刻, 所有感官才彻底回归本身, 他就像是长久淹没在海里, 被突然揪出海面的溺水者。


    刹那间, 铺天盖地的疼痛宛如无孔不入的空气,凶猛灌入鼻腔、口腔、撕扯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


    最先被袭击的是胃部。


    秋恬只觉得一阵猛烈的疼痛在胸腹处炸开, 瞬间脑子一片空白。


    他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


    天旋地转中, 捂住口鼻的手指逐渐被洇湿。


    ·


    市郊一所废弃研究院里, 实验室还保留着当年的原貌, 器械却焕然一新。


    “我靠,什么意思啊周书闻, 你自己搭了个实验室?”


    周书闻瞥一眼东张西望的朋友,淡淡道:“就是换了几个新的器材,时间紧,环境做不到太好。”


    “已经很可以了,所以你是想干嘛?”


    周书闻拎着一个小小的箱子,对上朋友单纯且充满好奇的目光。


    这是他大学校友,以前打辩论认识的。


    读研后周书闻走了临床,他则搞科研去了,现在在市疾病研究中心上班,做血液细胞分析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我想请你帮个忙。”周书闻说。


    “就这啊,”朋友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是有什么想拿来化验的东西么,你们医院不好做啊?”


    周书闻点了点头:“对。”


    “那好说啊,你给我,我带回我们所里就行,干嘛还自己搞一实验室,有钱也不是这么烧的啊。”朋友呵呵笑着。


    “你们所里也不能做。”周书闻低声的:“不能留下任何实质性的记录。”


    他气压很低,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坚硬的外壳,和往常的模样判若两人。


    朋友心里一惊,扶着椅背就颤巍巍站起来了,紧张地:“不是吧,你别是……”


    “不是什么犯法的事,”周书闻直截了当:“你可以放心。”


    朋友这才松了口气,又大马金刀坐回去:“可吓死我了,说吧,到底什么事。”


    周书闻提起小箱子,放到两人中间的圆桌上。


    那是一只银白色的金属箱子,一般医院运输疫苗、血液、生物试剂的时候都会用这种便携的冷藏箱。


    周书闻打开锁扣,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只装着少许蓝色液体的密封试管。


    “这是什么玩意儿?”朋友小心将试管拿起来看了看。


    这种蓝色液体很特别,外观有点像某些金属溶液,但又隐隐散发着些许幽蓝色的光。


    在他的认知里,似乎没有哪种金属能够完全达到这样的颜色。


    周书闻看着朋友逐渐皱起的眉头和明晃晃探究的目光,无声地叹了叹。


    他不能说这是某种生物的血液,也没有必要,毕竟这种“血”和人类观念里的“血”无论外观还是结构都毫无相似之处了。


    “你就当是一种不知名液体吧,”周书闻说:“放心,无毒,不存在腐蚀性、放射性,直接接触也不会伤害人体。”


    他缓缓抬眼,对上朋友严肃而略显茫然的目光:


    “需要的器材都准备好了,我需要你分析化验出这种液体的全部详细成分,对你来说是可以做到的吧?”


    “可、可以是可以,”朋友莫名有些卡壳:“但是……”


    周书闻站起身,按了按朋友的肩,力道沉重却克制:“拜托你了。”


    ·


    “呼,呼呼——”


    甘兴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正好遇到周书闻从实验室里出来。


    废旧的建筑空无一人,走廊里回音很大,显得甘兴平的喘息愈发明显。


    五月的气温虽然不算太热,但跑这么一大段路还是让甘兴平出了一脑门汗,用袖子不停擦拭额头和脖颈。


    “你,呼……”他咽了咽口水,努力平复呼吸:“你是要做什么啊?”


    周书闻没有正面回答,递给甘兴平几张纸,“擦擦吧。”


    “谢谢谢谢。”甘兴平连忙接过来,脸上堆起笑。


    “是潘老师让你来的吗?”周书闻问。


    “……是,”甘兴平搓搓手:“你让他帮忙看着秋恬,他也让我帮忙看着你嘛。”


    这话说得倒是有来有回的,周书闻轻笑了笑,没吭声。


    整个废弃的建筑里,只有实验室算得上干净整洁,他们所处的走廊都还维持着原貌,荒废破败,空气中时而激扬起烟尘。


    甘兴平从公文包里翻出两张A4纸,和周书闻一人一张,垫在墙边生锈的椅子上坐下。


    他也是个挺神奇的人,永远随身携带这么一个公文包,看起来撞得鼓鼓囊囊的,连崭新的A4纸都有,却不记得多带一包卫生纸,总是用衣袖来擦汗。


    甘兴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有些焦虑地上下搓着,不住往实验室紧闭的大门处瞅:


    “你不会是……”他顿了顿,犹豫地:“不会是想把秋恬的血拿去化验吧?”


    周书闻扭头。


    他面容平静,已然很好地控制了表情,除了连续熬夜而略微泛起红血丝的双眼外,看不出任何情绪。


    让甘兴平意外的是,他直接点了点头,没有丝毫遮掩。


    “是,也不难猜吧。”


    “你真的……”甘兴平一惊,重重锤了下膝盖:“唉!”


    “怎么?”


    “没,没什么……”他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阻止周书闻这个行为。


    甚至从神情上看,比起埋怨周书闻自作主张对秋恬的血液展开研究,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和惋惜。


    周书闻眉心动了动,一时难以理解这种表情的含义。


    “你……”


    他张了张口,刚要出声,身后却传来“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周书闻猛地站起来。


    “砰!——”


    又是一声,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响声。


    在实验室里面!


    周书闻心里骤然腾起不好的预感,拔腿奔向实验室。


    手碰到门的瞬间被从里面推开,朋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把扯掉口罩和护目镜,弯腰狠狠呸了一声。


    “我靠!”


    周书闻揪着他的胳膊让他站起来,“怎么回事?”


    “还说呢!”朋友嗓门大得吓人,惊慌失措地:“你特么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到底怎么了?”


    “炸了!”朋友大吼道:“特么全炸了!”


    周书闻瞳孔猛地一缩,攥着朋友衣服的手指霎时收紧。


    朋友将他的手用力掰开,搓着脸重重坐到椅子上。


    他并没有受伤,却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满脸都是惶恐。


    周书闻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压下不稳的声线:“所以……有检测出什么吗?”


    “能测得出什么?啊?”朋友没好气的:“东西一放上去就炸了,整个机器全部报废!样本丁点没留下!”


    “周书闻啊,”他惊恐地:“你到底在做什么事?”


    周书闻静默了良久。


    他就站在原处,站在走廊和楼梯交接的地方,一步都没有挪动过。


    初夏午后的阳光总是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照在周书闻脸上却显出一种异样的冰冷。


    过了很久,或许是几分钟,也可能有十几分钟了,他才缓慢地动了动身体,看向朋友慌张无措的脸。


    “今天辛苦你了,”他轻声说,“这件事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还请你不要再告诉别人。”


    其实他也不在乎会不会被说出去了。


    样本无法被检测,任何接触到一点的器械都会随着那学血液一起报废、消失,本身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就像二维生物难以窥探到三维世界一样,人类也不可能通过现有手段对秋恬达成任何了解,哪怕只是微末的一星半点。


    一股深切的寒意从脚底而起,经由脊背,蔓延至周书闻全身。


    他感到身后的人缓缓靠近了,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你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对吗?”周书闻说。


    甘兴平没有出声,来到周书闻身边,和他一起注视着那位研究院离去的身影。


    末了,点了点头。


    “怎么不阻止我?”


    “老师说的,”甘兴平低下头:“没这个必要。”


    “为什么?”周书闻转过头,漆黑的瞳孔里满是疲惫。


    “你总要,总要亲自试过,才会明白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绝对禁止,”甘兴平回望他。


    按理说他的年龄几乎可以做周书闻父亲了,眼中却没有丝毫长者对于晚辈的慈爱。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在恒定不变的位置上观测过一切后,也只能发出来自旁观者的惋惜。


    “是永远不可能被靠近和探测的。”他轻声道。


    周书闻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他说不准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只觉既尖锐又空茫,让他难以忍受,不得不瞥开视线。


    良久,周书闻点点头。


    他仿佛已经消化完毕了,全然理解并接受,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被荒诞的事实折磨到崩溃。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突然开口。


    甘兴平投去温和的目光。


    周书闻径直将话题扯回了事件的开端:


    “你们怎么知道秋恬是秋恬的?”


    第76章 晋江独家发表


    太阳快要落山了。


    潘文生将卧室的窗帘悉数拉开, 推开窗户,清凉的微风拂面而来。


    秋恬倚靠在床头,他刚忍过一阵剧烈的胃痛, 胸膛微微起伏着,面色青白。


    当傍晚的阳光洒进来,落到秋恬脸上时, 他轻微地眯了眯眼。


    “怎么,觉得刺眼吗?”潘文生问。


    秋恬点了点头。


    潘文生走过来,影子在空地上被拉长, 逐渐遮挡住秋恬, 秋恬这才缓缓抬眼, 仰头看向来人。


    潘文生年纪很大了,但并非老态龙钟的模样,除了略微弯曲的脊背和难以磨灭的皱纹外, 状态甚至比秋恬还要好很多。


    “那是真的进入倒计时了。”潘文生感叹。


    他抽了张椅子坐下,影子随即变得低矮, 夕阳炫目的光晕又落到了秋恬的脸上, 长驱直入毫无遮挡。


    秋恬不得不将头偏向一边。


    “地球的环境没有办法支持你完成第二次生命循环, ”潘文生说:“所以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在循环开启前回到WTG1643;要么留在地球,直到彻底消亡。”


    他对上秋恬浅黄色的眼珠, 那样漂亮的颜色在一天天变得更浅、更透明,如同预示着主人稀薄的生命。


    “但你放心, 我是不会让你二选其一的。”


    秋恬抬起头:“怎么说?”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地球人啊, ”潘文生摊了摊手:“我没有这种能力, 也没有这种资格。”


    秋恬眼神茫然地动了动:“可是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找到能回去的办法。”


    “秋恬啊……”潘文生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为什么……


    秋恬眉心跳了下,他确实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我能量波动的关系?”


    “没错。”


    “那这些日子我的能量就没有稳定过, 为什么没有再——”


    “得是直接影响到循环本身的波动才行。”潘文生断言道。


    秋恬一顿,怀疑地皱了皱眉。


    “你体内拥有的巨大的能量,是自WTG1643的文明诞生起都绝无仅有的,你是唯一一个单轮生命周期达到两百的人,也是唯一可以开启二次循环的人。”


    潘文生淡淡地说:“你在你的星球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循环开启时释放的能量甚至可以覆盖全球,让你的子民的生命周期能够得到不同程度的延长。”


    “每到一个影响循环的节点时,你体内的能量波动都会和正常状态产生微妙的差别,或许就是这样一点细微但强大的差别,促使你来到了我们的世界。”


    “这样的波动是不受任何外力影响的。”


    像突然理解到什么似的,秋恬睫毛猛地颤了颤。


    潘文生微微一笑:“看上去你已经明白了,我不能帮你做决定,回去或留下,生或者死,没人任何人可以决定,哪怕是你自己。”


    “说上去有点空虚,但我们人类习惯把这样的事称作命运,”他想了想:“更准确一点,其实是运气。”


    夕阳穿过秋恬耳畔,洒在潘文生苍连的脸上。


    太阳越坠越低,空气也愈发浓稠,由炫目的浅金变为厚重的橙红,潘文生的每一条皱纹都被清晰勾勒出来,他的眉目平静而祥和。


    似乎是说那么一大段话累了,他微微喘着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秋恬侧身倚在床边,原本是可以和潘文生直直相望的,但潘文生起身倒水后,他便直看得见他一点衰老的侧脸。


    “你要喝点热水吗?”潘文生问他。


    秋恬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你胃现在应该很难受吧,”潘文生却没听,仿佛早已拿定主意只是象征性问一问,端着水杯径直走了过来,往他面前递了递:


    “虽然起不到治疗的作用,但毕竟是热的,至少可以缓解你身体里面的寒凉。”


    寒凉?


    秋恬不由顿了下。


    他应该没有跟潘文生具体描述过自己的痛楚,而他总是大汗淋漓还一直发烧,无论体温还是表征都应该是很热才对。


    潘文生却说他体内寒凉?


    确实,哪怕长时间高烧流汗,额头可以煎鸡蛋,秋恬的身体里却一直像有一块冰,并且越来越强,越来越冷,将他拖向极寒的深处。


    他才刚醒来不久,这种感觉没对任何人说过,潘文生却一清二楚。


    对于这一切,他实在是太过于了如指掌了。


    秋恬接过水杯,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潘文生没再说话,室内一时显得安静而空旷。


    秋恬捂着胃,一口一口将热水咽下,疼痛似乎有被压制,但强烈的冲击仍旧让他的额角冒出细汗。


    他略微颤抖地呼出口气,直到疼痛回归到可以忍受的范围,才动了动身躯坐直。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他若有所思的。


    潘文生垂下头,看向秋恬隐没在热气氤氲中的双眼。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我?”


    ·


    太阳从彻底落山了。


    窗外将暗未暗,高楼树立后是深蓝的天幕,城市霓虹灯光闪烁。


    喧嚣之外,山林之后,废旧的实验楼里,最后一盏灯光熄灭。


    随着拉闸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中,本就不显眼的建筑彻底隐没于山间夜色。


    实验室里损坏的仪器全部被处理得片甲不留,实验室恢复原貌,一丝一毫人类踏足过的痕迹堙灭得干干净净。


    走廊里响起脚步,须臾,楼道口出现周书闻高大的身影。


    他面容藏在黑夜的树林里,模糊晦暗,紧接着响起车门开合的声音,车尾灯明灭闪动,在灰蒙蒙的山林中宛如一双清晰而血红的眼睛。


    甘兴平天没黑时就被赶走了。


    周书闻独自清理完现场,驱车离开,带走了山间最后一丝人气。


    汽车行驶于茂密的山林里,驶上盘山公路,最后挤进城市川流不息的街道里,宛如一道黑色游鱼,悄无声息没入水面。


    回家的路上经过风华桥,这算得上C市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之一。


    每到晚上,七八点后,就有歌手在桥眼下支起音响和麦克风,水声、风声、人声成了最天然的伴奏。


    周书闻经常路过这里却很少停留。


    只因为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而这一年来,每一次结束工作踏上回家的路时,他心中只有家里的那个人。


    他会想象、会猜测那个人在做什么,是不是在睡觉,是不是在吃饭,有没有出去玩,或者只是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户边,看楼下蚂蚁一样急匆匆来往的人群。


    只要想到这些,他胸中就会腾起一股难耐地热切,促使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毕竟这条路通向的地方,不再是那间冷冰冰只有AI替他欢呼的屋子了,它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温暖的家。


    有时候想得太入神,周书闻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经过了风华桥,桥身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连同它的河水和石阶一起消失在视野尽头。


    这一次周书闻却停了下来。


    他将车子停在路旁,推开车门,迎着晚上的河风沿着河畔走了走。


    歌声在风中飘扬,周书闻靠近了人满为患的石阶,有人举着手机扫描卖唱歌手立在架子旁的二维码,和身边朋友交头接耳地讨论要点什么歌。


    周书闻找了最边上的一个角落坐下,远离歌手和人群,但歌声依然亲近。


    这个位子从前他和秋恬一起坐过。


    那还是去年冬天的事,他把自己准备许久却没机会展示的一首歌唱给秋恬听了。


    他是喝了点酒,但还不至于醉,于是那歌唱得有多么难听其实他自己心里有数,也记得很清楚。


    ——于是秋恬眼睛、秋恬的体温以及他亲吻秋恬的场景也全都历历在目,甚至因为这些日子不断地回忆翻阅而烂熟于心。


    他静静听完了三首歌,决定起身离开,第四首的旋律缓缓响起,拖住了他离开的脚步。


    这是卖唱歌手自己挑的歌,石阶上的观众虽然多,肯花钱点歌的却寥寥无几,没人点时,歌手总是随便唱唱自己的喜欢的歌。


    现在唱的这首很老了,是一首法语歌。


    歌声在记忆里重叠,周书闻看见了去年冬天,他把这首歌唱给秋恬听的时候,秋恬专心注视着他的、微笑的眼睛。


    这其实是首旋律和歌词都非常简单的曲子,调子几乎没有起伏,所以当时秋恬说它很平淡。


    歌词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不要遗忘呀,


    不要遗忘啊,


    去找你的月亮吧,


    你要抓紧它。


    不要遗忘呀,


    你不要遗忘它……”


    ……


    ·


    “我是指从我们见到的第一面,”秋恬解释着:“无论是你还是甘兴平,你们都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夕阳将他的侧脸染成金色,他唇角苍白,因为长时间忍耐疼痛而隐隐泛着青色,神情却很平和,话音轻而慢。


    “只是名字也无所谓,毕竟因为之前汪伟林的事我在警方那边都有记录,知道名字很简单。”


    “你一直在研究可爱星球,噢,也就是你们说的WTG1643。你对那个地方了如指掌,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熟知我的一切——”


    他抬起眼睛,双眸清澈而定然地望向潘文生:


    “但你不可能见过我。”


    “——所以我好奇的是,你是怎么将面前的我,和那个你素未谋面,一直活在另一个你从未踏足过的星球里的我,联系起来的。”


    潘文生动了动眼皮。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将目光集中在了秋恬身上,或者试图去看什么,只是肌肉突然的颤动牵连起的一个不含情绪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做‘图桠’的人。”潘文生轻声开口。


    图桠?


    秋恬皱了皱眉。


    “图画的图,桠枝的桠。当然这是我给他选的字,”潘文生说着笑了下:“毕竟我们理解你们那里的文字只能靠音译嘛。”


    秋恬沉思了片刻。


    似乎是有些印象的。


    但他活得太久了,在漫长的岁月里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只算那些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的消亡仪式他都参加过无数次。


    一些在记忆中匆匆走过的人,或许会给他留下些许印象,但也只是很模糊的影子了。


    他一直没说话,潘文生也不再为难他,说:“之前我就跟你说过的,我认识你们那里的一个人。”


    “……就是这个‘图桠’吗?”


    潘文生笑着耸了耸肩,不然呢?


    “你不记得他也正常,毕竟他年纪比你还要小上很多,你们相处的日子也很短。”


    他向后靠进椅背里,干枯的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是一个相当老派绅士的坐姿。


    “按WTG1643的标准时间来算,他足足比你小了80个周期。”


    潘文生说:“他是你们培养基地的一名研究员。”


    第77章 晋江独家发表


    霎时间, 秋恬眸光闪了闪。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有印象了?”潘文生笑着问。


    秋恬眉心紧紧蹙着,竭力在庞大的记忆里寻找那一点点残骸,迟疑道:“他是不是……曾经参加我关于我的第二次循环周期的预测计划?”


    “没错。”潘文生嘴角扬得更高, 双侧脸颊的皱纹都顶了起来。


    他看上去很高兴,仿佛在因为有人记得那个人而发自内心的欢喜。


    于是秋恬再努力回想了下。


    模糊的印象里,图桠研究员似乎是一位容貌清秀的男性, 他参与预测计划时已经接近消亡期了,秋恬只和他共事过很短暂的一段时间。


    他们没有交流过,后来图桠研究院没再出现在基地内, 秋恬以为他已经消亡了。


    “所以你是说, 他也来过地球吗?”


    潘文生点了点头。


    “为什么?”秋恬不解:“不是说只有在和我的二次循环有关的能量波动才会有可能引发这种现象吗?”


    “你还记得在你的第177个生命周期时, 出现过一次异常的能量波动吗?”


    见秋恬有这个印象,潘文生接着道:


    “因为那一次的异常波动,当时的研究员们预测你将在第180个周期时迎来第二次循环。”


    秋恬点头:“是这样没错。”


    但他还是不明白。


    潘文生笑了笑, 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其实图桠的诞生日和你的是同一天。”


    秋恬眉心不由地一跳。


    “那是你的第177个周期,也是他的第97个生命周期。”


    秋恬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潜台词:“他的总周期是不是只有一百?”


    可爱星人的寿命都是恒定, 除了极少数因为不可逆的意外而提前消亡的居民外, 绝大部分居民都会在自己的恒定周期到来时自然消亡, 而最常见的就是100周期。


    “所以说, 当时图桠只剩三个周期就要消亡了?”


    潘文生点了点头,又说:“你的生命循环是一次巨大的能量波动和释放, 会大量影响WTG1643的其他居民,尤其对于和你拥有同一天诞生日, 并同处一室共事的人。”


    “……图桠?”


    潘文生不言, 眼中却早已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秋恬怔了怔, 声线开始不稳:“所以……他我因为我的原因,才会被迫来到这里的?在即将迎来消亡期的时候?”


    “可以这么说。”潘文生直截了当。


    秋恬重重闭上了眼。


    “你不必因为这个愧疚。”潘文生又说。


    秋恬缓缓抬起头, 胸膛有明显的不稳定的起伏。


    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残损的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于天际,炫目的紫红的天空逐渐变得深蓝一片。


    明月开始高悬。


    月光洒进清冷的室内,秋恬的侧脸比冷月还要白。


    他没想过自己的一次能量波动会给别人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真的不用有任何愧疚,”潘文生再次强调,他甚至轻轻笑了笑,试图宽解秋恬。


    “就像我前面说的,你生命循环释放的能量是巨大的,这本身是一件好事,它能让整个WTG1643居民的生命周期都或多或少得以加长。”


    “——同样的,对图桠来说更是。”


    “所以呀,我们还得谢谢你,”潘文生眼角的细纹堆了起来:“毕竟我们当时可是铆足了劲想要借你一点光,借一点点可以延续寿命的机会。”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陈旧的、美好的回忆,眼神既空灵又沉醉,而忽略了秋恬越来越悲哀的神情。


    “当时你在第177周期的那次异常能量波动极其强烈,作为研究员,图桠和基地的所有专家一致认为,你最迟在第180个周期就必须开启循环了。”


    “我记得我那时候还跟他说,这不是正好么,”潘文生轻快地:“我说你们生在同一天,那最迟最迟,你消亡的时候就可以再续命了,我还调侃他说这怎么不算涅槃重生呢?”


    他笑着笑着,眼角莹润起来,纹路都深了。


    秋恬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但是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那第180个周期的预测是错误的。


    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很快就被纠正了的错误。


    秋恬真正可以开启循环的日子,比这个预测足足迟了20个周期,甚至直到此刻都还没有真正到来。


    “是啊,不可能的。”潘文生应和着:“但当时我们不知道嘛。”


    “虽然那时候我们不清楚WTG1643和地球的时间关系,但只要知道你们的关键节点是相同的就够了。说真的,一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都没想过他会死。”


    “毕竟我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原来那个预测是错误的。”


    他揉着鼻子,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原来他没来得及等到那个微小的错误被纠正,就和我见面了。”


    所以他当然也不可能等到真正循环到来的那一天。


    所以他满怀期望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秋恬感到自己有些发抖。


    他肩膀重得抬不起来,眼眶酸涩而刺痛,胸腹也疼痛难耐。


    “别这样,”潘文生捏了捏秋恬的肩:“已经过去了,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快半个世纪啊……”


    他仰起头,茫然地回忆着什么:“我其实不太想得起他的声音了。”


    ·


    周书闻一直到深夜都没有回来。


    秋恬等啊等,却只等来了灰头土脸的甘兴平。


    甘兴平一进门就灌了一大杯水,坐在椅子上擦汗,他穿一件灰蓝色的POLO衫,很像给学生讲课讲累了的数学老师。


    秋恬再给他倒了杯水,他也是一饮而尽,扭头一看秋恬的脸色当即吓了一跳:“怎么这样了?”


    他不过出去了大半天,秋恬看上去比先前更加羸弱,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是铁青的,五官和骨骼都没有改变,但莫名就是觉得单薄了很多。


    秋恬拢着一件米色的毛线外套蹲坐到沙发上,指了指自己的身体:


    “我现在心脏和胃好像都裂开了,我正在尝试让它们和谐相处,”他嘿嘿笑了下:“但还没找到窍门。”


    “……?”甘兴平一口水哽在喉咙里,像听了个鬼故事似的惊疑地看向潘文生。


    这孩子说啥呢?


    潘文生的神情和秋恬一样平静,平静得下一秒就要飘飘然羽化升天了。


    他耸了耸肩:“物理意义的裂开不至于,但体感应该差不多了。诶,还要不要吃点东西?”他越过甘兴平冲秋恬喊道。


    秋恬双臂一直紧紧抱着胸腹,闻言艰难地趴到沙发背上,问站在冰箱门口的潘文生:“你看看还有没有蛋糕?”


    潘文生拉开冷藏室的门,上下扫了眼,拿出一个透明盒子:“有,什么芝士什么蓝莓的……”


    “对对对,就这个,”秋恬揪着沙发垫的穗儿:“我要吃!潘老师甘老师你们也一起来点呗~”


    潘文生杵着拐杖慢悠悠给他拿过来,一边嫌弃地啧啧:“这么腻的东西到底谁在喜欢,一口下去我的血糖就要升天了!你自己吃吧。”


    他把盒子随手往茶几上一扔,甘兴平连忙去接:“哎呀老师你轻点,当心给人蛋糕砸了……”


    “没事没事,”秋恬摆摆手,一副超然物外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了,按着肚子慢吞吞把蛋糕拿过来,揭开盖子:“挺好的,没坏,甘老师你来点?”


    甘兴平愣了下,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了我不了……”他往秋恬那边轻轻一推:“我血糖也高……”


    “是吗,那真可怜。”


    秋恬感叹地摇摇头,也就不再客气,拿着勺子直接挖了一大口塞嘴里,边吃边捂着肚子疼得倒抽气。


    甘兴平:“……?”


    他在说谁可怜?


    甘兴平的俩眼珠子在潘文生和秋恬两人之间转了无数次,眼白都转出红血色了,还是掩不住其中的震惊。


    他是一直跟在潘文生身边学习的,研究WTG1643也有二十几年了,虽说不像潘文生曾经接触过真人,但对理论上的一切还是如数家珍的。


    所以秋恬此刻的状态他也相当清楚——


    这分明就是逼近消亡的临界点了!


    如果他还活在WTG1643,可以通过进入能量舱或者接受基地特殊服务中心的能量传导,来迎接没有痛苦的彻底消亡。


    换成人类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痛苦的安乐死。


    但问题是秋恬在地球啊!


    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能量舱,也做不了什么能量传导。


    他只能硬生生忍受着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器官被撕裂销毁的疼痛。


    这是比癌症晚期还要强烈数倍的痛啊……


    可这……这怎么一个个都跟没事人似的呢?


    潘文生就算了,他一直都这样,但秋恬本人怎么都没反应呢?


    还吃,这身体状态真能吃得下么!


    甘兴平一双手在膝盖上搓了又搓,终于还是没忍住,难以理解地看向秋恬:


    “不是,你……”他欲言又止:“都疼成这样了,蛋糕是非吃不可吗?”


    “没办法啊,”秋恬满嘴都是奶油,说话黏黏糊糊的:“保质期就这么几天,再不吃就坏了,扔掉多可惜。”


    “……还真是节俭啊……”


    “呃,其实也不全是,”秋恬锤着胸努力咽下一口,甘兴平看不下去了给他递了杯水,他混着喝下脸色才好了些。


    “呼……”秋恬舒了口气,“谢谢你啊,不然我差点噎死。”


    甘兴平:“……不客气。”


    秋恬擦了擦嘴,说是要被噎死了,但仍然抱着蛋糕没撒手:


    “其实也不是非得吃,主要吧我们那个星球物资太匮乏了,这种东西又带不走,吃一口……嘶……吃一口少一口啊……”


    他的确疼得很厉害,一段话稍微长点就没办法说完整,得屏息着捱过一段才能接着开口。


    显然这种时候再进食,会加剧他的难受。


    甘兴平人都傻了,他才是要裂开了。


    “可你都快死了啊大哥!”


    一个五十岁瘦巴巴的小老头冲着外形不过二十出头的秋恬喊“大哥”,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奇特。


    但在座各位都清楚,秋恬的年纪真要算起,当甘兴平家的太祖宗都绰绰有余,是以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是啊,”秋恬咬着唇将吃剩一半的蛋糕放回茶几上,抬眼冲甘兴平笑了下:“不一定嘛。”


    甘兴平:“?”


    但秋恬没接着说话。


    他疼得坐不住了,不得不蜷缩起身子侧躺在沙发上,呼吸急促而虚浮。


    好几秒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拿袖口蹭了蹭额头的虚汗,轻喘着说:


    “说不定还能回去呢。”


    他笑起来:“等我回去续到了命,再下来找你们玩呀。”


    甘兴平:“……”瞠目结舌。


    真是个纯天然的乐天派啊。


    甘兴平摇摇头,自问自己永远达不到这种心态。


    秋恬又坐起来了。


    缓慢、艰难、身残志坚地重新把蛋糕端了回来,有种不吃光不罢休的架势。


    “诶,周书闻呢?”他总算想起了这茬。


    甘兴平也怔了下,刚才只顾着和秋恬说话,压根没想起那号人。


    他左右环视一圈:“怎么他没回来吗?”


    “下午走了就一直没见到了人了。”


    秋恬说着突然叹了口气,仿佛嘴里的蛋糕都不香了。


    “不应该啊,”甘兴平喃喃地:“我是比他早走一点,但都这么晚了,他爬也该爬回来了啊……”


    秋恬眼神动了动,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他跟一起的?他没去医院?”


    “……”


    甘兴平顿时语塞,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嘴了。


    “你们去哪里了?”秋恬追问。


    甘兴平抿嘴,偏头躲避视线。


    “说啊。”


    甘兴平起身想逃。


    秋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却把自己疼得差点翻下沙发。


    “哎呀!小心点——”甘兴平连忙将他扶回去。


    对于这样步步紧逼的态势,甘兴平犹豫再三,不得不松了口。


    他忐忑地瞅秋恬一眼,唇角微微绷紧,深吸一口气,将白天发生的一切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他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周书闻是如何深受打击以至癫狂,甚至试图以人类的科技和医学手段来分析治疗秋恬,最后惨败告终,报废了实验室和所有仪器。


    秋恬直接听愣了。


    他花了好半天功夫才从巨大的信息量中回过神。


    “你们把一切都跟他说了?”他急切地看向潘文生:“包括那些什么生死都不由我定,一切全靠运气,我们马上就要生……呼……生离死别?”


    潘文生皱了皱眉,觉得秋恬的语气过于轻巧了,不像在说自己,反而像在描述一段狗血的偶像剧剧情。


    “这都是事实,”他严肃道:“是横亘在你们之间无法逾越的事实。”


    “那做实验呢?”秋恬叹息:“你分明知道没用的。”


    “我知道不算,”潘文生说:“他也得知道才行。”


    “他必须自己亲自试过,才能明白什么是世界最根本的局限,是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就永远不可能做成的事。”


    秋恬眼神空洞了一瞬,肩膀猛然垂下,像承受不住要摔倒似的。


    甘兴平心惊胆战地将他扶住:”小心点啊……”


    秋恬摇摇头,撇开他的搀扶,喃喃地:“坏了,这下打击可大了……”


    “不至于吧,”甘兴平小声地:“小周好歹也那么大人了,还是做手术的医生,生生死死那档子事数他见得最多,他肯定能受得住!”


    “你们都不懂!”秋恬仰起头,沉浸式地伤春悲秋:“他其实是个特别感性的人!”


    甘兴平:“……?”


    潘文生直接撇过了脸,一副被恋爱脑恶心得牙酸的模样。


    秋恬蹭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甘兴平以为他要冲出去找周书闻,连忙拽住他的衣角,可还没来得及出言劝阻,秋恬就径直调转了方向。


    他从茶几挡住的角落里扒拉出垃圾桶,猛地弯下腰。


    “呕——!”


    吐了。


    好家伙。


    甘兴平心惊肉跳地擦擦额角。


    瞧之前怎么说来着,他现在就是什么东西都吃不了了呀。


    第78章 晋江独家发表


    风华河畔, 夜风呼呼地吹。


    “特别感性”的周书闻还坐在那个角落,任由冷风哐哐拍打脸上冰凉的泪痕。


    他身边错落有致地放着四个喝空的啤酒罐,手里还拿着瓶刚打开的, 边喝边垂头遮着眼睛,难过得肩膀颤动。


    哪怕已经是深夜了,风华桥桥眼下仍旧人声鼎沸, 甚至随着夜色的深入越显出别有洞天的一派繁华。


    来来往往的路人都不住地往他身上瞄,石阶上安静听歌的观众逐渐将注意力转到了他在的角落。


    就连卖唱歌手也不时移开盯在歌词上的视线,好奇地探头看一眼。


    但周书闻顾不上别的了。


    他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只觉得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着, 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懂他, 也没人能帮到他。


    这是他人生中最挫败的一天。


    或者说,其实打从认识秋恬的那天开始,他就逐渐被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所笼罩。


    一开始他还可以选择忽略, 或者试图解决,或者哪怕没出息地逃避。


    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飞快地流逝。人类是抓不住这种流逝的, 甚至它会因为你的思念和不舍而走得愈发急切。


    就在今天, 他终于逃无可逃了。


    血淋淋的事实干脆利落地摆了出来, 带着恐怖的力量撞碎了周书闻长久以来拼命坚持的自尊心。


    大学的时候, 老师的第一节课就告诉过他们,医学生最大的禁忌是共情。


    周书闻牢牢地记了下来, 并将自己性格中与生俱来的柔软与敏感藏进了心底最深处。


    工作后,他很好地成为了一名技术与人文关怀并存的优秀外科医生;他不会表现得过分冷漠, 也不会过分外露情绪以至于被残酷的现实的动摇内心。


    但他始终认为共情能力是一个医生必须要具备的特质, 毕竟他不是做手术的机器。


    他之所以站上手术台, 最终的目的,是想治好那些满怀希望找到他, 将命运交给他的病人。


    所以每成功一台手术,每送一个病人出院,他都会由衷地感到高兴和满足;而每一个生命被宣布抢救无效时,他也会真切地觉得难受,哪怕他根本不认识这位病人。


    一直以来他都很好地将这些情绪排解消化了,实在消化不了的就压进心底,总归不至于压垮他。


    他从不认为自己性格里那一点点敏感和柔软是错的。


    但这样的特质却在今天给了他最为沉重的一击。


    他终于彻彻底底的明白自己对于秋恬来说是个毫无用处的人,哪怕他曾经救下过几百几十条人命,也无法为秋恬提供哪怕一星半点的帮助。


    他仰起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桥边越来越热闹,愈发显得他那里凄凉悲怆。


    换歌的间隙,卖唱歌手停下来喝水,忍不住看着角落那个痛哭流涕的帅哥。


    老实说平常这桥头上失恋的人不少,被他唱哭的也挺多,耍酒疯的更是数不胜数。


    但长得这么帅,却哭得这么撕心裂肺丝毫不顾及形象,这哥们还是头一个。


    卖唱歌手没忍住多打量了几眼,然后收起了好奇心,准备像往常一样直接报警让警察把人给拖走。


    但正当他掏出手机的同时,那帅哥也把手机掏出来了。


    他眼见着那哥们在手机屏上猛戳十几下,然后神色清明了些,踉跄地站了起来,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


    还十分有素质地带走了一地的啤酒罐。


    周书闻站在人流攒动的马路牙子上,握着已经没电彻底关机的手机,十分的酒意醒了七八分。


    ——他的车不见了。


    但真正让他横流的眼泪停下来的,还是手机。


    作为一个常年保持24小时开机,随时准备被一个电话叫回医院的人来说,周书闻对手机电量简直有强迫症般的执着。


    尤其是认识秋恬之后,为了保证能接到秋恬的电话,他从没让手机关机过。


    周书闻心里一下子煎熬起来了,像有无数双爪子在挠,一秒也忍不下去。


    他径直去了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找值班的员工借充电器。


    员工看容貌像是兼职的大学生,相当好说话,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充电器给了周书闻。


    周书闻一边道谢一边焦急地给手机插上电,开机的同时就弹出无数未接来电。


    除了秋恬和甘兴平,还有交警大队的。


    周书闻因为违章停车并长时间联系不到人,被光荣地拖走了车子,此刻他的爱车正翘首以盼等待赎身。


    周书闻:“……”


    大概是周书闻形象确实不错,哪怕哭成了肿泡眼,领带散了头发乱了,也不显得太狼狈,反而像个情场失意的浪子,盯着手机讳莫如深的表情更是给他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便利店小哥送走几名买烟的客人,不动声色朝他这边挪了挪:“嘿,大哥,失恋了?”


    “失恋”大哥从手机里抬头看了过来,的确挺帅。


    “没事啊哥,我理解,”小哥自来熟地说道:“失恋就失恋呗,就你这条件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听小弟一句劝,下一个更乖……”


    然而那帅哥却皱起了眉,像是被这番话打醒了,眼中有幡然醒悟的神色,但又莫名地显露出不悦。


    电量已经冲得盖了个底,周书闻扒掉电源,还给小哥:“谢谢。”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出门前却又停下,生硬地开口:


    “谢谢。但我没有失恋。”


    门铃响起愉悦的“感谢惠顾~”,便利店小哥茫然地:“……啊?”


    ·


    家里的房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两股力道从内外打开。


    周书闻和秋恬面面相觑。


    “去哪儿了?”


    “你怎么还没睡?”


    两人异口同声。


    周书闻头发凌乱,领带松散,眼睛泡肿,胸膛因为急切的呼吸而起伏着,这模样……属实算不上太英俊。


    一看就是刚经历了一番相当强烈的多愁善感。


    而潘文生和甘兴平两位老人正站在秋恬身后,各持着一副嫌弃和“我倒要看看怎么回事”的表情,打量之色溢于言表。


    秋恬不回头都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他立刻伸出手,自然而然地盖住了周书闻的脸。


    形象保护!


    周书闻满腔激荡的热情没来得及抒发,眼前蓦地一黑,茫然地抓住秋恬的手腕。


    “秋恬?”


    这是哪一出?


    秋恬却干笑一声,对身后的两位老人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人终于还是找到了,今天辛苦你们了,你们年纪都大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潘文生:“……”


    甘兴平:“……”


    甘兴平挠了挠额角,总感觉被一个活了几百岁的外星人说年纪大有点诡异。


    潘文生推了下他的后背:“行了,走吧,一把年纪了当什么灯泡。”说着从秋恬身边挤了出去。


    秋恬连忙抓着周书闻的脸,和他一起往旁边挪了挪,让出通道。


    甘兴平亦步亦趋跟上,两人鱼贯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前,甘兴平还在里面冲秋恬挥手:


    “瞧我说什么来着,小周一大男人晚回来点能出什么事,今晚你们好好聊聊,千万别急,平心静气——诶?”


    潘文生一把抓着他的衣领给他拽了回去,“叮”电梯门合上了。


    外界动静彻底消失,周书闻才把秋恬焊在自己脸上的手拉了下来,他反手拉上了门,世界终于重归平静。


    “所以你这是,”他盯着秋恬的掌心:“我现在的样子很见不得人吗?”


    那当然确实不如平常精心打扮过的样子帅。


    不过秋恬没说实话,斟酌道:“别有一番滋味。”


    周书闻眼中流露出一抹惆怅。


    他垂下头,忽然发现秋恬穿戴整齐,马上要出门的模样,顿时一愣,眼中的惆怅消散了,而后脸开始微妙地烫了起来。


    “你……”周书闻摸了摸脸:“你是要出去找我吗?”


    秋恬眉心一蹙,敏锐地察觉到周书闻今天情绪不对,是那种又重又激昂,无论怎么压抑都藏不住的强烈情绪。


    是以他此刻的每一点失落和惊喜,或高或低的起伏都十分明显地外露着,比平时有意思许多。


    秋恬思忖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他刻意加重语气:“你走了那么久都没回来,我特别担心,打电话也关机……”


    从第一个字开始周书闻鼻子就红了。


    “别说了。”


    他强硬打断,死死按着眼角,贯彻落实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理念,但还是被感动得抽鼻子。


    秋恬笑起来,想去把周书闻的手拉下来,却被对方挡开了。


    “我没哭。”周书闻深吸一口气:“没有。”


    秋恬笑得更明显,“我知道,所以你今天是因为受了刺激,一时接受不了,才跑出去喝酒的吗?”


    他以循循善诱的目光看着周书闻,心里早已打好了腹稿,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宽解周书闻。


    毕竟在秋恬心里,他从不觉得自己会真正死亡,他是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会将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视作百分百的人。


    但周书闻要想得多一些,心思复杂一些,有时候钻进了牛角尖里自己可能很难转得过弯。


    秋恬已经做好准备要将溺水的周书闻从海里捞起来了!


    可这次周书闻没有嘴硬,承认得非常痛快。


    “是,”他点了点头:“但我已经想通了。”


    “你觉得难受我是非常理……啊?”秋恬一愣,即将脱口而出的长篇大论突然没了用武之地,一时语塞:“什么意思?”


    “我已经想通了,”周书闻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秋恬:“不管结局什么样,不管还剩多少时间,我都不应该把它浪费在怨天尤人里。正因为时间宝贵才要加倍珍惜,正是因为宝贵,我才要抛下一切烦恼,用尽全力和你在一起。”


    “……”


    秋恬听得一愣一愣的,“啊……是这个道理没错……但你、你什么时候突然调理好的?”


    “发现我手机没电的时候。”


    “?”秋恬抿唇:“那又是什么时候决定主动回来找我的?”


    “确定我车被交警拖走的时候。”


    便利店小哥那番话的的确确点醒了他。


    向来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如此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可他分明没有失恋!


    秋恬仍然喜欢他,一直喜欢他,不仅喜欢还特别黏人,见他久久不回家甚至焦急得想要出门找他。


    都这样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在外面买醉!


    就算有一天他真的会失去秋恬,那也不会是因为秋恬不喜欢他了,他这辈子只可能丧偶,永远不可能失恋!


    想明白这些,周书闻当即用仅剩的一点电量扫了个共享单车,哐哧哐哧骑回了家。


    夜风咣咣拍打胸口,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炙热的胸中涌动。


    现在一回想,这种强烈的炙热又在心中卷土重来,凶猛热烈,让他眼眶盈热。


    秋恬满脑袋问号,坐在沙发上双手托腮。


    “什么意思啊,”他有点不满的:“你到底在是因为我难过,还是为你那辆被拖走的车啊?”


    “……”


    轰——


    激荡地热情被浇灭了,霎时,周书闻从强烈的自我感动中清醒过来。


    他猛地站起身。


    “当然是你!”


    他激动地:“当然是你!只能是你!车子算什么啊,今天我每想你一次我他妈心都碎了!我——”


    他停了一下,忽然有些哽咽:“我只是,只是终于明白我没有办法了。”


    秋恬眸光动了动。


    “我读了十几年的书,学了十几年的医,做了千百台手术,到头来,却发现我穷尽一生探索的崇高医学对你来说毫无用处。”


    周书闻声音低沉下来:“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以为你生病了,当时我觉得那就是最糟糕的事,我不想看到你也被病魔吞噬。可是后来,说真的秋恬……”


    他颤抖着,眼中闪烁极为复杂的神色:“后来真的有过一瞬间,希望你是生病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我至少有机会治好你。不管开刀还是手术还是吃药,我一定可以治好你,如果你和我一样,是个平凡的人类。”


    “——但你不是,你没有生病。你很健康,依然美好,你只是不那么平凡,你只是……”


    周书闻艰难地看着秋恬:“你只是不属于我的世界。”


    世界忽然安静了。


    秋恬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托在下颌上的手。


    偌大的客厅还回荡着周书闻难言的字字句句,他呼吸一滞,而后起伏着颤抖了起来。


    秋恬亲了他。


    周书闻眼眸一震。


    秋恬主动亲了他!


    当所有情绪都抵达最高点时,一切行为都全凭本能。


    周书闻只停了一秒。


    而后在大脑的一片空白和震耳欲聋的心跳里,捧起秋恬的脸重重吻了下去。


    亲吻是由心而发的,卧室门被撞响是水到渠成的。


    墙角地灯照亮的,是一个极致热烈的夜晚。


    周书闻的酒劲仿佛又上来了。


    他亲吻秋恬、深深地拥抱秋恬时,凭借的是满腔珍重的爱意和不顾一切的喜欢。


    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好像明天一切都会消失,城市化作断壁残垣。


    胸中的烈火如果此刻不让对方知晓,就永远不会再有被点亮的机会。


    秋恬被那样的烈火包围,终于放纵自己臣服于本能。


    周书闻把最后一盏灯也关了。


    一次次深切的相拥中,秋恬从对方脸上尝到苦涩的眼泪。


    他果然还是难过的。


    哪怕已经尽力说服了自己,哪怕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但心底最深的情绪涌出来时,仍然是苦涩夹杂着难过的。


    “你……”秋恬的呼吸随着身体的频率颤抖着,抬手轻轻摸了摸周书闻的脸。


    周书闻很快攥着他的手腕移开了,更加忘情而用力地抱住秋恬。


    秋恬的耳廓贴在他胸口滚烫而紧实的皮肤上,某一个瞬间他感到大脑空白而耳膜鼓动。


    周书闻热烈的心跳变成了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声音。


    秋恬屏息渡过那一阵空白后,轻轻喊了周书闻一声。


    “我听到了。”他说。


    “什么?”周书闻滚热的呼吸打在耳边。


    秋恬更将另一只耳朵更用力地贴紧周书闻的胸膛。


    “咚咚,”他闭上眼睛,倾听梦境一般:“咚咚……”


    “嗯,”周书闻说:“我爱你。”


    第79章 晋江独家发表


    说起秋恬的离开, 其实不似想象中那样轰轰烈烈,或者撕心裂肺。


    那天其实很安静。


    安静得普通又幸福。


    早上潘文生还来找过他一趟。


    秋恬照例和平时起床一样,因为剧烈的胃痛吐了一轮, 躺在床上忍受脑子里像有电锯要钻破头骨的疼痛。


    但即便这样了,他依然闲不下来,不死心地点了一个蓝莓芝士蛋糕, 然后又躺回床上,等待店家做好以后给他送上来。


    “唉,你能不能给我揉揉啊?”


    他抓着周书闻的袖子撒娇。


    周书闻托着他的后背轻轻抱了起来:“揉哪里, 胃还是额头?”


    秋恬抿起苍白的嘴唇, “你有两只手, 不能一起吗?”


    周书闻笑起来,一手覆上他的胃,一手轻轻摁住额角:“那我还有两只脚呢, 你怎么不也加上?”


    “啧,脚多臭啊。”


    “秋恬!”周书闻捏住他的痒痒肉。


    秋恬立马笑起来, 讨饶地:“不臭不臭, 你全身都是香的好吧!哎呀我真的不舒服……”


    周书闻这才松开他, 继续帮他揉着肚子, 在他额头惩罚性了亲了一口。


    “咳!”


    潘文生重重清了清嗓子,象征性偏头回避了下, 实则余光仍然能将室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有耐心但不多。


    周书闻内心激烈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选择了礼貌待客, 给潘文生和秋恬留出了几分钟谈话的空间。


    潘文生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秋恬也理了理衣服倚在床头。


    他脸色一如既往的糟糕, 但神情看上去很幸福。


    潘文生打量了他片刻,眼底也溢出笑意, 问他:“最近怎么样?”


    “就老样子,”秋恬笑笑,“哦,对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低头将脖子上的项链摘了下来,交换给潘文生。


    “这个还给你,这些日子多亏了它我才能好受些。”


    “那现在呢?”潘文生温和地说,语气却一针见血。


    秋恬怔了怔,而后垂头笑了。


    现在确实没有用了。


    一开始这个项链的效果就很有限,只能勉强帮他缓解疼痛,可随着循环的日期越来越临近,秋恬身体的疼痛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缓解了。


    哪怕是这条曾经帮了大忙的项链。


    潘文生接过项链,珍视地抚了抚,须臾却又将他放回了秋恬手里。


    “这……?”


    他对上秋恬疑惑的目光,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有些局促的微笑。


    “还是放你那里吧,”他说:“我今天过来,其实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秋恬坐正了些,他对眼前的老人从心底里是有尊敬的。


    “您说。”


    潘文生舔了舔嘴唇,拿起项链坠子的木头匣子,手指滑到底部轻轻按了下,就听里面发出一声很轻的“咔哒”。


    盒子开了。


    秋恬低头,好奇地看过去,看清里面装的什么后,双眼瞬间睁大。


    他不可思议地望向潘文生:“这是……”


    潘文生点了点头,珍而重之地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小块不规则的墨绿色石头,清脆而透明,散发着幽深的冷光。


    秋恬对这种东西再熟悉不过。


    在他居住的星球里,每一位居民彻底消亡后,都会留下这样一颗和自己眼睛颜色一样的石头。


    怪不得……


    秋恬心惊肉跳地想着,怪不得他能从这条项链里汲取到微弱的能量,以至于稍稍缓解难忍的疼痛。


    原来……原来里面装的……


    “他只留下了这个,”潘文生轻声说:“你们那的人都很干净,来的时候带不来什么,走的时候也什么都留不下。只有这个……”


    他看向秋恬,总是精明锐利的双眼中头一次露出孩子一样茫然的神情:


    “我听说在你们那里,每个人消亡以后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用来放这个石头,叫……叫……”


    “代码库。”秋恬说。


    “对,对对,”潘文生连连点头:“我没见过那个地方,但他说就像我们的衣冠冢。”


    潘文生笑起来:“你要是回去,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他一起带回去啊?”


    毕竟是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东西,如果秋恬真的能回去,想来带上这个石头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秋恬有些犹豫,看着这块小小的石头在潘文生掌心时,是那么地沉重而被珍视:“你不想把他留在身边吗?”


    那瞬间,潘文生眼中的确有过念想,但很快就被打消了。


    “我都留四十年啦,”他笑着摆摆手:“我又没有子女,等我死了,又该留给谁呢?”


    “世界上知道他的人就这么几个,就算现在还可以留给兴平,那以后呢?这件事不能再被更多人知道了,等我们这些人都死了,它就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了。”


    潘文生很轻地说:“没有人会再记得他。”


    秋恬瞳孔猛地震颤了一下。


    “但他跟我说过,”潘文生缓慢地回忆着:“你们那里的人消亡后,石头放进……对,代码库里,这个人的一生就全部被记录下来了,永远永远都不会被磨灭。”


    秋恬艰难地点了点头:“对。”


    潘文生眼中顿时迸发出亮光,满怀希望地:“那你带他回家吧。”他说:“麻烦你,带他回家。”


    他说得太恳切了。


    秋恬一度感到喉间滞涩,垂下视线。


    “好,”他轻声地:“我答应你。”


    仿佛是心愿终于得偿,那瞬间潘文生的肩膀都松了下来:“谢谢,谢谢啊。”


    他用满是皱纹的手揉了揉鼻子:“其实当初我找上你,就是想知道两件事。”


    “一个是我们当初还差多少时间,”他说:“一个就是我死了以后他该何去何从。不过还好,都解决了。”


    潘文生搓了搓手,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仿佛还不适应多年的执念得到解决,眼中有一点茫然,有一点悲伤。


    其实这么多年,他就只是执着于这一件事。


    他想知道,当年他们到底为什么没等到。


    是只差一天,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


    但没想到的是,居然差了这么多年。


    四十年的光阴啊,人的半辈子,足以把意气风发的青年熬成尸居余气的老头,足以让河水干枯,让草木横生。


    原来他差的,是将近半个世纪的不甘与守望。


    潘文生离开的时候,脊背似乎更弯了,他冲秋恬挥手,反复重复的只有一句话。


    “谢谢啊,谢谢。”


    他拉开门。


    “真的谢谢……”


    他转过了身。


    ·


    潘文生走后,秋恬罕见地沉默了良久。


    周书闻叫他,他也没有回应,只是钻进周书闻怀里,很用力地抱紧了对方。


    周书闻轻轻揉了揉他的后颈:“没事的,乖乖。”


    刚才秋恬和潘文生说话的时候没有刻意逼着周书闻,即便周书闻在外面,也通过敞开的卧室门大致了解了一切。


    秋恬很轻地叹了一声。


    这还是他这些日子头一次显露出惆怅的模样。


    “你也知道吧,”秋恬仰起头对周书闻说:“我们那里的人如果消亡了,会留下一颗和眼睛颜色一样的石头。”


    “嗯,你很早以前就跟我说过。”周书闻笑了笑。


    他捧着秋恬的脸,很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那颗一定是最漂亮的。”


    秋恬眉眼弯了起来,碰碰重新戴会脖子上的项链:“别让潘老师听到,他一定会跟你据理力争,说这个才是最漂亮的。”


    “没事,他肯定吵不赢我。”


    秋恬被哄得笑出了声。


    “好了,”周书闻揉揉秋恬的头发,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提议道:“累不累,要不要眯一会儿?”


    秋恬想了想,点点头:“也好,但你要陪着我。”


    “我什么时候没陪你啊?”周书闻笑着捏捏他的鼻子,“躺下吧。”


    他拉上窗帘,和秋恬一起窝进了柔软的被窝里。


    秋恬的身体比棉被还要柔软,周书闻轻轻将他搂进怀里,在他额头落下郑重的一吻,不一会儿秋恬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书闻也陪他一起小憩了一会儿。


    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周书闻瞬间惊醒,立刻关闭了声音。


    他紧张地往怀里看了看,还好,没吵醒秋恬。


    他握着手机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出卧室后才按下接听,原来是秋恬定的蛋糕好了。


    店里的小哥已经在楼下,就等着周书闻知会一声,让物业给他刷电梯卡上楼。


    这是一个秋恬最尝吃的蛋糕,裹着厚厚的蓝莓酱,掀开盒子满屋都飘起果香和浓郁的芝士香气。


    周书闻将蛋糕放到餐桌上,估算着时间去卧室里叫秋恬起床。


    打开门的瞬间,他脚步突然停下了。


    就像有一根针从地底直直刺入心肺,周书闻停顿地猛烈且猝不及防。


    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秋恬不见了。


    周书闻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使自己勉强挪动了脚步。


    他怀揣着一丝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安静且有条不紊地逐个检查了卧室的床底和洗手间。


    再转身去到衣帽间、厨房和客厅里的另一个厕所。


    都没有人。


    秋恬彻底消失了。


    就这么突然的、没有任何征兆的消失不见了。


    周书闻呼吸猛地急促,他飞奔回卧室,掀开被褥扯开床单,用力抖着枕头,直到确定没有那个东西。


    ——没有那个和秋恬眼睛颜色一样的石头。


    他长长松了口气。


    那就是回去了。


    那就是还活着。


    那应该……是好事啊。


    周书闻笑了起来。


    他扔下凌乱褶皱的枕头,缓慢地、略显木讷地走出了卧室。


    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啊。


    秋恬果然不会就这么死掉,他可以继续拥有更多更长的时光了。


    周书闻笑着,却感觉双腿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


    巨大喜悦蔓延的同时,巨大的悲伤也无孔不入地朝他侵袭而来。


    就像秋恬突然的到来一样,他也这么突然地消失了,经过的风是蝴蝶扇动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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