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氛围有些诡异。
秋恬捧着周书闻给他带的早餐,一口三明治一口牛奶,余光偷偷往主驾瞟。
周书闻一直戴着耳机在打电话,讲一些秋恬时而听得懂时而听不懂的话,秋恬不好插嘴,只能闷头啃早饭,吃得太急有点噎,又猛灌几大口牛奶。
“慢点,不用急,”周书闻余光瞥他一眼,“等下又肚子疼,我们还得有一会儿才到。”
秋恬垂垂胸口,用憋红的眼睛去看周书闻,很想问他去哪里,又到哪里,就这么轻易地把他送走了吗?甚至不跟他说一下。
他的东西都还没收,衣服、帽子、床单、还有新买的手机,统统都落在家里,难道周书闻不允许他带走么……
周书闻却早已移开了视线,一手把着方向盘,放松地平视前方,一手还在他头顶呼噜了一下,像是在帮他顺气,又像只是单纯撸了一下。
——“哟,什么情况啊这么贴心,”耳机那头打趣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空来找我,合着是交女朋友了带给兄弟看看?”
周书闻笑了下:“什么乱七八糟的,是最近住我家的那个小朋友,前两天有点吃坏肚子了。”
“……嗯,有段时间了,别装了,我没说贺旗会不说,他能憋得住?”
“知道了,完事来找你……没有,人挺好的……关你屁事!……嗯,挂了……”
挂断电话,封闭的车厢里便寂静下来,周书闻这才发觉今天气氛格外沉默,扭头观察了下秋恬的脸色:
“怎么了,还没缓过来?”
什么样的噩梦威力这么大。
秋恬摇摇头,把吃过的三明治包装纸和空牛奶盒放进塑料袋里,干干净净收拾好,这是他跟周书闻学的习惯。
他没有抬头,“你们刚刚在说我吗?”
周书闻看不清他的表情,开着车也不能一直注意他,随口道:“对,那人有点八卦。”
“是谁呀?”秋恬问。
“我一个朋友,”周书闻说着顿了顿,思考该怎么跟秋恬介绍:“就贺旗的表哥,说是表哥其实生日就差几个月,从小一起读书来着,都学医,后来他去搞科研了。”
“那我们今天是去找他吗?”
“有正事呢,”周书闻笑着说:“咱去的地方离他那儿挺近,找他就是顺道。”
秋恬心里一紧:“什、什么地方呀?”
“大学。”
“大学?”
周书闻笑笑:“对,我母校,今天开放日有个讲座,我想你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带你出来走走。”
紧绷的心脏瞬间一松,秋恬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至少确定不是去那个什么什么中心了,说明周书闻应该不会急着今天就把他送走,他还有机会回去收拾东西。
秋恬没发现,他已经在心里默认了周书闻不要他的这个事实,也接受了自己要被送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只要不是今天就没关系。
对于他这种乐天派来说,“以后”两个字等于永远不会发生,只要今天是好的就可以,快乐一天算一天。
心里轻松了,人瞬间也开心起来,秋恬终于不再郁郁寡欢,开始好奇人类的大学和可爱星球的学校有什么区别。
“大学好玩吗?”他问周书闻。
周书闻笑着点头:“几乎是绝大部分人一生中最自由的时光了,你可以去看看喜不喜欢那种氛围。”
车子渐渐驶入s大外围的车道,秋恬趴在窗户边,看学院高高的围墙,和成排高大的梧桐树,墙内绿叶依旧繁茂,越过高墙肆意延展而出。
他好奇地瞧了一会儿,问周书闻:“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吗?”
周书闻沉默了一瞬,似乎是在心里做下什么决定,说出口时又是很轻松的语气:
“喜欢的话就去读书。”
这些日子他都在想秋恬的事,李警官给提供的选择未尝不是一条出路,甚至可以说是当下最简洁快速负担小的方式,对他们三方都好。
就像李警官说的,人总要自给自足,社会上咬碎了牙挣一点点血汗钱忙碌终身的人比比皆是,不是谁都能像秋恬这样有社区来安排工作的。
好几个瞬间,周书闻几乎都要决定了,决定不多想,不考虑,按警察的要求办事,毕竟当初接秋恬来家里,也是警察的要求。
但每每看见秋恬的眼睛,前一秒做好的决定就会在瞬间崩塌。
秋恬的眼睛太干净了,他总是很好奇地打量世上的一切事物,一片树叶、一滴雨水,甚至一束阳光,都能让他欢欣鼓舞,露出明亮的、深深眷恋的目光。
这种眼神他只在刚出生的婴儿脸上看到过,从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秋恬还很小,很年轻,是刚刚成年,是崭新的纯粹的,正要接触世界的时候。
所以哪怕秋恬只要有一点点对校园的热爱,他都想帮他,社区养老中心的服务仍然可以做,学习之余做做义工本身也很有意义。
如果他愿意,周书闻可以帮他请家教补习,明年参加个成人高考什么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一切还要看秋恬自己的想法,毕竟他现在连身份都没落实。
·
虽然是暑假,校园里却比平时还要热闹,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都是今年高考结束的学生,要么成群结伴,要么被家长陪同来参加s大一年一度的开放日。
各个学院的志愿者都在主道的林荫路旁拉起横幅搭起桌子,向新生宣传自己的学院,空气中流淌的每一声欢声笑语都青春洋溢。
秋恬是其中最懵懂又最兴奋的,一路上几乎将所有学院的小册子都收了个遍,提着医学院的帆布袋,扇着管理学院的小扇子,手背还印着外语学院的印章。
等跟周书闻一起进了医学院的大讲堂,秋恬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人肉集邮册,像从外面进了货回来。
周书闻有个不大不小的演讲,主要是作为医学院的前优秀毕业生,在此毕业招生季给未来的学弟学妹们聊聊天。
秋恬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靠着窗户,隔得太远周书闻的互动都轮不到他,他就自己翻看帆布袋里的小册子,看了一会儿又被窗外的树叶吸引目光,总之就是坐不住。
演讲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周书闻叫他走的时候他还有些恋恋不舍。
“怎么样,喜欢学校吗?”周书闻问。
“学校我是喜欢的,”秋恬想了想,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但我好像不太会看书……”
他觉得那几本小册子里的内容,远不如在树叶里发现一只鸟儿在筑巢来得让人欣喜。
周书闻听完大笑起来,面容和笑声在阳光下都格外爽朗。
他没继续提读不读书的事,只是拍了拍秋恬的背,静默的、无声的空了几秒后,又再拍了拍,推着他往前走。
烈日高悬,很快将秋恬的脸颊手臂晒得通红,泛起细细的血丝,周书闻就带他坐上学校的观光车。
秋恬鼻尖冒着晶莹的汗珠,精气神十足地问他:“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他似乎的确很喜欢s大的环境,以至于对每一个角落都好奇。
“去见我朋友。”周书闻说。
秋恬立刻抢答:“贺旗表哥!”
“对,”周书闻笑起来,撕开一张湿巾贴到他脸上,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身上不痛吗?”
这种程度的通红还泛着血丝,像严重过敏一样。
“还好,”秋恬说:“太阳晒着痛,不晒就不痛了,再等一下就消下去了。”
这种时候又一点不娇气……
周书闻觉得自己读不懂秋恬,叹了口气,索性摇摇头不再多问,总之这种体质少晒太阳就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观光车在微风中行驶,一路经过开满莲花的湖边,长满青草的情人坡,和巍峨古朴的钟楼,开往深处一座气派的建筑。
下车周书闻拨通了一个电话,带着秋恬往里走,越近建筑的轮廓越清晰,秋恬仰起头,看到大楼一侧墙体上嵌着一排银色大字——
s大学医学院-疾病研究中心
他脚步猛地顿住。
周书闻走着走着发现身后没声了,转身一看,秋恬还停在好几米远的地方,仰着脸望向高耸的大楼,整个人在烈日下无处遁形。
周书闻蹙眉:“愣着干嘛,快过来。”
秋恬没动,缓缓收回目光,落到周书闻身上。
烈日太强,周书闻不得不半眯着眼和秋恬对视,阳光下秋恬的皮肤薄到几乎透明,像发着光,周书闻其实看不太清楚他的脸。
但很奇怪的,他就是能感受到一种情绪,感受到秋恬此刻正处于一种极其无措且悲伤的状态里。
“到底怎么了?”他折返回去。
秋恬心已经乱了。
从看到疾病研究中心几个字开始,他脑子里就只剩下xx中心,和电脑聊天框里,李警官发给周书闻的那条链接重合,并化为一体。
周书闻还是不要他了。
周书闻还是要把他送走。
哪怕几个小时前他分明说过今天只是来学校逛逛,哪怕心里已经接受要被丢掉的事实,秋恬还是感到一瞬间的心乱如麻。
他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这个世界的很多事他都不明白,他尽力地去学,去融入,企图看清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却发现好难好难。
他也明白自己突然的来到给很多人都造成了麻烦,李警官因为他突然加重了工作量,周书闻甚至需要照顾和供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分明他自己工作也很忙。
秋恬从不认为这些是理所应当,也不认为自己就应该在周书闻家里白吃白住,无端的善意常常令他心生愧疚,所以他完全理解和认同他们的决定。
但周书闻至少可以先告诉他。
至少不要骗他。
至少可以允许他进行一次道别。
可爱星球的人寿命很长,一生无病无灾,秋恬很少经历相逢的喜悦和道别的悲伤,他是漫漫宇宙中一颗稳定的恒星,永远平静地、无忧地存活着。
所以骤然爆发的悲伤,也和来到地球后吃坏肚子第一次感受的疼痛一样,猝不及防又轰轰烈烈,一丁点细微的触动都无限放大,足以让他失魂落魄悲伤难耐。
“秋恬,”周书闻已经来到他身前,锋利的眉头轻轻皱着:“到底在想什么,跟我进去。”
秋恬猛地避开周书闻来拉他的手,抖着嗓子:“可、可以不去吗?”
“为什么?”周书闻不明白。
“我可以下周……后天……明天!明天再来不可以吗?”秋恬甚至带上了哭腔,“我还没有收拾我的衣服……”
刹那间,周书闻眉心一动,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
秋恬难过地瘪起嘴,印证了周书闻的猜测。
“不是那么回事。”
周书闻试图直接说清楚,却看到秋恬身上红得更厉害了,嘴唇也开始干涸泛白,像要在烈日下皲裂蒸发。
“……”周书闻语气一顿,柔缓下来:“这里太晒了,我们进去说。”
接着不由分说地拉着秋恬往里走,秋恬心里猛地一紧。
“等等,等一下!”
大楼玻璃门就在前方,感应到来人自动打开,冰凉的冷气从中倾泻,蔓延到脚底,秋恬浑身战栗。
他脑袋一昏,猛地抖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能量从身体里溢了出来。
周书闻脚步微顿,某一瞬间,耳畔似乎传来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碎裂的声音。
他松开秋恬的手,迟疑地转过头,正对面的两扇玻璃门正由中心的一点开始龟裂,几乎就在短短一瞬,裂痕密密麻麻蔓延,将整面玻璃涂成斑驳的裂纹。
砰!
高大的玻璃门轰然坍塌,碎块雨点般砸下,伴随清脆的巨响。
周书闻下意识要去拉秋恬,秋恬却早已摔在了地上,本能地用手护住头脸和颈部。
“秋恬。”周书闻心有余悸地靠进,却再一次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停下脚步。
秋恬手臂被碎玻璃划破了,裸|露的脚踝小腿上有多处擦伤,但最严重的还是小臂。
细细的口子一开始只是一道痕迹,几秒后开裂,血液瞬间流了出来。
但不是红色的。
是湛蓝的,像天空,像海面,很美的颜色,却唯独不像人类,唯独不是人类的血液该有的颜色。
——“我住在可爱星球。”
“可爱星球的人长大后外形就不会再改变了。”
“我们是不会生病的。”
“不能用可爱么?”
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激荡地飞驰于脑海中,构建出一个荒诞的事实。
——那个秋恬告诉过他很多次,却每次都被一笑了之的事实。
周书闻脑子里轰的一声。
三观如同破碎的玻璃雨一般坍塌,稀碎,溅落在地,再在极度的错愕中勉强拼凑。
秋恬很痛,他手上血流得很凶。
周书闻看到他慢慢坐起来,无措地抱住自己的手臂,细细的眉头揪得紧紧的,但血液还是无法遏制地从指缝中溢出,顺着泛着血丝的小臂下滑,悬在手肘。
是啊,他身上的血丝分明都是红的,为什么流出的血液会是蓝色的?
周书闻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丝毫挪不动脚步,即便他很想上前帮帮秋恬。
“哎呀,玻璃怎么碎了!”
“有没有人受伤呀?”
“打电话叫叫保安吧!”
有人过来了。
喧闹的声音霎时将周书闻唤醒,行动在这一刻先于意识。
他立刻蹲下身,用力地,近乎有些粗暴地将秋恬拉到自己身前,在后面人靠近之前把秋恬紧紧锁进怀里。
手肘摇摇欲坠的血珠滴进周书闻黑色的外套上,没入无形。
周书闻很用力地压着秋恬手臂的伤口,阻止血液继续往外流,他开始庆幸自己今天为了看上去正式一点,穿了一件休闲款的黑色外套,至少可以把秋恬完全挡住。
秋恬被他按得很痛,在他怀里小声挣扎。
“别动!”周书闻厉声。
他从未流露出如此严厉而又失态的模样,以至于秋恬也愣了一瞬。
周书闻人生中头一次尝到手足无措的滋味,甚至不知道脑子里该想什么。
但他很清楚,秋恬现在的样子不能被别人看到。
他仰起头,大楼白色墙体上银光闪闪的大字晃得他眼睛疼,一遍遍提醒他,这里是疾研中心。
要是让里面那些搞科研的白大褂看到这一幕,他都不敢想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秋恬被太阳晒得很烫,抱在怀里像颗小火球,周书闻也因此汗流浃背,浑身血液都往头顶涌。
秋恬窝在他怀里,比周遭人声更吵杂的是周书闻如雷的心跳
他于是仰起头,好奇地戳了戳周书闻的胸口,“周书闻,你心跳得好快啊。”
周书闻正抱着他,趁乱从人群里逃出去,晶莹的汗珠从耳鬓滑落至脖颈。
他仓促地瞥了眼秋恬,没忍住胸膛的起伏:
“没停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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