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君臣
今夜不见月, 繁星满天。屋顶正脊上黑衣男人挨着鸱吻石兽,抱了坛酒,大马金刀地坐着。眉间桀骜不驯, 恰似朗空落下在屋顶小憩的雄鹰。
那身影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若不细看,还真难以发现屋顶多了个人。
被主人家发现,男人并不慌, 他甚至伸出手来, 掌心向下,屈指向内摆了摆, 招呼柏若风上去。
柏若风鼻腔闷出声哼笑来,显然认出了这人。
是方宥丞,是太子, 是他为数不多的挚友。
也是个足以令人头疼的家伙。
柏若风提气跃起,蹬着壁角而上,堪堪挂在檐边上。身影一荡,瓦片轻响, 人已经在空中滑过道圆润的弧度, 半跪着落在屋顶上。
他拍拍手上尘土,起身过去, 似笑非笑,明知故问, “在等我?”
方宥丞捂嘴打了个嗝儿,“呃嗯。”
走至方宥丞身边, 扑面而来的辛辣之意几乎要把眼眶辣出水来。
柏若风腿边撞到什么, 低头一看,好家伙, 好几个空坛子垒做一堆。这得喝了多少?
“你这家伙真是闲的。”他把手搭在方宥丞怀中酒坛边上。方宥丞懒懒抬了下眼皮,松开抱住坛子的手臂。以至于柏若风往外一抽,酒坛便轻而易举落入掌中。
“度数虽然不高,但也不能当水喝。”柏若风掂了掂,坛中只剩不到一半了。
方宥丞撇了撇嘴,道:“喝水没意思。”
柏若风气出笑来,踢了踢他小腿,逼问道:“那喝酒便有意思了?”
方宥丞垂眸不言。
喝酒当然也没意思。只是上次不欢而散,他打定主意,若柏若风还生他气,假借酒醉,能不要脸地疯一疯。
现在看来,柏若风心情还算好。是已经从段府得到了什么消息?
的确查了些东西的柏若风提着酒坛落坐在对方身侧,放松地抻着一腿,曲起一腿,舒舒服服叹了口气。他双臂后撑,看着头顶的星空,兀自道:“今夜天气真好啊。”
“尤其是现在没什么人的时候。”柏若风盯着天幕看了会,直至眼眶微酸,方才眨了眨眼,指着天穹道:“你知道有一天,人类会造出能上到太空的机器吗?”
方宥丞追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
话题跨度太大了,他看着柏若风的侧脸,索性丢开所有紊乱思绪,配合地努力去想象,“太空里有什么?”
“有很多的星球,就和我们现在住着的这颗星球一样又不一样的星球。”说起这个时,柏若风眉目鲜活得要飞扬起来,“还能造出穿行在星球间的交通工具。那时候的人类,会怀念起只生活在地表的祖先。”
这些都太遥远了。方宥丞淡淡道:“我肯定是活不到那时候的,也看不到你说的这些。所以从不去想。”
柏若风轻笑一声,收回了手臂,“会有机会的。”
其实他很想说,你瞧,我都能从那么久远的未来来到这里,说不定你也能过去呢?
只是这样,怕是会吓着方宥丞吧。
方宥丞转过头,不动声色地从下往上从面前人身上扫视而过。
看他红袍白裳上分明的喉结和下颌,看他鬓边长发随风舒展,发丝半掩下的唇角微微上扬,脸颊肌肉匀称,眸间潋滟,倒映着繁星璀璨。远比天天可见的夜色更叫人难以转移视线。
明明靠得那么近,但是为什么看起来离他那么遥远?方宥丞皱了皱眉,打从心底厌恶这种感觉。
离他不过一掌距离之处,那只撑着屋脊的手掌骨肉匀称。
方宥丞抬起手指,往那伸了伸。
接近,再接近。
“你知道刚刚我去哪了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柏若风侧过脸,明亮双眸盯着他。
方宥丞动作一顿,在离那只手掌在最近的地方停下来,颇有些不甘地扣着屋脊,低声道:“猜到了。”
柏若风爽朗一笑,似乎并不意外,“那你猜到我吃闭门羹了吗?”
方宥丞皱了下眉,手掌伸去,轻轻覆在他手背上,“这次是我过分了。”索性那女的已经死了,已经不能成为他们的阻碍,孰轻孰重,方宥丞还分得清。
“是我的错才对。”柏若风冷淡地避开他的手,眼睛并不看他,“究其根源,是我明知你性子如此,还要故意刺激你。”
声音如此平淡,反倒让方宥丞吊起心来。
越想越觉得柏若风是话里有话,方宥丞坐直身躯,忽然前倾半身,拉住柏若风小臂,急道:“若风,这回是我鲁莽,莫与我离心!”
这着急模样引得柏若风略带讶异看着他,旋即了然,散漫一笑,拍拍他侧脸,“你想什么呢?”
方宥丞唇线抹平,忐忑地抓紧他袖子,“我知道外边的人怎么说我。”
“哦?怎么说你的?”柏若风好整以暇问。
“说什么的都有。”方宥丞回想着,嗤笑而过,轻蔑道,“总之,不会是明君之相。我都不在乎。”
他逡黑的眸色比夜幕更深,倒映着眼前人的模样。深邃的五官难得柔和,“昔日有圣君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我知人无完人,人有过失,己必知之;可若己有过失,难能自知。尤其是人这种生物,一旦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呵。”
方宥丞松开了手,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所以若风,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做我的‘镜子’吗?”
柏若风有些恍然。他回过神来,细细品味了下那些话,忽然笑了,“方宥丞,圣君所说的‘镜子’,必然是位良臣、忠臣。很可惜,我不是,我的私心远比你想的要多得多,日后若有发挥的余地,说不得是个奸臣。”
“那我与若风意气相投。”方宥丞曲肘搭在他肩上,执拗道:“圣君配良臣。你若是奸臣,配我这昏君正合适。”
方才他们隔着些距离并排坐的时候,柏若风就已经能闻到浓厚的酒气,现在方宥丞贴过来,就像一个大酒池撒了柏若风满身。
柏若风扇了扇空气,最后没忍住把人拍下来,“你自己做你的昏君去吧。”
越是被推开,方宥丞越是来了劲,非得往他身上贴。柏若风不痛不痒地骂了几句,方宥丞就更笑得不可开交了。
低低的笑声闯入耳中回旋。柏若风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下头,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道:“此次科举是难得擢选人才的好机会,现在的段公良缠绵病榻,无法主考,不足为惧。”
方宥丞摆弄着他的长发,恶劣地用发尾去扫了扫柏若风脖颈,被怒瞪了一眼。
方宥丞心情爽快,悠悠道:“还早着呢。只有段公良这棵大树倒下,阴影散开,朝中新秀才有冒尖的可能。一日不除掉段丞相,我的人就上不去。况且,科举还不算什么。”
柏若风心思白转,“是秋猎的事?陛下为此召了你几回了?”
“若风懂我。”方宥丞眯起眼,明明位置足够,他偏要往边上一挪,去挤着柏若风坐,“这次,若风也会站在我身边的吧?”
被一直逗弄的柏若风心里憋了气,他猛地往侧一躲,方宥丞没挨实,滑倒在屋脊上。
脚尖一勾,酒坛落入手中。柏若风露出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在方宥丞没回过身时,提着酒坛的手一歪,酒水淅淅沥沥洒了方宥丞一身。
“殿下,这酒可还好喝?”柏若风笑眯眯道,唇边尖利的虎牙若隐若现,昭示着危险。
明明是很讨人厌的行为。可偏偏方宥丞看着他,却生不起一丝气来,心怦怦直跳,要跳出嗓子眼。
方宥丞眸色暗了暗,神色从容,反将一军,“若是想留我下来共寝,若风直说便是。”
柏若风笑容僵在了面上,逐渐变成凝重。
他忽然反应过来把方宥丞衣服弄湿了,以方宥丞的性格,不会是跑那么远跑回宫去,也不会说是跑去外面买衣服。
那还得是他的衣柜和床褥遭殃!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方宥丞抓紧机会双手抱住他腰,落水小狗一般猛蹭,蹭了柏若风一身酒水。
柏若风丢下手中空坛子,飞快甩掉他,后退两步,带着一身不均匀的酒气不可置信瞪着他。
方宥丞得意地捧腹大笑。
忍了又忍,忍无可忍!
“方宥丞,你找打!”柏若风直拳过去,被方宥丞格挡住。他也没期待一击即中,脚踝别住对方脚腕。
方宥丞惊诧间被他拽倒。
纠缠间两人互相桎梏成一体,不分彼此,从屋檐上滚落,压倒瓦片一路。
本以为要就此摔下,没想到两人于檐边处落下时迅速分开,旋身落在地上,一黑一红,两处风姿。
对视间,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好胜之意。兴致上来,院中尽是拳拳到肉声。
阿元忙完回来,推门而入,正见湿了半身的主子和太子在院内打成一团。而房中灯火未燃,瞧着像是没进房就打上了。
阿元叹了口气,见怪不怪地关起院门,打算去小厨房烧两人份的热水。
同样的夜空下,有人辗转难眠,有人笑闹作伴,有人独坐月下参悟。
明空大师捻着腕上的珠串,仰头看着窗外的星空,面上无喜无怒,“紫微星,要变了。”
两月后,科举如期举行。
七月,皇室秋猎大会开始。
数百年前,盛极一时的天元王朝因为重文轻武,被蛮子入侵京都,惨烈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曜国的开国皇帝带领亲族逃到南边,于战火纷乱中建国。
为了抵御骄奢颓废等恶习,居安思危,曜太祖定下了每年七月于离京百里外的紫薇围场举行为期七天的围猎活动,检阅皇子们和贵族子弟的骑射和习武能力。
此次秋猎,皇帝难得放权给太子负责,负责的军队除了宫内护卫,还有京师三大营随行。龙武军算在其中。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北而行。
队伍行进缓慢且沉默,自然就有人憋不住了。
“柏大哥,我们这回得走多久啊?”边上骑马的年轻人凑过来道。
张剑南被押送大理寺革职处理后,柏若风接手了龙武军。方宥丞直接拨了个武将世家的少年英才来帮他。
年轻人姓李,名鸣岳,性格活泼,精力旺盛,一腔抱负,与柏若风竟意外合得来。
倒是方宥丞,明明是他自己的人,回回见李鸣岳跟在柏若风后边都要黑着脸。
柏若风估量了一下,不甚肯定,“两天应该能到吧。”
圣驾毕竟与普通行军不同,处处求稳妥。
“啊?这么久?要是我自己,快马加鞭,一天肯定能到。”李鸣岳耷拉着脑袋。
“那怎么一样?”柏若风语气夸张,故意压低声音哄小朋友,“陛下也在呢。”
李鸣岳一愣,摸摸后脑勺,很轻易地就自己乐开来,没心没肺道:“也是也是!”
他高兴地说起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听说紫薇围场还有瀑泉。柏大哥,你说到时候我们能不能去?”
天然温泉么?柏若风第一次听,“那得看有多大了。”若是面积小了,当然是优先给皇帝享用。
“你想去吗?”柏若风有些心动,提出邀请,“要是有的话,到时候我们可以一块儿去。”
李鸣岳没泡过温泉,闻言兴奋道:“好啊!”
第52章 秋猎
随同秋猎的除了皇室宗亲, 还有达官显贵。柏若风留意着段家的队伍,发现传闻里缠绵病榻许久的段公良竟然出现了,身边还跟着一脸严肃的段轻章。
听闻六月科举前夕, 段家添丁。
柏若风送去的礼物被收下了,只段轻章的脸都没见着,后边本想等孩子百日宴再见,没想到秋猎就见着人了。
队伍休息的间隙里, 柏若风一直偷瞄着那边, 终于给他等到机会。
皇帝身边的童英公公带人前来,召走了段公良。段公良看了眼段轻章, 似是不怎么放心,但他显然更看重皇帝那边,因此留下几个家仆, 就跟着童英离开了。
柏若风喝了两口水,把水袋拍在一直喃喃不休的李鸣岳身上。李鸣岳疑惑地发出个音,没来得及询问,就见柏若风起身, 大步往段家那去了。
“段大哥, 好久不见。”柏若风笑着过去,自然而然寒暄着, 刚想开口祝福他喜得麟儿。谁知段轻章面无表情,像是没看见他, 直直往他这走过来,撞在他身上。
柏若风一身银甲, 远比普通人结实。段轻章撞了他一下, 不仅没撞动,反而自己倒退两步, 险些摔在地上。
柏若风愣住,抬起的手停在半空。
“公子小心!”身后的家仆连忙扶住踉跄的段轻章,对柏若风怒目而视。
段轻章站直身体,像是才回过神来,皱眉看向柏若风。他毫不留情冷着脸斥道:“好端端地站路中间作甚?想讹人也得看对象,你找错人了!”
“我……”柏若风话还没说完,段轻章就与他擦身而过,像是很不想和他打交道的模样。
柏若风一顿,把话吞回嗓子眼里。
段轻章的话有点耳熟,像是谁曾这般无理地指控过他。
与段轻章长得一模一样的某个年轻人从脑海浮现。柏若风猛地反映过来,抬眼直直看向段轻章,却发现段轻章连背影都被身后跟着的家仆藏得严严实实。他再跟过去,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旁观的李鸣岳抱着水袋走过来,嘟囔道:“这段轻章和传闻压根不同,贵女们果真是妄誉了。”
若有所思的柏若风拍了他肩膀一下,笑了笑,走了。他走到林边,见周围没人跟着,方才抬起右手,拳头展开,掌间一团小纸块,是方才段轻章给他的。
纸条展开来,上面普普通通四个字:东南方向。
东南?哪里的东南方向?柏若风想了半天没想到结果,索性丢在脑后。
两日后,行军队伍到达紫薇围场。
紫薇围场内绕着温泉池建起一座小院,只给皇室居住。
以皇帝居住的院子为中心,驻扎地向外扩散建造营帐。陛下所居的院子与普通营帐中间地带,驻扎着部分禁军。
整个营帐居所由京师三大营负责巡逻,龙武军负责太子与嫔妃这块地方,所有人有条不紊按照落在身上的任务行动。
傍晚时分,柏若风正看着营帐分布图熟悉区域,李鸣岳钻进营帐内,伸了个懒腰,“可算搞完了,”继而活跃道:“柏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泡温泉?”
柏若风放下地图,趁其不意,拍了他脑袋一下,“你睁大眼睛瞧瞧,就院子里有温泉,你敢进去泡吗?”
必然是不能的,随意进去会惊动圣上。
“我啥身份,哪敢打那池子的主意!”李鸣岳捂着脑袋叫冤,“来前我兄弟说,三年前他们误打误撞发现在紫薇围场外围,偏东南方向的地方,还有个小池。因为在林子里,又地处偏僻,甚少有人去。”
当今天子以身体不适为由,隔几年才来紫薇围场一回。上一次来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柏若风不喜出头,加上这么个小围场在见惯北疆的柏若风眼中实在太小,每回来他都是寻个地方倒头大睡,到点了打两只鸭子回来,不堕了柏家的名号,也说不上多好,实属中庸。
因此说起东南方向有小温泉池,他有些讶然,“你朋友怎么发现的?那里是密林,出了围场范围,可没人能保你安全。”
“笑话!就咱俩!”李鸣岳拍拍胸脯,拍得盔甲老响,“就咱俩,老虎都能打死几只,能有什么危险?”
“是吗?”柏若风顿了顿,想到先前段轻章不明意义的‘东南方向’四字,心里已经想好要走这一遭。
他故意曲解李鸣岳的话,恶劣道:“原来你想打死殿下的爱宠啊。”
“哥!我喊你大哥不行吗?嘘!嘘!”李鸣岳那股勇气立马泄了,他比怕自己老爹还怕当今太子,那眼神冷飕飕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柏若风哈哈一笑,放下手中工作,“行行行,索性现在得空,走去!”
跨过围栏,出了紫薇围场,两人往东南方向摸索而去。
东南方向是密林,不透光线,夜里更加漆黑安静,出了两人的脚步声,就只剩时不时的鸟叫虫鸣。
“你兄弟没骗你?”柏若风边走边观察着,不带希望。
李鸣岳心里直打鼓,忽然就怂了,躲在他后边走,“应该不会吧?”
走了约莫一千米,密林入口的光小得像个点。柏若风觉出些热意来,他环视一圈,带着李鸣岳往湿度温度升高的地方寻去。
“哇,真的有!”李鸣岳眼睛一亮。
拨开草丛,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热气腾腾的小池子,他这一喊,把池面上站在枯叶上的鸟给吓飞了。
李鸣岳没心没肺衣服一丢,脱得只剩最里边的亵裤,盔甲乒乒乓乓掉了一地。他扭了扭腰,欢呼一声,跳进池子里,水花四溅,柏若风以手挡面。
两天行军,只能擦个身,现在难得见到池子,柏若风也被他情绪感染,半蹲下身,指了指温泉,故意吓他,“你悠着点,万一水底有蛇……”
话没说完,一瓢水泼了过来。柏若风立时站起,倒退两步避开‘攻击范围’,瞪圆了眼。
“哈哈哈!柏大哥你没比我大多少,口气倒像我爹。”李鸣岳用手把水泼他身上,鱼一样钻水面下去了。
“你小子找打!”柏若风笑骂道。
破风声自而后传来,柏若风眸色凛然,没有丝毫犹豫回身旋身一踢。箭矢嗡鸣刺入树身,箭羽簌簌抖动。
水里,李鸣岳大惊失色,捂住光秃秃的自己,连忙上岸。
“谁?出来!”柏若风高声喝道,警惕地找寻着偷袭人藏身位置。
密林里冒出几个人,服饰形制既不是禁军,也不是京师三大营。他们手持弓箭,二话不说,箭矢漫天而来。
柏若风侧身避开,头也不回,“李鸣岳,你处理右边那俩。”
“好!”还没穿好衣服的李鸣岳嘴巴已经条件反射应了。他急起来,把衣服一丢,直接冲过去。
一刻钟后,被打晕的五个弓箭手横七竖八躺在地面上,攒作一堆。
半蹲着的李鸣岳把他们身上都搜了一遍,摸出几块令牌。他看了看,年轻的面上带了几分慎重,递给边上站着的柏若风道:“是万州军。”
昔日天元王朝被蛮子兵指京城,因其军力都散播在各地,回防甚少,几乎没有怎么抵挡就被破了城。
曜国太祖吸取教训,在皇城中配备禁军,京城中配备护城营,京城郊外配京师三大营,而离京师最近又适合练军的地区,配备了只次于京师三大营的部队——万州大营。
这些部队把京城犹如一层层铁桶,以捍卫曜国不倒。
柏若风捏紧了令牌。
李鸣岳忧心忡忡,看向柏若风,拿不定主意,“他们无诏不出。可我们一路上,明明都很顺利。”
既然是驻扎在离紫薇围场这么近的地方,又只尊圣上,那么他们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了:到底是什么情况,才叫圣上把杀手锏给拿出来了?
“嗯。”柏若风瞥了他一眼,“你身上带没带信号弹?”
李鸣岳把衣服速度套上身,摸了摸怀里,肯定道:“带了。”
柏若风揣测道:“巡逻的人既然在附近,那么万州军离我们不远了。”
李鸣岳面上茫然。
柏若风摸摸腰间的长剑,长枪还在营内,不过一柄剑,足够了。柏若风直接道:“我打算孤身去看看。”
李鸣岳面上的神情变了,满面惊恐,“你去找死吗?!”
“万州大营,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高家在管。”柏若风摸了摸下巴,当年高家明贬暗升,瞧着是去了偏远的万州,其实是在圣上旨意下去练兵去了,“在公在私,我都得去会会他们。”
他向万州军弓箭手出现的位置走了两步,手臂被人拽住。
柏若风回头,只见李鸣岳忐忑不安,踌躇道:“你和殿下关系真那么好吗?爹教我,皇室的事少掺和。”他平举着手掌,往喉咙比划,又冲柏若风快速摇摇头。
没有外敌,那必然是为了清‘内忧’。皇室那对父子不和的消息早不是秘密了。
李鸣岳害怕做错抉择,以至于项上人头不保。
柏若风乐了,拍拍他还在的脑袋,“小李啊,咱都是上了贼船的。圣上要是没那个打算,咱们和万州军不冲突,甚至还是盟友,他们不会对我怎样。圣上若是真要……”
他顿了顿,眼神微妙,“龙武军早就是殿下私军了。哪怕是过了明路,私军的含义,你应该知道吧?”
若皇帝下定了决心,那必然是一网打破。
哪怕不是因着与方宥丞的私交,他也不能平白看着老皇帝把太子弄下去,再扣北边征战的柏家一顶轻则不敬重则谋逆的帽子。
李鸣岳不是不懂,他只是胆怯了。这会儿,他深吸口气,点点头,“那咱们约个时间,如果你到时候不出来,我就直接放信号弹了?”
“好。”柏若风点头应下。
寻到了驻扎位置,柏若风直接提着一柄长剑冲进了万州军营内。
趴在树枝上的李鸣岳提心吊胆看着他被迎进了主将营帐内,觉得主将胆子大得有些离谱了。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数着时间准备发信号弹。
主帐内,柏若风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他挑了下眉,反转长剑,插入地内,双手交叠,掌心撑着剑把尖而立,打量着眼前人,“看来,这不是意外。”
他是猜到‘段轻章’纸张内暗指的就是万州军,万州军的出现必然有段公良在背后推动。但没想到的是,眼前人直接出现在主营内了。
显然,那代表的是另一种可能。
柏若风直接就问:“我来这就问一句话,万州军因何而来?”
万州军主将答:“圣上下诏,让万州军来‘清君侧’。”
柏若风点点头,“那你们来此为何?”
万州军主将肃容道:“清君侧。”
柏若风眯起眼,眸间浮现厉色,脑海闪过来时营帐的布置以及如何全身而退。
主帐内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他唇边弧度依旧,眼中俱无笑意,“最后一问,段公良知道你在这吗?”
这一次,非主将说话,而是那人插话了,她说:“不知。”
李鸣岳着急得不行,他估量着时间,从怀里掏出了信号弹。
信号弹是对敌才放,这要是放出去,龙武军听令赶来,加上太子坐镇,京师三大营也来,到时候两方一见面……李鸣岳不敢想了。
就在他壮胆准备去放信号弹时,他看见柏若风从营帐内完好无损出来了。
柏若风溜溜达达来到树下,仰面看着青蛙似的人,喊道:“喂——回去了。”
李鸣岳三两下爬下来,着急道:“怎么样了?是我们误会了吗?”
任他抓心挠肺,柏若风姿态不变,老神在在道:“回去吧,回去再说。”
回去后,柏若风让李鸣岳先回去收拾,自己去了方宥丞那。
扣了武器,再经数道检查程序,柏若风才被放进院子内。他寻到方宥丞处,没来得及敲门,门开了,一伙人走出来。
柏若风认出这伙人都是方宥丞近臣。他看过去,眼尖地发现本该是段公良门下的兵部尚书竟在其中,兵部尚书稍稍掩面,眼神躲闪,似是心中有愧,不敢与他对视。
柏若风觉得很是奇怪,他往兵部尚书那走了两步,没来得及搭话。有相识的人走近拦住他,低声提醒道:“你去哪了,殿下到处找你呢。”
“殿下找我?”柏若风道了谢,等人走了,自己才进门。
方宥丞坐在矮桌后,低头看着帖子,故作冷静,实则捏紧了帖子边沿,闷声闷气问:“你去哪了?”
柏若风玩心上来,上前几步,双手撑着他桌面,混不吝道:“我啊?和副将泡温泉去了。”
此话不亚于平底惊雷。方宥丞帖子都顾不上看了,倏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他猛地起身,撞到桌子发出巨大一声,那声音柏若风听了都疼。
方宥丞怀疑自己听错了,拉住他,急道:“再说一遍!”
柏若风面露无辜,平波无澜复述一遍:“我和副将泡温泉去了。”
方宥丞面色空白,旋即漆黑如锅底。
见逗够了人,该说正事了。柏若风笑着,习惯性抬手去搭他肩膀,手伸到半路,方才想起避嫌,改成拍了拍对方肩膀。
柏若风看了眼已经关上的门,低声道:“这不是重要事。重要的是,我在附近发现万州军因旨意而来。”
本以为方宥丞会追问万州军的事情,万州军不亚于悬在脑袋上的利剑。没想到方宥丞攥紧他的手臂,哑声追问:“他看了你哪里?我去戳瞎他!”
刚准备讲述自己在万家军见闻的柏若风一番话堵在了嗓子里,哭笑不得,“哈?”
方宥丞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不像在说笑。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免自己的副将惨遭毒手,柏若风吸了口气,敛了嬉笑之意,“没有,没来得及泡。被人偷袭了。”
方宥丞不明显地松了口气,下一瞬又恼道:“谁偷袭的你?禁军?”大有只要柏若风答了,他就提剑去找茬的气势。
柏若风:“……万州军。”
“伤哪了?”
“没有,没伤。”
……
方宥丞终于松开了拉着柏若风的手,“万州?”他拄着下巴,恢复了冷静,眸色深沉,“他们怎么出现在紫薇围场?”
柏若风没好气道:“你才发现吗!”这小子,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真是皇帝不急太……呸!
第53章 夺权
“此事我知道了, 我会亲自去一趟。”方宥丞背手而立,一身劲装气势凌人,“但是现在, 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去办。”
他看向柏若风。
柏若风愣了下,旋即皱眉,很快了然, 扭头就走。
方宥丞忙拉住他。
柏若风白了他一眼, 毫不客气警告:“殿下,别逮着我一只羊薅。”
方宥丞笑了, “若风,你知道禁军吧?”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全然不像是叫他去解决皇帝边上护卫的。柏若风叹了口气, “懂了。你手段就不能温柔些?”
方宥丞不问他懂什么,意有所指道:“温柔该留给值得的人。”
不待柏若风说话,方宥丞抢先一步转了话题,“我把你喜欢的御厨带过来了, 晚膳留在这吃?”
柏若风有些心动, 但想到和皇帝隔那么近,便拒绝了。
方宥丞看出来他的顾忌, 没有强求,转而道:“那我让人把菜送你帐里?”
柏若风眼睛亮了, “嗯嗯嗯!”
这份单纯的开心感染了方宥丞,让他短暂忘却了从兵部尚书那知道北疆三城舆图丢失的愤怒。一想到舆图丢失的后果, 是驻守北疆的柏家承受, 方宥丞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面上的冷静险些没能维持住。
若只是舆图丢失, 镇北将军应该能应付。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的方宥丞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地估着胜算。
看来,他的速度得更快些了。
柏若风提着食盒回到营内,正好遇上着急徘徊的李鸣岳。
李鸣岳急道:“知会殿下了吗?”
柏若风拉过他,一道坐在桌边,“知会过了,你别着急。正好菜多,一块吃吧。”边说着,柏若风边把一道道佳肴摆到简陋的桌上。
“菜是殿下赏的?”李鸣岳咕咚一声吞了口水,闻着就香啊,外边士兵做的大锅饭和眼前的压根没法比。
“是啊,御厨的手艺,你还信不过?”柏若风递给他筷子,笑着看他扒了两口饭,就像看一只自己跳入陷阱的兔子。
柏若风故意等人吃了几口饭菜,才慢吞吞道:“吃了殿下的饭,等会就得喊上兄弟们,帮忙干活了。”
李鸣岳吓得停住了动作。他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莫名觉出柏若风话里的‘活’要远比单枪匹马入万州军更吓人。“什、什么活啊?”
柏若风咧出一口白牙,“你猜?”
李鸣岳:……
在主将的眼神威胁下,李鸣岳愣是不敢把那句“我吐出来还你”说出来,最后默默低头扒饭,心想就算是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抵达紫薇围场第一晚,所有人都累得不行,尤其是步行赶路的士兵,难免困顿疲乏。等到明天,就会开始陆续准备秋猎事宜。秋猎活动的正式开始,以皇帝亲手射出的一箭为信号。
因此这一晚所有人都在抓紧时间休息。
夜晚降临僻静的围场,除了值守的士兵,其余人都回了自己休息的地方。来来往往的除了巡逻的脚步声以及火把噼啪燃烧声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下半夜时,一句恐慌的喊声传出院外,如一滴水落入油锅,整个营地沸腾起来了。
被惊醒的人头脑混沌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掀开帘子,外边已是兵荒马乱,火光摇曳,照得这片营地亮堂堂的。
一头雾水的官员披着外衣,看着这等情形,心下已经跟着恐慌起来。有人抓住快速跑过的营兵询问。
小兵着急道:“陛下遇刺!快去护驾!护驾!”说着绕开茫然的官员,握着武器汇入队伍中。
什么?陛下遇刺?!
所有官员不安地从各自营帐集中到院内开阔处。
皇帝身着金黄寝衣,消瘦的面上苍白如纸,似是惊魂未定。他胳膊处缠上了绷带,绷带渗出血色,可见伤得不轻。
院子中间,横着一具无名刺客尸体。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皇帝方懿恶狠狠瞪了位处下方老态龙钟的丞相一眼。
丞相面不改色,扶着先帝赐予的龙头拐杖,拱手道:“所幸陛下吉人天相,暂无大碍。但是——”他咬准了后边那两个字,浑浊的眼睛扫过隔壁泰然自若的太子,“此次秋猎由太子殿下负责,太子殿下是否该给个交待?”
似是没想到段公良如此直白,方宥丞挑了下眉,堂而皇之笑了一声。这是觉得此次十拿九稳了?
那一声笑音叫上下站着的坐着的君臣皆脸色复杂。
太子一如既往嚣张,理直气壮道:“有罪之人才需交待,吾有何可交代的?难道刺客出发前还会向吾报备?”
“孽子!”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发出沉闷一声,吓得周遭臣子侍卫宫女纷纷低了下头。
皇帝怒指太子,“你护卫不当,还敢如此狂妄。朕活着,碍了你的路不成?!”说罢气急攻心,心气不顺,捂着胸口直喘气。
一屋子的人见他要被气晕过去,纷纷紧张起来,异口同声喊着陛下息怒。他身边的童公公忙给他拍背顺气。
方宥丞瞥了边上的丞相一眼,转头看向上首。他若无其事站着,依旧没有半分请罪的意思,火光到底不如太阳,晦暗间照得他眉眼深邃,满身锋锐,“这倒没有。不过儿臣长大了,可能就碍了陛下的路吧。”
这一句把皇帝气得够呛。
见人半死不活,方宥丞才勉强服了个软,拱手道:“开个玩笑,陛下息怒。此事吾会追查到底。”
然而有人并不想就此了事。段公良握着拐杖狠狠戳了两下地板,叫所有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段公良眯眼,看着方宥丞,质疑道:“若叫太子殿下处理此事,怕是最后不了了之吧?”
顺着他的话,方宥丞不以为意道:“那你想怎样?”
段公良冷哼一声,边上打从出现就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的段轻章上前,扶住他走到刺客尸体前。
颤颤巍巍的丞相缓慢蹲下,一把揭开了刺客的蒙面布,露出张陌生的脸——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不认得此人——丞相的手向下摸索,一步步搜寻着刺客身上有用的信息。
方宥丞冷眼旁观,出声道:“搜查这些琐事,还是交给侍卫或仵作比较好。丞相都一把年纪了,万一沾了晦气,曜国岂不是少了一位忠良。”
“不劳殿下费心,替陛下分忧,乃臣子之责。”段公良面不改色继续搜寻血肉模糊的尸体。
此话一出,围拢的臣子交口称颂,都道丞相不愧是三朝元老,其心可见日月。
忽然,段公良满脸凝重,从刺客腰间搜出一块木腰牌。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他把木腰牌交给童公公,童公公献给了皇帝。
腰牌上不知写了什么,皇帝看过后瞬间面色铁青,转向方宥丞,骂道:“孽子!”
下方官员纷纷看向方宥丞,一时诸多猜测。段公良命人把刺客外衣除去,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身定做的军服。
须知就在几月前,太子殿下声势浩大地组建了龙武军,恩威并施,给龙武军所有人都定制了内外军服。
这可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奇事,叫其他军队所属士兵艳羡不已。毕竟,在重文轻武的朝中,入伍的士兵们最多只能得到一身外罩的薄铁甲。
万万没想到如今成了指认刺客身份的证据。
方宥丞对刺客身上的衣物视而不见,道:“腰牌?看来这人是个士兵,就是不知道上边写什么了,叫陛下如此动怒。”
“你还装傻!”皇帝怒气滔天,朝方宥丞掷去腰牌。
方宥丞闪身,那简陋的腰牌便砸到了地上。
普通士兵的腰牌是不会写太过详细的信息的,然每个军队里的令牌制式都不同。有些官员看木牌花纹,便倒吸一口冷气,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怕是要糟。
方宥丞声调平淡道:“如此看来,刺客是先去偷了士兵内裳,又偷了令牌,才来行刺。这么简单的栽赃,陛下不会看不出来吧?”
“太子殿下。”段公良重重喊了他一声,插话道,“哪怕贼人是偷了令牌,又为何要去扒人内裳?!”
方宥丞今日格外有耐心,愿意与他掰扯:“说不定他个人癖好呢?”
段公良‘呵呵’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逆子,你还要狡辩!”皇帝勃然大怒,他倏然起身,指着方宥丞大骂,“今日你弑父杀君,意图篡位,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还不束手就擒!”
此话一出,院内所有禁军纷纷举起武器,严阵以待。锐光围着方宥丞,恰似瓮中捉鳖。而方宥丞身边的营兵与龙武军面露警惕,手都按在武器上,却因没有太子命令,迟迟不敢动作。
文臣全都退到了边上,有围绕在皇帝周围护驾的,有躲到边上的,自然也有站到太子身边连声求情,请皇帝三思的。
皇帝目眦欲裂,看向太子身边的武将,“曹良,还不来护驾?”
骠骑将军曹良掌管京师三大营。此次京师三大营护卫紫薇围场之行,人数远胜禁军与龙武军。虽传闻他是太子的人,然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不可分。
皇帝是在逼曹良表态。
曹良左右看看,拱手道:“陛下三思,此事疑点重重,有待考证。”
沉默了几息,方宥丞冷不丁低声问:“父皇今日是铁了心要诛杀儿臣了吗?”
他话里似在示弱,还带着最后一点血脉之情,在向皇帝寻求着确认。
“好、好,你们好极了!”皇帝早已听不进他的话,挥手间下了命令,“乱臣贼子,一同诛之!来人,护驾!”
终究是撕破了最后一层脸面。
孰料太子殿下嘲讽一笑,竟也跟着扬声道:“都听见了没有?护驾!”
所有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太子殿下疯了吗?
下一刻,年轻的银甲将军带兵冲入院中,硬生生从禁军中杀出一个缺口,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意叫所有人忘却了他的容貌,只记得那阵收割人命的可怖杀意。
禁军瞬间退避三舍,围着皇帝从进攻改为防护。
柏若风在院外等了许久,此刻闯入院中,在众人视线下率先朝方宥丞半跪下来。他这一跪,身后刷刷跟着跪了一片,放眼过去,气势煞是骇人。
柏若风朗声道:“卑职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黑压压的军队叫皇帝神情莫测,他分明坐在最尊贵的位置,此刻却眼睁睁看着来人向太子示忠,心头火焰熊熊烧起,看向方宥丞已是杀意毕露。
只凭禁军,压根不可能打得过龙武军和京师三大营。既定了太子弑君之罪,又试出了曹良之心,棋局已成。好在他还有最后一招。皇帝鹰隼般的目光转向段公良。
段公良胸有成竹拿出信号弹,烟花在众人惊慌中升天,一声尖锐的炮响。
院子外响起脚步声,整齐统一,踏得地动山摇,众人心脏高高吊起。
院门进来一人,是高家的高明彦。他身材高大健硕,像座小山,能稳妥挡下所有风雨。皇帝面色和缓,松了口气。
有万州军与禁军在,又有他亲自坐镇,今日便定了太子乱臣贼子的罪名!哪怕方宥丞有京师三大营与龙武军护卫,然师出无名,又被逼离京城,终归穷途末路。
却不料高明彦学着柏若风的模样半跪,面朝方宥丞道:“殿下恕罪,卑职救驾来迟。”
皇帝大骇,再对上方宥丞阴翳的眉目,哪还不懂对方与高家暗通款曲!
皇帝脑子滑过无数想法,他并不愚蠢,敌我悬殊之下,第一时间想的是以继位诏书威胁方宥丞以保下自己性命。
然段公良浑浊的双目在皇帝怒斥声中逐渐清明,他看清场上的形势,扬手破音喊道:“护陛下回宫!”
瞬间刀剑相向,场上乱成一片。
禁军护着皇帝与段公良且战且退,眼看就要退出院子。
柏若风看了看方宥丞,方宥丞似是有所感应,侧了下脸。柏若风嘀咕道:“别看戏了,速战速决。”
方宥丞略显无奈,“急什么?”
胜局已定,柏若风不想再见无谓的伤亡,他说:“刀剑无眼,伤了我兄弟们怎办?”
见方宥丞点了下头,柏若风立刻喊道:“段贼劫持圣上,龙武军听令,速速护驾!”
除了环绕在太子周围的龙武军,只见皇帝身边最内层的禁军竟一举脱下头盔,露出额上红布来,藏匿期间的阿元带着龙武军齐声道:“龙武军听令!”
被龙武军包围在内,皇帝已经彻底失去挣扎的念头,唯有不甘地咬紧牙根,瞪着远处的那抹明黄身影。
段公良的位置正好被‘禁军内鬼’隔在皇帝外围,他见势不好,拄着拐杖带人就跑。边上的段轻章猛地拽住他,阴恻恻道:“父亲,别跑了,跑不掉的。”
段公良猛地甩开段轻章的手,“你放屁!”说罢带着亲族离开。
李鸣岳哪能放过这么大的功劳,带人欲追。他才起跑,脚下被什么绊了下,立刻摔了个狗啃泥。李鸣岳气势汹汹扭头看去,柏若风迅速收回脚,无辜地转过脸,继续指挥战场。
满头雾水的李鸣岳:?
段公良带着亲族一路逃亡。夜间的密林昏暗,亲族里开始涌现不同声音。
“往哪跑?”
“不能往密林,万州军现在是太子的人!”
“不能往大路,太明显了。”
……
声音嘈杂起来,全都在请老爷子拿主意。段公良药瘾发作,浑身哆嗦不止,已经看不清道路,耳边模糊,站立不稳,更妄论拿主意。
昏暗的林间,等候多时的人耳朵动了动,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若仔细看,她手上反复擦拭的箭矢并不新,箭头残留着血腥之气,箭身还有斑斑深褐色的痕迹。
很明显,这支箭矢曾经刺入过某人的身躯,或许正中后心,溅出温热的血来。
箭矢搭上弓弦,重重叶影中毫不迟疑地瞄准了人群中那道佝偻身影。冷艳的面容褪去温婉贤惠的面具,显出不近人情。
带着茧子的手指拉开弓弦,在某个瞬间,箭矢嗖地一声弹出,自半空留下虚影,正中那道身影的后心。
已是强弩之末的段公良踉跄两步,向前跌倒跪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赫赫声,挣扎半晌,身体一软,往前扑倒在泥地上。
顿时惊叫无数:“老爷子!”
高飞燕垂下拿弓的手。大仇得报,心中却空茫一片。
作为负责段府中馈的女主人,她很早就发觉了段公良在吸食某种成瘾性药物,也撞见过段公良药瘾发作、神志不清的场景。
婚前段公良对她的不满她一直记着,所以始终没有干预,甚至一度假装不知,维持相处和谐的表面。
直到段重镜消失,段轻章被幽禁。她挺着大肚子,避开耳目,偷偷翻墙过去找段轻章,想软声劝夫君不要与段公良正面冲突。
没想到‘段轻章’抬起脸来,神情复杂,开口第一句便是:“嫂子……”
高飞燕停住话头,张了张嘴,紧紧合唇,红了眼眶,一瞬什么都明白了。
万州军是段公良联系的,那段时间她分娩,段公良对她们母子分外地好。她明白,这是因为她们母子是段公良的‘人质’。
在柏若风之后,在皇帝被刺杀前,方宥丞带人入到万州军主帐,坐上上首,第一句话便是问罪。
方宥丞眯起眼把玩着手上指环,面色不善,“既然打算跟随段公良,为何又要通过若风联系吾?若是打算投靠吾,为何现在才来消息?说吧,你们想从吾这里得到什么?”
万州将军高明彦看向自己胞姐。
高飞燕朝方宥丞行礼,抬起头来,“殿下恕罪,民女要为段欣挣一条活路。”
“段欣?”方宥丞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逡黑的眸色微动,“你儿子?”
“是。”高飞燕乖顺答道。段公良出卖北疆舆图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她与‘段锦诗’相处过,知晓对方心思缜密,逃跑在前,又有段公良封锁消息在后,北疆已是风雨欲来,怕是难逃一劫。
她毫不怀疑段公良的罪行足以诛九族。
高飞燕抬起头,不卑不亢道:“民女所求唯二:一是亲手为夫报仇;二是不让叛贼之名祸及孩子。”
方宥丞神情莫测。
秋猎活动因陛下暴病,不得不回京休养而取消。
在数年的太子掌朝中,无论是朝堂还是百姓,似乎都对皇位易主之事做好了准备。皇帝暴病的事情,并没有引起慌张。百姓间甚至已经开始猜测殿下登基的时间。
秋雨淅淅,柏若风撑着伞走在山道上,山路水汽朦胧,他一袭红衣,顺直而下的高马尾与流苏在风中翻飞。人与墨色山水,成了一副上好的画。
柏若风远远便看见了上次送他灯笼的小沙弥,正站在后院门处等待,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
柏若风心头满是疑惑。秋猎一事,方宥丞连禁军的权都夺了,这铁桶一块的京城,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全是方宥丞的人,登基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按理,昔日明空大师所言的‘南曜大难’已经过去,为何明空大师不见他?
脑海思绪万千,柏若风走过去。小沙弥合掌朝他一礼,“柏施主……”
柏若风打断他的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沙弥愣了愣,笑了。他点点头,念叨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柏施主,方丈不见您。请回吧。”
柏若风皱眉,略微不满,他直言道:“为什么不见我!”
虽然他嘴上一直念叨着老秃驴是个骗子,但实际上,柏若风对明空大师是信了九成的。明空大师身上寄托着他的希望。
“这……”小沙弥挠了挠脑袋,很是为难,“方丈没说原因,哦对了,方丈当时还说了一句话。”
柏若风上前一步,追问:“他说什么了?”
小沙弥学着方丈的语气道:“还不是时候。”
“什么?”
小沙弥活灵活现重复了一遍:“让他回去吧,我不见他,还不是时候。”
“这老和尚,打什么哑谜。”柏若风不忿,他可是从紫薇围场回来,就赶过来满怀兴奋见明空的,却吃了个闭门羹,“现在不是时候,什么才是时候?”
什么才是时候?
火光、鲜血、尸体……影影绰绰的画面自脑海滚滚而过,记忆如海浪拍打着沙滩,中毒昏迷之人挣扎着醒来,似乎对接下来的事十分抗拒。
他努力睁开眼,只睁开一道缝隙,便看到了背对他的熟悉身影。
柏若风无意识地呓语两句。方宥丞转过头,满眼着急,张嘴喊着什么,柏若风努力去听,耳边却是嗡鸣一片。方宥丞身后的建筑,好像是寺庙?
短暂的挣扎醒来,他见到了老秃驴快步朝他走过来。
柏若风没来得及质问老秃驴为什么不见他,明空大师并指点在他穴道上,他再一次陷入昏睡。梦里的一切因为主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时间在加快流逝。
所有的影像晃动着,从模糊变为清晰。
朦胧的雨天里,院门前的小沙弥憨憨一笑,“什么才是时候?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既然方丈不见您,肯定有他的深意,施主请回吧。”
第54章 噩耗
明空不肯见他, 柏若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预感来的急且重,沉甸甸压在心尖上。他忽然就丧失了见明空的兴致。
因为明空的态度已经告诉了他,此行的答案。
柏若风对小沙弥道:“麻烦你转告明空大师, 就说我一直在京城,若他改主意要见我了,遣人来镇北侯府即可。”
小沙弥应下,一如来时般站在后院门口, 目睹着他远去。
绵绵细雨落到泥面上, 掺成泥浆,泥浆溅上鞋面, 粘在鞋底直打滑。
进了林间,柏若风更小心了,饶是如此, 粘腻逐渐裹住鞋底,他脚下一滑,“诶!”快速挥了两下没打伞那只手试图保持平衡,下一刻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握住, 带着往前一个趔趄, 稳住了。
油纸伞面撞在了一起。
柏若风抬眼看着来人,收回手, 把伞倾斜着举高了些,“你怎么来了?”他歪了下头, “跟着我?”
“不算跟着。”方宥丞收了自己的伞,厚着脸皮钻进他伞下, 抖了抖手上伞面的水珠, “回京后去侯府找你,你那小厮说谎都不会说。想到你经常去护国寺, 便来撞撞运气。”
“豁!你怎么那么闲啊!”柏若风打从心底惊叹。
方宥丞扭过头看他,指指自己脸上因为休息不好而有些憔悴的脸色,以及那两个显眼的眼袋。虽然没有说话,却把柏若风引得哈哈大笑,边笑边大力拍方宥丞肩膀,险些直不起腰来。
感受着后背不轻的力道,方宥丞无声叹了口气。
柏若风带着他往前缓慢走去,“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啊,小心长满脸褶子。”
这一句问话恰好合了方宥丞的意,方宥丞趁机把心里藏了多年的疑惑说出口:“你和明空大师之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柏若风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方宥丞坦然回视。柏若风挑起一侧嘴角,焉坏焉坏地,“怎么?感兴趣?”
等方宥丞点了头,他才扬了扬下巴,道:“偏不告诉你。”
方宥丞并没有多大意外,盯着他意气风发的侧脸回不过神来。
两人撑着一把伞,并行走至山腰间,天地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盖子,把他们两个牢牢圈在伞下小小的空间内。方宥丞真心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不尽,他甚至有那么一刻不理智地想把山脚下的护卫全部遣退,留他和柏若风走回京城。
气氛难得和谐,方宥丞出声道:“我问你那个问题,并不是在探究你的秘密。”
“嗯?”柏若风来了点兴趣,侧过脸看他,等他说下去。
方宥丞心下一跳,呼吸都放缓了几分,他道:“你有什么愿望,与其寄托在一个远离红尘的和尚身上,不如说与我听,我会帮你。”
柏若风想了想,认同点点头,又失望地摇摇头,“有些事,只有和尚能帮我。”
方宥丞眸色深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不行吗?”
“不行。”柏若风摇头,“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人解决不了的东西。”
眼看方宥丞陷入思考,已经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想去。柏若风心底有些后悔方才多嘴,中了方宥丞的话术。柏若风打断他的思绪,“别想了,你帮不了我的。若是真有需要你的时候,希望你别忘了我们年少情谊,到时候伸个援手。”
方宥丞的视线转到柏若风面上,郑重其事道:“若风,你可以对我再要求多些。只要你需要,只要你想要……我都帮你。”
“陛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我当然信。”柏若风哈哈笑着打岔,问起朝中事宜。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近臣暂且不说,段家犹如巨树般盘踞朝堂多年,有树的地方,自然就会养活无数虫子。
年老多病的段公良在秋猎行军中寿终正寝,后事交由段轻章处理。如此一来,便全了桃李满天下的三朝元老最后的脸面,既是与高飞燕的交易,也是断了段丞相门下其他人借文墨抹黑太子的念头。
方宥丞打定主意趁此机会把自己的人一个个安插入要位上。
‘段轻章’便是此时来自荐的,他很聪明,上来就把自己的假身份和盘托出,亲手交出把柄。再直言自己在秋猎中的通风报信的事迹,来换取太子信任。最后提及自己逝去的亲兄长,交好的朋友柏若风,以此来钻人情。
段轻章身为段相独子,对外身份特别,方宥丞几乎不用怎么想,在这个特殊节点把送上门来的棋子收入麾下。
而在此后,段轻章以事实证明,其能力不输于父兄。
段轻章从东宫回府,面上残存着喜悦。他才回到府内,就见到了高明彦。高明彦一身铁甲,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喊他。段轻章踏入院内,就见到了高飞燕的婢女,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对外,他与高飞燕是夫妻。借着高飞燕怀孕的名头,他与高飞燕向来分居。段轻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藏好了自己的情绪,才进门去。
房门关上,房内只剩两人。高飞燕坐在桌边,把玩着手中空杯,对面还留了盏热茶。
段轻章走过去坐下,乖乖喊了声:“嫂子。”
高飞燕抬了下眼,扫到他那张脸时,眼神闪烁,避开了视线,看向旁边的屏风。“话不多说,我来找你要和离书。我知你难处,离事发已经过了近三个月,段重镜已经被销户,从律法层面,段重镜已经死了。”
“你可以继续用他的名字,我不会拆穿。今日来,是想你写封和离书。过几日,我便带段欣离开京城,回万州高家。”
段轻章心下一跳,他最怕的就是高飞燕,这种怕源于无法弥补的愧。
段轻章想了又想,艰涩开口道:“嫂子,是我有愧你和欣儿在先。说到底,那日如果我没找大哥,大哥就不会去找父亲……”巨大的响声打断了段轻章的话。
段轻章脸侧到边上,耳边嗡鸣不止,他舌尖顶了顶口腔,尝到了血腥味。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心底松了口气。
这一巴掌,迅疾且毫不留情。
“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死,我不会失去夫君,欣儿不会出生就没有爹!”收回手,高飞燕恶狠狠审视着他,把心底所有的怨恨释放出来,“况且,你还把他的身份,多年积累的名声、人脉,全盘收下。这巴掌,是你活该的!”
“是,所以我受了利,更该承好责。和离书我会写,嫂子希望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段轻章垂下眼,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贪婪,乖顺道,“至于段欣,嫂子带着他怕是不方便,容易惹人非议,不如留在府内,我会待他如亲子,以后段家都是他的。嫂子若不信,我便在此立下遗嘱,往后每年都带段欣去万州探望。”
“不必了。”高飞燕转开视线,似是不愿多看那张脸一眼。
桌下打了人的那只手在颤抖,她调整着呼吸,控制着情绪,冷漠道:“段欣我会带走,他的东西我都会带走。至于府内财富,按兄弟分家划分,我只带走段欣应拿的那份。”
他一个没有走过明面的人,高飞燕竟愿意与他平分!段轻章惊讶地抬头,睁大了眼,“嫂子,我何德何能……”
“既喊我一声嫂子,就不要反驳。”高飞燕皱眉。
段轻章欲言又止,眼看高飞燕始终不看他,捏紧了杯身,不耐越加明显。
他有什么可以回报?可笑如此,他浑身上下,或许只有一份诺言尚且有些价值。段轻章倏然起身,朝高飞燕拱手一弓,发自内心道:“若日后段欣有需要,只管来这里。他永远是相府最尊贵的大公子。”
高飞燕并没有放在心上,起身开门离去。
段轻章心头巨石终于落下。他赶去书房,整理起兄长的东西来。方才高飞燕说几日后会走,又说‘他’的东西都会带走,想来是要做纪念的。
书房曾经是兄长在用,后来他顶了段轻章的身份,为了熟悉段轻章的人情往来,他在书房详细翻找过。
段轻章把东西都整理出来,抹了把额头的汗。他想起什么,绕到书桌后,从桌下柜子里拿出一沓沓信,皆是兄长与柏云起来往的书信,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
多年来两人联络不断。面对遥远的友人,兄长总把近况告之。段轻章凭这些书信,详细了解了‘段轻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事发后,段轻章模仿着笔迹和语气,试着给柏云起回了一封信。如今算了下快两个多月了,为什么柏云起还没回信?
难道,是柏云起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段轻章心下一跳。这时的他,还没想到平稳多年的北疆已然蒙上一层阴影,呈风雨欲来之势。
镇北将军柏望山若一杆平定军心与民心的长枪,牢牢驻守在曜国最北的地方,面对着最凶猛最有野心的敌人,谁也无法想象失去这柄长枪的未来。
顺着南曜的北疆出去,过了天元关,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秦楼月一路上躲过来自段家、太子等多方的追杀,身无分文带着舆图逃出曜国,全身上下被披风罩的严实。她穿过白骨累累的战场,历经数月,终于赶在新春前,回到越国京城皇宫之中。
越国皇帝纵情声色犬马,子女众多,每回宴请必然兴师动众,花费的白银若河流不绝。与满是血腥气、伤痕累累的边境不同,入了京城皇宫,所闻千金暖香,所见尽是富丽堂皇,酒池肉林,她在厅内揣着那张舆图不安地徘徊着。
门开了,秦楼月兴奋地抬起头,脸色却变得惨白,她后退一步,“我要见父皇!怎么是你?!”
“嘿?就你个小贱蹄子也想见父皇?”秦剑南居高临下道,“什么态度?来人,教教她怎么给兄长行礼。”
他身后的两个侍卫上前,意图抓住秦楼月。秦楼月知此事事关重大,决不能被这人拿下。因此不顾一切暴露会武的事情,以利落的身姿躲开追捕,反手打晕两个侍卫,冲出门去。
秦剑南抬了抬眼皮,享受着新欢的侍奉,端起茶盏吹了口茶面,翘着腿悠然自得。
下一刻,秦楼月面色难看,倒退两步回到厅中。
马森将军狞笑着,带着一众士兵在门外步步紧逼。秦剑南吞下一口茶,合上茶杯。清脆声中不时合着拳脚声。
两个侍卫一人反压着一只手臂,把越国的圣女大人按压在太子面前。马森得逞地笑着,抓着秦楼月的长发,压着她实实在在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头,磕得头发凌乱,额间血流不止。
“本殿下就知道你心思野,不服管。”秦剑南亲昵地用手指隔空点点她额头,“特地带了人来。”
马森毫不顾忌从她身上翻找出那卷舆图。他拿到舆图,第一时间不是呈给秦剑南,而是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看得双手颤抖,眼中现出红光,面露癫狂,仰天大笑,“柏望山啊柏望山,你也有今天。待我一雪前耻,踏平他娘的天元关!”
“不可!”秦楼月脑子被砸懵了,回过神听此一言,大惊失色。
马森出了名的杀伐过重,手段残暴,昔日屠城的事她尚且记得,忙道:“如今两国交战伤亡诸多,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国库空虚,休养生息方为长远之道,为什么要徒增杀孽?光凭这张舆图,能换回多少俘虏和粮食?”
“妇人之仁,哼!”秦剑南搂着怀里的伶人,轻蔑道,“那些俘虏输了,死不足惜,要他们回来做什么?等打下曜国,别说粮食,到时候金银珠宝,还有美人,岂不全是本殿下的了?”他笑着轻佻拍了拍伶人的脸蛋。
“哦,对了。”秦剑南转过头道,“若不是阿宝传信,本殿下还不知道你真能从神神叨叨的大祭司那学到些有用东西。既然这样,以后你就不用做圣女了,本殿下要送我的乖乖宝贝去做圣女。”
他怀里乖巧依附的伶人一听还有这种好事,竟能从三教九流脱身,成为一国圣女,瞬间双眼放光,把秦剑南夸上了天。
“至于你——啧!”秦剑南看着还在挣扎的秦楼月,厌弃道,“你的价值到此为止了,女人就该发挥点女人的作用,恰好哈巴特部落首领来求娶公主,过几日你便跟他回去吧哈哈哈……”
“父皇!”眼尖的秦楼月大喊道,“父皇救我!我不要嫁!父皇——”
门没有关,此地又是皇帝书房边上的小厅,大腹便便的越帝只是路过,压根没有搭理。
眼看越帝的影子在门上越走越远,要彻底消失了。秦剑南讥诮不已看着她,仿佛被一只竭力求生的蝼蚁取悦。
秦楼月脑子转得飞快,猛地想起什么,声嘶力竭吼道:“父皇!儿臣给您带回了南曜国的长生药!”
此话一句,秦剑南变了脸,瞬间起身,踹了秦楼月一脚,“胡说八道!”
越帝带着若干人折返,浮肿的眼睛一扫,秦剑南便怂了。
越帝站在门外,将信将疑,“你刚说什么?”
秦楼月紧张到不断吞口水,她道:“其实、其实南曜国的皇帝身上有一种会早逝的怪病,就像他父亲一样!”
这话的确不假,越帝与曜国先帝打过交道。他眯起眼,不以为意地看着眼前自出生就被断定为灾星的女儿,问:“然后呢?”
“然后,”秦楼月脑子飞快转着,“然后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儿子,就是曜国的太子给他搜刮天下术士,花费无数珍宝,终于研制出了一种丹药,叫做、叫做神仙丹!”
鼻青脸肿的秦楼月挣开侍卫的钳制,膝行两步,快速道:“这神仙丹能治一切疾病,还能让人延年益寿。儿臣所说句句属实,父皇不信,可以去查!”
秦楼月满脸真诚,双眼发亮,“此次除了舆图,儿臣不远万里带回来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神仙丹的药方。”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全都在这里,只为献给父皇。”
一字一句,无不动摇着越帝的心。肿圆的脑袋上,那狭小的眼睛显而易见已经露出了兴趣。
秦剑南心气不顺,上前一步:“父皇,不要信她!”
越帝命人把秦楼月扶起来,这个时候,才回头毫不客气斥责秦剑南:“她到底是你妹妹,一国公主,你怎能让她这么冷的天跪在地上?”
她这个公主什么时候名副其实过?秦剑南张嘴欲反驳,越帝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带人摆驾回宫。
在他身后,秦楼月低下头,一如当初的乖顺,然滚烫酸辣的眼眶载着恨意。
活了二十四载,越帝头回为她说话,是为了并不存在的‘神仙丹’。
如果秦剑南这样的人,当初在胎里都能被批命是北越未来的希望,并且因此得封太子。凭什么身为龙凤胎中的一员,她只能是个灾星?就因为性别吗?
说不定呢、说不定她才是那个……
秦楼月掐紧了掌心,心里浮现起从未有过的野心和欲望。
又是一年新春,炮竹声满城。
皇室年宴既是家宴也是国宴,皇帝病重,出来露了个面,说了几句,就被搀扶着离开了。留下太子面对众臣。
方宥丞坐在龙椅下首,一身明黄太子服,却已然是整个曜国最尊贵之人。
他眉间笼着不耐,凤眼生威,沉沉敛着光,冷漠得叫无数试图凑关系的人不敢靠近。大臣们只是带着心底的小九九一靠近,那份冰冷和暴戾的视线就会扫来,刺在身上,一时间让无数人退避三舍。
宴散后,方宥丞撇开紧追的春福等人,兀自穿过宫道回去,脚步匆匆,踩得脚下细雪直响。
路过花苑时,一根枯木轻掷下来,落在他明黄的衣裳上。
“谁?”方宥丞警惕看去,对上一双含笑的眉眼。
百年的凤凰木树干粗壮,人还不如它一根延伸出来的树枝大。每片叶子上都覆了层微融的薄雪,如抛了光般。
当下不是开花的时节,柏若风一席红衣,曲起单腿坐在树枝上,像极了盛夏时才会出现的花朵。小花趴伏在树下打哈欠,时不时抬起湛蓝的圆眼看向树枝上的人,似是守着自己的宝物。
今年,柏若风留在京中过节,让方宥丞受宠若惊了一回。
却是当时柏若风掸了掸家书,说北疆最近军务繁忙,家里人怕顾不上,特地让他不用来回奔波。
他说这话时语气半是疑惑半是释然,方宥丞猜出了许是年节北越不安分,镇北侯府严阵以待,托词让柏若风留在安全的京城。出于些私心,方宥丞没有说出口。
“哟?瞧瞧哪来的醉鬼。”柏若风戏谑道。又随手丢去一包东西,撑着枝干灵活跃下,衣裳在半空翻飞若焰火,在寒冷的冬季叫人看了便凭添暖意。
小花起身,绕着柏若风嗅来嗅去,被撸了两把虎头,便享受地呼噜出声。柏若风轻笑着逗了逗它,又拍拍它脑袋,温柔道:“陪我玩半天了,回去休息吧。”
小花人性化地低低叫了两声,跟着柏若风向前。
巴掌大的小纸包被长臂接住,扣在手中。方宥丞盯着走过来的人,身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聚在心头沉甸甸的杂事烟消云散,脸上染上显眼的喜意。
小花走快几步,在方宥丞身边绕来绕去蹭来蹭去,像是在和自己主子打招呼。大猫往前一跃,几个灵活地跳跃间,爪印就消失在墙角的雪堆里。
方宥丞挑着唇角垂眸,在掌间打开油纸,一颗颗圆滚滚的小白球沾满糖粉,聚在纸包中间。
不多,约莫五六颗。
若按这个分量来看,是谁路过看了都会骂一声奸商的程度。别是某个馋嘴猫拿来打发时间的剩食吧?方宥丞想。
已然猜对了九成九。
“糖莲子?”他捏了颗送入口中,舌尖抵着莲子滚了几圈,甜滋滋的味道驱散喉间酒气,霸道地在空气里弥漫开。
说来奇怪。他不爱吃甜食,爱吃甜食的明明是柏若风。可不知为何,柏若风送他的东西总没有那股子讨厌的腻味。
柏若风笑着点点头,“路过瞧着做得不错,买些试试。”他抱臂而立,似是抱怨似是陈诉,“我想着你们午间行宴,下午总该结束了吧。所以特地傍晚来的,想约你去逛街,但你看看现在——”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朝宫墙外看去。方宥丞看了眼墙外漆黑的天色,刚要说不算晚。
恰逢此时,穿云破风声响起,遥遥一道红光冲上天空,砰的一声回响,绽开硕大的‘绣球花’。
仿佛是开始,这一声响后,漫天光斑展开,以夺目的色彩占满了这片天。
新春欢喜的气氛从天上落到身上,烟花的亮光倒影在两人眼底。
宫里很安静,但宫外肯定很热闹。方宥丞徐徐把糖莲子包好,塞到兜里,邀请道:“时间正好,要不要一起去宫外看看?”
他就是来找玩伴的。柏若风弯了弯那双桃花眼,茶褐眼眸流转间风流肆意,盈满生机,“只是看看啊?不请吃宵夜,我可不去。”他晃了晃食指,一副拒绝的模样。
“那……请你吃城门口你最爱的那家豆腐花?”方宥丞猜着他的喜好道。
“这个好!”柏若风高兴地一合掌,快步凑近,迫不及待地把方宥丞往东宫推去,“快快快!你快去换衣服,今日人多,晚些就没了。”
“莫急,豆腐花没了,我就请你吃醉仙楼。”
此话一出,后背推的力道变小了。方宥丞回头一看,柏若风蹙着眉毛,心事重重,乍一看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柏若风触及他的视线,直白地脱口而出:“我两个都想吃怎么办?”
方宥丞便笑了,笑得爽朗,无比的轻松自在,全然不是他平日雷厉风行的风格,“你没吃晚饭。”方宥丞心下一软,看着眼前怎么长怎么喜欢的月下容色,声音温和,“我们可以两个都要。”
“这个好!”柏若风便因为这点小事开心起来,这份专注的纯粹令方宥丞久久移不开眼。
若能年年如此,就好了。方宥丞按了按胸口衣襟里藏着的糖莲子,由衷产生了对未来的希翼。
同一时刻,崇德二十一年开年,镇北军前任监军出卖情报,副将刘宏叛国投敌,大开天元关之门,北越铁骑持舆图一路踏破南曜边疆防线。
京城的街道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喧嚣满耳。北边黄土屋血溅满地,兵荒马乱。
京城大街人来人往,笑意盈盈。北疆街上尸横遍野,死气沉沉。
烟花漫天,炮火连天。
醉仙楼上,柏若风与方宥丞把酒言欢。
镇北侯府,空无一人。
浓郁的夜色笼罩住天地,缄默地见证着两处人类的悲欢离合。
第55章 分歧
年后一个春暖花开的普通清晨。
“报!急报!”驿卒快马加鞭冲到皇城, 冲过城门那一刻,马匹累到倒地,鼻孔吭哧吭哧喷出热气。驿卒摔下马, 滚落地面。
围住的士兵连忙把人扶起,驿卒踉跄两步,被守城士兵一左一右扶住,架着送入宫中传递讯息。
“报——前线天元关被破!”
恰逢早朝, 满朝文武俱惊, 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可能!
他们纷纷抬头去看坐在最高处的人,重重台阶之上, 冷肃的太子殿下捏紧了扶手,眼眸深邃,面上全无笑意, 却也无惊惧。似是对镇北军居然失守这一事早有预料。
他就像一个最有力的镇定剂,叫人不由自主稳下心来。待驿卒把消息完整传达,朝堂之上皆瞠目结舌,哑然失色, 久久无声。
越国蛮子偷袭, 又有内奸作祟,天元关被破时, 一城士兵来不及做出反应,死伤就已过半。
眼看贼子破开天元关, 将要直入镇北关,造成更大的难以挽回的损失。镇北侯当机立断, 锁死城门, 也封死了自己后退的道路。守城将士军民全部战死殉国,无一人投降。
余寒破开暖春的气息, 侵入殿内,叫所有人脚底蹿起一股寒冷,直指天灵盖。方宥丞冷声问:“现在镇北军由谁统领?”
他的问话回响在凌霄殿内。
驿卒心下惶惶,被这一声吓得颤声答道:“镇北侯世子柏云起。”
有大臣出列,率先打破沉默,恭敬道:“殿下,北疆战事迅猛,镇北侯世子尚且年少,是不是应该立刻派人带兵支援?”
方宥丞问:“诸位爱卿,可有人选推荐?”
虽北疆向来是战事最为残酷之地,福祸相依,若抓住机会,就是下一个‘镇北侯’。于是三言两语间,为了谁去支援,各怀心思的群臣激烈地吵了起来。
京城,镇北侯府大门被撞开,阿元面色煞白,拿着一封信风风火火冲进来。
走廊里挂着的红灯笼还残存着新年时的喜意,元伯抱着一盆迎春花,冷不防被阿元撞到,嘴里诶诶唤了几声,嘟囔着小伙子就是冲动。
阿元冲进庭院的时候,柏若风正背对着他。那袭红衣人影袖子卷起,半蹲下来,拿着小锤子哐哐哐固定着秋千的架子。
秋千左右各放着一盆藤本月季,正绕着中间的木棍缠绕而上。想来等秋千做好后,月季弯弯绕绕缠着秋千开满花的模样很是好看。
“少爷,别弄你那月季了,大事不好了!”阿元急道,拿着信焦虑得直跳脚。
停下手中工作,柏若风回了下头,有些纳闷,“阿元,都多大人了?什么事让你这般紧张。”
“是、是……”阿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面白如纸,他忽然不忍心说了,“少爷,这里有封北疆来的信,你先看看吧。”
柏若风掸落身上沾上的泥土,放好工具,起身走过来。他怀疑地看了阿元一眼,一把拿过对方手中的信封。
他三两下拆开信纸,如以往每一次收到家书时那般信手扬开折纸,一目十行看完了信。
看完那一页薄信时,柏若风愣了愣,似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他表情显而易见变得严肃起来,慎而重之又看了一遍。
好像上天,一念之间收去了他理解字词的能力。
柏若风不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捏着信纸,指尖自上而下滑下,每看一个字,他就指着一个字,生怕看错了、看漏了,理解错了意思。
短短一段话,柏若风看得异常艰难。
阿元惴惴不安等着,随时准备扶住主子。他是被侯爷收留的遗孤,自小跟着柏若风长大,刚接到侯爷死讯的时候尚且难以接受,何况是少爷呢?
出乎意料的是,柏若风看完信,发了会呆,神色与平时无异,很平淡地侧脸问阿元:“他是怎么走的?”
阿元道:“侯爷守城而亡……”
“不,不是。”柏若风摇了摇头,他拄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怪我。”
“少爷……”阿元有心安慰,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
柏若风已经自问自答道:“爹那么厉害,怎么会死呢?信里说因为内奸作祟,可那该死的监军早就被调离,一些过时的情报能做什么用?副将、副将的确厉害,他本事平平无奇,若不是靠卖我爹的消息,北越不会要他,然而算不上要命的威胁。”
沉默半响,信封猛地被捏成一线,柏若风抬起脸,一双桃花眼冷若冰霜,“当年镇北侯带领柏家军辛辛苦苦重整北疆三城,为何如今北越破城如入无人之地!”
他步履匆匆向前,阿元喊住他,想要跟过来。柏若风抬了下手,一时间背影如山,看不见的担子沉沉压着他,“我进宫一趟,你不必跟来。”
“少爷,要不咱冷静下再去吧?”阿元唯恐他说错什么话。
柏若风瞥了他一眼,“放心,我很冷静。”说罢迅速去马厩拉了马儿,奔入宫去。
一脸为难的春福接待了他,“殿下在养心殿与众臣商议要事,不如柏公子先等等?”
柏若风皱眉不语,就在春福以为要被拒绝时,他应下了。春福松了口气,忙把他引去小花园,送上热茶,又送上点心,照顾妥帖,唯恐被主子问责。
然柏若风撑着下巴心不在焉,看都没看桌上堆得满满的东西。连向来爱逗的白虎过来蹭他,也是浑不在意的模样。
这一坐,便从白日等到傍晚,桌上纹丝未动的茶水点心换作晚膳。春福急得不行,在边上劝他多少吃点,柏若风侧了侧脸,装听不见。
过了没多久,熟悉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柏若风不用回头都知道谁过来了。
“没心情也多少吃点。”方宥丞绕到他面前坐下,挥挥手让跟着的人有多远离多远。
柏若风扯了扯唇,还真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塞进嘴里,也不看是什么,囫囵吞了下去。“你不躲着我,我便吃。”
被说中心思的方宥丞不说话了。
商议要事是真,北疆的事情亟待处理,然而躲着柏若风显然也是真的,不然完全可以休息间隙抽空出来。
柏若风看透了方宥丞的心思,睨着他,唇角卷起,“怎么?做了什么这么心虚,还敢躲我?”
方宥丞拿起筷子给他夹菜,低声道:“没故意做什么。”
“那就是有应该你做的但是故意没做,比如有些事没让我知道,是这个意思吧?”柏若风盯着碗中堆起的菜肴,出声道。
没想到柏若风今日如此敏锐。方宥丞一怔,筷子停在半空,他眸色微闪,却没有开口。
“你不说,好,那便我来说。”柏若风指尖敲了敲桌面,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催促,“我想想,上回秋猎的时候,我在你休息的地方见着了兵部尚书。你的人我基本都见过,唯独他以前是跟着段公良混的。”
“天元关失守的那么快,定然是敌方知道了些关中情况。如此大的危机,需要一国将军殉城挽救,怕是除了内奸出卖,还有……”他眸色锐利,若鹰牢牢落在方宥丞面上,观察着,“舆图丢了?”
方宥丞脸色微变,抬头定定看着柏若风。此事会动摇民心,除了北疆那边的人,朝中知道的屈指可数。
“什么时候丢的?”柏若风平静问。
然不待方宥丞开口,柏若风又道:“往前就是科举的时候,科举时段重镜死了,段轻章被软禁,莫不是那时候起,你就得到了消息?”
柏若风审视着他,这种冰冷的眼神,与当初知晓了方宥丞让他去剿匪的深意时一般无二。
然这回,的确不是方宥丞拿镇北侯的命去算计什么。
“不!我怎会拿国土开玩笑?若我知道那么早,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方宥丞深知若叫柏若风误会了,怕是以后都难澄清。他放下筷子,面色难看,“秋猎行军时,通过段轻章的消息我才知晓。而舆图被偷走,已经是科举时候的事情了。”
“我知道的第一时间,一边派人追捕,一边派人去通知柏望山。但你知道,这里离北疆太远了……”方宥丞抬手揉着眉间,“镇北侯自年节时开始苦战,直到前不久抵抗不住殉城,而今的北疆不知道状况如何。柏云起太过年轻,北越又集中兵力来攻,之后怕是不易。”
“原是如此。”柏若风把玩着白玉酒杯,须臾仰脖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借着三分酒意,柏若风皮笑肉不笑看着眼前人,“想来也是,告诉我,除了徒增担忧,能有什么办法?或者我跑回去,今日信封上的人名就多了一个。”
温暖干燥的东西落在手背上,柏若风垂眸,看到方宥丞掌心覆住他的手背。也是有了对比,他才知晓自己的体温竟是这么低了,冰冷的手不自觉发着抖。
“不要这么说。若风,镇北侯在天之灵,定是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别太难过。”方宥丞覆住对方手背,笨拙地想着安慰的词。
以前他取笑别人安慰人来来回回只有这么几句,可现在他才知道这份笨拙背后是太过珍重的为难。他什么都不怕,现在却怕极了心上人的疏远。
那只手太冷了,在暖春里冷得像块冰一样。
“我不难过。”柏若风面无表情道。他抬头看着方宥丞,却像看着过去执意离家的自己,于是他认认真真说,“早就做好了离别的心理准备,怎么还会难过?”
他的心是麻木的,脸上也无甚表情,甚至连说话都是没有起伏的平铺直叙,“唯一没想到的,不过是设想了无数遍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朝却是黑发人送白发人了。”
一滴滚烫的水滴到方宥丞手背上,方宥丞瞳孔骤缩,却听耳边一句,“下雨了啊?”
方宥丞心下一抽,不敢抬头看那张脸。他点点头道:“下雨了。”说罢起身,脱下身上斗篷一翻,罩在柏若风身上,连着帽子给人戴上。
于是那张向来笑着的俊朗面孔,便被藏在了斗篷宽大的帽子里,阴影里露出半截玉白的下巴,紧抿着唇,压抑着什么。
黑暗给了人安全感,柏若风侧过头,忽然伸手圈住方宥丞腰身,脸死死埋在对方怀里久久没有抬起。
没有任何声音,唯有滚烫的水一路晕染透了明黄的衣裳。方宥丞几乎不敢呼吸,手很轻地拍着柏若风发抖的肩背。
这时候,他倒发自内心地祈求柏若风和他生气了。质问也好,发火也好,什么都好。
过了不知多久,柏若风松开手,低头囫囵擦了两把脸。应当是擦花了,他能觉出自己的狼狈,不想叫人看见。
好在方宥丞也没有要看的意思。他刚起身要走,方宥丞抬手拦住他。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柏若风在这坐了半天,早就腿麻而不自知,着急起身,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一下,正好扶住那条手臂。
这突发的小意外叫两人都有些讶然。方宥丞趁势半揽着人,担忧道:“别回去了,在我这静静吧?我不打扰你,也不会叫别人打扰你。行吗?”
柏若风按着那只手起身,盯着眼前的花丛发呆,半晌才脱出出神的状态,嗓子微哑,“热水。”
“好。”
次日,柏若风的折子就递了上去。
方宥丞捏着那折子,丢也不是,留着也不是,只能留着它,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本以为柏若风还要休息几日,然对方的雷厉风行比之他有过之无不及。昨晚亭子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现在,柏若风却给他上书自请带兵前往北疆支援,其中理由种种,中肯得若这人不是柏若风,他立刻就能应了。
方宥丞把那封折子藏到边上那堆折子中,装作看不见。
午间,柏若风又入宫了。这回春福拦不住,他朝方宥丞办事的地方步步紧逼。
听到消息的方宥丞推开东宫书房的窗口,不顾脸面就想跳窗逃跑,结果才推开窗就和柏若风撞了个正着。
柏若风双手撑着窗口,眯起眼瞧他,虽不说话,然面上铁板钉钉写着:我就知道你又躲我。
方宥丞立在原地,捏了捏鼻根,坐回原位。柏若风轻巧地从窗外跃进来,目标明确地从一堆折子里挖出自己那封,摆在方宥丞面前。
他把朱笔塞到方宥丞手中,磨好的墨拖拽到方宥丞面前,就一个字:“写。”
方宥丞装傻到底:“写什么?”
柏若风道:“写‘批’,准我领兵回北疆支援。”
方宥丞捏着那朱笔,手腕上上下下半天,都没写下去。
“我知你为难,也知自己斤两。”柏若风冷静道,“你派大将前往,我给他打下手就行。如果你觉得我不够资格,那军师?千夫长?百夫长?都可以,无所谓,你写就是了。”
方宥丞猛地丢开朱笔,紧紧拽住柏若风的手腕,视线逡巡在那玉面上,咬牙切齿道:“吾不准!”
这还是自两人关系好后,方宥丞头回在他面前用如此等级分明的自称。柏若风皱眉问:“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
“那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家里人吗?”柏若风反问,逼得方宥丞哑口无言。
方宥丞脸黑如锅,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桌前踱步。柏若风不说话,静静凝视着他,或者说,等着他给出答案。
思虑片刻,方宥丞抬起头与柏若风平视,在那视线下把折子捏在手里,细细撕碎了,撒了满地,语气和缓,语义却毫不留情道:“不准。北疆的安危我会解决,现在我就派人去把侯夫人和你妹妹接回来。京城安全,你就留在这,陪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
碎纸纷飞,柏若风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沉默半晌,道:“今日把我禁在京城,明日是皇城,后日就是宫墙了吧?”
方宥丞像是被戳破心思,从未如此气急,他恼得对人直呼大名:“柏!若!风!”
方宥丞面上难堪,干脆破罐子破摔,“你明知我心思如何,可我到现在为止可有做出过半点害你的事?你如今拿这些来故意刺激我,难道我就会让你离开吗?就这回,就让我照顾你一回,这回你听我的不行吗?”
柏若风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他。
事情变得这么快,以为要与对方不欢而散的方宥丞泄了气,立时化作了石雕,不敢动半分了。
往前由柏若风亲手划下的边界线,而今又被柏若风亲手打破。许是至亲的离去叫柏若风如梦初醒,他紧紧抱着眼前人,心脏隔着两副坚韧的皮囊跳动着,如此亲近。
“我昨晚一整晚睡不着。”柏若风声音很平静,“你说过会帮我的,宥丞,别拒绝我,我只想回家。”
方宥丞手指在半空弯曲又伸直,始终没敢落到柏若风身上,就像他的理智在挣扎。
派人驰援是一定的。北疆的事也会解决。但柏若风……方宥丞闭了闭眼,眼前闪过年少时亲眼见证熊熊燃起的火海。
“不行。”方宥丞睁开眼,选择遵从自己的私心,“唯独这件事不行,我不允许你有半点危险。”
柏若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对此并不意外。他拍了拍方宥丞的后背,松开了这个拥抱。
对视间,柏若风认认真真看着眼前人,似是要把对方容貌记下。“那便这样吧。”他说,“我信你会安排好人手的。”
方宥丞以为柏若风认同了他的安排,微不可查松了口气。
柏若风眼眸弯弯,“你先忙吧,我回家休息了。”
方宥丞面色和缓,“嗯。”
柏若风退后两步,转身走出去,却像想起什么,回头道:“我休息的时候,龙武军的事情就暂时交给李鸣岳了,你有事情便寻他。”
方宥丞道:“好。”
柏若风朝他挥挥手,关门离去。
方宥丞单手捂着头坐下,拿起朱笔,坐在满地纸屑间却始终回不过神。眼前闪过两人相处的种种细节。
今日的柏若风实在太温柔了,他见过对方阳光开朗的时候,见过对方勇敢无畏的时候,见过对方生气质问的时候,唯独没有见过这样像告别一样的……
越想越不对劲。方宥丞猛地惊醒,唤贴身保护的暗卫前去查探,却得到了柏若风只带了贴身侍卫阿元,离宫后径直往北疆而去的消息。
第56章 报仇
柏若风从东宫离开, 直接扯了午间骑到宫中的马,就一路往城门口奔去。他神情沉静,直到到了城门, 见到早早等在那的阿元,方才出口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阿元拍了拍身后马背上担着的两个包袱,“少爷放心,足够我们一路回北疆了。”他有些顾虑, 看了眼柏若风身后人来人往的街道, “看来,此行不如少爷意?”
中午出门前, 柏若风和他交待,让他收拾行李去城门处等着。如果太子应了他的请求,那他们可以启程晚些, 若太子不应,那他们就直接启程回北疆。
在柏若风眼里,朝堂不可能不管北疆,北越蛮子始终是曜国头号威胁。区别只在于方宥丞选择派谁过去而已。而他必然回北疆, 区别只在于是早回还是晚回。
就在两人出城时, 一个陌生的家丁拦住了两人去路,“柏公子, 我家公子想见你一面。”
正是警戒的时候,竟来了拦路的。柏若风眉眼浮起不悦, 阿元已经拔剑出鞘。那家丁极有眼力,忙道:“只是说几句话而已。地点柏公子定, 我家公子很快就来!”
见柏若风不开口, 似在观望。阿元出声道:“你家公子是谁?”
家丁见有戏,忙不迭道:“相府段家。”
柏若风思考片刻, “我只给他一炷香时间。一炷香没来,我就走了。”
出了城门往北走,必经一座小山坡上的亭子,边上种着近百年历史的大榕树。因为位置特殊,恰在道路边上,人们给小亭子修缮一番,刻上“离亭”二字。
一对主仆出现在离亭之中,为首之人一袭红衣,垂眸看着下方的葱郁树木,林间有条走出来的道。不久两人骑马奔腾而过,仔细看会发现,两人衣服与柏若风和阿元十分相似。
过了不久,一个丢进人群也找不着的黑衣男子驭马紧追不舍,始终与前面两人保持着一定距离。
再傻也能发现,黑衣人想追的是他们。阿元惊讶地捂住嘴,等马蹄声远到听不见了,方才着急道:“少爷,他们是?”
柏若风轻笑一声,“不碍事。”说罢背着手在亭子内转了几圈,心不在焉道,“我去附近转转,人来了喊我。”
离亭正在小树林边上,百年榕树在一堆小树间格外显眼。柏若风绕着榕树转了几圈,树下尘土浓重,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柏若风捡起一根枯枝,在地面随意画了两笔。
他脑子放空,眼前竟浮现起信中寥寥数语所描述的惨态。他想着柏望山,想着母亲陈芸,想到如今前线的柏云起,想到不知道会不会哭鼻子的柏月盈……昔日亲友的面孔短暂浮现,又或许有那么一刻,他脑海里谁也没想。
“少爷,人来了。”阿元喊了几次,见人没反应,小步跑近喊他。
柏若风回过神,发现树枝在地面上圈圈画画了五个小人。大的小的都有,皆是面带笑容,一副和美的温馨模样。
“少爷?”阿元脚步声近了。柏若风没来由地心慌,用靴子把简笔画蹭没了。
“听到了。”柏若风丢下枯枝,转过身,已然看到亭子里有两人在等着他。高的那个赫然是段轻章。
或者说,顶着段轻章身份的段重镜。
上一次见段轻章是什么时候了?只是寥寥数月,亲朋好友竟一个接着一个不辞而别。柏若风眸色微动,滑过一丝自嘲的悲戚之意。
柏若风坦荡荡走过去,“段兄,寻我何事?”
阿元识相地把段轻章的侍从拉走,站到亭子外望风。
等人走了,段轻章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我想,得对得起你兄长这份信任。”他言辞恳恳看向柏若风。
“我兄长的信?”柏若风有些惊诧。转念一想,是了,柏云起与段轻章书信来往,不算什么稀罕事。家书比加急的驿卒来的慢是正常的。
柏若风接过信封,没特意避开,当场拆开漆印,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
柏若风忽然不想打开了,他犹豫一二,“我大哥也给你来信了吧?他怎么和你说的?”
“那封给我的信,”说起来竟有几分羞愧,段轻章顿了顿,他道:“是友人间的闲谈,没什么特别的。他说他把北疆详细情况都写在给你的信里了,知道你的性子定然在急报入京后坐不住,因此希望你看清楚局势再做决定。”
柏若风扬眉道:“那他的确懂我性子,冲得很。”三言两语间不再犹豫,动作麻利打开了纸张,纸上消息的确比战报要来得仔细,也比他收到那封打探来的消息要准确。
自镇北侯殉城,越兵占领天元关后,侯夫人当机立断阻断了天元关与镇北关间的路,又连夜调整布局,争分夺秒挽救损失。
天元关曾是易守难攻的好地势,两山左右相傍,它与镇北关间是一片低谷,方便后方的镇北关给天元关输送物资。
如今这些都成了一把指向曜国的利刃!攻守易势,越兵占领天元关,两关间便于输送物资的地势现在难守易攻。侯夫人陈芸领兵在镇北关口筑造拒马时被偷袭遇难。
纸张微抖。柏若风深吸了口气,把信纸折好快速放回怀中,朝段轻章拱手一礼,“段兄,这次谢过你了。”
段轻章大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论如何,这份情,他承下了。
“望君多珍重。”段轻章回了一礼。
柏若风辞别段轻章,利落翻身上马,带着阿元一路向北而去。疾驰间,他回了下头,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看见段轻章立在离亭,目送他离开。
眼前一花,仿佛见到了往年给他送别,叮嘱他北疆路远,注意保重身体的段大哥。柏若风沉下眉眼,转头抛弃所有杂念,捏紧手中马绳,举鞭抽马,“驾!”
曜国地处天元大陆南边,气候温和,越往北走,人影稀少,气温一点点降下来,风沙怒吼,草皮稀疏,环境逐渐变得恶劣。
等到了北疆,远远可见城头高挂的艳红旗帜,旗帜在风中如水面起伏,旗上的神兽呼之欲出,形似丹顶鹤的单腿毕方展翅欲飞,翼尖燃烧着熊熊烈火,要乘劲风上九天。旗帜正中一个气势磅礴的‘柏’字。
两人衣着单薄,日夜兼程赶路,顾不上置备衣物。阿元抱臂摸了摸胳膊,打了个喷嚏。柏若风跳下马去,牵着马上前。
守城士兵木着脸一个个检查离城的人的证件,在偌大的离城队伍中,‘逆流而上’的
主仆二人尤其显眼。
“站住!你们干嘛的!”守城士兵举起长枪大喝道。
待主仆二人牵马走到面前,士兵一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了揉眼,旋即热泪翻滚,往后边城墙叫道:“二少爷?是二少爷!二少爷回来了!”
柏若风愣住,就看见一队士兵冲出来,争相恐后迎接他,眼里都带着光。
“诸位辛苦了。”柏若风被团团围住,起初有些不明所以的局促。
他从阿元背着的包袱里拿出通行的证件,按部就班给他们检查,俊朗眉眼潜藏着一往无前的锐意,“我回来了,诸位放心,日后我协助大哥,与大家共渡难关!”
此话一出,那些隐约躁动的士兵纷纷静了下来。
这种寂静并非平和的,而是平静的海面下蕴藏着更大的风暴。柏若风觉出不对劲,他收好检查完毕的证件,连声追问:“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发生什么了?怎么了吗?”
他们却不说话了,为首士兵扯开话题说:“二少爷,您赶路过来辛苦了。我们先护送您回府吧。大小姐现在应该还在府中。”
“嗯。”柏若风本想追问,但看周围士兵面上的不安和惫色,最后还是收回了即将出口的话。他皱眉,觉出蹊跷来。心脏在急促地跳动着,仿佛冥冥中给他一种预示。
这种预示,直到看到挂着白灯笼的镇北侯府,直到看到一身丧服的柏月盈时,全部涌上心头,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二哥!”柏月盈听闻他回来的消息,冲出府去,拉开大门便看到柏若风在与送他们回来的士兵道谢。她顾不上旁人眼光,撞进柏若风怀里,死死抱着他腰,忽然失声大哭,把所有悲伤苦痛委屈茫然倾泻而出,“二哥,你回来了!”
跟着柏月盈出来的,还有一众看着他们长大的营里的军官。柏若风被柏月盈扑得手足无措,一边拍着柏月盈肩背安抚,一边朝诸位将领颔首,示意他们先行离开,晚些时候再议。
有人欲言又止,上前急着说些什么,被身后人拉住了。有些人朝柏若风点点头,有些人摇摇头长叹一声,纷纷离去。
才过了一年,柏月盈几乎只长了个子,身上全是骨头,瘦得哪有千金小姐的模样。斑斑点点的泪水渗透了风尘仆仆的外衣,几乎要烫到皮肤上。柏若风抿了抿唇,抬手摸了摸她脑袋,“别怕,二哥回来了。”
在亲人安慰下,柏月盈好不容易止住了崩溃边缘的情绪。她擦了擦泪水,把柏若风拉进府内,大门一关,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小妹,我在京时收到了大哥的信。家中情况我已知晓,我……”
柏月盈拉着他一直往前走,此时忽然转头捂住他的嘴。柏若风一怔,看着她红红的眼圈,没能说出话来。
府内遣退了不少下人,士兵都守在门外。柏若风被柏月盈拉进大厅,厅堂上一个偌大的‘奠’字,却没有棺木。
而边上放着一具崭新的盔甲并软甲,看这么小的规格尺寸竟像是柏月盈的。
柏若风脑袋像挨了一杵子,脚下站住了,眼睛牢牢锁着那副盔甲,明知故问:“小妹,那是谁的?”
柏月盈悄悄擦好了面上的泪痕,闻言转身,背着手咧嘴笑道:“我的啊!”
“你忘了?娘给我们都做了一副,我也有哦。”不待柏若风说话,柏月盈走过去,拍了拍那副盔甲沾染的细尘,并没有看向柏若风。
她的情绪低落下来,“大哥给你写信时,他还在。现在……”她捏紧了拳头猛地一击撞到边上的石柱上,咬牙切齿,“战场瞬息万变,那刘宏真是个孙子,我呸!他想绕山突围。前两日大哥带兵去阻,与他们在东边荒山边际交战后失去下落。北越说已经擒住了镇北侯世子,放话若不降,便把人吊上天元关城门问斩。”
柏若风眉间一跳,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听到消息先行赶路回来。
柏月盈收回拳头,看都不看破损的指节,冷声道:“我们需要时间,最缺的便是时间。消息一时半会传不到京里。派兵过来也要时间。镇北军如今群龙无首,又有外敌虎视眈眈,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所以我出面拖延,刘宏便给了五日时间考虑。要北境三城全降,要我做他小妾。”
“五日足够整顿军心,若京城再不来援军。”柏月盈回过头,眼神坚定,“身为柏家儿女,我自当担起这个守城担子!若不是二哥今日回来,明日的这个时间……”她看向府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我已经在营里了。”
她今年才十五,还没过生辰。柏若风猛地上前一步,把她紧紧抱进怀里,像是怕极了眼前的胞妹与其他父母兄弟般忽然消失。
“没事了,没事了。”柏若风掌心拢着柏月盈后脑勺,是在安慰柏月盈,也是在安慰自己,“有二哥在。”
这份温暖来得迟,却还是出现了。柏月盈揪住他前襟,指尖发白,小动物般埋头呜呜哭出声,一股脑把积攒的情绪倾泻出来。
她抽着鼻子,闷声闷气乞求道:“二哥,不要扔下我一个。”
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现实造化弄人,他曾经不过是个想丢下所有人的自私懦夫。或许现在就是在为以前的幼稚念头付出代价。柏若风心间苦涩,五味杂陈,向来明媚潋滟的桃花眼失了那份潇洒快意“我……不会了。”
五日后,镇北关外。
丧家之犬去了北越,手底下领了几千士兵,便愈发嚣张。刘宏一身铁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人浩浩荡荡站在两关界限,隔着拒马喊道:“时间已到!你们降还是不降!”
他一侧头,便有狗腿领了眼色,用最大的音量吼向镇北关,一遍遍重复他方才的话。
还指意柏家救城?死得就剩一个毛丫头了。刘宏露出邪笑,面上满是得意。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柏望山当年就是走了狗屎运,才能踩在他头上。
眼看镇北关大门打开,持枪士兵鱼贯而出。刘宏抬手,大声道:“把镇北侯世子带上来!”
旋即便有人把一个身着肮脏囚服,长发披散的男人压了上来。
刘宏银枪一横,枪尖对准囚犯脑袋,只隔一个指头距离,便能从太阳穴戮进脑壳。他双眼发光,兴奋地等着对面的将领出来说话。
脑海已经把可能出现的人选来回绕了一圈,谁呢?是谁要出来谈判呢?京城的人不可能来那么快,总不会是那个小丫头吧?
若真是那黄毛丫头,那就真是个天大的大笑话了!
镇北军整齐划一陈列在镇北关前,一年轻将领出列,走至拒马前方,四周对他呈包围保护之势。
嗯?刘宏狭小的眼睛一眯,看清了盔甲下那张俊美坚韧的脸。显然不是久经沙场的人会有的皮肤。然这人着的内衬乃是柏家军军服独有的色泽水华朱。
莫不是哪挖出来凑数的?刘宏心下立时对这‘小白脸’起了轻视之意,乜斜着眼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第57章 雪恨
“刘将军, 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年轻人如是道。
刘宏不耐烦道:“少给大爷我弄这些玄乎的,姓甚名谁,报上名来!”说罢手中长枪往前送去, 枪尖点在囚犯太阳穴上。
囚犯终于抬起头来,露出张脏污的脸,他被破布堵着嘴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满怀希翼看向对面的军队, 唔唔挣扎着试图往前膝行,却被身后士兵踹了一脚, 吼道:“老实点!”
似乎真是世子!镇北军一时躁动,却又被军令层层压下去。然而不安和焦躁依旧在军中蔓延。
自柏望山身死,随军多年的柏云起接替了他父亲, 成为镇北军无需明说的精神支柱。刘宏明知这点,因此才以此来威胁。
若是对面就这么不战而降,自然最好。
若是宁死不降,那‘柏云起’就是动摇他们意志的突破口。
那日, 柏云起带去的兵, 都被刘宏追杀得一干二净。交战的事,只剩刘宏等人知晓。
柏若风盯着囚犯好一阵子, 隔着一段距离,加上囚犯身上脏兮兮的, 他竟也没法辨别。
难道这被越军藏得严严实实,现在才带出来的人真是柏云起吗?
不, 不对, 不能辨别就已经暴露了最大的问题。柏若风捏紧马鞭,眸色微沉。大哥若落在他们手上, 按马贼的脾性,肯定是等不及要五马分尸。就算是拿人来换好处,那也是恨不得把柏云起的身份昭告天下,又怎么会特地把盔甲身份令牌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丢开,换了身囚服,还堵住嘴巴不让说话?
柏若风眯了眯眼,忽然从容一笑,面上显出软善无辜,“刘将军,我是镇北将军幺子,柏若风。”
“那日您与我父兄自请离职去北越潜伏的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事已至此,想来您已经在马贼那混得差不多了,该调查的也调查清楚了。不差这一次,不如直接回来吧。”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感受到手下人异色的眼光,刘宏顿时青筋暴起,他叛军而逃时,一个人没带,现下手里的兵都是北越的,本就对他这个新来的不服管。柏若风的话虽然不至于有什么实质伤害,却足以恶心他,足以动摇军心。
不过用同样的计俩回敬罢了。柏若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拔出背后长枪,红缨一扬,枪尖对准了刘宏,枪身银光湛湛,显出压迫感来。“昔日您不如我父兄,在练武场被打成落水狗。今日,我便好心帮你回忆回忆。”
“年轻人,够狂妄!”刘宏没当一回事,他重重冷哼一声,“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大哥还在我手上。”
“你若不降,我便叫他当众曝尸荒野,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宏仰天大笑。
“此人畏畏缩缩,既没有信物也不开口说话。”柏若风面不改色,反问,“如何证明他是我大哥?”
“就凭这张脸!”刘宏心虚,嗓子越发大,他猛地用枪尖挑起囚犯下巴,“少啰嗦,我看你是馋世子之位馋疯了了!连血亲都不顾,柏望山竟生出这般牲畜!”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阿元御马跑上前,对柏若风小声道:“少爷,都准备好了。”
柏若风眸色凛然,点点头,不再与刘宏废话。他接过阿元递过来的箭矢。
箭矢上绑了显眼的火药包。
柏云起可是在他手里!这人怎么敢明目张胆‘弑兄’?刘宏大惊,枪尖在囚犯肩上戳出血迹来,“柏家小儿!你要做什么?尔敢?!”
几个持盾牌的北越士兵冲上前,在刘宏面前铸成一面盾墙。
然柏若风持弓箭的手格外地稳,他平移箭矢,箭尖从刘宏那里移开,转而对准了囚犯。
囚犯瑟瑟发抖,拼命往前挣扎,嘴里挣扎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瞪大眼睛试图说些什么,眼中满是乞求。
本来只是七分怀疑,但现在,柏若风已经能百分百确定了。
他自小便有记忆,对柏云起的熟悉程度仅次于镇北侯夫妇。柏云起自小练武,被柏望山打过罚过,伤重到下不了床,在战场上被捅过刀子被甩过鞭子,唯独一身倔骨头,从小到大都不改。千难万险,一笑而过,何曾露出过这般软弱神色。
现在看来,这狼狈不堪之人,岂有他大哥半点风姿。柏若风想。
他点燃了引信,在刘宏声厉内荏的吼声中,带着火光的箭矢嗖的一声如雷而出,火光在战场上格外显眼,箭矢准确无误命中囚犯左心。
围拢住囚犯的士兵吓得后退两步,中央的囚犯瞪大眼睛,瞳孔逐渐溃散,侧身倒地。
这一箭火光,显然是开战的信号。眼看好不容易找来的与柏云起几分相似的替身就这样死去,刘宏气得面色青白。
柏家小儿,竟敢戏弄于他。今日便用其头颅饮酒!刘宏举枪喝道:“盾牌兵上,列阵!”
数百盾牌兵上前,组成一面盾墙。
如刘宏所料,在柏若风那一箭后,无数箭矢自镇北关城头飞射而出,如暴雨袭来,漫天黑点,看者心惊。
黄毛小儿,吃的饭还不如我盐多。刘宏想,这箭雨无异于垂死挣扎,今日他便领兵突破拒马,踏平镇北关!
然而,密不可分的‘箭雨’落下,猛地有人大喊:“这是什么?这不是火药箭!”
他们都见过带着火药包的‘火药箭’,落地后火势会蔓延开来。然而绝没见过这样漫天的小铜球!
轰的一声炸响,继火光之后,几个人影被炸飞,盾牌立时出现缺口。尽管马上就有盾牌兵补上。然而无数小铜球落地炸开,发出巨大响声。铁屑迸溅,士兵刚开始还能补上,后来缺口越来越多,他们心生可怖,纷纷叫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它会爆炸!”
“快跑!”
……
对未知的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拒马早被柏若风命人搬开一道口子,此时他抬起银枪,往前一指,“众将士听令!随我荡平越贼!”
“杀——”
多日的颓丧和不安一扫而空,镇北军声势浩荡冲出,带着满腹怨愤,一雪前耻。
鲜血染红了荒地,刀尖相交的响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的混乱中,代表着柏家军的神兽毕方军旗高扬。
场面倒转,越军往天元关逃窜。
带兵紧追之人是个年轻将军,他伏低身子,一手执鞭,一手持枪,杀敌如麻,面色漠然,一双眼睛在战场上不断找寻着,目标明确。
终于,他找到了混在士兵中的刘宏!
桃花眼渗着寒意,枪尖直指刘宏后心。刘宏大惊,猛地一侧身,马匹被他带歪身子,绊到士兵,轰然摔下。
刘宏从马上摔落,滚地而起,迅速执起长枪,他还不能接受自己被这样轻而易举打得落荒而逃,状若疯癫,口中念念有词:“妖怪!我就知道传言是真的,你是个会法术的妖怪!”
刘宏枪尖刺来,被极大的力道挑开,一击不成,反被看穿了弱点。
面前的‘妖怪’顶着俊脸,微微一笑,在刘宏眼中不亚于阎府恶鬼。
刘宏已经丧失战意,且战且退,一心逃跑。
失了战意是战场大忌。“今日便拿你的血肉祭我父母!”柏若风始终没有下马,他横眉冷对,紧追不舍。
寒芒若雨接连不断刺落,枪身若游龙在手中晃出影来。他追着刘宏,不知不觉已经越过两关之间边界。
阿元回头,看到柏若风竟追着刘宏跑那么远,隐隐有离群之势,立时大惊:“少爷,穷寇莫追!”
两条腿的人类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战马?刘宏逐渐感觉到吃力。然柏若风满眼恨意,死死追着他不放。
看来今日不得善了。刘宏咬紧牙根,终于失了怯懦之意,大吼一声,使出所有看家本领。
来得正好!柏若风心如鼓擂,满心满眼是杀掉眼前这个男人。
所有的招式在他眼中恍若慢放,在他人眼中却是枪影阵阵,步步紧逼的寒光破的不仅是敌人的防护,更是敌人濒临崩溃的心防。
终于,刘宏的兵器被挑飞出去,不待他多挣扎一分,枪尖紧随其后,戳入他脖颈中,把人斩于马下。刘宏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他死不瞑目,睁大了眼睛,跌落在半沙漠化的荒土中。
快意在柏若风杀红了的双眼中升起,他拔出长枪,不待他体验多半分报仇雪恨后的心情,一声“少爷!”出现在身后。
阿元?柏若风带着想要分享的念头回过头,猝不及防,腥热的血溅上白玉面。他看到了阿元担心的面容和缓缓倒下的身子。
唇边的快意一点点落得干净,柏若风满目惊慌,条件反射伸手,接住了从马上倒下的阿元。
阿元的胸腔被一支带毒箭矢刺破,血色湿透前襟后背,顺着下边滴滴答答,弄脏了柏若风的铠甲。
“……小心。”阿元努力咽下口中不断上涌的血气,说出想说的话。
柏若风慌乱了一瞬,随后迅速把人拖拽上自己的马匹。
他顺着箭矢来的方向凶狠回眸,天元关城墙之上,一个壮硕的大汉哈哈大笑。他满脸横肉,额头低且窄,乱纹密布,眉凸眼恶,哪怕笑也带着副毒相。
大汉手中还握着弓箭,颇为可惜摇摇头,旋即兴致勃勃接过边上人恭敬递来的箭矢,箭头对准了柏若风,于草芥人命的沙场上继续寻欢作乐。
柏若风认得他:北越的马森将军,他父亲的劲敌,人们常骂的‘马贼’。
此人性情暴虐,杀人放火屠城,没有什么不敢的,乃是北越太子手下一员大将。
今日的反击已经足够。柏若风咬牙,挥枪下令:“镇北军听令!退!”
柏若风迅速带着阿元回城,血迹顺着马身蜿蜒。柏若风心急如焚,城门一关,便喊军医。
军医挤开人群,迅速指挥着人把阿元从马上搬下来,移到帐篷里。
“没事的阿元,你撑一下、撑一下就好!军医会治好你的!信我!”柏若风从没想过会失去阿元,他嘴里叨叨安慰着,手比谁都抖。
阿元从不是有卖身契的家仆,这个一直追随着他,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会支持的人。是书童、是小厮、是侍从、是护卫、是心腹……是朋友。
他从来没见阿元的唇色这么白过,身体这么冰。
将士过来把阿元搬到担架去。阿元忽然抬起手,扣住柏若风的手腕,如同抓住深海里最后一根浮木。
柏若风覆住他手背,连呼吸都难受起来。无论是信纸上寥寥的几行,还是妹妹口中的消息,都比不过此时直面身边人生死时刻的悲痛。
柏若风控制不住眼里浮现的热意,“阿元,没事的。”
“少爷……”阿元张了张嘴,气若游丝。他张了张嘴,似哭似笑,既害怕自己真的死去,又怕失去最后说话的机会。
这个一直念叨着吃喝拉撒睡是头等大事,遇到事情肯定自己丢下主子先跑的家伙。现在却因为替主子挡了一箭躺在担架上。
他死死拽着柏若风的手,将士们想把他抬进去做手术,阿元却不肯放开。
军医好声好气劝着,阿元哽咽道:“就算阿元走了,也会在天保佑少爷早日找到想找的地方。”
他松开了手。众人忙不迭把他搬走,徒留柏若风呆呆站在原地。
柏若风失魂落魄地抬起右手,摊开,手上满是还带着体温的铁锈般的血迹。
阿元什么时候猜到的?那其他人是不是……繁杂紊乱的心绪一时间冲击着头脑,柏若风捏紧了拳头,回过神,猛地给了自己一拳。
这些年,自己都在做什么啊!
跟过来的李鸣岳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站在边上缓了一会儿,见柏若风一直在发呆,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将军,探子回报,北越那边有异动。大家都在等您。”
柏若风闻声侧了侧头,深吸了口气,“我现在过去。”
李鸣岳率领的龙武军,是两日前抵达的。
老皇帝多年的重文轻武是太子短时间内没法扭转过来的局面。文官武官的数量悬殊,能考虑派去援助的武官就很有限了。
何况,镇北军的体量极大,乃是曜国数量最多的一支军队。十多年来,他们追随柏望山镇守北疆,柏家的声望极高,乃至于被神化。
派哪个大将来,都得考虑大将离开原本的驻守地,防守削弱的问题。大将所率领的军队与镇北军之间的摩擦。若派个年纪轻且没有一定资历的,镇北军上下估计都不服管。
朝中正为派谁去争吵不休。
然当世子失踪的消息传到,个个都如同被掐住嗓子的鸭子般,发不出声音了。
镇北军就像一条凶狠的看门狗,柏家就是拴着狗的链子。
连镇北侯世子都没有了,岂不是群龙无首?先不提收服天元关的问题,光是令全军信服,就得花费不少功夫。
至于柏若风?没人觉得他能让镇北军信服,毕竟这可是个留京多年的‘质子’啊!
显然,他们都低估了镇北军的信仰与这位‘质子’的能耐。
方宥丞撑着额头冷眼看着他们闹,嗤笑一声,抬手一指发着呆的李鸣岳,直接让他率三千龙武军前去援助,去到那直接就听柏若风的。
既是太子自己的私兵,就不存在挪哪会防守薄弱的问题了。何况龙武军本就归柏若风管。
龙武军人数不多,却都是京师三大营里挑出的精兵。一千步兵一千骑兵,外加一千火器部队。
有意思的是,火器部队出自京师三大营的神机营,神机营原是擅长火药箭的火药部队。当柏若风发现这个时代拥有火药箭与投石机后,便尝试着把两者结合,叫火器部队改为专门投掷震天雷的队伍。
方宥丞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柏若风想怎么改,他就遂了他的意,结果意外弄出来一个杀伤力巨大的‘震天雷’,实在叫人惊喜。
可惜因为产量不多,原本的震天雷存货都留在了龙武军。
柏若风走的时候,只带了阿元。
李鸣岳得令出京,毫不客气地直接把震天雷全运走了。紧赶慢赶,硬是只比柏若风晚了三天抵达北疆。
一同抵达的还有一封信,以及一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蝉。
柏若风看到那玉佩便眉心一跳,打开方宥丞给他的信。信上只有两句话,似乎残留着对他擅自离京且调走暗卫的薄怒。
——我知道你不想要,有种凯旋回朝还我。
这封信不仅是友人间的气话,更重要的是,它间接表明了太子的态度。至少短期来说,镇北军无后顾之忧了。柏若风眨了眨眼,合上信纸。
过了一会儿,脑海里不可遏制地浮现起方宥丞写这两句话的神态,估计是一副冷怒着脸,又实在拿他没法的模样。
越想,越是遏制不住喉间痒意。
他捏着那枚玉佩,忽然就抵着额头笑出声来。
边上风尘仆仆送信的李鸣岳有些茫然,好奇太子殿下都说了些什么,让柏若风笑成这样,却又不敢问。
然而这只是开始。
叛逃的刘宏被柏若风斩于马下,但北越的将军马森自始至终藏于后方,那场凭借震天雷夺回的胜利持续不久,越军来势汹汹,彻底撕毁了两国曾经的契约。
隔着家仇国恨,柏若风与马森,镇北军与北越军,都逐渐演变为不死不休的局面。
北疆战事越演越烈,局势动荡,百姓纷纷搬迁。
军中,柏云起失踪后一直没有下落,柏若风曾派人多次去那里找过,痕迹被刘宏掩盖的干净,他们始终找不到线索,无从得知当时情景。
阿元中箭后捡回了一条命,然而因为冬季流行的伤风,得了温病,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季。
次年,南曜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大定。
同年年末,北越太子秦剑南死于马上风。支撑马森的强而有力的支柱轰然倒塌。北越国库告急,对马森的催促一日比一日急切。
马森撕掉朝中的信件,全塞进嘴里,一口烈酒,把信件全吞进肚子里。
他气急败坏,喝完烈酒后一摔酒壶,拍桌而起,“他奶奶的,为什么柏家怎么杀都杀不绝种!死了个柏望山,冒出来个柏云起。柏云起失踪,又冒出来个柏若风!”
“老子为什么就没有这样好的命!”他指着堂下跪着请罪的几个儿子,恨极怒极。
马森拔出大刀,泄愤地在营帐内四处砍,不分敌友,把所有人都吓得跑出了营帐。跑慢的那个儿子,身上带着深可见骨的刀伤。
马森拄刀而立,眉目凶狠,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挥刀把桌子劈成几块。马森盯着木桌碎块良久,忽然大笑出门去,喊道:“来人,快把我珍藏的宝贝拿出来!”
士兵们腿抖着搬出了两副棺材。
“这次我便做个好人,送那小子下去全家团聚。”马森咧嘴,露出森森白牙。
第58章 起死
大定元年冬季, 战线已经推到天元关附近。
收服失地计日可待,攻城之战日趋激烈。
苍鹰尖啸着拂过山尖,凛冽的寒风穿过城墙, 城墙之下尘土飞扬,伴随着战马嘶鸣和兵戈之声,土壤上的红褐之色蔓延开来,布满了零碎肢体。
大笑声吸引了所有士兵的注意, 抬头只见一健壮大汉带着长刀立在天元关上, 夕阳在他身后化作巨大的背景。
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刀枪声被这股大笑声冰封住,停在了某个时间, 显出一股死寂。
马森面上的笑容狰狞,遥遥对着那马上身姿挺拔、气势刚健沉着的年轻将领吼道:“竖子!今日本将且送你一份大礼!”
柏若风把冲上来的敌兵砍落马下,直起腰身, 骑在马上直视着他。
只见马森扬手喝道:“带上来!”
在他身后,一群士兵战战兢兢把两副干化的尸体抬了上来。用绳索绑着,摇摇晃晃高吊在天元关城墙上,叫在场所有人都能目睹。
那两副尸身一男一女, 年近不惑, 皆身着镇北军水华朱色军服,致命部位的衣上仍残存血污。哪怕已经闭上双眼, 面容仍旧沉冷,似乎还担心着北疆百姓。
是镇北侯夫妇。
柏若风瞳孔骤缩, 心脏狂跳不已。周围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一刹那漫天厮杀皆成为背景。他捏紧了马鞭, 明知道隔着那么远距离对方可能听不到, 仍旧忍不住出声斥道:“马贼!你要做什么?!”
马森听不见声音,但非常满意柏若风的表情。他拿上沉甸甸的大刀一举跳上城墙, 在风中肆意大笑。他背后有鼓声响起,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杀人先诛心。离得近的显然已经认出了被吊起的两具尸身,手脚发软,惊骇不已。离得远的感知到场上紧张而微妙的气氛,纷纷忍不住探究那两具尸身身份。
疯了!这人彻底疯了!所有人都感觉到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尤其是镇北军,这等画面看多一眼都是种钝刀子磨肉的折磨。镇北将军曾是他们在沙场勇往直前的信仰啊!现在人没了,还被如此糟践。
马森挥舞着长柄大刀,在劲风中抬起双手,嚣张道:“看啊!镇北将军在此,镇北军还不速速投降!”
话音刚落,在所有人惊恐不安的视线里,长刀一扬,寒光落进所有人眼底。刀落后,两颗圆形的物体飞了出去。
“啊——”有镇北军的士兵率先疯魔,向城门奔去。
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随着那一刀彻底断裂,柏若风整个人如坠冰窟,表情空白。他来不及反应,已经有将领级别的军官挥起长枪,勃然大怒:“兄弟们!踏平天元关,夺回将军!”
“踏平天元关!夺回将军!”
……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镇北军疯魔般冲击着天元关。
马森不慌不忙立在墙头,他哈哈大笑,披风一扬,死死盯着战场中央的年轻将军。柏若风长枪直指他,眼中充满了噬人的恨意,誓要把仇敌斩于马下。
很好,来杀我吧。马森面不改色,笑容充满挑衅,扬手喝道:“开门!迎敌!”
征战沙场数十年,马森唯独败在了柏望山身上。赢,已经是他的执念。为此,士兵、城池、圣旨……马森可以放弃一切。
只要赢!
漆黑的油状物如黑蛇,隐秘爬满城内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等待着时机,敌我不分地吞噬一切。
两军交战之际,冲天而起、蔓延开来的火光照亮了寒冷的天元关,恶鬼般吞噬着生命。这座千年的城池用熊熊燃烧的烈火发出咆哮,火光间能看到厮杀的人影,地面洒满了鲜血。
接到前线送来的战报时,柏月盈身体一软,倒在了座上。
哪怕只是寥寥数行字,涉及到镇北将军,给他们的冲击无比震撼。不知道天元关内如何,柏若风是否已经身死,马森是真的烧城还是欲擒故纵……留下防守的将领们红了眼,激烈地争吵着,拿不定主意。
柏月盈脑海里空白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几个呼吸间。在将领们争吵时,她已经换上了铠甲。
“别吵了!”战报被一掌拍在桌上。木桌不堪重负,被浑厚的内力撕成两半。
营帐内的人被惊到,迅速停止了说话。
柏月盈神情冷静,“马贼烧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北越援军到来之前,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去驰援。”
“留下人守着,派一队人随我出兵。”她面若寒霜,拿起比她还要高的长枪,转身扫视过所有人的眼睛,不容置喙,“我要去接我哥回来。”
她的话理智而冰冷,盔甲掩盖了她的弱点。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稚嫩的面容,被她铿锵有力的话镇住。
是啊,镇北军已经失去了镇北侯夫妇和世子,不能再失去柏若风。比起北越援军,如今天元关离他们最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事态控制住。
诸位将领暂且达成一致目标,迅速商讨出方案。柏月盈遥遥看向北方火光冲天黑烟翻滚的方向,不安和恐慌不断漫上心头,又被她死死按下去。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炽热的火息能把人肌肤烤干。温度一下子从严寒跳到酷热中,柏若风嗓子干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唯一支撑着他清醒的就只有身前那张恶鬼般的面容。
当马森关门烧城试图同归于尽那刻,认清自己被将军放弃了的北越士兵便不堪一击,四处逃窜。唯有马森如同恶鬼在世,统领着下属,势要杀了柏若风解恨。
马森头发散乱,身上枪伤无数,仍在众多将士围攻下中突围而出。他杀红了眼,提着长刀,咆哮着寻找他的对手,内力一震,周围的将士都被震飞出去。
被震飞进一间半塌的房屋之中的柏若风眼前模糊,如不同的色块缝补在一起。他闭了闭干涩到痛痒的眼睛,努力爬起来。
从墙角缺口,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马森,战意熊熊燃起,他一手撑起身,一手去提滚落在边上的武器。谁想心有余而力不足,手上失了气力,一撑起来便滑趴下去。
很快,一个眼生的士兵把他偷偷拉起来,他想上前,那士兵却满眼恐慌捂住他嘴巴,要掩护他离开。
屋内的动静吸引了马森,士兵大气都不敢出。眼看马森步步紧逼,忽然一个士兵朝马森飞扑过去。
或许是默契,或许是早有约定。几个伤重的士兵为了吸引走马森的注意力,纷纷飞蛾扑火。柏若风亲眼目睹了他们被马森砍飞脑袋的画面。
琉璃色的眼眸如一缕被阴云蒙蔽已久的初阳,郁结之色直淹没得人无处喘息。巨大的无力感爬上心头,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息息充满了痛楚。
不能走,走不了了。他的灵魂早被拘在战场上,此仇不报,他便离不开。柏若风推开好意的士兵,抬手擦了擦脸上的伤,伤口太多,早已觉察不出痛来。明明已经力竭,此刻他咬牙提起了粘腻的长枪,面上战意凛然。
“柏家小儿,原来你在这里哈哈哈哈!我终于找到你了!”
高大的身影猛冲过来,大刀劈落,眼看要把比他身形小的柏若风砍作两半。然锋锐的刀刃却砍在一截抬起的枪身上。
长刀和银枪剐蹭着发出刺耳的响声。柏若风单脚跪地,双手持长枪,接下了这一击。
“是吗?原来你这般急着投胎。”长枪后抬起的眼眸深不见底。他往前一推,趁着相反的作用力迅速后退起身,手腕旋了个枪花,枪尖对准来人。
马森狰狞的面孔在柏若风眼中越发清晰。
短暂的僵持之后,两抹人影迅速对撞,破屋重新成为战场,不死不休。
他戳穿他的肩胛骨,他砍伤了他的腿。
他们都是天元关内的困兽,早已无路可退。
粘腻的鲜血密密麻麻布满了眼前所见,浓郁的铁锈味挥之不去,寒风肿火光中的噼啪声在耳边炸开。机械地杀人,或者被杀,成了所有丧失理智后的困兽唯一的路。
那段记忆模糊且充斥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柏若风一度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此。
“二哥?二哥!你醒醒……”
缥缈的的声音越来越近,响在耳边。伴随而来的还有嗡嗡声。
“二哥!你别睡,求你了,撑一下,千万别闭眼。”
那声音清脆有力,与他听见的垂死的哀鸣并不一样,如此突兀地闯入耳中。
是幻觉吗?柏若风努力睁开眼,一片血色里,他看见尸山火海里那瘦削且熟悉的背影,穿着兵服,冰冷的铠甲膈得他伤口发疼。
士兵的体态分明是个女子。
柏月盈背着他,右手撑着长枪从尸坑里艰难往外走,左手托着他没了知觉的腿,一直在喊着他,声声泣血,“二哥,你别睡!别睡,不要睡。求你了!千万别闭眼,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来接你了!我带你回家。”
柏月盈转过头,那张脏污的面孔一片模糊。他努力去看,努力靠近,却始终看不清模样。
好半晌,柏若风才觉出眼睛是被血污糊住了,看不太清。指尖动了动,手臂沉重,再抬不起来。冰冷麻木了他的肢体,霸道地往内侵占着温度。他听见自己跳得极快的心脏,砰砰!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大,炸裂了般响彻在耳畔。
“二哥!你应我一下,应我一下!”柏月盈一边努力带着他逃出只剩满城残垣断壁的天元关,一边怕极了他中途无声离世,因此一遍一遍寻求着柏若风的应声,要他保持住意识。干裂的唇瓣在呼唤下不断呼出白雾。
不少士兵以他们为中心环绕着,在重重尸骨间艰难向前开路。
“呃……”柏若风努力从涩得发痛的嗓子眼挤出一个字来。话音出口,才觉出自己好久没开过口。
原来他还是会说话的。
哪怕是只看得见后脑壳,柏若风也听见了柏月盈放松的呼气声。但她仍旧一遍遍不安地唤着他。
是他没用,叫小妹担心。柏若风眸色柔和,尽力应她,带着血的手指轻按在柏月盈肩头上,血迹染在银甲上,一身重伤的柏若风努力道:“……我,没、没事。”
不待柏月盈反应,说完这句话的柏若风彻底晕了过去。
“二哥?!”
再醒来时,恍如隔世,所有一切像极了大梦一场。唯有他试图起身,却动弹不得时,才想起那段记忆不是梦。
柏月盈真的去找他了,还把他带了回去。柏若风睁着眼对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梳理着目前所有的境况。
“将军醒了?”进来的人欢呼着,“将军醒了!”
柏若风艰难转过头,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只看到一片衣角,那人已经高高兴兴出去喊人。
不到一会儿,军医与太医一同挤进来,拉着柏若风一顿检查。
柏若风是刚醒,但还没傻。他目光一凛,认出了其间一个是宫中太医院有名的老大夫。
太医检查完他的身体,表情严肃,转身与一直站在门边的人说道:“柏将军醒了就没性命之忧了,后面好好养着就是。唯独他的腿比较严重,若不好好养伤,以后怕是会废了。而且这里缺乏一些伤药,不利于养伤。”
“那他现在能赶路回京吗?”
太医摸了摸胡子,似在思考。半晌,太医道:“可以回京,我用药辅助,不加重伤势还是做得到的。”
站在门边那人便走过来。柏若风看清了来人,微微讶然,“段轻章?”
段轻章扯了个小凳子到床头,扶着他起身,弄好靠背,重重叹了口气,苦着脸道:“完了完了,我还以为自己来晚了,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我回去就得被陛下杀了。”
柏若风刚醒来,脑袋昏沉,闻言不明所以。
段轻章摁了摁额角,把闲人都请出去,方才道:“听闻北疆鏖战已久,陛下派我持令去万州调兵。”
柏若风心下一跳,心里闪过一丝狐疑:虽然他知道方宥丞那性子说一不二,但前前后后调了那么多兵。这次总不能是把万州大营驻军送过来了吧?
没想到段轻章还真点了点头,倒了半盏水递到他手中,随后向他解释陛下此举,“北越出了个皇太女,你可知晓?”
观柏若风神情,显然是不知情的。段轻章继续道:“她遣人给陛下送信,试图求和。马森既是北越前太子的人,她言明若陛下有谈和之意,她把马森人头并天元关一起送上。”
柏若风追问:“然后呢?”
“然后陛下把信撕了,杖打来使数棍,丢出宫去。”
虽然有些荒唐,但的确是方宥丞的做法。柏若风一时无言,他低头,含了半口水润喉。水是冷水,含着像冰,喝下去整个内脏都被凉透了。但在边疆,热水是一种奢侈,更不可能随时备着。
“你不问为什么?”段轻章倒吸一口冷气,仿佛被他冷漠的态度伤到,再看柏若风,只见他眼中疲惫麻木,不复当年神采,有些感慨道,“沙场远比朝堂磨人,陛下若见了你这副模样……”说道此处,段轻章噤声了。
柏若风无视了他后半段话,只侧了侧脸,干脆遂了他的意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段轻章终于把秘密揭晓:“皇太女在信里还提,镇北侯世子在她手上。”
大哥有下落了?!柏若风猛地撑着手坐起身来,惊疑不定看着段轻章。
终于是有了些活人的反应。段轻章才算满意,接着道:“当时陛下给使者说的是,他不喜他人威胁。马森的人头、世子的命、包括天元关,他会自己拿。”
所以直接就下令段轻章持虎符调来了万州大营驻军。
“具体如何,陛下应当有他自己的考量。你回京面圣再问吧。”段轻章道,“我已经让人收拾好行李了,你醒来可叫我松了口气。咱们明天便启程回京!”
“我昏了多久?”柏若风垂着头,冰冷发白的指节按在被褥上,似乎用了极大的气力来克制自己。
段轻章数了数日子,“两天不到。”
一阵咳嗽声在安静的帐内响起,段轻章转头,见柏若风面色苍白,捂着唇不住地咳着。他顿了顿,端来了水壶,把柏若风手中空杯倒满,催促道:“喝点水压一压。”
柏若风皱眉喝完水,渐渐平复。
他指尖在杯壁习惯性点了点。思考一二,抬起了头,眼神坚毅,他道:“不,我不走。”
“可是你的腿需要治疗!”段轻章一听他不愿回京,疑惑之余,有些急了。
这座城已经牺牲了太多的人,他这一世死去的父母在战争下不得安宁。眼看硕果就在眼前,若不能亲手拿下,怕是他一生遗憾。柏若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直视前方,掷地有声道:“诚如陛下所说,马森的人头我必取,天元关我必亲手夺回。哪怕废了这双腿,也在所不惜。”
第59章 回生
段轻章资历尚浅, 能被方宥丞选来,最重要原因便是希望他能劝柏若风回京。
因此段轻章怎么都不会轻易放弃。他再三劝说,柏若风却无动于衷。
就在两人陷入僵持, 门口一声轻响,听到消息就迅速从前线赶回的柏月盈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二哥!”她身着盔甲,脸色憔悴, 满是疲色的眼中亮起光, 冲过来就要跃入柏若风怀里。
但她想到柏若风重伤昏迷才醒,急急停在了床沿, 硬生生止住了前倾的趋势。转而把段轻章挤到边上,“二哥,你可算醒了!担心死我了。”
直到柏月盈出现, 一直冷着脸的柏若风才露出些许放松的笑意。他放下手中茶杯,摸摸她脑袋,“你胆子够大的。”说罢,带着警告点了点她额头。
明明叫人好好呆在后方, 却偏要带人上阵。
柏月盈心知说的是自己带兵入天元关那回事, 她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二哥, 我长大了,不能一直躲在后方。如果这世界只剩下我一人孤零零活着, 还有什么意思?”
她给人搓了搓失去温度后冰冷似铁的双手,塞进被窝里。旋即看向柏若风, 似有后怕, “我从未如此庆幸去找你。”
覆巢之下无完卵,是他不够强。柏若风垂眸, 从被中伸出手拍了拍她肩膀,沉默一阵,换了话题,“马贼是不是没死?”
“二哥!”柏月盈震惊于柏若风才醒,竟能猜到些情况,“他没死,但是仍在负隅抵抗。天元关火灭后,他把附近所有北越军召集起来,打算背水一战。然而他们绝对想不到,陛下给我们派了不少援军过来。带兵之人是高家高明彦。”
柏若风眉心蹙起,“援军露面了吗?”
柏月盈不解其意,答道:“他们才来,还没来得及上战场。”
柏若风顿了顿,“你传消息出去,就说我重伤不治。万州来的驻军,暂且别让他们出现在明面上。你且去正面迎敌,越招摇越好。叫马贼认定北疆再无能人可用,你是北疆最后的希望最好。”
柏月盈微微睁大了圆眼。
柏若风道:“懂我意思了吗?”
柏月盈若有所思,点点头,眼睛直直看着他,似乎要看进柏若风的灵魂去,“二哥会保护好自己的,对吗?”
在这样的目光下,柏若风的心思几乎无所遁形,他若许诺般应承柏月盈:“对,我们都会没事的。”
“两位,这还有个大活人。”段轻章等他们聊完,没忍住插了句话,“你们什么战术我不管,这但病人是陛下点名要带回京的。”
麻烦。好在京城来的人,大多贪生怕死的很。柏月盈眉头一皱,起身拔剑出鞘。她刚进门时听了几句话,现在知道二哥的盘算,自是无条件支持,哪怕违抗皇命。
寒光一闪,剑刃已经搭在了段轻章脖子上,她冷声道:“我哥说他不走,你若再纠缠,边疆刀剑无眼,战争里死一个京官不是什么稀罕事。”
其中威胁之意昭然若现。
万没有想到柏小妹性格这么冲。段轻章小心地往后仰了仰,对柏若风道:“我也不想管你,但你知道陛下性子。我不带你走,人头不保。我若带你走,现在看来,你妹妹怕是不会放过我了。”
柏若风听出他的调侃之意,明里暗里说他妹妹和陛下的臭脾性差不多了。
柏若风拉了拉柏月盈衣角,柏月盈有些奇怪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几分,还是收回长剑,然看向段轻章的眼仍含警告。
“二哥,要不咱把他关起来得了。”柏月盈真心提议道。
“不至于。”柏若风指尖敲了敲被面,思考一二,“劳烦段大哥走一遭了。我给陛下写封信,至少可保你性命无忧。至于别的,待我回京,再向他请罪。”
事关自身性命,段轻章再三问:“你这信的份量有多少?真能保我?”
“不信?”柏若风扬眉,喊道,“小妹,把他……”
“别别别,我信!”段轻章看出他是铁了心不走,比起两手空空走人,最后还是选择带柏若风的信回去交差。
至于太医则被留了下来,看顾这个不听话的病人。
等段轻章走后,柏若风捏着柏月盈新送来的战报若有所思。
柏月盈担心道:“二哥,天气寒冷,若你不舒服,就不要强撑。早些休息,身体为重。”
“我没事。”柏若风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掀开被子,试图下地。显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腿问题的严重性,以至于下地就跪倒,把自己、也把边上一直在观察的妹妹吓了个够呛。
从未见过二哥这般虚弱的模样。柏月盈把他稳稳扶回床榻边沿坐着,心当真是跳到了嗓子眼里。她半跪下来,仰视着柏若风憔悴的模样,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摸了摸柏若风膝盖,“二哥,有知觉吗?”
“有。”柏若风点点头,他垂眸扫视着被绷带裹住的小腿,抬手按了按,绵密的刺痛感渗透小腿骨,他额上现出些许冷汗,然面上轻松道,“有点疼,但不碍事。可能是躺久了没力气。”
“二哥,你嘴唇都起皮了,先喝点水吧。我让人煮了点粥,还有大夫开的中药,等会好了就拿进来。”柏月盈视线扫过他的额角,收回打量的目光,给他倒满水,用为数不多的内力温着那杯水。
柏若风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沉沉道:“李鸣岳回来了吗?让他来见我。”
几月前,李鸣岳就被柏若风悄无声息派出去了,不见踪影。此次攻克天元关一战,李鸣岳没有跟着。柏月盈一怔,放下水杯,“他回来了。我这就让他过来。”
柏若风应了一声,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身为陛下亲封的破虏将军,自那日火烧天元关一战后,柏若风便没有再出过面。哪怕越军如何挑衅,出面的都只有柏月盈。
敌军挑衅言语中屡次提及主将,在众目睽睽之下,柏月盈面色看起来并不好,且可调动的士兵比起往昔显而易见的变少。
什么情况才会叫一个少女做主将?且对方身边只剩二三将领。马森闭目躺在床上,身上密密麻麻裹满绷带,露出的皮肤有烧伤也有刀伤。
等人禀告完,他僵直地坐起身,一脚把榻前禀告的人踹了出去,骂道;“废物!连个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血色顺着绷带晕染开来,然而他像木头般没有任何感觉,带着杀意的目光扫视过身前的将士,众人毫不怀疑他下一个命令就是把在场的探子都拖出去砍了。
“将军息怒!”有人见势不好,心生怖意,连忙膝行两步过去,言辞凿凿,“那日将军把柏家小儿伤得多重,有目共睹。加上那小娘们腰间缠了白布,肯定是丢了主将,消息藏着掖着呢!南曜边疆群龙无首,士兵伤重,正是大好时机。我们此时攻城,岂不是手到擒来。”
马森睨着他,面上横肉蠕动着,忽然便咧嘴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向远处看去,目光里燃起火来,“也可能这是诡计。”
但即便是诡计,那黄毛小儿还能翻了天不成?马森撕裂北越宫中送来的圣旨,金黄布帛碎片撒得满天都是,纷纷扬扬落下,旋即被马森一脚踩在地上,碎纸里隐约可以窥见上边一个‘退’字。
不管是不是诈,如今他回不了头了。时间就是性命。机会难得,马森隆起的眉给眼下带了抹阴狠,“通知下去,今夜攻城!”
夜间起了风,开始下起小雪来,温度更低了。远远望去,白白黄黄的色彩混杂在一起。天元关亮起的火光渐渐汇聚成一条龙,向镇北关浩浩荡荡而来。
漆黑的镇北关城墙上,连守城的人都所剩无几。听到前方探子回报,柏月盈带兵举着火把登上城墙,清澈的眼底倒映着那条游来的‘火龙’。
“果然来了。”她平淡叙述着,侧头道,“按计划布兵。”
“是!”
山洞壁在细微颤动,边上似有千军万马路过。高明彦警惕地抬起头,并肩而行的柏若风若有所感,侧头问:“怎么了?”
他的伤还未好全,面色苍白,连唇都是苍白的。唯独一双眉目因为少了些戾气,显出原本的风流多情之意。
而今看起来,不像战场上勇武杀敌的将军,倒像个病弱公子哥了。然周围没人敢少看这位硬生生抵抗住北越军马近两年的年轻公子。
镇北关与天元关之间,是狭长且较为平坦的峡谷。两边则是蘑菇似的朵朵耸起的荒山,荒山植被稀疏,人烟稀少,地势崎岖。
人行走在山路上,有滑落山壁的危险,且因为没有植被遮掩,容易被敌人发觉踪迹,是行军的下下选。
在早些时候,天元关出外商道众多,延伸出来的小道无数。随着数十年前两国间的频繁摩擦,这些小道逐渐被废弃。
某天,柏若风等人得到一卷残图,意外得知边上的荒山在数年前曾有过一条直通塞外的偷渡隧道。他当机立断,命李鸣岳带人凭一卷残图悄悄去找寻隧道位置。
这一找就是一个月。找到后,从废掉的隧道中清出一条路又花费了不少时间。
好在,今天终于能派上用处。
“还是柏将军未卜先知来的高明,高某着实佩服。”高明彦带着万州大营驻军随行,他侧耳细听动静,回答柏若风刚刚的问话,“马贼怕是已经出城了。”
柏若风额头冷汗不断渗出,在黑暗的隧道里无人发现。他转身问李鸣岳:“我们还有多久。”
怎么马贼行动这么快?李鸣岳有些焦虑回道:“还有一炷香左右就到了。”
柏若风声音沉稳,安抚道:“没关系,月盈他们撑得住一炷香,我们加速前进!”
“是!”
小雪纷纷扬扬而下,覆盖住昔日战场留下的痕迹。
这是最后的机会,一战定生死。
战鼓响,号角鸣。马森带兵举旗而来,扫视而过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兵士,视线落到柏月盈身上,哈哈大笑,“看来镇北关当真无人可用了!镇北镇北,本将军今日就给它易名!”
话音刚落,北越士兵举起刀枪,突破拒马,一鼓作气冲到了城墙下。
突破久攻不下的拒马给了北越军极大的自信,他们越发笃信镇北军失去了主将,且兵力紧缺,因此情绪高涨。
作为‘诱饵’,柏月盈紧张得手掌在微微发抖,但她脸色沉静,看不出任何异样。看来敌冲破拒马,柏月盈抬手高声道:“弓箭手准备!”
一道守城与攻城的战争拉开序幕。
代表镇北军的毕方军旗在墙头飞扬,柏月盈捏紧了手中银枪,马森眼中充斥着势在必得的狂热。
马森不被北越朝廷支持,所剩兵力不多。他又对这次拿下镇北关信誓旦旦,因此压根没留下多少人守着后方的天元关,而是全力出击。
小雪还在下着。天元关大门被一举破开,留下的北越士兵从人数上来说不堪一击,被打得猝不及防,至死都想不明白这支军队从哪里冒出来的。
毕方军旗在喊声中重新飞上天元关高空。南曜士兵占满关城,柏若风站在父亲昔日常驻的城墙上,肩上一层薄雪,如琼枝玉树,栽于茫茫白雪黄沙间。
他所处位置下方,城门大开,高明彦迅速领兵而出,骏马英姿,地动山摇,气势磅礴。
马森再怎么厉害,前后夹击,北越军大势已去。直到此时,一直提心吊胆的李鸣岳才敢稍微松懈一二。
眼看军队远去,他看着前方柏若风消瘦的身形,没忍住脱下披风罩到主将身上,激动得热泪盈眶道:“将军,我们终于……”
然而前方的身躯,此时晃了一下,在李鸣岳恐慌的视线下忽然倒下。
“将军!”李鸣岳大惊失色,忙接住倒下的人。
完全失去意识的人身躯沉重,他没有防备,被压得一同摔在地上,垫在下面,成了肉垫。但李鸣岳完全顾不上了,他抬手一摸柏若风额头,摸了一掌的汗,额头滚烫似火。
怎么会这样?柏若风自始至终表现得如常人一般,他们竟没人发现。李鸣岳急得大喊:“快来人——”
冷,几乎要冻僵身躯的寒冷与要灼烧灵魂般的火龙在身体内打起架来。
柏若风昏昏沉沉里听到无数嘈杂的声音,他努力睁开眼,偶尔清醒时能看到柏月盈担心的脸。
不待柏月盈说话,柏若风死死扣住她的手,冰冷的手指如铁钳一般。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嗓子发出一个音节。
柏月盈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反手拉着他,喜极而泣道:“我们赢了,二哥,大获全胜!我们终于把丢掉的天元关收回来了!”
她兴致勃勃把马森死不瞑目的脑袋提到柏若风眼前,柏若风只看了一眼,便放心地任由自己陷入无边黑暗。
他强撑着腿伤走了那么远,又受了寒,发起烧来。最后连太医都给他的双腿下了死刑。
又是一年寒冬,京城的圣旨传来。下诏令其兄妹回京疗养,柏若风被封袭承爵位。
因为高烧不退,柏若风的身体经受不住长途跋涉,回京的行程便被耽搁下来。
大定二年开春。
一辆普通的马车在十余人护送下驶出北疆三城。马车走得很慢,从北疆往京城而去,一路所见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似乎一切都在逐渐变好。
道路绕着山头一圈又一圈,一侧是山体,一侧是悬崖,车辙骨碌碌碾过湿软的泥土,车身摇摇晃晃。柏月盈给昏睡的柏若风擦着汗,边上的御医伸手给他探了探脉息。
柏月盈担忧道:“太医,二哥他怎样了?”
太医摸摸胡子,闻言叹息一声,对眼前不听话的病人忧心忡忡。毕竟近来柏若风身体实在说不上好,反反复复发烧,陷入昏睡,偶尔会呢喃一两句奇怪的言语。太医道:“已经退了热,先让他好好休息。等回到京城就好了。”
柏月盈有些忧虑看着柏若风昏睡中也皱起的眉头,抬起指尖给他揉了揉,尝试解开眉结,发上的金海棠珠花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二哥……”柏月盈看着柏若风苍白的睡容,不安恐慌在心中若潮水升起,把她整个人淹没其中,以至于她呼吸不畅,挣扎不能,被困在汹涌的情绪中。
父母已逝,连大哥都失踪了。如果二哥出了事,她要怎么办?天地之大,往后当真孑然一身了。柏月盈捂着口鼻,泪珠大滴大滴滚落掌背。
眼前的姑娘岁数并不大,身形消瘦,蜷起来小小一只,连哭都是无声的。太医起了恻隐之心,张嘴试图安慰。然而抬起的手掌止住了他的话头。
“我,我没事。”柏月盈声音沙哑,强压着情绪,不敢发出泣音叫二哥听见。泪珠连成线滑落,湿了手背一片,她擦了擦眼,若无其事起身,打算出去与马车夫一道坐着,“别打扰二哥休息。”
山坡上,一妖媚女子手指把玩着鬓边长发,眯着眼看远方行来的马车。
她本是北越宫中伶人,只有个戏名为妖妖。先太子宠爱她,破格让她承了圣女之位。妖妖自知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因此紧紧抓着先太子不放,日以继夜学习大祭司的炼药之术。
可惜只学了点皮毛,还不足以且没来得及为先太子效忠。先太子被人毒杀。妖妖找不到证据,也无意替先太子翻案,迅速带着太子的人投向皇太女。
皇太女静静打量着她,只说了一句:“本宫这里不做慈善,不收无用之辈。念在你如今是大祭司弟子的份上,速速离开吧。”
这一离开,往后就只能随大祭司长留宗庙,侍奉牌位。
妖妖既享受过权力的滋味,就不愿从一个囚牢跳到另一个囚牢去。她悄无声息潜入南曜,再以圣女身份与南曜探子联系,探子们还不知晓圣女之位已经易人,有舆图的成功例子,都纷纷配合着她。
妖妖打听到不久破虏将军即将回京,特地在这条必经之路上蹲着。
“当年,皇太女就是替了丞相府庶女之位,才取得的舆图吧?”妖妖唇角勾起,想到自己从大祭司那偷来的圣药,眼中盛满野心,“既然她不愿意走那条皇后之路,今日我便大胆替她走上一走。看此后谁才是无用之辈。”
她身后出现数十个黑影,是先太子的死侍。
妖妖挥手指向那辆马车,“上!”
有杀意!坐在车前的柏月盈若有所感,猛地抬起脸,直视对面山坡上那抹高挑的人影。数十个黑影正从山上跃下,她圆眼一睁,停下马车,厉声道:“有埋伏,戒备!”
周围的护卫闻言,纷纷拔剑出鞘,严阵以待。
然而柏月盈没注意到,护卫们面色多少都有些异样。
妖妖自山顶跃下来,堵在马车正前方,掩唇一笑,媚眼如丝,“何必做无谓的争斗呢?你们今早买的饼可都是我亲手做的好东西,不如乖乖束手就擒,本小姐还能考虑饶你们一命。”
“柏家军从来只有战死,未有不战而降之辈。”柏月盈拔剑出鞘,剑尖闪过寒光。她一席利落身姿,飞身而出,率先攻向妖妖。
妖妖面色微变,迅速后退,身后的黑影冲上前来,替她挡下攻击。妖妖面色狰狞起来,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只容一辆马车通过的山路上,刀光剑影并起。
第60章 醒来
厮杀声中, 柏若风长睫微动,似有醒来的痕迹。
“侯爷!侯爷快醒醒!”太医见外边情势不好,着急地试图摇醒他, 没摇两下就被拽下马车,一剑刺死。他惊恐跪倒在地上,逐渐溃散的瞳孔倒影着远处背对着他的黑衣女子身影。
妖妖站在崖边,恶劣地用靴子去磨柏月盈死死扒着崖边的手背, 磨得血肉模糊,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女子,真令人羡慕。”
那姣好的面容上, 裂开一抹笑,声音温柔如对情人耳语,“你服个软, 我便拉你上来。”
“不然,你就摔成肉泥吧!”妖妖轻柔的声音一变,美眸间恶意满满。
“啊!”刺痛冰冷从后方袭击了毫无防备之人,妖妖低头发现自己肩膀被剑尖穿透, 立时惊恐叫了起来。
剑尖从□□中拔出, 妖妖颓然倒下。露出她身后的红衣男人。意识不清的柏若风撑着病体站着,右手提了把剑, 血正滴滴答答顺着剑尖而下。
他被惊醒时,掀开马车帘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人堵截,没想到外边敌我悬殊, 太医死于非命, 更没想到柏月盈陷入危险。
柏若风向前一步,满眼心疼, 丢开手中剑,双手使劲拉柏月盈上来。当柏月盈双脚踏上泥土边沿时,他心口那份紧张才得到缓解。
“二哥。”柏月盈忙用力撑着崖边起来,似指控似委屈,“他们使诈。”
柏若风眼前阵阵发黑,但仍努力露出个安抚的笑,抬手想摸摸她脑袋。然而看见的是瞳孔骤缩的柏月盈。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巨大的推力——他伤后双腿本就有问题,能勉强站立已经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也因此,那推力直接把他推下悬崖。
双腿本就是勉力支撑,当下一软,身体已经半悬空了。面向底部深不可见连成片的树林,柏若风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但很快,他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或许,他寻寻觅觅的一辈子,本就是水中花镜中月,本就是他的臆想……
柏若风坦然接受了自己摔成肉泥的结果。然而有人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拉了他一把,用自己换回了他。
擦身而过之际,摔坐在地的柏若风不可置信看着甩飞出去的红衣女子:“月盈!”
少女红衣猎猎,发上金步摇轻响,朝他露出一个浅笑,仰面落下去了。柏若风连滚带爬到崖边,往下一看,只看到一个不断下坠的红点。
她怎么这么傻!柏若风四肢刹那僵冷,他要跟着跳下去,脑后猝不及防受到重击。柏若风竭力维持理智,却还是不甘地晕倒在了地,最后的画面是崖边的泥土。
丢下棍子的妖妖冷哼一下,肩膀的血洞刺痛,她捂着伤口不由倒吸口气。“还真是感人的兄妹情。但很快,你的妹妹就是我了。”
妖妖笑着,从腰间拿出一瓶从大祭司那偷来的圣药——前尘一梦。
几日后,镇北侯的马车入了侯府,妖妖带来的手下成了护送镇北侯回京带的侍卫。
夜里,听闻柏若风回京的方宥丞从宫里溜出来。阔别两年,他看着带回一身伤的昏睡不醒的人,又恼又怜,扯开被子,自上而下检查着柏若风身体。
还没等他检查那双据说伤的很重的腿,便听得呛咳声在屋内响起。方宥丞一惊,抬头便对上双清凌凌的眼睛,直直倒映着他愣住的模样。
那眼睛眨了眨,初醒之人迷糊地晃了晃脑袋,睁眼仍是晕眩不止的重影。但他是有感觉的,尤其是被掀开被子的地方凉飕飕,久未说话的嗓子挤出一道气声:“你谁啊?”
方宥丞逃走后,闻声而来的小厮迅速点灯,喊来妖妖。
“二哥!”
柏若风正有些茫然回想着晕过去前的事情。闻声抬目,见一窈窕影子从屏风外绕进来,芙蓉面上露出笑来,“二哥,你终于醒了。”
她喊我二哥?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妹妹’这个词太重了,早成了他心底的执念。哪怕理智上觉得不对劲,感情上仍然对名为‘柏月盈’之人投注了好感。
柏若风捂着刺痛的额头,闭了闭眼。
妖妖靠近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影响着他。柏若风把那点不对劲抛开,抬起头,转而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来人身份审视着所有一切:“你喊我哥?”
命运的齿轮自此快速转动着,桩桩件件画面在眼前飞过,化作流星,聚成一团。那些以前不明的话语如今再回想都有其深意。
直到北越来的圣女妖妖在眼前被杀,既定的命运被更改。他曾经以某种方式看到的一种未来,即暴君暴毙,妖妃掌朝的可能已经轰然破裂。
梦里一瞬天地变色,光怪陆离的影像如湖面波澜,冥冥中有股力量正排斥着他的魂体,要把他赶出这个世界。睡梦中的柏若风皱紧眉头,额头冷汗涔涔。
“若风?若风!”呼唤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重,急促,紧张,担忧。
金色的龙气裹杂着飞涌而上,死死拽住要被天道从身体里‘拖出去绞杀’的魂体。
二十四年光阴在眼前掠过,如梦似影。大梦醒来,唯有眼前这张脸上有着深深的忧虑。
柏若风身体还不能动,他转了转眼珠子,瞥见窗前明空大师一袭袈裟的背影,捏着佛珠念叨:“天府佐紫薇,功在解厄。如今大祸已除,施主,您受苦了。”
明空徐徐转过身来,眼中含泪,面色激动,强忍着冷静,“好好休息,来日再议。”
说罢开门,大步离去。
秃驴!柏若风张了张嘴,无声骂出这两个字来。
他的视线投注到方宥丞身上,一时间心情复杂。方宥丞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低声道:“原来那夜,你去护国寺,是因为明空大师要给你护持心脉?”
那夜?柏若风迟钝的思维努力转着,终于想起来方宥丞说的是自他表白心思,两人破裂后,又在雨夜的见君山和好的事情。
当时他想不通方宥丞怎会对他起了心思,特地去寻了明空大师,明空大师主动提出要用功力给他护持心脉。随后他下山时,便遇到打伞来接他的方宥丞。
难道明空早知有此一劫吗?柏若风心情复杂。
他的不吭声似乎默认了此事。方宥丞给他拨了下额前碎发,给他解释道:“明空的内力始终护持着你的心脉不受损害,现在你身上的混毒已经被拔除,无性命之忧。”
“至于你的妹妹,是我大意了。”方宥丞叹息一声。
他没想到北越人敢把心思打到柏若风身上,而北越人不知道方宥丞会私下来找柏若风。两方人马误打误撞,兜兜转转才发现蹊跷。
“关心则乱。”柏若风向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似乎极为疲惫地合了下眼。
他脑海里思绪纷杂,乱得不行。一会儿想到明空大师的话语,一会儿想到自己一直追寻的东西,一会儿想到落下山崖后再无消息的柏月盈,不知所踪的柏云起,还有把命永远留在了沙场上的兄弟朋友……
阔别两年之余,故人再逢,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方宥丞抬手轻捂着他眼睛,给他挡光。
然而柏若风还不想睡,烛光下薄唇开合,“方宥丞,你是不是知道我兄长消息。”
此话说的极为肯定。方宥丞浑身僵住,心底那些柔情顿时一空,唯恐柏若风因为他拒绝了皇太女求和一事而恼他。
方宥丞低声道:“你放心,他好好的。倒是你,不把身体养好,我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
被手掌捂住的双眼下方,那薄唇很浅的勾了下,轻轻道:“他没事就好。”
方宥丞维持这个坐着的姿势很久,蜡烛流着烛泪不断下滑,直到火光淹没在烛液中。
他一点一点试探般拿开了轻捂的手,看见了一张毫无防备的睡容。肤色一如既往白皙,面色虚弱,唇色泛白,紧闭时长睫在如白布般的脸上落下两道黑影,左颊边一粒很难发觉的小痣。
强按平静的心,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几乎要跳出嗓子口去。无论什么时候再见,无论什么地方,这个人永远都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方宥丞眸色微暗,抬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捏着柏若风的手腕塞进被子里。他仔仔细细整理着被上的细节,抬目久久注视着昏睡的人,那睡容上的疲累一览无余。
窗外一声轻响,方宥丞侧了侧头,最后看了眼睡得正熟的柏若风,嘱了暗卫守着,自己走出护国寺后门去。
月下林子站着一个佳公子,面容温雅,浅浅含笑,他双手一合,朝方宥丞行了个礼,“陛下,抓到人了。”
说话间,段轻章朝边上看去,两个侍卫压着挣扎不休的礼部侍郎向前。
礼部侍郎抬起脸来,直呼陛下冤枉。
边上,段轻章眼神寒冷,盯着礼部侍郎腰间那枚狼形剪影玉佩移不开眼。当年射杀他大哥时,正是此人在段公良书房步步引诱。
方宥丞本只是下令从假柏月盈身上顺藤摸瓜,想找出泄露柏若风回京消息之人,没想到直接挖出只‘大瓜’来。
“原来是你。”方宥丞面无表情打量着求饶之人。
此人官服加身,年纪不大,长得老实,方宥丞对他有些印象,此人是在科举时脱颖而出,而后入了六部,为人低调。却没想到这份低调是为了掩藏身份。
“便是你,害得他伤了腿。”方宥丞慢吞吞走过去,在礼部侍郎恐慌不安的眼神下,眼神发狠,猛地一脚踩在对方跪着的小腿骨上。
刹那,骨裂声和惨叫声一并在夜里响起。
方宥丞才皱起眉,段轻章已经除了这人腰带塞进礼部侍郎口中,堵住了他有些呱噪的痛呼。
方宥丞面无表情把他两只小腿都踩碎,看着眼前这摊只会喘息的‘死肉’,他手掌微抬,“送去大理寺吧。”
没有把叛徒千刀万剐,段轻章并不解恨。然听到是送大理寺,面上便笑出来,“陛下仁慈。”
另一边,柏若风从梦中惊醒,房间昏暗,只点了一个蜡烛。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发呆看着床顶半晌,掀开被子慢慢起身。
方宥丞不知道哪去了。柏若风撑着床柱起身,穿好鞋,试着站立。
站起来已经用了他全身气力。身体虚弱,呼吸急促,哪还有之前大杀四方的活力?柏若风深吸一口气,缓下身体的震颤。他慢慢地扶着床柱、墙壁走到门前,推开了木门。
院子清幽,静得只有小虫窸窣声音。他从记忆里漫天的大雪脱出,乍然置身于春末之景,还有些不习惯。
柏若风凭着记忆寻到了明空。彼时,明空正在小房间里,对着佛像闭目念经。一声声木鱼声像极了他的心跳声,快且乱。
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明空停下了敲木鱼的动作,转过身来,悲戚的视线就与柏若风审视冰冷的目光对上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柏若风踏进房内,身着单衣,墨发垂在一侧肩上,黑白分明,恰如其人,哪怕最虚弱时,也锋利如剑,“当年,我在此曾向大师讨过三问。但那答案,我并不满意。”
明空大师闭目,想起数年前的柏若风。从北疆而来风尘仆仆的少年在这个小厅,向他发出三问。
——十三年前,你去北疆镇北侯府,意欲何为?
他答:是天道所引,天意所向。
——大难在何时,‘天意’需要我做什么?
他答:柏若风只需要‘存在’,便是天意需要。
——我何时能回去?
这个问题,明空大师沉默以对。
多年后,看着眼前风姿绰约之人,明空大师心中有愧,叹息一声。起身把柏若风扶至位上,“若你还想听,贫僧现在便能回答第三问。可施主真的想知道吗?”
在体验过此世的亲情友情,官爵加身后,柏若风还想知道‘回去’的路吗?明空大师把选择权交给了柏若风。
而柏若风的回答一如既往坚定:“把第三问告诉我。”
明空大师沉默良久,捻着佛珠开口道:“护国寺的前任方丈观真。是贫僧的师傅。他观到南曜国气运将断,世界正走向一个曜国灭亡的未来。为了阻止这个未来的可能性继续发展,师傅他想到一个办法。”
柏若风双目紧紧盯着明空的脸,猛地捏紧了扶手,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他追问道:“什么办法?”
“师傅手上有一个救世召唤阵法,他决心祭阵改运……”明空道。
闻所未闻,简直匪夷所思!柏若风抬高声音,打断他的话:“所谓的救世阵法就是把我弄过来?!”
明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阵法乃是天元皇朝所传,据说,当有灭国危机来临时,阵法能召唤出仙人,帮助皇朝度过危机。”
“师傅不觉得自己能召唤出仙人。他拼死一搏,只是想照陛下的八字召来此界缺失的天府星。也就是施主您。”
而最终的结果是,观真成功了。他召来的天府星从最初便不留一丝余地地把亡国的源头断绝。
柏若风额头青筋冒出,他按着桌面不断大口喘息,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以至于身体颤抖,冷汗不止。
明空大师面有愧色道:“师傅以命相搏,贫僧不敢违……”
养尊处优多年的明空大师被一拳头砸倒在地,侧面立时红了一大片。而罪魁祸首似乎比他伤得还重,扶着桌椅大口喘息,脸色苍白,虚弱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若风!”方宥丞回到房间没见着人,在暗卫的指引下找到这处。他从门外大步上前,扶住了柏若风,视线在明空大师和柏若风之间来回,“发生什么了?”
柏若风顾不上更多,借方宥丞的力站着,气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然出家人私心不小,就这还能做护国法师,在下佩服!”
明空瞒了他这些年观真的事情,以至于柏若风只有一条线索——那就是方宥丞。为了抓住这条线索,他一步步走在早已死去的人希望他走的路上。
“我真恨不得把你杀了!”柏若风咬牙切齿,眼神淬了刀子般锋锐。
明空大师捂着脸不语,扶着桌椅起身。
方宥丞眸色一冷,抬手,黑暗里蹿出两名武功高强的暗卫,一左一右立在明空身后,刀子夹在了护国法师脖子上,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柏若风按住了方宥丞的手。他看向明空大师,“第三问,你还没说完。”
明空大师捻着佛珠的动作一顿,慢慢抬起眼来,“阵法,乃是‘真龙宝藏’中所出。”
此话一出,方宥丞皱眉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真龙宝藏只有一个。传闻当年天元王朝的钦天监,带领着天元皇室所有的财产以及仙人赐予天元皇室的宝物,藏在北越与南曜交界线那片沙漠中,人称真龙宝藏。
这还是柏若风曾在上书房上学时,当做野史看的消息,万没有想到多年后从明空大师口中所出。
明空大师不顾脖子上的两把利刃,解释道:“或许,连陛下都不知道。最初的护国法师,那名救了太祖的无名高僧,其实来自天元王朝的钦天监。他留给历任方丈的,只有一个救世法阵,以及一个机缘。”
“什么机缘?”柏若风道。
“找到真龙宝藏的机缘。”明空徐徐道,“阵法出自天元皇朝,关于阵法的更多消息,应当在真龙宝藏中。只是在那里等着施主的,不知道是希望还是失望。如此,施主还想去寻找吗?”
明空伸出右手,摊开掌心,掌中唯有他师傅观真留给他的一串佛珠,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来自最初的无名高僧。
赌吗?不赌,一无所有。赌,或许还有一丝可能。
柏若风咽下口水,心脏在左心房几乎要蹦出嗓子外。他深呼吸几口气,抬起满是伤痕和茧子的手,握住了那串旧佛珠。
方宥丞目光沉沉看着他,似乎要直直看到灵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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