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兄弟


    “来接我?”柏若风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字, 试图理解其中意思。他回过味来,剑眉上挑,笑出几分风流, “接我作甚?我不是孩童了,自己能认路回去。”


    方宥丞眸色微动,很认真地与之对视,郑重道:“不一样。”他上前两步, 扬起手臂上染了体温暖意的斗篷, 想要像以往那样自然而然给人披上。


    可他看到了柏若风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的动作,那半步拉开的不只有距离, 显然还有他们间曾密不可分的关系。


    于是,方宥丞要把斗篷披上去的动作一僵,转而换做把斗篷递给柏若风。


    柏若风睨了他两眼, 接过斗篷,自己披好系好带子,欣然笑道:“谢啦。”


    说罢抬脚就往林间走去。


    林子里很黑,两抹人影挑着灯笼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


    他们往常虽然不会每时每刻都聊天, 可柏若风还是头回遇到与方宥丞待一起却不知道说什么的处境。他颇有些为难地捏紧了手中杆, 觉出些许无言的尴尬来,思考间无意识发出一声啧音。


    身后跟着的人立刻传来一声问话, “怎么了吗?”


    没意识到方宥丞这么敏锐。柏若风愣住了,眸间显出些许迷茫。


    临到山脚处, 他忽然停住脚步,身后人不问缘由, 也跟着他驻足不前。


    柏若风转过身, 细细打量着身后的家伙。


    方宥丞的便衣不同于在宫里时常穿的明黄太子服,此人偏爱暗色调, 说是见不得脏。


    此时一身黑衣冷肃,发上一根简单的龙首玉簪。本是个不耐烦的性子,这时不问缘由跟着柏若风在林间停住脚步,棱角分明的深邃面容上意外地没有烦躁。


    越是端详,柏若风越发好奇。自从那日方宥丞说破心思后,他似乎从另一个视角重新认识了眼前的人,既陌生,又新奇。


    他沉吟着,不自觉抬起食指挠了挠脸侧,直白地问,“方宥丞,你能不能换个人喜欢?”


    方宥丞没说话,眼睛一抬,黑白分明的凤眼默默看着他,眉头紧皱。


    柏若风道:“你那么优秀,身份又高,天下间多得是人倾心。”


    方宥丞忽然开口,问:“那你呢?”


    这天下,也包括你吗?


    柏若风微怔,由衷反问,“是不是我,很重要吗?”


    方宥丞唇边掀起一抹自嘲的笑,“对我而言,很重要。”


    两人间一时半会陷入了僵持。


    面前的男人眼神里载满了太多东西,负担了太多情感。只想逃开的柏若风转了视线,有些心虚地没有回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恰恰因为知道,并且十分清晰知晓自己无法回馈,所以能毫不犹豫地想用短痛断开念想,不留一丝期待。


    而在这过程里,柏若风更看清了自己:或许是他天性凉薄,才能如此去伤人。又或许他就是没有半分那方面的念头,因此没有方宥丞的烦忧和顾虑,想说什么就轻易说出口来。


    他知道,方宥丞也知道。


    周遭一片静默,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叫着。林间夜色深了,寒冷更添几分。一红一黑两抹人影对立站着,陷入沉寂。


    柏若风不再要求方宥丞当即做出决断。他认真地想了想,道:“你一定要这样吗?我们维持原样不好吗?”他顿了顿,喊了声,“丞哥。”


    方宥丞没说话,随着他视线看向林深处。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僵持。


    到底一起长大,柏若风约莫能猜到些许方宥丞的想法,因此故意玩了个文字游戏,对方宥丞承诺道:“如果你答应。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一天,都会尽力在你身边。不管你以后纳不纳妃。”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远比彻底闹掰不复相见好得多。


    这回,方宥丞有了反应,向柏若风看去。


    “丞哥,你别逼我。”柏若风玩笑似地勾了勾唇,冲看过来的方宥丞侃道,“你知道我性子。自私惯了,还很叛逆,逼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方宥丞低头看了看手中捏着的灯笼,里边的火苗在风里摇曳不定。他稍稍松开手,能看到指缝间被捏裂的杆子。


    “好。”方宥丞眸中映着那团小火苗,抬起头,深深看了柏若风一眼,“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你向我提了要求,我也有个要求。”


    要求?柏若风没想到对方如此理解,但也无妨,他歪了下头,作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来听听。”


    方宥丞顿了顿,“你让我抱一下。”


    抱?这个要求让柏若风傻了眼,甚至确认性地脱口而出,“啊?!”


    方宥丞似乎被柏若风的反应逗乐,笑了一下。他点头,向面前人确认,“嗯,抱一下。”


    作为一个糙了二十余年的大老爷们,柏若风头回体验到什么叫难为情,“你认真的?”他不死心再问了一遍。


    说起抱,他和方宥丞间当然抱过。


    只是都是兄弟间或鼓励或安慰的浅浅一下,一碰即分。或许更多的是勾肩搭背似的触碰。


    方宥丞耐心道:“认真的。”


    他扬眉看着柏若风,原本阴郁的面容多了鲜活。他挑衅道:“怎么,你怕了?”


    柏若风犹豫了下,想着抱一下他又不会掉块肉,一咬牙,张开手,“我怕什么?难道我还有清白可言?”


    异于己身的温热身躯靠了过来,宽厚双手贴着他后腰。柏若风脑子空白,只觉得腰上略麻,刚想开口说自己可能怕痒。


    后腰的手掌往前一压,他的话未出口,已然与人鬓发相贴。


    红黑两抹衣裳相交,在寒风里相互依偎。


    柏若风抿了下唇,方才还觉得冷,现在却无端地觉得从头到脚,都要烧起来,连本来平静的心脏,都维持不住平缓的调子,变得急促而紧张,隔着身躯套子,往外迸出闷闷的快音。


    ——他能听到我心跳吗?


    柏若风僵硬地拥着眼前人,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冒出许许多多的想法。


    ——他体温比我高。


    拥抱实在是一个神奇的互动。它可以很敷衍,可以很疏离,也可以让人胸膛相贴时,得到融为一体的错觉。


    这个动作只维持了短短几个呼吸间,方宥丞就松开了手。他抬眼,见那双桃花眼脉脉多情,秋水潋滟,左心房就像中了一箭,生万千痴念,覆水难收。


    哪怕知晓是自己妄想,也难免生出这人其实对他有情的念想。


    “要不,”方宥丞心念一动,学着柏若风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问不即不离的眼前人,“你还是来帮我管理后宫吧,不然长这么好,可惜了。”


    “滚!”柏若风回过神来,笑骂着,给了他肩膀一锤,打散了方才的旖旎。


    如此形势,就算不是玩笑,方宥丞也只能当做是个玩笑话。他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马车在下边,走吧。”


    柏若风见对方兴致不高,十分理解,没再开口。


    上了马车,他便自觉占了一侧地方,单手撑着桌面,支着下巴。


    外边天色太昏暗,只有两人的空间里,柏若风潜意识觉得安全,原本只想小憩一下,没想到瞌睡虫爬上了身,便下不去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他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我睡会,到了喊我。”


    说罢直接倒头趴在桌上,蒙着毛茸茸的斗篷就睡,呼吸声粗重,显然睡得很沉。


    坐在另一侧的方宥丞有些无奈,暗想:你这到底算是信我呢,还是太不把我放眼里?


    说归说,但才答应了人,方宥丞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坐在马车角落,坐在黑暗处,盯着月下桌上那坨,转不开眼,仿佛看一个人睡觉时若有似无的起伏都成了种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太子亲卫隔着一块门帘,对里边小声道:“主子,侯府到了。”


    方宥丞回过神来,见面前柏若风睡得很熟,直接道:“回宫。”


    亲卫没有犹豫,马车很快动了起来。


    凶猛的火舌舔舐着屋梁,噼啪作响的烧木声盘随着浓烈的缺氧的窒息感而来。


    方宥丞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被烈焰包裹的房子里。


    眼前,红柱顶端彩色雕刻华美,四周白纱轻扬,内室空荡,佛香袅袅。只是灼热的火焰破除了屋子装饰本身的清冷感,带起的热度摇晃着人的视野。


    这一切都太过熟悉,以至于沉重的博古架燃烧着轰然倒塌时,方宥丞被吓了一大跳。


    他心惊胆战地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明黄太子服,掌间皮肉光滑,养的极好,同时也显出少年时的稚嫩来。


    这里、这里是长乐宫!


    嗡的一下,一股血气涌上脑子,方宥丞眼前一黑,险些没被刹那间袭来的回忆给刺激到晕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新出现在这里。当反应过来这是当年那座长乐宫时,方宥丞拔腿就往内室冲去。


    火焰凶狠啃噬着他的皮肤,落下的房子残骸成为一块又一块拦路石。他一脚踹开了通往内殿摇摇欲坠的门,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背对他立着。


    那身影显然是个女子,垂下的长发及腰,松松挽了个鬟,是未出阁女子常用的发饰。


    她转过身来,几乎是与方宥丞照镜子般一模一样的凤眼,眼中满是郁结,朝他伸出了手。指若葱白,不染丹寇,更没有一点伤痕。


    “丞儿。”段棠唇角上扬,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你也是个人间祸害。与其留下来害了别人,不如今日,你随母后一同离开吧?”


    这话当年他听了一遍,没想到而今又听了一遍。方宥丞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想说。想反驳、想许诺、想乞求、想倾述……


    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用尽全身气力,却只能发出一句心虚的怒吼:“你胡说!我没有!”


    段棠笑意吟吟看着他,像是为了证明所说的话。她侧了侧头,示意他看那边。


    方宥丞疑惑不满地看过去,那张雕工一流、用料罕见的床榻上,锁链密密麻麻把一道仰卧的红衣身影吞噬。


    方宥丞心神俱裂,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没有看到那被锁链锁住的人长什么模样,心下却立时有了答案。


    锁链像有意识般爬行,裹在那道颀长的身影上,恨不得把他困死在这座长乐宫里。


    “你瞧。”段棠的声音那么轻柔,在他身旁幽幽道,“我就说,你和你父皇一样。”


    “不!你胡说!”方宥丞向大床扑过去,试图把这些锁链恶狠狠地撕成碎片。


    就在他扑过去那一刻,房顶掉下一根烧红的木梁。


    头顶热浪滚滚,方宥丞却没有避开的意思。他执着地伸手,就像当年柏若风不顾烧伤伸出手拽住他一样,去拽住了那抹艳红衣角。


    木梁砸到了后背,把明黄太子服上边的龙纹灼穿。方宥丞闷哼一声,爬起来试图触碰沉睡不醒的人,抓住他的手晃着,力道极大,竭力喊道:“柏若风,你醒醒!柏若风!”


    床上的柏若风被他摇醒,终于睁开了眼,琉璃双眸冷冷淡淡,没有丝毫感情地看着他。


    “若风!”方宥丞的喜意还没涌现。


    面前的人开口道:“丞哥,我走了。”


    方宥丞一怔,眼前的人影化作星星点点。锁链再如何缠紧,却什么都留不下来。


    东宫内,趴伏在偌大书案上的人浑身一颤,竟险些从椅上摔下。


    边上悄悄打瞌睡的春福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扶住太子,“殿下小心!”


    这一扶,才发现太子内裳湿透,出了一身冷汗,呼吸急促,面色苍白。


    “殿下?殿下是做噩梦了吧?”春福连忙给他后背顺气,示意伺候的其他人快把热水送来,“先喝点水压压惊。”


    方宥丞捂着跳动不止的心脏,被那光怪陆离、又意有所指的梦吓得半晌回不过神。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宥丞知晓他曾动过怎样的卑劣心思,也知晓这个梦分明是他给自己的警醒:他绝不会重蹈皇帝覆辙。


    喝了几口热水,缓过神来。方宥丞挪开手,才发现手臂下压着张还没处理的帖子。


    从见君山回来后,他把柏若风安置去偏殿休息,自己却心烦意乱睡不着,索性来处理积压的事务。


    离京城约莫一百公里的景县有盗匪占山为王,当地兵力不敌,景县又不靠近四镇将军的区域。官员拿他们完全没办法,上报到京城来处理。


    方宥丞打算从手下三大营中调一支去专门处理此事。


    然而曜国重文轻武已久,兵力积弱。他正忙着解决地方戍兵几乎是些老弱病残的问题,能用的、信得过的武官都派出去了。眼下没有可用的将领。


    在思考人选时,他竟就这样睡了过去,做了个难以忘怀的噩梦。方宥丞捏了捏酸痛的鼻梁,抬头见一片金辉亮堂堂地照进殿内,已是晨间。


    方宥丞清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问:“柏若风呢?”


    他实在被那梦吓到了,现在要见着人才安心。


    春福犹犹豫豫,不知该说不该说,“柏公子他、他去御膳房了。”


    “御膳房?”方宥丞皱眉,“他去那做什么?”


    春福如实道:“柏公子醒来后,说是这几日见殿下劳累,心下实在不忍,要给殿下准备药膳补补身子,先去了太医院让太医们抓了副补药,然后拎着往御膳房去了。”


    闻言,方宥丞笑了一声,转眼敛了笑,起身,面容凛冽,“别跟着,吾去看看。”


    先不说柏若风会不会做饭这回事。单论柏若风心血来潮要给他做药膳,方宥丞一听就不是很信。


    他还没自恋到觉得自己能有叫柏若风大早上起来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本事。


    这会儿,他倒要去看看,这家伙又在琢磨些什么。


    御膳房内,打着要为太子煮药膳的幌子,把所有人都赶出去的柏若风眼睛弯弯似月牙,朝皇帝的燕窝粥伸出手。


    第42章 补药


    柏若风从怀里拿出包药粉, 往燕窝粥里抖抖抖。


    粉末簌簌落下,他取了勺子搅拌均匀,见燕窝粥表面上没有色泽变化, 凑过去嗅了嗅腾腾水汽,没有怪异味道,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放好勺子,柏若风刚想把锅盖盖回去。转念一想, 分量这么小, 且皇帝人也不年轻了,兴许没有效果。


    以防万一, 他又往里头倒了点。


    “你在做什么!”


    后背忽然冒出抹声音,心虚的柏若风手一抖,整包药粉全滑了下去。


    毫不留情的嘲笑声响起, 御膳房门被人妥帖关好。那笑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沉稳得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柏若风认出声音主人,松了口气,转身朝那道明黄身影道:“来便来, 吓我作甚?”


    “嗯。”方宥丞抬拳清了清喉咙, 背手一副视察模样,“来看看你给我做的药膳。”


    明明方才看到了柏若风的动作, 此刻却偏偏故作不知。方宥丞走到燕窝粥前,弯下腰, 端详片刻眼前这锅糊糊,摸了摸下巴, “你这是, 在药里掺了少量的粥?”


    柏若风:……


    浪费了我的药。柏若风叹了口气,用毛巾端起锅, 把咕噜咕噜绵密冒泡的燕窝粥倒掉。


    方宥丞眸色深深,侧了侧头,忽然问:“里边放的是什么?”


    柏若风坦然指着随着水流而去的粥,“你的弟弟妹妹。”


    这话着实太有歧义。方宥丞愣了下,瞬间从稠白的粥水联想到某种东西。但想到柏若风总不会是在暗示什么,便只理解着字面意思,不是很肯定地问:“助兴的药?”


    “啊?”柏若风眼里带笑,颊边小痣欢快得要飞起来般,他看了方宥丞一眼,“我是会下那种药的人吗?”


    言罢,好整以暇把掌间捏皱的药包纸递过去。


    虽不知递给他什么意思,方宥丞犹豫着,还是接了。


    柏若风露齿一笑,小虎牙尖尖细细,呈现出让人难以拒绝的柔软,“不信?你闻闻?”


    方宥丞皱起眉,还真好奇地嗅了嗅。残余的药材味一言难尽,酸酸苦苦混杂着从鼻腔轰轰烈烈冲上脑子,一瞬间整个人都精神了。他吓得用力一掐,内力把掌心内的东西震荡成屑,“这是什么?!”


    柏若风无辜道:“补药啊,人参鹿茸蜻蜓蜘蛛这个鞭那个鞭的都有,喝了不仅生龙活虎,还能多生娃。”


    “那你给我闻作甚!”方宥丞震惊了。


    柏若风拍了拍手,掸去余味,叉腰,理直气壮驳斥:“是你自己好奇的,我又没逼你。”


    那副欠欠的模样着实让人手痒。


    “柏若风!你!”被恶作剧了的方宥丞想狠狠骂这人一顿,见眼前人抱臂兀自笑的开心,顿时忘了词。


    他忽然伸手,佯怒捏了人颊边一下,转身就走。


    “诶?真生气了?”柏若风吃痛,捂着颊边随意揉了揉。


    见人要走,柏若风迅速抬手扣住对方右手腕,绕过人脑袋往对方左肩方向一带。方宥丞便被原地带着转了半个圈,面向柏若风而立。


    方宥丞眸中精光一闪,被带着转身时踉跄一下,站不稳,双臂越过柏若风腰间,稳稳按在灶壁上。


    他抬起头,近得仿佛能看清柏若风脸上的毛孔。


    似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柏若风微怔,茶色的眸间倒映着眼前人越靠越近的模样,“你……”


    这距离太过亲昵。柏若风顿了顿,本能地觉得自己被圈住的姿势有些不妥。他把方宥丞的手臂拉开,后退两步。


    方宥丞没事人般收回手,问:“你刚要说什么?”


    见对方态度恢复寻常,柏若风笑了笑,落落大方挨着他,手肘支在方宥丞肩上,不让人走。朝他眨眨眼,“不是说来看看我给你做的药膳吗?”


    方宥丞挑眉,笃定道:“你不会厨艺。”


    “煮个粥而已,需要多少厨艺?”柏若风觉得被小看了,当即撸了撸袖子,好胜心熊熊燃烧,“边上等着。”


    说完左右观察,寻了个小瓦罐,放了点米,舀水倒进去反复洗了两回,盛了点水,才放上炕。


    他拆着边上明晃晃放着的掌心肉大的药包,里边白的红的药材粒粒分明,显然是从太医院寻来的药膳方子。


    嗯……这些东西,要不要洗来着?柏若风表情逐渐凝重,他看了看边上瓦罐里已经洗好的米,阔绰地抬手一扬,全倒了进去。


    方宥丞目睹着,欲言又止。但是因为他本身厨艺也不怎么样,以至于虽然觉得柏若风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心情十分复杂。


    柏若风得意洋洋把盖子盖回去,朝方宥丞扬了扬下巴,“如何?”


    两个字,满满的骄傲和求表扬。


    方宥丞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不错。”


    “怎么就两个字,太敷衍了!”柏若风不满,“都说‘君子远庖厨’,我可是为你下厨了,你这么不赏脸?”


    为我下厨?方宥丞心脏咚的一下,撞在了耳膜上,那声音鸣如冬雷,又迅速远去,刹那留下愉悦的情绪。


    尽管如此,方宥丞一时半会觅不到词,不知道该怎么夸。就在他迟疑时,柏若风侧过身去,好像真的开始生气,方宥丞急急哄道:“赏脸的,我等会全吃完。”


    柏若风不信,侧着身不理他,任人在背后捉急。


    底下烈火正旺,柏若风时不时往灶灶膛里添柴,水蒸气一阵接着一阵往外冒,瓦盖子像热锅上的蚂蚁跳个不停。


    蹲在底下你一根我一根往里送柴火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柏若风道:“怎么才算是煮好了?”


    只会吃的方宥丞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浓郁的焦味飘荡到鼻尖,柏若风叫了一声,飞快起身,撞倒了和他贴的很近的方宥丞。方宥丞喊着小心小心,直接就想伸手去揭盖,柏若风转身去拿毛巾,两个人又撞到一块去,晕头转向不知往哪个方向忙。


    眼看锅盖抖得要飞起来,方宥丞忙大喊道:“来人!来人——”


    门外等候许久的御厨和宫人一窝蜂涌进来,一边把两位爷恭恭敬敬送出去,一边去处理事情。


    柏若风接过温热的帕子,洗干净脸和手,抖了抖手上的水珠,笑着坐到石凳子上,“你说我们图什么?做什么不好,非要去折腾厨房。”


    只见先他一步洗干净自己的方宥丞一本正经盯着石桌上那烧得漆黑的瓦罐。


    瓦罐不光外边黑,里边也黑,一罐子水全给烧干了。米和夹生的药材混杂在一起,黏在锅底,分不清是毒药还是粥。


    柏若风摇摇头,毫不可惜,“丢了吧。”


    方宥丞瞥了身旁的人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神分明是不赞同。他本就面相阴郁,一副不好惹的模样,现在尤甚。


    只见他拿了个勺子,在柏若风没反应过来时,往锅底刮了一勺,飞快送进嘴里。


    “喂!”柏若风都惊呆了,抬手去抓,只能抓到个空勺,忙伸手抵在人唇边,催促道,“你怎么什么都吃?吐出来!听到没有?吐出来!”


    方宥丞不仅不吐,眉头紧皱着嚼了两下,咽下去了。


    柏若风怕他再来一勺,真把这锅不明物都吃了。忙叫人把瓦罐丢了,回头揪着方宥丞领子,“那玩意都黑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敢吃!”


    方宥丞闷声咳嗽,咳了一阵子,抬手抵着他拉开点距离,去拿茶水漱了漱口,才道:“想试试你第一次做出来的饭什么味道。”


    “……什么味?”柏若风不得不承认,他竟然真的有点好奇!


    方宥丞砸吧砸吧满嘴的焦苦味,涩得像在吃烧焦的老树根,他面不改色道:“被你吓到,直接吞了,没尝出来。”


    柏若风有点失望,给人续了杯茶,“没尝到就没尝到吧,估计味道不怎么好。”


    方宥丞朝他安慰地笑了笑,用茶水冲去口腔内的苦意。


    日头正盛,晒在亭子内的两人身上,把衣服晒得暖洋洋的,钓出了瞌睡虫。


    没睡够的柏若风打了个哈欠,摆了摆脑袋,拉伸着肩颈,寻思着是不是该来个回笼觉。他起身刚要寻去偏殿,身后人低低喊了声他名字。


    “还有什么事?”柏若风转身,见方宥丞摩擦着杯沿,似在犹豫。


    最终,方宥丞下定了决心,对他道:“随我去书房。”


    柏若风原以为方宥丞是要他打下手,帮忙处理些杂事。


    以往都是如此,方宥丞曾问过他要不要考取一官半职,全然被柏若风拒绝了。于是柏若风在太子身边,身份就只是镇远侯府的小公子,最多再添个‘太子伴读’的名号。


    只是他闲来无事,做的杂活多了。偶然被其他人遇到。或是谋士,或是亲卫,五花八门,外人怎么猜的都有。总而言之,在别人眼里,他俨然是太子党了。


    然这回,方宥丞把一张折子,送到他面前,示意他看。


    出于避嫌,柏若风极少看下面送上来的奏折。但若是方宥丞直接送他手上的,他毫不客气抖开,撑着半边脸,歪着头看,“唔,我看看啊。”


    原是离京城约莫一百公里的景县有盗匪占山为王亟需处理一事。


    柏若风把折子合上,不解道:“那你派人去处理啊,给我看作甚?”


    前几年,他曾陪侍方宥丞微服私巡。


    方宥丞不便频繁离京,便点了他做钦差大使,给了如太子亲临的令牌,让他去整顿完的边军看看。


    钦差大臣虽是‘臣’,却没有品级,直属最高领导,权力也止于派遣期间,事情结束后便结束。柏若风本就不爱束缚于一处,见有机会能四处看看,很乐意接这份闲差去当方宥丞的眼睛。


    只是如今的折子,算不得巡查那类,须得派武官过去处置才是。


    方宥丞眸色沉沉,身子前倾,若潜行的虎豹,单手按在桌上,朝对面撑着脑袋满身慵懒的人道:“若风,京师三大营虽是在我手中,但他们的职责是护卫京城,不能擅自离开这片区域。而我想要的,是手里能有一支只听从于我,指哪打哪的军队。”


    柏若风清醒了几分,微眯的眼睛睁开,收了面上散漫之意,转过头来,看着他。


    方宥丞低声道:“不瞒你。我想趁这机会,以调遣的名义,从京师三大营里择出一批人,组建成只属于我的军队。”


    柏若风了然道:“那你为什么选我?”他挑了挑眉,“丞哥,你这路子是不是走得有点野啊。”


    柏若风双指夹起那折子,笑意盎然,“首先,我虽然随父兄上过战场,但可没领过兵。其次,我没参加过武科举,是个连纸上谈兵都不会的草包。京师三大营可是京城郊区部署的最精锐的军队,步兵、骑兵、火器样样具备,随便择几百人出来都是精英,他们可未必愿意听我的。最后,你若一定要如此行事,除了块令牌,我也拿不出叫人信我的事来,说不定,在剿匪之前,他们先把我解决了。”


    “没打算让你直接领兵。”方宥丞顿了顿,一把夺过他手中晃荡的折子,拍在桌上。


    “我会安排好总兵的人选。但我需要你去做副将,”他沉沉黑瞳若深渊,凝视着眼前人,锋芒毕露,“吾绝对信你,但不信旁人。”


    柏若风与之对视,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事情的重要程度。


    半晌,他垂眸,站起身,左右拉了拉手臂,满不在乎道:“好吧,我就当去踏青咯。好困啊,我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你安排吧,我都听你的。”


    他打着哈欠,整个人绷直时像艳红的弓臂,充满着张力。


    脚步声从书房逐渐离去。方宥丞敲着桌面思索着领兵人选,论首选,他当然最属意柏若风。他看上的人,远没有表面那般纨绔无用。


    上书房里请的先生都是高官大臣,教授武艺的太傅便是最高阶武官的大将军。


    大将军爱才,知晓柏若风是柏望山小儿子后,看柏若风的眼神就不对了,时不时就下个绊子,提个训练难度,还以惩罚的名义给柏若风加训。


    柏若风有没有真的领过兵,北疆离得太远,方宥丞无从得知。只看柏若风这些年对大将军的‘找茬’游刃有余的态度,就知道不比考上来的武官差。


    但是怎么才能让这懒骨头愿意干活呢?此次剿匪就是个送上来的机会。方宥丞心中定下了领兵人选,提起朱笔。


    他决定下一步险棋。


    春福恭恭敬敬送上热茶,低声道:“殿下,童公公来了。”


    除了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童英,能让春福叫‘童公公’的,宫内没别人了。方宥丞唇边上扬的弧度下拐,满脸不虞,“父皇召我?”


    春福肯定了他的猜测:“是。”


    方宥丞不耐烦地起身,拍了拍坐皱的衣服,大步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他想起晨间柏若风折腾出的事,便唤春福去准备些补品。


    怕春福没听明白拿错,方宥丞特地嘱咐道:“挑些补气血的。再准备一份助孕的,送宁皇后宫里去。”


    若风说的没错,趁父皇还在,他的确需要一个弟弟了。方宥丞想。


    皇帝方懿近几年修身养性,养出一身仙风道骨的皮囊。方宥丞去见他时,见皇帝身着黄袍,头上簪了莲花冠。


    哪来的莲花冠?方宥丞没忍住,朝他脑门上多看了几眼,就被皇帝斥责不敬尊长了。


    皇帝脾性越发大,方宥丞左耳进右耳出,就算唾沫星子砸脸上,也是副死了爹的脸,叫皇帝越看越不顺心。


    他先随便问了几句朝政——哪怕他很久没管朝政了,听了也不放心上。只是寻着由头好去罚方宥丞。


    这样,既称了想罚方宥丞的心,又得外人称赞他心系天下。


    方宥丞自是知道他为何如此行事。


    当年夺嫡,皇帝从众多兄弟中杀出重围,刚登基时满腔雄心壮志,一心为国为民励精图治,做个明君。


    没两年,就查出来得了与先帝一样的怪病。


    那怪病发作起来全身骨痛欲裂,五官流血,没几年便会痛苦而亡。


    皇帝目睹过先帝的痛苦,确诊后当即吓得六神无主。


    此后名义上是无为而治,实际上是觉得时日无多,一心沉湎在自己的快乐中。既想要享受,又在乎身后美名。把得病的事情瞒得严严实实。


    可笑的是,他还没死,倒把先皇后逼没了。


    现在,皇帝许是发现自己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能一直这么好端端活下去,就开始不满意眼前乖张强势的太子了。


    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


    第43章 玉佩


    待方宥丞禀完, 乾坤殿内久久无声。边上的童公公踌躇不安,左右观察,见圣上沉迷于新送上来的秀女画像, 而太子也不打算提醒。


    他小步上前,给圣上磨墨。


    皇帝眼角瞥见奴才身影,才从画中醒来,觉出殿内沉默。


    “咳咳。今年科举, 准备得如何了?”皇帝放下画像, 象征性问了两句政事。


    既然对方无心听,太子便不想多费口舌再仔细说一遍。方宥丞眼皮子一抬, 漠然道:“陛下,这事方才已经禀过,详细的安排稍后自会呈上。”


    谁料皇帝并不满意他的语气, 只见皇帝胡子翘起,怒目圆睁,猛地一拍桌面。皇帝雷霆之怒,殿内奴才齐刷刷跪成一片, 瑟瑟发抖。


    皇帝颐指气使道:“大胆!逆子, 你怎么和朕说话的!来人,太子不敬尊长, 杖……”


    此话一出,他顿住了话音,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太子似笑非笑的凤眼。


    那双眼真真像极了元后。


    犹记得他还是皇子时,逍遥度日, 一把纸扇风流肆意, 文人聚会多以他为聚,兄弟姐妹不以他为惧。段棠颇富才情, 与他相谈甚欢,一声一声的方公子喊着,眼里明媚若骄阳。那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命中注定懂他的人。


    只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双眼变得如此阴冷。


    “陛下息怒,儿臣这几日嗓子不舒服。”方宥丞连认错都显得敷衍,他拱了拱手。见皇帝失神不语,太子皱眉,转移对方注意力,“陛下方才,是在看秀女画像?”


    皇帝冷哼一声,清楚自己现在拿太子没办法,更不可能再赏太子几大板。他挥了挥手,示意殿外冲进来的禁军退下。


    皇帝爱美人,不以为耻,却又为了那点身后名,宫中除了新后以及几位妃子,其他全是贵人。


    太子这么一提,他眼神轻飘飘扫过桌上的秀女画像,想起几次赐婚却被太子挡回来的事,面上越发不喜,“你老大不小了,宫中该添新人。此次选秀,朕会让皇后多为你留意留意。”


    方宥丞并不在乎。除了公事,父子俩几乎没什么话可说,他拱手谢恩退下。


    童公公揣手而立,等太子离开,方才上前对皇帝耳语几句。


    “太子给皇后送这些?”皇帝稍显意外,但转念,他面露阴翳,捏紧了手中羊毫笔,笔杆断成两截。


    “若不是当年段棠那一刀……”皇帝眸色晦暗不明。


    若不是段棠当年捅了他腹部一刀,叫他身体受损,再难有子嗣,何至于忍太子至今。


    当年有多想教好太子,有多迫不及待想让权颐享天年,身体养好后的皇帝如今就有多想撤销太子监国,杀了羽翼渐丰的方宥丞。


    然而给出去的东西想收回来哪有这么容易,太子只会想要更多。


    皇帝冷笑一声,丢弃掌中断笔,不以为意,“随他去。”


    太子令旨很快传到镇北侯府。


    待柏若风领了旨意,送走来客。回头便见阿元抱着脑袋上蹿下跳,急得不行,“太子发什么疯,怎么敢叫少爷去剿匪?那可是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啊!而且就算带也是带咱们自己的人,去京师三大营里挑人是嫌活不够吗……”


    ‘咚’的一下,阿元脑袋挨了一击。皮猴子可算冷静下来,委屈地抱着脑袋看少爷,却见少爷不仅不急,眼中含笑,茶褐色的眸子懒洋洋看着他,含着无形的叫人信服的力量,一下子让他定下了心。


    元伯叹了口气,摇摇头,默念了声‘傻孩子’,去整理行李去了。


    阿元见柏若风没心没肺的模样,替他着急:“少爷怎么一点都不急。”


    柏若风抱臂看了看天,桃花眼潋滟似水,轻轻一瞥,倒叫阿元怀疑起自己多心来。


    柏若风语调缓慢,反问:“我急什么?既然你都知道京师三大营的人多能打,就不需要担心那些匪徒了。”


    “那万一他们不服管怎么办?”阿元是军里出来的,比柏若风更清楚将士的心理,他忧心忡忡,“这就不是份好差事!”


    柏若风漫不经心道:“那也归主将管去。”说罢,他转身离开,慢悠悠往院子晃去。


    “可是,这主将不知道哪个旮沓里挖出来的,名字竟没听过。”阿元跟在他身后嘟嘟囔囔,“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转过小道,柏若风回到院子,推开门,目的明确往屋子里走。


    主卧边上常是小厅、书房、小厨房一类,但侯府只他一个主子住着,他不需要小厅小厨房,便把侧室改做私库,存一些尤其喜爱的器具。


    他把门推开,身后阿元的声音便停住了。


    房间不大,中间立了个约莫一人高的人形器物,用布罩着防尘。


    阿元了然,走上前去,扯开麻布,显出银光湛湛的一副铠甲。是前两年陈芸见家里两兄弟身量变高,着人量体新做的,现下还没有用武之地。


    柏若风细细打量着这副没用过的铠甲,抬手拂过银盔。


    窗外的光落在盔甲上,细尘埃在空中飞舞,银甲像活了过来般,夺目生辉。


    阿元有些遗憾道:“万没有想到在京城,夫人命人打造的银甲还有用上的一天。”在他眼里,用不上这幅铠甲意味着能一直度过平稳的日子。


    柏若风看着这幅铠甲,神色辨不分明,他忽然开口,喊道:“阿元。”


    阿元触电般浑身一抖,“在!”


    柏若风转过头,“你要是觉得此去危险,就别跟着我了,留在侯府帮元伯干活吧。”


    “不行!”阿元瞪圆了眼,激动道,“侯爷让我跟着少爷,就是要保护少爷的,这是我的任务。往前二十余年,我与少爷形影不离,哪有真有事就自己跑的道理?”


    “哦?”柏若风扬眉一笑,调侃他,“可你平日里不是跑得最快吗?”


    阿元的圆脸显得很是无辜,他挠了挠头,憨憨笑道:“那怎么一样呢?上刀山下火海,我铁定是要跟着少爷的。”


    柏若风沉吟一声,接过盔甲手中的银枪,笑了,“也罢。”


    从京师三大营中抽调的三千将士将命为龙武军,由太子擢选的将士带领,前往百里外的景县剿匪。


    此事定然需要龙武军新任统领与京师三大营的曹将军交接。


    或许是常年游走在战场,见惯了生死,曜国武官间没有文官间勾心斗角厉害,相反还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京师三大营的总兵曹将军与柏望山有旧,不知怎的竟找到了柏若风这里,邀他前往京郊一聚。


    阿元见柏若风拿着帖子看,迟迟没有动作,好奇问:“少爷,我们去吗?”


    奇了怪了,不找主将,怎么找到他这来了?柏若风放下帖子,思索一二,笑开来,“去,当然去。阿元,你去准备些礼物。”


    “啊?”


    柏若风领着阿元出了京城,递帖入了营区。来往间见将士们在带领下列队训练,路上除了守卫,人迹罕见,一片肃穆。


    入了营帐,便见不苟言笑的曹将军大刀阔虎坐在位置上,边上站着三四个交头接耳的将士,显然是等着他们了。


    柏若风不是第一回见曹将军,要说唬人,柏望山冷下脸来的模样可比曹将军吓人多了。然上次来,他跟着柏云起,有柏云起在前边插科打诨,他便没那么不自在。


    现在他带着阿元一进来,营帐内的人目光悉数投来。


    柏若风扫视过那四个将士,只认出其中一个是曹将军副将,其余皆脸生的很。柏若风兀自露出个笑来,先行问候道:“曹伯伯,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好?”


    孰料曹将军不吃他这套,上来就道:“柏家小子,你可收到太子旨意了?”


    还真是想来找他谈公事,柏若风嘴角的笑一抽,快笑不下去了,“收到了。”


    曹将军冷哼一声,拍桌质问:“那你还傻里吧唧地在府里呆着?来三大营要人,难不成还得本将亲手给你领过去吗!”


    柏若风乖乖受着,笑得明媚,嘴上讨饶,一心想着找机会开溜。


    然而曹将军并不想放过他,逮着他说了一顿,最后粗声粗气道:“人我已经挑出来了,这三个千夫长是跟惯了我的,但他们不认得你。今日能不能把人带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话音刚落,那三个千夫长往前一步,朝柏若风硬邦邦地问好。语气敷衍,眼神上下打量,显然并不服气。他们每人统领一千人左右。想要真的统领龙武军,哪怕曹将军已经提前分好了人,收服三位千夫长必不可少。


    “我?”柏若风反手指了指自己,略微讶异,既为曹将军的嘴硬心软,又为对方找错了人。他无辜道,“曹伯伯不该先找主将吗?我就是个混口饭吃的,怎的还来欺负我来了?”


    除了曹将军和三位千夫长外,营帐内还有位认识柏若风的副将,闻言解释道:“柏公子,主将到现在还没找着人影呢。剿匪可是大事,要准备的事情很多,总不能到启程那一天再糊里糊涂领军出去。”


    他语气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既然这样的话,你来提前熟悉熟悉流程也是一样的。”


    曹将军面无表情道:“我倒好奇,柏望山都教过你什么了。从现在开始到启程前一天,你就别回去了,跟在我身边学习。今日,你就先与他们三比划比划吧。”


    三位千夫长拧了拧拳头,向前一步,蠢蠢欲动。其中一人道:“早听闻柏家军的厉害,不过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总不会一打就碎了吧?”


    这话一出,其他俩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元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喷嚏,不慌不忙。嘲笑少爷容貌的人多了去了,笑完还能站着的可没几个。


    柏若风顿了顿,既不见生气,也不见屈辱。心里颇有些无奈想着:怎么去了哪个军里,这种打架前的挑衅套路都差不多。


    柏若风吃饱了撑的要替主将清路?何况他甚至都没见过主将。这么一想,有些架压根没必要打。


    “别别别,各位叔叔手下留情。”柏若风往后退两步,试图往门外开溜,“最近小子身体不适,改日再见,改日再见。”


    想跑?曹将军眸色一沉,敲了敲桌面,“来人。”


    影子浮上了门帘,是营帐外的将士守在外边。柏若风敢撒腿跑,就得被捉住五花大绑起来。


    “你们可千万别留手。”副将抱臂看好戏,“这小子滑头的很,他要是不拿出点真本事,就往死里揍。”


    嫌没拉够仇恨,副将为了振奋士气,多嘴道:“哦对了,上回把咱少将军打伤的就是他哥,哥债弟偿,今日必须给咱营拿回点面子!”


    曜国几支军队暗地里是会互相比较的,主将们对此乐见其成。因而事关脸面,这话一出,三位千夫长眼里冒出熊熊火焰。


    这里不是北疆,曹将军也不是柏望山。柏若风惯用的那些计俩,在曹将军这里行不通。


    柏若风暗地里骂了柏云起好几回,最后只得妥协,跟着他们去到帐外。


    几人都没选武器,只打算比身手。副将还在边上起哄:“小子,需要三个一起上吗?”


    柏若风眼皮子一跳,三个一起上,若是赢了,那固然震慑力度能达到最佳效果。然而他可没那么狂,甚至偏向于稳重保守行事,闻言露齿一笑,摆好进攻姿势,少年意气风发,“大人太看得起我了,还是请三位千夫长一一赐教吧。”


    从始至终,他的情绪都很平稳,不卑不亢。


    他人见了只作寻常,然曹将军何其敏锐,鹰隼似的眸光锁住场地中央身手利落的年轻人,那道红袍恰似一团火,在春日的风里生生不息。


    方才,副将有口无心的一句‘少将军’,让曹将军想起了自己曾有过一个乖张小子,远比眼前的年轻人更加桀骜不驯,若是能从景县回来,怕是也有这么高了。


    想到景县的匪徒,曹将军眸色冰冷。


    曹将军说到做到,果然不许他们回府,给他们拨了个小帐篷。只叫人去通知侯府管家把衣物盔甲送来。


    夜间,柏若风正在帐内休息。阿元蹲在他脚边,大力用药酒给他搓着腿上淤青,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柏若风心不在焉,似乎对腿上的痛觉没有任何反应,时不时应一句。


    帐篷外有声响,来人似乎并没有隐藏踪迹的意思。柏若风警惕地从床上坐直身体,抬眼看去,见曹将军独身前来。


    柏若风有些疑惑,“曹伯伯?”


    曹将军始终没纠正他的叫法,摆摆手,示意阿元下去。


    等帐内剩下两人,曹将军随意地拖了个矮凳过来,在榻边坐着,先问了他家中情况。如此,倒像是补回白日里的问候。


    柏若风不明所以,但他多得是耐心,曹将军问什么,他便选择性地答一些。边说边弯腰把卷起的裤脚放下。


    曹将军聊到柏云起时,有意无意提到,“我见过你兄长几回,他和我儿难得聊得来。若是我儿还活着,兴许我们两家来往更为密切。”


    若是还活着……岂不是说那人已然不在了?柏若风手指微动,下意识捏着指腹。


    若是曹将军不想提,谁都逼不得他,可曹将军既然故意在他面前提起,就是打算借此说些什么了。


    于是柏若风便做个直白的傻子,追问道:“虎父无犬子,曹伯伯的儿子定然是位少年英雄,倒是可惜,不知他是如何遭遇不测?”


    “你倒问得干脆。”曹将军看了他一眼,分不清是欣赏还是嫌弃,或者二者皆有。“景县离京城不过百里有余,京城并非没有派人去处理过。你可知道小小匪徒,为何要特地从京师三大营里挑人?”


    曹将军并没有等柏若风的答案,自顾自道:“都以为只是个送军功的差事,派一队人过去绰绰有余了。前年我儿领兵剿匪,当时只从护城营里挑了些兵,不曾想却一去不返。事已至此,京城才知道景县匪徒之猖獗。”


    柏若风心下一惊,了然道:“那些匪徒,不是普通百姓?”


    寻常占山为王的贼子,多是些百姓,武器一般是些锄头斧头棍子之类,遇上数量差不多且装备齐全的兵——哪怕只是平日里守卫京城的官兵,都难以反抗,怎么还会有全军覆没的怪事。


    曹将军肯定了他的说法,“据回来的探子消息,他们不像普通百姓,却也不是正式训过的兵,还有着老弱妇孺。应是某些贵人偷养的私兵后代。”


    曹将军压低了声音,小幅度指了指天,说:“你年岁小,约莫没听过,二十余年前,废太子很受先帝宠爱,曾有过一支私兵。当今陛下登基后,翻遍了京城都没找到这支私兵,他们凭空消失了。”


    怎么事情远比他想得来的复杂。柏若风拧眉,莫非曹将军是怀疑那匪徒其实是废太子私兵后代?


    他看向曹将军,曹将军面色看不出喜怒,谈及害了他儿的凶手,口吻很平静,“我只说这么多。去到那里,你再做判断。”


    这么些年来,他奉命守着京城。不管什么事都不能让他离开军营,却不代表他会遗忘。


    言至于此,曹将军起身离开。


    柏若风迅速起来,送他出去,“曹伯伯,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


    曹将军转过身,见面前的年轻人抬手挠了挠后脑壳,露出几分腼腆道:“我都不知道这么多,还真以为这次就是去混个军功。若不是得您提点几句,就像无头苍蝇乱撞。”


    这年轻人是聪明的,起码听得进去。曹将军心软了几分,拍了拍他肩膀,“你可以信千夫长,他们是我的人,也是殿下的人。还有,我把方才你说的话还给你:虎父无犬子。别让你爹娘伤心。”


    柏若风眸色一顿,面上的笑容敛了几分。


    他知道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曹将军的意思,本该说一句‘我会的’,却始终说不出口。


    或许从出生开始,他就一直在奔向一条会让这世父母兄妹难过的路。柏若风也曾有过深深的迷茫:如果这是段新的人生,为什么还要保留他的记忆,叫他念念不忘,叫他难以放弃。


    龙武军新任统领迟迟找不到人影。


    曹将军似是并不在乎那新任统领,只逮着柏若风一个人薅,被曹将军捉住的柏若风只能去充当苦力,赶鸭子上架,跟在曹将军边上忙前忙后。


    几天过去,柏若风攒了一肚子的气,还没来得及进宫寻方宥丞算账,方宥丞先派暗卫给他送来了一枚眼熟的玉佩。


    眼前是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蝉,蝉腹刻着四字:崇德长子。寥寥数字,便是普天下唯一一枚的尊崇,它的主人昭然若揭。


    玉佩自太子出生时便招来名满天下的工匠亲手打造,意义非凡,堪比太子亲临。柏若风眉心一跳,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问眼前的暗卫,“他托你送来的?什么意思?”


    暗卫木木道:“主子嘱你,若有不对,先斩后奏。”


    到底是什么样的境况叫方宥丞提前给他玉佩,还声明先斩后奏?柏若风再怎么迟钝都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


    这‘斩’的,又是谁呢?


    他没来得及多问几句,玉佩被抛至他怀中,暗卫已是来无影去无踪,和他主子一个样,气得柏若风够呛。


    往日里他代方宥丞出巡,给的都不是玉佩,而是公事公办的令牌。


    怎么现在反而给玉佩了。何况玉佩除了代太子的本意,还是贴身之物……方宥丞究竟在想什么!柏若风捏着玉佩想不明白。


    他已经很后悔应承方宥丞了。


    这时,阿元匆匆掀开帐篷帘子走进来,“少爷!”他紧皱眉头,一张圆脸很是严肃,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主将来了。”


    “你这什么表情?”柏若风收好玉佩,笑眯眯拍了拍他肩膀,“他是长了三头?还是六臂?”


    “少爷!”见他竟不放心上,还在取笑,阿元压低眉毛,眼睛快速扫了眼帐外,低声把情报说出:“主将原是镇南将军留在京城的孙辈,名唤张剑南。本是因着祖辈荫蔽,做了京城的守门校尉。此次走了狗屎运,被太子提为龙武将军,他一开心,去繁花里逍遥了好些天,谁也找不着。今早才回的府,现在一来就……”


    阿元的话没说完,门外一道得意洋洋的声音远远传开:“副将何在?怎么还要本将军亲自来寻?”


    柏若风倏然起身,只见帘子被人掀起,走进一个银甲将士。柏若风端详一二,只看出对方眉眼间的傲然。


    本以为这就是迟来的主将了。然不待他开口,将士矮身让出位置,门外走进一位个子略矮小的身影。


    那人背着光,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披着红披风,要多显眼有多显眼。不像要去剿匪,倒像要参加宫宴。


    柏若风按了按差点被闪瞎的双眼,朝来人行了个礼。


    那人走到他面前一米处,仰头上下打量着他,视线明目张胆,粗鲁无礼。


    “你就是镇北侯的小儿子?”张剑南仰头看着眼前气宇轩昂的副将,满意地点头,伸长手去够柏若风的肩膀,僵直地拍了两下,“不错。你把军队整理的很好。事成之后,本将会向殿下举荐你。”


    柏若风捏着拳头,都想往他脸上送拳了。新集结的军队可不像原有的军队那般有一套固定的行事逻辑,他忙前忙后整顿这么久,这家伙等启程了才现身坐享成果,还轻飘飘来一句事成之后如何如何。


    还举荐?本来想要出口的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柏若风都给气笑了,皮笑肉不笑地咬牙‘谢’道,“那便在此先谢过将军。”


    似是没想过副将容色过人,才从温香软玉里爬出来的张剑南望着他清凌凌的桃花眼,一时移不开视线。脑子里只有个冒犯的想法: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昨夜繁花里的娘子还好看。


    曾听闻京中有贵人喜好豢养男宠,往日里张剑南嗤之以鼻,只道贵人癖好奇异。今日却没来由的想,若宠儿长这幅模样,那是怎么养都不过分的。


    待柏若风敛了笑,肃容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启程时,张剑南才回过神,大手一挥,豪迈道:“不过一座小小匪寨,今日便启程前去,待本将斩了匪首,献给殿下!”


    柏若风见事情顺利开展,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暗道不管怎样,至少张剑南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是靠谱的。


    想来若没点脑子,也做不得京城的守门校尉。


    然而他还是放心太早了。待军队启程,张剑南寻了空,凑到柏若风身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话来攀关系。


    然而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关系。打从父辈开始就没有联系。


    昔日,镇南将军与镇北侯同属先帝选拔的人才,然而镇南将军因为夺嫡站位做了太子党,当今天子一上位,就把人打发去南边驻守,一年得以回一次,而家眷却全留在了京中。


    镇北将军看似个莽夫,实则颇为油头,哪边都不沾,自请去驻守北疆。因为北边越国的威胁,天子登基后还给镇北将军封了侯,可把其他三位将军眼红的。


    柏若风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虽是柏若风张嘴闭嘴对方宥丞说自己是去出游的,可这么一看,张剑南才是真把剿匪当做出游的人,优哉游哉的不行,军队前进的速度慢得还不如路边经过的马车。


    “听闻镇北侯除了二子,掌上还有位明珠。算一算,今年快及笄了吧?我观柏兄这般好颜色,料想那柏小妹定然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说来我张剑南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深情,发妻离世几年都未有续弦,可今日一见柏兄,我就倍感亲切啊!”张剑南越说越离谱,“似是我命中注定的大舅子!”


    柏若风眼皮子一跳,避开他想拍自己肩膀的手,捏紧了拳头。


    拍了个空,张剑南坦然收回手,继续滔滔不绝道:“北疆一片苦寒之地,哪是能养人的,还是京城好啊。我张家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哪家姑娘不想嫁入我张家?只是我一直没有遇到命中注定那人。若是令妹能嫁到京城,那……”


    柏若风再听不下去,迅速打断他的话,“那她见着了你,得喊一声张侄子。”


    面对着张剑南漆黑的脸色,柏若风挑眉,毫不客气道:“你刚也说了,你爷爷与我父亲昔日同朝为官,打过交道。这么一看,你还得喊我声叔叔。”


    第44章 剿匪


    张剑南看出了他的拒绝, 没有再试图接近。然而每每见了他,鼻子都要朝天仰去,大有明着骂柏若风不识抬举的意思。


    柏若风并不在乎, 一笑而过,反倒让张剑南把自己气死。


    若是不吃不喝加急骑马,一天可跑两百公里。军队行进当然无法做到这么快,只是景县离京城不过一百多公里, 军队行了一日, 因为常常休息,以至于还远远没到路程的四分之一。


    柏若风劝了主将一回, 但因着他不久前话里刺了张剑南,张剑南冷哼道:“军队如何行进,日程多少, 如何剿匪,还归尔等小小官身指手画脚不成?”


    本事没看到有多少,脾性倒是傲得很。柏若风抱臂而立,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祝张将军旗开得胜。”他口中叼着的野草随着吐息一上一下, 优哉游哉的模样把张剑南气得差点没呛晕过去。


    傍晚一到, 太阳刚刚下了一些,张剑南就嚷嚷着要寻地驻扎休息。


    树林边上, 众人正忙忙碌碌驻扎帐子。


    几辆马车摇摇晃晃追上来,马车是运货的那种, 只有底板和几块拼接木板。车夫坐在前边御马,后边堆满了食盒。


    张剑南见了, 立时眉开眼笑, 带着他的家仆上前。


    不多时,一阵食物的香气飘荡开来, 忙碌的众人纷纷忍不住偷看:荒郊野岭,哪来的肉香味?


    马车夫帮忙把食盒一个个搬下来,垒做一堆。


    待整理完毕,张剑南喊柏若风和几位千夫长过去。等人齐了,他站边上傲气凛然,身边的家仆会意,把盒子打开,里面全是肉菜酒食。


    几人皆是一愣。柏若风率先问道:“这些哪来的?”


    张剑南得意洋洋,提起一坛酒豪迈道:“出发前,我特意托人从醉仙楼订的。我与诸位虽然今日第一次见,但一见如故。诸位都是京师三大营里出来的人才,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帮忙。咱们有酒同喝,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如此发言一出,几人面上没有喜意,反而纷纷皱起眉头,颇为凝重。


    只要有钱,醉仙楼哪都送。只是醉仙楼的送餐按距离收费,张剑南的订餐太过奢靡。且他们行军速度已经慢到送餐快马能追上的程度了,张剑南行事过于荒唐。


    一时间无人说话。


    有曹将军的话在先,三个千夫长无形中以柏若风为主,他们见柏若风不说话,便也不开口。


    场面有些僵持,久久无人回应,张剑南面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柏若风察觉出些微妙来,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场面的制造者。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本就与之起了冲突的柏若风如今眼不见心不烦,率先抬手拎起地上的酒坛,一掌拍开封泥,仰头倒灌一口。


    放下酒壶时,他擦了擦颌边溢出的酒水,如画眉眼通透锐利,唇边似笑非笑,“那就谢过将军美意。”


    其余几位将领纷纷拎起酒坛道谢,不见方才的尴尬,好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夸得张剑南飘飘欲仙。


    行军四日,终于到了景县。县令出来迎接。张剑南入县府里坐了一个时辰,听身材枯瘦的县令倒着苦水,满脸不耐烦。


    县令问道:“大人打算何时剿匪?”


    张剑南拍着扶手起身道:“现在便去!”


    这般儿戏,让县令颇有些手脚无措,“大人今日才来,不需要休息一下的吗?”


    “我等奉命前来剿匪,自当置生死于度外。”张剑南满脸正气道:“你且等着,今日我便解决了你们的匪患。”


    说完不顾其他人劝阻,执意去攻匪寨。


    他一路行事之离奇,叫所有人都难以理解。


    到了山脚下,张剑南嚷嚷着全军出击。


    不到半个时辰,匪徒不堪一击,全部撤回寨子。张剑南一马当先,领着人冲上山寨,二话不说取了匪首脑袋。


    匪首脑袋落地时,暴突的眼睛满是死不瞑目的恨意。敌军首领的人头落地让士气大振,将士在他带领下一间间房把贼子全搜了出来,捆作一堆。


    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柏若风蹙眉,太过顺畅的事情反倒让他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而且这里的匪徒数目与方宥丞收到的折子所说并不一致。


    “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将士从房中抓出个老人,老人吓得目眦欲裂,凄厉地叫着,声音哽塞难听,像是从一团血糊糊里扯出来。


    柏若风被动静吸引过去。


    边上的将士行为粗鲁,老人以为将士要把他就地砍杀,吓出大叫,声音立时拔高,“别杀我!我不是这里的人!”


    那凄惨的声音传入柏若风耳中,他转身快步走过去,“老人家,你方才说什么?”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血液飞溅在柏若风身前泥土上。


    柏若风停住了脚步。


    提刀之人正是张剑南边上的小将,他抖了抖刀,朝柏若风一笑,“副将,莫要理会这些歹徒,他们为了求生什么都说得出来。”说完拱手敷衍行了个礼,提着刀监管其他人去了。


    柏若风皱眉,回身,正见张剑南叫人去捡柴火,要把这些匪徒就地焚杀。


    就地焚杀?他怎么敢!


    饶是见多了张剑南一路不按常理的作风,柏若风此时仍为之一惊,他出声道,“不可!”


    柏若风上前阻拦,“主将,事关重大,匪首已斩于刀下,匪徒当带回京城问话。”


    张剑南个子矮,他往人面前一挡,就像座玉山。张剑南抬头看他,越看越恼。


    一路上柏若风不知劝了多少回,张剑南憋了满肚子火,只觉得柏若风是故意和他对着干。此时忍不住推了人一把,从侧边走出,恶声恶气道:“用得着你来教我做事?来人,上柴火!”


    “此间似有内情,”柏若风凝眉沉思,“主将三思。”


    “娘们唧唧的,让开!”张建南不管不顾道,“我看谁敢拦我,上柴火!”


    好说歹说,这人非要一意孤行。柏若风带出几分火气,转头环视一圈,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声调微高,始终带着昂扬之意,说话明晰有力,片言折之。


    见众人竟停住动作。眼红的张建南声调尖细,试图压过柏若风的声音:“真是昏了头了!来人,给我把副将抓起来!”


    一时间,竟无人动作。


    众人围拢的中央,张剑南愕然,转着脑袋四处看,像是不能明白为什么都不听他指挥了,面上浮现出些许茫然。随即气血逆行,那怒意化作一片通红,叫他整个人都像只被煮熟的虾子,他命令身边的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张剑南身边的家仆率先冲过去,扬起拳头带过疾风就往柏若风面上招呼。


    柏若风冷眼相视,手才抬起,他边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阿元踏出一步,侧身面向来人。于是那一拳被横空打开。


    阿元踹他下盘,那人便轰然跪下。又见一人冲上前来,大叫一声举起刀剑。阿元迅疾无声拔出腰间刀,一劈一挑,动作没有半分多余,就把家仆手中刀打飞。


    到底是沙场里长出来的,脸再圆,长得再无害,杀人时都透着股生死外的凶狠冷漠,阿元气势骇然,一下子把那三两个家仆惊得倒退一步。


    三位千夫长互看一眼,见场面僵持,才开口纷纷喊着:“主将三思。”他们旗下的兵自然都看上边动作行事,没有去捡柴火,也没有去抓柏若风。


    明明他才是主将,没想到都不听他的话,张剑南眉眼阴沉,凶狠地环视一圈周围人,后知后觉了然今日不能得偿所愿,他咬牙,自己给自己找了梯子下,“行,副将言之有理。那就先把这些人抓起来,运回京城发落。”


    事情如愿,柏若风并无喜意。他想到这些人身份有异,便转身走过去,一把抓起匪首脑袋,找了个袋子装起来。


    此举叫张剑南看到了,更是面色铁青,他忍了又忍,走过去装作满不在意道:“副将,人头脏污,莫脏了你的手。”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身旁家仆出手就要抢过袋子。柏若风避开他们的手,剜了张剑南一眼,走了。


    张剑南捏紧了拳头,身旁一直跟着他的小将低声道:“将军,这怎么办?”


    本以为速战速决的事情,没想到路上还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能怎么办?”张剑南嗤之以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柏若风要是世子,他还顾忌些,只一个无官无职在身的富贵少爷,他还不信拿不下来。


    家仆转了转眼睛,道:“此人心思缜密,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张剑南岂是会听人话的,越是想起繁花里的温香软玉,对这荒芜之地就越是厌恶。他不耐烦道:“罗里吧嗦,今日便解决了他。你去通知那谁……”


    大军得胜归来,县令亲自带人出城外去迎接,放鞭炮,吹唢呐,还准备了庆功宴。


    就在县令和张剑南谈笑风生时,柏若风冷不丁把匪首脑袋往桌上一放,问道:“以防万一,县令来确认下,此人可是匪首?”


    张剑南不发一语,唇角撇下。


    县令上前一看,激动道:“此人我认得!他是寨子的三当家。”


    满座哗然。


    柏若风又让县令出门去看被带回来的匪徒。所有人都跟出去了,张剑南慢吞吞缀在末尾,满不在乎。


    县令并不能认得所有的匪徒,他看了一圈抓回来的人,都没能找到真正的匪首,眉毛纠结地皱成一簇。


    至于那些抓回来的人,柏若风叫人问话,他们惶惶然呜呜咽咽,张嘴欲言又止,愣是没人搭话。


    张剑南不耐烦道:“副将就是心软,何必和他们多说,匪徒猖狂多年,死不足惜。”


    “既是猖狂多年,如何短短半日就能打下?还只有几十人。”柏若风面不改色道。


    张剑南大笑道:“那当然是因为本将天生将才,还有诸位将士们英勇。匪徒再难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又有何惧?一听本将来,纷纷逃窜,并不稀奇。诸位说,是不是啊?”说罢哈哈大笑,他周围的家仆附和着他,跟着笑出声来。


    柏若风直接让县令把大夫喊来,县令最是关心匪徒的事情,顾不上看张剑南脸色,忙叫人去催。


    大夫检查后,竟说这些人嗓子都被捅坏了,张嘴全是一片血肉模糊。


    想到方才死去的老者那句话,这群人的身份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是否是真的匪徒还待定。柏若风笃定道:“此事有异。”


    庆功宴换做了接风宴。


    县令从开始的大喜转为忧惧不安,额头挤出三道纹路,面上还是笑着,与张剑南互相恭维。一双眼却不时瞟向边上撑着下巴吃水果的年轻人。


    他真正关心的到底是匪徒的事情,然而总不能事事越过主将去和柏若风说话。


    更重要的是,除了问了几句山寨的事情,柏若风并没有多少和他交谈的兴趣。倒是张剑南一直扯着他喝酒,说些有的没的,暗示他今夜送几个美人过来伺候。


    县令苦笑不已。那年轻将军似乎察觉到什么,抬眼看来,语气淡然却足够沉稳,“大人且放心。”


    放心什么?他却不说个明白。更奇异的是,县令的心真的因这句话定下来。


    宴饮过半,吃饱喝足,将士们都放松下来。


    “报——”外边冲进个府吏。


    县令这些年被匪徒弄得草木皆兵,吓得失手打翻了酒,酒水滴滴答答落下。他站起来,在一片安静里质问,“咋咋呼呼的做什么!没看见本官在招待贵人吗?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禀告大人!”府吏跪在地上着急道,“方才有百姓来报案,说、说石羊山上的匪徒们又回来了!还劫了他家,掳去妻女,如今正跪在府外哭呢!”


    白日才说端了土匪窝,晚上土匪就来抢家劫舍了?县令睁大了眼,“他们没死?!”


    县令迅速看向张剑南,等着拿主意。


    张剑南把玩着杯盏,不与他对视,“急什么,不抢也抢了。我等风尘仆仆,今日才来,未有休息,等整顿一晚,明日再战也不迟。”


    他身边的家仆附和道:“将军说得对!剿匪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事,将士们没有休息好,怎么能替百姓剿匪?且让那人门外等着。”


    真让百姓在门外等一晚上,他这官不用做了!县令急出满头大汗,求救般看向柏若风。


    柏若风吃完整块糕点,拍了拍掌中糕屑,又慢吞吞喝了杯茶,出乎意料地附和张建南道:“主将说得有理,休息好了才能为君分忧。”


    心里暗暗想着回头得再去方宥丞宫里顺点吃的。


    闻言,县令满眼绝望。


    张剑南则是一愣,眼中出现少许慌张:这柏若风怎么不按常理,他不该与他作对,前去查看吗?


    柏若风并不是瞎子,一路上张剑南不当一回事的嚣张、轻而易举的剿匪、三番两次的阻拦,让他本就有所怀疑。


    此时对方眼中的情绪已然暴露彻底,更是坐实了他心底的某些猜测。


    这人可真是急躁性子。柏若风想着,没再逗弄对方。他话锋一转,道:“不过,石羊山已经人去楼空,这些匪徒们不知藏到哪里去。若是明日再去,怕是寻不到踪迹了。不如,末将先带些兄弟过去查看?”


    果然还是那个愣头青。张剑南定了心,忙道:“既然如此,那劳烦兄弟了,你且带人去查看一番,我等明日就率军去一网打尽!届时必不会忘了兄弟们探查的功劳。”


    柏若风笑了下,若雪后晴光,温雅和煦。张剑南傻愣愣看着,不由觉出些许可惜。可惜这个风华无双的公子哥要葬身于此了。


    柏若风领命后,点了几十个小兵,就出门去了。


    张剑南仍坐在上位,八风不动,乐得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他心里数着时间,想着没了人碍事,他们明日就能回京了。


    却没发现,柏若风身边的阿元并没有跟出去,而是藏在边上,低眉顺眼给几位将领一一倒酒。当然,送酒的时候顺便帮自家主子带个话。


    一刻钟后,有将领闹肚子,起身要去更衣。


    两刻钟后,又一个将领闹肚子,离席。


    另一个神情紧张,说要去照顾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也跟着走了。


    ……


    喝着喝着,县令冷不防问道:“诸位将士是否水土不服?怎么都去了茅厕?”


    他有点担心家里的茅厕不够多,一时间去了那么多人,怕是不够用。


    闻言,喝昏了头的张剑南睁大眼睛,这才愕然发现除了他身边的家仆,台下只剩下几个小兵,将领们全都跑没了!


    他惊怒交加,速速派人去找。


    家仆们慌慌张张跑回来,“将军,不止里边,外面的将士们都没了!”


    张剑南刷的起身,怒拍桌面,“岂有此理,他们都去哪了?难不成都是群临阵逃脱的懦夫!”


    台下留下来的几个人本没打算理会张剑南,但‘逃兵’可是个大罪名。


    于是一个被留下来的军师起身,拱手不咸不淡道:“主将息怒,兄弟们初来乍到,都疲乏的很了。将领们特意带他们出去散散步,休息好了,明日才能一举歼灭匪徒啊。”


    顿时,张剑南面色青红交加。大晚上的散什么步,岂不是真拿他当小儿糊弄了?


    边上的县令摸了摸胡子,面上不显,心中了然:原来是个光杆将军啊。


    第45章 生气


    却说柏若风领兵跟着百姓前去, 正撞到鬼鬼祟祟在百姓家门外徘徊的匪徒们。


    上千个穷凶极恶的匪徒倾巢而出,手里都拿着武器,在夜色里守株待兔。本想悄无声息解决掉柏若风这个‘兔子’, 没想到浩浩荡荡来了三千虎豹般的将士。


    他们震惊,他们怒骂,没想到朝廷这么当回事,居然派了这么多人来。更没想到说好的只有副将领着一小队人来, 结果不讲武德, 全军出击。


    一个照面,就吓得想要转身逃窜, 试图藏进树林里去。


    却被中间一络腮胡子的壮汉喊住。


    络腮胡子粗暴蛮横,挥刀劈下,砍到了最先转身要跑的那人身上, 惨叫声里鲜血溅在他脸上,面目狰狞,显得这人若修罗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提着锈迹斑斑的刀,气沉丹田, 吼道:“谁敢跑, 老子先杀了他!”


    本来作鸟雀散的众贼被镇住,纷纷拔刀对准树林外的军队。


    柏若风轻轻“啧”了声, 眯起眼,在火把微弱的光下打量着那络腮胡子。就算没有人指认, 他都能猜出这大胡子不是‘大当家’就是‘二当家’了。


    大胡子也在打量着柏若风,满脸不屑, 或是为了振奋士气, 或是真的心里话,他刀尖对着柏若风, 扬起下巴,嘲讽道:“老子还以为来的是谁,原来是个不中用的小白脸。”


    倒映着柏若风的虎眸杀意毕现。擒贼先擒王,放在军队上同样适用。络腮胡子在心里早早拿下柏若风的人头。


    柏若风横眉冷对,不与他多说,一声令下,兵随将令如潮涌入树林,火把映照若白昼降临,冷兵器相交的声音响彻林子。


    年轻将军挥出长枪,枪尖凛凛,马鞭一拍,骏马若离弦箭矢般蹿出去,枪头红缨随着马匹奔腾在风中扬起。络腮胡子并不防守,他持刀虎虎生风冲出树林,大跨步飞扑而来。


    锐不可当的枪尖划过半圆,哐的一声与半锈的大刀相接,剐蹭出刺耳声音,火花闪烁。


    柏若风拿枪的虎口被长刀传来的蛮力震得发麻,带着撕裂开的痛意。心脏声在耳膜上雷鸣不止。


    络腮胡子蛮力如牛,若被砍中了,深可见骨。柏若风不敢轻视,他抽枪回防,以掌抵着铁杆一旋,破开络腮胡子的强攻。


    长枪在远战上格外有优势,不待落地的络腮胡子反应,柏若风回枪一扫,枪出如雷,迅疾如电,寒芒先至,游龙在后。络腮胡子浑身蛮力,速度却不及,失手间肩上腿上被柏若风戳了两个血洞。


    伤口血流不止,入骨的伤痛难忍,络腮胡子发了狠,眼球爆出红丝,大吼一声,长刀下压,往细瘦的马腿砍去,想断了来者坐骑。


    缰绳拽起马匹,然已来不及,断掉的前马腿飞出去,血液飞溅在泥地上,骏马晃着身体不甘长啸,侧身而倒。


    就在将倒未倒之际,柏若风果断舍弃马匹,飞身离马。络腮胡子的刀锋与之脚尖险而又险擦过。


    他踏过马头,枪身横过腰间,只见虚影重重。年轻将军空中旋身侧翻,枪身凛然戳进壮汉仰起的颈上,一击致命。


    络腮胡子瞪大了眼睛,试图说话,然而喉咙只能发出赫赫气音。柏若风收枪落地,壮汉身躯轰然倒下。


    柏若风眸色冰冷,间或一枪挑开来犯者。他掸了掸银枪上的血液,看着周遭战场,掷地有声:“匪首已死,还不束手就擒?拒不投降者,就地斩杀!”


    此言一出,贼寇哗然,惊慌去找寻大当家的身影。却只见倒在地上的络腮胡子身首异处,而那年轻将军站在马尸与人尸间,银甲染血,渊渟岳立,恍似玉面阎罗降世。


    胜负已分。


    等张剑南领着家仆匆匆赶来的时候,已然尘埃落地。匪徒死的死,擒的擒。柏若风已经领着人找到他们新据点,一网打尽,外加搜出书信若干。


    张剑南当即怒斥副将不听指令,想以一己之力压下事情。


    跟着他闹起来的家仆被将士擒住。


    张建南犹不肯认命,直到带着血迹的枪尖冲他面门而来,张剑南吓出一声尖叫,魂飞天际,闭目不忍见自己被捅成筛子。


    要命的伤害迟迟没有落下。


    眩晕惊恐中张剑南睁开眼,面庞煞白如纸张。只见那厉厉银枪离他面庞不过一个指节的距离,晃了晃,银枪落在他左肩,往下一压。


    张剑南吓得口不能言,腿抖不止,视线顺着银枪往上,看向面前的丰神俊朗之人。


    柏若风一手下压着长枪,一手扬开纸张,看信时一目十行。他似乎并不意外信中所言,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将军还是莫要想着续弦了。不然新夫人怕是得守寡。”


    然琥珀眸中俱无笑意。


    去时四日,回程却只用了两日。


    方宥丞正在书房内批着折子,小花喉间溢出几声绵软的呼噜,趴在他脚上小憩。旁侧春福垂目点着安神香。


    忽然,方宥丞侧了下脸,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趴伏在地的大白虎摇了摇尾巴,半起身看向门外,耳朵竖起,显然也有所察觉。


    暖室寂然,却突然闯入一抹红衣身影。那身影来势汹汹,犹如一团烈火,直直冲到方宥丞桌前。


    背光人影落在折子上,挡住了未书尽的地方。方宥丞唇角勾了抹细小弧度,放下朱笔,抬头道:“这么快回来了?”


    却是一沓书信砸了过来,春福惊叫道:“殿下!”


    小花猛地站起身,它如今起来足有半人高,越过桌面,野性难驯的蓝眸死死看向来人。当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大白虎眼睛溜圆,凶意全无,显出几分家猫的无害来。


    书信纷纷扬扬落在桌上,现出红衣青年满是怒火的桃花眼。方宥丞少见他生气的时候,锋锐深邃的面上不由一愣,显出不解,“若风何故与我生气?”


    他在柏若风面前,惯来不用王侯自称。


    脚下,小花悄悄离开方宥丞脚边,绕着许久不见的柏若风打圈,粗长的毛尾巴甩来甩去,勾着柏若风腿部撒娇。


    柏若风揉了大猫脑袋两下,揉的大猫舒服地直呼噜。他对大猫温柔,看向方宥丞时却冷冰冰道:“你算计我。”


    平淡冰冷的声音下是压抑的怒气。他从景县领兵一路快马赶回,就是凭着心口的怒意,冲进东宫时真恨不得直接咬方宥丞一口泄愤。


    当年镇北将军府以亲信身份接手了废太子的私兵,并且以土匪面貌豢养在景县,劫掠路过景县前往京城的商人,以财富供养子孙。


    近几年景县匪徒猖獗,报上京城,又有曹将军爱子早夭之事,才引起重视。


    曹将军知道的事情多,方宥丞只会比曹将军知道的更多。


    方宥丞明知如此,还特地派张剑南去处理,就是让张家以为事情还能蒙骗过关,让匪徒金蝉脱壳。


    却又让曹将军派兵。因为笃定知道一些内情的曹将军肯定不愿意把心腹给间接害死爱子的张家,只会找上他。不管他愿不愿意,龙武军只听他行事。


    给他的命令便是剿匪,把玉佩送来,就是暗示他小心身边人。


    棋局早就布好,只需要棋子按部就班走完就能了事。柏若风哪能想不通这一层。


    虽然他说过会帮方宥丞,此次剿匪出兵也是他自己亲口应承,但‘帮’和‘甘做被人摆布的棋子’区别很大。


    柏若风目光森森,锁住眼前人。大有方宥丞今日不给他一个答复,就不善罢甘休的意味。


    方宥丞扫过蹭着柏若风的大猫,捻起一张信纸,上挑的凤眼黑白分明,看得人背生寒意,“你不觉得,看贼喊抓贼很有意思吗?”


    “方宥丞!”柏若风双手猛然撑在桌上。


    直呼姓名,是为不敬。春福心下一跳,小心翼翼抬眼去看坐着的人。然方宥丞并无计较之意,他放下信纸,“我是为了你好,你生什么气?这送上来的军功,还是头回见有人往外推的。”


    “这是为了我好吗?我说过我不需要。”柏若风面色难看,俯视着方宥丞,看他的眼神活像看着个陌生人,“莫不是一切都是为了你的下一盘棋局?”


    误会怎么越扯越大了。方宥丞放下信纸,十指相抵按在酸胀的额间,想了想,他对春福道:“你先带小花出去。”


    春福用肉食引诱着大猫离开书房,房间内便只剩下两人。


    “你是想看贼喊捉贼,还是存心想看我的戏?”柏若风皱了皱眉,转身要走。


    误会大了。方宥丞不复方才的淡然,急急起身,撞到桌椅一声巨响。他隔着一张桌子按住柏若风的右肩,唤道:“若风……”


    柏若风回过头,故作凶狠朝他龇牙,“放手!信不信咬你?”


    方宥丞竟把手伸他面前,一副随便他咬的模样。


    如此一来,倒是轮到柏若风怔住了,那双桃花眼看看眼前的手臂,又看看方宥丞,犹疑着方宥丞到底是真不怕给他咬,还是看准了他不会咬才递过来的。


    方宥丞见他在犹豫,抿直的唇线绷不住,泄出一丝笑意。


    然就是那丝笑意,在柏若风眼中化作挑衅的信号。柏若风心立时就硬了,他拽住方宥丞的手腕,毫不留情一口下去。


    饶是早有准备,刺痛袭来时,方宥丞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道:“你真咬?”


    “不然呢?”柏若风冷哼一声,松开手,看着腕上整整齐齐的牙印微微渗血,得意地冲方宥丞笑,上齿边还沾着血丝。


    但他很快收起了笑意,凝神思索。因为柏若风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堪比三岁小儿,而方宥丞不知为何纵容了他的幼稚。


    泄了半肚子火气,柏若风推开方宥丞的手臂,抱臂斜挨在红木桌边,冲方宥丞挑了挑下巴,把方才对方的挑衅还了回去,“你自找的。”


    方宥丞挑了挑眉,把手收回去,垂下的袖子遮住了腕上牙印。


    他被桌子遮住的地方,左手拇指悄悄滑过右腕上的印子,咬的最深的地方显而易见是两颗尖细虎牙所致,他平日里没少见柏若风笑的时候露出来。


    方宥丞点点头,说,“甚好。”


    还会咬他,说明问题不大。


    对面的人动作幅度很小,却没有特意避开。


    柏若风疑惑的视线往下一挪,猜都能猜出半分对方在摩挲什么。他迅速挪开了眼。不就个牙印而已,咬一口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明明只有方宥丞!他视线游移,说不清道不明心乱的缘由。


    算了。柏若风清了清喉咙,假装什么都没瞧见。他敲了敲桌面,带着几分伪装出来的不耐烦道:“有什么快说。”


    押回来的匪徒,与匪徒勾结的张家,还有大理寺那边,还没整顿的龙武军……他事情多着呢。


    但一想到这些事情都是眼前人丢给他做的,柏若风刚刚软了几分的神色又变得有些不善了。


    “其实没什么要说的。”方宥丞背着手道。他确实调查过石羊山上的情况,算好了明里暗里三方的小心思,算准了兵力悬殊下不会出大事,才敢让柏若风过去接手。


    但若是说他故意算计柏若风,方宥丞就得替自己喊冤了。


    方宥丞暗地里摸摸手腕,道:“不与你说那些并非特意隐瞒。你知道我的性子,本就不耐这些权衡算计,龙武军将士优秀,又有你稳坐龙武军中,便无以为惧。”


    哪怕柏若风不知道这些事情,只要他捏住了军权,直接杀过去没有一点问题。就算杀错了,没找到逃窜的土匪,但明面上还是剿了匪,后续他会给人兜底。


    所以说送军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显然柏若风猜出来的东西比他想让对方知道的多。而且任务完成的很好,匪剿了,人抓了,证据也有了。至于那些藏在事情表面后的真相,该大理寺查去。


    那他可太知道方宥丞的性子了。柏若风想,在方宥丞眼里,只要派的兵足够多足够优秀,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等等,这么一说——


    “所以我在你眼里只是好用点的兵?”柏若风以为这人是真把他当工具用,才缓下来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转身抬腿就要走。


    没想到绕了一圈,这人还是拿他当猴看。


    饶是方宥丞听到这句,戾气横生的眼眸都愣住了。他迅速伸出手去,扣住柏若风小臂,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若风,你且听我一句。”


    柏若风拍开他的手,脚步却没有移动。他倒要听听这人还想辩解什么。


    望着眼前侧身而立,始终不回头看他的人,方宥丞叹了口气,他不想对方与自己离心。


    方宥丞低声徐徐道:“不要把我想成很坏的人,若风。就算这是个棋盘,整个棋局都是为你服务而存在的。你是我的‘将帅’,你才是里边最重要的。”


    这是什么话?柏若风心下一跳,条件反射看过去,对上一双满眼是他的眸子。


    那双眼或许不是多么温柔,或许不是多么和煦,甚至有些忐忑,然而此间真意远胜其他。


    “龙武军是我的,也是你的。剿匪是送你的军功,衡量这么多是为了你的安全……总之,”方宥丞顿了顿,“做这么多,只是希望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权利、金钱、美人都无所谓,他最怕的是柏若风无所求。没有什么比实权更牢固的东西了,一旦拥有就很难割舍,最好是有了利益纠葛,再也无法离开他身边。而且柏若风心软,若是知晓他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肯定愿意留下来帮他。


    以后他为帝皇,他作他的大将军,就算两人不能一起,能日日相见,他便足以满足。


    往前类似的剖白方宥丞不是没说过,柏若风从没往别的方向想。


    可自从那夜后,哪怕再如何克制,柏若风没法像以前那样去想这段话了。柏若风斜着眼看面前的太子,掂量着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语。


    方宥丞摸不清他态度,踌躇问,“你还生气吗?”


    不生气了,只是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柏若风仰头看了看装潢华美的天花板,忽然转了个话题,道:“奇了怪了,你今天说了好多话。”


    方宥丞不解其意。


    柏若风又道:“我记得你以前性子没这么好。”追着解释,不像是方宥丞能干出来的事情,他还记得这家伙以前刺的很。


    方宥丞沉默了。


    有些事明明早已说过,可柏若风忍了又忍,没忍住再三劝道:“你对我有所求,我却不可能给你想要的。方宥丞,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


    “你可以一直拒绝。”方宥丞听懂了,他眸色微暗,本就漆黑的眼睛沉郁如墨,“但不能要求我放弃,那是我自己的事了。”


    柏若风忽然笑了,半是真心半是玩笑,睨着他道:“难道你以为你这般,我能全然无视吗?倒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折磨人的刽子手。”


    他从怀里夹出那枚随方宥丞长大的羊脂白玉,放在方宥丞面前桌上。视线擦过方宥丞面上,他勾唇,轻轻一笑,漫不经心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殿下好好拿着。以后再有事,还是给末将令牌吧。”


    就好像只是做了个简单的交接,柏若风没有一点留恋,放下玉佩抬腿离开。步步生风,掀起的红衣若火莲摇曳,东宫内的温度似乎都随着他离去而降下。


    方宥丞看着他离开书房,捏起玉佩缓缓坐下。被拒绝似乎是一件永远无法适应的事情。他撑着额头,闪过无数思绪,纷纷扬扬,没有一个能教他怎么做。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想法能宽慰自己:至少,他没有推辞统领龙武军。


    柏若风不知他所想,只道玉佩珍贵,不是他该拿的。此刻他脑中嗡鸣,乱糟糟的思绪一团团压迫着他的神经,叫他生起头疼来。


    方宥丞的存在,好像从一开始就让他头疼。


    亲人是既往,是过去与现在。而爱人是未定,是未来。无法许诺的未来不如一开始就断的干净,不留半分可能,这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做法。


    柏若风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告诉自己,你不能表现出半分心软。


    他心不在焉想着其他事,疾步出了书房,在东宫内行走时没留意,一下子撞倒了弓腰前行的春福。


    春福正领着个小太监抱着一堆画卷。被他这么一撞,卷起的画卷一下子掉在地上,好几副掉下时带子散开,露出上边巧笑倩兮的美人画像。


    柏若风道:“抱歉。”说完条件反射蹲下替春福捡东西。


    “这可折煞奴才了。”春福忙拦住他,“公子且去忙,我们慢慢捡。”


    “没事。”柏若风捡了一半,才发现手上都是些年轻女子画像。


    其中有一副画像上的人让他觉得十分眼熟,他盯着那画看了会儿,见上面女子面貌清雅,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额间一枚小痣。


    柏若风瞬间清醒了过来,顾不上其他,往下一拉,见上面写着名字赫然是段丞相的小女段锦诗,印证了他的猜测。


    怎么把大哥的事给忘了。柏若风急急抓住春福手臂,问,“这些画是今年准备选入宫的秀女?怎么送东宫来了?”


    春福想了想,“公子近些天在外还不知道,陛下准备给殿下选妃。皇后娘娘挑中了些贵女,让送来给殿下看看。”


    “她怎么做秀女了?”柏若风一拍脑门,把画急急卷起来,还回去。“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先走了。”


    春福应是,目送他离开。待画卷一一捡起,春福领着人往书房走,走了一段,正见太子眉目阴翳,站在房门前不语。


    想到殿下刚刚可能看着他们,春福吓了一大跳。


    方宥丞视线转了过来,凤眼生威,像要吃了人般,质问道:“方才他看的是谁?”


    春福颤颤巍巍把段锦诗的画像递过去。


    方宥丞一把抢过去,逡黑双眸扫视着画像上的女子,凝住了。


    旋即,他皱眉,狠狠一捏,画像中的女子脖颈被死死攥住,画卷扭曲发出声响。看得春福寒毛直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还在的脖子,好像自己脖子被人掐住了般。


    方宥丞冷冷点评道:“百拙千丑,不堪入目,哼。”


    第46章 双子


    柏若风一路从皇城急急出去, 先去相府递了帖子,没想到被段公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哪怕以镇北侯府的名义提出拜见,仍被段公良拒绝。


    没见到段小姐, 反倒先吃了个闭门羹。柏若风捏了捏鼻根,忽然觉得有些棘手了。此处碰壁,他便先去城外处理龙武军驻扎事宜,再去趟大理寺配合交付罪犯事宜。


    于大理寺偶然见着段轻章, 隔了段距离, 段轻章朝他招了招手。柏若风视线转到他身上,眼睛一亮, 发现自己竟忘了还有此人在!


    “段大哥!”他小跑过去打招呼,面上笑容绚烂,露出半口白牙。


    恍惚间像见着了条小金毛奔过来, 受宠若惊的段轻章愣了下,半晌才展开笑容,拍了拍柏若风肩膀,问道:“你什么时候从景县回来的?”


    “刚回。”柏若风笑道, “段大哥最近可还和我哥有写信联系?”


    段轻章叹道:“路远信慢, 哪有你跑得快?等知晓你从北疆回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率军去景县剿匪了, 可把我吓了一跳。不过都说虎父无犬子,”他上下打量柏若风一番, 真心替友人高兴,“第一次带兵, 如何暂且不说, 你能完好无损回来,我替你哥松口气。”


    “此事你别告诉我哥, 我自己写信去说,免得他们担心。”柏若风嘱道。


    段轻章应道:“自然。”


    柏若风的琥珀眸色浅,在阳光下遇明则亮,显出几分活泼,他拉着段轻章不肯放,绞尽脑汁找话说。段轻章看出他有别的事情想说,耐心地陪他话家常。


    柏若风终于找到个切入点,问:“段大哥,嫂子最近可好?”


    若在这个时代论一段叫旁人羡慕的人生,该活成段轻章这般。十六考了状元,二十及冠便娶了青梅高飞燕为妻,拒不纳妾,夫妻琴瑟和鸣,成为长安城内一段佳话。而今二十有五,夫妻两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孩子。


    说起妻儿,段轻章眉目展开,温声道:“她在府内安心养胎。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忽然问她作甚?莫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家不好意思说?回头等我下值,你且来府上,我叫燕娘替你拿拿主意。”


    没想到段轻章这么敏锐,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省了他开口。柏若风高兴得很,一敲掌心,“段大哥懂我!”他打算去了段府再解释,当即欣然答应邀约。


    得等到日暮,段轻章才下值。柏若风从大理寺出来,解决了杂事的他舒了口气,看着天色还早,打算回府里先休息休息。


    正是午间,街上人不多。他闲庭阔步走在路边,吹着微风,觉出几分舒适来。


    然而,没等他享受够难得无事的清静。一书生踉踉跄跄从拐角冲出来,撞到他身上。柏若风压根没注意到拐角有人,以至于猝不及防就被人按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明明是那人莽撞冲出来,拿他做了肉垫,这时却叫了一声,从他身上着急忙慌地爬起来,抖了抖发白的袖子,恶声恶气先告状,“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这是拐角。”柏若风心头火起,怒气冲冲起身,硬邦邦拽住对方,正要叫人道歉,没想到却看到段轻章回头。


    竟是熟人。柏若风愣住了,连同本来的话都吞了回去。


    爬起来的段轻章扭头想跑,却被觉出不对劲的柏若风再次拽住,手掌铁钳般扣住他,“段大哥,你不是在大理寺吗?”虽是问话,更像质疑。


    “谁是你段大哥?”段轻章试图抽回自己袖子,却扯不过柏若风。他急得口不择言,“想讹人也得看对象,你找错人了!我没钱,放手!赶紧给我放手!”


    怎么段轻章不认得他了?柏若风死活不松手,他上下打量段轻章一番,却见段轻章竟着一身粗糙布衣,手上多茧,布鞋破洞,哪还有半分相府大公子的气度。


    他冷声道:“你不是段大哥?那你是谁?”


    后边传来几个声音,嚷嚷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


    ‘段轻章’急得又打又踹,硬是没能逃开柏若风手掌心,他服了软,抖着声音向柏若风求饶道:“兄弟做个人,快放了我吧。我真没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家靠我一人维持生计,后面那几人是杀人恶霸。要是被抓着,我、我全家就没命了!”


    柏若风闻言轻轻一挑眉。他松开了手,‘段轻章’扭头就跑,不曾想后领被人拽住,随后四肢腾空,他吓得发不出声音。就被柏若风带着飞到墙上,再跃入墙内高大的树枝上。


    柏若风半蹲下观察着经过的人,素白的手藏着劲,死死按着‘段轻章’脖颈,就像按着一只猫那么简单,把人束缚在树枝上。


    转过拐角,几个凶神恶煞的人举着大刀出现,风一样刮过,消失在远方。


    柏若风听见身边的‘段轻章’松了口气。他转过头,见人四肢正抱着树枝,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


    天底下断没有长得这般相像的两人。柏若风打量着眼前人,“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名字了吧?”


    许是终于得救,那人态度好了不是一分半点,讪讪道:“谢过大侠救命!小人有事,先走一步~”


    柏若风也跟着他笑,笑出两颗虎牙,笑得人畜无害,“不答我话?小心爷把你直接丢下树去,不死也残条腿。”


    说罢恶劣地一推那人,那人身体侧歪,当即嗓子眼吓出个尖叫,死死抱住树枝,面白如纸,浑身温度都下去了,冷得发颤。


    柏若风把人拉回来,懒洋洋道:“再问一遍,你姓甚名谁,家在哪?”


    这回,就算柏若风语气随意,那人也不敢再随意糊弄了。他忙道:“公子手下留情,小人段重镜,家住万州段家村,是来参加今年会试的举人。”


    “段重镜?”柏若风念着他名字。


    段重镜应了声,眼里含着疑惑,似乎在问:你认识我?


    又带着几分瑟缩,“我、我应该和公子没仇吧?”他这么一说,自己都不确定了。毕竟虽然初来乍到,不也是莫名其妙惹了大人物?


    柏若风视线挪到他身上,“此话怎说?还有,追你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


    见柏若风似乎真的不认识他,只是因为与对方熟人长得相像,段重镜悄悄松了口气,他仍抱紧了树枝,就像只考拉,姿态有些滑稽。


    段重镜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把柏若风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衣着不凡,小心翼翼反问:“不知公子,是哪个府上的人物?”


    柏若风眉目一动,“你还怕我送你去死不成?你不说,我现在就能让你去见阎王。”说着明媚一笑,露着森森虎牙,朝段重镜伸出手来。


    那手看着细瘦白皙,可段重镜没忘记刚刚就是这只手怎么把他又拽又拎又推的,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打马虎眼。


    段重镜垮着脸道:“追我的人是段相府上的人,我听同行的考生说,可以尝试着向达官贵人们自荐,万一考不上,说不定也能有条留下的活路。”


    “段相乃是三朝元老,是我辈榜样。又与我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这不就,厚着脸皮去递帖子了吗?”


    段重镜脸色兴奋得发红,眼里亮晶晶的,充满着期待,“那么多才子段相都拒了,独独就接了我的帖子!我以为我走运了!管家还来家里寻我,我就跟着管家去见了段相,刚开始还谈得好好的,问我父母,问我婚配,问我年岁……但是、但是问完后,”


    段重镜面色陡然发白,惊疑交加,“他忽然就叫人‘解决’我,还说做得干净些。”


    这时候,段重镜再傻都知道不对劲了。但是他怎么拧得过那么多人,必死无疑。


    奇怪的是,站在段相边上的那位看似弱柳扶风的小姐,原本好端端的,忽然就晕倒了。


    趁着其他人注意力被吸引,段重镜连忙逃出去。段府家大业大,他从未来过,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遇到墙就攀,遇到洞就钻,那群下人不曾料到他为了逃生会这么利索,又怕冲撞了贵人和摔碎东西,一时间乱了手脚。


    加上他的大声呼救引来其他下人,那些不知内情的下人一个两个喊着‘少爷’,还替他去拦追击的人,场面极度混乱。


    “我在一个院子里遇到个好心妇人,她刚开始喊我‘夫君’。”段重镜迷茫道,“后面的人追上来后,她还给我指了方向,我就从小门逃出来了。”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惹上段相这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可柏若风却猜到了几分。柏若风心中疑窦丛生,问:“你真有八十岁的老母?三岁的小儿?”


    段重镜眨了眨眼,嘿嘿一笑,试图装傻蒙混过关。


    倒是从未见过段轻章用这张脸笑得这么憨气,却又狡诈。柏若风也朝他笑,端着张无害的俊脸,手又去推他,“不答就给我下去。”


    失重感吓得段重镜哇哇大叫,死死抱住树枝,“没有!我没有!养父说我父母双亡,是个没人要的小叫花子。我没媳妇也没孩子,这个条件谁愿意嫁我啊!”


    “哦?”柏若风不是很信,听到有几道脚步声渐进,他神态冷肃,捂住段重镜嘴巴,“噤声,他们回来了。”


    段重镜吓得抬起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睛牢牢盯着下边。


    这时,柏若风迅速捉住段重镜领子,脚步轻点瓦片,两三下越过墙头,落到一处客栈。他一路拽着段重镜的脖颈,把人扯得衣衫乱糟糟的。


    段重镜不情不愿地脑袋拼命后仰,和他角力,脚下使劲往前推,就想挣开柏若风跑路。


    柏若风无视了小二奇怪的视线,抛给小二一块银锭,开了个包厢。


    段重镜眼睛盯着那银子都要冒光,嘴里嘟嘟囔囔,“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咱俩不是很熟吧?你要请我吃大餐?”


    “那你要么?”柏若风关上门,歪了歪头,好整以暇道,“请你吃断头饭。”


    相府不好相与,眼前的年轻人看着更不好相处。感知到危险的段重镜往后退着,扒着窗框就想跳窗跑,结果一推开窗,就看到院外有熟悉的衣服颜色闪过,赫然是相府的人在周围巡视。


    段重镜连忙关上窗,左思右想,终于乖乖地坐到椅子上,“多谢大人搭救。”


    他现在回过味来了,若说之前柏若风救他是路过的好心,但知道追杀他的是相府的人后,还能不畏强权,如此冷静把他带到这里,想来是有话要说。


    “只是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粗鄙,怕是帮不上什么忙。”段重镜警惕地看着柏若风,怀疑他是与相府不睦的。


    “你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柏若风轻佻地拍拍他脸颊,“我帮你还差不多,你跑,你使劲跑,出了这客栈,你必死无疑。京兆尹都帮不了你。”


    段重镜惊得瞪圆了眼。他不是傻的,只是初来乍到一团乱,闻言拉住柏若风袖子,追问道:“大人可知我是犯了什么罪?为何丞相大人紧追不放?”


    柏若风说,“难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喊你‘段大哥’?段府那妇人为什么喊你‘夫君’?段丞相为什么要杀你?”他咬字很重,突出一个‘段’字。


    为什么个个都认识他?那自然是因为京中有人和他长得很像。而那人极有可能是段府里的公子。


    顿时,段重镜面如土色。


    “我想,你大抵也知道一些坊间传言。”柏若风见他满眼绝望,笑了笑,一语道破,“你无父无母,还与段轻章长得这么像,极有可能与之是双生子。段相的反应,直接坐实了这件事。”


    无论是在越国,还是在曜国,在这个愚昧的时代,双生子意味着不详。人们认为这是上天对家庭的一种惩罚或灾难。


    谁家有了双生子,那晦气的名声传出去,就会叫人躲避不及。于是常有的做法是除掉其中一个。


    段重镜极有可能是出生后不久就被带到乡下丢弃,段相没想过这个被舍弃的儿子还会重新出现,尤其还是要来参加会试。


    京中几乎人人都认得十六岁便取得状元的段轻章,段重镜一旦参加会试,段家双子的秘密就会公之于众。


    段重镜如堕冰窖,他动了动唇,浑身哆嗦,“可、可我寒窗苦读二十多年,就为了今年。俺们村里就我一个能参加会试的,大家都给了我很多帮助,夫子也说我很有可能取得功名。我还想回去做个好官,帮助乡里……”


    他满眼慌乱,絮絮叨叨说着不能放弃的理由。


    柏若风抱臂想了想,道:“命重要还是功名重要?你现在离京,还能有一线生机。”


    段重镜沉默了,他低着头,抠着手不说话,手背被他自己抠出几条血痂。


    半晌,段重镜猛地抬起头,他唇色发白,然语气坚决,“谢谢大人提醒。只是我既然来了,就不能因为一个想杀我的陌生人停下自己的脚步,我要参加科举!”


    段府的秘密、面子与他何干?他是段重镜,吃百家饭长大的段重镜!他来科举,是为了以后当个好官,决不能就这样屈服!


    “好小子。”柏若风惊叹着,笑了两声,指节搭在桌边敲了敲,“你够莽的啊,明知死路一条还要冲过去。不过,你既然被我遇到了,不算坏事。”


    段重镜被他的话吸引过去,看见那白皙有力的指节一下接着一下敲着。他低头看看自己双手,粗大的指节和遍布的茧子,是干惯粗活的人的手。段重镜忽然没来由的好奇起另一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那人的手上,该没有这些粗糙的痕迹。


    “或许,我可以给你引荐一个人。”柏若风无心介入段府家事,不过家事有家事的解决办法。他弯了弯眉眼,若春日暖阳洒下,无端叫人心安。


    第47章 动摇


    段轻章从大理寺出来时, 天边橙紫一片,显然天色不早了。他提着衣摆跨过门槛,如同每个寻常日子般往路边的相府马车去。


    没想到却见一架陌生的马车驱到面前, 赶车的是柏若风身边的亲侍阿元。


    阿元长了张讨喜的圆脸,从车前跃下,拿出个板凳放在地上,“段公子, 我家公子请你上车一叙。”


    柏若风什么时候不骑马, 换成坐马车了?摸不着脑袋的段轻章动作慢了两拍,便见柏若风撩开帘子探出脑袋来, 高高兴兴道:“段大哥,我等你好久了!”


    段轻章不再犹豫,就着阿元搀扶上车, “不是让你晚间来府上吗?”他还没来得及叫下人准备些招待客人的菜色。


    “我等不及了,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柏若风有些着急地伸出个手臂,拽着段轻章进去。


    段轻章几个踉跄,被拽进了低矮的车厢内, 扶住车壁站稳。


    等他适应了车厢内的昏暗, 这才发现角落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打着几个不明显的补丁, 衣着朴素,脑袋上带着帷帽。正死死护着帷帽不肯脱。


    他身旁, 柏若风靠着蛮力扯他的帷帽,口中叫道:“来都来了, 快脱!”


    柏若风的精力怎么好像花不完似的。作为一个文人, 段轻章真心觉出几分艳羡。


    他没有打扰两人,自己寻了空位坐下。同一时刻, 男子不敌柏若风的力气,帷帽被柏若风扯了下来。


    段轻章无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眼神便定住了。那张每日都能在铜镜里见到的脸此刻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到他不敢相信。


    好像镜子里的人有了自己的意识,正做出完全不同的动作,诡异至极。段轻章脑海一片空白。


    不大的车厢里,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开口说话。


    如果一个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在俗世摸滚打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全村的骄傲,做了举人,得以上京科举,甚至有机会面圣。却乍然发现自己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亲兄弟,会是何感受?


    更甚者,对方自小金尊玉贵长大,十六就做了状元,入了大理寺做官,面圣的机会数不胜数,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还娶了青梅做妻,家庭美满。


    见到这个人生截然不同的兄弟,该做些什么反应?


    段重镜想过,可能是怨恨的,怨恨两个人同一天出生,他只是晚了些出生,为什么独独是他被抛弃?可能是自卑的,自卑于自己各方面的比不上,明明两人长得那么相像。也可能是难堪的,对方说不定像段丞相那般,见了他就要杀他,而他到时候说不得还要跪在地上求饶。


    若不是柏若风拍着胸脯说他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哥’脑袋轴是轴了些,但行事正派,为人良善,他死活都不肯冒风险来。


    但是真正见面后,对着眼前一举一动浑然天成的贵公子,段重镜却说不出话来。


    是怨恨,是艳羡,是自卑……复杂的情绪涌上脑子,他抱着怀里的帷帽,讷讷道:“段公子,你、你好?”


    他神态自若,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指甲却死死掐进掌心肉中。段重镜先行自我介绍道:“草民段重镜,家住万州段家村。来这里,是想您帮个忙。”


    段轻章回过神来,心思百转,眼神复杂,他轻声道:“什么忙?”


    段重镜心想:我又不欠这家子的。于是他那点自卑散了干净,闻言抬了抬下巴,直白道:“你老子要杀我,您能不能看在咱两小时候住过一间‘房’的份上,帮帮忙?”


    这话直白又带着几分粗俗,段轻章怔住了。


    边上爆发出一阵笑声来,两人看去,见柏若风拍着大腿,为段重镜的话哈哈大笑。


    须臾,他撩开帘子喊:“阿元,你驱车带我们绕着皇城兜兜风,稳些慢些。”


    车子慢慢动起来。


    柏若风放下帘子,摸了摸眼角笑出的泪,回头见两个人都看着自己,解释道:“你两看着对方不会想笑吗?这简直就像在照镜子!”


    段轻章颇显无奈,“你把他带来见我,是不是该把话说清楚些?”


    “哦对,那得从他撞我,还理直气壮说我讹他开始。”柏若风一拳敲着掌心道。


    段重镜当即不满嚷嚷道:“你胡说!我没有!”


    柏若风又大笑起来,揽着段轻章肩膀指着对面道:“快看,我还是头回见你那张脸能露出这么多表情。”


    因为他的插科打诨,马车内本来紧张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段轻章和段重镜悄然松了半口气。


    “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柏若风证实了段相要杀段重镜的事情,他声调始终是轻快的,“双生子虽说是不详,但也要看每个人怎么想。皇家里头不是没出过双生子,活下来的也有过。不说史料,就说越国那对龙凤胎,两位可有所耳闻?”


    柏若风说的没错,双生子虽是不详,但若是家庭显赫的要全保下来,不是没可能的。段重镜捏紧了腿上衣物,抬眼偷看段轻章脸色,不由苦笑:只是选择权不在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身上,而在于相府的态度。


    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段轻章拧眉不语,似有顾虑。


    柏若风以为他是在乎段丞相——段轻章人虽不错,却甚是迂腐,在他心里,怕是对错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子告父为逾矩,是为不敬,因此向来不掺和段公良那些事。


    柏若风没忍住,搭在人肩上的手臂一弯,两人距离拉近。他挨着段轻章怂恿道:“段大哥,家里多一个举人可是好事啊!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你父亲干糊涂事?”


    “糊涂事?”段轻章看了看他,神情自若把肩上的手扫下来,带着几分怀念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


    这回轮到柏若风满腹疑惑。


    段轻章叹气道:“昔日东宫暗牢,你本可以袖手旁观,仍选择救了我一命。而今事情与你无关,你却带着人来了。济人之急,救人之危。柏若风,我远不及你。”


    他很懦弱,鲜少违背父亲之意,更难有如此随心所欲的时候。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可真巧了,你两都欠我一条命。”柏若风故意岔开话题笑道,“你今日帮他一把,不也‘随心所欲’做到了你曾经做不到的吗?”


    段轻章肩背始终挺直,闻言只是无奈地摇头。


    这神态,不知道到底是拒绝还是什么。段重镜担心自己的小命,忍不住插话,“段公子,那您……”


    “还叫段公子?”段轻章打断他的话。


    段重镜愣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后揪着衣摆,看向柏若风。


    “看他作甚?”段轻章明知故问,此刻不疾不徐道,“说起来,我以前就羡慕柏云起能有个兄弟作伴。”


    他清风朗月一笑,定定看着段重镜,“不过以后,不用羡慕了。”


    段重镜心下一跳,但想到段相,心里就像有根刺,没能应下。他顿了顿,“你打算如何做?”


    “离科举尚有几月,你既是远道而来,又无家眷,不是客栈便是赁居。不如直接去相府住。”段轻章蹙眉道,“暂且住我院子吧。你的事情我会去和父亲商议,不会再有人追杀你了。”


    段重镜眼里显出警惕,“不行!”他急得一下站起,脑袋却撞倒了马车顶,发出脆声。


    还说是什么年少成名的天才呢!都不知道这人是单纯还是单蠢。若不是外头正是市集,内里又有个柏若风,段重镜恨不得立刻跳窗逃跑。


    他后背贴着窗框疯狂摇头,“那不成了瓮中捉鳖?我才逃出来,万一你们父子都要杀我,我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再退一步说,哪怕你是好的,万一你父亲要杀我,你拦得住?!”


    段轻章捏紧了指腹,眼睛直视他,沉稳道:“我拦得住。”


    段重镜睁大了眼,“你拦得住个屁啊你!”他气出粗话来,“若不是柏公子替我说话,你刚刚分明想和那谁同流合污!”


    “你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段重镜激动道,但话音刚落,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两个女子身影。


    段轻章见他这般急躁,端详了下这刚捡的便宜弟弟半晌,唇角弯弯,“你如今的住处,怕是已经被包围了。偌大的京城,无权无势,你无处可躲。就算我劝不住,也能给你在相府安排个清静角落,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父亲眼皮子底下,不正是如此?”


    见人不信,段轻章补充道:“父亲甚少来我院子,有燕娘在,就算发现了也拿不了你怎样。就信我一回,如何?”


    柏若风抱臂摸了摸下巴,见满脸不愿的段重镜看向他,一副让他拿主意的模样,不禁乐了,“方才在客栈义愤填膺说不惧强权的人是谁啊?你的命,自己拿主意。”


    早先他就说过送段重镜离开京城,是这人自己不愿意,能帮的他早帮了。京中侯府就他一个主人,他要是把人藏府里,说不定哪天他离开一下,段重镜小命就没了。


    举手之劳可以,但要他守着只有一面之缘的段重镜,与相府作对,那是不可能的。再且,段重镜铁了心要入朝为官,这还只是开始。


    要安全,何不直接回家去?


    段重镜一脸纠结,他知晓自己的斤两。有谁愿意从一人之下的丞相手里保下个还没上榜的小小举人呢?这个答案昭然若揭。理智如此,情绪上他仍摇摆不定。


    既然事情已经谈完,柏若风探头喊阿元驾车去相府,对段轻章道:“段大哥没忘记下午我说的事吧?”


    段轻章当然记得,却偏偏掸了掸袖子,故意道:“什么事?”


    柏若风瞪了他一眼,委婉道:“相府是不是要有小姐入宫选秀了?”


    “你从哪打听来的?”段轻章讶然,这么大的事,他竟不知情。府中未婚的姊妹只剩一个,段轻章沉吟着,“锦诗她深受父亲宠爱。婚事,怕是父亲拿的主意。”


    柏若风又道:“那……她本人怎么想?”


    话里似有话,段轻章转过头,重新审视着他。


    边上的段重镜死到临头,还不忘竖着耳朵偷听。


    柏若风瞥了段重镜一眼,抬手掩唇对段轻章耳语自己大哥那点小心思。


    段轻章先是一脸茫然,随后满面震惊,再是眼神示意询问。柏若风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段轻章:……


    他握拳咳了两下,眼含询问,“要不,等会我托燕娘去问问?”


    柏若风点头如捣蒜,笑颜逐开。


    绕了几圈的侯府马车停在了相府门口。


    柏若风看向段重镜,“现在还能选,要么下去,要么我叫阿元送你离开。”


    段重镜捏紧了裤子,面白如纸,紧张得坐立不安。


    看来是想离京。段轻章叹了口气,率先起身,就要下车。


    他正寻思着等会喊小厮去送些银两,护送人返乡,猝不及防间冰冷的手指贴了上来,力道极大,死死拉着他手腕不愿放。段轻章惊诧不已,回首见到段重镜抿唇,倔强看着他。


    段重镜再三向他确认:“……你刚说的,能让我参加科举,可还作数?”


    段轻章反手拉住他手腕,郑重点头,“我以性命起誓,护你参加科举。”


    车外就是相府了,段重镜深吸一口气,心跳得飞快,他快速道:“谢谢。”


    柏若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眉眼弯弯。他喊道:“阿元,少爷我脚崴了,上来扶一下。”


    阿元在车外应了一声。


    段轻章先下了车,站车外等着。


    不一会儿,‘阿元’就扶着柏若风下了车。


    柏若风斜着身子挨着小厮借力,低着脑袋微微弓着身的小厮搀扶着‘崴脚的主子’,脸被头上稍宽的帻巾和柏若风的阴影罩住,隐约露出个侧脸和下巴。


    段轻章等主仆下了车才抬脚,他控制着速度,只比主仆二人快一步,立在小厮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柏若风,念叨着他怎么不小心把脚崴了,又念叨他这么久不来找自己叙旧,等会非让人多喝两杯。


    柏若风笑着应和。


    一如往常。


    门内的小厮刚迎上来,只来得及看到一身红衣张扬的柏若风,便被段轻章打发去找酒了。


    相府占地面积不小,几位主子各有各的院子。


    到了院内,段轻章和柏若风没想到刚还讨论着的‘段锦诗’正和已经显怀的高飞燕坐在花园内聊天。


    听见动静,两人一同转过头。


    高飞燕忙站起身,“夫君!”说罢就要过来。


    段轻章哪舍得叫她挺着肚子过来,自己快走几步过去搀住她。


    高飞燕情不自禁笑出来,“你回来了。”


    段轻章视线对上这双脉脉含情载满他的眸子,也忍不住笑意,拉起高飞燕的手,“嗯,我回来了。”


    身旁伪装成‘段锦诗’多年的秦楼月站起来,规规矩矩喊道:“大哥。”


    她白日里见到段重镜,心有疑窦,正是来探听消息的。此刻视线一扫,看到远处的柏若风斜身站着,边上的小厮虚扶着他。


    秦楼月一扫而过。倏然,她清秀的眉目一紧,再回看过去,越发觉这刻意挡着脸的小厮不太对劲。


    “大哥带了朋友回来?”她问道,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巧的是,段重镜听到熟悉的声音,没忍住抬头看了眼,这一眼便认出秦楼月是那位在段丞相下令抓他是忽然‘晕’倒的青衣姑娘,而站在段轻章边上的高飞燕正是给他指过路的妇人。


    段重镜想,这相府,看来不都是坏人。


    秦楼月也认出他来了,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道锐光。


    明知段公良要杀他,这人竟还敢回来。


    段轻章说:“镇北侯府的小公子,你见过的。”他招来自己的贴身小厮耳语一番,小厮点了点头,把段重镜悄悄带下去安置了。


    高飞燕疑惑地看着段轻章,她刚听到了些许话语,不明白段轻章为什么要特地腾个房间给柏若风带来的下人住。


    段轻章有事从不瞒她,因此高飞燕正要开口问,段轻章先一步道:“燕娘,我有话与你说。”


    高飞燕歪了歪头,奇怪地看了眼段轻章,但仍是跟着他走远了几步,站在花丛边上。


    两人离桌子约有几米,这个距离既不至于叫秦楼月与外男单独相处,也刚好留了说悄悄话的空间。


    柏若风看了看段轻章,忽然了然。他单脚跳了跳,蹦到石桌边上,兀自坐下,撑着下巴仰脸看着站着的人笑,“段小姐,可还记得我?”


    秦楼月皱眉,哪还看不出蹊跷来,她单刀直入问:“柏公子寻我有事?”


    好聪明。柏若风转了转眼,接着刚刚的客套话继续道:“据说京中贵女排了个世家公子榜,数我大哥为榜首。自小,父母亲友皆说我与大哥长得有几分相像,段小姐觉得我比我大哥如何?”他眉眼弯弯,仿佛只是单纯在乎自己容貌。


    秦楼月顿了顿,她不解道:“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笑话,公子不必放心上。”


    柏若风不依不饶,“虽是玩笑话,也是有几分真意的。柏云起那家伙常年在沙场,整个人被磨得又黑又瘦的,贵女们要择婿,哪轮得到他做第一,段小姐也是这样想的吧?”


    秦楼月皱眉,忍不住道:“铁血男儿,不说榜首,上一个只看脸的榜,绰绰有余了。”


    柏若风意有所指地拉长了调子,“哦~”


    秦楼月看不清他来意,不解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身边没有认识的贵女,有些事情心中困惑,无人能解。段小姐可能解答一二?”柏若风撑着脸慢悠悠道。


    然不等秦楼月开口,柏若风又道,“说来,我大哥曾在北疆干过英雄救美的蠢事。上次回京,他和我说在京中遇到故人。这缘分不可谓不巧啊。”他感叹着,“不过我觉得男大十八变,他年少长得白净,自然多得是人欢喜。但人家现在兴许看不上他了,毕竟侯府哪比得上入宫的富贵。段小姐觉得呢?”


    秦楼月眸子微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一时不知道是因为柏若风口中那人可能是她,还是柏云起认出她这事,叫她心中惶恐自己间谍身份被识破重要些。


    她没否认!柏若风见有戏,不紧不慢闲谈般问:“段小姐觉得,如若你是那个人,心里会是怎么想?”


    若柏家兄弟认出她身份,断不会如此平淡地问她些男女之事,至少会把她捉起来。然而当秦楼月冷静地想着如何回答时,那狂跳不止的心脏却没有半分缓下来的意思,甚至连带着整个脸都开始发烫。


    “段小姐?”柏若风眨了眨眼,“段小姐,你脸好红,身体没事吧?”


    秦楼月红唇微张,吐出口浊气来,她捂了捂自己滚烫的脸颊,竟不发一言扭头跑了。


    “段小姐!”柏若风的喊声被她远远抛在了脑后。


    若她真的是段锦诗就好了,嫁到侯府去?她做梦都不敢这么想。秦楼月顺着廊道往前,她特意选了人少的路,心乱如麻,快步走回去。


    一路上脑子闪过冷漠的父皇,闪过卑微的母后,闪过对她恶声恶气的长兄,茫茫然停住了脚步,不知自己在异国他乡拼命伪装,到底是为了谁。


    她走过小路,见到段轻章身边的贴身小厮从另一条路过来。秦楼月侧身隐蔽,等人无知无觉过去了,驻足一会儿,沿着小厮来的路往前走。


    客房门半开着,里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秦楼月走上前,立在门外,稍稍把门一推,门就开了。段重镜背对着她在收拾床铺。


    听见开门声,段重镜如惊弓之鸟,警惕地回头——他刚刚确认这里远离相府中线,周围较为偏僻,少有人经过,段轻章的小厮才走,谁会过来?


    很快,段重镜认出了门口的女子。


    段重镜犹豫着,打了个招呼,“段小姐,午间的事,谢谢你。”


    秦楼月眸色一黯,她有些失望,“是大哥让你留下的?”


    段重镜点点头,此刻段轻章人不在,他喊起称呼来毫无心理压力,“大哥人真好!”


    “是,他人真好。”秦楼月扯了唇笑了笑,“你安心住下吧,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段重镜眼睛一亮,“段小姐,你人和大哥一样好!谢谢你!”


    秦楼月勉力笑了笑,转身离开。


    为了监视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段公良,她常常跟在段公良身边,以孝顺之名,行悖逆之事。午间的时候她正好在书房,才知道原来段丞相也有一对双生子。


    她看着被轻而易举决定死亡的段重镜,就好像看到了她自己。


    然而现实告诉她,段重镜不是她,段轻章也不是秦剑南。


    段重镜能被自己大哥接受并伸出援手,她却无依无靠。秦楼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缓缓握紧,第无数次想:如果我真是段锦诗就好了。


    她开始说服自己:左右兄长他们要的是边关军报,嫁入柏家不是更能接触到军务事宜吗?很快,她否决了这种想法,心知这样会叫救过她的恩人家破人亡。


    她回到自己房间,新买的丫鬟阿宝追过来,跟着她进房。除了贴身丫鬟,秦楼月向来不喜别人照顾。门一关上,便是两人的空间。


    关门的阿宝转过身,竟被一巴掌甩在脸上,抽倒在地。“啊!”


    那一巴掌是下了大力气的,把她脑子都打蒙了。阿宝回过神来,惊怒交加,捂着脸爬起来。打她的人已经施施然走进里间,坐在贵妃椅上。


    阿宝气势汹汹冲过去,扬起手就要给自己报仇。没料想却被起身的秦楼月又在另一边完好的脸上抽了一巴掌。


    阿宝不可置信地捂住脸,只有一双眸子带着恶毒的恨意看着秦楼月。


    秦楼月冷声道:“两巴掌,赏你自作主张,你不冤。”她从未想过进宫。段公良命都控制在她手中,又知她是北越人,不会擅自妄为。


    只有阿宝,只有这个北越太子派来的新宠,能够通过宫中线人,把她放进选秀名单里。


    阿宝呸出血丝,讥诮道:“自作主张?这可是太子殿下的旨意,你敢不遵?”


    “这些年,我给他打探的情报已经够多了。”秦楼月面无表情。


    “如果情报够多,那为什么前线还屡屡战败?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不祥的贱人,拖累了越国的气运!”阿宝像看脏东西一样看着她,想要动手,又迫于对方刚刚那两巴掌的威力,不敢乱来。


    “你要赎罪,你该去赎罪。”阿宝上下打量她一番,讽刺道,“圣女大人,若不是殿下心慈,别说容貌,你连命都留不下来。你也就剩下一副好皮囊了,何不把它好好利用,去给曜帝吹吹枕边风?届时,你做了曜国的皇后,与殿下里应外合,殿下不会忘记你的苦劳的。”


    曜国皇帝都快五十岁了。秦楼月睫毛颤了颤,“那我赔了人,能得到什么?”


    阿宝理直气壮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会原谅你,这还不够吗?”


    秦楼月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神冷冰冰看着她,忽然一弯唇,无害地笑了。


    阿宝从她眼神里觉出杀意,吓得后退了半步。但想到自己背后的人,很快定下心,扬起下巴回瞪,大有你能奈我何的嚣张之意。


    第48章 毁约


    北越不安分了。


    柏若风把家书一一摊开, 摆在桌上。四封不一样的字体,报的都是平安,一片风平浪静、时光静好, 没有提到半分边境的风波。


    他十指相抵,撑着下巴,领会了家人的意思。唇边弧度稍稍抬起,眸中尽是暖意。心下却为此酸胀一片。


    或许他们期盼的都是一样的, 就像他寄回去的家书, 全然没提自己去剿匪的事情,提的尽是京城的吃喝玩乐。


    柏若风忽然想起, 他寄回去的信封,还没与柏云起说起段小姐的事情。那日看段小姐神态,明明也对他大哥有意。


    柏若风眼中现出少许玩味。


    雕花木窗一声轻响, 黑影身手矫捷,跃入室内。黑靴落地无声,朝书桌边上的人靠近。


    柏若风耳朵微动,明明觉出有人入房, 仍旧不紧不慢把摊着的信纸一封封珍惜地收起, 塞到柜子里。


    黑影走上前,双手撑在桌面上, 阴影把端坐在桌后的人笼罩住,无端显出压迫感来。来人声音沉沉, 分不出悲喜,“柏若风。”


    被直呼大名, 柏若风抬起头来, 面上并无意外,“又不走门。”


    现在方宥丞来他家, 攀壁爬墙,流畅得很,简直就和逛自己家小花园差不多。柏若风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尤其是见着方宥丞黑着脸,仿佛来找茬般的姿态,那丝无力感更重了。“寻我何事?”


    若按面相来分好恶,从第一眼印象来看,柏若风被分为好人,那方宥丞当是带着血腥气的恶人了。他不笑时,眉弓隆起,映得黑眸如渊,寻常的话出了口,像极了质问,“这几天你怎么不入宫?”


    柏若风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下一句怕是又要来问自己是不是在躲着他了。柏若风揉了揉鼻根,对明知故问的方宥丞没办法。


    索性放弃了找理由。柏若风单手托着下颌,抬眼瞧着来人,再不掩饰敷衍,反问道:“无诏不入宫,不是常识么?太子殿下。”


    方宥丞一手按在桌面,一手缓缓举起。


    柏若风这才发现他右手还握着卷画,四指一松,画卷便往下展开来。只见画上美人一袭空青色衣裙,五官清丽,画卷角落标着小字,表明画中人来自段府。


    不待柏若风出声,斜眸端详着画卷的方宥丞先行开口道:“你喜欢这类型的美人?”


    “美人,谁不喜欢?”桃花眼一掀,露出其下茶金色的眸子,盛满了风流肆意。


    这不是方宥丞想要的答案。方宥丞觉出对方两句话里的不以为意,心头的火星被风一吹,呈燎原之势。他手肘微曲,上身压下,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极近。


    对视间,方宥丞笃定道:“前两日,你去段府就是为了见她?”


    柏若风无意识点着桌面的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仿佛就是默认,方宥丞眸间锐色,看柏若风就像在看自己家要被拐跑的白菜,连语速都快了不少,透着急躁,“你与那女的才见过几面?又了解多少?看人不能只看表象,说不定她和她爹一个样,回头把你推火坑你还得谢谢她!”


    “那女的?”柏若风斟酌着其间情绪,笑道,“她还是你表妹。”


    “表妹又如何!”方宥丞道。


    “的确不如何。”听了一耳朵坏话的柏若风莞尔,已然明晰对方话中意思。看来方宥丞知道他去过相府,却不知道所谓何事。


    他刚要解释是为了长兄去的相府。脑中却挨了一杵子,止住了解释的话头。


    视线自方宥丞面上逡巡而过,柏若风察觉了对方的不安源自何处。


    恰恰是他最不想去的方向。


    这是个好机会。柏若风捏了捏指腹,不若将错就错,直接断了念想,免得平白误了人。


    唇角的弧度一点、一点抹平,柏若风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平静,他道:“我觉得段小姐很好。殿下勿要妄议,毁了姑娘清誉。”


    “你在为她说话?!”刹那打翻了一屋子的醋坛,方宥丞大力把画拍在桌上,面容凶狠,“京中贵女不知凡几,她文采一般,姿色平平,哪里值得你青睐?”


    柏若风点了点头,不知心中如何想,至少面上表现出来的是认同。方宥丞跳得极快的心脏因着对方的态度缓下。


    不料柏若风杀了个回马枪,话语如枪尖冷冷刺入心脏。柏若风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想必认识不少文采飞扬姿色上佳的姑娘。不若都介绍给我看看?”


    “柏若风,你!”方宥丞倏然直起身,面带薄怒看着他。


    显然,方宥丞已经察觉出柏若风在故意刺激他了。


    可看出来了又能怎样?柏若风垂眸,把方宥丞手掌推下去,拉过那张画像,细心展开,抚平了褶皱,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段小姐,来日也会是李小姐、孙小姐。横竖年龄到了,都是要成婚生子的。”


    “若是遇上喜欢的,妻妾都纳,说不得来年就能当爹,往后儿孙满堂,白头偕老,一生美满,未尝不可。”柏若风看向面色极差的人,“殿下觉得呢?”


    方宥丞猛地擒住他手腕,掌心灼热,几乎要烫伤肌肤。


    在对方倾身过来之际,柏若风瞳孔骤缩,起身翻转手腕,死死把人手臂扣在桌上,冷下脸道:“殿下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的明明该是你!”方宥丞另一只手掐紧了柏若风下巴,往上一抬,要看进对方眸中,“你在故意激怒我。”


    柏若风嘴角上扬,在方宥丞没来得及警惕的时候,脑袋忽然往前磕去,他完全没收着力气,以至于脑壳相碰,‘咚’的一下撞得两人头晕眼花。


    这招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方宥丞掌下松了劲,他便趁机后退一步,漫不经心摸了摸撞红的脑门。


    明明是暖色的瞳眸,此刻看人的眼神却是全然冰冷。他看着现出片刻茫然的方宥丞,提醒道:“殿下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剧痛过后,脑袋有刹那的空白。


    嗡鸣过后,清亮的声音滑入耳中,方宥丞恢复了理智,他捂着额头,不甘地看着眼前咫尺之遥的人。


    他往前伸手,柏若风便往后退。他越是争取,两人的距离拉得越远。


    方宥丞懂了。这是‘兄弟’的距离。


    他放下试图触碰的手,皱眉指控道:“那你也忘记你说过的话了吗?你说过,你心里有别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成婚生子。”


    所以他能容忍柏若风的要求,在这些前提下,他愿意只做兄弟。


    可一旦发现柏若风心里可能有别的人的存在,可能会与别人肌肤相亲,相濡以沫,白头偕老……那所有的一切都该另当别论!


    柏若风一怔,着实没想到方宥丞还记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方宥丞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多年了,方宥丞不仅当真,还给他记着。


    虽然他至今没有改变过想法,未来仍是如此打算。只是什么时候就该说什么话。譬如现在,他决不会当着方宥丞的面承认。


    “童言无忌而已,如今回头还来得及。”柏若风一语双关,说自己,也是说方宥丞。


    他翻脸无情,端着往常方宥丞最恨的正义凛然的架子,振振有词道:“娶妻生子,方为人间正道。殿下身为天下储君,更应以身作则,莫要让百姓失望、让君主失望。”


    “那你呢?你把自己放哪?”方宥丞死死盯着他,面色阴翳,捏紧了拳头。


    “微臣不过一介草芥,哪里值得殿下放入眼中。”


    此话一出,久久寂然。


    两人隔着长桌对立。柏若风本以为厌恶虚伪的方宥丞会对他出手,他见识过方宥丞的武功,两人若对上,怕是要好一会儿才能分出胜负。


    思索间,浑不知晓自己浑身肌肉紧绷,在他人眼中已是面对敌人的备战姿态。


    方宥丞哪看不出来?面前人身体潜意识的应战反应,让本应麻木了的心脏密密麻麻地泛起刺痛,逐渐连成一片,往四周放射性蔓延开。


    没有别的动作。方宥丞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说罢转身走了。


    走了没两步,方宥丞倏然转身回到桌前,扯过那副秀女画像,一板一眼卷起来。


    直至那抹挺拔身影离开书房,柏若风都没回过神来。他眨了下眼,从桌后绕出来,往方宥丞站过的地方看去。


    这时,他才发现厚木做成的书桌边框,竟留下了四道指印。


    柏若风若有所思。


    画上的人,留不得了。方宥丞回到东宫内,把画卷掷在桌上。他虽不说话,身遭气势凛然,叫周围的宫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春福心态还算稳妥,给方宥丞续上茶水。压低声音让宫人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若都木头一样立在这,怕是等会太子殿下就得发作。


    如此,殿内很快只留下春福和他身后的小太监伺候着。


    小太监年纪小,面色白净,春福见他干活伶俐,前几日才收到手下来,想做徒弟培养。


    平日里,小太监是跟着春福在太子不在的时候收拾殿内杂物的。


    今日方宥丞明明就大刀阔虎坐在位上,他却斗胆伸手去拿书桌上的卷轴。


    方宥丞看着折子,始终看不入脑子。冷不防眼前出现了半只手,他猛地抬起头,厉声呵斥:“谁让你上来的!”


    小太监被吓得跌倒在地,回过神立马四肢着地,趴伏在地上。


    带他的春福不在,没人为他求情。小太监面色苍白,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求饶道:“殿下饶命!是、是太后娘娘今日派人来催选秀的单子。”


    方宥丞皱眉,不再理会他。等春福回来,自有人教小太监规矩。


    小太监胆大过了头,轻手轻脚上来收好边上的画卷,盯着方宥丞桌上那副,问道:“殿下要把段小姐画像留下来吗?”


    不待方宥丞发作,他继续道:“可是段家因段小姐出身低微,提出让她退出此次选秀。”


    方宥丞抬起眼来,无声审视着眼前人。


    小太监畏畏缩缩抱着画卷弓腰站着,他尚且不知道太子已然对人起了杀心,还以为太子是对画上美人起了兴趣。


    方宥丞忽然道:“那日跟着春福去拿秀女画卷的,也是你吧?”


    小太监唯唯诺诺应是。


    方宥丞唇边溢出些许冷笑。他是脾气差了点,但不是蠢人。那日他看着柏若风离开,见到他不小心撞倒了春福和小太监。


    那么多画卷掉落,但是因为都是系好的,因此没有散开。唯有一副,唯独有一副画卷因为系带坏了,在地面散开来,清晰展开秀女面容。


    若不是柏若风撞了人,画卷就该是在他面前展开了。


    春福带着热茶回来了。他一入殿就觉出不对劲来,小心翼翼把茶壶放到边上,刚想为小太监求情。


    尚未开口,方宥丞已经扬声喊守卫进来。他手指点了点,指向小太监,随意道:“把这多舌的,拖下去刑讯。”


    刑讯与审讯一字之差,却有天渊之别。小太监吓得浑身哆嗦,当两个守卫过来拖他时,他才反应过来,哭喊着饶命。


    方宥丞没看他一眼,继续低头批注。就连带了他几天的春福公公,此时听到太子命令,立刻缄口不言,竟连替他求情的意思都没有。


    小太监哭了闹了求了,最后绝望地被堵着嘴拖了下去。


    春福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立着,把自己当成了一棵树。


    方宥丞冷不丁道:“再有老鼠进来,下一个就是你。”


    好在小太监不是刺客也不是下毒的,不然他怕是难辞其罪。知道东宫暗牢存在的春福心悸,清楚自己犯了错,低下头喏喏应着。


    北边起的战事只是小打小闹,为柏若风铺了条路。战功赫赫,才能有理由让皇帝给宠臣牵线搭桥。


    朝野上下如今都关注着北疆,自然也注意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镇北侯府。


    柏若风给皇帝递了请帖,请求觐见。


    过了几日,正当他以为这条路走不通,要另寻法子时,皇帝召他入宫。


    虽然往日里柏若风没少入宫,然而自由的范围仅限于东宫,其他地方他是没办法自由走动的。


    因此此次入宫面圣机会难得。


    龙武军统领听着唬人,其实是类似于太子亲卫的官职。他换了七品武官官服,规规矩矩随着带路的太监入了养心殿,正儿八经行了礼。


    皇帝没有让他起身,柏若风便维持着见礼姿势,垂眸看地,眼角余光仍能瞥见总管公公童英扶着皇帝起身的动作。


    与前两年比,皇帝衰老的速度加快了。枯瘦的手指不复当年的光彩,不稳的脚步足见其虚弱。


    柏若风想起皇帝近来喜上炼丹的传闻,据说皇帝在宫内养了一批方士。这神仙丹下腹,寿命有没有延长他不知道,但皇帝身体似乎变得很差。


    “爱卿起身。”皇帝给够了下马威,终于开口让他起来。


    “谢陛下。”柏若风起身而立,恭恭敬敬立着。


    “爱卿在帖子里说的事情,朕已知晓。将士们在边境保家卫国,朕总不能让他们寒心。”皇帝说话的调子很慢,在他眼里,一个赐婚圣旨换柏家给他拿命驻守北疆,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何况现今用人之际。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卿所求,理应如此。”他拿起一支紫毫笔,边上的童公公极有眼色,迅速摊开张空白圣旨,开始磨墨。


    万没有想到这么顺利,柏若风心脏被高高吊起,眉间已经有了喜色。等待时,皇帝和他寒暄镇北侯府的事情,他答得十分恭敬。


    字成,皇帝拿起了玉玺。柏若风早忘了什么眼睛不能抬起来的规矩,目不转睛盯着那张圣旨。


    玉玺将落未落之际,一抹铿锵有力的声音隔着殿门和台阶远远传入殿内,“儿臣有事求见父皇!”


    玉玺停滞在半空,与圣旨隔着一掌的距离,看得柏若风眉心一跳,恨不得冲上去摁着皇帝的手印下去。


    未经宣报,明黄蟒袍的太子自殿外快步而入,腰间佩金带紫,步步生风,傲睨万物。


    他进来时,辨不清喜怒的黑眸扫视过边上的柏若风,随后才向皇帝问安行礼。


    “何事这般急?值得太子擅闯养心殿?”皇帝眉间藏着不悦,盯着追着太子入殿的禁军,面色变换,风雨欲来。


    他在童公公的搀扶下坐回龙椅,背后金龙栩栩如生,冷酷地俯视下首。


    若不是今非昔比,皇帝得狠狠赏太子几大板。


    方宥丞无视他的问责,轻快道:“那自然是喜事。”


    这人不会是……柏若风脑海里隐隐约约掠过一道想法,他猛地转头看着方宥丞。


    方宥丞,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定定看着方宥丞,两人视线在空气中碰撞。柏若风小幅度摇了摇头,尽是不赞同。


    接收到讯号的方宥丞侧身而立,眸间却晦暗不明。


    柏若风越是阻拦,此刻他心头的叛逆之意越甚,叫嚣着把眼前一切通通毁灭,好用这片天地囚住他想囚之人。


    方宥丞唇边划过抹恶劣的笑,转过头看向上首,激情澎湃道:“昔日没听父皇的话,是儿臣的错。儿臣回去仔细看了看今年选秀的名单,发现一女子与儿臣十分投缘,择日不如撞日,特来向父皇请旨!”


    皇帝坐在上方,把下面的情形尽收眼底。他看出了两人间的暗潮汹涌,觉出些许趣意来,而这丝趣意恰恰来自于戏剧般的现实。


    君臣相争?皇帝面容平和了几分,难得温和问:“太子这么着急,该不会那人是段公良的小女儿?”


    方宥丞无视了柏若风的眼色,雀跃道:“正是!儿臣与表妹十分投缘,今日过后,亲上加亲,不是更好?”


    亲上加亲?皇帝审视着他,唇边依旧含笑,眼中冰寒之意愈盛。


    “小姐!小姐!”阿宝提着裙摆小跑回来,一路到了房门前。


    任她如何喊,房间内久久没有回应。她见周围没有别的下人,装都不装了,嚣张地把门拍开,嘴上喊道,“小姐,阿宝有要事禀告。”


    木门拍开,露出床边桌后正低头端详着手上卷轴的清秀女子。


    阿宝笑着走进门内,目露嘲意,“小姐,您好事将近了。”


    秦楼月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哪怕是入了她的套,段公良仍死守着最后的底线。她用药吊了几天,才折磨到药瘾发作的对方松口。而今落到她手上的,赫然是北疆三城的城防图。


    自柏望山数年前接手北疆后,北疆的防护重重,被筑成铁桶一块,常驻兵马。将士值守和换班规矩只有柏望山及其亲兵知道,难以下手。唯二的途径就是那以防将领叛变,上缴到兵部存档的城防图。


    如今的兵部尚书是段公良的人。


    这意味着,光凭这一张图,就能让她作为底气重回北越。


    只是段公良拿到解药后,对她的看守更严了。秦楼月发现自己已经被人重重包围。


    也许下一刻,房门就会被拿到药后反悔的段相带人打破。


    阿宝浑然不知她的动作,也不知道周围处境——她与秦楼月消息并不互通。


    她自底层爬起,用过无数手段,最记恨的,就是这种投胎投的好的。何况,太子派她来,就是要她辅助秦楼月入宫的。她笑眯眯道:“小姐,还不梳妆打扮一番?圣旨要到了。”


    秦楼月皱眉,很快反应过来,拍桌而起,怒目而对,“你做了什么?”


    第49章 陌生


    “这你就不用管了。”阿宝笑嘻嘻道, “总之,曜国太子已经去求旨。很快,就会有人携诏书而来。”


    “恭喜了, 南曜的准太子妃殿下。”阿宝目露羡慕,很快又化作嘲弄。


    秦楼月迅速把城防图卷好,塞到腰间。她从桌后走出,不安地踱步, 忽而质问阿宝, “你是怎么知道的?所说有几分真几分假?”


    “怀疑我?”阿宝抱臂道,“也是, 想必殿下没有告诉过你,其实咱们在南曜皇宫有线人。你若不信,可以等等看, 估摸不出一炷香,圣旨就要下来了。”


    就在此时,一只鸽子落到窗台上。阿宝刚要去拿,秦楼月快她一步, 抢先掐住鸽子, 从它脚边抽出一张小纸,展开来, 其上寥寥数语:诏书已下。


    纸张很薄,阿宝凑近一些, 就能从小纸背面的反字猜出内容。她扬眉而立,满是傲然。


    “我说过多少遍了,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秦楼月把小纸碾碎, 她目光冰冷,且带着狠意, 向阿宝踏出一步,“是你逼我的。”


    本来就离得很近的阿宝觉出不对,往后退了两步,她被秦楼月神情吓住,那是种无声的疯狂。阿宝色厉内荏叫道:“我是大功臣,你要做什么?你敢抗旨不遵?!”


    “抗旨?抗了谁的旨意?”秦楼月面色难看,“你个蠢货,难道真以为曜帝会把段公良的女儿赐婚给太子吗?”


    皇帝忌惮太子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了。太子因为已故的先皇后,向来与段公良不对付。皇帝拿捏着段相党羽,一面给太子使绊子,一面削弱其羽翼。


    两相夹击,段公良权高位重,说到底不过是个文臣,又贪生怕死,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但难道皇帝就不忌惮段家了吗?


    让段家出两代皇后是多小概率的事情。她要是皇帝,这会儿就把‘段锦诗’粉身碎骨,也绝不给两家联手的机会。


    阿宝想不明白,她只信自己,“为什么不会!我的线人传的消息,诏书已经下来了,曜帝圣旨一出,谁敢不从……啊!你发什么疯?”


    只见秦楼月疯了般把照亮的油灯泼洒到轻帐上,立时燃起一簇小火。阿宝慌忙冲过去踩那簇小火苗。


    她转身刚要喊人来灭火,把灯火全部点燃打翻的秦楼月无声靠近,猛地从背后用肘部锁住她喉咙,以至于阿宝的呼喊声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嘶哑的音,就被扼住。


    阿宝涨红了脸,大力地敲击着喉咙上的手臂。挣扎间撕破了秦楼月的衣袖,露出那条手臂上哪怕养好了依旧残留下的疤痕。


    “这还是我从段皇后的故事里学来的。”秦楼月语气亲昵,声音温柔。手下的动作却不留情,死死桎梏着对方喉骨,哪怕脸被抓花了也不肯松开。“既然你那么想做太子妃,我就全了你的心愿,也不枉你这些日子来的费心‘照顾’,好吗?阿宝。”


    大开的窗涌进风来,把被撒了一圈的小火苗吹得涨大数倍。火光摇曳里,恍若拥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在火场中,站在前面的人影软软倒了下去。


    段公良派来的人看到火光,觉得不对,不顾暴露跳进院内。但没来得及进房,就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截住,打成一片。


    那些人显然都是保护她的打手。秦楼月用手背擦了擦面上的血迹,眼中闪过怯意,但很快沉寂下去。


    谁也不能救她,除了她自己。秦楼月不顾灼烫,拖过火焰灼烧的纱布,盖在阿宝尸身上。


    火光里,秦楼月把满头钗环拔下来,连着身上配饰全丢在阿宝身上。她退后几步,喃喃道:“再见了,段小姐。”


    说罢从窗口跃了出去,落进池塘中。


    此时,相府门口来了一队人马,为首太监赫然是总管童英公公,他手中捏着一卷黄旨。


    圣旨到来,整座相府的人都互相通知着出来迎接。哪怕是半死不活的段公良,也被搀扶着出来迎接。


    童英等人来的差不多了,眼睛一扫,无须的面上笑吟吟道:“洒家这次来,是给段小姐送圣旨的。为何不见她人?”


    段轻章环视一圈,的确不见段锦诗。他趁段公良与童英打交道时,带人去寻段锦诗。


    因为母亲是越国人,段锦诗自小不受宠,住在偏僻小院中。后来得了段公良宠爱,自言念旧不肯搬离。


    还未靠近,可见黑烟滚滚而上,烧焦味立刻传来。


    段轻章顿觉荒谬,快步走近一看,院内只留下血迹斑斑。目之所及,居然没有一个人,更遑论救火。


    向来温和的他面色一变,斥责往常服侍在段锦诗身边的下人,“怎么回事?为什么着火了没有一个人知道?”


    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嗫嚅道:“宝姑娘让我们守在院外等着。”


    起初,他们听到了打斗声,刀光剑影不敢上前,又见离奇火光冒出。正要去禀告,没想到圣旨来了。


    这可是圣旨啊,连段公良都跪下等着接旨,他们哪敢冒头说话。


    段轻章难得这般失态,捏紧不住发抖的手怒道:“那还不去救火!”


    众人纷纷散开找水。段轻章忙卷起宽袖,咬牙捡起池塘边上不知道谁丢下来的木桶,一桶桶从池塘边舀水泼上去。


    火越少越大,被泼灭后烟尘滚滚。段锦诗迟迟不来,后院的事情传到了前厅。


    童公公自然也听闻了段小姐院子失水的事情,据说人抬出来的时候已经烧焦了,面目全非,只能靠身上烧剩下的配饰来分辨身份。


    “丞相节哀。”等候着的童公公握着手中明黄卷轴,唏嘘道。他安慰着丧女的段丞相,带着人马原路返回。


    消息风一样传到宫内。


    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轻飘飘一句,“可惜了。”便一笔带过。


    人都没了,还请什么旨意?柏若风面色有些难看,垂眸告退。皇帝挥挥手,让他离开。


    柏若风大步流星离开,一心想着去相府看看。是生是死,是真是假,他总要亲眼见了才确认。


    没想到方宥丞追出了养心殿。


    若不是这家伙中途捣乱,事情何至于到这个地步。但最开始还是自己借了段锦诗做挡箭牌,不然不至于叫方宥丞横插一脚。一想到这些事情,柏若风就头疼得要紧,实在不想见他。


    柏若风越是不愿理会他,方宥丞越是觉得柏若风在生气,追着他说话。


    “若风,是你说了要我成婚,我都按你说的去做了,你怎么不理我?”方宥丞试图去拉住他,却回回被挥开。


    柏若风面若寒霜,没耐心和他玩明知故问的把戏,当下斥道:“离我远些!”


    “不,只有这个不行。”方宥丞拽住他袖角,硬生生把柏若风脚步带停下来,“你在怪我?可分明是她命薄,无福消受,与我何干,你不能怪我。”


    柏若风强忍着心头怒气,忍了又忍,没忍住回头拽回袖子,狠狠给了方宥丞一拳。


    方宥丞反应极快,擒住他手臂。


    然柏若风真正要攻的是下盘,眼看方宥丞入套,他毫不客气把被转移了注意力的人撂倒在地,按住对方要害。


    “若风武艺增长得好快。”仿佛被制住的人不是他,方宥丞还有心思感叹些别的。


    柏若风伏低身子,向来明亮的瞳色因为背对着光染上阴霾,“好玩吗?有趣吗?”


    方宥丞怔住了。


    柏若风自嘲一笑,“前几日还说我不是你棋子,我也想信你。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已经开始享受把人玩弄于鼓掌了吗?”


    “我……”方宥丞心跳如鼓,柏若风陌生的眼神让他心慌,下意识就要否认。


    “不必解释。”柏若风松开对他的桎梏,手指毫不留情点着方宥丞的左心房,恨不得戳进去,“到底是真的‘有缘人’,还是想借刀杀人,你心里清楚。”


    “若让我知晓火灾是你授意……”柏若风眼神冰冷,直起腰背,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没说出口的下半句,化作重重阴云笼罩在两人身上,方宥丞仰视着他,呼吸无意识加速,心尖因为紧张带着身躯微微战栗,喉结急促地上下滑动着,眼中的侵占之意不减反增。


    童公公领着人打道回府,于宫道上远远看到两抹人影,明黄色在下,而武官叠在其上。


    能叫太子如此纵容的,武官身份不做他想。童公公浮皱的眼皮底下闪过精光,遣退了宫人,自己独身过去。


    “殿下,柏公子。”


    在童公公注视下,柏若风十分自然从方宥丞身上起来,掸了掸衣角,“在下家中有要事,就不耽误太子殿下与童公公了。”说罢抬腿就走。


    方宥丞面无表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明知太子已经收到消息,童公公仍是在太子面前遗憾了一番。方宥丞唇角露出讥诮之意,堂而皇之朝童公公伸出手掌。


    只忠于帝皇的童公公没有任何犹豫,双手把圣旨奉上。


    方宥丞把圣旨打开,一目十行扫视过圣旨的内容。


    是给段锦诗诏书不假,可惜了,赐的不是婚,赐的是死。就算不是火灾,段锦诗也必死无疑。


    逃不掉的。


    方宥丞毫不意外,哼笑一声。他合上圣旨,丢回童公公怀中。只是一想到柏若风方才的话语,事情如他所想发展的喜意便散了干净。


    目的达到了,不知为何却有些难受。心中如同坠了块石头,沉闷得很。


    想到宁太后这几日肚子有了动静,方宥丞阖了阖眼,问:“陛下最近身体如何?”


    “劳殿下挂心,陛下近来睡眠很好,还说梦里见着了仙人。”童公公收好圣旨,恭敬道,“太医说需要好生静养,国事还需太子殿下多多费心。”


    “嗤。”方宥丞眉目阴翳,一双凤眼甚是凉薄,“那群方士真不顶用,叫陛下难受,看来还得吾去敲打一番。”


    外边的人只知道皇帝近年来养了方士,却不知道那些方士都是太子献上去的。


    神仙丹神仙丹,方宥丞想,他可没骗皇帝,驾崩后不就能做‘不老不死’的神仙了吗?


    第50章 蹊跷


    相府门口挂起了白灯笼。段丞相晚年丧女, 哀痛太过倒在了病榻上,早朝连连告假。


    段家小姐在封妃圣旨到来那日意外被烧死的事情在京中传开,成了不少人的饭后谈资, 谈到最后,总是要摇摇头说声可惜。


    离富贵只有一步之遥,可不就是可惜?。


    “小叔?小叔……”


    对着书本发呆的段重镜回过神,忙站起来道:“我在, 嫂嫂请进。”


    “在这里住的还好吗?”高飞燕带着侍女来送吃食, 面容尤带倦色。她抚摸着凸起的孕肚,示意拿着东西的侍女上前。


    眼看高飞燕临盆将近, 还来操持这些小事,段重镜不由紧张道:“多谢嫂嫂照顾,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那就好。读书很认真嘛, 我敲了几声门都没听见。”高飞燕故意取笑道。


    见段重镜不好意思地挠头,她转了话头,“天要转凉了,我托丫鬟做了几身衣物, 你先收着。若是有哪里不舒服, 或者缺了什么,和我说就行。”


    高飞燕强调道:“科举将近, 不要客气,一切以考试为重。”


    “好。”段重镜满怀感激应了下来。


    这些时日的相处, 足以他看清这对夫妇的诚心,兼之段轻章摆平了段公良, 虽然没说认祖归宗, 好歹不追杀他了,还能让他参加科举。叫段重镜打从心底里接受自己的兄嫂。


    “兄长他最近还好吗?”段重镜再三犹豫, 才问出口。


    高飞燕温柔道:“他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段重镜搓了搓手,“我、我想见兄长,嫂嫂能帮下忙吗?”


    段轻章这几日为了段锦诗的白事忙得脚不沾地,一众友人的邀约都拒了,大理寺那边告了长假。


    “是科举的事情?”高飞燕猜测着自己能否帮上忙。


    “不是。”段重镜闭口不言。再多问几句,他怕是要挖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了,于是高飞燕不再问,应承下来。


    回到房内,高飞燕遣退了周围的侍女,拿起桌上的开支用度查看。段老夫人很多年前便去世了,段公良明面上只有一个儿子,因此自她嫁入段家以来,便执掌中馈,管理府内下人,负责府内膳食以及一切开销事宜。


    她撑着额头看了几页,越看越烦闷,索性拖过桌上的诗经翻起来。翻着翻着,竟就着坐着的姿势睡着了,连段轻章什么时候回来了都不知道。


    段轻章捡起榻上的毯子,轻手轻脚去过去披在高飞燕肩上。见桌上尽是府内琐碎,不由有些心疼。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他最知出身武官世家的高飞燕不爱这些。


    当时高家调职,全家都要搬去边远地方,加上段公良看不上小门小户的高家,不愿让高飞燕入门。他一度以为高飞燕会放弃他,随家人离开。


    艰苦如此,两人都撑过来了。他却没能给高飞燕想过的生活,心头有愧。


    诗经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段轻章看见里面夹了张纸。抽出来一看,上边写了好几个名字。


    段轻章笑了,提笔沾墨,在那张纸上圈出个字来。


    “唔?!你回来了?”高飞燕手臂没撑住自己脑袋,在失重感中惊醒,睁眼便看到眼前桌上的笔墨。


    “是啊,你在挑名字?我看‘欣’字就不错。”段轻章放下毛笔,“不求富贵,孩子以后过得开开心心就好。”


    “女孩用还好,男孩,怕是不太妥。”高飞燕斟酌道,“会不会太简单了?”


    段轻章不以为然,甚至有些骄傲,“哪有?我看男孩用也很好啊,你挑的肯定是最好的。”


    高飞燕笑着锤了他一拳,“别闹了,名字可以以后再想。重镜找你有事,好像挺急的,你去瞧瞧?”


    “行,那等我回来,我们再慢慢挑。”段轻章接下了她的拳头,给她理了理额边碎发,带着自己都没觉出的温柔,轻声道,“别在这里睡了,对身体不好,回榻上歇着吧。”


    段重镜心不在焉复习着,时不时就侧头看那道半掩的木门,照进来的日光逐渐西斜。


    就在他想着今天可能等不到段轻章时,门外响起极有规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听得人心头的紧张散了大半。


    “大哥!”门才被来人敲了一声,段重镜就从椅子上倏然站起,撞得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


    一身月白的段轻章推开门,颇为惊讶,道:“你在等我?”


    段重镜踌躇道:“因为有件事,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讲。”


    段轻章皱眉,神情严肃,“那你现在是觉得该对我讲了?”


    段重镜点了下头。


    那日圣旨来的时候,恰好后院起火。其余人都跑去接圣旨了,唯独段重镜自知身份尴尬没有轻易露面,他看到后院起了火,看方向,似是段锦诗的院子。


    段重镜其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别人对他的好,他不会轻易忘记。他忆起段锦诗之前出手帮他,因此第一反应是过去救火。


    他傻呆呆提着木桶冲过去的时候,看到院子里两伙人斗得激烈。


    一伙蒙面,穿着是普通百姓模样,不知道哪来的。另一伙人却显然是府上的,有两个人段重镜还认得,正是当日初见段相,段相下令要杀他时,摁住他手脚那两人!


    见房子火焰越少越大,段锦诗不知所踪。回过神的段重镜连忙理了理衣襟,壮胆学着段轻章的语气走到院门处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既出,蒙面人退了干净,而那群家丁都持刀看着他。


    面对这么多人的视线,害怕被识破的段重镜背后发冷,恨不得立刻逃跑。他强撑着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救火!”


    那群下人不知道有没有识破他,应当是没有的。因为他们纷纷收起刀具,恭顺地拱手应是,却没有救火,而是退下去了。


    等人离开后,段重镜才松了口气。想起若他们真是段相手下的,不听大公子的话应该……是正常吧?


    他顾不上想更多,一个人提着桶匆匆救火,试图喊人来帮忙,喊了半天周围都没人来。


    直到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段重镜把木桶丢在池塘边上,藏了起来。他眼看着段轻章带着下人们赶来,捡起池塘边上的木桶开始救火……


    “你的意思是父亲知道这些事?”段轻章若有所思,当日段锦诗院内的血迹他也看到了。段重镜此言不虚。


    “那群人既是段相的手下,他们看都不看火灾现场一眼,说不定段小姐压根就没死。”段重镜看着段轻章道,“至于那尸体,都烧成焦炭了,面目全非,怎么认得出来呢?”


    “其中定有蹊跷。不管内间详情如何,段相肯定知道最多。”段重镜如是道。


    其实他心里还有个念头,他早听说朝堂分几派,段相该不会是因为不想和太子联姻,所以故意杀了自己女儿吧?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只是一想到自己,段重镜打了个哆嗦,觉得这话的可信度不高。他偷偷瞥了段轻章一眼,没敢把自己胡乱揣测的东西说出来,只说了事实。


    他承认自己人微言轻,可是因为过往经历,对段锦诗的事情又实在无法无视。因此,他卑劣的选择怂恿自己大哥去探查事实。


    ——若段公良真那么丧心病狂,他还是早点跑路比较好。


    段轻章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拍了拍他脑袋宽慰道:“别想那么多,好好复习。我去见见父亲。”


    脑袋被温厚的手掌拍了两下,段重镜脑袋空白一片,他表情复杂看着段轻章,唇瓣动了两下,若是细听,就知道他在低声喊着‘大哥’。


    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养父,这还是头回有人拍他脑袋。


    段轻章已经起身离开了。段重镜着急地在屋子内团团转了两圈,不知道为什么心慌得厉害,他把这归咎于段轻章‘动手动脚’带来的后劲。


    段重镜没忍住,开门蹿了出去,偷偷缀在段轻章后面。


    院墙边冒出个头来,段重镜悄悄偷看着那抹熟悉身影进了书房。


    段公良院中太多护卫,他先前被段公良截杀过,如今不敢轻易靠近。段重镜咬着手背,心急如焚,却又顾虑着看守的护卫不敢进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经黑了,房内点起了灯火,影影绰绰现出三个人影。


    段重镜努力辨认:坐在椅子上枯瘦的身影当是段公良,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的看发髻应是段轻章,而边上那佩戴发冠的第三人,他并不认得。


    段重镜手上一痛,低头才发现手背被自己无知无觉间啃破了皮。他连忙换了个位置,离书房更近了,能听出书房内的人在争吵。声音隔得太远,听不分明。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段重镜的心音,书房大门打开了,房内的声音清晰传出。


    开门的段轻章神情冷肃,“我不能让父亲一错再错。”


    “榆木不可雕也,你今日敢踏出这扇门,往后就别喊我做父亲!”段公良拄着拐杖出来,枯瘦的面上青筋毕露,狰狞可怖。


    “父亲贵为三朝元老,理应比我更懂得孰轻孰重。”段轻章寸步不让,厉声道,“现在通知陛下和殿下,速速派人封锁长安城及周边城池,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段公良大声道:“不用上报,我一样能派人截杀她!”


    “父亲,”段轻章冷静道,“段家没这个本事。”


    他本意只做提醒,却不知这句话犹如一巴掌甩在了段公良脸上。


    顿时,段公良面色又青又红又白,五彩缤纷,他咬紧牙根,捏住龙头拐杖。这拐杖是先帝赐予,寓‘上打昏君,下打奸佞’之意。


    段公良身子一歪,扶住了门侧,他垂头丧气,恍若瞬间被抽走了一身精气,连声调都压低了几度,“段家的声誉,会毁在你手里。轻章我儿,不要去。此事暴露,皇室定不会放过我们。”


    段轻章停住了脚步,回头满目不忍,“如若不去,曜国会毁在父亲一己之私上。”声音虽轻,却字字诛心。


    “逆子!真是逆子!”段公良拐杖重重戳着地板,尤带着不忿,胸腔起伏得厉害,他绝不愿承认自己有错,宁愿把一切归咎于段轻章的急功近利,“大理寺还不足以满足你吗?值得你大义灭亲,去给方宥丞那小崽子投诚?!”


    “父亲,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段轻章皱眉,亲人的指责并不好受,他沉声道,“殿下与父亲,我都不会偏心,我所忠的,自始至终只有无数黎民百姓的曜国。这还是您在我开蒙时教会我的。”


    是啊,都是他教会他的,可为何如今这刀子却向着他自己了呢?段公良深受打击,退后两步,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段轻章的眼神从愤怒、失望、伤心逐渐转变为冰冷蚀骨的狠意。


    这世上不仅有对与错,更重要的是:利益。段公良知道,今日任由段轻章踏出这个门,他的性命、他努力了数十年换来的地位,都会在帝王家的猜疑中土崩瓦解。


    这榆木脑袋怎么就不能为他年迈的父亲着想呢?


    段公良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百姓的叫骂声已经在耳边盘旋,声声句句骂着:卖国贼!


    一顿掌声传出。段轻章没有理会,挺拔的身影向着府门而去。


    “好啊,段相,你教出了一个爱国爱民的好官。”陌生的声音飘飘忽忽,并不真实。


    段重镜盯着房门处的第三人,那人垂下手,阴影遮住他的面容,只露出腰间的玉佩。


    玉佩形状奇异,像是某种动物。段重镜盯着看了半天,擦了擦眼睛,不甚肯定,是狗?是狼?


    突变横生。


    只见那人俯身,对段公良说了什么。段相一把捏住扶手,脸色煞白,他呼吸急促,猛地起身,已经做出某个难以抉择的选择,匆匆转身离开房门。


    这是……回去了?段重镜揣测着。


    不料下一刻,段公良手执长弓而返,瞄准了背对着他远去的段轻章后心。


    段公良老眼昏花,手中颤抖不止。


    那第三人便‘好心地’抬手,替他扶稳了弓,箭头对准了一无所知的段轻章。


    段重镜瞳孔紧缩,“小心!”他顾不得暴露自己,从墙角树边探出上半身,张嘴大喊。


    然而迟了。段轻章回身向声音来源看去那一刻,锋锐的箭矢穿过他的后心。连带着整个身躯向前踉跄两步,血溅在地上。


    段重镜脑海嗡鸣不止,萦绕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仓惶间段轻章试图稳住身子。


    眼前天旋地转,他站立不稳,捂住血色晕染开的前襟晃了晃,最后失力跪倒在地,“父亲,你为何……”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


    那一箭力道没有丝毫留情,又对准了要害之处。没能挣扎多久,那双倒映着段重镜、段公良与第三人的眼睛渐渐失去明光。


    一切发生无声且迅速,荒谬得像个怪诞的梦。


    失去思考能力的段重镜被段公良派人捉下来,压着脑袋跪在地上。他极力抬头,看见眼前的段公良把弓箭丢到了一边,垂下的手一直在发抖。


    “又是你小子。”段公良声音听不出情绪。


    血腥味传入耳中,段重镜脑海空白一片。哪怕被人按住,他仍努力不断回头去看段轻章,


    尸身就在脚边,无神的眼睛,温热的躯体,脏污的衣裳……一切的一切看得段重镜眼眶发热。


    他张了张嘴,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人后退一步,藏在阴影里,始终注意着藏住自己的脸面,只敢露出道粗哑的男声,引诱道:“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段丞相,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段相眼神阴狠,亲儿的血气助长了他的疯魔,眼珠爬上血丝无数。


    疯了!段公良疯了!


    生命垂危之际,段重镜脑子从未如此快速地运转,“父亲饶命!我也是你的儿啊!”


    段公良冷冷看着他,护卫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锋锐的刀刃割破了领口,离大动脉只有一指距离。


    段重镜喊道:“段锦诗才死,段轻章年纪轻轻身体健康又身兼重任,如果叫人知道他离奇死在府里,定然会深究!况且大嫂临盆在即,要是叫她知道了大哥死讯,怕是一尸两命!我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可是我知道那样必然会让父亲困扰。大哥他不体谅父亲,可若是我,我愿意为父亲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只要父亲给我一个机会!”


    段公良没说话,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小儿子。


    哪怕手脚被牢牢绑住,段重镜竭力向前跪爬了两步,竭力推荐自己,“父亲,您看看我!我与大哥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只要您教好了,我就是您一人的‘段轻章’!无论是大理寺那边,还是太子殿下那里,我只听您的话。只要您给我机会,我什么都愿意做!”


    “上朝为官,本就是我的目标。我与大哥不同,大哥拥有的是我努力几辈子也得不来的,所以我不贪心的,大理寺的官职我就很愿意!”段重镜面含谄媚,小心翼翼看着段公良,“什么天下、什么曜国,哪有自己过得舒服重要?段府的声誉就是我的命,父亲的话就是我的圣旨,只求父亲给我一个机会!”


    段公良沉默许久,竟真的没让人动手。


    边上的人嗤笑道:“鼠目寸光之辈。”身形渐渐从房内隐去了。


    段重镜竭力让段公良信任自己。


    然而段公良岂会这般容易被他说服,他盯着段重镜许久,转移了视线,看向段轻章,“给我看看你的决心。”


    段重镜震惊地睁大了眼。


    须臾,他一咬牙,挣扎着站起,身旁的护卫目不斜视给他松了绑。段重镜盯着段轻章的尸身,猛地朝尸首伸出手。弓箭牢牢抓在手中,求生的欲望叫摧心剖肝的悲意不得不让步。


    段公良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如一把大刀架在头顶。段重镜深呼吸几口气,过往种种飞速闪过眼前。他看着段轻章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不,他不要死!怯懦的眼神沁了狠意。他一把拔出尸体上的弓箭,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身上,腥气弥漫开来,几欲作呕。


    段重镜抽出护卫的刀,高高抬起,在某个瞬间一举落下。


    心底的悲怮在此刻,化为真切的恨意。


    “考生段重镜,因为贼人劫财,挣扎中不幸死在城外。”段重镜缓缓抬起眼,神态凉薄,“父亲,您觉得如何?”


    不如何,但的确是把能用的刀。段公良眯起眼,重新审视起这个昔日他看不起的儿子。


    数日后,上京赶考的考生段重镜被发现离奇横死在长安城外的草丛里,疑似贼人劫财所致。


    长刀穿过后心,一刀毙命。因为身上带着参加科举证明身份的浮票,又有同乡考生作证,尸首送回万州段家村安葬。


    “柏公子,我家少爷身体抱恙。老爷让他安心休养,不适合招待客人。您就回去吧,别等了。”回话的相府下人如是道。


    柏若风皱眉,端详那眼生的下人。被这样一双仿佛能把人看透的茶色眸子盯着,下人有些心虚侧过身。


    本以为柏若风不会轻易放弃,没想到柏若风拱手道:“等段大哥病好了,请务必派人来侯府通知一声,到时我再来拜会。”


    “小人应做的。”下人忙回了一礼。


    柏若风最后看了眼相府顶上朱红的御赐牌匾,转身打道回府。


    继段锦诗的蹊跷离世后,段重镜也横遭不测。偏生段府把消息封得死死的,别说段轻章夫妇,连段轻章往日那惯用的贴身小厮都换了人。


    若说里头没有段公良的手笔,他怎么都不会信。


    凉风如水,萦绕在身周。踏入院内的某刻,柏若风敏锐地觉出一丝不对。


    他环视周围,府内人少,守门的守门,巡逻的巡逻,本该贴身伺候的阿元被管家喊去了,院内只他一人。路边灯火点点,漆黑的草丛中不时有虫鸣声。


    可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如芒在背。


    不在四周,那就是在……柏若风猛地抬起头,看向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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