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与潇没答话,她知道她不该沉默,但是她还没适应跟柳墨的工作关系。
韦安如接话:“柳老师,采访或许不急,可以慢慢来,要不我们先聊之后的合作?”
柳墨眸光从慕与潇身上拎走,笑了一下,转而看向韦安如,喝起茶。
“合作还有细节要谈吗?陈夏跟我说,你们能帮我解决眼下的事。如果顺利,我当然感谢,后面有用得着我这双手的地方,尽管提就好。”
?
慕与潇疑惑,不自觉地看了眼柳墨的手,努力做了表情管理。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怎么听这个话怎么不对劲。
可细想了一下,又确实没问题。
她老板需要柳墨配合,提供字迹。
柳墨得写字,可不就是得用到她那双手。
合情合理呢。
她暗戳戳看眼韦安如,果然,人家直女的表情一点异样都没有,还因为柳墨这个客户好说话从而露出了快乐上班的笑容。
心不要脏。
她严肃地提醒自己。
还在工作,聊的是合作与艺术。
蓦地,外面一声轰鸣引来暴雨如注。
隔窗望出去,玉兰树上绸带的颜色被雨水浸得更深了,树下花瓣凋零。
慕与潇视线转了弯,看见柳墨搭在腿上的左手,不露声色,将裙子的一角攥进手心里。
像漂泊不安的人,靠那寸衣料支撑某种信念。
柳墨不太好。
柳墨松开手,也放下茶杯,态度淡了许多,声音藏着只有慕与潇注意到的疲倦。
“我有点累,想先休息一会。你们今天开车过来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房间都准备好了,随意一点就好。”
柳墨才离开,韦安如就捂住半边嘴凑近,压着声音嘀咕:“这就累了?除了泡茶喝茶,什么也没干啊。是不是烦我们了?”
慕与潇指了下外头,“别多想,天气不好,估计有点影响心情。”
韦安如工作这么些年,见过世面。
闻言不疑有他,“能理解,艺术家,还是个没少挣的网红,一般都有异于常人的脾气和癖好。”
反正,她们的工作是来帮柳墨解决麻烦。
当事人不急,她们更不急。
韦安如在这次采访之前就刷到过柳墨的视频,当时只停留了三秒。
这三秒全是因为柳墨的外貌,古典又有韵味的长相在一众博主里格外突出。
至于书法跟艺术,她毫无兴趣。
不过现在,她倒是很欣赏。
“你说这柳老师,不光长得比视频里还好看,各方面都比我想的好多了。”
“哪里好多了?”
慕与潇问。
“一个各平台粉丝加起来有小千万的博主,居然没架子哎,你看姿态多谦和,又是院子里等,又是泡茶端茶。
还爱笑,没说话就先笑,温声细语的,符合我对水乡女子的刻板印象。温柔,真是人美心善,我宣布我路转粉了。”
慕与潇“嗯嗯”着,频频点头,但不发表意见。
韦安如脚步一停,突然看着她。
不是好奇她为什么这会儿不说话,而是一惊一乍地意识到,“你也是绍城人吧?哎,你们老乡哎,你没发现吗?”
“……我发现了啊。”慕与潇没底气。
“巧死了,绍城真是出美女。”
韦安如高情商地捧了下同事。
慕与潇笑,将话题挪开,反客为主:
“但我听出潜台词来了,我不符合你对水乡人的刻板印象,你从来没这么夸过我。”
韦安如连忙解释:“因为!慕老师你的这个才华跟实力,已经让我抛开了最肤浅表层的分析判断,完全被你的内在和魅力吸引。哪管你是水乡还是大漠来的,我发自肺腑地爱您。”
“谢谢您,谢谢。”
慕与潇大步向前,听不下去,甩开韦安如在背后一连串的笑。
韦安如喜欢柳墨,因为好相处,但柳墨有一个奇怪的点。
给她们安排了两间客房,居然在不同的楼层。
“难不成刚好一楼就这一间房空着了?”
慕与潇只能说:“可能吧,我看她工作人员也有暂住这的。你害怕吗?你要是不想一个人住这间,我可以陪你,挤一挤不是睡不下。”
她猜到,柳墨是故意的。
韦安如很无所谓,摆手,往沙发椅里一瘫。
“怕什么,还能是龙潭虎穴?难得出差住得好,别浪费了,咱们各自独居享受一下。”
好的,其实是我害怕。
但慕与潇不便再劝,拿着不多的行李上楼。
才进房间收拾好,预料之中的脚步声就出现在身后。
音色依旧温柔,带丝笑意,“头发怎么想起来染个橙色?”
慕与潇不想说自己被坑了,假装体面:“橙色很酷,我试试。”
柳墨清脆地笑了声,慢步绕到她面前:“西游记看过吧?”
明知故问。
柳墨目光描绘着她的眉眼,低声说:“像小旋风。”
“哪位大王派你来我这巡山的啊?”
她语气亲昵地开了一句玩笑。
柳墨不是个坏人。
但在柳墨这,慕与潇上过的小当不少,吃的小亏掰掰指头压根数不过来。
不幸的是,她天性愚笨,还很恋旧,本能地喜欢这种亲昵。
柳墨说她是小妖怪呢。
是夸是贬呢,她默默品了几遍。
愚笨,恋旧,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心理活动归心理活动。
还是第一时间淡下脸色,特意表现出不适和不解,无声告诉柳墨,自己已经是个很有分寸感的大人了。
也借着给手机充电,将两人之间的社交距离给拉开。
太近不好,容易让人放弃思考。
柳墨顺着她的动作,看见她的手机壳。
纯透明,机身是黑色。
像她这身衣服,纯色居多,内敛,简单。
她的五官也是淡的素的,给人的感觉是,推开门,湛蓝天空里只放了一朵云彩。
不浓重,但是不会让人看不见。
从前,她头发不烫不染,万年不变的黑长直,看着很乖。
乖得让人想逗一逗又想保护。
现在不知是爱上了什么,还是恨上了什么,烫过染过剪过就不提了,颜色还是这种极度张扬和冷门的橘色。
也好看,但配上一张素净斯文的脸,怎么看,怎么让人琢磨不透。
看出她抵触,柳墨语气更轻了,“开个玩笑嘛。”
“嗯,我知道是玩笑。”
“你还跟读书时候一样,一板一眼的。已经工作很多年了,没练出点幽默感的吗?”
柳墨语气温柔,就是话挺冒犯。
虽然她提到的过去,慕与潇不想聊,但也不恼,态度积极地认了。
“我的工作环境用不到幽默感,不像柳老师粉丝多,风趣一点的人设更亲民。”
说完怕人家觉得她阴阳怪气,还配上一个诚恳客气的标准化笑容。
这种极力不想惹到合作方的笑,像颇具重量的信号灯一样。
亮起光后,压得柳墨眉眼的柔和一顿,笑意敛了。
她兀自缓了一瞬,终究没忍住,霎时语速快了有一倍,跟慕与潇看她视频开倍速一样。
“你就打算一直跟我装陌生人了?”
抛完这句,意识到什么,又慢下语速来,轻描淡写地笑。
“我先来问问你,问清楚省心,不然没领会你的意思,给你添麻烦就不好了。”
“我没装,只是工作的时候,就事论事就好。”
“你也不要有压力,我不会有任何麻烦。”
“赞同,可是现在工作暂停了呢,私人时间,可以不就事论事吗?潇潇。”
她喊慕与潇的小名,喊得跟从前没有两样。
熟悉跟陌生被搅和在一起,泥泞得仿佛撑伞在雨中散步,滋味不好受。
慕与潇还在茫然,柳墨就把手搭在了她肩膀上,戴着玉镯子的那只手。
慕与潇看了眼,哦,她也没那么自来熟。
准确说,只搭了一点点手腕,指尖、掌心都没落下去。
腕骨抵在肩头的那半寸支点,无声支撑的,是她们缝合不起、也无意补救的过去。
像沾满墨汁拎起来的毛笔,笔尖的墨汁汇聚,随时会坠下来,糟蹋已经成型了的作品。
慕与潇没敢动,她猜想柳墨的镯子价值不菲,别再不留神磕她肩上,碎了碰了那是赔不起一点。
被近距离地试探,她的理性还在,根据从前认识的柳墨来分析眼前人。
首先,当然要拒绝这种试探。
“柳墨,逗我不好玩的。”
“私人时间,也还是就事论事比较好,你说是不是?”
“好玩啊,好久不见,你跟以前一样好玩。”
话虽如此,柳墨把越界的手收回去了,大概是将后一句话也听了进去。
慕与潇默然,跟以前一样,她不知道怎么恰当又风趣地去接柳墨的玩笑话。
柳墨在她的沉默里多了几分好心情,笑盈盈地,追着问:“你呢,你觉得现在的我跟以前的我,哪个好玩儿?”
她把“玩”字的声母、韵母、调值发得准过头了,跟窗外头被雨从树枝上淋下来的玉兰一样。
轨迹鲜明,落点精准。
无声砸出一道看不见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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